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十六終于開口,“我想想。”
元宵節一過, 京城的氣溫漸漸開始回暖,明媚的陽光將殘雪化為水流,杏花樹上悄悄鼓起了不起眼的花苞。
在此期間, 京城一共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件是晉王嫡長子的病有了起色, 雖然孩子的身體依舊很虛弱,但至少擺脫了早夭的風險。如此一來, 關于太子身體的閑話少了, 關于太子未婚無后的閑話又多了起來。
另一件則是東北邊關爆出了私貪軍響、冒領軍功的丑聞,雖然規模不大,但軍隊是江山社稷的重中之重,所以元化帝非常關注此事。
為了避嫌, 吳深暫時無法離京回去, 平賢王主動請命替元化帝前往邊關調查,元化帝思慮再三后答應了。
秋華年聽說這兩件事,隱隱嗅到了背后的風云詭譎, 不過比起這些尚未有結果的明爭暗斗,對他來說, 眼前家里的事才是最要緊的——
谷谷和秧秧出生滿一個月,可以辦滿月宴洗兒了。
快出月子, 秋華年的精神頭好了不少,身體也差不多恢復了,還有些虧損要等常年累月的補回來。
他親自確定了滿月宴要邀請哪些人,雖然滿月的嬰兒可以見人了,但人多風大, 終究對孩子不好, 所以谷谷和秧秧的洗兒儀式滿打滿算只請了不到十個人,都是關系最親密的好朋友。
這些人里有文暉陽、吳深、閔樂逸、原葭、原若、衛櫟、丙七和丙八, 還有棲梧青君和他的駙馬解檀光。
十六也來了,并沒有露面,但秋華年知道他就在房間某處看著自己與孩子們。
秋華年沒想到棲梧青君會帶駙馬出來,看見解檀光時,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解檀光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在大眾視野里了,他比當初還在翰林院時又瘦了幾分,眉宇間帶著幾分痛苦與消沉,默默跟在棲梧青君身側一言不發。
將兩塊上好的暖玉交給杜云瑟,解檀光拱手說了聲恭喜,便退至一邊不再說話了。
倒是棲梧青君圍著第一次看見的兩個孩子夸了半天,夸贊點全部集中在長得漂亮可愛上。
閔樂逸和吳深是一前一后到的,閔樂逸嘴里藏不住話,見秋華年這兒人少,很快就繪聲繪色地把元宵節那晚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說到郁大夫人和那個管嬤嬤落荒而逃,閔樂逸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在場人中的駙馬爺解檀光似乎是郁大夫人的娘家侄子。
閔樂逸一下子尷尬起來,之后發生的事也沒心情講了,解檀光默默喝了口茶,仿佛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倒是棲梧青君挑眉嗤笑,接過話來,“穎妃宮里專愛養那些眼高于天的刁奴,別說什么公子、什么將軍,一旦讓他們覺得自己厲害了,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說不定連青君都敢上手打呢。”
棲梧青君聲音壓低幾分,臉上仍笑著,“遲早要把他們捆住雙手雙腳,拖在馬后面殺殺威風。”
解檀光端著茶杯的手頓了片刻,將茶杯湊至唇邊,卻忘了喝茶。
等人都到齊了,滿月宴上最重要的洗兒儀式便開始了。
洗兒儀式在內院正房的暖閣里舉行,谷谷和秧秧被用厚被子罩住,從產房抱到了這里,兩個小家伙躺在搖床里,睜著圓圓的眼睛,好奇地觀察不一樣的環境。
谷谷不時咿咿呀呀叫兩聲,秧秧則一點動靜都沒有,有人來看他,他就咧開嘴甜甜地笑,活像一只招財娃娃。
一個月大的孩子已經能看出幾分五官長相了,作為雙胞胎,谷谷和秧秧長得并沒有那么像,秋華年心說這是異卵雙胞胎,可惜這個概念不能講給別人聽。
他們兩個還怪厲害的,咳咳!
暖閣地上正中央放了一張長案,長案上是深約一尺的百子百福黃花梨木澡盆,還有一套大紅剔銀的漆盒。
有的漆盒里裝著滿月果子,有的裝著嶄新的銅錢與鮮艷的絲線,有的裝著漂亮的嬰兒衣服,還有一個裝著帕子與剃頭的小刀,整整齊齊排列擺開,讓人一目了然。
秋華年把指尖伸進澡盆里試了試,用香草煎成的澡湯溫度稍燙,用來洗嬰兒正合適。
他拿起裝滿月果子的漆盒,把里面的紅棗、桂圓、蓮子等果子撒進湯里,賓客和家人們也紛紛上前,取出犀角、珍珠、美玉、金銀放入水中,盆底很快便鋪滿了一層珍寶。
秋華年示意后,奶娘與兩位阿叔配合著解開嬰兒的襁褓,抱起谷谷和秧秧,來到澡盆上方。
光溜溜的小娃娃白的像一團雪,手臂跟藕節似的,所有人看見都下意識露出笑容。
秧秧的腳沾到熱水,沒有絲毫不適應,輕輕揮著小手笑起來,奶娘趁機把他放入澡盆中;谷谷不太適應這種陌生的感覺,碰到水后有要哭的架勢,秋華年趕緊把孩子接過來,抱在懷里哄了一小會兒,等谷谷平靜下來后親手將他放進澡盆。
兩個小家伙靠著澡盆壁坐著,露出圓圓的腦袋,適應后便開始用手觸碰盆里的果子與珍寶。
木棉阿叔笑道,“兩位小公子大大方方的,真討人喜歡,一看就知道未來是要做大事的。”
在滿月宴洗兒時不哭不鬧,一點兒都不認生,逢人便甜甜的笑,還有興致玩耍的孩子真的很少見!
秋華年和杜云瑟沒讓別人動手,一起給兩個孩子洗了澡,其實就是用手輕柔地舀起水,順著脖子淋下,順便洗一洗圓圓的腦袋。
孩子們年紀太小,洗澡只是個儀式,不能洗過久,不然有可能生病。
洗了不到兩分鐘,秋華年和杜云瑟便把孩子抱出來,放在柔軟親膚的絲綢上擦干凈身子,換上九九縫的全新的衣服。
接下來便是剃胎毛了,這一步需要專業的手法,手生可能會傷到孩子,秋華年沒有堅持自己來。
葡萄阿叔擅長給嬰兒理發,谷谷和秧秧頭上的胎毛很快便剪了下來,只留了中間一塊,修剪成桃子的形狀,寓意著多福多壽。
“哎喲,這好大一把頭發呢,兩位小公子養得真好,以后頭發肯定又黑又密。”
葉桃紅笑著說,“那可不,你們看云瑟和華年的頭發,就知道這兩個小家伙以后的樣子了。”
在古代,有一頭濃密烏黑的頭發是有福氣的證明,大家紛紛笑著恭喜。
葡萄阿叔的手很巧,三兩下就把胎毛與彩色絲線混合起來編成小球,串上嶄新的銅錢和玉石,再掛上流蘇,做成了兩個小掛飾。
按照習俗,這兩個胎毛做成的掛飾要掛在窗邊,寓意著代替孩子經受風吹雨打,保佑孩子平平安安。
杜云瑟個子高,將掛飾掛在暖閣的窗檐上方,小嬰兒的精力只有一點,折騰了一小會兒后,谷谷和秧秧都有了困意,秋華年挨個親了親兩只洗香香的寶寶,讓奶娘和阿叔們抱他們去休息,其他人則來到外院吃宴席。
秋華年借口身體不舒服,刻意落后一會兒,等屋子里的人都走了,十六終于從不知哪個角落里出來了。
“小舅舅看見谷谷和秧秧了嗎?可愛吧!”
“嗯。”十六努力扯了扯嘴角,同時遞給秋華年一大堆給兩個孩子準備的禮物,以及給秋華年準備的補品。
經過大半年的認真研究,秋華年覺得自己稱得上半個“十六情緒分析專家”,他敏銳地察覺到,十六今日的心情有些壓抑。
盡管十六外表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模樣,可秋華年敏銳的捕捉到了那一絲不同。
“小舅舅最近在忙什么?”秋華年問道,“不方便說嗎?”
“不……”十六沉默了一會兒后模糊地說,“在調查情報。”
更進一步涉及到機密,秋華年不好細問,只能點頭,“小舅舅要注意身體,好好休息。”
他瞧著十六的樣子,提著半口氣意有所指地說,“等谷谷和秧秧長大一些,會叫小舅爺爺了,小舅舅可以帶他們出去玩,說不定他們會天天纏著你呢。”
“……”十六沉默的時間更長了。
直到秋華年忍不住想打個圓場,十六才終于開口,“我想想。”
秋華年眼中閃過驚喜,十六看見后心狠狠跳了幾下,找了個借口快速逃走了。
看著他消失的地方,秋華年輕輕嘆了口氣。
秋華年那段話,其實是在委婉地勸十六找機會尋回正常的身份,以后在陽光下光明正大地生活。
秋華年知道太子在十六心中的分量,也知道暗衛生涯對十六有多么深的影響,十六能有一絲絲的松動,他已經滿足了。
勸動十六需要滴水穿石之功,至少現在他看見了希望。
……
在前院吃過一桌家宴后,來參加滿月宴的客人陸續告辭了。
閔樂逸跟在吳深后面出門,左右看看確認無人后快步追上他。
“小將軍等等我!等一下,等一下!”
吳深在心里無奈的嘆了口氣,又喜又悲地轉過頭。
“剛才人太多,忘記問你了,小將軍你答應我替我找的親事怎么樣了?”閔樂逸眼巴巴地問。
“……”吳深吸了半口氣,“婚姻大事不是兒戲,你別著急,等我慢慢查一查再說。”
“啊?還要慢慢查?”
吳深心里叫苦,后悔自己不該一時賭氣答應閔樂逸替他找什么“如意郎君”。
他半真半假地忽悠,“是啊,俗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萬一那人只是裝樣子,我給他保媒豈不是害了你?”
閔樂逸想起自己之前失敗了的訂婚,覺得吳深說的有道理。
“有道理,我還是回去和兄嫂還有父親商量一下吧,說不定他們的故鄉里有合適的武將呢。”
“等等。”吳深精神一振,“不用那么麻煩,十天,最多給我十天時間,我一定給你找一個不能更合適的。”
第172章 “表兄,我為你、為姑姑、為吳家不值。”
閔樂逸期待地問吳深, “真的嗎?”
吳深壓下心中無奈與苦澀,擺了個放心的手勢,“我吳深向來一言九鼎, 你安心等著就好。”
目送放下心來的閔樂逸坐上自家馬車離開, 吳深才揉了揉頭發,長長嘆了口氣。
他騎上自己的寶馬, 沒回在京城暫居的宅子, 而是打馬去了城外的皇莊。
京城之外,上千頃肥沃的土地上積雪已經化盡,還未種植莊稼的土壤裸露在空氣中,已經有耐寒的野草露出星星點點的綠意。
散發著熱氣的碩大馬蹄踏過小路, 激起一片片揚塵。
吳深在行宮前下馬, 將來自草原的馬王交給宮人,快步走向大殿。
因為太子身體不好,大殿里熏了很熱的炭火, 吳深一進去就一腦門子的虛汗,直接抬手擦了一把。
嘉泓淵坐在整塊烏木雕成的桌案后, 穿著一身常服,如墨長發挽在腦后, 看見吳深輕輕笑了一下,沒有責怪他的失禮。
“你來得正好,孤這里有些有意思的情報。”
吳深聽見有正事,把原本的心事暫放一邊,走到桌案旁邊后扒拉了個墊子盤腿坐下。
嘉泓淵手指點了兩下桌面, 對著空氣詢問, “十六回來了嗎?”
一道鬼魅般的影子默默出現在空間中,饒是已經見識過幾次, 吳深仍舊暗自心驚,暗衛的本事與行軍打仗不同,正面對抗上差一些,神出鬼沒卻令人防不勝防。
“我記得行宮里有母后當年釀的梨花白,你去找出來,再讓吳嬤嬤做一些吳家的糕點,弄好后一起送過來。”
吳嬤嬤是先皇后身邊的老人,在吳家時就在伺候先皇后了,她擅長做吳府風味的點心,不過這些年已經很少做了。
吳深要站起來謝恩,嘉泓淵按手讓他坐好。
“跪拜謝恩的臣子數之不盡,但能說得上話的表弟只有你一個了。”嘉泓淵輕輕嘆息,“表舅與舅母這個年紀,在嶺南受苦了。”
吳深沒有說話,也沒堅持站起來,心里有些難受。
十六已經領命離開,吳深看得出來,太子殿下是刻意支開了十六,這讓他對接下來要說的事愈發好奇。
以太子對十六的信任,不能被十六知道的事情百件里也挑不出一件。
嘉泓淵沒有讓吳深等太久,直接問道,“你可知道當年汾王之亂?”
