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在城墻上掛了八天, 周將軍五人差點被曬成咸菜。
他們的狀態不好,慶川這邊六十七名被俘人員的情況更糟糕,一個個瘦骨嶙峋的, 臉上、身上都是傷, 身上散發著一股濃濃的腐臭味道。
慶川去交換俘虜的是名叫汪洋的都統。
他看到這些俘虜的慘狀,恨得牙癢癢的,若不是因為雙方人數相當, 他們這邊又有如此多的傷員,他絕不會放這些混蛋回去。
深吸了一口氣, 汪洋命人先將傷員帶走, 他帶著其他人在后面斷后, 以防葛家軍耍花招。
好在沒出什么岔子,他非常順利地就將這些被俘的人員帶了回去。
進城后,城中的百姓看到這些被俘將士的慘狀,很多都忍不住哭了。這葛家軍也太壞了,竟然如此虐待俘虜。
汪洋命人先將他們送去醫療處, 然后安排人聯系他們的家人,自己則去了府衙向陳云州稟明了情況。
陳云州知道俘虜的日子肯定不好過,但沒想到這么糟糕, 大夏天的身上都散發出腐臭味了, 這一個弄不好可是會感染的,現在這時代可沒抗生素。
陳云州嘆了口氣說:“讓軍醫全力救治他們, 先將他們的傷治好, 至于其他的, 讓他們安心, 慶川不會讓英雄流血又流淚的,等他們身體養好了, 慶川會根據他們每個人的情況,給他們安排相應的活計或是讓他們學一門手藝。”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有一技之長無論什么時候都能有口飯吃。
一次性給他們一筆錢,就怕他們守不住。這些人里很多都可能會留下殘疾,心里肯定難受,若是通過喝酒、賭博等這類不良習性發泄,很快就會把錢花光。
而且萬一被人惦記上,謀財害命都有可能。
汪洋領命而去,下午又來了一趟。
陳云州有些納悶:“可是還有事?”
汪洋恭敬地說:“大人,被俘中一名叫焦輝的伍長說有重要的事想親自稟告大人。咱們怎么問他都不肯開口,說這事只能告訴大人您。”
“焦輝雙腿殘疾了,下半輩子只能躺在床上,行動不便。”
陳云州明白了:“那我去看看他吧。”
無論是真的有事,還是因為受傷對下半輩子仿徨茫然,所以想見陳云州要個保證,陳云州都該去一趟。因為這六十七人都是慶川的英雄,陳云州本就打算忙完去看看他們,擇日不如撞日,索性就今天了。
汪洋帶著陳云州去了醫療處。
慶川城的醫療處征用了一個攜家帶口逃離慶川的富戶家的院子。這院子很大,前后三排房屋,中間還有假山花園池塘,如今夏日炎炎,池中荷花綻放,清香撲鼻。
經過陳云州的改造,這里前面第一排成了看病的地方,后面兩排的房子改成了病房。醫療處總共有六名軍醫,十二名學徒,還有三十名護理。
戰時這里主要接收傷員,非戰時,這里也會給普通百姓看遍,若是軍屬,診金藥錢減半,普通百姓則跟其他的藥鋪一樣。
陳云州直接去了最后一排房屋處。
掀開簾子,陳云州就看到一個個傷員躺在床上,屋子里點著驅蚊的干草藥,散發著一股濃濃的藥味。
很多傷員都認出了陳云州,激動得想要爬起來:“陳大人……”
陳云州連忙擺手:“大家受了傷,不必起身,躺著先養好身體,等你們身體康復之后,官府會送你們回家,安排好你們以后的生活。”
“我們相信陳大人。”
“是啊,陳大人,我們總算回家,又能看到大人了。”
……
陳云州示意大家休息,然后跟汪洋一塊兒到了焦輝的床邊。
焦輝的床靠窗戶邊,現在慶川很多人家的窗戶都換成了玻璃的,透光性非常好,亮堂干凈。
看到陳云州,焦輝一臉急色,左手肘撐在床榻上,想起身,但因為受傷撐不起來,他露出一抹慘笑,眼神黯淡地看著陳云州。
陳云州坐到他床邊,微微俯身:“焦輝,你想說什么?”
焦輝一臉激動,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汪洋,聲音壓得很低:“這事小的只能告訴大人。”
汪洋識趣地往后退了幾步。
陳云州稍微壓低了身,頭快湊到了焦輝的嘴邊。
就在這時,看起來都快要死了的焦輝忽地伸出藏在薄被中的手,猛地刺向陳云州的胸口。
寒光一現,陳云州身體比腦子更快,一個側身躲過這致命的一擊,緊接著手肘如刀拐過去,打在焦輝的手上,焦輝手里的匕首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一切發生得實在是太快了,汪洋等人隔了幾息才反應過來。
他兩步竄到陳云州面前,緊張不安地上下打量著陳云州:“大人,您,您沒事吧?”
陳云州撣了撣袖子:“無事。”
汪洋后怕不已:“都是小人的錯,差點害大人受傷。焦輝,你為何要刺殺大人?”
他這話勾起了房中其他病人的憤怒:“是啊,焦輝,我們真是錯看你了,你竟然要殺大人,你還是不是人啊!”
“焦輝,你個畜生,陳大人對咱們不好嗎?好不容易回來,你竟然對大人下手。”
……
刺殺失敗,面對眾人的責難,焦輝緊抿著唇,閉上了眼睛,一副任憑處置的模樣。
陳云州瞥了他一眼,問旁邊的汪洋:“可核查過他的身份?”
汪洋連忙說道:“每個人都查過,確認身份無誤。焦輝是慶川城外桐梓坡的人,家里還有個老母,去年母子倆隨村民們一同搬入城中暫居。其母因病于年底去世,他主動加入了慶川軍。”
土生土長的慶川人,身份絕對沒問題。
“此事都是小人的錯,是小人沒查清楚他們有沒有叛變,就貿然請大人過來,差點釀成大禍,請大人責罰。”
汪洋跪下說道。
他心甘情愿領罰,若是大人有個好歹,他就是慶川的罪人。他現在只慶幸大人身手敏捷,反應快,才沒有受傷。
陳云州淡淡地說:“此事不全怪你,但你確有疏忽之責,他在身上藏了匕首你都不知。念在第一次,等這件事了結后,你自己去領十軍棍。”
焦輝兩條腿都廢了,身體極差,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身份又沒有問題,誰會懷疑他這樣一個弱者呢?
就連陳云州也對他沒多少戒心。
但這事給陳云州提了個醒,以后不能小瞧任何人,行事要更當心一些。
“謝大人。”汪洋感激地磕了個頭。
陳云州往旁邊一張空床上一躺,拉過薄被蓋上,然后對汪洋說:“起來吧,封鎖這間病房,立即派人去通知陶大人、鄭先生、戴指揮使他們,就說我遇刺了情況很不好,可能挺不過去。”
啊?汪洋抬頭,目瞪口呆地看著陳云州。
還是站在門口的柯九反應快,眼珠子一轉,驚恐地大喊:“大人,大人您沒事吧?來人啊,大人遇刺了,快請大夫……”
聽到這話,汪洋雖還沒搞清楚陳云州的目的,但立即爬了起來,飛快地按陳云州所說的辦。
不一會兒,軍醫跑進了病房,還有好幾個士兵四處去通知慶川城中幾個主事的官員。
而病房內,這些受傷不輕的俘虜們目瞪口呆,不知道陳云州唱的哪一出,就連焦輝也睜開了眼,困惑地看著陳云州。
很快外面就響起了凌亂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陶建華和鄭深先后跑了進來。
“大人,大人,您怎么啦?受傷嚴不嚴重?”兩人喘著大氣跑到陳云州的病床前將目瞪口呆軍醫給擠到了一邊。
陳云州掀開被子坐了起來:“無事。剛才有個交換回來的慶川士兵想刺殺我,被我躲過去了。你們現在就當我被刺殺了,受傷很重,危在旦夕,然后派人秘密將這事傳出去。”
陶建華和鄭深對視一眼,有點搞不懂陳云州的想法:“大人這是何意?”
陳云州笑著說:“我懷疑這城里還會有葛家軍的細作。目前正是引蛇出洞的好機會,你們派人出去散布我不行了的消息,然后派人盯著那些跑到醫療處想方設法打探消息或是想鉆空子進醫療處的人,全部抓起來。”
“葛淮安搞這么一出,肯定沒撤軍的打算。如果韓子坤跟他是一伙兒的那就算了,如果韓子坤的大軍已經走了,戴指揮使、童叔,你們可有把握留下葛淮安這兩萬人?”
戴志明和童敬驚慌失措地跑進來就聽到這句,兩人齊齊松了口氣的同時也明白了,這一切都在陳云州的算計中。
二人不約而同地說:“當然可以!”
陳云州點頭:“那行,現在陶大人出去派人將城門關了,弄得很緊張的樣子,放一兩個細作出去給葛淮安通風報信。鄭叔,你留在這,守著病房的門,不得讓任何人進出,以免泄露消息。戴指揮使、童叔,你們下去做準備吧,這次能不能拿下葛淮安就看你們了。”
幾人連忙行動了起來。
不一會兒,外面就又來了好幾個官員想要探望陳云州,但都被黑著臉的鄭深帶人擋在了外面。
鄭深一副故作輕快的樣子:“你們哪里聽說的啊?胡說八道,大人沒事,大家都去忙吧,大人現在沒空見你們,改日吧。”
他正說著話,汪洋端了一盆血水出來,潑在檐下的水溝里,然后紅著眼睛疾步走進了病房。
幾個官員看著散發著濃郁腥味的血水,臉一下子白了:“鄭先生,你給咱們透個底,大人……大人他現在到底是什么情況?”
鄭深還是那句話:“大人無事,就是最近太累,前兩天感染了風寒,諸位大人莫問了,城中事務還要仰仗諸位大人,大家都回去吧。”
他強硬地命人將這幾位官員打發走了。
幾人魂不守舍地從醫療處走了出去,一個個唉聲嘆氣的,仿佛是天塌下來了。
很快,除了他們,又有幾名聽命聽到風聲的官員過來,可全都吃了閉門羹。
這一幕幕落到有心人眼里,無疑是證實了陳云州受傷不輕,甚至是命不久矣的傳聞。
***
病房里卻死一般的寂靜。
病人和軍醫都知道,有大事要發生了。
只有陳云州怡然自得,對柯九說:“房里找找,有沒有書,給我打發打發時間。”
沒有公務要忙,暫時也不宜出醫療處,只能找本書看看了。
從事發后就一直沉默的焦輝聽到這話,忽然開口:“陳大人,您,您就不恨我嗎?您就不問問我,為何要這樣做?”
陳云州抬頭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有關系嗎?”
他也不與這人廢話,直接對鄭深說:“殺了,丟到城外的亂葬崗,葛淮安應該會更相信。”
他不管焦輝有什么苦衷。從焦輝對他動手那一刻起,焦輝在他這里就是個死人了。
鄭深點頭,示意下面的人動手。
焦輝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臨死前可能還想替自己辯解:“我……我是不得已的,我不動手,他們,他們就要殺了晚娘,晚娘懷了我的骨肉,我不能看著他們……”
他話還沒說完,汪洋已經一刀割破了他的喉嚨,將人帶了出去。
一室皆寂。
陳云州示意柯九:“清理干凈,弄一套舊一點的士兵衣服過來。”
鄭深馬上領會了陳云州的意圖:“大人這是想出去?”
陳云州笑道:“我出去看看,柯九和你留在這。”
鄭深想說什么,最后還是沒開口。
他看得出來,陳云州雖然一直在笑,但心情非常糟糕。
任誰都一樣,被自己信賴的子民背叛,心里能痛快嗎?
罷了,就讓大人去找找葛淮安的不痛快吧。
***
葛淮安換回了周將軍并沒有撤軍,而是在原地等候消息,看能否有機可趁。
陳云州是慶川城的主心骨,他一出事,慶川城必然大亂。
下午,一個趕在封城之前逃出來的細作帶回來了好消息:“大帥,那陳云州必然遇刺了,只是生死不知,現在陶建華正在封鎖消息,本來下午剛開的城門,現在又封鎖起來。而且城里很多官員都慌了,照這情況看,要不了一天,慶川城必然大亂!”
葛淮安很滿意。
沒一會兒,斥候回來稟告,焦輝死了,被扔在了亂葬崗。而且慶川城樓上的守軍突然增加了不少。
這無疑更加確定了葛淮安的猜測。他給焦輝的匕首上可是涂了見血封喉的蛇毒,只要擦破一點皮膚就藥石罔效,陳云州肯定逃不過。
他心頭大喜,當即就召集眾將領商議部署明日的攻城策略。
次日卯時正,天才麻麻亮,葛家軍左路軍就突然對慶川城發起了進攻。
葛淮安本以為自己能趁著陳云州死了,慶川城內大亂之際,趁虛而入。
誰知大軍先鋒營剛逼近城墻下方,一顆顆巨石從天而降,將鎧甲、盾牌都砸得稀巴爛。
第一波石頭攻擊之后,還不待下面的葛家軍反應過來,第二波羽箭密密麻麻從上而下掃射下來,讓人避無可避。
連續兩撥攻擊,直接讓葛家軍損失了一兩千人,而且還一下子將葛淮安醞釀起來的氣勢給打沒了。
更糟糕的是,他以為已經遇刺身亡的陳云州穿著一身銀色的鎧甲,站在巍峨的城樓上,振臂高呼:“慶川的好男兒,守衛慶川的時刻到了,為我們慶川的好男兒報仇的時候到了!”
隨后,鼓聲如雷。
“殺……”慶川軍受到鼓舞,爆發出更加猛烈的反擊。
甚至他們主動打開了南城門,放葛家軍進城。
沖在最前面的葛家軍士兵見城門大開,機會難得,提著武器就沖了進去。
很快一支支利箭飛來,沖在最前面的士兵像是被風吹倒的麥浪一樣,齊刷刷地倒了下去,緊接著是第二排。
不一會兒,城門口就堆了厚厚一層尸體。
葛淮安目眥欲裂。
好個奸詐狡猾的陳云州,故意等韓子坤走了,誘他攻城。
他下令讓轒辒在前面開道。
轒辒是大型木制戰車,由粗木編成,上面覆蓋著生牛皮,下面可以容納士兵。這樣石頭、箭支等都不能對士兵造成傷害。
而且生牛皮還不怕火攻。
這一招果然奏了效,轒辒推進城,箭支飛過去,撞在生牛皮上滑落下去,里面的士兵安然無恙,很快就可沖入城中,跟慶川軍展開正面的搏殺。
但就在這時,城樓上方一團火、藥掉落,轟地一聲響,將結實的生牛皮炸開了一個大洞,正好位于下方的士兵更是炸得頭破血流,當即倒地。
緊接著,第二團火、藥又掉了下來,再度炸開一個洞。
轒辒笨重,移動速度并不快,底下的士兵想跑都跑不了,進又進不了,機靈點的,趕緊往城外跑,跑得慢的,不是死在箭下就是死在爆炸中。
這一仗打了兩個時辰,從天光微明打到日上中天,死傷無數,城門內外,城墻上全是血。
葛淮安損失慘重,兩萬兵員不斷減少,己方的士氣降到了冰點,但慶川軍卻越戰越猛,甚至是主動出城與他們搏殺。
葛淮安震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短短半年,慶川軍就能跟他們正面作戰了嗎?
他心驚不已,意識到自己這一仗敗定了。
若是繼續打下去,不但他的老本都要折在這里,他自己恐怕也要永遠留在這。
“撤!”
葛淮安當即下了命令。
余下的葛家軍立即匯隆,跟著撤退。
但這時候慶川軍卻不愿意了,戴志明舉起染血的大刀一馬當先沖了出去:“沖,兄弟們,今天咱們殺個夠本,殺死這些狗日的!”
