第181章 “我這幾日要離京出去一趟。”
皂兒?秋華年花了一點時間從記憶中找出這個名字。
九九和清荷最早相識, 是在宋太太舉辦的桃花宴上,清荷不知為何落入河中,九九將她救了上來, 二人就此結(jié)緣。
當(dāng)時九九便發(fā)現(xiàn)了一個非常反常的事情——清荷的貼身丫鬟皂兒在自家小姐落水后, 既沒有喊人營救,神色也不見焦急, 只是遠遠看著。
那次之后, 皂兒便人間蒸發(fā)了,清荷換了一個新的貼身丫鬟,結(jié)合后來知道的信息,九九推測清荷那次落水十有八九是皂兒教唆的, 事情被自己撞破后, 宋太太立即悄悄發(fā)落了她。
九九條理清晰地說,“華哥哥之前讓我小心祁雅志還有與晉王相關(guān)的人,所以我在琳瑯閣二樓看見祁雅志后, 立即仔細觀察,一眼就認出了他身邊的皂兒。”
“我請出暗衛(wèi)詢問, 暗衛(wèi)告訴我,祁雅志身邊的一男一女是那個李睿聰還有他的小妾。”
九九沒有親眼見過李睿聰, 不過知道這個考中舉人后嘴臉畢露、大放厥詞,被兄長割袍斷義的負心人。
“我知道清荷姐姐的身份有些異常,怕皂兒把我認出來,進而想起清荷姐姐,把隱秘告訴李睿聰?shù)热? 所以一直等到他們離開琳瑯閣才回來。”
九九說完, 秋華年也捋清了思路,他摸了摸九九的腦袋夸道, “九九做得真棒。”
九九有些不好意思,想說自己已經(jīng)長到秋華年肩頭高了,不是小孩子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等、等再長高一點就不讓華哥哥摸頭了!
秋華年知道的事情比九九更多,他想到清荷出身江南遲家旁系,而遲家早就暗中站在了晉王陣營,祁雅志和李睿聰也投靠了晉王。
如果清荷真的是遲家近兩年大肆尋找的那個去過別院的女子,一旦皂兒那邊聽到風(fēng)聲,把清荷還活著的情報告訴李睿聰,遲家立即就會知道!
秋華年的心提了起來,想到杜云瑟送回去的信,稍微松了口氣。有了那封信提醒,宋舉人和宋太太應(yīng)該會更謹慎地保護清荷,拖延出應(yīng)對的時間。
“華哥哥,清荷姐姐很危險嗎?”九九看見秋華年的臉色,不由得又急又怕。
秋華年想了一下,帶著九九一起去找杜云瑟,把各種推測說了一遍。
九九已經(jīng)證明了自己的臨危不亂和聰慧,秋華年不想一味地把她保護在真空玻璃罐中,只有親身經(jīng)歷,才能真正成長起來。
杜云瑟聽完后,修眉輕蹙,手指無意識地輕輕點著桌面,這是他在深度思考的標(biāo)志,秋華年和九九都沒有出聲打擾。
“九九,你和清荷是交心摯友,她過去有和你說過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情嗎?”
九九愣了一下,立即反應(yīng)過來。
上一次見面的最后,清荷姐姐告訴了她一句話,讓她在覺得“你的兄長們有需要的時候”告訴兄長們。
九九曾反復(fù)思考過這個要求還有清荷姐姐讓她傳達的那句話本身的意思,卻一直想不明白,直到此時,她終于豁然開朗。
“清荷姐姐讓我告訴兄長們一句話,她說,在你們需要的時候,自然會明白其中意思。”
“什么?”
“清荷姐姐說——‘清池閑人,不是一個人。’”
杜云瑟沉吟數(shù)秒,突然一揮衣袖,匆匆朝外走去。
“云瑟,你想到什么了?”
“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份讓我們束手束腳的探子名錄應(yīng)該有著落了。”杜云瑟回頭道,“我要立即去見殿下,華年,你讓人速速快馬加鞭追上烏達,送信暗示寶義叔保護清荷的安全,記得找好借口,不要被人發(fā)現(xiàn)端倪。”
杜云瑟匆匆離開后,秋華年也著手準備。
他讓九九去給存蘭和清荷都寫一封信,在信中做了暗示,接著派人帶著信去追烏達。九九下午不在,晚上回來后知道家里派人回鄉(xiāng),想給小姐妹們捎封信很正常,不會引起任何懷疑。
送信的人出發(fā)后,秋華年安撫了九九,九九知道這件事需要保密,努力調(diào)節(jié)情緒,沒有讓任何人看出自己的緊張和不安。
當(dāng)天晚上,杜云瑟回來得很遲,秋華年沒有堅持住先睡了過去,陷入夢鄉(xiāng)前,他還在想有關(guān)清池閑人的事。
清池閑人是火遍裕朝大江南北的一代風(fēng)月詞宗,凡有作品問世,很快就會風(fēng)靡全國,據(jù)說如果一位名伎能得他一首詞,身價立即會翻上數(shù)番。
秋華年曾讀過清池閑人的詞集,覺得那詞雖然清麗奇瑰,音律優(yōu)美,寫情寫景俱是一絕,但字里行間帶著濃濃的頹麗之風(fēng),如同瀕死之人的掙扎囈語,讀多了會讓人覺得人生荒唐無望。
據(jù)說清池閑人成名數(shù)年,但從未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只知道他久居江南。
江南……遲氏一族是江南的豪門望族……
清池閑人的詞風(fēng)雖然大體上統(tǒng)一,但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出現(xiàn)細微的變化……
清池閑人,不是一個人……
帶著這些東西入睡的后果是,秋華年做了一個極為光怪陸離的夢,他夢見清荷坐在江南水鄉(xiāng)的花窗前執(zhí)筆作詞,轉(zhuǎn)頭說自己就是清池閑人。接著他看見了無數(shù)看不清臉的女子,每一個都說著同樣的話,聲音層層疊疊,千般嘆息,像哀婉的咒歌。
第二天醒來時,天色已經(jīng)大亮,杜云瑟早早就去翰林院上班了。
星覓進來說,“哥兒醒啦,來喝口水潤潤嗓子。”
“老爺臨走前讓我告訴哥兒,說事情都在計劃之中,讓哥兒不要著急,咱們好好過日子就行了。”
星覓不理解這番話的意思,只是一字不差地轉(zhuǎn)述,秋華年聽完后,心里陡然一松。
他們已經(jīng)提前發(fā)現(xiàn)了皂兒這個隱患,占據(jù)了先機,以杜云瑟和太子的能力與勢力,不可能玩不過遲氏和晉王。
……
京城北城,教忠坊,鐵獅子胡同里有一座去年新精修過的三進院落。
這里是國子監(jiān)丞李睿聰?shù)母。鳛橐粋月俸只有十兩銀子的正九品官員,李睿聰?shù)母o論是大小還是裝飾都超出了正常水平,買宅子和裝修的錢都是他的商賈岳丈出的。
李睿聰搭上江南遲氏一族,留京成為京官后,岳家白家對他的討好更上一層樓,夫人白承歡也不再“耍小性子”,主動幫他和娘家要錢修宅子,還經(jīng)常替他尋美人、納小妾,讓李睿聰?shù)娜兆舆^得舒心極了。
時近中午,后院又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李睿聰前些日子從晉王府帶出來的侍女和皂姨娘又鬧起來了。
丫鬟控制不住看熱鬧的心,豎起耳朵偏著頭努力辨別,白承歡跪在佛堂里念著經(jīng)文,任憑那些動靜劃過耳朵。
“夫人,她們天天鬧,您不管管嗎?”
白承歡看了她一眼,“讓廚房記著給在前院讀書的小公子送飯,叫小姨娘用過飯后來我這里,然后你可以自便了。”
丫鬟不想留在佛堂里發(fā)悶,見目的達成,高高興興地走了。
白承歡緩緩舒了口氣,抬頭看著神龕里慈眉善目的佛像,第一萬遍告訴自己,不要急,慢慢來。
她起身關(guān)上佛堂的門,狹小的室內(nèi)頓時昏暗下來。
白承歡靠近燭火,點燃三炷清香,正欲更換香爐里快燒盡的殘香,手中的香突然從中央齊生生斷了。
白承歡一驚,感覺身后傳來一陣詭異的微風(fēng),一道陰沉清越的聲音已經(jīng)貼著她腦后響起。
“不要動,我們來聊一聊,白承歡。”
白承歡不知道背后的東西到底是人是鬼,是兇是險,她想放聲尖叫,下一秒想到在前院讀書的兒子和在后院的妹妹,咬死牙關(guān)硬生生忍了下來。
“你、你想干什么?”
背后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無波古井般一條條念著白承歡藏在最深處的秘密。
“你虛報了從娘家要到的錢以及修宅子用的錢,暗中攢下了一千多兩銀子。”
“你和妹妹白承鈺多次以生病為由變換藥方,偷藏藥材,那些藥方單看沒有任何問題,可加起來卻能組成好幾副效用不同的秘藥。”
“你悄悄記錄了你丈夫李睿聰一年多來的所有書信與行跡。”
“你非常希望他去死,對嗎?”
白承歡雙手抓著胸口的衣襟,緊張到極致后,反而放松了。
她可以確定,背后這個存在,是為了李睿聰來的。他不是兇也不是險,是大吉!
白承歡輕輕吸了口氣,下定了決心,“我希望他死,但要以對我最有利的方式去死。”
……
九九認出皂兒之后,杜云瑟便忙了起來,經(jīng)常在書房工作到深夜。
十六來了幾次府上,替太子傳遞絕密消息,每次來都要偷偷看一看谷谷和秧秧。
他的手握得住殺人的利刃,折得斷堅硬的骨頭,面對兩只柔軟的小團子,卻連抱都不敢抱一下。
秋華年抱起谷谷,把他放在十六的左臂里,又抱起秧秧放在右臂的臂彎,十六連呼吸都不敢了,目光譴責(zé)地看向秋華年。
秋華年笑了,“小舅舅連我都拎得起來,抱兩個孩子肯定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摹!?br />
十六抱孩子的手法非常專業(yè),一看就知道專門觀察學(xué)習(xí)過,他的不敢只是心理作用。
十六后背挺直,僵硬得像一塊鐵板。谷谷和秧秧睜著好奇的大眼睛,溫?zé)岬暮粑鼑姙⒃谑つw上,讓他忍不住微微戰(zhàn)栗,饒是如此,他也沒有開口讓秋華年把孩子們抱開。
秋華年忍俊不禁,心想無口無心無表情的三無美少年終于有喜歡的事了。
十六作為暗衛(wèi)洞察能力顯著,看見秋華年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竟生出幾分尷尬。
他微微偏過頭,轉(zhuǎn)移話題道,“我這幾日要離京出去一趟。”
第182章 “從龍之功,怎能不搏?”
秋華年問, “去哪里?”
十六沒有隱瞞,“漳縣。”
“是……為了清荷?”
十六點頭,“我已與李睿聰?shù)姆蛉税壮袣g達成協(xié)議, 她會設(shè)法在合適的時候提醒皂兒‘記起’遲清荷, 再保證李睿聰把混淆過的情報傳達給遲家。”
“遲家勢必會派人將遲清荷抓回確認,我會親自坐鎮(zhèn)漳縣, 保證他們抓回去的不是遲清荷, 而是事先準備好的替身。”
秋華年順著思路說,“讓替身代替清荷面對遲氏主導(dǎo)此事之人的審問,這樣就能深入敵營,獲得最機密的情報了。但這會不會太危險了?”
“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
秋華年見十六說得淡定, 心中涌起一股不妙的感覺,“替身是誰?”
“有好幾個人選,都是久經(jīng)訓(xùn)練的暗衛(wèi), 屆時會根據(jù)實際情況決定。”
秋華年直直看著十六,沒有被糊弄過去, 十六頓了一下后道,“……我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事態(tài)需要,我會作為替身被遲氏捉走。”
“為什么?”秋華年吸了口氣。
“我也是暗衛(wèi),一切都是為了任務(wù)順利完成。太子殿下手下所有暗衛(wèi)中,沒有人的偽裝和隱匿能力比我更強。”
“而且我也是暗衛(wèi)中知道秘密最多的人,更容易與遲氏一族周旋, 從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 得到想要的情報。”
十六耐心地給秋華年解釋,一條條全是權(quán)衡利弊后的最佳選擇, 秋華年卻沒有展眉,等他說完后開口道。
“小舅舅把什么都考慮好了,就是沒有考慮自己的安危。”
十六啞口無言,秋華年繼續(xù)問,“太子殿下知道小舅舅的計劃嗎?”
十六露出不解的神情,“整體計劃殿下自然知曉,殿下給我的任務(wù)是確保替身一事順利進行,借此從遲氏手中得到情報,接下來的都是我的事,一向如此。”
“若連完成任務(wù)時的具體細節(jié)都要勞煩殿下決斷,我們做屬下的何其無能?”
“……”秋華年被他噎住了。
十六若有所悟,把谷谷和秧秧往懷里抱了抱,不甚熟練地寬慰道,“比這兇險數(shù)番的任務(wù)我也做過許多,此次我們料敵先機,提前設(shè)好了局,我會活著回來的。”
秋華年沉默半天后問,“什么時候走?”
“馬上,其他人已經(jīng)在城外等待了。”
十六來這一趟,是來告別的,秋華年意識到了這點,心中一陣酸澀。
理智告訴他這是十六的職責(zé),告訴他十六本事高超,不會有事的,但看著至親前往險境,誰能忍住不擔(dān)憂難受呢?
“小舅舅,太子登基之后,你會求他為梅家翻案嗎?到那時候,你會不會出宮和我們一起生活?”
十六沉默不語,秋華年吸了口氣,下定決心,“無論你怎么想,到那時我會以梅家遺孤的身份奏請新帝為梅家翻案,再請他放你出宮。”
“以我和云瑟的功勞以及未來的潛力,我想只求這兩件事還是能求到的。”
“華年,不可沖動——”十六急了。
“要么你告訴我梅家當(dāng)年到底是怎么回事,答應(yīng)我出宮,要么我就這么辦了。”
秋華年難得強硬起來,“小舅舅好好考慮一下,等你回來,我們再商量這件事。”
……
十六帶著暗衛(wèi)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京城,除了太子麾下最核心的幾個人,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
為了掩蓋十六的蹤跡,太子奏請元化帝著禮部正式挑選太子妃與側(cè)妃,晉王也上了折子,給他好不容易保住命的才半歲的嫡長子請封世子。
元化帝把兩本折子都批給了禮部,與此同時,又拋下了一個重磅炸彈。
——二皇子封王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二子嘉泓漪孝親恭勉,文武俱全,屢建奇功,茲封爾為慎王,賞金袍玉帶,雙耳花翎,賜內(nèi)庭行走。”
一時之間,京城中一下子有了太子大婚、慎王封王、晉王立世子三大喜事,可官宦勛貴階層中的氛圍卻前所未有地緊張,許多聰明人意識到,那張繃緊了弓弦的巨弓,快要到極限了。
紫荊城長樂宮正殿,文妃聽完了慎王封王的圣旨,在聽到“孝親恭勉”這個詞時眉心輕微地皺了一下,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
大宮女燕樓悄聲提醒,“娘娘,給慎王殿下送圣旨的內(nèi)監(jiān)馬上就要出宮了,您想給殿下送些東西的話,可以趁著帶上。”
慎王和平賢王兩人在東北邊境,一個在領(lǐng)兵,一個在查貪墨軍餉案,目前都不在京中。
“開庫房,按親王禮制挑一套禮物送過去。”文妃淡淡地說,連親自看一下禮物的興致都沒有。
親兒子封了王,文妃臉上卻不見一點喜色,燕樓姑姑習(xí)慣了自家娘娘的性子,沒有勸什么,讓另一個大宮女去挑禮物了。
“下午老爺應(yīng)該會讓夫人遞牌子進宮給娘娘請安賀喜,娘娘要準備一下。”
燕樓口中的老爺是文妃的父親,吏部尚書畢詠時,夫人則是文妃的母親。
“與虎謀皮。”
“什么?”