“自然知道。”
汾王是先帝的幼弟,論輩分算是元化帝的親叔叔,先帝非常寵愛這個同父同母的親弟弟,不但給他封王,還派他在邊境領大軍防衛敵人。
汾王在上一屆奪嫡之戰中沒有明顯站隊,元化帝弒兄殺弟登上皇位后,考慮到邊關的重要,以及當時國力空虛,沒有第一時間動他,打算以軟刀子割肉的方式慢慢收回他手中的兵權。
誰知在奪嫡時不偏不倚的汾王,竟然早就包藏禍心,通過虛報戰功,貪墨軍餉的方式,暗地里準備了大量糧草與金銀,計劃著起兵謀反,想要自己去坐皇位。
不過元化帝也不是吃素的,他在繼位后便有計劃地將汾王手下軍隊中的中層將領抽調去別處,換上南方的將領,擾亂汾王對手下勢力的控制,起到摻釘子的作用。
這導致汾王的謀反計劃在正式實施前便泄露了消息,汾王眼看大勢已去,心中不甘,狂氣發作,竟讓自己手下的軍隊從邊關撤防,使敵人長驅直入,連屠三府十二縣,尸骨堆滿地,百里無雞鳴。
消息傳入京城,朝野震蕩,元化帝大怒不已,命大將軍吳定山率軍平叛,兄長平賢王作為欽差前往邊關調查反賊并安撫民心。
后來平賢王查出數十個與汾王謀逆案關系匪淺的賊人,這些人全部被判誅九族之刑,刀起刀落上千顆頭顱在刑場落地。
此外還有數不清的人被判重刑,連累親族,最輕也是抄家流放,被沒入官牙與宮廷的曾經的公子與小姐們哭哭啼啼,排起望不到盡頭的隊伍。
在動不動就抄家流放的元化一朝,汾王謀逆案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案,出于種種原因,這個大案的卷宗與細節被刻意隱匿了,但吳深作為吳定山的獨子,早早就從父親口中聽過此案。
昔年他還只是個天真熱血的少年郎,聽完父親的講述,只覺得義憤填膺、熱血沸騰,恨不得早生二十年親自上戰場誅殺汾王。如今世事變遷,重新品味前因后果,才琢磨出些不對勁的味道。
“因為汾王之亂,父皇對邊軍的管控非常嚴,駐邊將領們也知道此乃不可觸碰的死線。”
“然而如今,邊境居然又發生了私貪軍餉、謊報戰功的事情,還是在你入京獻俘后出現的。”嘉泓淵輕輕勾起唇角,“真有趣啊。”
吳深不是特別擅長縱橫謀略,但他天然有一種精妙的直覺,“有人故意做了這個局?二皇子?”
“他這么做是為了什么?我手下的軍管得嚴,還有一群我父親的舊人,就算我不在邊關,想靠這事陷害我,也是癡人說夢。”
嘉泓淵示意吳深少安毋躁,“我原本也在想這個問題,與云瑟一起假設了許多可能,直到收到一些關于平賢王的密報,終于可以確認了。”
嘉泓淵眼睛微微瞇起,無數明里暗里橫跨數十年的細微線索已在他腦海中整理成型。
“二皇子與平賢王做這個局,有兩個大目的。”
“其一,此事發生后,在調查出結果前,為了避嫌你不能回去,可以將你困在京城之中。”
“其二,二十多年前的汾王叛亂是平賢王負責調查的,這次出現類似的事,他請命前去查案順理成章。這樣他就能自然地帶著皇命離開京城去往軍中了。”
吳深心跳速度越來越快,猛地抬起頭來,“難道他竟敢——”
吳深的聲音戛然而止,口型做出未說出的兩個字——謀反。
“他們怎么會這么著急?我們本來只打算逼晉王出手。”吳深感覺自己好像哪一步沒跟上思路。
“因為晉王嫡長子病情好轉了。”
“什么?”
嘉泓淵緩緩說道,“給我下藥的那個人,一定早就將對應的解藥了隱匿起來,并自認為妥善地處理掉了所有線索。但令他沒想到的是,我這些年身體雖然非常虛弱,卻一直沒有如他所愿死亡。”
“久而久之,他便沒有那么自信,開始懷疑我手里是不是真的有解藥。所以他給晉王嫡長子下藥,既能打擊晉王,又能起到試探我的目的。”
“我保了晉王嫡長子一命,又真真假假放出許多消息,讓幕后之人風聲鶴唳,不斷猜測我是怎么得到解藥的,猜測我是不是已經掌握了他的核心秘密,我是不是已經謀劃出了針對他的天羅地網——”
吳深默默補充,“疑心殺人,打草驚蛇。”
嘉泓淵啪的一聲將手中的書簡擲下,“不錯,這條惡心的老蛇已經按捺不住,從草里鉆出來了,他自以為在執行謀劃多年萬無一失的計劃,殊不知心早就亂了。”
嘉泓淵低聲笑道,“當年給我母后下藥的人,原來是父皇非常信任的大皇兄啊。那時候父皇還沒登上皇位,這個局就已經開始了……”
吳深沉默片刻,“陛下后來應該已經在懷疑平賢王了。”
“他在我母后病死,我身上的毒爆發后終于開始懷疑了,在那位太醫說‘是毒不是病’的時候。”嘉泓淵輕輕地問,“是不是遲了些呢?”
“他總是把答應好的事推遲,這一次我不打算讓他推了,母后有在天之靈的話,應該已經等好久了。”
嘉泓淵微微揚起下巴,聲音平靜中帶著一絲狠厲,“表弟,你會幫我嗎?”
吳深明白嘉泓淵要對自己說什么了,他張開口,半天沒有發出聲音,“父親教導我要……忠君愛民。”
殿外響起輕輕的敲門聲,是十六回來了。
他帶著先皇后親手釀造的梨花白,還有吳嬤嬤做的吳府味道的點心。
嘉泓淵沒有命令或蠱惑吳深,笑著請他嘗一嘗酒與點心。
酒不是絕世佳釀,點心也只是家常味道,可吳深嘗了一口后,眼睛卻瞬間濕潤了,這是他記憶中家的味道。
吳深囫圇吞了一碟子的糕點,喝完了一壺清酒,把嘴里干澀辛辣的味道分好幾次全部咽下去。
他想要說話,沒組織好語言,就這么借著微微的醉意直接說了。
“我沒有見過先……殿……姑姑。”他頓了頓,“我是老來子,記事的時候,父親已經被明升暗貶至南方當清閑將軍了。”
“但我非常喜歡姑姑,我記得,只要是逢年過節還有我的生辰,她都會千里迢迢地賞東西給我,太監拿著懿旨宣讀,背后是裝滿我喜歡東西的箱子,父親和母親帶著我謝恩。”
“我學著大人們的稱呼叫她皇后殿下,背過人處,父親卻跟我說殿下會更喜歡我叫姑姑。”
“姑姑和我父親雖然是堂兄妹,但姑姑父母早逝,自幼寄養在我家,和親兄妹沒什么兩樣。我父親一旦喝多了酒,就開始想妹妹,拉著我講故事。”
“講姑姑怎么纏著廚娘改進點心,講他們小時候怎么一起研究釀酒,講姑姑能騎在馬上拉開十石的弓,射中百米外的靶子……”
“有時候他還會講,他當初怎么和還是皇子的陛下比試一番,大獲全勝,讓陛下答應一輩子對姑姑好。”
“每次講到這兒,他就不再說了,還讓我把他說的話趕快忘掉。”
“現在想來,父親應該是在后悔吧……”
嘉泓淵把玩著手中的冰裂紋玉石凍酒杯,眸光晦澀不明,“是啊,當皇后是件令人后悔的事。”
吳深笑了笑,“總之,我是從小聽著姑姑還有殿下的故事長大的,我知道在京城最雄偉最繁華的宮殿里,住著我武藝高強、人美心善的姑姑,還有身體虛弱、才華出眾的表兄。”
“我小時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見到你們,但不等我被允許去京城,姑姑便薨逝了。我隨父母進京奔喪,在太子東宮第一次見到了殿下。殿下和我想象中的一樣又不一樣,還沒說幾句話,就咳著血暈了過去,嚇得我以為姑姑沒了后表兄也要沒了,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見到殿下最先問的一定是身體如何……”
吳深拍了拍腦袋,把隨著回憶越來越深的醉意驅趕出去些許,“我這沒頭沒尾的,說得沒完沒了,到底在亂說些什么啊?”
他被自己逗笑了,笑了半天后收起神色。
“我的父母快到花甲之年了,我們已經有三年未曾見面,能孝順雙親膝下的日子越來越少。”
吳深沒有看嘉泓淵,視線向下看著他蒼白的手。
“父親信奉了一輩子的忠君愛民,我自然奉為圭臬。但難道這個‘君’,是不能變的嗎?”
吳深感覺自己心跳越來越快,最后一個字說出來,心已經重重落了下去。
他抬眼,鄭重地看向嘉泓淵,“表兄,我為你、為姑姑、為吳家不值,說白了,我不是想幫‘太子’,我是想幫你。”
第173章 “孤要選妃大婚了。”
嘉泓淵聽完吳深的話, 眸光微微顫動。
他斂下眼睛,輕聲笑道,“好, 明年過年的時候, 我們一起和舅舅舅母在京中團聚吧。”
吳深長長舒了口氣,他是在戰場上勢不可當的將軍, 一旦下定決心, 便不再瞻前顧后。
“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先寫密信穩住在邊關的吳家軍,然后‘好好’待在京城中,在需要時秘密離開。”
吳深皺眉道,“他們有兵變的計劃, 一定會盯緊我, 秘密離開恐怕很難。”
嘉泓淵掩唇咳嗽數聲,“表弟可有成親的打算?”
“什么?”
“掩人耳目雖難,但并非毫無辦法, 讓他們相信你一定在京中就行了。”嘉泓淵隨意地說,“聽說元宵節那晚, 你帶閔家小公子上了長安西門城墻。”
“……”
嘉泓淵輕笑,“舅舅與舅母不在, 孤算是你的長輩,可以替你提親。”
“……”吳深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嘉泓淵以一位兄長的語氣與他談起此事,讓他無法生起別的情緒,只能把那一絲微妙的感覺按下。
“怎么, 難道是我猜錯了?表弟第一次對一個人如此上心, 孤還以為你有這個打算。”
吳深抿了下唇,組織語言, “……我是打算向閔小公子提親。”
“但我不想,將他牽扯入這些事中,也不想提親是別有目的。”
嘉泓淵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沒想到吳深會這么說。
“你想與他成親,結局也確實成了親不就好了嗎?”
吳深搖頭道,“殿下,這不一樣。”
見他堅持如此,嘉泓淵沒再說什么,他還有其他辦法能掩蓋吳深出京的蹤跡,提到提親,只是想起前幾日收到的情報,覺得能順水推舟,一舉兩得罷了。
不一樣嗎……嘉泓淵心里閃過這句話,沒有細想,很快就拋開了。
用完酒與點心,吳深起身告辭,臨走之前他忍不住問道。
“殿下,您手里真的有真正的解藥嗎?”
嘉泓淵搖頭,“若真的有,孤早就能知道毒是誰下的了,騙人而已。”
“那……”
嘉泓淵沒有對吳深隱瞞,從原委講起。
“這種毒是一種前朝宮廷秘藥,煉毒之人試毒時用的藥人是宮女與宮妃,使用效果和劑量也是據此得出的。”
嘉泓淵笑了幾聲,“你應該知道,同一種藥,相同的劑量,在身體條件不同的人身上效果是不一樣的。”
吳深想到了什么,呼吸被攥緊了,嘉泓淵一直笑著,眼睛中卻寫滿了悲涼與狠厲。
“孤能順利出生,病歪歪地活下來,不是因為有解藥,也不是因為運氣,是孤的母親足夠強大,她強于普通宮女和宮妃數倍的身體承擔了大部分藥力,只有小部分影響到了孤。在外人看來,就是母后因常年隨父皇征戰熬干了身體,孤則自幼體弱多病。”
“下毒的人一直等不到孤與母后死亡,數年之后,趁父皇御駕親征再次動手,那一次母后失去了生命,孤身上的毒也暴露在了眾人眼前。”
嘉泓淵攤開蒼白的手掌,注視著掌心的紋路。
“當年的顧老太醫認出了這種毒,父皇就此明白真相,當時敵暗我明,為了不打草驚蛇,父皇想殺顧老太醫滅口,孤暗中請托文先生替顧老太醫說話,救他一命。”
“后來顧老太醫辭官回鄉,離開了眾人的視線,實際上他一直在替孤暗中研究這種毒藥的解藥。”
嘉泓淵從桌案旁的小格里取出一瓶丸藥,取出幾粒咽了下去,十六默默奉給他一杯水送服。
“顧老太醫醫術精湛,又有孤全力支持,在這小二十年里已經研制出了一種仿解藥,孤給晉王嫡長子的就是這個,雖然效力仍比不上真解藥,但一時掩人耳目足夠了。”
“所以殿下如今的身體?”
“過往的虧空無法補足,但毒解得差不多了,如今這副經年病弱的模樣,一部分是真的,一部分是裝的。”
一直裝著中毒難解,才能麻痹幕后之人,冷眼旁觀他們露出破綻。
這是世上只有少數幾人才知道的秘密,哪怕元化帝也不清楚太子的身體究竟在哪一步。
吳深明白,太子將此事對自己全盤托出,是真正信任自己,與此同時,他也徹底上了太子的船,成為太子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死也無法脫離。
嘉泓淵身上燃燒著復仇的黑焰,這火已經靜靜燒了十幾年,吞噬著虛空中的一切,誰也不能澆滅,誰也無法阻止。
嘉泓淵親自起身送吳深,對他說道,“既然你不愿給自己提親,那孤交代你一件效果差不多的事情吧。”
“什么?”