“沖啊……”
聲音震耳欲聾,連大地仿佛都顫了顫。
葛淮安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懼意,他再次下令撤退。
大軍一路往東,上了馬路,直奔橋州的方向。
葛家軍在前面跑,慶川軍在后面窮追不舍。
跑出四五里,路過一片樹林時,打頭的士兵忽地齊刷刷地掉進了坑里,發出一聲聲慘叫:“啊,有埋伏……”
葛淮安驟然勒緊韁繩,然后停了下來,大軍也全部停下。
就在這時,箭頭從四面八方射來,士兵們逃的逃,舉刀擋的擋,一時間林子里全是慌亂的叫聲。
前有伏擊,后有追兵。
葛淮安意識到今天恐怕是要完了。
他迅速跳下了馬,將身上的盔甲一脫,然后扯過旁邊一個士兵,扒了其衣服,強制將盔甲套在對方身上,然后一把用力強制將這名面色慘白的士兵扶上了馬,然后一揚馬鞭,重重打在馬屁股上。
馬兒吃驚,不管不顧地沖了出去。
緊接著他身邊的親衛大喊一聲:“快跑啊,往山林中跑去……”
葛淮安也捏著嗓子大聲喊。
普通士兵早就沒了主見,一聽這話,慌亂地往林子中鉆,毫無章法,各自為主。
葛淮安要的就是這種混亂。
越亂他才越能逃跑。
趁著戴志明帶人在跟后面的將士廝殺,他抓了一把泥土抹在臉上,然后帶著幾個親衛就往樹林里鉆。
他唯恐被慶川軍追上,哪怕前面有樹林、荊棘擋路,他都不管不顧地往前沖,荊棘、樹枝在他臉上劃破了一道道細碎的傷口,他就像是感覺不到疼一樣。
這樣不管不顧地狂奔了一個時辰,葛淮安實在是累得沒有力氣了。停下來,聽了聽,后面沒什么動靜,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慶川,陳云州,老子與你勢不兩立。遲早有一天,我會打回去的。”
幾個親衛也累得快虛脫了,跟著坐在他身邊,默不吭聲。
這次他們損失實在是太大了,兩萬人幾乎全軍覆沒,回去只怕是沒法向大將軍交代。
歇了幾口氣,唯恐被追上,他們不敢在這久留,站起身,繼續逃。
但跑出去沒多遠,幾人就踩中了什么東西,緊接著只聽卡擦一聲,幾人齊刷刷地被吊了起來,頭朝下,腿上系著一圈很粗的繩子。
葛淮安恐懼不已,大叫:“什么人?放開我們,我可以給你錢。”
童敬慢悠悠地從林子中走出來,笑呵呵地看著葛淮安:“給多少啊?我看看你的命值不值錢?要是價格足夠,我們青云寨也不是不可以放你一馬。”
一聽說是山寨土匪,葛淮安松了口氣:“你們要多少?我都可以給你們,只要你們肯放了我。你們要是不信,可以跟我一同下山,我拿給你們。”
“十萬兩有嗎?”童敬笑呵呵地拍了拍葛淮安的臉。
葛淮安眼底滑過一抹怒色,但很快就被他給藏住了。
他諂媚地說:“有的,有的,只要大人肯放了我,十萬兩也可以。”
童敬忽地拔刀,貼在葛淮安的臉上輕輕拍了拍:“好啊,回頭我讓人送信給葛鎮江,看你這個好哥哥,舍不舍得拿十萬兩銀子來換你。”
葛淮安心頭大駭,對方認識他,還準確地喊出了他們兄弟倆的名字,絕不可能是什么普通土匪。
但他不甘心就這么認命了,垂死掙扎:“我,我不知道你說的葛淮安是誰。我,我們就是普通的逃兵,我只是知道主帥的銀子藏在哪兒,你放我下來,我帶你們去找。”
童敬啐了他一口:“呸,葛淮安,你當老子沒見過你嗎?來人,將他帶回去。”
幾個山寨中人靈活地從樹林中鉆了出來,將六人放了下來,捆綁成粽子,帶回了城中。
這時候,戰場已經打掃完了,能用的箭支、大刀、長矛等武器都被收了起來,碎裂、卷邊的武器、盔甲等物也被撿起來,送回去重新鍛造。
敵軍的尸體運去了亂葬崗就地燒了。
慶川軍陣亡的將士則火化后安置在城中的英雄紀念碑后面的公共墓地中。
幸存的將士在營地中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大街上,百姓們奔向走告,訴說著大勝的喜慶和歡樂,也有親人死在這場戰爭中的人在屋里失聲痛哭。
歡樂與悲傷同一時間在城中的各個角落中響起。
童敬押著葛淮安回城,看著這一幕,默默嘆了口氣。
等他趕到知府衙門時,陳云州剛從英雄紀念碑回來,身上還穿著黑衣,神情肅穆。
童敬將葛淮安帶了過去:“少……大人,葛淮安這廝好生狡猾,跟個士兵換了衣服,然后讓那士兵帶了幾個人突圍想騙過我們,然后自己趁亂逃入森林中,但我老童經驗豐富,才不會上他這當,追了一個多時辰,總算是將這狗東西給抓回來了。”
葛淮安臉色慘白,緊抿著唇,眼神像是要吃了童敬一樣。
童敬直接給了他一腳。
陳云州點點頭,笑道:“有勞童叔了,童叔辛苦了,將這人關入大牢,童叔洗漱一下,一會兒在衙門用晚膳吧。”
“好嘞。”童敬也不推辭,帶著葛淮安去了牢房。
陳云州則大步進了衙門,今日雖然戰事結束了,但還有很多事要忙。
他進了書房,先問鄭深統計的數據:“今天傷亡人數多少?”
鄭叔嘆氣:“初步統計,死了三千二百五十三人,重傷三百二十人,輕傷一千一百三十人。俘虜了敵軍兩千六百人。”
其實這個傷亡已經很不錯了。
陳云州點頭:“陣亡將士的家屬撫恤一定要到位。重傷失去勞動力的,可授田給他們,但不能買賣,只能自己種或是租出去,以保證他們的生活。”
不然萬一他們因為某種原因將地賣了,以后吃什么,靠什么為生?
但一人幾畝地,若是自己家里還有人種,可以省掉租子,若是自己家沒有勞動力種,租給別人,每年也能收幾百斤的租子,保證基本的生活。
“好,落下殘疾的我會安排進工坊中。”鄭深說道。
兩人又商議了一番戰后事情。
隨后鄭深問起葛淮安:“我進來的時候聽說生擒了葛淮安,大人打算怎么處置他?”
陳云州思量片刻道:“晚上讓獄卒審一審他,看能不能問出點有用的東西。然后我寫信給葛鎮江,看他這個當哥哥的愿意用什么來換他這個弟弟,若是他們愿意給大筆的銀錢或是拿橋州換,就把葛淮安放了。”
這是很理智的做法。
只是陳云州開的口未免太大了,鄭深說:“葛鎮江怕是不會同意。”
陳云州冷冷一笑:“他不同意,就將葛淮安殺了祭奠英靈。”
“也行。若能用他換回大筆的財物,補貼陣亡將士的家屬也不錯。”鄭深說道。
兩人正說著話,柯九欣喜地跑了進來,將一封信遞給了陳云州:“大人,儀州來信,咱們已經順利拿下儀州了。盧大人在半路設伏,重創了韓子坤留下的一萬多葛家軍,只有一半的人倉皇逃了,他們人少就沒去追。”
陳云州接過信,心情好了許多。
鄭深拱手笑道:“恭喜大人,一日奪兩城,如今慶川、興遠、儀州都在我們的掌握中了,今日可真是雙喜臨門。”
今日下午,林欽懷也派人送了信過來,興遠城方圓兩百里內都沒了葛家軍的蹤跡,敵軍是真的撤了,短期內應該不會再卷土重來了。
林欽懷打仗是把好手,但讓他治理一州,他完全沒經驗,也沒那個耐心。
如今興遠州安定下來,再由他接管也不合適,因此他寫信向陳云州求援,希望陳云州能安排個人去管理儀州。
當時戰事剛結束,陳云州粗略看了一遍信,也沒有時間處理。
現在最要緊的事處理完了,也該考慮這個事了。
陳云州將林欽懷的信一并取了出來,兩封信一起丟在桌子上,有些頭痛:“儀州的事倒是簡單,由盧照上書朝廷,不要提咱們慶川,就說是他帶兵收攏儀州百姓,重新拿回了儀州,朝廷必然會嘉獎他,應該會直接任命他接管儀州。”
儀州這么偏,又不是什么肥得流油的大州,朝廷肯定看不上。而且由盧照這個熟人管理,朝廷肯定也更放心。
“就是興遠這邊有點麻煩,咱們安排人去接手興遠肯定不合適,名不正言不順,我還沒這權力。”
興遠知府去年被葛家軍殺了。
葛家軍任命了一個傀儡知府,幫他們搜刮民脂民膏,不過林欽懷攻入城中以后已經將這人給殺了,這幾個月,興遠城中沒有知府,都是崔弦幫忙處理政務和民生后勤等,林欽懷只管打仗練兵。
本來誰做興遠知府,陳云州管不了,也不想管,但他怕再來個儀州孫崎嶸這種貪生怕死的,完全不顧城中百姓死活,敵軍還沒打來就跑了。
這樣他們辛辛苦苦拿下了慶川,全為他人做了嫁衣。搞不好沒多久,興遠又要落入葛家軍手中,那慶川軍陣亡的幾千人都白死了。
鄭深知道陳云州在愁什么,想了想勸道:“大人莫急,戰事剛結束,興遠的事有林將軍看著,不必急于一時,先將其他事處理完再說也不遲。”
陳云州輕輕搖頭:“這事咱們遲早要面對的。我倒是有個想法,咱們向朝廷稟明此事,但將興遠的守軍掌握在咱們手里,如此一來,新來的興遠知府若是肯好好盡本分也就罷了,實在不行,若萬一哪天葛家軍卷土重來,就讓守軍控制住興遠,不會再讓儀州的事重現。”
鄭深聽明白了,陳云州是打算架空興遠知府,只要執掌了兵權,一個興遠知府掀不起什么風浪。
依他們慶川軍如今在這幾州的名聲和勢力,想辦到是件很容易的事。
只是這樣的事遲早會傳入京中,朝廷恐怕得給大人穿小鞋了,弄不好一頂謀逆的帽子就要扣下來。
哎,這么下去,只怕很多事由不得他們了。
這事回頭跟陶建華商量商量,早做打算。
“這樣也可,將林將軍留在興遠,哪個知府來都越不過他。”鄭深提議。
陳云州點頭:“回頭給林叔造個身份,上書朝廷給他請功,并稟明興遠的情況,儀州咱們就別摻和了,裝作與咱們無關,免得朝廷那邊有意見。”
兩人商議好,陳云州當天就寫了一封奏折,派人加急送往了京城,邀功,訴苦一樣不落。不管朝廷認不認,給不給賞賜,該嚎的時候還是要嚎,不哭窮,不賣慘,誰會把你當回事?
***
葛淮安的嘴巴很硬,審了半天,受了刑,渾身都是傷,他仍舊什么都不肯開口。
陳云州去牢房中看過他一次,但這人就跟鋸嘴葫蘆一樣,什么都不愿意說。
陳云州也不介意,吩咐獄卒他們曾經是怎么“招待”慶川軍俘虜的,現在就一一還給葛淮安就是,只要不把人打死即可。
隨后,他寫了一封信去給葛鎮江。
葛鎮江看完這封信暴跳如雷:“這個陳云州,可真貪,十萬兩,他怎么不去搶?”
十萬兩不行,慶川方面提議,可用橋州換葛淮安。
這兩個條件都太離譜了,葛鎮江是不愿的。
但他又不能完全不管葛淮安。
葛淮安是他的得力手下,也是他的親堂弟,他不管,下面的人會怎么看他?以后還會像現在這樣服他嗎?
尤其是葛家軍中元老,幾乎都是鹽販子出身,混江湖的就講個義字。
就在葛鎮江愁眉苦臉的時候,一個將領給他出了個主意:“大將軍,現在咱們奈何不得慶川,不若將這封信送去京城,讓朝廷來收拾他。”
葛鎮江詫異,看向袁樺:“軍師,你覺得這主意怎么樣?”
袁樺輕輕搖著扇子:“馮參將這主意我看可以一試。”
馮參將見素來足智多謀的袁樺都同意了,笑著說:“大將軍,現在陳云州拿下了三州,朝廷可不會容他。咱們再安排一些人去京城放出風聲,就夸他手里有多少兵,占了多大的地盤,多么多么厲害。”
葛鎮江懂了,這是反間計。
他指著馮參將:“沒想到你腦子這么好使,那就這么辦。”
第072章
京城, 早朝上,一片肅穆。
頭發斑白,臉上的肉松松垮垮長滿了老人斑的嘉衡帝端坐于龍椅之上, 冕冠輕垂, 一句話都沒說,卻壓得底下的群臣喘不過氣來。
原因無他,楚家軍伐龔鑫失敗了, 還丟了兩城。
消息傳回京中,皇帝震怒, 底下的群臣一個個噤若寒蟬。
兵部尚書急火攻心, 病倒了, 連夜請了御醫去府上,聽說現在還沒醒過來。
兵部侍郎胡潛只恨自己年紀不夠大,身體不夠差。
他心里叫苦不迭,瞥了一眼斜前方的戶部尚書,硬著頭皮說:“皇上, 楚家軍糧草供應已斷兩月,如今軍中將士一日只能食一頓,兵器更是半年未曾更換, 磨損嚴重, 有些切瓜都難。”
這可不能怪他們的將士不拼命啊,實在是吃不飽, 武器也壞了不少, 拿什么去打?
戶部尚書富國祥狠狠瞪了胡潛一眼, 跪下道:“皇上, 戶部去年嚴重超支,如今已是入不敷出。整個戶部上下已兩月未發薪俸, 戶部上下不少官吏家中已揭不開鍋,只能靠典當度日。能用的銀錢,戶部皆已撥去了工部。”
這可不是他們戶部貪昧了,實在是沒錢了,兵器折損沒有更換這事更怪不了他,要找就找工部去吧。
工部尚書晉峰見球踢到了自己面前,連忙老淚縱橫地訴苦:“皇上,工部去年總共獲得戶部撥款兩百四十萬兩銀子,其中三十萬用于建造皇陵,筑造司、鹽鐵司、花綱司、水利司等共用款項六十萬兩。余下的一百四十萬兩銀子全用在了軍器司。”
“共計打造大刀三萬把,弓六千,箭二十萬支,長矛八千,各類戰車、馬車一千四百輛……去年十二月直今打造的一萬二千把大刀,弓三千,箭八萬皆已奉命送搶塞州。自三月起,戶部已不曾撥過銀錢,如今工部各坊的鐵、桑木、拓木、牛筋等皆已告罄。”
這可不是他們工部不干活,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材料只有那么多,戶部遲遲不撥款,他們也沒辦法。
嘉衡帝見這些臣子一個個推諉,暴怒:“這么說,倒是朕的錯了!”
底下大臣們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隨著戰事失利,皇上的脾氣是越來越暴躁了,傻子才會在這時候當出頭鳥呢。
見無人說話,嘉衡帝惱怒到了極點,開始點名:“富國祥,你說此事如何解決?胡潛,晉峰,不若你二人去江南替了楚弢?”
這哪是要讓他們去替楚弢啊,這是暗示他們再不想辦法解決,就送他們去江南送死。
三人瑟瑟發抖。
富國祥連忙表示:“皇上,如今已是五月,很快就會進入秋季,糧食豐收,屆時虧空就會補充……至于現在,微臣提議,不若向京中官員、勛貴、富商借錢,籌備軍費,待得戰事平定,國泰民安,戶部再償還這筆錢。戶部可打借條,約定償還的時間和利息。”
至于到時候戶部還有沒有錢,能不能還得起,那就不關他的事了,反正現在先將鍋甩出去。
晉峰也連忙說道:“皇上,聽聞東駝嶺發現了一處新的鐵礦,工部會再召集一批役卒前去開采,盡快為楚家軍提供武器。”
胡潛苦笑,戶部工部倒是可以糊弄糊弄,但他們兵部難啊。
別以為他不知道,這兩個老狐貍現在就是在拖。
他們在皇上面前說得好聽,可大家都不是傻子,誰會輕易借一筆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收回來的銀錢?所以這借錢肯定是雷聲大雨點小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戶部沒搞到錢,工部那邊也別指望有什么進展了,最后戰敗的后果還是他們兵部來承擔。
他很心累,卻也只能表態:“皇上,兵部會盡快再發出征兵令,再招募一批兵員趕赴江南,保持我們在兵力上的優勢。”
嘉衡帝面色稍緩,咳了一聲:“諸位愛卿最好說到做到,若是三個月內,楚家軍再拿不下那龔賊,朕唯你們是問。”
現在嘉衡帝最厭惡的龔鑫,一個亂臣賊子,竟敢稱帝,置大燕于何地?若不將這亂賊鏟除,那些亂黨有樣學樣,安能有大燕在?
幾人松了口氣的同時又忍不住擔憂。這一關暫時是過了,但等三月之后呢?
三月內楚家軍在江南的戰事若再不取得進展,只怕他們這些人都要遭殃。
就在殿內的氣氛陷入凝滯時,吏部尚書虞文淵站了出來,拱手道:“皇上,吏部昨日收到了一份喜報,因太晚,宮門已關,微臣未來得及向皇上稟告。”
“哦,什么喜報?”嘉衡帝興致缺缺地揉了揉眉心。
他的身體越發地差了,就上朝這么一會兒功夫,便覺疲憊不堪,也沒功夫聽這些大臣扯皮。
虞文淵將一封奏折舉在頭頂上方,恭敬地說:“皇上,慶川知府陳云州收復了興遠州,殲滅葛家軍三萬余人,生擒葛家軍左路軍統帥,也是葛鎮江的堂弟葛淮安。”
其余大臣聽到這個消息,震驚之后,趕緊向嘉衡帝道喜:“恭喜皇上,天佑我大燕。”
“皇上圣明,區區亂臣賊子作亂,不足為懼,相信大軍定會盡快平亂,收復各州。”
……
朝廷上的氣氛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
嘉衡帝也非常高興,無他,吃敗仗太多了,這驟然出現如此大一個喜訊,誰能不高興?
他翻開陳云州的奏折看完,目光落到胡潛身上:“這陳云州很不錯,一個文官出身,如今也不過二十歲出頭,卻能以一府之力收回興遠,爾等不汗顏嗎?”
這話說得大臣們都低下了頭部。
胡潛連忙說道:“皇上,陳知府三元及第,乃是開朝以來,最年輕的狀元郎,唯二的三元及第者,才華橫溢,豈是微臣等凡夫俗子所能及的?”
眾人無語地看著他,你一個堂堂的三品大員,拍個區區五品知府的馬屁,也不怕跌份。
不過大家換位思考一下,若自己是胡潛,只怕也會如此,只要能讓皇上高興,拍拍馬屁又何妨?