文妃輕輕搖頭,仿佛方才根本沒有發(fā)出過聲音。
她在春光中沉默著站了許久,“燕樓,你去坤寧宮請康貴妃娘娘,就說我下午想請她去御花園賞花。”
……
秋華年聽到二皇子封王一事,下意識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他正在和九九一起研制一種能夠古法制作的洗發(fā)膏。
裕朝平民洗澡洗頭用的一般是天然皂角,講究一些的富貴人家,會用皂角與各種藥材、香料粉末制成澡豆使用。
澡豆配方五花八門,許多都是店家的不密之傳,最名貴的澡豆能賣到數(shù)兩銀子一匣子,這種日常生活消耗品永遠不愁銷路,京城中數(shù)得上名號的賣澡豆的鋪子全賺得盆滿缽滿。
九九在仔細對比研究過京城脂粉首飾鋪子后,決定從脂粉這個大分類下的澡豆入手,開啟自己的生意。
“妝粉、胭脂、眉黛這些,只有女子和哥兒使用,每日用量不大,許久才能用完一盒。且他們都有買慣了的鋪子,就算秋記六陳開始賣這些東西,他們也不一定會買回去試一試。”九九給秋華年講自己的思路。
“但澡豆是從老到小,不分性別都要用的,消耗量也大,客人們更容易買一匣子回去嘗鮮。如果我們的澡豆評價好,之后賣其他脂粉,也就能賣得動了。”
九九的思路很清晰,秋華年非常欣慰,他上輩子對胭脂等化妝品沒有什么研究,但聽九九說完后,他記起自己曾經(jīng)看過一個能用古法材料制作的洗發(fā)膏的方子。
澡豆比起皂角已經(jīng)方便多了,但用來洗頭的話,那一塊塊的細碎粉末還是不夠好用,遠比不上洗發(fā)膏方便。如果秋記六陳開始賣洗發(fā)膏,絕對是對洗發(fā)類澡豆的降維打擊。
因此這幾天,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秋華年閑暇時一直和九九一起研究制作洗發(fā)膏。
九九見秋華年神情不對,停下研磨何首烏的手,讓下人們都下去,輕聲問道,“華哥哥,二皇子——慎王封王有什么問題嗎?”
九九自幼心細聰慧,入京來一件件事經(jīng)歷下來,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較為敏銳的政治嗅覺。
她不再是在杜家村時,聽見鄰居家的外孫女白玉釧放狠話說“我爹是替京中王爺辦事的”后,就忐忑不安、緊張著急的小姑娘了。
秋華年神情不解中帶著凝重,“慎王人在邊境軍中,支持他的平賢王也在那里,皇上此時給他封王,就不怕他擁兵自重,威脅皇位嗎?”
杜云瑟晚上回來時,秋華年問了他這個問題。
杜云瑟神情中帶著疲憊,他解開官袍革帶,將外袍脫下掛在衣架上,秋華年替他倒了杯青梅果茶,晚上喝正經(jīng)茶葉容易睡不著覺。
“陛下是為了平衡。”
“平衡?”
“只有三個皇子手中的勢力在同一水平上,陛下才能長長久久坐穩(wěn)皇位。”杜云瑟垂眸看著手中茶杯內(nèi)淡青色的水面,“但皇子們漸漸長大,真龍?zhí)熳訁s日漸衰老,這個平衡,已經(jīng)很難維持住了。”
元化帝冒著二皇子在邊關(guān)擁兵自重的風(fēng)險,也要執(zhí)意給他封王,說明其他皇子的勢力讓他感到了不安。
是太子,還是晉王,抑或是兼而有之?
屋外刮過一陣疾風(fēng),卷起輕薄的塵土和零落的花瓣,室內(nèi)的燈火照亮門前方寸之地,很快就消融在晦暗不明的空曠院子中。
秋華年意識到,在自己未曾注視到的地方,無數(shù)錯綜復(fù)雜的大事正在發(fā)生著。
他看向杜云瑟,昏黃燭火下,青年俊美無儔的臉上寫著深沉與鎮(zhèn)定自若。
“華年,你還記得在襄平府時,我曾給你說過一句話嗎?”
“什么?”
“不想坐以待斃,任人揉捏。從龍之功,怎能不搏?”
在意識到自家夫郎,自己想共度一生之人身世有異后,杜云瑟便脫離了元化帝的掌控,悄無聲息地改變了目標(biāo)。
“你是不是,一直比我多知道些什么?”
杜云瑟輕輕拉住秋華年的手,沉聲說道,“華哥兒聽說過二十年前的汾王叛亂大案嗎?”
……
京城最近氣氛緊張,閔樂逸得到兄長的叮囑,幾日都沒有出門,無聊到身上快長蘑菇了。
大嫂任夙音剛生了孩子,家中不能吵鬧,閔樂逸只能躲在自己房間里嘩啦嘩啦地翻書,半天沒看進去一個字。
就在這時,虎符悄悄進來了。
“哥兒!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閔樂逸不明所以,“專門找我的?誰啊?”
虎符神神秘秘地湊近閔樂逸,“是吳深小將軍,他說想請哥兒說件大事!”
第183章 ”虎符,他、他什么意思?“
閔樂逸猶豫了一下, 想起吳深曾答應(yīng)過自己替自己找合適的武將夫婿,悄悄去赴約了。
元宵節(jié)那天晚上長安大街上發(fā)生的事,郁氏一族的大夫人以及管嬤嬤顧忌著吳深, 沒有四處宣揚。
但她們一個作為世家宗婦, 一個作為撫育過皇子的宮里出來的嬤嬤,在京城貴眷圈子中自帶光環(huán), 稍微透露幾句對閔樂逸的不喜, 就足以讓閔樂逸的名聲更差了。
說到底,還是閔家根基不深,閔太康已經(jīng)不在朝為官的緣故,柿子挑軟的捏, 換成聲名顯赫的齊黍縣主, 郁氏大夫人和管嬤嬤在外面說一萬句,也對他造不成絲毫影響。
世人都不是傻子,隨著郁氏大夫人的意思孤立閔樂逸, 自然不是因為閑得慌,而是想燒郁氏和晉王的熱灶。要讓他們?yōu)檫@個去得罪真正得罪不起的人, 就沒人愿意了。
而郁氏大夫人一直揪著閔樂逸不放的原因也很明顯——閔樂逸曾經(jīng)差點與郁閩定親,因為和郁氏大夫人關(guān)系匪淺的管嬤嬤教導(dǎo)過閔樂逸一陣子, 那時候經(jīng)常逼他出門交際,所以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
最后親沒結(jié)成,總要有個能對外說的理由,不能是郁閩的錯,更不能是操辦此事的郁大夫人的錯, 那就只能是閔樂逸“不合適”了。
閔樂逸知道兄嫂以及遠在外地的父親和祖母都在為自己的事著急, 閔樂逸不愿意拖累家人,想自己把事情處理妥當(dāng)。
因為知道對吳深提出的那個嫁給邊關(guān)武將的策略, 家里人肯定一時半會兒不會放心,所以他還沒和家里人說過,打算等人選定下,再請家人們一起定奪。
閔樂逸換了身不起眼的衣服,和虎符一起出門,吳深今日沒有牽馬,抱著胳膊站在巷子盡頭,一看見閔樂逸就笑了。
他今日穿得比較正式,一身耀目的將軍常服,上身石青曳撒,下身緋紅裙袍,衣服上繡著一只栩栩如生的七彩麒麟,呈雄斗之勢,金玉革帶將勁瘦的腰肢束起,更顯出寬肩長腿,蜂腰猿臂。
閔樂逸一眼就注意到了這身氣派的衣裳,下意識圍著吳深轉(zhuǎn)了半圈。
“好俊的衣服!這就是將軍服嗎?”
裕朝對衣料和衣服樣式限制不嚴,但禮制中規(guī)定的許多特定款式與布料的衣服,依舊只有到達一定身份的人才能穿,閔樂逸只在連環(huán)畫本上見過不清晰的將軍服,從沒在現(xiàn)實中親眼見過。
吳深抬起手臂,配合著轉(zhuǎn)了個圈展示自己的衣服,口中謙虛道,“這只是正三品昭武將軍的常服,你沒見過我父親正一品龍虎將軍的禮服,那才叫氣派,上面有內(nèi)廷繡的活生生的蛟龍與猛虎,連水波和風(fēng)紋都是用金線一層層繡上去的。”
吳深狀似不經(jīng)意地補充,“我也遲早會穿上的。”
在裕朝的官職體系中,“將軍”并不是職位,而是一種散官名,可以簡略理解為武將們的“爵位”。
散官官銜也有品級之分,一般來說品級與武將的實際職位對應(yīng),六品之上可以加贈。但有時武將功勞很高,卻沒有合適的實際職位授予他,朝廷也會加贈更高品級的散官官銜作為獎賞。
比如吳深現(xiàn)在的職位是正三品衛(wèi)指揮使,加贈正三品昭武將軍,這是平著加贈。
吳深之父吳定山實際職位最高到過從一品的都督同知,元化帝撤了他的職后,封了他正一品龍虎將軍,看似品級更高了,實際上是一種明升暗降,因為空有品級,手里沒有實權(quán)了。
閔樂逸果然哇了一聲,想象了一下吳深穿上龍虎將軍禮服的樣子,眼睛都亮了。
“到那個時候,我能湊近好好看一下嗎?連環(huán)畫上的將軍服都長一個樣子,根本看不清!”
閔樂逸完全沒懷疑吳深能不能成為龍虎將軍。
吳深嘴角笑意加深,“借給你穿都可以。”
這話說得有一點越界,一旁的虎符聽出幾分不對,但閔樂逸一無所覺。
“我可不敢穿,能看清楚它到底長什么樣就行了,這樣我就能自己想象啦!”
吳深忍住捏一捏閔樂逸笑意盈盈的臉蛋的沖動,清了下嗓子。
“我最近比較忙,好些日子沒來找你玩,今天過來是有正事和你商量的。”
閔樂逸下意識左右觀察,吳深笑了下,“放心,四周有我的親兵們警戒,沒人偷聽。”
閔樂逸松了口氣,“我知道,你一直在幫太子殿下選妃,京城的人都知道。”
太子選妃之事非常不順,經(jīng)常看好幾家之后,那幾家的小姐或者哥兒就會出點意外,不是身體病弱就是早有婚配,熱熱鬧鬧的全京城的人都吃著這口瓜。
直到前幾天太子上了折子,元化帝批示禮部為太子選取外州品貌俱佳、德才兼?zhèn)涞母唛T佳人們,這件事才有了新的轉(zhuǎn)機。
“太子殿下是我表兄,去外州選妃他不能親至,但至少要有信得過的親近之人坐鎮(zhèn),我之前就一直在負責(zé)此事,這次禮部官員出京選妃,我也會一起去。”
對很多人來說,將吳深困在京城中非常重要,若不是選妃這個理由太正當(dāng)根本無法駁斥,吳深根本不可能離京。就算這樣,他這次出去,也肯定少不了監(jiān)視和窺探。
想要暗中脫離隊伍前往東北邊境,和布置好的人手會合,還需要很多功夫。
閔樂逸不知道這些彎彎繞繞,疑惑道,“你要出京,和我商量什么?”
吳深輕輕敲了下他的腦袋,“笨,你忘了我要給你介紹夫婿了?”
旁聽的虎符眼睛都瞪大了,吳深看了眼虎符,什么都沒解釋。
閔樂逸揉了揉額頭,吳深只是輕輕碰了一下,被碰過的地方有點熱,又有點癢。
他不服氣道,“給我介紹夫婿,和你離京有關(guān)系嗎?”
“當(dāng)然有,我之前告訴過你,我已經(jīng)看好一個人了,這一次他也要去。”
閔樂逸來了興趣,“那個人也到京城了?到底是誰呀?”
閔樂逸之前腦子里只有“找一個邊關(guān)武將成親就可以海闊天空”這樣的關(guān)系換算,真的事到臨頭,終于后知后覺忐忑起來。
那畢竟是一個完全陌生不知性情和底細的人,匆忙決定共度余生,未免過于兒戲。
他想起自己曾經(jīng)那段徹底失敗的議親經(jīng)歷,突然沉默下來。
吳深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想什么呢?一下子就不笑了。”
閔樂逸抬頭,看見吳深從腰上解下一塊上好的羊脂美玉制成的雙環(huán)扣。
“這是我娘的嫁妝,我前些日子給家里送信后她托人帶給我的。”
“婚姻大事不是兒戲,你拿著它回去慢慢想,等我回來,你再告訴我愿不愿意。”
吳深把雙環(huán)扣塞進一臉呆滯的閔樂逸手中,趁他反應(yīng)過來之前,轉(zhuǎn)身離開,背影雖然力求瀟灑,卻掩蓋不住緊張與僵硬。
“一定要好好考慮!好好想一想,還有沒有比這個人更合適的!”
閔樂逸拿著通體雪白不見一絲瑕疵的雙環(huán)扣,在吳深離開半晌后終于回神,看向一旁的虎符。
“虎符,他、他什么意思?”
虎符露出一個非哭非笑的無奈表情,“哥兒男裝扮慣了,世間常態(tài)都不明白了。讓一個行事殷勤,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未婚男子給自己介紹夫婿,那男子除了他自己,還能介紹誰?”