“孤要選妃大婚了,你替孤光明正大地將那些候選人家調查一番。”
“殿下這是要?”
“讓他們以為我正陷在沒有后嗣的危機中,還在他們的局里和他們對弈,根本沒發現他們背后的計劃。”
嘉泓淵看了眼十六,“那些人選十六已經暗中調查過一遍了,具體事宜你問他吧。”
……
谷谷和秧秧滿月之后,秋華年之前準備好的嬰兒房派上了用場。
嬰兒房設置在東廂房里,整個房間都是暖閣,里面有暖炕和軟榻,可供奶娘和阿叔們休息。
東廂房和正房之間的風雨連廊經過改造,用木板和厚褥子嚴嚴實實遮蓋起來,保暖又擋風,人在兩個房間來往,不用擔心著涼。
秋華年和杜云瑟搬回了正房,穿過遮起來的風雨連廊就能去嬰兒房看孩子,有時天氣好,也會讓奶娘把孩子們抱過來。
這天秋華年從睡夢中醒來,杜云瑟已經去翰林院上班了,他在柔軟的床鋪上懶洋洋地打了幾個滾,隱約聽見外頭有孩子們笑鬧的聲音。
秋華年稍微抬高聲音叫星覓進來。
“星覓,你叫人去看看孩子們玩什么呢。”
星覓讓院里的紅翡出去看看,秋華年洗漱好后紅翡回來了,手里抱著一枝一半含苞待放一半盛開的杏花。
“今早幾位公子和小姐路過寸金院,發現里面的杏花開了,索性把早飯擺在那里一起賞花,我過去問,他們讓我給縣主帶一枝花回來。”
秋華年瞧著那一枝帶著露水的粉白杏花,仿佛嗅到了春天的味道。
在寒冷與冰雪中度過了一整個漫長的冬季,生機勃勃的春日終于要來了。
秋華年讓紅翡把杏花插在手臂高的細口甜白瓷瓶里,供在暖閣的窗前,晨光透過窗紙爬上花瓣與枝丫,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香味。
秋華年來了興致,“中午給云瑟還有文先生送飯時,記得折兩枝杏花送過去。咱們的午飯也擺在寸金院二樓,叫上家里所有人一起過去聚一聚。”
秋華年吩咐下去后,府里上下立即忙碌起來。
有去打掃院子和書樓二樓的,有開庫房取專門的桌椅陳設的,有在廚房討論中午做什么菜的,還有各個小院的下人們給自家小主子準備中午小宴穿的衣裳。
縣主難得如此興致勃勃,所有人都不想掃興。
到了中午,秋華年喂完谷谷和秧秧后換了身衣服,前往寸金院。
等他被星覓扶著登上二樓,其他人已經全到了。
“看來是我來遲了。”
葉桃紅笑道,“哪兒有,是我們來早了。”
廚房已經做好了飯菜,在院里下面的小房子里熱著,秋華年來了后,菜品很快就上齊了。
因為今日小聚的由頭是賞杏花,所以席上添了青杏果脯和杏子糕,茶水里也有蜂蜜腌過的杏花,喝起來甜滋滋的,秋華年一不小心就喝了大半杯。
今天太陽很好,中午的氣溫已經有零上十多度了,書樓二樓的大窗戶全部打開,一枝枝帶著花苞的杏樹枝丫爭先恐后擠進來,像云朵又像彩霞。
人多菜吃得快,不一會兒大家就吃了七八分飽,下人們撤走桌上的菜品,重新上了各種點心與零嘴。
孩子們的心思已經不再吃上了,九九打頭讓人分裝了一個小八寶食盒,把各樣點心零嘴都裝了一點,領著他們去院子里作詩、玩游戲。
所有孩子中原若的詩寫得最好,已經能稱得上不錯的詩作,九九寫得中規中矩,存蘭努力地把韻都湊對了,春生和云英不耐煩,胡編亂造了幾句后嚷嚷著要劃拳玩。
秋華年站在窗邊看著孩子們玩鬧,嘴角掛著笑意。
原葭走過來說,“縣主,算學淺要的幾何篇,我已經全部完成了。”
“這么快?”
“上次和您聊完之后,那些不清楚的地方全都茅塞頓開,我按捺不住,夜以繼日地把它改了出來。”
原葭問,“這些書稿是獻給圣上,還是交給齊民書坊呢?”
秋華年想了想后說,“先讓齊民書坊出版,盡快讓感興趣的人都能讀到,然后我再把成書獻上去。”
直接把書稿獻上去,后續應該是由御書庫負責整理出版,而在御書庫負責算學一道的人是二皇子,雖然二皇子如今領兵在外,但這項職位并沒有撤掉,秋華年擔心對方會故意使壞拖出版進度,不如先讓齊民書坊出版發行了再說。
“我這兩天把書稿仔細讀一遍,沒有問題的話,便托人帶去襄平府給信白,書稿十分珍貴,要找個信得過的人。”
寶義和葉桃紅聽見他們要帶東西去襄平府,主動說道,“既然如此,華哥兒不如托給我們吧。”
“你們要回襄平府?”
葉桃紅嗯了一聲,“有這個打算。吳小將軍暫時不能離京,我們也回不去邊關,家里傳來信說我公公身上不好,寶義心里惦記,想回去看看。”
“……族長前兩年還挺精神的。”秋華年有些唏噓感慨。
許多老年人活著全憑一口氣,三兒子犯錯不改,二兒子離心不回,長孫也常年在外讀書后,族長最看重的大家庭便散了,心里的那口氣也斷了,人一下子蒼老虛弱起來。
秋華年想到那個雖然有許多缺點,但也幫助自己一家許多的老人,搖了搖頭。
“好吧,你們多留兩日讓我準備一下。幫我給族長帶些補品和藥材,順便給其他人也帶些東西。”
第174章 “我、我知道一件事。”
由秋華年策劃、原葭主筆的《算學淺要·幾何》終于定稿了, 從開始到現在已經過了大半年。
之所以拖這么長時間,是因為秋華年想在書里加入更多現實例子,引導學習者將理論知識運用到實踐之中。
數學是工科和理科的基礎, 在現在這個朝代, 比起一味地深入研究理論,秋華年更希望書中基礎的數學知識可以對生產力發展起到積極作用。
比如丙七和丙八了解了方程和幾何知識后, 研制機巧器具更加得心應手了;衙門和民間算賬的人用上相關知識, 算起賬來也快了不少,還能飛快驗算,找出失誤。
《算學淺要》系列就像一盞引路的明燈,引領這個時代有天賦的人找到自己的道路, 讓他們在不同的領域發光發熱, 促進時代的發展。
方程篇出版兩年已經初見成效,市面上有一批質量不錯的研究書籍,秋華年很期待幾何篇能造成多大的影響。
他希望自己可以種下一顆種子, 這顆名為科學和理性的種子會汲取這片大地的力量慢慢生長,在無數能人志士的澆灌下漸漸成為參天巨木, 在更遠的未來改變另一個時空發生過的歷史。
秋華年認真給蘇信白寫了信,囑托他盡快安排出版《算學淺要》幾何篇, 齊民書坊經過兩年多的發展已經在全國小有名氣,全力發售之下,不出兩個月,新書就能售賣到裕朝的每一個州府。
秋華年找出蘇信白前陣子寄來的信又看了一遍,襄平府到京城路途遙遠, 如果沒有急事, 兩人差不多一月通一次信,手里這封信主要內容還是祝賀谷谷和秧秧出生。
祝家財大氣粗, 最不缺的就是錢,出于私交還有對杜云瑟秋華年的投靠之意,給兩個孩子送了一份大禮。
小到精巧昂貴的玩具、華麗柔軟的衣服,大到珠寶玉石、名家書畫、古董擺件應有盡有。雖然秋華年現在也算是富貴人家了,看見那幾箱子禮物依舊咋舌。
蘇信白在信中說,一歲的小貍奴進入了鬧騰時期,翻身和走路很利索,奶娘和家人們一不留神他就偷偷溜走了。
除此之外,小貍奴已經會說一些不連貫的話,咿咿呀呀地表達自己的意思了。祝經誠把毛筆給他,他就自己在宣紙上刷刷刷地涂畫,蘇信白說畫出的東西和鬼畫符沒什么兩樣,祝經誠卻覺得這是小貍奴繼承了蘇信白愛書喜文的優點,高興極了。
蘇信白信中附贈了一張小貍奴的“大作”,一尺長寬的宣紙上布滿了疏密不一的圓圈,夾雜著一堆墨點,照秋華年看,頗有一種后現代藝術風格。
秋華年寫完關于《算學淺要·幾何》的正事后,笑著寫起閑話。
“貍奴的大作我已觀賞了,我認為經誠說得不錯,這孩子確實繼承了你的天賦,隨信附贈耐摔的文房四寶一套,京中最新風靡的花箋一疊,讓貍奴好好練習,下次給我寄一張他為你畫的畫像。”
“我想你嘴上說著貍奴在鬼畫符,卻把貍奴的作品塞進了信里,說明心里肯定是覺得貍奴畫得好,想讓我夸。”
“是這樣沒錯吧?”
秋華年想象了一下蘇信白讀到這幾段話的反應,臉上笑意加深。
可惜山高路遠,沒法親眼看見,終究是有些遺憾。
古代交通運輸不發達,鏢局送東西總有磕碰和遺漏,有熟人回鄉順路帶東西回去這種事很難遇到,秋華年索性給朋友們都帶了些禮物。
因為自己身體不好,加上剛生產過,秋華年手里積了一大批珍貴藥材,有自己收的,有別人送的,也有皇家賞賜下來的。
秋華年給族長送了一匣子珍藥和幾瓶配好的人參歸脾丸,給在襄平府養老的顧老大夫也帶了兩匣子珍藥,感謝他當初的治病之恩。
除了給朋友們的禮物,秋華年還采購了一批綢緞,拜托寶義他們帶回杜家村交給族學,補充族學獎勵。
最后,秋華年出了一輛馬車和一位車夫,把所有東西裝進去,跟上寶義一家的隊伍踏上回遼州的路。
寶義和葉桃紅走時帶上了存蘭與云英,家里少了四個人,一下子有些冷清起來,讓秋華年不太適應。
時間來到二月,草木冒出青綠的嫩芽,早春的花兒開了許多,氣溫在潤物無聲間不再寒冷,披件夾棉斗篷就能出門了。
今天是閔樂逸和吳深約定好的十日期限,閔樂逸從昨晚開始就在期待和忐忑了,早上起來找了個借口穿著偽裝獨自出了門,才想起自己根本沒地方找吳深去。
不等閔樂逸懊惱,他眼前的地上突然砸下一顆輕巧的小石子,閔樂逸抬頭,看見吳深抱著胳膊靠在胡同那頭的墻壁上,身邊站著一匹高大的駿馬。
他手里拋著馬鞭,露齒一笑,“走啊,跟我轉轉去?”
閔樂逸小跑幾步過去,衣角隨風飄揚,“去什么地方?”
“上次城隍廟的事情,你不是挺好奇的嗎,我帶你去看看后續。”
閔樂逸聽見這話,先是一喜,轉而踟躕起來。
“這個案子背后牽扯的東西肯定很大吧,我去會不會不太好?”
“沒事,我說你能去就能去。我相信閔小公子不會亂說的。”
閔樂逸心中天人交戰,最終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
“那好,咱們走著。”
閔樂逸一不留神,吳深已經跨身上馬,伸手把閔樂逸也拉了上去,坐在他后面。
閔樂逸驚呼一聲,并不害怕,坐穩后還伸手拍了拍馬屁股。
“真是好馬,我從沒見過這么強健英俊的寶馬。”
吳深笑道,“這是草原上的馬王,自然不是中原之地的馬能比的,只有在廣闊無際的原野下肆意奔跑,才能養出這樣的馬來。你喜歡的話回頭到了邊境,我送你一匹。”
閔樂逸聽他這么一說,終于想起說親的事,“小將軍,你答應我的親事物色好了嗎?”
吳深抓著韁繩的手突然收緊,駿馬立即朝前奔跑起來。閔樂逸一手按著帽子,一手抓著吳深的腰帶,慶幸還好自己做了偽裝。
“幫你說親的事,已經有些眉目了。”駿馬疾馳間,吳深的聲音不斷傳來。
“我覺得那是最適合的人選,不過因為他有要務在身,暫時還不能告訴你是誰。”
“等他忙完身上的事務,我再告訴你,你覺得好的話,他就去你家提親。”
清晨的街道上沒什么人,駿馬跑得飛快,呼嘯風聲在耳邊不斷刮過,閔樂逸努力聽著吳深的話,覺得哪里不對。
“那他知道我是誰嗎?對我滿意嗎?”強扭的瓜不甜,閔樂逸可不希望那人是礙于吳深的面子答應的。
吳深笑了一聲,“放心,他喜歡你喜歡得厲害,要不是事情沒辦完,早就等不及了。”
閔樂逸臉一下子紅了,還好坐在后面沒人看見,他低下頭沒有說話,腦子里浮現出一團一團的線球,卻一個都抓不住。
吳深帶著閔樂逸出了城,來到了皇莊,閔樂逸左看右看,“旁邊那是不是華哥兒的莊子?”