嘉衡帝瞥了胡潛一記:“你倒是有自知之明。陳云州上奏說,這次慶川損失慘重,傷亡一萬多人,希望朝廷能給些這些陣亡將士一些撫恤,諸位愛卿怎么看?”
富國祥心里咯噔了一下,得,這慶川又來要錢了。
一個將士五兩銀子的撫恤金,那加起來也得小一百萬兩銀子了,戶部現在上哪兒拿去?
更何況,一旦開了這個口子,那下次慶川再要錢怎么辦?
他連忙說道:“皇上,慶川軍民驍勇善戰,臣等佩服,只是值此艱難時刻,國庫實在是湊不出銀子,況且慶川府去年的田賦便沒上繳。皇上,不若將這部分糧食留給慶川做撫恤所用。”
嘉衡帝捏著奏折,點點頭:“富愛卿言之有理。”
富國祥松了口氣,但很快他就高興不起來,因為皇帝又說。
“慶川方面,請求朝廷支援他們一部分兵器,現在他們用的都是慶川府以前留下的殘兵斷器,以及繳獲敵軍的武器,還有一部分是城中百姓將家里的鐵鍋、鋤頭、砍刀等熔了鍛造所得。”
要完撫恤又要武器,這個陳云州胃口不小啊。
富國祥跟晉峰對視一眼。
兩人不是傻子,這個慶川府肯定有貓膩,沒有兵器怎么可能兩次打退葛家軍,殲敵五六萬,還從葛家軍手中奪回興遠州。
只怕慶川府在偷偷開采鐵礦,鍛造兵器。
晉峰求之不得,不然這重擔又要壓到他們工部頭上,現如今這亂局,只要能盡快平亂,將高昌人打回漠北,有些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
他站出來說:“皇上,慶川上下能抗擊葛家軍,收回興遠實屬不易,只是如今江南和西北戰事吃緊,工部實無余力鍛造兵器。早年工部在興遠州北部的長平縣發現過一處鐵礦,但因這處鐵礦雜質含量比較高,且距京城甚遠,因此沒有開采。”
“微臣提議朝廷可特許慶川府開采此礦,鍛造兵器,消滅葛家軍,收回橋、懷二州,與楚家軍匯合,解江南之困。”
這提議實在是太大膽了。
當即就有不少臣子反對,其中以大理寺少卿徐匯反應最是激烈:“皇上,不可,鹽鐵豈能容人私營,萬不可開此先河。”
“是啊,鐵器乃是國之重器,一個小小州府怎可私開鐵礦,不妥!”
“皇上,微臣記得,當初陳云州在京城時,晉尚書對其頗為賞識,今日晉尚書將此等大權都放給陳云州,很難讓微臣不懷疑晉尚書的用心。”
……
晉峰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劉慶,你他娘的少血口噴人,老子與那陳云州只聊過兩次,何來關系不錯一說?我這都是為了大燕,如今國難當頭,特許他開礦鑄鐵又如何?等得他日平定亂軍,將其召回京中就是。”
說白了嘛,既然這陳云州這么好用,又不用他們出兵器就能打勝仗,為何不用?
富國祥也是這個意思:“是啊,皇上,晉尚書所言極是,特事特辦,如今情況緊急,況且長平縣那礦也不怎么好,不若讓慶川軍開采即是,也好早日解了亂軍之困。”
他也覺得讓慶川軍打仗挺好的,又不問他要糧草輜重,能省多少銀錢。
不像西北軍、楚家軍,天天都催糧草,催撫恤,催軍餉,催得他頭大。
“皇上,不可,微臣最近幾日聽到京中有些傳言,這慶川軍已擴大到了快十萬人,一個小小的州府擴員如此之多,很難不讓人懷疑其居心!”徐匯連忙反對。
禮部侍郎牛開元也站出來道:“皇上,微臣也聽到了一些風聲,據說陳云州抓住了葛淮安,向葛家軍勒索了二十萬兩銀子。國庫如此艱難,他們明明有錢,卻向朝廷要錢,其心可誅,皇上當心養虎為患啊!”
“是啊,皇上,微臣也聽說了,其實儀州也落入了陳云州的手中。當心此人乃是第二個葛鎮江!”
……
后面這些話就有些誅心了,讓本來還想替陳云州說話的富國祥等人都不敢開口了。
嘉衡帝的臉色也由晴轉陰:“徐愛卿,此事可當真?”
徐匯連忙表示:“皇上,好像是前陣子京城來了一隊從南邊來的流民,這事是從他們口中傳出的。正所謂無風不起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況且,楚將軍帶兵十余載,驍勇善戰,尚且不敵,那慶川府不過一偏遠落后的州府,一州僅有兩千衛兵,如何能力抗葛家軍?”
“微臣有理由懷疑,陳云州可能早就投靠了葛家軍,故意跟亂軍里應外合,騙取朝廷的銀錢!”
牛開元連忙跟上:“大人,微臣私以為徐大人所言有理。前年,慶川府在田賦一事就多有推諉,去年更是借口被搶,一粒都未曾上繳。若是被搶了,他們要養數萬兵員,跟葛家軍作戰,何來的糧草兵器?奏折上所言,要么是虛夸業績,要么是早已跟亂軍勾結。”
這話雖是猜測,但卻有一定的合理性。
楚家軍都奈何不了亂軍,一個區區的知府卻能守住慶川,并打退敵軍,收回興遠,未免也太可笑了。
嘉衡帝顯然也信了這番說辭,重重將奏折摔在地上:“混賬東西,朕給你們榮華富貴,給你們高官厚祿,你們就是這么回報朕的?”
眼看他動了真怒,大臣們腦門都快貼到地上了,就連剛才跳得最歡的徐匯都不吭聲了。
還是胡潛站出來打破店中凝重的氣氛:“皇上,此乃徐大人的一家之言,并無確切證據,依微臣之見,不若派人走一遭慶川。”
虞文淵今天上奏本來是為了博皇帝開心,誰知會弄成這樣子。
他也連忙補救:“是啊,皇上,正好陳云州請朝廷任命新的興遠知府,接管興遠,不若派人去看看。這葛家軍當初就被楚將軍打得節節敗退,不得已退走懷州,勢力應該很弱,因此讓陳云州撿了個漏。”
這分析也有一定的道理,同是亂軍,也有強弱之分。
嘉衡帝面色稍霽:“那依虞愛卿所見,派誰擔任興遠知府一職最合適?”
本來能有個外放的機會,對那些考中了進士卻還一直不受重用,等著授官又或是丟到窮困縣歷練的低級官員來說,是個不錯的差事。
但現在慶川情況不明,萬一陳云州真的跟葛家軍勾結了,那去就是送人頭的。
虞文淵肯定不能安排自己人去,他正琢磨,大殿外面一耳聰目明的年輕官員站出來道:“皇上,微臣愿意前往興遠州,為皇上分憂解勞。”
嘉衡帝抬頭望去,示意大太監劉安去將人帶上來。
很快劉安就將年輕人叫到了前面。
嘉衡帝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個衙門當差?”
年輕人約莫二十來歲,長得斯文有禮。
他跪在殿內說道:“回皇上,微臣太仆寺主簿錢清榮。”
“姓錢?你跟博遠侯什么關系?”嘉衡帝問道。
博遠侯連忙站出來說:“回皇上,是微臣那不成器的長子。”
嘉衡帝很滿意,錢清榮這身份去了興遠也不用擔心被陳云州給收買,他定然會如實將慶川的情況上報。
“不錯,虎父無犬子,博遠侯你有個好兒子。傳朕旨意,任命錢清榮為興遠知府,即日上任,不得耽擱!”
早朝后,嘉衡帝又特意將錢清榮留下囑咐了幾句,讓他去了興遠,盡快摸清楚慶川的情況,及早匯報給朝廷。
***
拿下了興遠,收回了儀州,打退了葛家軍,陳云州發現自己的擁護值并沒有長多少,兩個月了,才不到二十萬,要湊齊兩百萬,猴年馬月去了。
他懷疑這是因為他沒在興遠州亮過相,興遠百姓、儀州百姓的擁護值都跑到了林欽懷和盧照身上去了。
這怎么行?
好不容易攻打下兩個地方,結果他這半點好處都沒撈到。
在確定葛家軍全部退回了懷州、橋州后,陳云州決定去興遠一趟。
朝廷的官員恐怕還得一個月后才能到達,在此期間,興遠城中百業待興,有些惠民、利民的舉措也該及早布置下去。
首先當務之急就是在興遠州推廣紅薯。
現在才五月份,這時候種下一批紅薯,還能趕得上。
將慶川事務都交給陶建華和鄭深后,陳云州帶著柯九,拉了十幾車紅薯,前往興遠。
林欽懷見到他如釋重負,自從仗打完之后,他在城中就不知道該干什么了,如今看到陳云州就跟見了救星一樣。
陳云州被他這反應逗笑了:“此戰辛苦林叔了。召集興遠城官員議事吧,我有事情要跟大家說。”
興遠城中目前只有幾名低級官員,最要緊的職務還都是慶川這邊的人擔任著。
陳云州將他們叫過來:“我已上書朝廷,說明了慶川,想來最遲下個月,朝廷就會派新的知府大人過來,這段時間還要辛苦諸位管理好興遠州。”
眾人連忙說不敢當。
陳云州又道:“一會兒將城中百姓召集起來,我帶了一些紅薯過來,發給大家,教大家種植之法,紅薯產量更高,而且對土壤、水分的要求要低很多,山地都可種植。”
林欽懷聽到這話高興不已,連忙去安排,還讓發紅薯的人告訴他們,這是陳大人親自從幾百里外送過來給他們的。
這法子果然奏效了。
到了傍晚,陳云州就看到自己的擁護值嗖嗖地往上長,每次都是兩三點的加。
滿意地關上了系統,陳云州跟林欽懷、童良、崔弦等用過飯后談起了接下來的規劃:“林叔,童良跟我回去,你留在興遠如何?我擔心新來的興遠知府會跟孫崎嶸那廝一樣,為免興遠再陷落,咱們必須得在慶川留個人。童良阿東他們太年輕了。”
此舉正合了林欽懷的意。
他辛辛苦苦拿下興遠,可不是為朝廷做嫁衣裳的。
他笑著說:“好,慶川的兵都練得差不多了,少了我,也還有童敬在,新兵讓他練即可。大人放心,我會守住興遠的。”
“如此就有勞林叔了。”陳云州舉杯敬他,然后接著說,“下午,崔弦將最近統計的名冊給我看了,如今興遠城中只有四萬多百姓,人實在是太少了,不少房屋閑置。林叔,人口興,城才能興,我建議可向托拖家帶口,家世清白者半贈半送城中的閑置房屋,以盡快增加城中人口。”
不光是城里,興遠州都應該發布吸引流民、災民的措施。
被葛家軍占據半年多,興遠州的人口總計減少了五十多萬。一半逃往其他州府尋求生路,一半是被葛家軍殺了。
興遠州原本也只有兩百來萬人,這下人口一下子減少了四分之一,可不是個小數目。
林欽懷知道,征兵養兵首先就得需要人,沒有人何來的興盛一說。
他贊許地說:“大人說得是。如今新任知府還沒來,大人暫代知府之職,興遠上下聽大人的,大人盡管吩咐。”
陳云州算是看明白了,除了打仗,林欽懷就想當個甩手掌柜。
罷了,不為難他了。
陳云州轉頭跟崔弦認真商議了起來,邊喝邊聊,一直聊到夜深,最后還是童良受不了崔弦一直霸占著陳云州,將陳云州給拉走了。
次日,陳云州就代興遠知府發布了一系列的通知。
第一是興遠本地陣亡將士、百姓的撫恤,興遠城中四間屋子的房子或是四畝地,任選其一。
第二是招募人口,歡迎外州府百姓前往興遠定居,若是選擇居住在城內,可半價購得一座房屋,二十年內不得買賣,若是住在城外,每一口人可獲兩畝田地的租種權,前五年免租,只需繳納朝廷規定的田賦即可。
第三,本地百姓沒有房子的,可優先購買城中的閑置房屋,只需付四成的價格。房屋面積太小想置換的,打六折,但二十年內不得買賣。
此外,興遠全州百姓,今年田賦減兩成。
第四,鼓勵興遠百姓種植棉麻等作物,慶川府會全部按照市價收購。
……
官府的告示張貼出來后,立即在全城引起了轟動效應。
因為這些幾乎惠及了興遠州每一個百姓。
僅僅一天時間,便讓陳云州的擁護值上漲了二十萬,這還是因為興遠城中只有幾萬百姓,城外偏遠一些的地方都沒聽到消息。
但隨著知府衙門的告示張貼下去,陳云州可以預料,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他的擁護值都蹭蹭蹭地往上長。
除了擁護值開始狂漲,好消息還一個接一個。
夏喜民的商隊回來了,途徑興遠,知道慶川拿下興遠后,他沒再繞路,直接從興遠城中經過。
陳云州看著他們帶回來的三千匹良馬,佩服得五體投地:“夏員外,你真是太厲害了。”
這么多馬,排隊都有幾百米長,在這亂世能買到馬,還將馬順利運回來,可不容易。
夏喜民哈哈大笑:“多虧了幾個朋友幫忙。對了,大人,如今興遠收了回來,北邊的路是暢通無阻的,我有些朋友很喜歡咱們慶川的布料、鏡子等物,大人可否派兵去興遠北部清楚匪患,保證商路暢通?”
現在興遠、慶川、儀州都很安全,但去年戰亂發生后,興遠和北邊的沖州交界處,多了不少土匪。這次他們這么大的隊伍回來都遭遇了兩撥土匪,好在自己這邊人多,不少人都有一定的武力值,不然還真要陰溝里翻船。
但這并不是每支商隊都能有他們這個規模的。
長此以往,小商隊根本不敢往南走。
陳云州一聽還有這種事情,當即保證道:“沒問題,夏員外所言甚有道理,回頭我便安排人去剿匪。”
不光是要剿匪,而且還要宣傳三州的太平。
現在的傳播速度太慢了,等百姓口口相傳,那得后年馬月去了,只能自己出擊。
陳云州將這個任務交給了童良。讓他帶一隊人馬去北邊剿匪,并在附近的村落張貼官府的告示,嚴厲打擊土匪,土匪自愿下山的可入冊編入良民中,安生種地做買賣都可,冥頑不靈的,直接殺了。
此外,他們還派了一支百人小隊,駐扎在兩地商路的必經之處,為進入興遠的商隊保駕護航,此外,還給各商隊發放興遠、儀州兩地的招募百姓公告。
這些商隊頭一次碰到這么熱心的官府,感激之余,自然也愿意幫他們將這些招募的公告在途徑的鎮子、城里發放。
于是錢清榮還沒到興遠便先看到了興遠官府發出來的公告。
彼時,他剛進入沖州,距沖州城都還有兩百多里,到興遠城更是有五六百里。
這么遠,他竟然都能收到興遠官府發的告示,錢清榮好奇極了,指著張貼在客棧柜臺上的紙詢問掌柜的:“沖州怎會有這張告示?”
掌柜的一遍撥弄著算盤珠子,一邊跟他閑聊:“這是我一個常客送過來的,說讓我放在柜臺上,若是看到流民,就告訴對方。”
“真有告示上說的這么好嗎?”錢清榮挑眉問道。
掌柜的聳了聳肩:“具體的我也不清楚。不過我那熟客說,他們的商隊從定州路過興遠往北時,遇到了土匪,興遠官府滅了土匪,還護送了他們一程。他感動極了,這一路上,走到哪兒都給人發這種紙。”
“我也是頭一次聽說還有這樣的官府,這位客官你說稀奇不稀奇?”
錢清榮點頭:“確實稀奇,我活了二十幾歲也是第一次聽說這樣奇怪的事。”
掌柜的嘆道:“應該是真的,我那熟客都在我這客棧住過一二十回了,若不是真的,他不會如此賣力地給對方發告示。哎,現在世道艱難,處處不太平,若都能像這興遠官府就好了。要不是離得太遠了,我都想去興遠了。”
這年月,掙錢能比全家老小的小命更安全嗎?
“掌柜的說的是,這興遠聽起來是真不錯。”錢清榮附和道。
掌柜的抬頭笑道:“公子這是打算去哪兒啊?現在定州、懷州、橋州不能去。亂軍在攻打定州,恐怕要不了多久定州就要陷落了,懷州、橋州也在亂軍的控制下,聽說那些人哦,名義上是兵,實際上跟土匪沒兩樣,看到好的就搶。”
錢清榮含笑說道:“多謝掌柜提醒,那我去興遠州看看,就不叨擾掌柜的算賬了。”
謝過掌柜,錢清榮帶著小廝阿元上了樓。
一進客房,阿元就迫不及待地說:“公子,您說那個興遠州真有這么玄乎嗎?您都還沒上任呢。”
錢清榮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笑道:“應該是陳云州做的吧。哎,真是沒想到,當初那個書呆子竟也能變成這樣有趣,真是識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他跟陳云州是同屆考生,兩人都考中了。但一個是風光無限的狀元郎,一個落在榜單倒數。
阿元卻很愁:“公子,您還笑得出來。他把收買人心的活都干了,您去興遠州怎么辦?還有減田賦這事,他這樣擅作主張,回頭您怎么向朝廷交代?依小的,這人就是不安好心。”
現在全京城的人誰不知道戶部缺銀子啊。
年初那會兒,皇上還下令讓朝中大臣,京中勛貴,富戶募捐銀子打高昌人,最后弄了五十多萬兩銀子,皇上大發雷霆。
他們走的時候,戶部尚書富大人又出來以戶部的名義借銀子,還說一年給一成的利息,可寫借條,也不知道能借多少銀子。
戶部都窮成這樣了,肯定不會減免興遠州的田賦。
可他家大人還沒到,興遠州就發布了減稅的告示。陳云州倒是當了好人,可他家大人呢?