閔樂逸嚇了一跳,趕忙否認,“別胡說!我對吳小將軍,那是、那是……”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片刻后接了句對不上的話,“他是話本里英明神武的小將軍。”
虎符搖頭,朝閔樂逸手中的雙環(huán)扣努了努嘴,“無論哥兒怎么想,至少吳小將軍的意思很明顯。”
“這枚雙環(huán)扣的玉十分難得,至少值個千兩銀子,吳小將軍說此物是他母親的嫁妝,前陣子給家里送信后家人托人帶來的,可見這件事,已經(jīng)過了他父母的明路。”
“吳小將軍剛才是在求親,怕哥兒一時想不清楚,才沒明說,他先行離開是想給哥兒更多時間考慮。”
“……”
閔樂逸握著雕琢成緊扣的雙環(huán)樣式的冰涼美玉,玉環(huán)下淺青色的絡(luò)子與流蘇隨風(fēng)輕晃,撓得他心頭癢癢的。
他在回想自己崇拜了很久的那個英明神武、料事如神的“吳小將軍”;也在回想與自己僅幾面之緣,但每次見面都稱得上記憶深刻,乃至驚心動魄的“吳深”。
這個人有些不著調(diào),有些驕傲得意,喜歡捉弄人,但嚴肅認真起來,也是實打?qū)嵉奈淞Τ海曳欠病?br />
他似乎總能和自己玩到一塊兒、想到一塊兒去,從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得體、不規(guī)矩的地方,甚至,閔樂逸能感覺到,吳深真的在欣賞自己。
閔樂逸原本一直以為,吳深是不在乎性別,把自己當(dāng)成了好兄弟,當(dāng)成了一個值得稱道的英雄好漢,才會這樣的。
但現(xiàn)在看來,在他沒想過或者說根本不敢想的地方,吳深早就在暗示其他事情了。
過去幾個月里,與吳深在一起時的一幕幕經(jīng)歷在閔樂逸腦海中浮現(xiàn)。
“和我一起跟上,不許耍滑頭,這個事辦完了我再處置你。”
“我們?nèi)グ牙锩娴娜俗プ。灰[出太大動靜,你打頭陣。”
……
“敢問……小公子姓甚名誰?”
“私會男子,你們是指我?”
……
“你可以嫁給一位武將,這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去邊關(guān)打仗你可以跟著。”
“放心,他喜歡你喜歡得厲害,要不是事情沒辦完,早就等不及了。”
……
閔樂逸猛地攥住手中的雙環(huán)扣,他的心跳從未如此劇烈過,身體從未如此充盈與清爽,仿佛眼前的路在一瞬間光明璀璨,平闊暢意。
第184章 杜云瑟語調(diào)平靜地講述著還未發(fā)生的定局
暮春四月, 杏花零落,又是一個休沐日子,寸金樓外春光正好。
秋華年和杜云瑟以賞春對飲為由在寸金樓上獨處, 臨窗的長榻上設(shè)一雕花小幾, 放著做成梅花樣式的食盒與清酒,食盒的每一片花瓣里都盛著一種點心。
美景美食當(dāng)前, 兩人卻都沒有心思消遣。
秋華年撐著下巴側(cè)坐在坐榻上, 除了他和杜云瑟坐著的一小塊地方,坐榻其他區(qū)域都被一本本新舊不一的詩詞集鋪滿了。
這是近些日子來,太子手下的勢力竭盡全力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收集來的清池閑人的作品,在市面上廣泛流通過的幾乎都在這里了。
十六年來, 五十余本, 一千余首詩詞全部擺出來后,所有人都能意識到反常之處。
就算清池閑人是李太白、柳三變再世,也不可能在這么長的時間里, 保持如此穩(wěn)定、勻速、高產(chǎn)的創(chuàng)作輸出,就仿佛“他”永遠不會累, 永遠不會有低谷和厭倦一樣。
清池閑人在裕朝文人圈子里地位微妙,他雖然足夠有名, 但寫的東西畢竟不入大雅之堂,所以不會有人專門收集他的全集,也不會有人公然研究討論他的作品,以至于這些異常一直未被人發(fā)現(xiàn)。
杜云瑟也是在聽完九九轉(zhuǎn)述的“清池閑人,不是一個人”之后, 將他歷年來的所有詩詞集全部收集起來, 才看出不對勁。
杜云瑟作為連中六元的狀元郎,在經(jīng)世之學(xué)和科舉文章上可謂爐火純青, 但這不意味著他不擅長詩詞。
恰恰相反,他在詩歌詞曲上的造詣放眼整個裕朝也數(shù)一數(shù)二,只是平時事務(wù)繁忙,寫得少而已。
秋華年撐著下巴看杜云瑟,杜云瑟正在快速翻看滿榻的詩集,每看完一本,就把它放在手邊某個固定的地方,一下午時間,便將詩集分成了六摞,每一摞都有九本左右。
“這些是六個不同的人寫的?”秋華年試著問。
杜云瑟搖頭,“是六個不同人的改的。”
“什么意思?”秋華年一邊問,一邊給杜云瑟投喂了一小塊紅棗藕粉糕。
杜云瑟認真分類的時候,秋華年也沒閑著,一邊欣賞一邊投喂,食盒里的小點心已經(jīng)被他這么投喂空了一半。
杜云瑟咽下軟糯香甜的糕點,秋華年指尖的觸感停留在唇上,他下意識舔了一下對應(yīng)的地方。
迎著秋華年疑惑的眼神,杜云瑟輕笑,“我仔細辨別了所有詩作,大部分詩最初都出自不同人之手,寫成后才被人統(tǒng)一修改成了類似的風(fēng)格。”
“按詩詞集問世的日期看,這十六年來,負責(zé)修改詩詞的人一直在變化,每隔幾年會換一個人,‘清池閑人’的詩風(fēng)也就會發(fā)生一次較大的變化。”
杜云瑟拿起一本單獨放在一旁的四年多前的詩集,翻到做了記號的地方,這本詩集里有十幾首詩被他單獨圈了出來。
秋華年大略讀了一遍,他的詩詞欣賞水平一般,只能看出這十幾首詩詞都是寫景的工筆詩,風(fēng)格比較統(tǒng)一,讀起來像是在咀嚼初春的清茶,又像是在聽微雨打荷葉的聲音。
“這是清荷的詩詞。”
秋華年一驚,聽杜云瑟繼續(xù)說道,“我曾教導(dǎo)她半年時間,清荷那時已經(jīng)不喜作詩作詞,但她尊師重道,只要我布置了寫詩作詞的課業(yè),她一定會認真完成。”
“這十幾首詩詞的風(fēng)格與清荷后來所做相比略有不同,但從用詞習(xí)慣和一脈相承的詩情上,仍看得出是一人所作。”
杜云瑟的判斷,秋華年自然相信。
清荷的詩幾乎沒有修改就出現(xiàn)在了清池閑人的詩集中,其中一定有蹊蹺,說不定,她會與那幾年里負責(zé)統(tǒng)一修改詩詞的“清池閑人”相識。
她能說出“清池閑人,不是一個人”,顯然是知道了修改詩詞的秘密。
但遲氏一族不知道這些,否則他們絕不會放過清荷,清荷連假死脫身都做不到。
后面消息泄露,遲氏才開始尋找一個幾年前去過遲家別院的十六七歲的女子,到了這一步,他們?nèi)圆恢滥莻女子就是遲清荷。
清荷是怎么和當(dāng)時負責(zé)修改詩詞的那一位“清池閑人”認識的?對方為什么會把清荷的詩加進詩集里?
清荷當(dāng)初被主家小姐誣陷,差點被沉塘淹死,卻無論如何也不肯開口辯駁,又是怎么回事?
這些謎團要等到漳縣那邊回信之后,才能知道,目前他們的注意力只能放在手中的詩集上。
清荷認為只要聽到這句話,他們就能明白其中意思,得到需要的幫助,可見詩詞集中隱藏著一個大秘密。
“遲氏為什么要耗費這么大的功夫與心力,制造清池閑人這個身份?”秋華年問出關(guān)鍵。
杜云瑟半闔著眼睛,腦海中無數(shù)線索與詩文飛速閃過,連接成巨大的網(wǎng)絡(luò)。
“為了傳遞情報。”
“什么?”
“我和太子殿下之前一直在想一件事——晉王與遲氏是怎么保證那個龐大的探子網(wǎng)消息通暢的。”
“要知道,被替換掉的假探子們大多都進了高官勛貴們的后宅,而后宅之人活動范圍受限,很難長期不引起別人懷疑地收送情報。”
“照常來說,想要保證命令暢通,他們需要非常多負責(zé)中轉(zhuǎn)情報的下線,而人越多,破綻就越大。可之前十六等人用了許多方法,哪怕順著那個假趙小姐摸查,也沒有查出有用的東西,仿佛他們是在夢中無痕傳遞消息一樣。”
秋華年聽到這里已經(jīng)明白了,眼睛一亮,“他們不是靠人或者書信一對一傳遞情報,而是靠清池閑人的詩集!”
清池閑人的詩詞傳遍大江南北,蟄伏在后宅的探子們根本不用和任何人接觸,只要在赴宴聽?wèi)驎r認真聽一下,或者和人閑聊時問一句“那位清池閑人有沒有新曲子,咱們叫人唱了來解悶”,久經(jīng)訓(xùn)練的他們就能從詞曲中辨別出需要的信息。
只需要改編一首暗藏命令的詩詞,就能毫無破綻地號令整個裕朝的探子們。
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消息傳遞模式,比起在夢中傳遞也差不了多少!
有了這個思路,加上之后清荷那邊的具體情報,杜云瑟與太子麾下的其他人便可以從詩詞中倒推出命令,再推出有哪些關(guān)鍵人物的后宅有問題了。
秋華年興奮過后,看著眼前那一摞摞積累了十幾年的詩詞,突然沉默。
為了保證清池閑人這個身份的唯一性,也為了保證有足夠的詩詞可用,十幾年來,不知有多少人埋藏在了這四個字之下。
一千多篇詩作背后,寫詩作詞的人都是誰,他們?yōu)楹卧敢獍炎髌方唤o“清池閑人”,他們?nèi)缃裨谑裁吹胤剑^著什么樣的生活,是否知道自己的作品曾傳唱到大江南北。
他們,都還活著嗎?
秋華年轉(zhuǎn)頭看向窗外,不知何時原本明媚的陽光被烏云掩去,鉛灰色的天空下,狂風(fēng)裹挾著沙礫與草葉拍打在半開的窗扇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秋華年腦海中驟然閃過這句詩。
杜云瑟起身關(guān)上窗戶,將所有詩集妥善收好,牽起秋華年的手。
“到晚飯時候了,我們回去和谷谷秧秧玩一會兒吧。”
提起兩個孩子,秋華年和杜云瑟都心中一片柔軟,臉上的表情柔和起來。
兩人下樓,秋華年問杜云瑟,“云瑟,你上次說梅家舊案可能與二十年前汾王叛亂案有關(guān),有查到具體情報嗎?”
杜云瑟搖頭,“汾王叛亂案絕大部分卷宗都被銷毀了,太子殿下手中雖然有未銷毀的資料,但假若此案真與梅家與十六有關(guān),殿下一定對此非常敏感,我不能直接討要。”
目前秋華年的真實身份只有少數(shù)幾人知道,十六不想告訴太子,杜云瑟也不想讓秋華年冒險。
至少要等到新君登基,才能謀劃翻案之事。
秋華年想到十六,難免憂心忡忡,“小舅舅離京有十多日,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漳縣了,甚至可能已經(jīng)……”
杜云瑟握緊秋華年的手,十六身處險境,勸慰的話都是徒勞,杜云瑟只能告訴秋華年,“最近不要讓孩子們出門走動,莊子上的人也讓他們小心一些,最好不要離皇莊太遠。”
秋華年心頭狠狠一跳,整個人瞬間繃緊了,“就在最近?”
“吳深已到軍中。”杜云瑟聲音低沉。
短短六個字,包含著數(shù)不清的腥風(fēng)血雨。
吳深瞞過所有人回到邊關(guān)軍隊之中,絕不是去旅游度假的,自古以來,兵權(quán)都是一切計謀落成的前提。
秋華年吸了幾口氣,壓低聲音問,“當(dāng)今皇帝還有許多年可活,太子現(xiàn)在率兵逼宮,不怕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嗎?”
晉王和慎王背后的勢力不是吃素的,元化帝也不是昏庸無能的君主,太子就算乘人不備兵變奪位成功,后續(xù)也不一定坐得穩(wěn)那個位置啊!
杜云瑟輕輕笑了一下,他的眼中有些許復(fù)雜,但更多的是胸有成竹。
“最捉摸不透的隱藏在暗處的探子網(wǎng)已不再是威脅,慎王那邊,亦有了足夠的把柄,還有一位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貴人幫忙。這盤棋局從先帝在位時一直下到現(xiàn)在,如今終于大局已定。”
兩人下樓走入院中,身姿挺拔的青年負手立于風(fēng)雨欲來的天地間,睥睨著自己親手布下的一切。
秋華年心跳再次加速,心卻穩(wěn)了下來,他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這一路走來,經(jīng)歷無數(shù)風(fēng)霜雨雪后,杜云瑟已經(jīng)成長成了一個真正的能攪弄乾坤風(fēng)云的大人物。
“慎王受平賢王挑撥蒙蔽,收買朝廷軍隊,自邊境起兵叛亂;晉王狼子野心,收買中軍都督府一眾官員,假傳圣旨私調(diào)京外大營駐軍,意圖圍困皇城,奪取皇位。”
杜云瑟語調(diào)平靜地講述著還未發(fā)生的定局。
“太子殿下作為明日之君,于危難之際率軍救駕,囚慎王,誅晉王,蕩平邪佞,功高蓋世。”
“到了那時,怎樣‘說服’陛下主動禪位,便是太子殿下的事了。”
第185章 “你是我的東西,一根頭發(fā)絲都是我的。”
元化二十四年五月十八日, 又是一年萬壽節(jié),整個裕朝最大的掌權(quán)者的生辰。
隨著幾位皇子之間競爭的白熱化,今年京中氣氛前所未有的詭異, 連萬壽節(jié)這樣普天同慶的大節(jié), 也染上了幾分陰霾。
為了以防萬一,秋華年提前以身體不適為由告病, 留在家中照顧孩子們, 但杜云瑟卻必須去參加宮中宴會,兩人都不去的話太引人注目了。
堂屋里的鐘還不到凌晨五點,外面天色一片漆黑,杜云瑟已經(jīng)起床了。
秋華年平時很難在這個時候起來, 今天卻也醒了, 抱著雙膝坐在床上,看杜云瑟在昏黃的燈火中洗漱和整理熨燙過的朝服。
空氣中靜悄悄的,只有間或響起的水聲與衣料摩擦的聲音證明屋內(nèi)的人已經(jīng)醒了。
熟練地收拾好自己后, 杜云瑟轉(zhuǎn)身來到床邊,給秋華年喂了半杯溫水, 替他披上一旁的薄被。
“華哥兒再睡一會兒,我走前會讓家里人都到內(nèi)院來, 你把暗衛(wèi)們也叫來守在內(nèi)院四周,除非我親自回來,否則絕對不要開門。”
杜云瑟穿著緋紅的官袍,戴著插著長翎的烏紗帽,翎尾隨著俯身的動作掃過秋華年的側(cè)臉, 惹得他一陣發(fā)癢。
秋華年沒了睡意, 握住杜云瑟的手,“是今天嗎?”