“對,待會兒我們再去那邊玩。”
“是要掩人耳目?”閔樂逸靈機一動,“讓打探的人以為我們只是來莊子上玩的。”
“對。”吳深笑了起來,陪閔樂逸演起這探案和反偵察的戲。
他帶著閔樂逸來到皇莊中一排不起眼的房子前,走入一個普通佃戶的院落。
無論是外部形象還是內部陳設,這個院子都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窗戶外掛了幾排干玉米,房梁上吊了半根臘肉。
但看見吳深后,憨厚老實的佃戶直接把他們帶去了廚房,掀開灶臺旁的一口大鍋,露出一條通往地窖的下沉式樓梯來。
“是秘牢欸!”閔樂逸瞪大眼睛。
吳深忍住笑意和捏他臉的沖動,嚴肅地點頭,“小心一些,這下面押的可是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
“啊?真的假的?”閔樂逸后背發麻。
吳深笑著先下去了,聲音在狹窄的樓梯上回蕩,“當然是假的。”
“嘶——”閔樂逸磨了磨小虎牙,快步跟了上去。
樓梯下面的地窖空間很大,分成數個背靠背互不相通的牢房,適應了昏暗的火光后,閔樂逸定睛一看,發現這里押著一對成年男女,一個少女和一個男孩,果然沒有半點江洋大盜的樣子。
成年男人面相最老,身上穿著的衣服材質不錯,但許多天沒更換過,已經又破又臟,成年女人年輕一些,雖然同樣十分狼狽,但樣貌稱得上風韻猶存。
少女和男孩和成年女人長相有幾分相似,不出意外三人應該是母子關系。
聽見有人進來,成年女人忙不迭手腳并用爬到牢房前,抓著大牢的柱子喊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白彥文的事情,求求你們放了我吧。”
吳深把閔樂逸往后面護了護,“杜紫蓉,我只是想從你口中問出一些東西,關你是為了保護你,你最好把精力放在回想有用的情報上。”
杜紫蓉哆嗦了一下,又回想起自己一家人是怎么被深夜從床上抓起來,堵住嘴巴打暈,裝車運送到這不見天日的地方的。
雖然他們暫時還沒有受刑,但陰暗潮濕的牢房環境和墻上可怖的刑具已經嚇破了這個賣母、賣女求榮的人的膽子。
閔樂逸小聲問,“他們是誰啊?”
吳深簡短說道,“杜紫蓉曾是一個叫白彥文的商人的貴妾,而白彥文就是把真假趙小姐一事透露給趙夫人,并試圖殺死趙夫人滅口的人。”
“這個男人是杜紫蓉后來的丈夫,另外兩個是她和白彥文的兒女。”
“他們有犯過什么罪嗎?”
吳深明白閔樂逸的意思,“放心,都是查明了的不仁不義,不悌不孝的惡人,在這兒吃些苦頭是他們的報應。”
城隍廟一事后,白彥文背后的二皇子勢力已經收回爪牙,鏟除最近諸事的證據,必要時說不定還會對白彥文下手滅口。
正面無法突破,但至少可以推測出白彥文在二皇子的各項謀劃中參與度很高,以前肯定還替他辦過別的事。
從已經被白彥文拋棄遺忘的曾經的貴妾和庶子庶女身上,應該能得到不少驚喜。
吳深的目光掃過這拼湊起來的“一家四口”,想到關于這四個人的惡心情報,忍不住皺起英眉。
“我要知道白彥文過去除了做正常生意還做過什么,只要你們提供的情報有用,我就可以放你們出去,還可以答應你們一件事。”吳深意味深長地補充,“你先有用了,其他人就沒用了。”
話音落下,縮在另一個牢房角落里的叫玉釧的少女猛地抬起頭來。
“我、我知道一件事。”
第175章 “你是不是曾經偷過秋華年的高粱飴方子?”
玉釧看模樣十五六歲, 卻已經梳起了頭做婦人打扮,她下巴尖瘦、眉眼上挑,巴掌大的臉上鼻尖又小又翹, 哪怕一身狼狽, 也能看出小美人的樣子。
“我知道,我知道!”她沒去看親娘后爹的眼色, 抓著牢房的柱子喊叫。
紫蓉騰的一下爬起來, 隔著牢房罵,“你知道什么?!之前一直說不知道,怎么來人了就知道了,也不和我說一聲!”
玉釧臉上閃過一絲冷笑, 沒去看自己的親娘, 眼睛只死死盯著吳深和閔樂逸看。
她當然不會告訴杜紫蓉,告訴了這個狠心的親娘,她還有活命的機會嗎?!
閔樂逸對吳深投以詢問的目光, 吳深簡短解釋,“去年的時候, 衛德興和杜紫蓉商量著把繼女白玉釧送給了漳縣的新縣令做小妾。”
那個新縣令是原縣令王楚慈高升后來繼任的,今年四十多歲, 最大的孩子比玉釧還大兩歲,對玉釧這樣有幾分姿色的小商戶的妾室繼女只是“收用”,連正經的名分都沒給,叫自幼在京中錦衣玉食長大的玉釧怎能不恨。
吳深派出的人主要任務是把杜紫蓉和她的兩個孩子帶回來,綁衛德興是因為加上他更好掩飾, 至于在縣令府的玉釧, 偽造一封衛德興的書信,把她“討要”回來就行了, 縣令根本不在意。
吳深的手下調查清楚這些人的底細,把人綁走裝車后,對外說衛德興要帶著姨娘以及姨娘的兩個孩子南下做生意,外人不會多管閑事,衛德興的正房夫人巴不得他永遠別回來,也不會細究。
所以牢中的四個人已經處于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境地,哪怕死在這里也無人知曉,他們唯一的出路就是用情報打動吳深。
吳深聽見玉釧這么說,沖旁邊的人吩咐,“把她提到另一邊去,好好問一問,把該說的都說清楚。”
閔樂逸第一次見到辦正事時的吳深,書詞戲文中的“吳小將軍”的形象近在眼前,他的心跳重了幾分,默默把視線移到旁邊。
吳深轉頭朝閔樂逸笑了,“這里空氣渾濁,看完后咱們先上去吧。”
閔樂逸跟著吳深回到地上,曬著早春和煦的陽光,后知后覺地問,“所以小將軍你帶我來是干什么的?”
吳深穿著一身帶著暗紋的勁瘦黑衣,走在前面伸了個懶腰,修長的胳膊抻直了后甩下,挺括的腰背遮住一片陽光。
“一來是告訴你,真假趙小姐案有后續,讓你別苦苦惦記;二來嘛,我覺得你應該喜歡地牢,帶你來長長見識。”
一般的哥兒再怎么說也不會喜歡來地牢長見識,但閔樂逸卻是個二般人物,吳深此舉,實打實撞在了他的心坎上。
閔樂逸哈哈笑著叫他,“吳小將軍英明神武!”
“好啊!你故意調侃我是吧?”吳深作勢要找他麻煩,余光看見一個人影,下一秒立即正經起來。
“十六,殿下讓你來審人?”
閔樂逸好奇地看去,只見一個帶著銀絲黑皮面具的人站在幾步外,氣質如鬼魅的煙霧,看身形就知道肯定是位好手。
閔樂逸雖然大大咧咧的,但并不傻,吳深口中的殿下肯定是太子,那么眼前這位名為十六的人八成是太子暗衛。
十六對吳深點了下頭,對閔樂逸也點了一下。
“來審人。”
吳深習慣了十六的言簡意賅,擺了擺手,“正好,里面那個叫玉釧的說自己手里有情報,十六你親自出手的話,不愁問不出來真話。”
雙方短暫交流后各自分開,十六進入地牢,不著急去看玉釧,而是來到了關押衛德興的牢房前。
守衛們審問的重點在紫蓉母子三人身上,衛德興與京城勢力無關,只是捎帶,這些日子還沒有人專程問過他。
發現新來的鬼魅般的人影停在自己的牢房門外,衛德興抖了抖,假裝自己已經昏迷了。
然而沒有作用,因為下一秒他就聽見那人開口道,“沒有精神,先賞二十道鹽水鞭給他醒醒腦。”
衛德興嚇得雙股戰戰,想要高聲求饒,但口中已經被塞了一大團粗布和稻草的混合物,雙手雙腳都被人牢牢按住。
二十條鞭子打完,衛德興背后皮開肉綻,一向養尊處優的身體像坨爛肉般抽搐著,十六淡淡瞧了一眼,“扔到暗室里,我單獨審他。”
這里的守衛們都是太子手下的暗衛,十六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十六剛一發話,衛德興就被拖著地拎起脖子。
一個守衛忖度著十六的意圖,獰笑著對衛德興說,“公子仁厚,才賞你二十道殺威鞭,爺爺連手都沒熱呢,待會兒你讓公子不滿意了,咱們再好好玩玩。”
衛德興說不出話,鼻涕和眼淚沾了滿臉,在布滿塵土的地上拖出一條扭曲的痕跡。
到了暗室,待其他人退下后,十六扯下衛德興嘴里的東西,衛德興立即嘶聲大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白彥文,什么二皇子,早知道杜紫蓉那賤人是喪門星,我絕對不會要她!求您明鑒放了我吧!”
暗室里只有一根蠟燭,十六背身站著,遮住了唯一的光源,漆黑變形的影子在墻壁上抖動,在衛德興眼中,如同世間最恐怖的惡魔。
十六淡淡地說,“你是不是曾經偷過秋華年的高粱飴方子?”
衛德興從極度恐懼中生出一絲茫然,喉嚨發出一聲短促的“啊?”
十六當他默認,繼續問,“你是不是逼迫幼子衛櫟侍奉趙田宇,令他逃亡流浪?”
衛德興眼中的茫然更甚,身體抽搐著說,“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放過我吧。”
十六轉過身,從上俯視衛德興,冰冷的眼睛隱藏在黑暗中,像黑夜中報喪的寒鴉。
“做完最后一件派的上用場的事,你就能死了。”
……
今年的春天性子很急,二月一打頭,氣溫便一日比一日高升,杏花之后,桃花、梨花、玉蘭花、山茶花竟相綻放,一對燕子從遠方飛來,在屋檐下筑起巢穴。
秋華年被嘰嘰喳喳的燕子聲吵醒,星覓進來問他要不要把燕子趕走,秋華年搖了搖頭。
“它們筑巢不容易,人已經占了這么多地方,該給其他生靈留一寸棲息之地。”
星覓聽得半懂不懂,笑著說,“縣主心善。”
秋華年洗漱過后去東廂房看兩個孩子,一眨眼谷谷和秧秧已經滿兩個月了,營養足加上養得精細,兩個孩子白白嫩嫩,藕節似的胳膊和小腿上肉一嘟嚕一嘟嚕的,摸起來彈軟松綿,秋華年最喜歡抓著他們的肉肉玩。
京城附近有給嬰兒睡扁頭的風俗,通過限制孩子翻身動頭,在頭骨未完全硬起來的時候把后腦勺睡成平平的一個面。
葡萄阿叔來問過秋華年,秋華年立即回絕了,同時囑咐奶娘和阿叔們多費費心,每隔兩三個時辰給孩子們換一次睡姿,一左一右輪流著來,務必要睡出一顆圓滾滾的小腦袋。
自然的圓頭比刻意睡出來的扁頭好看多了,而且圓頭腦容量大,聰明!
當天傍晚杜云瑟下班回家,秋華年還拉著杜云瑟讓他坐下,伸手摸他的后腦勺。
杜云瑟不明所以,秋華年摸完才解釋了原因,點頭說道,“你的腦袋就圓圓的,我就說圓頭聰明嘛!”
杜云瑟哭笑不得,把秋華年抓在懷里,不顧他的告饒也仔細摸了摸他的后腦勺,順便摸了些其他地方。
鬧著鬧著氣氛漸漸曖昧起來,兩人都開始情|動,生完孩子兩個多月了,可以進行一些不那么激烈的“運動”了,秋華年徒勞地抓著胸|口的衣服,爽|到差點哭出來,事|后被杜云瑟抱著哄了好久。
秋華年把思緒從那些少兒不宜的內容中拉出來,繼續“玩”兒子。
他將谷谷和秧秧抱起來,朝下放在床榻上,在他們面前搖金鈴鐺,鍛煉他們俯臥抬頭的能力。
谷谷很給爹爹面子,秋華年逗一次就抬一次,秧秧三次里反應一次就不錯了。
對于兩個孩子之間的差別,秋華年開始的時候有些擔心,請了許多太醫和有經驗的奶娘、阿叔看過,每一個人仔細檢查后都說秧秧非常健康,沒有任何問題。
后來秋華年只能承認,這個孩子他——就是懶。
秋華年心里記著這件事,晚上杜云瑟回來后和他嘆氣抱怨,“你說我們兩個卷王——你意會一下意思,我們兩個卷王怎么生出來這么一個小懶蟲呢?”
杜云瑟失笑,“孩子還小,看不出未來,以后說不定會變呢。榴花嫂子家的柚哥兒早先也不愛動,后來還不是聰明又勤奮。”
秋華年沒有被寬慰到,“萬一秧秧像信白的妹妹信瑤一樣,把吃飯和睡覺當成人生最重要的事業怎么辦?”
杜云瑟刮了下他的鼻尖,“那難道不好嗎?只靠吃飯和睡覺就能開心滿足,這是多么有福氣的人。”
秋華年一想是這個理,緩緩舒了口氣后笑道,“罷了,反正有我們倆在,秧秧哪怕躺平了也能一輩子錦衣玉食。”
“過幾天我要把秋記六陳好好整頓一下,這幾個月我忙著懷孕生產,有些人好像心大了。”這是要留給兒子們的依仗,必須越辦越好!