回頭不認賬,興遠州的百姓肯定怨聲載道,可減免吧,朝廷這里怎么交代?
錢清榮伸出手指將他的眉毛提了起來,往兩邊拉:“多大點事啊,怎么愁得跟個小老頭似的?你家公子都不擔心,你怕什么?”
阿元無奈嘆氣,公子也不知怎么想的,好好的京官不做,非要跑來這勞什子興遠。
第二天,錢清榮帶著阿元繼續啟程。
一天后,他們遇到了一支商隊,說是去慶川的,錢清榮便跟著商隊一塊兒出發。
這支商隊說是去慶川買便宜布料的。
去年亂軍還沒去慶川的時候,他們商隊經常往慶川跑,慶川的布料、茶葉、鏡子等都物美價廉,非常受歡迎。只可惜后面發生了戰亂,他們不敢再過去了,如今聽說慶川、興遠都太平了,他們才又敢去。
錢清榮有意打聽陳云州的消息,可惜這商人也沒見過陳云州,但他說陳云州在慶川、在廬陽的名聲特別好。
錢清榮這下肯定了,陳云州應該沒背叛朝廷,跟葛家軍沆瀣一氣。
只是這些人口中的陳云州跟他曾經所見過的那個狀元郎相去甚遠。
四年前,他雖跟陳狀元沒多少交際,但同一屆的考生,多少遠遠打過照面,也聽說過對方的很多事跡。他記得那狀元郎就是個書呆子,才華是有的,但性子執拗,說話直爽,身上還有股迂腐勁兒。
跟現在這位在慶川、興遠都混得風生水起,聲名在外的陳云州完全不同。
難道遭遇一場挫折就能讓人發生如此大的改變嗎?
等他們的隊伍走到沖州、定州、興遠三州交界的地方時,遇到的百姓更多了。不少拖家帶口,攜帶著所有家當,明顯是去投奔興遠的。
這其中很多是定州出逃的百姓,皆是受那紙告示所惑。
及至進入興遠,他們就看到了傳說中那一隊為過來商旅“保駕護航”的軍隊。
對方見到他們這一百多人的隊伍,立即下來先盤查了他們的身份,確定不是土匪流寇才放行,然后還根據這些流民的情況,指引他們去哪個地方比較好。
一家幾口都是青壯年,身體好的,他就讓人去儀州。要是身體不大好的,就安排去附近幾個縣。
錢清榮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這一趟興遠之行,還真是讓他長了不少見識。
他借口自己想去興遠城定居,繼續跟著商隊南下。
三日后,錢清榮進入了興遠城。
興遠城墻上還殘留著干涸的血跡,似乎在訴說著那場戰事的艱辛。這一路上,他已經了解清楚了興遠這一仗的全部經過。
陳云州的人馬能拿下興遠真的很不容易。
進入城中,城里井然有序,街道上人、流如織,百姓們臉上都洋溢著歡快的笑容,他們的眼中綻放著一種名叫“希望”的光。
興遠城的百姓的安全感比之沖州都更強,這完全不像是一個剛經歷過戰亂的城池。
粗粗轉了一圈,錢清榮帶著阿元去了知府衙門,拿出敕牒和告身,亮明了身份。
衙役見新大老爺來了,連忙去通知林欽懷。
林欽懷急忙從軍營中趕了回來,見新的知府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頓時松了口氣,跟這種年輕的官員打交道總比來個陰險狡詐的老狐貍好。
他笑著上前拱手道:“下官見過錢大人。”
“林將軍免禮,陳大人已經為你們請功了,只是朝廷最近太忙,過陣子,將軍的正式任命應該就下來了。”錢清榮笑呵呵地說。
確認陳云州并沒有勾結葛家軍后,等他上書了朝廷,朝廷肯定會對這些人嘉獎的。
林欽懷壓根兒不在意朝廷這點嘉獎,笑著說:“謝皇上隆恩。錢大人舟車勞頓,辛苦了吧,下官帶您進去看看院子,晚上給您接風洗塵。”
錢清榮攔住了他:“不急,我在路上聽說陳大人在此,我想先去拜見陳大人,畢竟我們也是同年,如今都在南邊為官,如此緣分,理當慶祝一番。”
林欽懷的眼神變得有些微妙:“錢大人也是嘉衡八年的進士?”
錢清榮笑呵呵地點頭:“對,不過當時陳大人三元及第,才驚四座。我就不行了,勉勉強強夠掛在末尾。”
林欽懷收回先前的話,這他娘的還不如來只老狐貍呢!
這人一見到少主就會識破少主的身份,怕是不能留他了。
第073章
興遠的招募計劃對慶川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有些從東邊到興遠的流民聽說了兩州的情況, 覺得慶川軍更強大,去慶川更安穩,一部分便轉道南下, 去往了慶川。
這些流民都是附近幾個州府的百姓, 為避戰亂逃離家鄉的。
自五六月起,慶川涌入的流民逐漸增多,每天都有幾百上千人。
慶川對接收流民早有一套熟悉的流程, 都不用陳云州或鄭深出面,下頭的讓人就能將這些流民登記在冊, 然后打散安置在各縣, 不出一點岔子。
短期內, 這些流民的涌入對慶川產生了不了多大的情況,但正所謂積少成多,一個月幾萬人,一年下來可就是有幾十萬人。
這么多人可以提供不少勞動力和稅負。
而且萬一哪天又打仗了,也不用擔心兵員問題。
所以對流民的涌入, 陳云州是持熱烈歡迎的態度。凡是新來的流民,官府都按人頭提供兩斤土豆,不是讓人吃, 而是給他們做種子的。
一個土豆可以根據芽包的地方削成幾塊甚至是十幾塊, 兩三個月后就能長出十幾株土豆,一株結幾個土豆, 這種收比相當不錯了。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土豆生長時間短, 對季節氣候沒那么挑剔。現在這月份了, 流民們種植水稻肯定是來不及了, 種些土豆充饑最合適不過,在西方, 土豆可是主食。
這樣他們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實現糧食自主,在慶川安定下來。
除了各地百姓自發涌入興遠、慶川,沒想到葛鎮江又跑來湊熱鬧。
六月初,葛鎮江派人送了一封信給陳云州,說愿意用兩萬百姓換葛淮安。
陳云州看完信直接遞給了陶建華:“就沒見過這樣換的。”
哪家是用百姓來換主帥的啊?
只聽說過用城池、俘虜交換,葛鎮江是真摳門。
陶建華也很無語:“這個葛鎮江怕是不想落得個不管自家兄弟的名聲,但又不愿意出錢,不愿意割讓城池,所以拿人來換,太小氣了吧。”
陳云州嘆氣:“做買賣不都是漫天叫價,坐地還錢的嗎?他舍不得橋州,那用南慶縣換也成啊。”
陳云州自然也是知道,葛淮安的命不值十萬兩銀子,更比不上橋州。他就是故意把價碼開高點,然后等著葛鎮江還價,討價還價不就是這樣的嗎?誰一上來亮底價啊。
其實別說十萬兩了,一萬兩他都愿意把葛淮安丟給葛鎮江。
葛淮安這種暴虐成性又嗜殺,不注重軍紀的將領,難成大事。可能初期能幫葛鎮江開疆拓土,但葛鎮江的地盤一旦穩定下來,鐵定是個拖后退的料。
所以陳云州讓人折磨葛淮安,卻還沒打死他,就是想多換點利益。要是能換一萬兩,那都可以給陣亡的家屬們每家發個一二兩銀子了,能讓他們的家人吃一兩個月的飽飯了。
陶建華也很想收回南慶縣,于是道:“大人,要不咱們將條件改一改,換成南慶縣?這個要求對葛鎮江而言應該不算太過分。”
“從一州直接降到一縣,這也跌得太快了。”陳云州蹙眉,思索了一會兒道,“南慶縣過去是橋州的萬柳縣吧。兩縣相距四十里,不行,太近了,除非一口氣拿下兩縣,不然單是拿回南慶縣沒用,咱們還得分兵力駐守南慶。”
他們慶川城距南慶縣比較遠,有一百余里。如果葛家軍在萬柳縣發起進攻,他們的支援最快也要一天多才能到。
陶建華想了想道:“也是。而且咱們現在兵力比較分散,若是拿下了南慶、萬柳兩縣,那必須得在兩縣陳兵上萬才行,人太少很容易被敵軍攻破,這樣壓力太大了。”
這兩個縣都是小縣城,城中人口才兩三萬人左右。現在被葛家軍禍害一圈,能不能有兩三萬都不好說。
人少,意味著縣城的面積也比較小,城中的資源也很少,城墻不夠高,不夠結實。
陳云州也有這個顧慮。他們慶川底子薄,才打了兩場打仗,損兵折將不少,如今休養生息更重要,不能一味地冒進圈地盤。收回失地,也得能守得住才行,不然毫無意義。
“罷了,換百姓就換百姓吧,總比將葛淮安留在這吃白飯的強。不過不是兩萬,我要五萬人,全部由葛鎮江送到儀州。”
這是陳云州經過深思熟慮后決定的。
主要是為了防止這所謂的五萬百姓是葛家軍偽裝的。
送去儀州就不怕了,儀州城早就被盧照燒了,現在家徒四壁,窮得叮當響。
現在距秋收還有兩個多月,儀州沒什么糧食了,很多老百姓都以野菜、瓜果等充饑。要是突然來五萬大軍,哪怕就是把儀州府都搶光了,也沒有糧食滿足五萬人一個月的需求。
軍隊里缺糧可是會出亂子的。
而且儀州那么遠,中間又隔著個興遠,分出大軍去占領儀州對現在的葛鎮江來說有害無益,他只要腦子沒燒壞,就不可能讓大軍冒充百姓。
***
別說,葛鎮江還真打了這樣的算盤。
慶川、興遠不是在招募百姓嗎?他安排一些將士、細作混入流民中,送過去,有機會就再占領幾個縣,沒有機會就蟄伏起來,待得他日拿下慶川、興遠時做內應。
可陳云州這封信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
他重重將信拍在桌子上罵道:“這個陳云州,好生奸猾,竟然讓咱們將人送去儀州,而且還獅子大開口,要五萬人。”
軍師拿起信看完后道:“估計他也是防著咱們安插人進流民中。五萬人其實也不是難事,定州的百姓想走的,都可以讓他們走,只是要咱們護送比較麻煩。哎,如今軍中缺將領,橋州距慶川太近了,韓大帥在前方征戰,后方必須得留個信得過的人守住橋州方可安心。”
葛鎮江也在考慮這點,為了擴大地盤,他肯定是要往更北、更東的地方擴張的。
可因為慶川府的存在,后方必須留一部分兵力,以防慶川軍突襲。
這些人中他最信任的莫過于葛淮安了,其他將領哪怕有些才能,他也不放心將這么重要的位置交給對方。
所以在軍師提出用百姓換葛淮安后他就同意了。
這些個刁民一窮二白的,又不服管教,留著是個禍害,殺了也要費力氣,還容易引得下面的人恐慌,傳出去都說他們葛家軍兇殘。不如就用這些廢物去換葛淮安吧,以后說出去,誰不贊他葛鎮江義氣?
“五萬太多了,四萬,人我只給他送到興遠和懷州交界處,剩下他們自己想辦法。他們要不答應,那就算了。”
軍師笑著點頭:“大將軍已做出了很大的讓步,若慶川再不答應,此事傳出去,也無人會怪大將軍,只會說這陳云州貪得無厭。我想陳云州不傻,必然會同意的。”
葛鎮江點點頭:“那一會兒軍師替我寫封信給那陳云州。對了,京城那邊還沒消息嗎?”
軍師輕輕搖頭:“這個是馮將軍負責的,得問他才清楚。”
“這么久了,朝廷還沒把陳云州給抓起來,這皇帝老兒真是不行。”葛鎮江抱怨道。
軍師卻有另一番見解:“聽說楚家軍在龔鑫手里又吃了敗仗,估計是因為這個原因吧。如今朝廷自顧不暇,這陳云州哪怕有反心,只要沒明目張膽地起兵,朝廷現在肯定不會對他怎么樣。馮將軍還是想得太簡單了,除非哪一日慶川軍顯現出非同一般的戰力和野心,不然朝廷不會輕易動他的。”
葛鎮江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還是軍師比較有遠見,罷了,指望不上朝廷,那只能咱們自己想辦法。”
等他拿下定州、青州等地,回過頭再收拾這慶川府。
***
四萬人,陳云州也不嫌棄,派了汪洋帶一百名士兵去接應護送這批百姓前往儀州。
為安撫這批百姓,汪洋還帶了一個好消息給大家。
凡是愿意去儀州的百姓,每人分兩畝地,不可買賣,不可轉租,只能自己耕種,若是自己家種不了,可歸還給官府,從明年起開始繳納田賦。
儀州動亂,跑的人不少,空出了大片的土地。又因為儀州比較偏僻,很多人到了興遠就不走了,所以現在儀州都還有不少地沒人種,空在那長草。
現在正好將這批土地拿出來吸引流民,安撫百姓。
別說,這一招還真奏效,甚至連本來打算去興遠的流民都有些想跟著去儀州,還問汪洋行不行,汪洋自然答應了,誰還嫌人多啊。
于是,本來只有四萬人的,一路走走停停,不斷地有人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到了儀州之后,隊伍竟然擴大到了六萬多人。
由此可見,這分地對百姓的吸引力有多大。
盧照早前就接到了陳云州的通知,提前丈量好了儀州轄下的幾個縣空出來的土地,登記成冊,等人來之后,先將這些人分為幾部分,讓各縣領回去再分配土地。
儀州一下子就多了六萬多人口。
更重要的是,因為大隊伍走了九百多里才到儀州,沿途不少人知道了這個消息,陸陸續續又有人加入了隊伍中,沒辦法,不要錢的土地實在是太香了。
這樣以后他們就只用交朝廷每年三四成的田賦,自己還能落個六七成。要是租地主的土地,自己頂多只能落兩三成的收入,這差別可太大了。
于是儀州也源源不斷地涌入了不少百姓。
儀州、興遠、慶川三地相加,一天內涌入的百姓多達好幾千,一個月下來就是十數萬人,要知道三個州府,現在都不足兩百萬人,這對他們而言可不是個小數目。
人口涌入的同時,因為三州如今比較安全,來往的商旅也逐漸多了起來,慶川的商貿也在逐漸恢復。
最高興的莫過于夏喜民他們這些商人,因為戰亂他們的生意幾乎全部停擺了,如今又可重新煥發活力。為了讓慶川、興遠這一帶的商業進一步活躍,他們派出去的商隊也自發拿著三地的招募告示,沿途一路散發。
于是,很快從沖州到江南,不少地方的百姓都知道了,南邊有個“世外桃源”慶川府、興遠州、儀州,那里沒有戰亂,官府還分房子、分地,免租。
于是各地也陸陸續續有百姓涌入這三州,尤其是那些飽受戰亂之苦的地區,老百姓們實在是怕了,不管哪支軍隊來,先搶再說。
搶完了,還要征兵征役,家里的男丁不少都被強制拉去參軍、服役,很多都回不來了。
于是只要快打仗了,就有一批百姓拖家帶口趕緊跑路。
很快,慶川就進入了發展的黃金時期。
慶川府的各個工坊重新開了起來,還又招了一批人員,便宜結實的布料、獨家才有的球軸承,因為養豬業大發展,現在油脂也多了,因此慶川府還建造了肥皂工坊。
除了這些,慶川又多了一向獨特的產物——機械鐘,純銅打造,外殼是上好的紅木,精致又美觀,而且獨此一家。
機械鐘推出來,廣受好評,夏喜民的商隊直接將所有的鐘都包攬了,準備拿去京城發一筆財,又可為慶川提供源源不斷的財富。
陳云州看著逐漸豐滿的荷包和已經破百萬的擁護值,滿意極了,去年打仗花掉的銀子總算是又要回來了。
而且按照這種速度,下半年就能夠湊齊兩百萬擁護值了,到明年,再湊四百萬應該不成問題。蒸汽機一出,生產效率又能提高很多倍,而且許多的手工勞動都可用機器代替,比如米面脫殼、造紙的攪拌、冶煉爐的驅動等等。
說不定到時候還可以搞個蒸汽驅動的車輛坐坐。自從坐了馬車之后,他可真是太懷念現代的汽車、高鐵了。
高鐵這個時代是沒指望了,但蒸汽火車說不定有生之年還是有指望的。
就在陳云州暢想美好未來時,他收到了林欽懷的信。
看完信后,陳云州無語了,這是什么孽緣,京城那么多人,皇帝偏偏派了個陳狀元的同期過來。
要是換做其他人,這么熱的天氣,好幾百里肯定是不愿意特意跑到慶川見他的,但這個錢清榮是個例外。
見肯定是不能見的,一見面就會被拆穿,這個時候他的身份還不能泄露。
陳云州琢磨了一會兒,將童敬父子和鄭深叫了過來,把信丟給他們:“你們說怎么辦吧。”
這事,他們這些人可脫不了關系。