杜云瑟沉著頷首, “大概率是。”
萬壽節(jié)是除了春節(jié)外裕朝最大的節(jié)日,四海同慶帝王生辰,這一天會有無數(shù)來自全國各地的賀禮進入皇城,對想動手的人而言,是絕佳的機會。
無論是晉王、慎王、太子,還是元化帝。
只是塵埃落定之前,還不知誰才是那只真正的笑到最后的黃雀。
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再說別的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秋華年握緊杜云瑟的手,在他唇角親了一下。
“我和孩子們等你回來,我們一家人同生死,共進退。”
杜云瑟的大手捏住秋華年的后脖頸,加深了這個吻,兩人在寂靜無聲的黑暗中交換著呼吸,松開之時,都氣喘吁吁。
杜云瑟走到門邊,回頭看了眼秋華年在燭火中單薄模糊的身影,大步穿過院落,去吩咐迎上來的全余。
……
大時雍坊,棲梧青君府,占了半邊長巷的偌大府邸在黑暗中靜靜蟄伏,一對對宮人提著宮燈穿梭在鋪著花磚的夾道與院落間。
棲梧青君踩著門檻站在棋院門口,斜倚著冰涼的門框,目光靜靜看著黑暗中某處地方。
他還未換上正式的朝服,只穿著一件長春色的單衣,烏黑秀發(fā)半披在肩上,充滿異域風(fēng)情的明艷五官在昏暗天光下依舊攝人心魄。
解檀光從棋院正房中出來,看見門口之人的側(cè)顏,腳步微微一頓,輕輕走了過去。
“殿下要把我綁起來嗎?”
棲梧青君斜眼瞥了他一眼,從喉嚨中發(fā)出一聲嘲諷的哼聲,“駙馬一刻不賣弄自己的聰明都忍不住嗎?”
解檀光神情不變,淡淡說道,“殿下馬上就是贏到最后的人了,臣怎敢在殿下面前稱聰明二字?”
棲梧青君突然一把捏住解檀光的下巴,借著自己站在門檻上的高度,低頭俯視他。
“解檀光,你老實說,這一年里被我壓|在下|面和我|睡惡|心嗎?”
解檀光沒有掙扎,垂下鴉羽般的眼瞼,默不作聲。
棲梧青君低聲笑了起來,越笑越肆意,他湊近解檀光,輕輕吹了口氣,用無比惡劣的語氣開口。
“乖乖綁住手腳待著,等我弄死你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親戚們,再回來享用你。”
“別想給外面?zhèn)鬟f什么情報,也別想求死求殘,記住了,你是我的東西,一根頭發(fā)絲都是我的。”
解檀光終于抬眼看向棲梧青君,露出令對方滿意的慘淡笑容,他的眼中寫滿悲哀,還有許多棲梧青君看不懂的東西。
“殿下……”
他抬手握住棲梧青君捏著自己下巴的手,一點點拉開,一點點松手。
“臣,遵命。”
棲梧青君一時無言,回神后冷哼一聲,甩袖回了自己的主院。
他換上華麗繁復(fù)的青君朝服,內(nèi)里卻仍穿著干練的單衣,沒有人敢搜身棲梧青君,他目光沉凝,把摻了鐵線的長鞭和削鐵如泥的短匕藏入衣物深處。
“留一隊人看住駙馬,保護好他,其余人按計劃行事。”棲梧青君沒有轉(zhuǎn)頭,吩咐藏在陰影里的暗衛(wèi)。
暗衛(wèi)應(yīng)聲之后,棲梧青君迎著天際的一線曙光大步前行。
就像當(dāng)初作為被先帝厭惡的毫無存在感的小青君,第一次被元化帝牽著手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那樣;也像在先皇后的葬禮上,扶著撐著一口氣從病床上爬下來的太子扶靈出葬時那樣。
兄與弟,父與子,孰是孰非早已無法辨別,要在今日有一個了斷。
……
杜云瑟離開后,秋華年徹底失去了睡意,心里的弦緊緊繃著,讓他一刻也閑不住。
九九和春生向來起得早,接到傳話后很快就來了內(nèi)院,原葭和原若也來了。
秋華年讓奶娘和阿叔們把谷谷和秧秧抱到正房來,把丙七和丙八新做的黃花梨木的大搖床擺到碧紗廚里,其余人則坐在碧紗廚外的堂屋中。
家里的下人們也集中在內(nèi)院,秋華年家的下人一直不多,只有二十幾個,很好管理,貼身侍從們跟著主子在正房,其余人該做飯的做飯,該灑掃的灑掃,干完活兒就在院里休息。
十六親自挑選的一隊暗衛(wèi)守衛(wèi)在內(nèi)院四周,警惕著風(fēng)吹草動,春生的師父陸奧是個中好手,意識到氣氛不對后,主動請纓去大門附近查探情況,一有不對勁就回來告知。
秋華年安排好一切,把十六送的伏暑劍找出來,貼身藏在懷中,才終于有了些安全感。
家里人口簡單,秋華年平時的威信也足夠高,對于他的一系列命令,大家雖然有些疑惑,但沒有人提出疑問和異議,都配合地待在屋子里。
內(nèi)院里有現(xiàn)成的廚房,秋華年讓人提前儲備了很多方便保存的糧食和肉菜,還有柴火與木炭,至少夠用一個月的。
金婆子和銀川在內(nèi)院廚房做好早飯,蒸了幾屜荔枝大小的薄皮包子,有鮮肉蓮菜餡的,西葫蘆雞蛋餡的和玉米蝦仁餡的,又熬了一盆銀耳蓮子粥,一盆紅豆薏米粥,熬粥的豆子和米是提前一晚上泡好的,端上來的時候軟爛黏糯,全開著花。
秋華年招呼大家一起吃早飯,踏踏實實的美味碳水進了肚子,燦爛的陽光也從東方天際處散開,所有人都清醒和精神了。
九九問,“華哥哥,我們要等到兄長回來嗎?”
秋華年點頭,語氣平靜但嚴肅,“在云瑟回來前,我們不能離開內(nèi)院。”
皇城發(fā)生兵變大事,京中必然動蕩,保不住有人渾水摸魚做些什么。
秋華年和杜云瑟是太子勢力中至關(guān)重要的干將,那些計劃在今日動手的勢力,很有可能在他們宅邸附近安插了人手,等著京中混亂時乘虛而入,或威逼利誘,或斬草除根。
雖然太子一方也安排了保護的人,但在徹底安全之前,秋華年和杜云瑟還是決定將家中之人全部集中起來,方便集中力量保護。
春生的身體在習(xí)武后飛速長高長壯,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姐姐九九差不多高了。他也沒有問為什么,吃完飯后拿起練武用的長槍,換上開了鋒的槍頭,默默走到正房門檻上坐下。
原葭與原若姐弟對時局了解不深,但他們相信秋華年,原葭找了一些話題和秋華年聊天,原若輕輕走到春生旁邊,在門檻另一邊坐下。
太陽從東邊地平線上跳了出來,一剎那間,萬事萬物都染上了燦爛的光輝。
……
每年萬壽節(jié),元化帝都會在起床后先與后宮嬪妃子女們小聚一番,敘天倫之樂,再去前朝接受眾臣朝賀,今年也不例外。
然而嬪妃們天不亮便盛裝打扮來到乾清宮等候圣駕,卻一直沒有見到元化帝。
直到太陽升入天際,元化帝身邊的大太監(jiān)溫幸才前來宣旨。
“陛下請貴妃娘娘前往謹身殿伴駕。”
至于其他妃嬪們怎么辦。是等還是散,口諭中并未提及。
穎妃今日脾氣比往常還要差幾分,臉上直接露出了不滿,被身邊的大宮女拉了拉才收斂一些。
康貴妃不動聲色地看了眼文妃,邁著優(yōu)雅平穩(wěn)的蓮步跟隨溫幸的指引離開。
其余小妃嬪們?nèi)宋⒀暂p,不知該怎么辦,都看著地位高脾氣好的文妃等她發(fā)話。
文妃被看了半天,才不出錯地開口,“宗室和官員家眷們馬上就要入后宮赴宴了,先讓人把東西擺起來,我們也過去吧,等陛下傳喚才去伴駕。”
不用和心情不好的穎妃娘娘待在一處,眾嬪妃們終于松了口氣,過了一會兒,謹身殿那邊又傳來一道口諭,這次是給文妃的。
“陛下說慎王殿下在邊關(guān)為君分憂,理應(yīng)得到殊榮,令文妃娘娘在長樂宮中單設(shè)小宴款待畢大人以及一眾母族親眷。”
在萬壽節(jié)時單設(shè)小宴,這樣的殊榮此前還從未有人得到過,聯(lián)想到最近慎王封王一事,眾人看向文妃的目光都熱絡(luò)起來。
文妃面色依舊平靜,望向神情變來變?nèi)サ姆f妃,“勞煩妹妹在此坐鎮(zhèn),我先回長樂宮準備了。”
她朝自己的長樂宮走去,不出意外在半路遇上了康貴妃身邊的大宮女采蓮。
文妃示意宮人們綴在后面,邊走邊問采蓮,“怎么樣?”
采蓮壓低聲音,眼中滿是興奮,“王爺已到京中,貴妃娘娘讓娘娘稍后悄悄放畢大人出去,等他們里應(yīng)外合拿下皇城,慎王殿下會立即率軍入京。”
采蓮口中的王爺,指的是平賢王,她是平賢王府上的舊人,在平賢王進獻康貴妃時跟著康貴妃一起入宮的。
文妃輕輕笑了笑,“知道了。”
第186章 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文妃回到長樂宮中, 早就有宮廷器物司和御膳房的人奉旨來到宮殿擺宴。
畢家有資格進宮恭賀圣壽的人不多,只有閣老畢詠時與閣老夫人,以及其長子與長媳。
文妃離家多年, 與這些曾經(jīng)的親人們一年不見得能見一面, 親緣早已無比淡薄,家里人知道她素質(zhì)的脾性, 也不與她親近。
總歸他們都姓畢, 流著一樣的血,畢家的榮華富貴離不開宮里的娘娘,文妃和慎王想更進一步,也要靠畢家鼎力相助。
年逾古稀的畢詠時是三朝老臣, 門生弟子遍布天下, 身為閣老與吏部尚書,在裕朝朝堂上可謂呼風(fēng)喚雨。
畢詠時坐著御賜的小轎來到長樂宮中,撩起官袍行禮, 帶家眷向文妃請安。
文妃垂眸看著他幾近全白的頭發(fā)與胡須,沉默幾秒后淡淡開口, “閣老請起。”
后方被大兒媳攙扶著的文妃的母親想說些什么,最終還是忍住了。
文妃和他們沒有多余的交談, 默默維持著小宴的流程,酒過三巡后,畢詠時不慎酒力,文妃讓人帶他去后殿醒酒,自己也跟了過去。
到了后殿, 屏退眾人后, 畢詠時的眼內(nèi)突然一片清明。
“平賢王已至京中,閣老可去聯(lián)絡(luò)在前朝宴飲的門生故交們, 與平賢王里應(yīng)外合攻下皇城,事成后,慎王會立即帶兵入京。”
畢詠時蒼老的臉上喜色難掩,謀劃了大半輩子的事成功在即,讓他感覺自己幾乎年輕了三十歲。
野心與權(quán)力,是最好的返老還童的靈藥。
“我立即改換裝扮過去,事成之前,還要請娘娘幫我掩蓋行蹤。這是誅九族的重罪,絕不能出一絲一毫差錯。”
文妃嗯了一聲,淡淡地看著他。
從側(cè)門離開后殿之前,畢詠時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向文妃。
“娘娘,你雖然未曾當(dāng)過皇后,卻要當(dāng)太后了,當(dāng)初把你嫁給當(dāng)今時許的諾,為父就要做到了。”
文妃輕輕勾起唇角,笑容淺淡,什么都沒有說。
畢詠時有心想和女兒再敘幾句舊,但時間不等人,他想等到慎王殿下登上皇位,自己還有無數(shù)時間與這個女兒重修舊好,便匆匆離開了。
……
元化帝坐在謹身殿里,清晨燦爛的陽光越過窗欞投入室內(nèi),在光潔的地板和桌案上留下一道道牢籠般的影子。
康貴妃悄無聲息地站在一側(cè),一手扶著云錦織成的袖子,姿態(tài)優(yōu)雅不急不緩地研著墨。
元化帝正在作畫,狹長的桌案上鋪著寬三尺長一丈的巨幅貢紙,他用粗|大的狼毫蘸滿新磨好的濃墨,提筆揮下,留下長長的印跡。
畫紙上濃淺不一的筆墨肆意橫行,不見任何雕琢之氣,這幅畫無法從藝術(shù)技巧的角度作出評價,但其中蘊含的帝王心境足以震懾觀賞之人。
前朝和后宮的宴會正在舉行,萬壽節(jié)的主人公卻始終沒有露面,緊張的氣氛已經(jīng)在皇城內(nèi)流淌。
元化帝用完了整整一汪新墨,趁康貴妃繼續(xù)研墨的功夫,停筆飲了半杯溫幸奉上的清茶。
一道影子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謹身殿外間,跪地稟報。
“啟稟陛下,平賢王動用安插在長安東門中的內(nèi)應(yīng),偷帶八十羽衛(wèi)入宮,畢詠時已串通好在前朝宴飲的門下之人,遮掩他們進入舉辦宴飲的奉天殿,企圖伺機拿下朝中重臣。”
元化帝默不作聲,不多時候,又一道影子前來稟報。
“啟稟陛下,郁聞借安排宴飲之便事先藏在宮內(nèi)的一百死士動了。正在向奉天殿與謹身殿而來。”
元化帝提起狼毫,在雪白的貢紙上落下濃濃一筆,“讓他們一起來,先打一場,把該死的人都殺了。”
“城外如何?”
“探子來報,慎王殿下已親率三千精兵隱瞞蹤跡靠近京城,距京城只余三十里路。”
“京外駐軍大營情報不暢,似有一路兵馬離命而行。”
元化帝加重力道,飽滿的墨濃到極致,穿透紙張。
“令太平侯嚴守城門,動用死士,假傳畢詠時和老三的命令,讓他們以為對方是朝廷平滅叛賊之軍,引城外兩路兵馬互相殘殺。”
影子們一個個領(lǐng)命而去,元化帝看著破了洞的紙張,神情似笑非笑。
“老二和老三,還真都湊到兵來造反了,這次把他們的骨頭折了,翅膀拔掉,以后就乖了。”
偌大的大殿中沒有一絲回應(yīng),康貴妃依舊微微低著頭,重復(fù)著研墨的動作。
元化帝一直很喜歡她的識時務(wù),他不需要一朵解語花,只需要一幅會動會呼吸的長得像先皇后的畫。
“嘉和晏為了今日傾盡了一生經(jīng)營,朕已容忍他太久,終于等到最好的時機,殺了他,你的仇就報了。”
嘉和晏是平賢王的名字,元化帝提起這位往昔幫助過自己許多的皇兄,語氣一片森然。
康貴妃什么都沒有說,她與平賢王有殺夫毀家之仇,先皇后也與平賢王有毒子喪身仇。
元化帝究竟在對誰說報仇?康貴妃不需要辨別。
她只知道今日之后,她的仇人一定都會死。
前方的奉天殿傳來嘈雜的聲音,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掙扎,有刀兵鳴響,有器皿破碎,異常的聲音在紫禁城中極其突兀。
元化帝沒有動,晉王與慎王的謀劃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早就安排了足夠多的人手,保證那些人翻不出一點花浪來。
趁這個機會,可以把這兩個皇子的勢力連根拔起,光明正大地除掉。
“啟稟陛下,奉天殿中伺候酒宴的侍從突然拔出刀兵,要脅迫諸位大人。”
“陛下不好了!奉天殿外殺入一群不知哪兒來的死士!”