杜云瑟把他半攬入懷中,輕吻他的額頭,“不著急,千萬不要逞強累到自己。”
方才說話時提到了魏榴花和柚哥兒,讓秋華年記起來一件事,“榴花嫂子的弟弟魏麥因為種甜菜有功,被授了個管皇莊的不入流的小官,要帶著家眷進京了,算算日子,大概過幾天就到了。”
杜云瑟嗯了一聲,“都是親戚,來了后請他們到府上坐坐吧。”
秋華年笑了,“到時候,就能見到甜甜和菜菜了。”
第176章 “那邊是不是祁雅志還有郁閩?”
魏麥一家人踩著二月的尾巴到了京城, 秋華年派烏達去城門口接人,先把他們一家四口接到府上。
一年不見,魏麥變化不大, 只是更瘦了些, 身體更精壯了。魏麥的妻子名叫許棗,和他同村, 兩家人院子緊挨著, 算是青梅竹馬,村里的姑娘有自己獨特的氣質,許棗比魏麥還要高半個頭,手長腳大, 一看就知道是干活的好把式。
許棗把兩個特意換了新棉布衣服的孩子往前面推。
“甜甜, 菜菜,快拜見縣主和小姐公子們。”
魏麥的兩個孩子今年四歲,是一對雙胞胎, 前兩年被甜菜狂魔親爹改了名字,姐姐叫魏甜甜, 弟弟叫魏菜菜,魏家不是大族沒有字輩, 這就是大名了。
孩子們年紀小,第一次出這樣的院門,被娘推出來后怯生生站在堂屋中央,捏著衣角不敢往前。
秋華年示意星覓把孩子們帶到自己面前,都說侄子像姑姑, 甜甜和菜菜長得很像魏榴花, 一雙大眼睛幾乎占了整張臉三分之一的位置,高鼻梁, 厚嘴唇,圓臉蛋上有兩坨紅暈,看起來怪可愛的。
秋華年看他們身上穿著桃紅色的襖子,水綠色的棉褲,領口和前襟繡著精致的水仙花。
“這是榴花嫂子的手藝吧?”
“是姐姐做的。”魏麥回答,“姐姐給縣主一家都做了東西,托我帶來呢。”
許棗跟著說,“我們這次來還帶了咸菜、干菜、烤棗、凍梨……都是村里的土物,不值什么錢,給貴人們嘗嘗鮮。那凍梨是用貴人家的大梨樹結的梨子做的”
秋華年想起這些在杜家村時經常吃的食物,有些懷念,讓紅翡去吩咐廚房中午就做出來。
他拉著兩個小朋友的手問了幾個問題,然而甜甜和菜菜太緊張了,年紀又小,話都說不太利索,秋華年不想為難孩子們,讓星覓把準備好的見面禮取出來。
“這是一對在神前供過的小銀鎖,你們一人一個,平時放在衣服下面不要被人看見。”
秋華年把小銀鎖遞給孩子們,又對魏麥和許棗說,“孩子們到了京城該啟蒙讀書了,這是兩套文房四寶和蒙書,你們替他們收好。”
銀鎖雖小,但看樣子是實心的,加上銀項圈,一個至少有二兩銀子重;魏麥和許棗不了解文房四寶,但光看物件的光澤和上面的花紋,就知道它們也不便宜。
許棗結巴著推辭,“縣主,這太貴重了。”
秋華年搖頭笑道,“這和你們帶來的土產一樣,是我的一份心意,對我來說也不值什么。”
“而且我們家剛生了一對雙胞胎,看見甜甜和菜菜這么健康可愛,我心里就高興。”
秋華年讓春生和九九帶著小客人們去玩,和魏麥夫妻說起甜菜的事。
“我記得村里之前來信說,你在家的時候自學了識文斷字?”
魏麥摸著后腦勺笑道,“托杜家族學的廖蒼先生的福,認了幾百個字,農書上的東西能看個七七八八了,但正經書還是看不懂。”
魏麥口中的正經書,指的是四書五經和各種經史典籍,那些書他半句話都讀不懂。魏麥不太好意思,覺得自己這根本算不上識文斷字。
秋華年鼓勵他,“語言和文字和種田用的鋤頭一樣,都是工具,你認識用得上的字已經足夠了,不用妄自菲薄。”
學語言的最佳年齡階段是小時候,魏麥這個年紀,在農忙之余還能努力認識幾百個字,已經非常難得了。
魏麥聽縣主這么說,心情一下子雀躍起來,對一旁的許棗咧開嘴笑,許棗虛點了一下他的頭,示意他好好聽縣主說話。
“你的官職是戶部特批下來的,皇莊典史雖然是不入流的官,但也有官袍和俸祿,要你自己去吏部報到并領取,然后去皇莊上任。”秋華年說,“云瑟已經托人幫你打聽好了,你帶好路引和身份證明,明天直接去吏部遞帖子就行了。”
秋華年口中的“不入流”是一個中性的形容詞,裕朝官職分為九品十八級,不在這個體系里的小官職統稱為“不入流”,雖然級別比從九品還低,但也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官職。
對魏麥這樣出身農家,沒有科舉沒有功名的平民子弟來說,獲得官職無異于鯉魚躍龍門般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意味著他已改換門庭,從此以后有了官身,有了向上晉升的可能性。
魏麥一聽見自己的官名,就止不住地樂,許棗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問起關心了一路的問題,“縣主,麥子每個月的俸祿有多少啊?”
魏麥和許棗對官場兩眼一抹黑,連典史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更別說它的俸祿了。
秋華年笑了,他就知道魏麥夫妻一定很關心這個,大家都是從艱苦時期過來一文一文攢過錢的人嘛!
“皇莊典史一個月八兩銀子的俸祿,領取時也可以直接換成祿米,一兩銀子合一石米。”
魏麥和許棗齊齊吸氣,發出發大財了的聲音。
“居然這么多!”
“八兩,八兩,在村里時累死累活種一畝地,一年下來最多也就賺個二兩!”許棗拍著胸口說。
在古代,社會的貧富差距極其之大,農人們辛苦一年的收入,只夠富貴人家買一瓶花露或者清膏消遣。
秋華年正感慨著,又聽見許棗小心翼翼地問,“縣主,杜老爺每個月的月俸是多少呀?”她想長長見識!
“云瑟是從六品翰林院修撰,一個月十六兩俸祿。”
裕朝給官員的俸祿并不高,中低品級時升一級只漲一兩銀子,從九品官員月俸十兩,從六品只有十六兩。
繼續往上俸祿同樣漲得不多,一級漲個四五兩頂天了,只有到正三品往上才有大幅度提升,正一品一個月能拿到一百七十多兩,但比起這個品級的高度和人數,依舊是寥寥無幾。
可見云瑟的恩師文大儒那么窮,是有原因的。
不過裕朝絕大部分官員都不是文暉陽,除了俸祿外,官員們還有其他進項。秋華年家的開銷就是由秋記六陳承擔的,實在不行還有縣主每月三十二兩的月俸和每年五百石的祿米,不指望翰林院修撰的死工資。
但杜云瑟的俸祿每月領回來,秋華年還是會盯著他上交,找個匣子專門存起來,至于給小杜大人的零花錢,那是另外算的。
每月十六兩銀子在如今的秋華年眼中不夠一家人的花銷,但在魏麥和許棗看來,依舊是一個令人艷羨的數字。秋華年覺得魏麥身上快要燃燒起拼搏奮斗的小宇宙了。
“皇莊上甜菜種植的具體事宜主要是田稷典史在管,你去了后多學多問,但也不用一味避讓,畢竟你才是最早研究甜菜種植的有功之臣。”秋華年輕輕笑了笑,“而且你背后是我。”
“皇莊上有官署,你們一家以后會住過去,皇莊旁邊就是我的莊子,有什么事可以去那里找人幫忙。”
“目前的甜菜的含糖量已經很不錯了,你想往上一步,除了種甜菜,在甜菜提取白糖技術上也要多費心思,如果你有想法,可以去我的莊子上找丙七丙八兩位匠人商量。”
……
魏麥一家去皇莊上安頓下來了,秋華年不方便親自去一趟,索性請衛櫟過來,和他安頓了幾句,經過幾年的鍛煉,衛櫟行事越來越細心周到,如今算是秋華年在皇莊旁的莊子的總管事。
聊天的時候,秋華年敏銳地意識到,衛櫟似乎有些心事,說話心不在焉的。
秋華年不動聲色地問,“最近丙七怎么樣了?”
衛櫟嚇了一跳,支支吾吾道,“挺好的,現在還是農閑時候,大家都不忙,他們兄弟在給兩位小公子做玩具。”
“衛婆婆身體不錯吧?”
“姑母身子骨硬朗著呢,昨天還去田埂上挖了半籃子野菜。”
“最近你在莊子上有遇到什么人嗎?”
衛櫟一下子卡殼了,秋華年知道自己問到了點子上。
“是什么人?能告訴我嗎?”
衛櫟連連搖頭,“不、不好說。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會對縣主有害的。”
秋華年見衛櫟一副緊張恐慌的樣子,只能按下不問,“那就不說了,不過你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情,一定要記得找我幫忙。咱們認識好幾年了,我一直把你當好朋友,你也幫我把莊子照顧得很好,不用和我客氣。”
衛櫟感動地點頭,心中舒了口氣,回想起那天夜里看見的人,腦子里一團亂麻。
真的是衛德興,是那個已經與自己恩斷義絕的男人嗎……
……
轉眼二月離去,三月伊始,又是一年春暖花開,東風習習,三月三日上巳節來臨了。
生完孩子兩個多月了,秋華年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打算趁節日休沐和杜云瑟出門游玩一趟,地點選擇京城的高禖娘娘廟里。
兩年前的上巳節,秋華年和杜云瑟曾在襄平府的高禖廟祈福求子,同去的祝經誠和蘇信白夫夫很快就有了孩子,秋華年當時一口氣放了兩顆彩蛋,后面居然真的生了一對雙胞胎。
無論這是巧合,還是高禖娘娘真的這么靈驗,秋華年都打算在上巳節這天去高禖廟里還愿。
京城的高禖廟也建在河邊,比襄平府的更加寬闊巍峨,殿宇重重,香火不斷,上巳節這天廟里廟外人山人海。
在古代最好“就業”的三種神仙,必然是管科舉考試的,管生育的,管錢財的。
杜云瑟和秋華年這次不需要祈福求子,給高禖娘娘上過香后就出來了。人太多馬車過不來,杜云瑟護著秋華年,兩人一起在充滿節日氛圍的街道上漫步。
孩子們有奶娘和阿叔們照看,好不容易過一會兒二人世界,他們不著急回去。
高禖廟兩側全是小攤小販,有賣小吃的,有賣節日用品的,還有賣花的,賣小飾品的,琳瑯滿目,如同一個小型廟會。
秋華年解開荷包買了幾支芍藥花,在杜云瑟的帽子上插了一朵,給自己鬢邊也戴了一支。
除此之外,秋華年還打算買幾束香草去打水仗,不對,是去袱褉去災,可惜被杜云瑟勸住了,早春天氣還有些寒冷,秋華年現在受不得涼。
兩人都是龍鳳之姿,衣飾打扮也與眾不同,很快就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秋華年不想掃興,拉著杜云瑟示意他去河邊走走。
下到河堤上后,四周全是袱褉游玩的人,秋華年和杜云瑟很快混入其中,秋華年正躍躍欲試地想給杜云瑟灑些水,不白來這一趟,目光突然停留在某處。
“云瑟,你看那邊。”秋華年拉了拉杜云瑟的衣袖,低聲對他說,“那邊是不是祁雅志還有郁閩?”
第177章 昔年故人聚京華,伶仃不似少年游
郁閩站在春寒料峭的河水邊, 穿著一身淺藍色長袍,披著有雪白風毛的藏青團花斗篷,兩年未見, 似乎長大了許多, 一臉平靜地與祁雅志交談,發間不見絲毫裝飾。
如果不是容貌做不得假, 秋華年都不敢確認他就是當初襄平府清風書院里風流簪花的少年郎。
杜云瑟眉頭輕皺, 秋華年見狀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借著人流的遮掩走近瞧瞧。
……
比起郁閩的平靜與淡淡的愁容,祁雅志臉上的笑意要明顯得多,一舉一動都顯出讓人如沐春風的感覺。
“我與郁小公子是遼州同鄉,久仰小公子才名, 以后京中有詩會和酒宴相邀, 還要請小公子賞面。”
郁閩笑了一下,臉上卻還是愁意,“京中才子如云, 某初來乍到,不敢托大, 日后麻煩祁兄帶我多長長見識了。”
“見識不敢當,我知道許多京中才子們名號與性情, 正好為郁小公子引路。祁某今日陪夫人出門,不能久留,改日我去光祿寺卿大人府上叨擾一番如何?”