但凡這些人誰提前阻止過他,或是提醒過他,他早點搞清楚了狀況,也不可能一直冒充人家陳狀元,弄到如今這樣不好收拾的局面。
所以要愁大家一塊兒愁吧,沒道理都他一個人扛著。
童良看完信后直接表示:“大哥,讓我去解決了他,死人就不會泄露秘密了。”
陳云州一巴掌拍到他腦門上:“你給我說話注意點,你現在是慶川軍的指揮使,不是什么土匪惡霸,別給動不動就喊殺人,你要給下面的將士做好表率。”
童良摸著咯嘣痛的腦門:“大哥,這……不然留著他始終是個禍害啊。”
陳云州不理這個一根筋的家伙。
他們這些人當了一二十年土匪,已經習慣用打打殺殺的方式去解決問題了。但在陳云州這里,除非是迫不得已,不然他不想輕易對一個無辜的人下手。
現在錢清榮這人到了興遠,沒有滋事找麻煩,也沒向朝廷告他的惡狀,只是想拜訪拜訪自己這個“同年”,并不過分。
童敬一時半會兒也沒好的辦法,便說:“不如讓老林先攔著,他攔不住了再說,或者到時候你提前去儀州或是河水縣避開他。”
鄭深捏著信輕輕搖頭:“不妥,若是一味阻攔或是逃避,會讓錢清榮生疑的。慶川軍收回了興遠,錢清榮得以外派到興遠州,于公于私,他來拜訪大人都是很正常的行為,大人不能不見。”
“那怎么辦?真要讓他來見大哥啊,那不是露餡了?”童良捂住額頭問道。
鄭深笑了笑:“咱們又不是沒有陳狀元,他要見就讓他見唄。”
陳云州馬上領會了鄭深的意思:“你是說讓陳狀元下山見他?這樣行嗎?慶川、興遠兩地的百姓都有不少見過我的,早知道會來這么一號人,上個月我就不去興遠的。”
他不去,興遠百姓、衙役都沒見過他,這樣直接讓陳狀元去興遠見錢清榮就不會露餡了。
“如果要見,那就不能安排在這兩個地方,得尋個偏僻點,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
鄭深贊同:“不如在慶川與興遠中間的仙桃鎮會面。那地方有數千桃樹,從山腳一直蔓延到山上,如今正是品桃的好季節,而且山上有細流瀑布,風景優美,天氣又涼快,正好避暑。大人就以避暑的名義,約這位錢知府在仙桃鎮見面,到時候由我、童將軍陪著陳狀元去即可。”
這種地方確實適合兩個文人碰面。
但此事事關重大,陳云州也有些不放心,說道:“我也一塊兒去吧,對外就宣稱我要去仙桃鎮避暑,半道再換成陳狀元,然后將我安排在隊伍中做護衛,到時候你們都別看我,以免被陳狀元發現端倪,他表現不自然。”
鄭深也同意:“還是大人想得周到,做戲要做全套。不然若是大人還在慶川府,回頭別人一打聽或是來往商賈說漏了嘴,傳入這位錢知府口中就露餡了。大人去也好,半道換成陳狀元,返程的時候你們倆再換回去,如此就天衣無縫了。”
“不過大人還是別扮作護衛了,陳狀元認識你,你跟在他身邊,萬一他不小心說漏嘴就麻煩了。你先帶著柯九去仙桃鎮上等著,我們落后一天,以免陳狀元看到你。”
陳云州忘記了,他不認識陳狀元,但陳狀元認識他。
“行,那就依鄭叔說的辦。”
***
相較于陳云州他們的如臨大敵,錢清榮到興遠的生活卻非常愜意。
他很年輕,而且沒什么架子,也不管事。
每天就坐在衙門里翻翻卷宗,有事讓他處理,他就看看,提兩句意見,沒事他就四處溜達,半個月下來,城里稍微有點名氣的飯館都快被他吃了一遍。
除了四處尋覓美食,他這人還喜歡找人聊天。
府衙的衙役、伺候的小廝、飯館的掌柜小廝、街邊擺攤的小販,他都能跟人聊到一塊兒去。
錢清榮每日的行蹤都會送到林欽懷手上。
林欽懷看他整日無所事事,吃喝玩樂,稍稍放下了戒心。這個二世祖怕是來鍍金的,哪怕跟陳狀元認識,怕是也不會跑幾百里去慶川拜會對方。
只是,他的心放得太早了。
六月中旬,就在錢清榮到興遠知府衙門十八天的時候,林欽懷忽然接到消息,錢清榮來了。
當時林欽懷正在練兵,身上穿著厚厚的鎧甲,滿頭大汗。
未免被朝廷懷疑,上次陳云州過來時就將慶川軍都帶走了,現在軍營里的四千多人都是進城后在興遠本地征召的將士。
這些人雖然經歷過了一場戰爭,但很多人都沒經過系統的訓練,紀律性、組織性、服從性都要差一些,就更別提對兵器的使用,還有排兵布陣了。
一聽說這事,林欽懷將練兵的事交給了阿東,自己大步走出去迎接錢清榮。
錢清榮看到林欽懷滿頭大汗,立馬將手里的竹筒遞了上去,笑呵呵地說:“剛才在街道邊買的,說是西瓜汁,西瓜放到井中侵泡一夜,有人要買的時候再從井中撈出來切開取其紅瓤搗碎,下面鋪了一層叫珍珠的玩意,冰冰涼涼的,非常適合夏天喝,聽說是從慶川那邊傳過來的吃法,也不知道林將軍吃過沒?”
林欽懷自然沒吃過。
他輕輕擺手:“多謝錢大人好意,我是個粗人,不喜歡喝這種甜的東西,大人留著自己喝吧。不知大人今天到軍營中來有何貴干?”
錢清榮笑了笑:“沒什么事,就是今天逛街的時候路過軍營,想起了將軍,所以過來看看,打擾將軍練兵了。”
林欽懷自然是嫌他礙事的,但這嫌棄也不能明晃晃地說出來。
他虛偽地應付道:“錢大人哪里的話,錢大人若不嫌棄,可進軍營一觀。只是如今天氣熱,將士們滿身都是汗,臭烘烘的,就怕大人聞不慣。”
“那倒不會,但軍營重地,我還是不打擾將軍練兵了。”錢清榮笑呵呵地道了別。
等他走后,阿東立即過來:“林叔,這人今天怎么來了?”
林欽懷眼底閃過一抹擔憂:“不清楚,先不用管了,他有什么目的遲早會暴露的。”
同一時間,阿元也在詢問錢清榮:“公子,這興遠的守衛軍好有氣勢啊,老遠都聽到他們的聲音,感覺比京城的神威營氣勢還強。”
錢清榮背著手,笑呵呵地說:“你不覺得這興遠也挺有意思的嗎?我這個興遠知府當得更有意思,什么事都不管,這興遠也不會亂套,一切都井然有序。”
阿元沒聽出他話里的深意,還跟著點頭:“是啊,這興遠雖然剛經歷過戰亂,但比咱們經過的好幾個州府要有生氣得多。”
不錯,才經歷過一場戰亂,興遠沒頹廢反而越發的興旺了。
錢清榮笑了笑,背著手回了衙門。
等第二天休沐見到林欽懷的時候,他就對林欽懷說:“林將軍,咱們興遠能從亂軍中收回來,多虧了陳大人。我已上書朝廷,向皇上說明了興遠的情況,估計朝廷的封賞過陣子就會下來了。如今興遠安定,我想去拜會陳大人,你與陳大人應該相熟吧,可知道陳大人喜歡什么?”
他喜歡你滾遠點,行不行?
林欽懷本來聽說他已經上書了朝廷還挺高興的,哪曉得還有下一句。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林欽懷只能推脫:“我與陳大人也不是特別熟,僅有幾面之緣,他喜歡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錢大人,如今正是盛夏,出門太熱了,不若等天氣涼快一些再出行吧。”
錢清榮擺手:“無妨,我這人不怕熱。我與陳大人也算是有半個同門之誼,如今安頓好了,自是要去拜訪一番,擇日不如撞日,就最近挑個日子吧。”
林欽懷無語了,你們只不過是在同一個考場中呆過幾天而已,估計連話都沒說過,這怎么就成了半個同門了?這小子可真會扯關系。
看來這小子是非要見人不可了。
林欽懷思量片刻后說:“錢大人不怕舟車勞頓,那我派人寫封信去跟慶川那邊溝通一下,不然萬一陳大人不在慶川城,大人你就要撲個空了。”
“那就有勞林將軍了。”這時候錢清榮倒是很好說話了。
林欽懷應付了他幾句,回來后,只能寫信給陳云州,看他們那邊有沒有什么解決的辦法,如果沒有,那就只能等錢清榮出城之后,讓人穿著葛家軍的兵服動手了。
到時候把這事全部推到葛家軍殘部的頭上,報到朝廷,朝廷死無對證,也不能拿他們怎么樣。
只是這小子看起來還安分,比較好打交道。他這一死,不知道朝廷會派誰過來。
如果不是他非要見陳云州,林欽懷其實是不想搞死他的。
如今他只希望錢清榮哪天能突然想開,改變主意,別自己找死了。
好在沒過兩天,錢清榮雖然還沒改變主意,但他上次送去慶川的信有了回音。
看完后,林欽懷大大松了口氣。
是啊,他們又不是沒有真狀元,錢清榮要見便讓他見就是,這也不是什么大事,何至于鬧到殺人的地步。
第二天,林欽懷就笑呵呵地去將帖子遞給了錢清榮:“錢大人,陳大人那邊回了消息,說陳大人正好要去仙桃鎮避暑,因此邀請錢大人一塊兒去。仙桃鎮就在興遠州過去二十多里的地方,風景宜人,正好最近天氣越來越熱了,大人不若也一同去避避暑?”
錢清榮看完信笑呵呵地說:“陳大人真是太客氣了。如此也好,本來要走五六天,這次應該只需兩三天就能到。”
“差不多吧。”林欽懷停頓片刻道,“大人,當初葛家軍敗退,還有一部分士兵逃進了山林中。因為南方山林比較多,不好搜查剿滅,到時候還是下官陪錢大人一塊兒去吧。”
錢清榮很痛快地答應了:“那就有勞林將軍了。”
慶川方面約定好的是七月初一在仙桃鎮會面。
為表尊重,錢清榮提前了四天,也就是六月二十七這天就出發了。
林欽懷帶了十二名護衛隨行,這些人全部都是山寨里出來的人,都知道陳云州的真實身份,不怕泄露秘密。
六月三十他們準時抵達了仙桃鎮。
仙桃鎮旁邊有座五六百米高的山,從山腳下到山上都種滿了桃樹,如今正是吃桃子的季節,桃樹上一顆顆紅亮亮的桃子飽滿多汁,看起來很是誘人。
田邊的老農見有貴人來,摘了一籃最大的送給他們。
錢清榮直接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就啃了起來:“好甜,真好吃,林將軍,你要不要來一個?”
林欽懷有時候是真看不懂這個錢知府,明明是京中貴公子出身,但卻半點架子都沒有,跟誰都能打成一團,吃東西也不挑剔,趕路也不喊累。
哎,希望這次之后,這小子消停點,他實在不想弄死這家伙。
林欽懷輕輕搖頭:“不必了,錢大人吃吧。現在太陽太大了,咱們在樹蔭下歇一會兒,晚些時候再上山吧。”
“好啊。”錢清榮點頭答應。
林欽懷留了兩個人保護錢清榮,自己則帶著余下幾人去溪邊喝水洗臉。
錢清榮一路上都是坐馬車,并不是很累,如今下了馬車,他也閑不住,跑到地里看老農摘桃子。
看著看著他就發現了稀奇的東西。
錢清榮指著那邊一塊地上被鋸斷的桃樹上發出的一支支嫩芽,好奇地問:“大叔,那邊的桃樹長得好好的,怎么砍了啊?”
老農取下草帽一邊扇風一邊跟他解釋:“公子有所不知,這是官府那邊教咱們的,劉家寨那邊有幾顆桃樹結的果子更好,又大又圓,小的剪了些枝椏過來嫁接,據說明年就能結出那樣好的桃子。要真這樣,我把這幾畝地的桃子全部嫁接成那樣的。”
錢清榮嘆為觀止:“還能這樣啊,那豈不是以后想吃好吃的桃子都不用重新種了,只要嫁接就能快速結出果子。”
老農點頭:“官府是這么說的。而且官府還說想要桃子長得多,就不能讓樹長太高,太大,要剪掉一些枝椏,少留一些。小人也搞不懂,官府怎么說咱就怎么弄吧,官府這兩年推出的新種子收成很不錯,定然不會害咱們。”
“大叔說得有道理,官府沒必要害人,明年我再來這山下嘗嘗大叔的新桃子啊。”錢清榮樂呵呵地說。
老農似乎是沒見過這么接地氣的貴人,笑道:“只要公子不嫌棄,桃子隨便吃。”
不遠處的樹蔭下,林欽懷看著錢清榮跟個老農也能聊得津津有味,不知該說什么好。
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就由他去了。
直到老農摘滿了一筐桃子要走了,錢清榮才跑了回來。
“走吧,上山了。”林欽懷說道。
一行人上了山,路上的景色果然如林欽懷所言,綠草萋萋,飛瀑流水,宛如一副寧靜的畫卷,不過最讓人心曠神怡的還是,不知是樹林茂密還是山泉水比較多的緣故,山中的氣溫低了許多,讓人仿佛一下子從盛夏回到了春日。
仙桃鎮避暑的地方在山腰處,挨著一處水潭,旁邊有幾座房子,再往上還有一些房屋,零零散散的,總共應該有十幾座房屋。
林欽懷帶著錢清榮去了最大的院子。
院里也種著兩棵桃樹,旁邊還有一棵高大的銀杏。
銀杏樹下坐著一名頭戴綸巾,身穿青色袍子,手里捧著書的年輕人,聽到腳步聲,年輕人抬頭,目光對上了錢清榮,似有些疑惑的樣子。
錢清榮大步上前,笑呵呵地說:“陳大人,三年前京城一別,沒想到咱們會在這仙桃鎮見面。你可能不記得我了,我跟你同年,不過勉勉強強上了榜,后來去了太仆寺。”
陳狀元站了起來,拱手行禮:“原來是錢大人,久違了,請坐。”
錢清榮掀起袍子,坐到他對面,也看到了他先前看的書:“陳大人看的是《妙法蓮華經》?”
陳狀元點頭:“錢大人好眼力,莫非你錢大人也喜佛經?”
誰料錢清榮卻搖了搖頭說:“我不喜歡,我娘以前很喜歡,特別虔誠,日日抄佛經,因此耳聞目染之下,我也略知一二。”
“哦。”陳狀元點了點頭,不知該怎么接話了,他對錢清榮只隱約有點印象,根本不熟。
就在氣氛要陷入詭異的沉默時,鄭深端著一盤洗干凈的桃子出現,笑呵呵地說:“二位大人別光顧著聊天了,嘗嘗桃子,這是山上的桃子,特別甜。”
陳狀元拿了一個,慢吞吞地吃著,吃著就不用沒話找話說了。
鄭深眼角余光看到了他的動作,不由得發愁,真是沒想到,好好一個狀元郎在山上呆了三年,越發地沉悶寡言了。哪怕路上教了他許多,他也還是這副悶葫蘆的樣子。
錢清榮拿了一個桃子,捏在手里也不吃,笑道:“我剛才在山上遇到一老農,說是官府教了他們嫁接之術,以后長出來的桃子會跟先前的完全不同,也不知道是怎么個不同法。陳大人能否為我解惑?”
陳狀元吃桃子的動作一滯,眼神下意識地瞟向鄭深。
鄭深差點扶額,不會吧,這剛碰面就要露餡了嗎?
第074章
鄭深到底是個老江湖, 見指望不上陳狀元就自己接過了話題,拱手先介紹自己:“見過錢大人,在下乃是陳大人的幕僚, 姓鄭名深。嫁接之事小人經手過, 嫁接之后長出來的桃子更大更圓更甜,會更好吃。”
其實鄭深也不清楚細節。當時陳云州不知從哪兒拿出來的卷宗,讓人印刷了好幾十份, 分發到各縣,讓各縣縣令推廣果樹的種植方法。
他事情多, 當時也沒仔細看就交給了下面的人, 如今才覺書到用時方恨少。
不過沒關系, 反正錢清榮也不懂,他可以隨便忽悠。
錢清榮刨根問底:“那為何將另一枝椏嫁接到桃樹上長出來的桃子就會更好吃?還有,為何將桃枝固定在樹枝的斷口它就能重新長起來?”
鄭深答不上來。
既然科學走不通,那只能往玄學上靠了。
鄭深故作高深地說:“我也不清楚,嫁接技術的發現頗為傳奇。南邊一老農, 某天誤入一山林深處,無意中看到一座廟宇。他進去之后,在里面迷了路, 又累又渴, 看到供桌之上有個又大又紅的桃子。老農實在渴得厲害,就吃了那桃子。”
“吃完他便昏了過去, 醒來后已是在山下。回去后, 他做了個夢, 夢到的便是這嫁接之術, 說是嫁接之后的桃子,就如那仙桃一樣, 又大又甜。”
錢清榮挑了挑眉:“這么神奇?那山林在何處?可還能覓得仙蹤?”
鄭深搖頭道:“事后,老農帶著一眾鄉鄰進山尋找,幾乎把林子都翻了一遍,卻再也沒尋到那處神奇之地。錢大人若是感興趣,等得冬日可進山一探,現在這季節,林中草木繁盛,蛇蟲猛獸出沒,很不安全,還是冬日進山更安全。”
錢清榮其實一開始是不相信鄭深這些話的。
什么神仙!若天上有神仙,怎么不解救他們這些苦命之人?為何善人不得善終,惡人卻能逍遙法外。
可現在鄭深卻主動邀請他冬日去探查追尋仙蹤,莫非是他想多了?