“陛下!陛下!晉王殿下率領(lǐng)那些死士和偽裝的侍從們打起來了!”
“陛下!”
……
元化帝平靜地聽著殿外一聲聲通傳,那些聲音越來越焦急,哭天喊地,忐忑不安,像攝人心魂的美妙曲子。
突然間,元化帝眉心抽了一下,他感覺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太子何在?”
溫幸拿不準地說,“陛下,您忘了?是您前幾日說太子殿下身體有恙,命他今年萬壽節(jié)不必進宮,在皇莊行宮里設(shè)宴遙祝父皇千秋萬歲便好了。”
元化帝手下的筆鋒抖了一下,一道墨痕徹底毀了,他將筆扔到一旁,按了下自己有著深深豎紋的眉心。
“棲梧呢?去后面把棲梧叫過來。”
“陛下?”
元化帝心頭一震,身體比大腦先一步意識到事情超出了掌控,就在剛才,奉天殿那邊的嘈雜聲突然消失了,紫禁城中安靜得可怕。
兩方人打起來,加上他安排好的人手控制局面,亂戰(zhàn)不該這么快結(jié)束才對。
“棲梧——”
“陛下。”站在外間門邊的溫幸忐忑不安地說,“棲梧青君到殿外了。”
元化帝聽到這話,非但沒有安心,反而愈發(fā)驚疑不定。
棲梧青君為何無詔來到前朝謹身殿外?
他是一個人來的,還是……
“來人,把棲梧和他身邊之人都給我拿下。”
“來人!”
“來人?!”
元化帝連喊三聲,沒有等到任何回應(yīng),謹身殿內(nèi)外所有明里暗里的人手似乎都如冰雪入火般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謹身殿前,十幾丈外,是紫禁城中最巍峨的宮殿奉天殿。
這里不久前還在舉辦一場權(quán)貴云集的歡宴,此時卻杯盤狼藉,滿地血污,四處都是破碎的痕跡。
杜云瑟將劍丟在地上,單手蹭下濺在下顎上的血滴。
他的幾步之外站著太子,太子腳下,趴伏著一具穿著親王服飾的尸體。
在無數(shù)人驚疑不定、惶恐不安地注視下,杜云瑟撩起下袍利落跪地,朗聲開口。
“晉王與平賢王乘圣上萬壽之際私藏賊人入宮,意圖謀害朝廷重臣,逼宮謀反,其行十惡不赦,罪不容誅。”
“太子殿下察覺端倪,心憂君父,不顧病軀入宮平亂,誅殺眾賊,實乃人子人君之典范,賢明之心天地可表!”
杜云瑟話音落下,其余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翰林學(xué)士石琛拉了把身旁的文暉陽,跪地高呼。
“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
石琛開了頭后,反應(yīng)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剛剛大難不死的群臣們下意識跟著其他人呼喊,散亂的聲音漸漸凝聚在一起,在奉天殿內(nèi)外久久回蕩。
聲音稍歇后,杜云瑟再次開口。
“殿下,陛下今日一直未曾出現(xiàn),也不許除康貴妃外任何人入殿,不知是否還安康。事出緊急須用非常之法,請殿下立即前往謹身殿探明陛下情況。”
奉天殿的朝臣中有人覺得不太對,正想說話,卻被其他人拉住了。
“太子殿下乃祭告過天地祖宗的明日之君,除他之外,還有誰有資格去查看陛下情況?”
那人還想說什么,拉住他的同僚朝地下使了下下巴,看見晉王、平賢王和畢詠時等人的尸體,所有話都咽回了肚子里。
類似的小插曲在大殿里上演了一番,沒有形成任何氣候。
太子嘉泓淵神情憂慮,因為剛剛手誅了親人,眉宇間是掩蓋不住的悲傷與震怒,誰看了都免不了贊一聲太子殿下是仁德之君。
“云瑟,你在這里安撫諸位大人。”
“孤一人進謹身殿有私心之嫌,并不合理,待孤請來棲梧皇叔與文妃娘娘,與他們一起去詢問帝駕安危。”
第187章 先皇后的遺信
帝王安危牽扯著江山社稷, 在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宮變之際,更顯得敏感。
元化帝為何還不出現(xiàn)?晉王與平賢王的勢力會有何等下場?今日之后朝堂上將是怎樣的格局?
這些問題縈繞在奉天殿內(nèi)的大臣們心上,滿地血污與尸體不斷沖擊著他們的心智, 許多見識不深的人已經(jīng)控制不住地兩股戰(zhàn)戰(zhàn)。
有人隱隱意識到, 如果讓太子前往后面的謹身殿查探圣駕,裕朝的天會徹底變一個模樣。
但此時晉王和平賢王叛亂證據(jù)確鑿, 已然伏誅;慎王遠在千里之外的邊關(guān), 且他雖然沒有參與叛亂,但與他關(guān)系匪淺的平賢王的尸體還躺在地上,他的祖父畢詠時也被晉王所殺,不會有人沒眼力見地提起這位皇子。
成年皇子中, 只有太子在場, 他與宮中兵變毫無干系,又是最正統(tǒng)的嫡長繼承人,是元化帝剛登基便立下的太子。
除他之外, 還有誰有資格在此時進入謹身殿呢?
但太子卻退了一步,他主動表示, 要請文妃和棲梧青君與自己一起入殿。
文妃是慎王的生母,棲梧雖心向太子但更是元化帝的鐵桿, 有這兩位陪同見證,便能徹底堵住悠悠之口。
太子說完后,再也沒有人有反對的意思。
原本混亂一片的奉天殿勉強有了秩序,太子讓自己喚來的宮中守衛(wèi)與下人們清掃大殿。
群臣則在杜云瑟的帶領(lǐng)下來到室外,站在華蓋殿旁, 奉天殿與謹身殿之間的大空地上, 抬起頭能遠遠看見奉天殿的正門。
后宮宴會也被太子派人去控制起來,晉王的生母穎妃暫且軟禁, 文妃則被請到前面。
等棲梧青君出現(xiàn),整座宮城已經(jīng)處于太子的掌控之下。
嘉泓淵在無數(shù)人的矚目中一步步邁上謹身殿高大的臺階,走過漢白玉砌成的雕欄。
站在大門前水洗般倒映著人影的地板上,他抬起頭,看了眼懸掛在高處上書“省身謹政”四字的斗匾。
母后還在時,他時常被她牽著手,帶著親手做的羹飯來此請見父皇。
后來母后急病而逝,他便很少過來了。
“謹、身、殿?為什么奉天殿和華蓋殿之后的大殿,會起這么不氣派的名字?”
“奉天殿說明帝王是奉天命為帝;華蓋是天上星宿,用作帝王宮殿之名,昭顯天子的身份。”
“這兩個名字已經(jīng)足夠尊貴,再多便要溢出來了,所以第三座大殿的謹身二字才是最重要的。”
幼年聽過的教誨在嘉泓淵耳邊響起,男人的聲音威嚴中帶著親和,還有隱隱的期待與寵愛。
“因為天子是世上最尊貴的人,沒有人能違抗他的命令,沒有人敢指出他的錯誤,所以他才要時刻自省,省身謹政。否則一旦出了問題,便是無可挽回的大廈將傾之時。”
“淵兒,你記住了嗎?”
正值盛年的皇帝寬厚的手掌撫上年幼太子的頭,容顏還未在記憶中褪色的皇后看著他們輕笑。
“等淵兒能做到這些,繼承這個位置,朕就與你母后出宮享福去了。”
嘉泓淵邁步上前,雙手搭在謹身殿緊閉的大門上,用力推開。
燦爛的陽光爭先恐后涌入大殿,嘉泓淵微微抬起頭,挺直腰背,心中已一片澄凈。
來兌現(xiàn)你的承諾吧,父皇。
……
謹身殿最內(nèi)側(cè),幾扇屏風(fēng)圍成的小隔間里,元化帝坐在桌案后,雙目微闔,不知在想什么。
溫幸等貼身伺候的人早已被拿下,此時他的身邊只有無數(shù)警戒的陌生暗衛(wèi)。
聽見大門推開的聲音,元化帝長長吐了口氣,看向一步步走來的長子。
暗衛(wèi)們向大裕太子行禮,得到示意后,默默退下。
元化帝露出一絲冷笑,像是嘲諷,又像是在自哂。
“朕防了老二和老三,卻沒想到,真正逼宮到朕面前的,竟然是你。”
嘉泓淵聲音平靜,“父皇真的沒有防過我嗎?元化二十年冬江南結(jié)黨貪墨案,父皇明知是有人誣告,卻因為我羽翼漸豐,下手軟禁了我,將我的勢力從頭到腳清洗了一遍。”
“父皇只是沒想到,我現(xiàn)在還有能力逼宮,所以沒有防備罷了。”
嘉泓淵沒有自稱為“孤”,“孤”和“我”這兩個詞,他小時候經(jīng)常說錯,直到先皇后去世,才再也沒錯過。
元化帝聽到這個久違的詞,有些許恍惚。
什么時候,他和康娘的淵兒長到這般大,這般……
“嘉和晏和老三呢?”
“眾賊子俱已伏誅。”嘉泓淵看著元化帝,“我親手補的最后一劍。”
元化帝瞇起眼睛,“你知不知道,老二已經(jīng)率軍逼近京城,老三的人也策反京外大營的一支軍隊,一旦京中傳出異常,他們會立即先聯(lián)手攻破京城?”
嘉泓淵依舊平靜,因為勝券在握,反而沒有多少情緒了。
“慎王在邊關(guān)就被拿下了,現(xiàn)在真正帶領(lǐng)那支軍隊的人是吳深。”
“晉王和遲氏的探子被我拔了出來,京外大營中叛亂的將領(lǐng)也已被查出拿下,大營有異動,只是一個障眼法罷了。”
“……”
這一聲聲前所未料的驚雷,已經(jīng)讓元化帝來不及去想它們都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
在悄無聲息間,眼前一直示人以弱的青年已經(jīng)完成了改天換日的絕殺。
震怒涌上心頭,元化帝宏聲質(zhì)問,“朕從未動過易儲之心,也從未真的對你下過死手,一直替你苦心謀劃。時機到時,你自然會順理成章地成為大裕新的帝王,你為何要做這等殺弟逼父的大逆不道之事!”
嘉泓淵垂了下眼,反問他,“二十多年前,父皇為了登基殺死諸位皇叔時,是怎么想的呢?”
元化帝痛心怒道,“朕當(dāng)時接手大裕,是風(fēng)雨飄搖,社稷將傾之際,可朕留給你的,是國富民強的一片盛世!”
“朕也想為康娘報仇,殺嘉和晏、畢詠時,滅遲氏、解氏等世家,朕拍手稱快。但漪兒與瀚兒當(dāng)年只是幾歲稚童,朕已為了你默許他們背后的人養(yǎng)廢了他們,你為何還要對血脈至親趕盡殺絕!”
嘉泓淵沉默得有些久,最后緩緩勾起了唇角。
“父皇登基二十四年,還大裕一片海晏河清,這是父皇的功績,也是我的福氣。但父皇真的覺得如今的大裕沒有致命的病灶嗎?父皇可還記得,自己當(dāng)初是怎么給我解釋‘謹身殿’的意思的?”
嘉泓淵一件件數(shù)起那些元化帝不甚在意的東西。
“平賢王利用慎王與畢詠時聯(lián)合,向草原倒賣鐵器糧草,謀取重利豢養(yǎng)私兵,父皇覺得事情盡早掌握之中,為了平衡權(quán)力,一直沒有真正下手查辦幕后元兇。”
“可邊境那千千萬萬死于自己國家制造的武器的將領(lǐng)與兵卒、那數(shù)不盡因自己種出的糧食流離失所的百姓與徭役,在父皇眼中算什么呢?”
“晉王背后的世家劫人兒女,或訓(xùn)練或坑殺,偷梁換柱,擾亂人世,數(shù)十年來受害人家數(shù)以萬計,父皇對此亦是心知肚明,但無動于衷。”
“這些事情,在父皇眼中,都是無關(guān)緊要不影響江山社稷的小事,可暗處的東西終歸是無法消散的,一旦爆發(fā)出來,便是大廈將傾之時。不然父皇以為,我為什么能這么快重新拉起如此龐大的勢力?”
“省身謹政這四個字,父皇教過我后,自己卻忘了。”
元化帝呼吸粗重起來,他握緊雙拳,手臂上青筋畢露,卻無法開口反駁嘉泓淵的話。
“這世上沒有人是徹頭徹尾的傻子,父皇或許不知道,草原王帳早早就在與平賢王等人的交易中看出了他們的心思,計劃趁平賢王與慎王率軍回京逼宮的空檔,大肆入侵邊關(guān)。”
“什么?!”元化帝瞬間坐直身體,眼中精光畢露,“老二被你擒了,吳深在帶兵入京,邊關(guān)何人在守?!”
一旦邊關(guān)被破,韃子長驅(qū)直入,邊境數(shù)府都會被屠戮殆盡,當(dāng)年汾王之亂的慘況會再次上演。元化帝很清楚,他提出來充數(shù)的那個三軍統(tǒng)帥老將軍擔(dān)不起這樣的大任!
“父皇不必擔(dān)心,邊關(guān)自然有人在守,而且會守得很好,讓想乘虛而入的韃子有來無回。”
“你手里還有人?”
“父皇忘了我的舅舅嗎?吳深在邊關(guān)做了兩件事,一件是擒拿慎王,另一件,就是拿我手諭,將邊關(guān)兵權(quán)轉(zhuǎn)交到了他父親手中。”
如果說裕朝中有誰對邊境守軍的影響力能和元化帝相較,那一定是大將軍吳定山,就連最近幾年屢立奇功大名鼎鼎的“吳小將軍”,也還趕不上父親的名望。
元化帝提起來的心重新放回去,體內(nèi)百味交錯,生出一股濃濃的疲憊,把其他所有情緒都壓了下去。
連棲梧都背叛了他,連康貴妃和文妃都甘心為太子所用,連吳定山這樣的死忠之人都站在了太子那邊,他已經(jīng)無話可說,無事可辯。
擺在眼前的事實已經(jīng)證明,太子,比他更得人心。
元化帝緩緩靠在椅背上,審視著自己的長子,“你走了和朕一樣的老路,踩著至親的血登上這個位置,這是朕的報應(yīng),你也會有自己的報應(yīng)。”
“你可以將朕毒殺,出去宣稱朕已被賊人所害,然后順利繼位。沒有人敢明面上反駁你,但哪怕你是天子,那些不服你的聲音也永遠不會消失。你未必會比朕做得更好。”
嘉泓淵第一次直視自己的父親,緩緩搖頭,“我不會殺死你,父皇,我會請你看著我能做到哪一步。”
元化帝目光陰沉地笑了一聲,“怎么,你都敢大逆不道逼宮奪位了,還想要一個好名聲,讓朕主動禪位?”