“兄長愛才,必定喜出望外,掃榻相迎。”
……
祁雅志走后, 郁閩攏了攏身上的斗篷, 感覺寒意順著手指尖不斷向上爬,不知不覺間半邊身子都麻了。
貼身小廝詩吟過來遞給他一只手爐, “公子大病初愈,別在風口站著,回馬車上吧。”
“這個祁庶吉士真是的,好大的臉,認出公子后直接過來叫公子去說話,公子也不好拒絕。”
郁閩輕輕搖頭,訓道,“祁大人是兩榜進士,二甲出身,我連舉人都不是,只是個白身秀才,怎能在他面前要強。”
詩吟撇了撇嘴,“您是遼州郁氏的嫡公子,光祿寺卿的親弟弟,祁庶吉士不過家里連士族都算不上,他憑什么和您比?”
郁閩沒有說話,靜靜走向不遠處的馬車。
換作幾年前,詩吟說的話就是他內心真實所想,他會真的看不起祁雅志,會真的認為自己出身高貴,驕傲不已,然而……
兩年前那個夏日,他搞砸了婚姻大事,被恩師當頭棒喝,又被家人強行帶回族地。渾渾噩噩般回到族學后,他努力調整心態準備即將到來的鄉試,卻依舊名落孫山。
郁閩本以為家人和族人會對自己失望,他做好了迎接痛罵和管教的準備,誰知所有人都沒有任何痛心的表示,仿佛他們一點都不對郁閩失望——沒有期望,才沒有失望。
多少成長了一些的郁閩用了兩年的時間不斷試探求證,終于明白了自己對家族來說意味著什么。
每個家族的資源都是有限的,尤其是世家大族,東西越多,安排后輩反而會越謹慎,以免造成兄弟鬩墻之禍。
這個分法主要由嫡庶和長幼決定,其次才勉強看一看才華。
郁閩幸運地生在嫡系,卻并非嫡長,只要長兄不是個傻子,能達到庸才的標準,就一定會是郁氏一族主要資源的繼承者,負責支撐全族,而他只是一樹起到點綴作用的花。
郁氏一族需要一個“才子”,需要一個能裝點門面的有才名的子弟,但不需要一個有可能威脅到長兄地位的能人。
所以他自幼被嬌慣,被放縱,被引導喜愛詩詞歌賦、紅粉胭脂,對世俗雜務、民生經濟一竅不通,一身聰明換來個風流才子的佳名,但也只是才子而已了。
閔太康山長倒是有心教導他,可他卻欺負了山長愛若珍寶的哥兒,辜負了那一番諄諄教誨之心。
終于意識到這點后,郁閩大病一場,反反復復了大半年,生生把原本的傲氣丟盡了,今年初春,他身體稍好了些,便被家族不容抗拒地送來了京城。
郁氏一族在奪嫡中站隊了晉王,晉王一向走愛重文人、文思敏捷的路線,最近奪嫡之爭風起云涌,晉王需要有人替自己揚名造勢,然而母家的解檀光被棲梧青君折進去了,他只能廣邀賓客,重新物色一批頂尖人選。
郁閩是郁氏一族派出的給晉王的助力,他的才名七分靠自己的本事,三分靠郁氏一族多年的經營和造勢,拿出去說,還是有些分量的。
郁閩心中苦笑,不知自己是不是該慶幸,慶幸自己好歹是郁氏嫡系,至少親手寫的東西都是“自己寫的”,名氣全都指向“郁閩”這個人,而不是像那些分支旁系的子弟,只能做一個更不得志的見不得光的供稿人。
——世家大族怎么能保證代代有驚才絕艷的才子裝點門面,還都是嫡系子弟呢?
很簡單,如果有像郁閩這樣確實有才華的,就往這個方向大力培養;如果一整代嫡系里沒有能拿得出手的,也可以移花接木,混淆造勢。
這個認知徹底擊垮了郁閩身上最后一絲傲氣,原來他在親人們眼中毫無更大的價值,原來他只是一個隨意就能仿造和替代的裝飾品而已。
“公子逛夠了要不回去吧,您身體還沒好全,大公子和大夫人知道了,肯定會擔心的。”詩吟追上郁閩勸他。
“明天大夫人替公子約了江南遲氏一族的那位榜眼,萬一公子今天染上病氣,耽誤了正事可怎么好?”
郁閩興致缺缺地嗯了一聲,想到已經被安排好的一系列交際,心中不快,卻又不得不去強顏歡笑著應酬。
當初樂逸被那個嬤嬤磋磨的時候,應該比現在的他更難受吧……為什么當時的他會覺得,這沒什么,只要假裝不知道忍一忍就過去了?
樂逸,還有秋華年、杜云瑟,他們都在京城……
昔年故人聚京華,伶仃不似少年游。
……
秋華年和杜云瑟站在不遠處的隱蔽地方,看著祁雅志告辭,又看著郁閩離開,才重新走到顯眼的地方。
“祁雅志什么時候和郁閩這么熟了?邀請他參加詩會酒宴,還要去光祿寺卿府上拜訪。”
杜云瑟道,“祁雅志有從龍之心,不甘心自己的出身,一直想攀附權貴拼搏一把,現在看來,他是接了晉王的橄欖枝。”
“郁閩應該是郁家派來輔佐晉王的,祁雅志和他交好,在晉王麾下更容易站穩腳跟。”
秋華年不自覺皺起眉來,“投靠晉王嗎?那上次你生辰宴時,他的夫人再三邀請九九出門恐怕不簡單吧?”
杜云瑟點頭,“我有一個推測,雖還未完全確認,但應當八九不離十。”
“什么?”
杜云瑟牽著秋華年的手,一邊行走一邊低聲娓娓道來,“原本解檀光作為晉王母族的嫡長,才華出眾,久經培養,是晉王麾下年輕一輩中當之無愧的第一人,但現在解檀光被青君困在府上,晉王只能另尋人才。”
“江南遲家早先就和晉王有所勾結,趁這個機會,遲子懷徹底投靠晉王,代替了解檀光的位置。”
遲子懷是江南遲家的嫡系,杜云瑟這屆殿試的榜眼,論名次比解檀光還要高一名,當然這不代表他一定比解檀光厲害,或許只是因為解檀光比他年輕帥氣,更適合做探花郎。
“遲子懷今年三十余歲,長子十三歲,與九九年歲相當,擅長書畫,經常去畫樓品鑒畫作,有幾分才名。”
祁雅志的夫人當時邀請九九出門玩,地點就約在畫樓里。
“他們想干什么?”秋華年怒了。
“應該是想拉攏我們,畢竟你我二人對太子來說分量頗重,卻又沒有必須效忠太子的原因。”
支持二皇子的多是他祖父畢詠時多年來親手提拔上來的弟子門生,支持晉王的多是晉州解氏一族的姻親世家,這些人都有著天然的立場,牽一發而動全身,不會輕易背叛轉投門庭。
而杜云瑟和秋華年和太子之間卻沒有這樣的關系,二人出身寒微,是一步步靠自己走到今日的,與太子唯一的聯系便是杜云瑟的恩師文暉陽曾經奉旨教導過太子。
在外人看來,這并不是牢不可摧的關系,何況文暉陽還因為太子被軟禁過幾年,杜云瑟也因為太子倉皇離京錯過了母親的葬禮。
他們不知道杜云瑟的抱負與對諸位皇子的看法,不知道杜秋二人對二皇子、晉王不擇手段殘害百姓行為的厭惡,自大地認為杜云瑟和秋華年是可拉攏過來的對象。
知道祁雅志夫人的行為背后的本質意圖是拉攏自己,秋華年也沒有完全放心。
如果一切按照晉王的計劃發展,九九去畫樓與遲子懷的長子相識,在對方的刻意賣弄下春心萌動,后來順勢定下婚約,達成將杜云瑟和秋華年拉攏至自己陣營的目的,那對晉王一方來說,這一切自然是皆大歡喜、不費工夫的。
可如果事情卡在第一步,九九就是不對遲子懷的長子動心思,誰知他們會做什么事情來促成這樁滿是算計的婚事呢?
秋華年對那群所謂的“鐘鳴鼎食之家”的節操不抱任何希望。
九九前幾日說想幫秋華年管理秋記六陳的生意,還想親手研制一些首飾和脂粉在鋪子里賣,秋華年已經答應了,他可不想為了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讓九九被困在家里不能出門。
秋華年看向杜云瑟,杜云瑟回以一個安心的眼神,“困獸之斗而已,不會太久的。”
秋華年舒了口氣,苦笑著搖了搖頭,“好好的心情都被破壞了,郁閩和祁雅志碰面的事需要通知別人嗎?咱們接下來去哪里?”
杜云瑟想了一下,輕笑著替秋華年扶正發髻上快掉下來的芍藥花。
“你之前不是說想去棲梧青君府上玩嗎?擇日不如撞日,現在走吧,我也想順道見一見解檀光。”
第178章 “別忘了,是你欠我,不是我欠你。”
棲梧青君的青君府坐落在大時雍坊草帽胡同, 占地近五十畝,整條胡同從南到北一溜都是青君府的紅漆高墻,一戶就占了一條胡同的一面。
青君府的地理位置得天獨厚, 離開胡同拐個彎, 就是長安大街,走幾百米, 就是進入皇城的長安西門, 幾乎算是住在皇城隔壁。
這里原本是一位宗親伯爵的府邸,那個伯爵在上一場奪嫡之爭中站錯了隊,被元化帝砍了頭,宅子收回來后經過擴建和翻修, 面積擴大了一倍, 被元化帝賞給了棲梧青君。
五十畝地是什么概念?這是裕朝禮法制度中超出了正常青君府或公主府的面積,一般只用于親王府,里面大大小小的院落加起來有幾十進, 日常需要六百多位下人照顧打理。
不過棲梧青君出宮建府后,一直沒有成親, 一年里八九個月都在外面訪仙問道,能在里面跑馬的偌大宅院常年沒有主家居住, 多少有些寂寥。
今年棲梧青君在萬壽節后一直沒有出游,一直留在京中,還“搶”了個駙馬回來,這座龐大的建筑群才終于有了活氣。
辰時剛過,橘紅色的太陽從東方探出小半頭來, 溫暖的陽光驅散初春的寒氣。
棲梧青君在府里的校場跑了十幾圈馬, 出了一身薄汗,把馬交給專門的馬童, 手一丟扔了馬鞭,一邊大步往前走一邊問,“駙馬起來了沒?”
宮人眼疾手快地接住金絲編成鑲嵌大塊寶石的馬鞭,小碎步跟在后頭,“駙馬院里的人剛才來說,駙馬一刻鐘前起了。”
棲梧青君似笑非笑,“走,去看看。”
宮人心里暗暗嘆氣,青君今天不知又想了什么新法子要作弄駙馬。
這位探花郎解駙馬是怎么來的,全京城的人都一清二楚,明里暗里罵青君囂張跋扈、目無禮教的人都快能繞青君府為一個圈了,然而青君依舊我行我素,沒有絲毫悔意,外面罵得越兇,他越拼命折騰駙馬。
青君曾經搬來一尺厚的一摞沉香樹皮制成的蜜香貢紙,讓駙馬三日內畫完所有紙張,等駙馬日夜不休地完成上百張畫作,他又當著駙馬的面一頁頁地全撕了玩。
除此之外,烈日炎炎的午后自己坐在涼亭里,非要人去花園收集一整瓶露水;深更半夜趕人起來,面對面坐在堂屋里熬鷹似的不許睡覺;大雪天圍爐賞雪,逼人拿燙手的火鉗子從爐子里一顆顆取栗子等作弄人的事情,棲梧青君隔三差五就要干一次。
青君府上很多下人是從宮里帶出來的老人,在解駙馬進府前,他們從未料想到青君能惡趣味到這個程度,仿佛解駙馬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不隔幾天欺負欺負,就恨得牙癢癢。
更讓他們沒有料想到的是,這位出自晉州解氏一族嫡系的芝蘭玉樹居然從不反抗,青君讓他做什么,他就默默做什么,不掙扎也不低頭逢迎,倒叫別人看著心里感嘆。
要是青君真的愛重解駙馬愛重得不得了,搶來了人好好過日子,那搶了就搶了吧,能尚青君怎么說也是駙馬的榮幸。
可青君分明是在把人當玩意兒對待,解駙馬這樣品貌的天之驕子淪落至此,著實可惜。
解檀光并不住在棲梧青君住的主院,而是住在主院旁邊的棋院,小小一進的院子站在門口一覽無余,地方不大,但清幽精巧,院角的幾十桿翠竹新葉和舊葉交相輝映。
棲梧青君邁步走進院子,東廂房的門半開著,剛起床的解檀光正坐在窗下讀書。
棲梧青君把書從上抽出來,丟到一旁的書案上,解檀光沒有抬眼,也沒有反對。
“前幾天杜云瑟和華年來府上,杜云瑟和你單獨說了什么?還不說嗎?”
棲梧青君沒想等到解檀光的回答,拍了拍手道,“不說是吧?那我們換個話題,聽說最近京里來了許多和你八竿子能打著半竿子的親戚,我打算替你辦一場家宴。”
解檀光沉默了一下,“我已是棄子,他們知曉殿下的態度,不會來的。”
“所以請帖你來寫,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反正到了日子,我要看見名單上的人都到場。”
“……”解檀光定定看了棲梧青君幾秒,“殿下究竟要做什么?”
“你不是解家引以為豪的絕世天才嗎?你猜?”
解檀光的聲音平穩,但在尾音處有些許顫動,“殿下只把我這個人圈起來折磨還不夠嗎?”
棲梧青君的身體微微僵了一下,換上冷笑,“當然不夠,我要太子贏,我要世家死,你以為自己有多少面子,能讓我為你改主意收手?”