錢清榮按捺下心里的懷疑,拱手笑道:“如此就有勞鄭先生了。不知陳大人可否去過那神奇的山林?”
安靜吃桃看戲的陳狀元冷不丁地被點名,愣了愣,輕輕搖頭:“不曾。”
鄭深心里叫苦不迭,他都開始編故事了,這個錢清榮怎么又回頭找陳狀元了。
不過這也不奇怪,就三個人,陳狀元現在還頂著“慶川知府”的名頭,錢清榮自然不會冷落他。哪怕他不說話,錢清榮偶爾也會主動找他說兩句。
鄭深只能笑著開口替他圓回來:“我家大人公務繁忙,那處林子在慶川過去,快要到真蠟去了,距慶川城還有好幾百里,大人實在是沒時間。對了,錢大人,你才從京城過來,可知如今京中是什么情況?哎,咱們慶川跟葛家軍開戰兩次,傷亡慘重,如今陣亡將士的撫恤都發不起,我家大人愁得夜不能寐。”
算了,與其讓這個錢清榮問東問西,還不如他自己主動出擊。
提起這個,錢清榮臉上的笑容淡了許多,他放下桃子,苦笑道:“朝廷現如今的情況也很不樂觀。江南、東南九州二十三縣皆已落入亂軍手中,塞州那邊的戰況也不怎么好,西北軍可能會退守井州。”
鄭深也驚了:“怎么會這樣,這都夏天了,高昌人還不肯退兵嗎?”
以往這些蠻夷可都是搶了就跑的。
錢清榮無奈地說:“估計是看朝廷勢弱,被亂軍纏住,有可趁之機吧。如今兩線作戰,朝廷壓力非常大,國庫空虛,年初戶部尚書已經上書皇上,在京城募捐了一次。我南下那會,戶部又在準備向京城勛貴、官員、富商借銀子,現在楚家軍的武器、糧草都供應不上了。”
所以你們就別指望朝廷還能給你們發什么撫恤銀子了。
鄭深早就預料到了朝廷的情況不樂觀,但沒想到這么糟糕。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道:“那朝廷可有什么良策?”
錢清榮無奈搖頭,目光不著痕跡地掃了一下還在慢吞吞啃桃子的陳狀元,悠悠道:“暫時沒聽說。如今葛家軍去攻打定州,定州也沒多少駐軍,怕不是葛家軍的對手,說不定朝廷會讓慶川攻打橋州,將葛家軍給拖回來。”
別說,還真有可能。
陳云州早有這種猜測,他們還商量過,如果朝廷下旨怎么辦,陳云州當時的意思是,想辦法拖一拖。
這樣固然對不起定州的百姓,可他們慶川兵員并不多,起步又晚,朝廷什么都不發,原本的那點家當打兩仗都耗光了,拿什么去打?
陳云州現在只能對慶川的百姓負責,有余力才會去管其他人。
鄭深眉頭緊蹙,苦笑著說:“朝廷可真是看得起咱們慶川。我們慶川只有去年臨時征召的兩萬兵員,后來打了兩場仗陣亡了一萬來人,如今就只有一萬人,守住慶川都困難,哪有那個本事牽制住葛家軍北上的步伐啊。”
“不過朝廷有命,我們也不得不從,只是還請錢大人幫忙美言幾句,至少給咱們陣亡的將士發一筆撫恤,不能讓這些忠心耿耿、浴血奮戰的將士們流血又流淚啊。”
錢清榮點頭:“鄭先生一心為慶川,實令人佩服。不過這一切都是我的猜測,興許朝廷會有其他方案,先生實不必擔心。”
說要讓慶川出兵的是你,說只是猜測的也是你,好話歹話都讓你一個人說完了。
心里吐槽,鄭深面上不顯,拱手道:“借錢大人吉言了,希望如此吧,慶川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百姓實在是禁不起又一場戰亂。”
“大人,錢知府,鄭先生,時候不早了,用膳吧。”童敬從里面出來,站在陳狀元身邊,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鄭深松了口氣,老童來解救他了,不然再跟這人聊下去他頭發都要掉一大把了。
陳狀元也如釋重負,連忙將啃了一半的桃子放下。
錢清榮側頭正好看到這一幕。
陳狀元被他看著,有些緊張,眨了眨眼,開口道:“錢大人,請!”
錢清榮站了起來,笑道:“陳大人先請,對了,不知這位是?”
他指著童敬。
鄭深主動解釋:“這位是童敬,慶川兵馬都監。”
童敬主動跟錢清榮行了一禮,再次邀請他進屋用膳。
膳廳內已經擺滿了飯菜,幾人落座,鄭深跟童敬和林欽懷使了一記眼色,然后主動給陳狀元斟滿了酒,再踢了他一腳。
陳狀元會意,拿起酒杯:“錢大人,我敬你一杯,敬咱們同年之誼,敬你我在慶川相逢。慶川、興遠都是好地方,你肯定會喜歡的。”
說完他先干為敬。
錢清榮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緊接著鄭深端起一杯酒,笑道:“錢大人遠來是客,我敬你一杯。”
錢清榮只得又舉起了酒杯。
剛喝完,旁邊的童敬也大咧咧地笑了起來:“錢大人,我老童是個粗人,不會說話,有失禮之處,請錢大人多多海涵,這杯我老童先喝了。”
錢清榮只得又端起了酒杯。
好在下一刻林欽懷端起酒杯,沒對準他,而是對陳狀元說:“陳大人,咱們今日又見面了,我敬你一杯。”
跟陳狀元喝了一杯,林欽懷下一個看向錢清榮,笑呵呵地說:“錢大人,您來興遠,下官都沒好好陪您,今日敬你一杯。”
……
幾個人輪番灌錢清榮的酒,中間間或穿插著一兩杯敬陳狀元的,以免做得太顯眼。
錢清榮進了屋,連筷子都沒拿就被連番灌酒,十幾杯下來,他白皙的臉龐上漸漸變得紅潤,眼神也有些迷糊,說話都開始大舌頭了:“來,陳大人,多虧你收復了興遠,不然我還要在太仆寺繼續養馬,這一杯我,我敬你……”
話還沒說完,他杯子里的酒已經開始往外晃了,洋洋灑灑,灑了好些在面前的飯菜里。
見他這情況,鄭深咳了一聲,勸道:“錢大人,你喝多了,別喝了。”
錢清榮一口喝光剩下的半杯酒:“沒,沒,我沒醉,我還要喝,再來,陳大人,咱們……咱們今日不醉不歸,來啊……”
門口的阿元聽到這聲音連忙進來,朝眾人施了一禮,然后去扶錢清榮:“公子,您喝多了,別喝了,回去歇息吧。”
鄭深一臉慚愧:“不知錢大人酒量如此淺,都是在下的錯。來人,扶錢大人去客房休息。”
然后又對阿元說:“我讓廚房備點醒酒湯,一會兒給錢大人送去。錢大人有什么需要,你盡管吩咐下面的人。”
“多謝鄭先生。”阿元感激地說。
林欽懷站了起來,揮手讓仆人退下,自己幫忙將錢清榮送回了房間。
他們一走,膳廳內三人安靜了下來。
陳狀元慚愧地低下頭:“對不起。”
他知道,今天晚上鄭深他們臨時起意灌醉錢清榮,就是怕他應付不了錢清榮,被錢清榮發現端倪。所以為了一勞永逸,最好的辦法就是先將錢清榮灌醉了。
鄭深擺了擺手:“不怪你,是我們拉你過來的,你如此配合,已是不易,別想了,不是什么大事,吃飯吧。”
陳狀元點了點頭,默默地拿起了筷子。
三人心不在焉地吃著飯。
過了一會兒,林欽懷回來了。
鄭深問:“安頓好了?”
林欽懷點頭:“睡覺了,幸好這書生的酒量不行。今天算是糊弄過去了,明天怎么辦?這個錢清榮有些讓人捉摸不透。”
鄭深想了想說:“不如明日讓人上山說府衙有急事請陳大人回去一趟。反正狀元郎已經露過面了,這時候找借口走人應該也不會引起對方的懷疑才對。”
聽聞明天就讓他走,陳狀元大大地松了口氣,渴盼地望著三人。
童敬跟他在山上相處了三年,早就將他當成了晚輩,看他這樣子有些可憐,便說:“要不讓小陳今晚就下山吧,明天錢清榮問起就說衙門有急事先回去了。”
鄭深不贊同:“不行,走得太急容易引起錢清榮的懷疑,還是明天當著錢清榮的面讓人找來,可信度更高。”
“鄭先生說得對,左右就一個晚上的事,再等等。況且,此事也得征詢少主的意見。”林欽懷說。
童敬是個行動派:“那我這就派人下山去找少主。”
***
客房中,阿元送走了林欽懷后關上了房門,將蠟燭移到了屏風外面,然后走進屋,給錢清榮倒了一杯茶水,遞了過去,擔憂地問:“公子,您沒事吧。”
錢清榮揉了揉眉心,將衣領扯開,露出白里透紅的鎖骨。他這人喝酒,上頭快,很容易臉紅冒汗,看起來酒量很差,實際上他很能喝,只是他常在人前喝酒,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接過茶水一飲而盡,錢清榮將杯子遞給了阿元,笑了:“沒事,這慶川真是有意思,比京城有意思多了。”
他們幾個輪流灌他的酒,剛開始錢清榮還沒察覺,等到三四輪之后,他就逐漸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最后索性裝醉脫身。
阿元將杯子放下,憂心忡忡地說:“公子,該不會京城的傳言是真的吧,這慶川府早就跟葛家軍勾結到一塊兒了,瞞著朝廷而已。”
錢清榮若有所思。
在興遠的時候,他是完全不相信這事的。因為興遠百姓對慶川的感激是發自內心的,對葛家軍的厭惡和恐懼也是寫進骨子里的。
他天天出去吃喝玩樂,隨意找人聊天,看起來不務正業,但其實他是通過這種方式了解興遠。
百姓們的反應總是做不得假。
這里面哪怕有托,也不可能每個都是騙他的。因為他每天的行程很隨機,遇到誰,跟誰聊天他自己事前都是不清楚的。
半個多月下來,他至少跟上百名慶川百姓、衙役們聊過天,若這些人都是騙他的,那興遠城中大半的百姓都得跟他做戲才能不露餡。
但顯然不可能。
可若他們沒有貓膩,為何今晚要灌醉他?
還有那位狀元郎,靦腆,不多話,跟記憶中的書呆子沒什么兩樣,不,比三年前更呆了。
今日所見的陳狀元會是興遠、慶川百姓人人交口稱贊的陳大人嗎?
會是那個敢于幾次跟朝廷談條件,三番兩次拖延甚至是不繳納田賦的人嗎?
不像,一點都不像。
在來之前,錢清榮其實是有些期待的。
他本以為被貶三年多,昔日的那位同年在南方經過磨練成長了,變成了一個凌厲果決,有治世之才的能人,再不是當初那個迂腐、一根筋、執拗的讀書人。
所以他很期待見到陳狀元。
他的仕途不順利,在京城郁郁不得志,心中苦悶。如今看著昔日那個被大家嘲笑太傻、太天真的狀元郎重新在南方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他很受觸動。
所以才會主動請纓到南方。
可今天見到陳狀元后,他大失所望。
昔日同僚并沒有破繭成蝶,甚至比以前更呆了,唯一欣慰的便是他眉宇之間平和了許多。
可這不是錢清榮想要的。
但陳狀元現在這樣子,慶川、興遠的情況何解?
他這種性子肯定是沒法帶領慶川、興遠擊敗葛家軍,并將慶川、興遠、儀州打造成如今商賈、流民口中的世外桃源。
倒是那個鄭深,對慶川、對朝廷的情況很是了解,說是他主政慶川都比陳狀元可信。
至于林欽懷、童敬二人,又是何來歷?他們在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錢清榮感覺心里的疑團越來越深了。本來在興遠的時候,他就覺得林欽懷這人有些奇怪,本以為對方是怕自己過來奪了他的兵權,但現在看來顯然不是這么回事。
就在他愁眉苦思之時,外面響起了敲門聲:“阿元公子,小的給錢大人送醒酒湯來了。”
錢清榮趕緊重新躺回床上裝醉。
***
山下,陳云州和柯九也在吃桃子。
夜風涼涼,躺在院子中,吃著桃子,看著星星,倒也別有一番意趣。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桃子的皮太厚了,而且還有毛,黑乎乎的洗得不大干凈。
陳云州這時候就有些懷念上輩子吃過的各種桃子了:“哎,要是沒毛就好了。”
柯九咬了一口桃子,樂呵呵地說:“公子,這桃子怎么會不長毛呢,洗洗就好。”
少見多怪,油桃就沒毛。
陳云州沒有多說,只有有點惆悵,穿越三年多了,哪怕已經有了亦師亦友的朋友,有了將他視為兄長的弟弟,什么都不缺了,陳云州閑下來的時候還是會懷念在現代的日子。
也不知道他的身體還在不在。
老爺子會不會很傷心?
好在老爺子不止他一個孫子。
“大人,鄭先生派人送信來了。”柯九的聲音拉回了陳云州游離的思緒。
他從躺椅上坐了起來。
柯九趕緊將油燈拿了過來。
陳云州拆開信快速看了一遍,看完后不禁扶額。
真沒想到,陳狀元在山上呆了三年竟如此呆了。
罷了,再讓陳狀元去應付錢清榮肯定會出亂子,還是趕緊讓他下山吧。左右已經見過了,以后書信來往即可。
將信放到燈火上燒了,陳云州吩咐柯九道:“明天你安排一個人上山,說河水縣那邊洪河水位暴漲,恐有決堤的風險,文縣令派人來請陳大人去一趟商議對策。”
這么大的事,陳狀元要走人,錢清榮總不好再挽留吧。
柯九連忙跑過去囑咐來人,讓其回山上告訴鄭深。
本來按照原計劃,他是要去三十里外百里溝等著鄭深他們過來,到時候在那里跟陳狀元交換身份的。
但現在出了岔子,陳云州有些不放心,決定在山下等著,明天他們走了之后,他再在后面跟著,確認沒問題了,雙方直接在路上換回來。
***
清晨,錢清榮醒來,使勁兒揉了揉肚子。
餓死了。
昨晚鄭深他們是真狠啊,一口菜都沒吃,就猛灌他的酒。
他在裝醉,也不好讓阿元去廚房里給他拿點吃的,最后吃苦的竟是自己。
下次再有這種事,他說什么也要先填飽了肚子再說。
想了一晚上,他還是覺得這其中有事,說不定是葛鎮江在韜光養晦,怕自己一口氣拿下太多的城池,會成為朝廷的眼中釘,所以明明占領了興遠、慶川、儀州,對外卻搞這些名堂,欺騙朝廷。
而陳狀元現在就是他們明面上推出來的傀儡。
不過具體是什么情況,還得想辦法找陳狀元單獨聊聊才行。
錢清榮對著鏡子笑了笑,若無其事地出了門。
在院子中打太極拳的鄭深聽到開門聲立即收了拳,拱手行禮:“錢大人,昨晚實在是不好意思,請大人見諒。大人餓了吧,我讓廚房煮了些軟糯的清粥,宿醉過后喝些粥比較好。”
餓得前胸貼后背的錢清榮心里想罵娘,嘴上卻只能說:“鄭先生想得真周到,麻煩了。陳大人起了嗎?”
鄭深笑呵呵地說:“我家大人一向起得早,現在爬山去了,錢大人先用膳吧,一會兒他應該就回來了。”
這是他們提前制定好的策略,將陳狀元趕出去爬山,這樣就能跟錢清榮錯開又不突兀了。
錢清榮不再說什么,笑了笑,去了膳廳。
鄭深洗了手,過來陪他用膳:“他們都習慣早起,已經用過膳了,在下陪錢大人吧。”
錢清榮看著面前的稀粥,腌制的咸菜,清炒的青菜,香蔥煎蛋,都懷疑鄭深是故意的,這些玩意兒哪填得飽肚子啊。稀粥好歹也搭配兩個饅頭什么的吧。
心不在焉地吃完了一頓清湯寡水的早飯。
終于陳狀元回來了。
他臉頰紅撲撲的,額頭上都是汗,有些喘氣。
仆人連忙端來水讓他洗手。
錢清榮留意著陳狀元的手,細膩白皙,除了指腹有些繭子,其他的地方都干干凈凈的,露出的一截胳膊也白生生的,沒有任何的傷疤。
顯然,這位同年這幾年生活上沒吃過什么苦,應該也沒受過酷刑。
等陳狀元站起身擦手,他立即熱情地招呼對方:“陳大人,快快來喝茶,剛沏的新茶。”
被人叫住了,陳狀元只得縮回本來要回房的腳步,轉身走到偏廳,扯了扯嘴角,沖錢清榮行了一禮,然后坐到他對面,中間隔了個鄭深。
阿元連忙拿起茶壺給陳狀元倒茶,但不小心腳步一歪,人摔在了地上,茶壺口也跟著傾斜,里面的茶水一下子倒了出來,灑在了鄭深的腿上,燙得鄭深“咿呀”了一聲。
錢清榮眉頭一皺,瞪著阿元:“笨手笨腳的,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鄭先生,您沒事吧?”