嘉泓淵嘆了口氣,“我不在乎這個,但是父皇,母后留了遺信給你。”
“什么?”元化帝臉上的笑一下子凝固了。
先皇后急病而死,元化帝與太子都未能見她最后一面,當(dāng)年唯一守在她床榻前的,是她親手養(yǎng)大的棲梧青君。
元化帝曾無數(shù)次向棲梧青君詢問皇后臨終前的一言一行,可從未聽他提起過遺信。
“遺信乃母后親筆所書,加蓋皇后寶印,小皇叔把它帶了進來,父皇可以親自查驗。”
元化帝雙手撐著椅子扶手,一點點站了起來,緩緩開口,“給我。”
一直站在屏風(fēng)后的棲梧青君吸了口氣,眨了幾下發(fā)紅的眼眶,進來呈上一封從未開啟過的信封已有些陳舊的信。
他不敢看元化帝,元化帝的注意力也不在他身上,全部被這封薄薄的信件吸引了。
握著整個國家最高權(quán)力的手顫抖著拆開信封,取出一頁脆弱的紙張。
紙張上的話很簡短,因為寫信之人那時已接近油盡燈枯,字跡非常顫抖,但元化帝還是一眼確定了,這是他的康娘的親筆。
“康娘于坤寧宮后殿前手植石榴一株,料想今日已枝繁葉茂,碩果累累。”
“請郎君悉心養(yǎng)育,所結(jié)果子贈予你我孫兒,便如我尚在人間。百年之后,泉下再會。”
第188章 少年壯志謀天闕,待到秋來冠京華
百年之后, 泉下再會。
泉下再會……
元化帝的手不自覺地微微顫抖,他的視線落在自己滄桑的雙手上,閉了下眼, 控制住它們。
他一直以為, 自己對得起康娘,對得起孩子, 所行所為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 本質(zhì)與結(jié)果沒有區(qū)別。
可如今時隔數(shù)十年看見故人的絕筆,他竟不敢去想,若黃泉之下真的存在已逝之人的靈魂,他該如何對康娘交代。
元化帝抬起復(fù)雜到難以辨別的眼神, 定定地看著身姿挺拔, 龍姿鳳章的長子。
“康娘這封信,是給你的保命符。”
“她怕自己死后無法庇護你,才留下這樣的絕筆, 讓棲梧收好,在你有性命之憂時拿出。”
“可見, 她臨終之時,已經(jīng)對朕失去了信任。她怕朕會對我們唯一的兒子下殺手。”
嘉泓淵同樣是第一次知道母親絕筆的內(nèi)容, 他看了眼窗外燦爛的陽光,把視線重新落回元化帝身上。
“康娘一定沒有料想到,這封信拿出來時,是你在對朕生殺予奪。”
元化帝深深看著嘉泓淵,父子二人誰都沒有移開視線, 誰也不肯露一分怯。
許久之后, 元化帝先動了,他將手中的信小心翼翼折好, 一點點收回陳舊的信封。
“生出你這樣的帝王,我和康娘應(yīng)該驕傲。”
“讓溫幸取玉璽擬旨吧。”
被暗衛(wèi)擒住的溫幸抖了幾下,渾濁的眼中流下無聲的淚水。
元化帝看著嘉泓淵,“我送你一個無可指摘的皇位,你也讓我看看,你今天說的這些大話,能實現(xiàn)幾分。”
……
南薰坊,杜府。
吃過早飯后,秋華年便讓家中所有人聚集在主院里,十六親自挑選的暗衛(wèi)們在主院附近警戒。
在這個普天同慶的萬壽節(jié),籠罩在裕朝最上方的皇權(quán)將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秋華年擔(dān)憂著處于風(fēng)暴最核心的杜云瑟的安危,但他知道,越是這個時候,自己越要穩(wěn)住。
在杜云瑟為未來拼死一搏時,他要在他身后護好他們的家。
太陽從東方的天際升起,緩緩爬高,陽光照進正房打開的房門,一寸寸進入屋內(nèi),在地磚上留下明暗交界的線。
秋華年坐在堂屋上首,一手握著伏暑劍,一手搭在扶手上,屋子里和院里的其他人都不時悄悄看一眼他。
只要縣主還穩(wěn)得住,就會像一個定海神針一樣,死死定住滿院的人心。
時間過得既慢又快,堂屋里的西洋鐘失去了計時的意義,徒勞地滴滴答答響著。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街上突然傳來異常的響動,春生一下子豎起耳朵,像一只蓄勢待發(fā)的小豹子。
秋華年握拳起身,看向匆匆從外院回來的陸奧。
“外面怎么了?”
“縣主,外面的街道突然全部戒嚴了,好幾撥兵來來回回,把行人和小販全趕走了,跑得慢得不知道抓去了哪里。”
陸奧曾經(jīng)起過投軍謀生的念頭,對各地軍隊的兵甲與行風(fēng)、口音都有所了解,他看得出來,在京中街道上肆行的不止一撥人。
裕朝京師,天子腳下,竟有數(shù)波軍士肆意擾民,京師府兵與官府衙役卻不見蹤跡。
一時之間,除秋華年之外的所有人終于意識到,京中正在發(fā)生的大事,比他們想象中的更加嚴重!
幾乎同時,院中人聽見了刀兵之聲,有一批人順著院墻摸了進來,隱藏在主院四周的暗衛(wèi)把他們盡數(shù)攔下。
“華哥哥!”九九壓低聲音驚呼。
秋華年吸了口氣,“別怕,除了暗衛(wèi),我們府邸四周也有守兵,這時候留在內(nèi)院是最安全的,讓大家都聚過來,不會出事的。”
秋華年說得過于篤定,讓眾人狂跳的心定了下來。
秋華年走進碧紗廚,搖床里的谷谷和秧秧聽見異響,有些不安,急促地揮動手臂,試圖爬起來。
秋華年給奶娘打了聲招呼,“放心,外面的人是沖我和云瑟來的,平民百姓家不會出事。”
如果晉王和慎王的叛軍殺入京城,混亂之中,京中百姓肯定難逃一劫,但秋華年相信,杜云瑟、太子、吳深等人絕不會讓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
奶娘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終于松了口氣。
“縣主別擔(dān)心,您和老爺都是老天派下輔佐太子的星宿,外頭那些亂臣賊子,絕對傷不了你們!”
秋華年愣了一下,撲哧笑了,這是百姓們最樸素的價值觀,也是一直以來被其他人忽視的。
太子一方早早埋下的種子,已經(jīng)在民眾心中生根發(fā)芽。
太子是仁德的儲君,老天派下穗星、文曲星和將星輔佐他,與他們對著干的人,就是戲文里被戳脊梁骨喪盡天良的亂臣賊子。
秋華年舒了口氣,坐在搖床邊伸出手,谷谷和秧秧一人抓住他一根手指,感受到爹爹的氣息,很快安靜下來。
云瑟,快些回來吧……
秋華年在越來越劇烈的刀兵聲中閉上眼睛,默默念著在宮城中安危未知的愛人。
煎熬的時間過了約莫兩刻鐘,院外的聲音沒有絲毫平息,反而越來越近,有的聽起來已經(jīng)攀到了墻上。
春生和陸奧緊緊盯著四周的院墻,如果有賊人在院墻露頭,就立即將他刺下去。
秋華年雖然心中有數(shù),在此情形下,也不免皺起眉頭。
他意識到,自己和杜云瑟在慎王和晉王那里拉得仇恨值,比之前預(yù)想的還要高。
這兩方人都派了不少混入京城的寶貴人手,誓要趁此大好時機,把齊黍縣主斬草除根。
而為了不暴露太子一方已事先知道其他勢力的計劃,將要坐收漁翁之利,秋華年不能提前避險,只能留在府中,假裝對所有事情一無所知。
他就像一只誘人的餌,讓那些已經(jīng)走火入魔的人眼中再看不見其他東西,堅信自己的計劃萬無一失。
越是這樣,杜云瑟和太子的計劃成功的可能性便越高,杜云瑟也就越安全一分。
秋華年對杜云瑟說的“共進退,同生死”,從不是虛言。
“華哥哥!外面街上好像又有人馬來了!”
春生擦著臉上的血過來喊道,方才有兩個賊人在墻上露了頭,春生和師父陸奧一起用長槍把他們挑了下去。
賊人被戳破的喉嚨中噴出的鮮血淌下,熱騰騰灑在春生臉上,讓他心里涌起一陣陣興奮與豪情。
秋華年也聽到了外面街道上轟隆隆的馬蹄聲與腳步聲,連地面都在震動。
如果這是敵人的增兵,僅憑暗衛(wèi)與外面的守兵,府中根本難以抵擋!
但換個想法,如果敵人真的能在此時派出如此多的增兵,也就說明,宮里的杜云瑟失敗了。
那么,他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贏了,是全家團聚,輸了,也是全家去黃泉下團聚而已。
“我們?nèi)ゴ箝T邊吧,星覓你們留在里面,九九和春生跟我走。”
星覓猶豫了一下,依舊緊緊跟在秋華年身邊,其他人也沒有后退。
秋華年看著大家,笑了一下,“走吧。”
秋華年走在最前面,穿過穿堂和垂花門,來到天井,外面的兵馬聲更加清晰,一波波沖擊著鼓膜。
還能行動的暗衛(wèi)從四處出現(xiàn),圍在眾人身邊。
秋華年聽見有數(shù)匹馬來到門前,僅隔著一扇大門,厚底軍靴落地的聲音無比清晰。
“啟稟齊黍縣主,吾乃吳深將軍麾下副將,奉將軍之命,入城后分兵一支,來解杜府之圍。”
九九等人臉上露出喜色,秋華年卻皺著眉,沒有出聲,其他人見他如此,也重新將心提起來。
外面的聲音非常陌生,究竟是援軍還是敵人的陰謀,仍未可知。
“辛苦副將,但此時乃非常之時,恕我暫時無法開門相見,等我家老爺回來,我再面謝于諸位。”
外面的副將沒有意見,“應(yīng)該的,我這就派幾個人去御街那邊看看,杜大人馬上就來。”
秋華年舒了口氣,袖中的手一直攥緊,已經(jīng)失去知覺。
過了一會兒,秋華年又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駿馬一路疾馳,剎那間就到了門外。
秋華年下意識往前走了幾小步,匆忙的腳步聲、零落的門環(huán)聲與熟悉的聲線幾乎在同時傳入了他耳中。
“華年,我回來了。”
秋華年眼中瞬間涌起一陣熱意,挺直的背突然垮了下去。
他上前移開沉重的實木門栓,下一秒,大門應(yīng)聲推開,他落入了逆著光的人影的懷抱。
杜云瑟沉默地收緊手臂,將懷里的人緊緊圈在自己身體里,兩個人的呼吸、心跳與顫抖漸漸同步,仿佛融為了一體。
門外的兵卒與門內(nèi)的家人們默契地移開目光,沒有人打擾這場無聲而盛大的重逢。
“沒事了,華年,沒事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
秋華年蹭了蹭杜云瑟的胸膛,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紅著眼眶站直了。
“里面……怎么樣了?”
“晉王與平賢王同時帶兵逼宮,謀反奪位,已被太子殿下當(dāng)場誅殺。慎王受平賢王所惑率軍入京,被吳深發(fā)現(xiàn)后就地擒拿。”
“陛下急怒攻心,大病不起,已寫下禪位詔書,將帝王之位傳予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再三推辭懇求,陛下卻心意已決,宣布旨意后便退居坤寧宮中,不再出來。”
杜云瑟朝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方才太子殿下下旨命吳深帶兵入城清掃叛賊殘黨,命棲梧青君安撫城中勛貴與皇親國戚。”
“命你我二人嚴管京城,穩(wěn)定民心。”
“等萬事平定,欽天監(jiān)選定黃道吉日,新帝,便要登基了。”
秋華年下意識抬頭,澄澈的天空碧藍無際,一只鷹隼從皇城方向飛起,鳴叫著越過御街與萬萬千千的雕梁畫棟。
新的天地,要來了。
少年壯志謀天闕,待到秋來冠京華。
【第三卷·京華新貴(完)】
第189章 百廢俱興
九天宮闕, 御街長安,無數(shù)背著黃旗的快馬奔馳踏過,揚起陣陣煙塵, 將皇城新主人的命令送往四方。
吳深在城內(nèi)駐兵壓陣, 棲梧青君穩(wěn)定貴族階層,杜云瑟暫時接手了一切政務(wù), 保證新帝登基前裕朝各地不起動亂, 秋華年則負責(zé)安撫被京中氣氛嚇到的百姓。
縱然有漏網(wǎng)之魚仍想興風(fēng)作浪,但改朝換代的進程依舊穩(wěn)穩(wěn)推進著,沒有掀起什么波折。
在正式登基之前,新帝有許多緊迫之事需要先一步處理。
第一批動用玉璽下達的正式旨意, 是對參與逼宮謀反的諸奸賊的處置。
平賢王嘉和晏、晉王嘉泓瀚雖身死但重罪難消, 被奪去王爵,家眷一律貶為庶人,送往皇陵守墓, 世代不得外出。
慎王嘉泓漪受平賢王蠱惑,擅離職守, 率軍逼京,新帝念手足之情, 奪其王爵,留其一命幽禁府中,派翰林院庶吉士日夜輪值為其講學(xué),教導(dǎo)其仁孝忠君之理。
文妃檢舉平賢王、慎王叛亂有功,念其哀請, 免畢詠時株連九族之罪, 畢府上下貶為庶人,抄家流放三千里。
江南遲氏罪孽累累, 證據(jù)確鑿,賊首一系斬首示眾,余者著有司仔細核查,凡涉罪者一律重判……
……
空蕩蕩的謹身殿寂然無聲,除了坐在桌案后的人,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
嘉泓淵提筆懸置許久,默默將筆放回筆架。
真的來到這個位置,整個天下都隨自己的命令而動,嘉泓淵反而愈發(fā)謹慎。
許多事,不是殺一個人、一批人、一族人就能解決的,殺得越多,反而亂得越快。
如果同時對數(shù)個世家大族下死手,不給他們留一絲活路,那些在地方上樹大根深的世家一旦狗急跳墻,苦的只會是當(dāng)?shù)氐陌傩眨瑩p失的是大裕的國祚。
不過嘉泓淵早已預(yù)料到此時的情景,也做好了耐心蠶食鯨吞的準備。
嘉泓淵親手展開一張新的黃簽貢紙,繼續(xù)仔細安排無數(shù)人的命運。
庶人嘉泓瀚事敗伏誅,其母穎妃于宮中畏罪自戕。母族晉州解氏重罪難逃,即刻抄家,全族貶為官奴。
光祿寺卿郁聞借職務(wù)之權(quán)為晉王亂黨提供便利,叛斬刑,遼州郁氏為官者皆貶去官職,除祭田外所有家產(chǎn)一概沒收。
趁奪嫡之爭興風(fēng)作浪、無視國法的世家不止這三家,但只有這三家站得最前,罪證確鑿。
新帝對這三家采取了三種輕重不同的處置方案,遲氏主家斬刑,解氏全族為奴,郁氏沒收家產(chǎn)與官職,這是為了讓世家們“緩一口氣”。
嘉泓淵很清楚,如果將一群人關(guān)在完全封死的屋子里,他們會團結(jié)起來奮力反抗,但若給這個屋子開一個僅容一人出入的小洞,他們便會為誰能從洞里出去費盡心機,從內(nèi)部自己殺起來。
世家傳承龐大,居安已久,本就很難下定決心殊死拼搏,讓他們看見新帝的態(tài)度有軟和的可能,脆弱的聯(lián)盟立即就會破碎,為了爭取更好的待遇,甚至?xí)ハ喙簟?br />
如此徐徐圖之,被盯上的世家,遲早會如溫水煮青蛙一般在不知不覺間走上新帝規(guī)劃好的死路。
寫完所有對罪臣賊子的處置,太陽已經(jīng)高懸當(dāng)空,嘉泓淵咳嗽數(shù)聲,早上只用了半碗胭脂米粥,此時卻絲毫不覺饑餓。
他的視線在空蕩蕩的大殿里環(huán)視一周,突然開口,“十六到哪里了?”