他微微低下頭,湊近解檀光,壓低了聲音,“別忘了,是你欠我,不是我欠你。”
……
春日是花的盛季,京中氣候不熱不涼,不干不潮,適宜許多花卉生長,從立春開始,秋華年就開始數家里的鮮花的種類,同時通知城外大莊子上的人加緊制作應季的花露。
待到寸金院的杏花落盡,花園里的桃花、玉蘭也謝了大半,三月走到了尾聲,但你方唱罷我登場,丁香花、凌霄花、紫荊花一個個在四月的春光里盛放,不留絲毫寂寞的空隙。
秋華年開始帶著九九上手管理秋記六陳的生意,不求她成為商業奇才,但求她看得懂賬目,理得清貨物來往,懂得如何管理伙計,守住產業。
因為祁雅志夫人的試探,秋華年擔心九九出門遇到什么意外,有次去皇莊時,他把這事和太子提了半句,太子當即讓十六給秋華年安排了一隊暗衛。
十六親自挑選了八個人,都是個中好手,防一些暗算足夠了。
“他們交給你了,除了護衛你和家人的安全,有什么想做但不方便做的事,也可以交給他們去做。”
十六說這句話時,聲音冷冷的,雖然沒有明說,但秋華年懂得他的言下之意,那所謂的不方便做的事,八成是指殺人放火之類的。
秋華年干笑兩聲,“能保護我們安全就夠了。”
十六看著他,半晌后點頭,“也對,你不該沾這些,有必要的東西我會替你出手料理掉。”
秋華年沒辦法,只能給十六強調安全和健康最重要,千萬不能以身犯險。
有了暗衛保護,秋華年出門隨意多了,莊子上的春耕已經開始一陣子了,去年育苗出來的果樹也能移栽了。
空中壓條技術配合營養土,硬生生把果樹育苗時間縮短至了一年,樹苗存活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這個數據讓無數老果農們驚嘆。
去年大半年時間,衛櫟每天都會去果樹育苗田地里觀察,詳細記錄了各種細節和問題,畫了許多繼承了秋華年風格的簡易圖畫,回頭整理統籌一下,又是一本可以造福百姓,有利于農桑的絕佳農書。
秋華年去年時就計劃好把果樹苗免費送給百姓們,他從不食言,留出幾百株葡萄苗給自己種了一大片葡萄田外,其余樹苗全都打算送出去。
祝家送的那個在宣武門城門口的鋪子派上了用場。宣武門連接內城和外城,人流量非常大,但大多數是來往于內外城之間的平民百姓,沒什么消費能力,所以這個茶攤的收益一直半死不活。
現在秋華年不需要它賺錢,只需要它把免費領果樹苗的事情宣揚出去,并提供一個方便百姓們領樹苗的場地,它的缺點全部變成了優勢。
為了防止有人冒領、倒賣樹苗,秋華年做這件事沒有孤軍奮戰,借了太子的手下,查清戶籍驗明身份后才能領取。
發放果樹苗的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一天比一天領出去的多,果樹苗全部連著泥土挖出根來,用稻草編成的網兜著,找片土地就能種下去,到了秋天就能給百姓家提供收益了。
有幾次秋華年去茶攤監督,遇到領果樹苗的人,聽說他就是齊黍縣主后,一個個激動到面紅耳赤,磕頭叩拜,還有非要秋華年摸一摸他們家孩子的頭,保佑孩子一輩子不餓肚子的。
秋華年哭笑不得,招呼人趕緊幫忙把百姓們扶起來,給每個孩子都說了鼓勵的話。
秋華年發樹苗的舉動在京中引起了無數關注,其中免不了不懷好意的揣測,秋華年對此置若罔聞,只求一個有利于百姓且問心無愧。
在民間,秋華年的聲望再次拔高,之前關于穗星、文曲星、將星三星下凡輔佐太子的傳聞又一次盛行起來,消息傳入秋華年耳中,秋華年敏銳地意識到了什么。
“這些傳聞,是不是太子故意散布給自己造勢的?”秋華年問杜云瑟。
杜云瑟點頭,“所謂吉兆與祥瑞,多是這么來的,只要切實做出了貢獻,民心可用,不必拘于小節。”
秋華年表示這個自己懂,在古代但凡想干些大事,都得找個由頭,顯示自己是受命于天。什么高祖斬白蛇、什么“大楚興,陳勝王”、什么出生時天象大異,都是同類型的東西。
如今的京城里,三位皇子背后的勢力都在拼命給自己支持的皇子造勢,晉王背后的一眾世家才子寫詩作賦,把他夸得才華世間罕見,二皇子人在邊關,也時不時傳來英勇難擋、呼風喚雨的“神跡”。
相比起來,太子這邊的雖然氛圍神神叨叨,但說的都是事實,因為實打實牽動著百姓們的福祉,效果也比其他兩位好。
其他幾方勢力雖然羨慕嫉妒恨,可也沒什么辦法。
就算他們舍得掏出一大筆錢去“收買”人心,一時也拿不出秋華年手里那么多的果樹苗,更沒有一位精通農事的齊黍縣主做代言人。
第179章 “孤,是心悅于十六。”
四月春深, 百花爭妍,秋記六陳的花露生意迎來了高峰。
這兩個月來,秋華年對秋記六陳進行了管理改革, 目前的秋記六陳實行代表大會制度, 各個工坊的負責人、原料采買負責人、倉庫負責人、批發銷售負責人和門店負責人共同組成代表大會,正常情況下十日一會。
每個負責人未來十日的行動計劃, 必須在開會時提前報備, 經過半數以上代表同意,才能去做,會議記錄由專人抄送給秋華年。
遇到難以決策的事情,委員會討論無果后, 再統一找秋華年做決斷。
這樣一來, 秋華年輕松了許多,對鋪子的管控力也加強了。負責人們分散權力,互相監督, 既能避免欺瞞貪贓,又不至于消磨主觀能動性。
秋記六陳之前的大掌柜關六, 是祝家和鋪子一起送來的人,因為身契在秋華年手里, 所以起初非常老實,秋華年見他有幾分本事,且熟悉西市的行情,委派他管理秋記六陳。
然而世事難料,人心易變, 隨著京城秋記六陳的生意越做越大, 關六的心也被養大了。
秋華年在孕后期無暇管顧鋪子,關六幾次試探之后, 開始自以為天衣無縫地陽奉陰違,通過暗調研材料的價格、虛報倉庫折損、從南來北往的進貨商人手中討要賄賂等手段謀取私利。
他以為自己每次只截了一點點銀錢,根本看不出來,殊不知秋華年規定的那一堆復雜詳盡的記錄表格就是為了防止這種情況。
身體養好之后,秋華年騰出空來,把前幾個月的表格算了一遍,立即發現了問題。
他直接報了官,查出關六在京城私置了一院小房子,還養了個從窯子里贖出來的如花似玉的哥兒,零零散散貪走了三百多兩銀子。
秋華年沒有心軟理會關六的求情,請官府按律查辦,官府的人不敢敷衍齊黍縣主,很快就捋清一切結了案子。
因為貪贓數目巨大,關六被打了五十庭杖,判徭役三年,貪走的財產一律賣掉,補償秋記六陳的損失。
結果出來后,秋華年叫齊新選出來的代表們,語重心長地說。
“秋記六陳的生意做得好,離不開大家的努力,我敢說無論是月錢還是其他待遇,這里都是全京城數得著的好地方。”
“大家想賺更多的錢,可以努力工作拿績效獎金,可以想出有用的點子找我要賞,有自己的想法和自信的,也可以辭職出去單干,我絕不阻攔。”
“但是,如果有人陽奉陰違,中飽私囊,去拿不屬于自己的錢,那么關六就是他的下場。我不會像其他主家那樣,覺得這是家丑壓著不外揚,國法森嚴,咱們衙門理論對錯。”
這次之后,秋記六陳上下的風氣肅然一清,不過秋華年沒有把希望完全寄托在震懾上,合理的穩定的制度才是長久發展的唯一途徑,代表大會制度應運而生。
杜云瑟對秋華年管理秋記六陳的方法非常感興趣,問了許多之后,結合自己的眼界與經驗,寫了一篇長長的文章,私下交給了太子,太子對此大加贊賞。
這是新政改革的一部分內容,不過想要舉起改革之旗,至少要等到太子真正登基。
棲梧青君府最近辦了好幾次詩會酒會,打著家宴的名頭,以解檀光的名義,邀請晉王麾下的世家出身的文人才子們。
原本晉王已將解檀光視為棄子,重新選了一批以遲子懷為首的人出來,誰知這個時候,棲梧青君又把解檀光放了出來。
不管解檀光吧,會顯得他無情無義,不利于維持形象;可要管解檀光的話,一方面晉王不確定他還值不值得信任,另一方面解檀光和遲子淮等新人之間的關系也不好平衡。
棲梧青君明面上放肆不羈,攪得晉王麾下一團亂麻,實際借機暗中收集情報,得到了一些有趣的消息。
城外皇莊行宮,空曠的大殿里熏著二蘇舊局的香,陽光從換上輕紗的窗戶中照入,像水一樣在明亮的地板上蕩漾。
棲梧青君一邊小口喝著血紅色的葡萄美酒,一邊和太子說話。
“大約從兩年前開始,江南遲家一直在暗訪曾去過他們家別院,年齡在十六七歲之間的女子。”
“這是國子監丞李睿聰酒后透露的,李睿聰是遼州籍人,元化二十二年新科進士,用岳家的錢給遲氏送了重禮,投入其門下,他在貢院的官職就是遲氏安排的,消息應當可信。”
國子監丞是正八品的官,看似很低,但京官大三品,國子監還是個清貴去處,李睿聰連庶吉士都沒考,居然以二甲末名的成績直接得到這個官位,可見遲氏一族的負責人對他較為看重。
“遲家別院,十六七歲的女子?”嘉泓淵略一思索,從某處暗格里拿出一個匣子,里面裝滿了書信。
“這些東西是?”
“當初震驚朝野的江南結黨貪墨案的證據。”嘉泓淵面色平靜,仿佛口中的案子和自己毫無關聯,從未重創過他。
“皇兄把這些證據給了你?”
“解除禁足之日,父皇派人送過來的。”
“皇兄還是信任你的。”
嘉泓淵勾起唇角,“父皇告訴孤,想做什么事,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覺。對方能在孤察覺前陷害孤,這是孤的錯,禁足以及查抄吳家都是給孤的教訓。”
“……”棲梧青君多喝了半口酒。
“小皇叔不必如此,父皇說得很對,我深受教誨。”
嘉泓淵從匣子里挑出幾封偽造的天衣無縫的信件,棲梧青君道,“我聽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東西,你直接說結論吧。”
“江南一案突如其來,對我猶如當頭棒喝,我也總算明白了父皇為何對他們再三忍讓。這些年大裕明面上風調雨順,國力強盛,可暗地里的蟲豸走狗早已發展壯大,不容小覷。”
“襄平府拐子案和真假趙小姐案揭開了他們的一角面紗,讓我明白他們究竟是如何運轉的。”
棲梧青君猜測,“拐賣家境合適的幼年孩子,隔幾年后把訓練好的假的送回去,再牽線搭橋,將其送到需要的身份上。”
“假的終究不是真的,這些探子會一直有致命的把柄在幕后之人手里,所以永遠為他們所用,不用擔心背叛?”
嘉泓淵道,“中軍都督府參議,正四品朝廷命官,掌握包括京城在內的中原地區的防務情報,有資格調度軍隊,這樣的人后宅的夫人,竟是一個誰都不會懷疑的假人探子。”
“普天之下,還有多少關鍵位置被偷偷換掉了呢?”
棲梧青君設想了一下那個情景,一時背后發麻,“我們該怎么辦?”
“江南一案陷害孤,他們出動了大半力量。這些證據交到孤手上后,孤查訪兩年,終于抽絲剝繭倒推出了幕后之人。”
“是誰?”
“就是江南遲氏。”
“可江南一案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遲氏還未下場參與奪嫡吧?”棲梧青君接著說,“不對,這也是裝的。”
“沒錯,他們早在十幾年前就下場了,只不過一直隱藏在暗處。這次大約是覺得勝券在握,且你弄走了解檀光,機會難得,他們才讓遲子懷光明正大地去輔佐晉王,代替解檀光的位置。”
棲梧青君皺眉,“就算清楚是遲氏,敵暗我明也不好辦,我們必須先知道他們關鍵探子的名單,才能防患于未然。”
嘉泓淵點頭,“遲氏一族費那么大工夫,尋找一個去過他們別院的年輕女子,事情絕不簡單,或許突破點就在這個上,孤會與云瑟等人商議,也勞煩小皇叔繼續替孤盯著。”
“除此之外,老二的人不是也在查這件事嗎?給他透露些情報,讓他繼續查吧,給老二和老三都找點事情做。”
……
談話接近尾聲,棲梧青君一口飲盡了水晶杯中的美酒,搖著頭站起來。
“今日十六不在?”
“去配合吳深忙太子妃的事了,幾方人都在用盡方法阻撓孤選妃,孤也要認真應對,才能顯得孤被困在了這局棋上。”
“……”棲梧青君沉默片刻后問,“你真要這樣,那十六怎么辦?”