鄭深輕輕搖頭:“還好,茶水不是很燙,就是衣服濕了一塊兒。”
“那就好,阿元,快伺候鄭先生更衣。”錢清榮似是松了口氣,兇了阿元一句。
阿元手忙腳亂地站了起來,將茶壺放一邊,然后拉著鄭深就往外走,嘴上還一個勁兒地賠禮道歉:“鄭先生,對不起,小的太笨了,小的陪您去更衣吧。”
陳狀元也想跟去,但慢了一步。
錢清榮按住他:“陳大人,讓阿元去就好,咱們聊聊,你有沒有什么想對我的說的?”
最后一句他壓低了聲音,還特意朝陳狀元擠了擠眼睛。
陳狀元沒看懂,很是疑惑:“說,說什么?我,我沒什么好說的。”
單獨面對錢清榮他非常緊張,雙手不自覺地握緊。
錢清榮看了一眼外面,知道要不了多久,鄭深就會回來,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借著給陳狀元倒茶,站起身,湊到陳狀元跟前再次問道:“你真的沒什么跟我說的嗎?要是有人逼你,脅迫你,你告訴我,我來想辦法。”
陳狀元趕緊搖頭:“沒有的事。你誤會了,我很好,童叔、林叔他們對我都挺好的,真的。”
都叫上叔了,這呆子不會是被人給忽悠傻了吧。
錢清榮還想說什么,外面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大人,大人,衙門來信。”
陳狀元宛如找到了救星,連忙站了起來,幾步跑出去:“把信給我。”
來人立即將信遞給了陳狀元。
陳狀元看完后,抬頭愁眉苦臉地對錢清榮說:“錢大人,抱歉,河水縣的洪河可能要決堤了,我得趕緊回去了。”
鄭深這時候也換好衣服出來了,聽到這話連忙問道:“大人,事情緊急嗎?”
陳狀元趕緊將信遞給了鄭深。
鄭深裝模做樣地看了一遍,然后不好意思地表示:“錢大人,河水縣的文縣令請我家大人去一趟,洪河水位上漲,我家大人得先走一步了。這山上的風景很美,還有鮮嫩的竹子,大人可在山上多玩幾天,下次咱們再聚。”
錢清榮剛才也看到了那封信上的內容。
太巧了,才來一天就有事要請陳狀元回去。
錢清榮都懷疑陳狀元是故意讓他看到信的。
他看著一臉凝重的鄭深,點頭道:“正事要緊,游山玩水什么時候都可以,當務之急還是去河水縣。這樣吧,正好我沒什么事做,就與陳大人同行吧,看看有什么我能幫得上忙的,我有個親戚以前的工部水利司任過職。”
這話一出,陳狀元渾身都僵硬了。
鄭深倒還沉得住氣,感激地說:“錢大人有心了,只是河水縣在慶川以南百里外,距興遠城更是有好幾百里之遙。來回路上都得十來日,心意我們領了,還是別耽誤錢大人的正事了。”
錢清榮看到從外面回來的林欽懷,笑道:“無妨,讓林將軍先回興遠即可,有林將軍坐鎮興遠,出不了亂子的,我沒上任中間那么幾個月不也沒事嗎?”
本來想找借口勸錢清榮回來的林欽懷無話可說了。
他跟鄭深對視了一眼,兩人在空中交換了一個眼神。
鄭深旋即改了口:“既如此,那就有勞錢大人了。那咱們收拾收拾,一會兒就下山吧。”
于是大家都回房收拾行禮。
等關上門,林欽懷冷下了臉:“既然這小子如此不知趣,非要盤根問底,那留不得他了。”
童敬沒吭聲,默認了他的決定。
鄭深到底要心軟一些,猶豫片刻后道:“要不先征詢征詢大人的意見?”
林欽懷不同意:“別告訴少主,不要讓他為難。這個錢清榮非要跟著你們去河水縣,應該是產生了懷疑,不能再留了。”
要是以前,少主早就解決了錢清榮這個礙事的,哪會如此興師動眾就為了騙過錢清榮。少主的心是越來越軟了,但成大事不拘小節,少主狠不下心,他能。
童敬也說:“是啊,現在咱們慶川還很弱小,若是被朝廷知道大人的真實身份,肯定是要問罪的。鄭先生,到時候咱們就不得不反了,到時候朝廷、葛家軍都可能會掉過頭來攻打我們。死一個錢清榮,能給慶川多爭取幾個月甚至是幾年的時間,劃算。”
鄭深嘆了口氣:“好吧。”
***
不一會兒,大家都收拾好了東西。
錢清榮帶著阿元走到陳狀元身邊,笑道:“陳大人,河水縣洪河是什么情況?最近下雨很多嗎?”
陳狀元只能順著他的話道:“對,最近經常下雨,河水泛濫。”
至于河水縣,昨天鄭深沒跟他說,他完全不知道。他求助地看向了鄭深和童敬。
但兩人都默不作聲。
既然錢清榮已經注定是一個死人了,大家也懶得應付他。
陳狀元找了一圈,一個幫手都沒有,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應付錢清榮。
錢清榮又問:“聽說前幾年慶川這邊受過災,嚴重嗎?”
陳狀元心不在焉地回答:“有些嚴重,死了不少人,橋州那邊更嚴重,好些流民到了我們慶川。”
這是昨天鄭深跟他交代過的。
他實在是怕了錢清榮沒完沒了的問題,主動低聲勸道:“錢大人,河水縣的事我去就行了,你回去吧。興遠離不了人,咱們,咱們下次再聚吧。”
“無事,興遠一切良好,下面還有那么多官員呢,我不在都沒事的。”錢清榮笑呵呵地說,“一會兒我跟陳大人坐同一輛馬車吧。我也認識朱宜年,去年底聽說過他的近況,一會兒咱們好好聊聊。”
陳狀元有些恍惚,當初他就為了替朱宜年的父親說話,才被皇帝貶到廬陽縣的。
他被貶,朱宜年全家流放,一南一北,斷了音訊,生死不知。現在回想起來,這些仿若是上輩子的事。
陳狀元舔了舔干澀的唇問道:“他現在怎么樣了?”
“一會兒車上說。”錢清榮指著下山的路說,“這路挺不好走的,陳大人當心。”
陳狀元偷偷看了他一眼,該當心的是他吧。
陳狀元人是呆了一點,但不傻。先前鄭深、童叔他們一直怕自己應付不了錢清榮,不會讓自己單獨跟錢清榮相處,現在都放任不管了。
他們怕是已經下定了決心了,所以才覺得無所謂了,任他跟錢清榮相處。
陳狀元有些心軟,他跟錢清榮雖然沒什么情誼,可到底相識一場,現在看對方也不是什么十惡不赦之徒。
他試圖再做最后的努力,將人趕走:“我,我真的沒事,你趕緊走吧,咱們倆在京城的時候也沒什么交情,現在……現在也不必來往了。”
錢清榮聽到陳狀元又一次趕他走,甚至還有撕破臉的意思,也察覺到了不妙。
大家是同年,又沒什么矛盾,即便不喜歡他,面子也會做好,不可能這么直白地趕他走。
再看陳狀元那緊張的樣子,還有他現在跟陳狀元在一塊兒這么久也沒人管,錢清榮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這些人莫不是打算弄死他了?
錢清榮頓覺后背發涼。
越想越覺得自己猜中了。
他們最初應該是沒打算弄死他的,不然也不會安排他跟陳狀元在這山上見面,昨天還灌他酒,隔開他和陳狀元。
那到底是什么觸怒了他們?
錢清榮想起來了,是自己說要跟著去河水縣后他們的態度就變了。
這樣看來這些人是不怕弄死人的,但他們先前沒打算弄死他,是怕麻煩還是覺得沒必要又或是不想殺人?
不管哪一種,傳說中殺人如麻的葛家軍行事風格都很不同。
還有陳狀元這人,雖然迂腐、固執、呆了一點,但人并不壞,依他的性情,不可能跟燒殺搶掠的葛家軍同流合污。
所以這些人應該不是葛家軍,但他們另有秘密,而這秘密就藏在慶川。
自己一再探究這個秘密已經觸怒了他們。
他現在改口,不去河水縣了還來不來得及?
錢清榮心里沒底,他可不想這么死得不明不白的。
只怕是不保險,那他留個買命錢怎么樣?
咳了一聲,錢清榮緊緊挨著陳狀元,勉強笑道:“陳大人,咱們是同年,在這異鄉遇到多難得啊。對了,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朝廷在考慮要不要放開興遠、慶川的鐵礦,允許慶川采礦鍛造兵器。”
“啊?那后來呢?”哪怕陳狀元不理事,但他也知道青云寨的這些人很缺鐵。一個寨子如此,就更別提慶川軍了。
見他感興趣,錢清榮笑呵呵地說:“這個得等我考察完了再說。工部那邊有各地一些鐵礦、煤礦的分布圖,回頭我寫封奏折回去,懇請皇上同意開礦,將這些送過來。”
后面,聽到兩人對話的童敬和林欽懷對視一眼。
童敬用眼神詢問林欽懷:還要不要弄死這家伙?
林欽懷也很犯難,名正言順的開礦權,還有這幾個州鐵礦、煤礦的準確位置,太誘人了。這到底是殺呢還是不殺呢?
第075章
錢清榮站在一座黑瓦白墻的小院外硬是不肯動。
童敬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錢大人, 進去啊,站這干什么?當門神啊。”
錢清榮眼珠子左右轉動,發現童敬、林欽懷一左一右矗立在他身邊, 鄭深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 幾人將他圍在中間,他想跑路都跑不了。
快到山腳下時,他尋了個借口, 說是突然想起衙門里還有事想開溜,可這些人卻不肯放他走了, 還把他提溜到了這小院中。
這些人干什么?是準備就在這里動手嗎?這地方偏僻得很, 連個鬼影子都看不到, 確實是個毀尸滅跡的好地方,只怕骨頭都爛掉了也不會有人發現。
錢清榮心里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悲涼,他這輩子還沒來得及做出一番事業,也沒有為母親討回公道,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這破地方, 他不甘心。
可敵眾我寡,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一個人怎么對抗得了身后這么多人, 今日怕是要栽在這里了。
深吸一口氣, 錢清榮看了一眼惴惴不安跟在自己身后的阿元,苦笑了一下對林欽懷和童敬說:“兩位大人, 我這奴仆他什么都不知道, 求你們放他離開吧, 我保證他不會回京城的。”
童敬實在受不了錢清榮的磨唧, 直接一腳踢了過去:“男子漢大丈夫,婆婆媽媽成什么樣子。”
錢清榮一個趔趄撲在大門上, 將沒有關嚴的木門給撞開了。
他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只見院子西邊半敞的廳堂中坐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年輕人低垂著頭在專注地泡茶,只露出白皙飽滿的額頭。看樣子應該是個讀書人,就是不知道怎么和背后這兩個兇神惡煞的家伙混在了一起。
爐子上的水已經燒開了,咕咕咕個不停,冒出一陣陣白煙。
年輕人用帕子包著爐子的把手,端起水壺倒入茶壺之中,輕輕一蕩,晃了晃,將茶杯洗了一遍,然后用左手拎著袖口,右手拿著茶匙添加茶葉,再加入少量熱水,動作行云流水,流暢極了,自有一股風流。
碧綠的茶葉在清水中慢慢舒展開來,宛如翩翩起舞的舞娘在盡情地綻放自己婀娜的身姿,一股幽幽的茶香彌漫在鼻間。
可錢清榮卻沒心情欣賞眼前這美好的一幕。
童敬見錢清榮進了門站著又不動了,而且臉上還一副悲涼憤懣的表情,很是無語。
他也懶得跟錢清榮廢話了,直接將錢清榮推了過去。
聽到聲音,陳云州放下茶壺,抬起頭沖錢清榮笑了笑,將剛沏好的茶推了過去,笑道:“嘗嘗,不是什么名貴的好茶,就是附近百姓今年在山上摘的春茶,勝在新鮮。”
錢清榮看著綠油油的茶水,腦子里冒出一個揣測:這茶水里該不會下了毒吧?
見他不動,陳云州笑了笑:“錢大人可是不喜歡喝茶,那換西瓜汁如何?聽說你好像喜歡喝這個。”
連他的喜好都打聽清楚了。錢清榮心里悲涼,這是不打算放過他,非要逼著他喝是吧。
錢清榮覺得自己今天是逃不了了,索性端起茶杯,仰頭一口喝完。
喝完一杯,等了幾息,毫無反應,錢清榮覺得這毒藥可能見效比較慢,不是見血封喉的那種。可他等不及了,這種惴惴不安的感覺太難受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道,反正都要死,那就給他個痛快吧。
錢清榮將空茶杯重重按在陳云州面前:“再來一杯。”
頗有種壯士奔赴戰場,一去不復返的氣勢。
陳云州將另一杯推到他面前:“新倒的比較燙,喝這杯溫的吧。”
錢清榮二話不說,端起茶杯一口喝完,然后將空茶杯推到陳云州面前,又拿起另一杯先前倒好的。
只見他一杯接一杯,喝茶如牛飲,一會兒就把陳云州給童敬他們幾人準備的茶水全給喝光了。
陳云州不解地看向林欽懷幾人,這人怎么回事,感覺不大正常的樣子。
林欽懷輕輕搖頭表示不知道。
好吧,那可能是天氣太熱,從外面進來口渴了。
陳云州一一將空茶杯給添滿。
錢清榮開啟第二輪,繼續喝。
一壺茶幾乎全進了他的肚子里,撐得他肚子脹得慌,有些難受。
他蹭地站了起來:“茅房在哪里?”
陳云州沖旁邊呆愣的柯九使了個眼色。
柯九連忙說:“錢大人,請跟小的來。”
等人走后,陳云州疑惑地看著林欽懷:“他平時也這樣的嗎?”
林欽懷也是滿頭霧水:“沒有啊,前幾次跟他打交道都蠻正常的,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想不通,陳云州索性也不想了,讓一旁的衙役重新拿了一副茶具出來,給林欽懷他們泡茶喝。
另一邊,錢清榮進了茅房,解決了三急之后猶不肯出來,偷偷掀起簾子的一角瞅了瞅,看柯九還站在外面守著,他簡直欲哭無淚。
好奇心害死貓,早知道就別這么好奇的,管他們在搞什么名堂,跟他有什么關系呢。
眼看柯九沒有走的意思,錢清榮知道自己跑不掉了,他也不想死在臭烘烘的茅房里,索性掀起簾子垂頭喪氣地往廳堂走去。
他想明白了,哪怕是死他也要做個明白鬼,弄清楚他們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只是等錢清榮走到廳堂,看見林欽懷幾人,包括陳狀元都坐了下來一邊喝茶一邊談笑風生,連茶壺、茶罐都沒換時,他愣住了,沒毒的嗎?
所以他們不是打算毒死他,那到底打算怎么弄死他?給個準話行不行?
錢清榮快崩潰了,從在下山途中想清楚一切開始,他就一直提心吊膽的,一個多時辰了,這心都還懸著。
這么下去,他們還沒弄死他,他都得先要被嚇死了。
錢清榮氣哄哄地走過去,直接一屁股坐下,然后眼睛一閉,一副認命的樣子:“你們要動手就趕緊動吧,給個痛快!”
廳堂內一片寂靜。
陳云州看看鄭深,又瞅瞅童敬、林欽懷,好笑道:“你們都跟他說了什么?”
這會兒其他幾人也明白過來錢清榮自打來了這小院為何會如此反常了,敢情是以為大家要在這里毀尸滅跡,把他弄死在這。
童敬忍不住哈哈大笑,寬厚大掌拍在錢清榮的肩膀,差點沒把錢清榮給拍到地上。
“跟他開個玩笑,他以為咱們要弄死他呢!”
錢清榮扶著椅子坐穩,憋屈得很,你們那是開玩笑嗎?別以為他不知道,這些人是真動過弄死他的念頭。
不過聽到這話,他心里松了口氣,看樣子今天是不用死了。
陳狀元看他這副憋屈的樣子,開口解釋道:“錢大人,你不用擔心,童叔他們沒……那個意思。”
錢清榮翻了個白眼,你自己要不要聽聽,自己說這話時有多心虛。
陳狀元見自己善意的謊言沒起到效果,摸了摸鼻子,訕訕地閉上了嘴。
陳云州看這群人都不靠譜的樣子,只得出來道:“錢大人,是我讓他們帶你過來的。自我介紹一下,我就是你一直想見的慶川知府陳云州。”
啊!
錢清榮震驚的眼神在陳云州和陳狀元身上打轉,感覺腦子都有些不夠用。
陳云州又補充:“三年半前,陳狀元到慶川,路上出了些意外,暈倒在路邊被我救了。醒來后,他不想做官了,正好我沒做過官,想嘗嘗當官的滋味,于是我們倆就交換了身份。”
陳狀元點頭確認,臉上很平靜,沒有半點不甘或是憤怒。
錢清榮張了張嘴:“你們……你們把這個秘密告訴我,就,就不怕我上報朝廷嗎?”
陳云州笑瞇瞇地看著他:“你會嗎?”
錢清榮不說話,他又不是傻子,這會兒要是說會,只怕這輩子都走不出這座小院了。
陳云州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放下茶杯道:“錢大人不是想去慶川逛逛嗎?我陪你。”
他能說不嗎?