一個暗衛(wèi)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啟稟陛下,十六公子數(shù)日前傳來信說自己已順利進入江南遲氏,與抄家人馬匯合交接后便會回來。”
嘉泓淵沒有說話,十六的去向,他自然一清二楚,他只是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
全新的身份,全新的權(quán)力,全新的住所,一切都那么的陌生,讓嘉泓淵在百忙之余感到恍惚。
他迫切地需要一個熟悉的人一直陪在身邊,幫助自己定位自己是誰,這個人只能是十六。
嘉泓淵輕輕嘆息,從手邊取來當(dāng)年汾王之亂所有的卷宗,以及從平賢王府上新搜出來的機要資料。
蒼白而骨節(jié)分明的修長手指劃過一卷卷資料,遲遲沒有打開。
二十多年前,汾王在東北邊境擁兵自重,有不臣之心,元化帝為了削弱汾王的兵權(quán),開始頻繁調(diào)動更換東北邊境的中低層將領(lǐng)。
孤竹梅氏父子作為元化帝刻意從南方調(diào)去北境壓制汾王的將領(lǐng),本是有功之臣。
然而汾王之亂中,梅氏負責(zé)把守的情報暗線接連出事,致使朝廷大軍損失慘重。不等朝廷問責(zé)細查,梅家駐守的豐山縣便被外敵攻破,梅家全家十幾口人盡數(shù)死絕,只活下來一個被家人尸體層層掩住的小哥兒。
叛亂平息后,元化帝命平賢王前往邊境調(diào)查始末、收拾殘局。據(jù)平賢王抓住的數(shù)位探子的供詞所言,梅家在出事前早已與汾王叛黨勾結(jié),那些情報才被泄露了出去。
那時當(dāng)事雙方的主事人已經(jīng)死亡,梅家和汾王供詞都拿不到了,但平賢王不止找到了人證,還找到了許多二者間書信往來的物證。
借這些證據(jù),平賢王給梅家擬定了誅九族之刑,后來大理寺與刑部核查汾王相關(guān)案件時,認為梅家私通叛黨的證據(jù)并不連貫,且梅家父子畢竟因守城亡于韃子刀下,是有功之臣,將誅九族改為了五服內(nèi)親眷沒入奴籍或流放。
再后來,他有了十六。
嘉泓淵垂下長長的眼瞼。梅家出事之時,十六尚且年幼,對家中之事一無所知,時間久了,他也不敢確定自己的長輩們究竟有沒有私通叛黨。
這就是為什么十六一直不敢求自己深查此事,他怕真相是難以接受的。
好在查抄平賢王府時,嘉泓淵特意叮囑負責(zé)抄家的吳深留意汾王之亂相關(guān)的機密資料,找出了平賢王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構(gòu)陷數(shù)位忠良之將的證據(jù),其中就包括梅家。
雖然梅家被流放出去的親戚沒兩年就被平賢王斬草除根了,但知曉自己家族是無辜的,至少能讓十六心里好受一些。
此外,十六應(yīng)該還有個別親人尚存于世,如果以帝王之令傾盡全力去尋,應(yīng)當(dāng)可以尋到。
嘉泓淵放在書卷上的手不自覺攥緊,這是他這幾天最糾結(jié)的一直沒有下定決心的事。
如果十六找回了親人,恢復(fù)了身份,他還會愿意一直留在宮中,待在自己身邊嗎?
不,嘉泓淵在心里說,無論是十六對他,還是他對十六都是最與眾不同的。十六親口說過,除了自己身邊,他哪也不想去。
嘉泓淵又一次把所有卷宗推到一旁,沒有下令讓人去尋找十六的親人。
如果讓人去找且找到了,他便不得不告訴十六,不如就這樣拖著,等十六親口來求,他再去找。
如果十六一直不來說……
嘉泓淵捂著胸口劇烈咳嗽起來,他聞到了熟悉的藥味,可惜這個偌大的皇城中,除了十六,沒有人敢把藥端上來勸他喝下去。
“來人,把藥呈上來。”
……
距離那場駭人聽聞的宮變已經(jīng)過去了五日,京中無數(shù)高門深院被查抄,菜市口土地上的鮮血鏟走一層又一層,數(shù)不盡的金銀財寶封箱入庫,帶著血腥氣的兵士們走過長街,給道路兩邊的雕梁畫棟染上肅殺之風(fēng)。
但生活總是要繼續(xù)的,無論是平民還是貴族,只要腦袋還在頭上,都要老老實實思考一日三餐、衣食住行。
在秋華年等人的努力下,京城的生活已經(jīng)恢復(fù)了大半,街道上的小販與鋪子漸漸出來了,膽子大的民眾紛紛出街采買物品,遇到熟人互相道聲安康,再念幾句新的萬歲。
秋華年的一大任務(wù)是穩(wěn)住京城附近的農(nóng)人。裕朝京師人口內(nèi)外城加起來接近百萬,這些人口每日消耗的口糧、蔬果、肉類和柴火的量巨大到難以統(tǒng)計。
民以食為天,一旦供給京城的周邊地區(qū)的農(nóng)人們亂了,京中物價飛漲,物資短缺,勢必會跟著亂起來。
農(nóng)歷五月末六月初,正是許多瓜果初熟的時候,秋華年索性讓人放出消息,說自己在城外莊子上高價收各類水果,吸引農(nóng)人們前來販售。
只要齊黍縣主還在京城做生意,他們的東西還能平平安安地賣出去,賺得到錢,大家便不會慌了。
農(nóng)人樸素的價值觀里只活種地和吃飯兩個詞,說白了,只要吃得飽穿得好,日子過得下去,皇帝和公卿們換幾番關(guān)他們什么事呢?
時間接近傍晚,秋華年坐著馬車,踏著火紅的夕陽從莊子上回城。
非常時期,京城九門一概戒嚴,只留正陽門供人進出。
車夫出示齊黍縣主的令牌,正在嚴加盤查進出城人口的守衛(wèi)立即讓開,旁邊的百姓知道車里的是齊黍縣主,紛紛行禮問好。
秋華年讓人打開車簾,與大家說了幾句話,不遠處一位熟人聽見動靜,邁步上前打招呼。
“縣主今日又去莊子上收瓜果了?”
“侯爺好,今天收了幾車脆甜的香瓜,回頭我讓人給府上送一車。”
太平侯康忠笑道,“我替我和姐姐謝過縣主了。”
元化帝避居坤寧宮時,留下話遣散所有后宮,新帝接手了后續(xù)安排事宜。
太妃們有想回家的,可以命其家人將其接回家中俸養(yǎng),以敘天倫之樂,妃嬪的俸祿和份例照舊發(fā)放;有不愿回家或已無親近家人的,也可以繼續(xù)留在宮中,統(tǒng)一移居慈寧宮。
這個旨意一下,有條件回家的太妃們幾乎全都上折子請求離宮,關(guān)于遣散后宮的怨言頓時消失了。
對這些在宮中困守小半輩子的大小妃嬪們來說,去宮外住不僅自由,還能照例領(lǐng)俸祿和份例,不愁生活水平降低,簡直不能更好了。
太平侯康忠就把姐姐康太貴妃接了出來,姐弟二人一起住在侯府上。秋華年不知道他們是何時投靠太子的,這背后估計也有不少隱秘。
目前宮里只剩少數(shù)幾位太妃,娘家被抄家流放,兒子被貶為庶人軟禁的文妃就是其中之一。
有人在背地里議論,說文妃過于心狠,出賣兒子和母族,最后也沒落個好結(jié)局。
不過據(jù)說文妃本人對此毫不在意,新帝特許她可以仍住在長樂宮中,她便每日在長樂宮中如常讀書消遣,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秋華年和太平侯康忠道別后,坐在馬車里想著宮中太妃們的事,思緒漸漸飄遠。
元化帝還留了幾位年紀不大的皇子與公主,他讓位成了太上皇,這些孩子也不管了。聽杜云瑟說,太子的意思是給那幾個弟弟妹妹一起開府,都放到宮外去和母妃生活。
自幼遠離皇權(quán)紛爭,對生在皇家的孩子而言,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第190章 “杜賓之想為天下萬民謀一個萬全人間。”
秋華年回到家中, 讓下人們把帶回城的瓜果儲存到冰窖里去。
計算過去年夏天的用冰量后,秋華年就讓人在家里挖了一個冰窖。
冰窖建在外院東南角,位于廚房隔壁, 一共挖了半間教室那么大, 里面存著去年冬天放進去的冰,內(nèi)部氣溫在零度以下, 是一個非常好用的保鮮冰箱。
九九從里面迎出來, 匯報今天家里發(fā)生的事。
“京城的豬肉又漲價了,現(xiàn)在是一斤四十八文,白米也漲到了十二文一斤。我讓全余出去打聽,說是有十幾家大米糧鋪聯(lián)合起來變價, 其他小鋪子也有樣學(xué)樣。”
九九知道秋華年在負責(zé)穩(wěn)定京中百姓生活, 因此雖然自家儲備充足,也一直關(guān)注著城中物價。
秋華年點頭,非常時期, 城門都只留了一扇,物資很難運進來, 又有很多有錢人臨時抱佛腳采購囤積米糧,物價向上浮動在預(yù)料之中。
目前的浮動還在正常范圍內(nèi), 屬于市場規(guī)律,但若有人繼續(xù)哄抬物價,擾亂民心,新帝正缺用來殺雞儆猴的那只雞。
九九說完正事,轉(zhuǎn)而說起谷谷和秧秧。
嬰幼兒的成長十分迅速, 這兩個六個多月的寶寶幾日就變一個模樣。
“木棉阿叔之前說, 寶寶們現(xiàn)在可以練習(xí)爬行了,華哥哥讓人把東廂房的床收拾出來, 引谷谷和秧秧在上面爬。”
“我今天下午去看他們,谷谷一直在跟著紅綢鈴鐺爬,但秧秧一看見我,突然停下開始哭,把他從床上抱起來就笑了,一放回去又哭。”
九九說得哭笑不得,秋華年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也滿臉無奈地笑。
據(jù)說超過半歲齡的嬰兒會領(lǐng)悟裝哭裝笑的技能,達到自己的目的,秧秧顯然深諳此道。
他練習(xí)爬行獨坐什么的都懶洋洋的,但在動腦子偷懶上,學(xué)習(xí)進度可謂一騎絕塵。
晚上杜云瑟從宮里回來后,秋華年就和他一起去玩領(lǐng)悟了新技能的兒子。
杜云瑟如今的辦公場所位于宮中,就在承天殿前面的文樓內(nèi),協(xié)助新帝處理各地政務(wù)奏章。
因為新帝還未正式登基,所以對心腹功臣的封賞暫時沒有下來。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一朝天子一朝臣,杜云瑟在新朝必定會飛速晉升,一躍成為裕朝最有權(quán)勢的那批人。
從龍之功,就是這般讓人艷羨。但對杜云瑟來說,這只是他真正的抱負的開始。
秧秧被壞心爹爹從搖床中抱出來,仰面躺在床上,被兩位父親注視著,還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面對什么。
秋華年先假意拿來系著紅綢的鈴鐺環(huán),在秧秧面前搖晃,秧秧伸手想把鈴鐺打走,秋華年收手,沒有讓他如愿。
臉蛋圓嘟嘟的團子嘴巴一鼓,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杜云瑟看得心疼,下意識把兒子抱起來哄,就這一秒的功夫,秧秧臉上的哭意已經(jīng)消失了,換成了甜甜的笑。
秋華年忍俊不禁,刮了刮秧秧的小耳朵。
“云瑟,你看看他,他真的會裝哭了,這到底是像了誰?”
杜云瑟沒有說話,用目光給出無聲的答案。
秋華年咳了一聲,伸手把谷谷抱進懷里。
“我這么正直穩(wěn)重,積極向上,明明是谷谷像我,秧秧是隨了你的腹黑好嘛。”
谷谷咿呀一聲,像是在贊同爹爹,秋華年和杜云瑟已經(jīng)笑到演不下去了。
秋華年和兩個寶寶玩著“你猜我看不看得見你”的游戲,拿杜云瑟當(dāng)遮擋道具,杜云瑟配合他,任他從自己身上各處探出頭來。
玩了一會兒玩累了,杜云瑟給秋華年倒了杯梅子茶,秋華年一口喝完。
“太上皇主動禪位,減少了許多麻煩,朝里朝外的局勢已經(jīng)差不多穩(wěn)定,現(xiàn)在只等欽天監(jiān)測算出黃道吉日后新帝正式登基了。”
秋華年伸了個懶腰,“登基后就要封賞功臣了,你的資歷直接入閣的話還差些,皇上不能一直讓你暫代職務(wù)之外的工作,云瑟,你知道新帝想怎么安排我們嗎?”
內(nèi)閣大學(xué)士通常會兼任六部尚書,這是正二品的高位,杜云瑟進入官場滿打滿算一年出頭,直接把他提到尚書加閣老的位置,就算有從龍之功,恐怕也難以服眾。
杜云瑟又給秋華年倒了杯茶,“新帝登基,按舊例要開恩科。陛下已經(jīng)決定今年秋天加開一屆鄉(xiāng)試,明年春天殿試。”
“恩科會選拔出一批新的庶吉士與翰林院官員,所以陛下會提前把我這一屆的在翰林院的貢士們外放出去。”
“你要外放?”秋華年有些驚訝,仔細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對,我在朝中根基不深,不如趁此機會去地方潛心發(fā)展,立下無人可指摘的功績。”
“去什么地方?”
杜云瑟輕笑,“這個地方目前還沒有,說起來還是華哥兒的主意。”
“你是說……”秋華年眼睛一亮,“海津鎮(zhèn)?!”