嘉泓淵與棲梧青君默默對視許久,才緩緩開口。
“十六忠心可嘉,功績高深,繼位之后,孤會替梅家翻案,廣尋梅家遺孤封賞,并封十六為禁軍統領,居住宮廷聽命,像現在一樣,永遠陪伴著孤。”
棲梧青君有些驚異,“我以為你心悅十六,你竟然不打算娶他。”
“父皇曾許諾母后此生只她一人,卻一再食言,孤自記事起,便一直看著母后在人前藏起來的委屈與痛苦。”
“成為帝王,掌握著無限的權力,所有的東西都會變,心會變,情會變,諾言會變,孤看著父皇一步步變成了現在的模樣……但孤必須坐上那個位置。”
嘉泓淵諷刺一笑,面對同為吳皇后撫養大的小皇叔,他才能吐露些許在心底最深處嘶吼的情緒。
“與其像父皇那樣一再食言,傷人傷己,事后再難看地無濟于事地彌補,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越界。”
“孤,是心悅于十六。”嘉泓淵頓了頓,“但十六無心,孤何必強行讓他有了心,再摔個稀碎呢?”
“只要他永遠不會離開我,就夠了。”
棲梧青君不知該說什么,“你為什么不想點好的,皇兄是皇兄你是你,你自己不變心不就行了?”
“孤能相信自己,但不相信帝王。”
棲梧青君還想開口,嘉泓淵卻不想繼續了。
他心口涌起一股邪氣,明明知道不該,但還是無法控制地說,“小皇叔擅長想好的,所以十多年前,明明已經知道了宮里的那個‘小畫師’騙了自己,真實身份是穎妃的侄子,依舊去赴約,問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然后呢,解檀光是怎么回答小皇叔的?穎妃和解家人是怎么做的?”
棲梧青君手一抖,晶瑩剔透的水晶杯在明亮的地板上摔了個粉碎,濺起一堆半白半透明的碎末。
他咬著牙氣道,“好,我不問了,當我多管閑事。”
他快步走到接近門口的位置,腳步一頓,半轉過頭,“我這個人親緣薄寡,真正放在心上的人沒幾個,無論如何,我希望你生活幸福。”
“……”嘉泓淵沉默著,起身行半禮賠罪,“方才是我冒犯了,抱歉。”
棲梧青君搖頭,“我拿你的痛處戳你,你也拿我的痛處戳我。就像小時候那樣,我打你一下,你打我一下,皇嫂來勸我們,說這樣就扯平了,誰也不許記仇。”
“你這么滴水不漏的人,居然因為它急到和小時候一樣,現在一切還來得及,你再好好想想吧。”
嘉泓淵嗯了一聲,神情卻毫不動搖,棲梧青君嘆了聲氣,轉身離開了。
第180章 “我很清楚,我正在過自己最喜歡的日子。”
郁閩從席上出來, 站在太湖石邊,被夾雜著湖水水汽的涼風一吹,恢復了幾分清醒。
今日晉王在御賜的園子暢意園設宴款待才子們, 棲梧青君不請自來, 還帶上了解檀光,讓席間充滿了刀光劍影與尷尬氣氛。
郁解兩家是姻親, 世家輩分錯綜復雜, 解檀光的姑姑是郁閩的大嫂。郁閩記得,小時候兩人見面時,自己硬要拿喬讓解檀光叫叔叔,解檀光比他大六七歲, 那時候大約是覺得好笑, 摸了摸他的頭,從善如流地叫了聲小叔叔。
郁閩喜歡解檀光的文章詩作,認為解檀光是少數入的了自己眼的人, 為此得意了好久,逢人便要說一說。
如今世事變遷, 自己變了,解檀光也蛟龍困水, 無法掙扎,想到席上解檀光一直維持著虛假笑意如同木頭一般的模樣,郁閩如鯁在喉。
身后傳來一陣平緩的腳步聲,郁閩意識到有人來了,趕緊換上交際的表情, 轉頭一看, 竟是自己剛才還在想的解檀光。
兩人對視,一時無言, 一只孤鶴掠過湖面,驚起一陣水聲。
解檀光回神,點了下頭,“郁小叔。”
郁閩有些害臊,同時心里卻也松了口氣,“駙馬也來這里醒酒?”
話一出口,郁閩就暗叫不好。方才在席上,當著棲梧青君的面,大家稱呼解檀光一直用的是“駙馬”,但想來解檀光私下里并不會喜歡這個名號。
郁閩從小沒被教過這些東西,按郁氏的設想,他就不需要懂什么人情世故,最近他才照貓畫虎地學起來,總是缺一些、慢半拍。
解檀光沒有生氣,他默默看了郁閩一會兒,開口道,“郁小叔吃苦頭了。”
郁閩心里泛酸,大概是因為自己和解檀光勉強算是親戚,又和解檀光同病相憐。
郁閩抽了抽鼻子,“我們這樣的人,都活在……世家的牢籠里,我以前只是不知道而已,突然看見了綁著自己十幾年的籠子和鐵鏈,有些難以接受。”
解檀光沒有回應,郁閩繼續說,“如果連自己的喜好和性情都是刻意引導設計過的,還有什么是真的?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什么,想過什么樣的日子了——我究竟是什么?”
解檀光依舊沒有說話,他的目光落在湖里,郁閩看過去,那里什么都沒有。
他忍不住問,“解檀光,你分得清自己喜歡什么嗎?”
解檀光一直沉默,直到遠處傳來棲梧青君派來找他的下人的聲音。
解檀光垂眸斂起衣袖,在郁閩以為他什么都不會說的時候,突然開口,“我很清楚,我正在過自己最喜歡的日子。”
“因此我更覺得自己卑鄙與惡心。”
郁閩愣在了原地,他無法理解解檀光話里的任何意思,回過神時,解檀光已經離開了。
一陣帶著水汽的濕風拂過明花暗柳,殘缺的月在漆黑的湖水中蕩漾。
……
秋華年收到了來自襄平府的加急信件,信封的署名是云成,秋華年打開一看,立即讓人去翰林院把杜云瑟請回來。
“云成說族長身上不好了。”秋華年說出這句話,心里有些難受,族長的年紀在古代來說很高了,自從兒子們離心、大家庭破碎后,他的精神氣就不足了,撐了兩年,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云成和菱哥兒回村了,寶義叔一家也在,云成寫信的時候,族長已經幾乎吃不下東西了,只能用參湯吊命,信從杜家村發到我們手里少說也要十來日,不知道現在如何了。”
族長做過好事,也做過糊涂事,這輩子經歷過無數大事,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人生走到末尾,想見的人都在身前,至少沒有太多遺憾。
“我給村中修書一封,華哥兒有要交代的話也寫一篇吧。”
杜云瑟和秋華年如今是杜家村的圖騰,哪怕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族長出了事,他們也要有所表態和安排。
秋華年點頭,“我們派烏達帶上東西回去一趟,他去過杜家村,路和人都是熟的。”
話音落下,秋華年就讓人叫來烏達,族長情況緊急,經不得半分耽擱,早出發就能早到達,能見到族長最后一面自然最好。
秋華年找出許多珍貴藥材和成品藥丸,同時讓家里的太醫按照云成在信里詳細描述的病情開了方子,之后和藥一起帶回去。
星覓得了秋華年的吩咐,匆匆出門去買京城有名的易保存、好消化的小吃,帶給族長嘗嘗鮮,看看能不能多吃下去點東西。
此外為了以防萬一,秋華年也讓人找出幾匹白綾白緞帶上,如果族長不好了,不至于在村里一時沒地方買去。
等秋華年把要帶回去的東西安排好,烏達和兩個一起回去的小廝也打點好了行裝。
烏達把杜云瑟和秋華年的信收入懷中,保證道,“老爺和縣主別心急,老太爺肯定吉人自有天相,我們快馬加鞭趕回去,絕對來得及。”
杜云瑟囑咐,“你此番回去,代表著我和華年,村中諸事我已在信中寫了,族長離世的話,下一任族長于情于理都是族長的長子寶仁,如果有人起壞心思不服,你便以我們的名義為寶仁叔撐腰。”
秋華年補充,“族長家的家產幾年前就分好了,三房寶禮家如果鬧,不用客氣,如果他們屢教不改,就把他們趕出杜家村。”
烏達跟主家回過杜家村,他們做管家的有自己的能耐和行事章法,當時把村里發生過的事打聽清楚了,對杜家村族長家發生過的事心里門清。
“縣主放心,我都明白,何況還有云成公子和寶義叔爺爺呢,出不了事的。”
烏達沒有耽擱,當天下午就輕車簡從跟著鏢隊出發了,秋華年看見杜云瑟還給清福鎮隔壁桃花鎮的宋舉人帶了一封信,并且囑托烏達路上務必藏好,到了后親手送到。
秋華年問,“你要單獨給宋舉人說什么?這么神神秘秘。”
杜云瑟出了翰林院,不打算回去上班了,兩人讓奶娘和阿叔們下去休息,在嬰兒房里逗孩子們玩。
杜云瑟一邊把秧秧吃進口中的小手拉出來,一邊說,“我方才思考要給家鄉哪些人送信時,想到了宋舉人,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杜云瑟簡略講了一下江南遲氏的計謀和探子網,又講了棲梧青君打探到的遲氏從兩年多前開始搜尋所有去過他們別院的十七八歲的女子的事。
“李睿聰只知道一部分,不清楚具體是哪座別院,也不知道遲氏找那個女子到底是為了什么。”
“以遲氏的能量,這么久都沒有找到人,那個女子應該處于一個他們沒有料想到的境況里。”
秋華年想起什么,一下子睜大眼睛,“你是懷疑……清荷?”
杜云瑟點頭,“清荷是遲氏一族旁支的人,應該去過所謂的別院,年齡也對得上。她當初在家人的遮掩下假死脫身,遠走東北,遲氏的勢力主要在江南,所以一直沒有發現她。”
秋華年記起一件事,“去年回鄉時,宋太太告訴我,兩年前清荷的父母送來密信,說遲氏主家突然來打探清荷之死的細節,讓她務必藏好清荷。自那之后,宋太太就不許清荷出門,也不打算給她找夫婿了。”
谷谷突然哭了一聲,打斷了杜云瑟和秋華年的思緒,兩人趕忙看去,原來谷谷一直揮著手想和秧秧玩,秧秧卻不理他,谷谷一下子把自己氣哭了。
秋華年好笑地把兒子抱起來,“你說你,氣性怎么這么大,乖乖不哭了好不好?爹爹陪你玩。”
谷谷和秧秧快五個月大了,比剛出生時長大了一圈,已經能稍微坐一會兒了,牙膛摸起來硬硬的,據木棉阿叔說這是快要出牙了。
谷谷趴在秋華年懷里,他已經能意識到這是自己的爹爹了,立即轉哭為笑,阿巴阿巴地用小手拍秋華年垂下的青絲。
秧秧本來躺得好好的,看見爹爹抱著哥哥玩,也有些忍不住了,揮動四肢想坐起來,卻只是像小烏龜一樣轉了半個圈。
杜云瑟笑著把小兒子抱起來,親了親他圓圓的腦袋,秧秧如愿有人抱了,繼續一動不動地養神,對秧秧這“懶”到極致的作風,秋華年已經沒脾氣了。
“我在信中隱晦地向宋舉人與宋太太問了此事,并保證會保護清荷的安全,如果真的是清荷,這對她來說也是一個機會。”
清荷將知道的情報說出來,幫助太子掰倒遲氏,以后就不用東躲西藏了,還能有功勞在身。
清荷是秋華年來到這個世界后,較早認識并交好的人,她曾和九九等人一起隨杜云瑟讀書,和杜云瑟有半師之分,夫夫二人都希望這個命運坎坷的女孩能迎來光明的未來。
今天九九出門逛鋪子去了,她打算試著做一做首飾脂粉生意,在正式開始之前,要先親自了解一下京城首飾脂粉鋪子的行情。
春生持續練武十天,輪到休息日,和九九一起出去玩了。他習武將近一年,體格長得飛快,據師父陸奧評價,一般沒練過的成年人在春生手上也討不了好。
姐弟兩人一起出門,要機智有機智,要身手有身手,還跟著下人以及十六給的暗衛,秋華年比較放心。
誰知快到晚飯時候,九九和春生還未回來,秋華年正準備派人出去找,就聽見門口傳來馬車的動靜。
秋華年迎出去,隨姐弟二人出門的暗衛首領業務熟練,直接上前稟報。
“啟稟縣主,小姐與二公子正欲回府,不料在琳瑯閣中遇到了祁雅志與李睿聰及其小妾,小姐不欲生出事端,在琳瑯閣雅間避了兩刻鐘,耽擱了時間。”
秋華年放下心來,九九和春生也下了馬車,春生有些不服氣,邊走邊說,“咱們干嘛要怕他們,光天化日之下,難道他們還敢做什么不好的事?”
九九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點了下春生的額頭,“你不聽話,下次不帶你出去了。”
春生不敢再說了,但顯然還是不理解。
秋華年也覺得有些奇怪,九九的性格外柔內剛,正常場合里,在帶著暗衛和下人的情況下,她不像是主動回避李睿聰等人,連照面都不敢打的人。
果然,幾句話哄春生回自己院子換衣服后,九九立即悄悄拉著秋華年去碧紗廚里說話。
“華哥哥,我發現那個李睿聰的小妾,很可能是一個熟人。”
“誰?”
“清荷姐姐曾經的丫鬟,皂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