“太上皇過去已著人提前勘驗過,海津鎮(zhèn)靠近京師,交通發(fā)達,又有天然的開闊海港,非常適合開設(shè)口岸。”
“陛下采納我殿試之卷中的策言,欲合河間、永平兩府,設(shè)直隸府,開放海貿(mào),試驗變法。”
“新的直隸府的名字,定為天津,意為天子親設(shè)之地。”
秋華年聽到直隸府的名字,輕輕舒了口氣,有種靴子終于落地的感覺。
新帝登基之后,鋪墊了近兩年的開海禁之事終于要大刀闊斧地辦起來了。
絕大部分人都以為新港口會設(shè)在南方沿海,投機取巧和使絆子的人的力量多集中在那邊,等新帝公布天津直隸府的消息,肯定會驚掉一群人的下巴。
王引智已經(jīng)在河間府的金科立穩(wěn)了跟腳,杜云瑟走馬上任,可以借助他的經(jīng)驗與人脈,迅速上手政務(wù)。
“大裕之前還未有過直隸府,天津的知府會是幾品官?”
裕朝官職中,縣令的品級不是完全固定的,人口多地域廣的縣的縣令品級會高出一兩級,秋華年估計,直隸府的知府的品級也會比普通知府高。
畢竟天津直隸是合并了兩府的大府,帶了天子的名字,還被新帝寄予實驗變法的厚望,知府的官位肯定要有所不同。
杜云瑟一邊輕輕拍秧秧的背,一邊回答,“陛下和我都認為正三品最合適。”
普通知府是正四品,一州的布政使是從二品,直隸府的知府品級比普通知府高,比更上一層的州布政使低,確實合適。
天津府是新帝新政的實驗場,又位于京城附近,是大裕咽喉之地,第一任知府必然要是新帝最信任的心腹。
直隸府的知府也是一個絕佳的跳板,在這個位置上待個三年五載,做出足夠的功績,就能順理成章升任六部尚書,進入內(nèi)閣成為閣老了。
天津離京城如此之近,還不用擔(dān)心外放后遠離政治核心。
杜云瑟今年二十三歲,入閣的時候,十有八九未滿三十歲。
年不及而立的閣老重臣,他會再創(chuàng)造一個傳奇的歷史記錄。
秋華年突然笑了,杜云瑟投來疑惑的目光。
“我在想,以后你成為內(nèi)閣大學(xué)士,是要叫閣老,還是遵循現(xiàn)實年齡叫閣青呢?”
杜云瑟臉上閃過一抹無奈,“華哥兒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一般人聽到閣老二字,或是膽戰(zhàn)心驚,或是與有榮焉,只有華哥兒的關(guān)注點永遠這么奇怪。
六個多月的嬰兒有十幾斤重了,秋華年抱了一會兒谷谷就抱不動了,俯身把他放在搖床上。
谷谷伸手抓秋華年的衣服,秋華年把自己腰上的玉佩解下來遞給他玩。
杜云瑟也把秧秧放回谷谷旁邊,谷谷伸手把玉佩遞給弟弟看,但秧秧只是一動不動看著天花板,一點也不想理他。
秋華年走到嬰兒房的門邊,順著半開的門打量院子。
庭院里的玉蘭花已經(jīng)謝完了,碧翠的樹葉郁郁蔥蔥,玉蘭樹下長著一團團不知名的野花,秋華年沒有讓人把它們除去。
傍晚最后一絲光亮照在院子里,各處屋內(nèi)已經(jīng)點上了燈火。
“這處宅子住了一年多時間,又要搬家了。”
杜云瑟去天津府上任,家里人肯定都要跟過去。
秋華年看著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心中涌出不舍,不過想到去了天津府就能大展拳腳了,他的心里又躍躍欲試起來。
“說起來我成為縣主后賞的地就在天津府的范圍內(nèi),等我們過去,我要把那塊地方好好規(guī)劃利用一下。”
裕朝要廣開海貿(mào),除了往進來買東西,自然也要往外面賣東西。
城外大莊子上的工坊集中生產(chǎn)模式已經(jīng)很成熟了,秋華年打算把這個模式擴大數(shù)倍后搬過去,借著海貿(mào)的東風(fēng)弄一個輕型工業(yè)生產(chǎn)區(qū)。
除了做賺錢生意,秋華年還打算想辦法尋找高產(chǎn)糧種、鼓勵技術(shù)研究、促進中外科技發(fā)展交流……
秋華年知道,生產(chǎn)力是一切發(fā)展和變革的前提,或許直到他生命的終結(jié),裕朝也還不具備變革的條件,但至少他用盡全力埋下了種子。
后來之事,就交給后來之人。
秋華年出神得有些久,杜云瑟走到他身旁,深深地注視著他在昏暗的光線中晦澀不明的臉。
“華年。”
“嗯?”
杜云瑟注視著天際最后一抹亮色,“我想,你一定來自一個沒有饑寒、沒有不公、人人平等相待的地方。”
“我很慶幸你來到了我身邊,又感到抱歉,因為你離開了仙境,墜入風(fēng)雪人間。”
“云瑟……”
“我想努力把裕朝變成和你的故鄉(xiāng)一樣的地方。”杜云瑟轉(zhuǎn)頭看著秋華年,眸子中反射著天際的光,“你會幫助我嗎?”
秋華年喉嚨發(fā)緊,“那樣的地方,會非常顛覆你的常識。”
人的三觀是由環(huán)境影響和塑造的,哪怕再開明的古人也不見得能全盤接受現(xiàn)代思潮,所以秋華年一直沒有對杜云瑟全盤托出過自己的想法。
比如這個世界不該有尊卑,不該有皇帝和貴族,不該有士農(nóng)工商的鄙視鏈,不該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顯然,杜云瑟早就察覺到了這點。
他沒有要求秋華年一定要對自己知無不言,他只是說,想把裕朝變成那樣美好的地方。
說一萬句,也比不上真正著手去做。
“華哥兒存在,就證明那樣的世界是可以真實存在的。既然它能存在,我有什么不能接受呢?”
“杜賓之想為天下萬民謀一個萬全人間。”
秋華年沉默片刻,莞爾一笑,“那不是一人之功,也不是一世之功,哪怕在我曾經(jīng)所在的地方,也沒有真正做到萬全。”
“不過我們已經(jīng)能堅信,順著正確的路走下去,一定能成功。”
他用雙手握住杜云瑟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用力握緊,“我們來一起做那個開頭的人。”
第191章 “你也會有自己的報應(yīng)。”
六月傍晚, 雷雨交加,烏云吞噬了天際最后一絲光亮,偌大的皇城仿佛只剩下了暴雨無休止砸落地面的聲音。
嘉泓淵在雨幕中遠眺, 一場暴雨洗去了盛夏的燥熱, 大殿的空氣中充滿了帶著雨水味道的涼氣。
新帝身邊沒有像太上皇身邊的溫幸那樣親近的內(nèi)侍,搬入宮中的這些日子, 一應(yīng)起居事宜都是吳嬤嬤負責(zé)安排的。
吳嬤嬤最早是太上皇后的貼身丫鬟, 跟隨太上皇后進入皇城,成為坤寧宮大宮女,太上皇后去世后遵其遺囑去照顧年幼的太子。
后來太子常住皇莊行宮,她也跟了出去, 如今新帝即將繼位, 再次回到這座巍峨雄偉、有著吞噬人心的魔力的龐大宮殿群,吳嬤嬤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第一次入宮時的心情。
她放輕腳步走到嘉泓淵身后,看著這具站在門邊的身影。
這是大裕新的真龍?zhí)熳? 在吳嬤嬤眼中,卻也還是那個出生時她親手從產(chǎn)婆手中接過來, 抱給太上皇后看的嬰孩。
年華轉(zhuǎn)眼如水般流過,太上皇后已故去多年, 那個羸弱的嬰孩,也成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
吳嬤嬤微微垂下頭發(fā)花白的頭顱,“陛下,夜雨時候不宜在門口吹風(fēng),到了用晚膳的時候了。”
她沒有問帝王為何憂思不決, 仿佛沒有看見不遠處桌案上翻開后被閑棄一旁的折子。
后宮之人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吳嬤嬤浸染多年,深諳此道。
“讓膳房隨便上一些吧。”
嘉泓淵沒有胃口, 但不能不傳膳,天子的一言一行都牽動著天下,今日他少傳一頓膳,來日就會有傳言說他舊病復(fù)發(fā),即將天不假年了。
雖然他已經(jīng)拿下了皇位,但離真正把整個國家掌握在手中,還有一段路需要走。
嘉泓淵回到桌案后,看著讓自己心情變壞的那道折子,久久沉吟。
選妃、立皇后,這是最近遞上來的折子中經(jīng)常提到的議題之一。
當(dāng)太子時還能以身體和太醫(yī)醫(yī)囑為由拖一拖,成了皇帝,后宮依舊空無一人,就說不過去了,往大了說,甚至可以上升到動搖國祚。
嘉泓淵修長的手指輕輕扣起,旋即松開。
在無人可以看見的深深宮城之中,他不再對自己隱瞞隱藏在最深處的本能的渴求。
十幾日前,就是在這個地方,他與自己敬畏、怨懟、憧憬又恐懼的父親完成了命中注定的交割。
“你也會有自己的報應(yīng)。”
這是一位被兒子親手推下皇位的父親的詛咒,也是一位飽經(jīng)世事、經(jīng)驗豐富的帝王的預(yù)言。
報應(yīng)嗎?嘉泓淵無聲而笑,眼神卻平靜無波。
他在選秀的折子上下了朱批,命禮部負責(zé)籌備此事。
寫完最后一個字,嘉泓淵把筆丟至一旁,今日他不再想處理任何政事。
“快戌時了,讓杜愛卿回去歇息吧,今日雨大,用車把他送出皇城。”
守在殿外的小太監(jiān)得到吩咐,打著把傘匆匆忙忙跑去前面的文樓,傳達天子賜車駕的旨意。
除非天子恩許,皇城中任何人都不能坐車或乘轎輦,只能靠自己的雙腿趕路。
這下紫禁城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其余的都是形形色色的無關(guān)人等。
離開謹身殿前,嘉泓淵腳步微頓,最后還是把那道批示選秀的折子拿起來,暫時放到一旁。
……
夏日的這場暴雨來得無端,上一刻還晴空萬里,下一刻便烏云壓頂,不給人反應(yīng)的時間,瓢潑雨水便從天上傾瀉而下。
秋華年擔(dān)憂地看著窗外的雨幕,讓全余帶著人和車去長安東門等著接杜云瑟。
沒等到杜云瑟回來,先等到了另一撥人。
兩個多月前,云成等人從襄平府寄來信,說杜家村老族長身上不好了。
老族長雖然有過糊涂的時候,但當(dāng)初確實關(guān)照過杜云瑟和秋華年一家,兩人和老族長的兒子寶仁、寶義兩家關(guān)系也親近,因此秋華年專門派了管家烏達回去,帶上食品藥材等慰問品代為探望。
按云成當(dāng)時在信里的描述,老族長的身體已經(jīng)快不成了,但或許是秋華年從京城送回去的太醫(yī)根據(jù)性中癥狀開的藥有奇效,或許是老族長自己心勁足,他竟又生生撐了兩個月時間。
秋華年索性不著急叫烏達回來,讓他留在杜家村,遇到事也好有個照應(yīng)。
杜狀元和齊黍縣主的名號,在漳縣范圍內(nèi)無往不利,有烏達這樣的人精坐鎮(zhèn),誰也別想趁族長病危在杜家村亂來。
一個月前,族長終究沒有熬過天命,在炕上永遠閉上了眼睛,據(jù)說當(dāng)時發(fā)生了好些事,烏達沒有在信里細說,打算回來再詳細稟報。
秋華年讓他把后事處理好后回來,烏達緊趕慢趕,在大雨滂沱的傍晚邁入府門,一同入京的還有葉桃紅以及存蘭、云英姐弟。
烏達進府后,把身上的蓑衣脫下,略一整理儀容,就去拜見秋華年。
他在回來的路上已經(jīng)聽說了,老萬歲當(dāng)了太上皇,太子登基為新帝,他家的主子是新帝的心腹重臣,前途不可限量。
之前幾個月不在府上,全余那廝絕對趁他不在挖了墻腳,他一定要把存在感刷回來!
“烏達拜見縣主,兩月不見,縣主的氣色越發(fā)好了。我這一路回京,路上遇上的人都夸縣主您心腸好手腕漂亮,頂個兒有能耐呢!”
秋華年笑著讓星覓趕快把烏達扶起來,讓星覓帶著自己父親下去換身衣服,吃口熱茶。
“回來了先歇一歇,之后再說事情。”
靈雀和瑪瑙在內(nèi)院角門口探頭探腦,人家夫妻子女兩個月多沒見了,秋華年沒有不通人情。
葉桃紅等人也被帶去換衣裳喝熱茶了,他們在府上住過幾個月,一應(yīng)東西都是全的,稍微翻找一下就齊了。
等大家收拾好聚在內(nèi)院正房堂屋里,秋華年終于能問出疑惑了。
“桃紅嬸子怎么自己帶著孩子們來了,寶義叔呢?”
屋內(nèi)點了數(shù)盞明亮的油燈,為了驅(qū)散大雨帶來的寒意,還放了一只火盆,暖黃色的火光為實木家具鍍上充滿質(zhì)感的色澤。
葉桃紅下意識左右看看,想到這里是華哥兒的地盤,才放下心來。
“寶義有自己的事,一個多月前就單獨走了,這會兒估計也快到京中了。”
秋華年愣了一下,腦海中電光火石般閃過一絲靈感。
兵力是一切計劃的前提,宮變發(fā)生之前,太上皇和已被貶為庶人的兩個皇子背后的勢力,必定對與太子關(guān)系匪淺的吳深與吳定山嚴防死守。
吳定山是何時被神不知鬼不覺地請到邊境的?邊境的吳家軍又是何時整合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二皇子的?
這其中一定有脫離眾人視線之人來回奔走,傳遞消息。
現(xiàn)在看來,因父親病危攜家眷返鄉(xiāng)的杜寶義就是那個人。
一個沒有被人放在眼里,在外人眼里出身寒微,僅僅是靠杜云瑟和吳深的關(guān)系升到百戶的底層軍官,悄無聲息干完了一件足以左右王朝未來命運的大事。
秋華年笑道,“恭喜嬸子,寶義叔和嬸子都要升官發(fā)財了。”
有這樣的大功勞,新帝登基后封賞功臣的名單里,一定會有杜寶義。
從被偏心父親和無德弟弟逼迫服徭役的普通農(nóng)家漢子,到前途光明的從龍功臣,寶義這一路走來,有許多幸運,但更多的是數(shù)不盡的危險與艱辛。
葉桃紅想起寶義離開的一個多月里,自己每晚都擔(dān)心到睡不著覺,生怕他在外面死于非命,連尸骨都找不到,白日還要強撐著四處描補,掩蓋他的真實行蹤。
好在如華哥兒所說的,太子如愿登基,他們付出的一切都有了回報。
“承華哥兒吉言,等出了孝期,我們好好擺幾桌宴席,請大家一起聚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