錢清榮這會兒一點都不想去什么慶川了,他只想回興遠,不,他想回京城,跑得遠遠的。
但他知道,現在由不得他了。
陳云州也沒征詢他的意見,站起身,說道:“咱們還是按原計劃吧,我與錢大人、鄭叔回慶川,林叔,你回興遠,童叔你送陳狀元回去,時候不早了,啟程吧。”
錢清榮只得苦逼地跟在陳云州身后出了門。
大門口停著幾輛馬車,陳云州回頭看著錢清榮笑道:“聽說錢大人想與我共乘,錢大人請吧。”
錢清榮想收回自己先前說過的話。他想跟那個靦腆、老實的陳狀元同乘一車,而不是這個看起來就要陰險狡詐得多的陳知府啊。
阿元同情地看著他家公子。想他家公子多么肆意的人啊,遇到這個假陳大人后,就跟老鼠見了貓一樣,哎,這可真是應驗了一物降一物那句老話。
二人上車,錢清榮還是有些拘束。
陳云州笑了:“錢大人可放寬心,我若是想要你的命就不會讓你見我,只有死人才能保住秘密。”
錢清榮看馬車駛入了大路,馬路上偶爾能看到一些行商旅客,安心不少,說道:“你就不怕我當街戳穿你的秘密?”
陳云州聳了聳肩:“你覺得他們會信你還是信我?”
好囂張,太有恃無恐了。
等快到慶川城的時候,錢清榮就明白陳云州的底氣來自哪里了。
距城池還有六七里,外面勞作的農民很多都認出了柯九,紛紛跟柯九打招呼:“九爺,大人在車上吧?小的地里這瓜熟了,摘兩個帶回去給大人嘗嘗吧,很甜的。”
柯九連忙拒絕。
沒走多久,一隊馬車過來,又停下來跟柯九打招呼并讓行:“柯九,聽說大人去避暑了,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
一路上一直有人在跟柯九打招呼,送東西,熱情極了。
錢清榮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
他真切地認識到,陳云州在慶川有多受歡迎,多得民心。
進了城,這種情況更夸張,打招呼的人多得柯九都回不過來,只能微笑著點頭示意。
錢清榮都麻了,不可思議地看著陳云州。
陳云州老神在在,淡定地喝著茶。
許久,馬車停了下來,錢清榮掀開簾子,本以為是到了知府衙門,誰料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座好幾丈高的巨大石碑。石碑前供奉著新鮮的水果,還有人跪在前面磕頭上香。
他下了馬車好奇地看了看,沒找到寺廟佛像之類的。
等他走近一些,抬起手背擋住刺目的陽光,這才看清石碑頂端的一行大字:英雄紀念碑。
在碑底,寫著一行小字:紀念慶川保衛戰中所有陣亡的將士、百姓。
石碑中間是密密麻麻的名字,一個接一個。
幾個小孩子玩鬧著跑過,年紀大一些的女孩食指豎在唇邊:“噓,我娘說這里不能打鬧,咱們去別處玩吧。”
其他幾個小孩點頭,拉著手趕緊跑了。
那跪在石碑前上香的婦人站了起來,擦了擦眼淚,拎著空空的籃子佝僂著背,慢吞吞地走了,陽光將她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
“當時葛家軍打來,我們慶川只有兩千守軍,但卻被都監殷遜帶走了六百人,好點的兵器也全部被他帶走了。我們只能連夜征兵,收集鐵器鍛造兵器,沒有兵器就用石頭、磚塊做武器。”
“實不相瞞,一開始我有打算過投降的。兵力懸殊太大了,朝廷遲遲沒有支援,僅憑我們這點人,還都是沒上過戰場的新兵蛋子,怎么打得過葛家軍的五萬人?”
“如果葛家軍能善待百姓,那我投降又何妨?說句大逆不道的,現在這世道,對老百姓而言,龍椅上坐的是誰有差別嗎?照樣是要繳大量的田賦,辛辛苦苦一年也吃不飽飯,朝廷都不管我們了,我們實在沒必要這么拼命,只要能安生的活著,慶川屬于誰又有什么關系。”
陳云州幽幽地嘆了口氣。
錢清榮知道陳云州說的都是真的。
他回頭看著陳云州:“那后來你們為何改變了主意?”
陳云州指著石碑上的第一個名字“無名氏”:“是他,橋州一名被強制征召入伍的士兵。那天……沒人要求他,但他用他的性命通知我們,葛家軍是豺狼虎豹,入了城會燒殺搶掠,有錢的逃不掉,有好看點女人的家庭也逃不掉,我們只能反抗到底才有一條活路。”
“他死了,橋州知府吳大人本打算去年底就辭官回家鄉頤養天年的,也死了。還有無數的橋州百姓、慶川百姓,乃至于興遠百姓、官員都死在了葛家軍的手里,我們只能抵抗。”
“這座紀念碑后面埋葬著一萬一千二百名慶川壯士的骨灰,他們是真正的英雄。”
錢清榮心里也不由肅然起敬。
楚家軍這樣的正規軍因為種種問題,跟亂軍打仗都是有輸有贏,一年多了還沒剿滅掉叛軍。慶川這樣什么都沒有,一窮二白,只靠全城百姓齊心協力守住城池,可想而知有多艱難。
陳云州沖著紀念碑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禮,然后轉身說:“衙門距這不遠了,錢大人是隨我回衙門休息還是在街上逛逛?我們慶川城弄了好幾種夏飲,很好喝,可惜沒有冰塊,不然味道更好。”
錢清榮狐疑地看著陳云州,這人放心?不怕他偷偷跑路了。
“看我作甚?莫非錢大人沒帶銀錢?借你可以,不過先說好,要還的哦。”陳云州側頭瞥了他一眼。
錢清榮氣結,他是出門不帶錢,會借錢不還的那種人嗎?
“不借,我……自己逛逛,你回去吧。”
陳云州也不勉強:“行,衙門還有很多事我得回去忙了,錢大人自己逛,有事找巡街的衙役。”
說完就真的不管錢清榮徑自回去了。
起初錢清榮懷疑陳云州派人在后面跟著他,小心翼翼的,但轉了一圈后他發現身后沒人。
“這個陳云州,還真有些意思,竟然真的任咱們在街上逛,也不怕我跑了。”
阿元一聽這話就激動了,忙不迭地說:“公子,那咱們雇一輛馬車走吧。”
錢清榮拍他腦袋:“傻啊,慶川、興遠都是他們地盤,咱們能跑多遠?別動這些歪心思了,那邊有個賣夏飲的攤子,走,咱們去嘗嘗。”
我的公子啊,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惦記著吃的。
“阿元,過來付錢。”那邊錢清榮已經挑好了兩竹筒楊梅汁,招呼他付錢。
阿元只得認命地跟了過去。
***
另一邊柯九也在問陳云州:“大人,真的不派個人盯著錢大人他們嗎?”
“不用,要走要留,都隨他,這種事勉強不得。”陳云州想得很開。
柯九發愁:“可他萬一跑回了京城怎么辦?”
陳云州背著手一邊往衙門走去,一邊說道:“放心吧,錢大人是個聰明人,不會跑的。我要是他,即便心里有上奏舉報的心思,這會兒也不會表露出來,怎么也要回到興遠再做打算。”
畢竟還在別人的地盤上,又不是真的不要命了。
柯九撓頭嘆氣:“那這事還是沒解決啊。”
陳云州笑笑沒多說,這種事哪是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他之所以把錢清榮“請”到慶川,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感化他,讓他真心實意向著他們。
不然憑什么幾句話就指望對方能夠改變立場。
回到衙門,鄭深見他身后沒人,也詫異地揚了揚眉問道:“錢大人呢,沒隨您回衙門?”
“他說想在街上逛逛,由著他去吧。”陳云州朝里走去,“鄭先生,咱們去找陶大人商議商議。”
陶建華看到他們本來還以為事情順利解決了,誰知卻聽說他們直接將錢清榮給帶回來了。
“不是,那他知道大人的身份了,這,這事鬧得……”
陳云州笑著說:“陶大人放寬心,這事我仔細考慮過了。若是將他殺了,朝廷那邊很可能會起疑,還會派人來,下一個來興遠的,恐怕就不是錢清榮這樣立場并不是很堅定的了。”
“現在先看他怎么做,他若是幫咱們隱瞞自是最好。若不能,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現在朝廷自顧不暇,即便知道我是假的又如何?難不成朝廷還能派兵來攻打咱們?頂多就是找借口讓我去京城罷了,我不去就是。”
鄭深贊許地點頭:“是這個理,如今這形勢,大人萬萬不可回京。”
陳云州笑著道:“賭一把吧,若錢清榮肯幫咱們,什么鐵礦、煤礦咱們都能搞到手,甚至今年的田賦都能想辦法在不觸怒朝廷的情況下賴掉。”
沒錯,今年陳云州照樣不打算繳納田賦。
現在慶川養了好幾萬大軍,興遠、儀州兩地人口暴跌,新遷移進來的人口不少免除了田賦,他要再老老實實按朝廷的要求繳納田賦,慶川軍吃什么?
陶建華見他們都想好了,只能嘆道:“行吧,希望這位錢大人能站在咱們這邊。”
陳云州點點頭,略過這個話題,問起他走這幾天慶川的情況,三人就公事討論了起來。
***
錢清榮是真能玩,直到傍晚,他才慢悠悠地回了知府衙門。
陳云州當時在跟夏喜民商量布料增產的事,就讓柯九去安排了錢清榮的住處。
到了晚上,陳云州也只簡單地為錢清榮辦了個接風宴,就他、陶建華、鄭深。
四人也沒聊陳云州的身份這樣敏感的話題,而是聊起了慶川的風土人情,歷史名人等。
一頓飯賓主盡歡,次日,陳云州繼續在衙門處理堆積出來的卷宗,錢清榮又自己跑出去玩了。
接下來幾天都是這樣,除了吃晚飯的時候,幾個人能碰碰頭,平時都見不到人影。
錢清榮一直在等陳云州沉不住氣,找他談話,但等來等去,最后先按捺不住的是他。
六天后,錢清榮找到陳云州,故意說道:“我這出來好一陣子了,府衙的事務繁多,我也該回去了。”
“這么巧?我打算明天去一趟河水縣,本是打算邀請錢大人一塊兒的,看來恐怕沒機會了。”陳云州遺憾地表示。
錢清榮想罵人。
明天出去,今天都還沒邀請他。
這人分明是故意的,要不是自己找來,這個“明天”還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去了。
陳云州看著錢清榮那不爽的表情,笑了笑給他臺階下:“要不錢大人再多呆幾天,咱們去洪河邊上釣魚,回頭讓廚子做點全魚宴嘗嘗。聽說洪河里面有好幾百斤重的魚,也不知咱們這次去能不能一飽眼福了。”
錢清榮很想拒絕,但想到陳云州這令人捉摸不透的性子,還是算了吧,他要真說不去,這人只怕就直接點頭了。
他哼了一聲:“既然陳大人盛情相邀,那我就勉為其難再多呆幾天吧。”
陳云州笑了笑,沒有戳穿他。
第二天,兩人帶了幾個隨從,輕車從簡。
出了城沒多久,錢清榮就發現了異常,他掀起簾子往外看了一會兒說:“陳大人,這路好平,新修過的吧。”
“我家大人自己掏腰包修的。”柯九在一旁自豪地說,“不止這,慶川府轄下七個縣到慶川的路,慶川到橋州的路都修好了,非常平整,下雨天也不會踩下去就一腳的泥,這可都是我家大人的功勞。”
錢清榮看著前方仿佛沒有盡頭的平整馬路,有些酸了:“陳大人可真是偏心,到橋州的路都修得好好的了,卻不管去興遠的路。”
陳云州哭笑不得:“機緣巧合,本也是打算修的,但去年不是打仗嗎?要是今年冬天還很太平,錢大人,咱們組織百姓將慶川到興遠的路修好如何?”
要拉攏人也得給好處。
而且修通了兩地的路,對過往商旅,對他們慶川都有好處。
錢清榮驚訝地看著陳云州:“真的,我可沒錢哦,先說好。”
別想他自掏腰包修路。
陳云州哈哈大笑道:“無妨,這筆錢我來出,不過人你出。回頭我讓鄭先生將以前修路的卷宗整理出來,錢大人帶回去看看,可以提前做準備了,等秋天咱們就動工。”
“好,那就多謝陳大人了。”錢清榮高興地說。
因為這事,他的態度轉變了一些,開始跟陳云州聊起了這一路上的見聞。
次日上午,他們進入了河水縣的地界。
錢清榮觀察了一周發現河水縣的水稻長得比前一天看到的要好很多,根深莖粗,葉子翠綠,谷穗飽滿。
一路往前走都是這樣。
很快錢清榮就發現了原因,這些田里的水有三四寸深,淹沒了一截水稻的根莖。
水稻對水的需求量大,水分充足才能長得好。
但若說是一兩塊田這樣可能是離水源近或是農夫勤快,又或是今年河水縣的雨水特別充足。
可河水縣與慶川府只相差一百多里,如果河水縣這幾天下了大雨,慶川城應該是能發現的。
但自從錢清榮來了慶川,并沒有下雨。而且腳下的路面很干燥,旁邊的野草都被曬得卷起了葉子,這就奇怪了。
他直接將自己的疑惑問了出來。
陳云州笑了笑說:“錢大人不必急,明日就知道了。”
當天晚上,他們去河水縣歇息一晚,第二天在文玉龍的陪同下,一塊兒去了洪河邊。
一到地方,錢清榮就明白為何河水縣的水稻長勢這么好了,原來是引了洪河水灌溉。
一百多名只著短打,露出黝黑結實膀子的村民正在河邊忙活,每個引水點都安排了人輪流看守,以免出現故障、淤泥堵塞等等情況。
文玉龍跟他解釋:“錢大人,咱們縣修了一個幾乎可以連通全縣的水利工程,從洪河引水灌。這是前年陳大人過來,幫忙設計的,當時陳大人幾乎把咱們河水縣都給走遍了,鞋子都壞了兩三雙。”
錢清榮算是明白陳云州在慶川的威望為何會這么高了。
又修路又修水利工程,養兵還不讓百姓額外掏錢,陣亡將士百姓的撫恤比朝廷都給得到位,也難怪百姓會真心擁護他,信任他。
平心而論,陳云州做這官比陳狀元更合適,他們倆當初若是沒交換,這會兒慶川應該已經落入了葛家軍的手中,哪還會是這副欣欣向榮的景象。
深吸一口氣,錢清榮走上堤壩,站在陳云州旁邊問道:“陳大人在看什么?”
陳云州輕抬下巴:“對面。”
錢清榮看過去,洪河對面屬于橋州了。那邊大片大片的田地荒蕪了,長滿了野草,放眼望去綠油油的一大片,都看不到一戶人煙。
只是一河之隔,但卻是天差地別。
陳云州嘆道:“住在河邊的百姓都搬遷到了慶川,對面的土地就荒廢了下來,其實挨著河,地下水滲透,是極好田,但有地百姓也不敢種。”
“慶川現在確實比橋州好太多,甚至比我一路經過的許多州府都要好很多。像沖州這些還沒被戰亂禍害過的地方,百姓也是愁眉不展,惴惴不安的,不像慶川的百姓,自信從容,是陳大人給了他們莫大的安全感。”錢清榮由衷地說道。
陳云州淡笑道:“我只是盡本分罷了。不說這個了,錢大人,你覺得河水縣這個水利工程怎么樣?”
錢清榮贊道:“很好,如今只要不出現特別大的天災,河水縣百姓應該都不用擔心餓肚子了。”
陳云州側頭看他:“那如果是將這搬到興遠呢?上次去興遠,我看過輿圖,興遠東邊的農山縣境內也有一個湖泊,等到冬日將湖泊的淤泥清一清,禁止百姓圍湖造田,然后修建通往各村落的溝渠,引湖水灌溉全縣的農田,明年農山縣就可成為第二個河水縣。”
這個最簡單,照搬河水縣的模式即可。
錢清榮很不解:“陳大人,興遠州出了成績最后還是算我頭上。你這樣不遺余力地幫我,會不會太吃虧了?”
陳云州擺手:“這叫什么吃虧呢?我不過是出個主意,最后決定做不做,能不能做好的還是錢大人,以后興遠百姓感念的也還是錢大人。”
餌已經下了,就看錢清榮上不上套。
興遠剛經歷過戰亂,葛家軍還在隔壁,這時候來興遠是有些冒險的。
錢清榮一個官宦子弟,進士出身,年紀輕輕地跑到這地方來,會不想做出一番成績嗎?
只要他有上進心,他就得承陳云州這份情。
承了這么多人情,他還好意思出賣陳云州嗎?
而且他要是出賣了陳云州,只怕慶川、興遠的百姓恨死他了,他也別想在興遠干出一番成績了。
就在錢清榮思索的時候,文玉龍還熱情地說:“錢大人,你們也要建水利工程嗎?下官可派一些得力的工匠過去幫忙,你們管他們一天兩頓飯,再給個來回的路費就成。”
飯都喂到嘴邊來了,錢清榮傻了才會拒絕。
他拱手道:“陳大人大義,文大人大義。二位大人都是仗義之輩,結識兩位大人,實乃錢某的榮幸,那錢某就多謝兩位大人了。”
“好說好說,今天看守放水口的百姓抓了幾條大魚,送了一條給咱們,走走走,去吃魚,洪河的魚鮮美無比。”文玉龍笑呵呵地招呼他們倆。
陳云州和錢清榮在河水縣只呆了三天就回去了。
回到慶川,錢清榮沒再進城,半道就跟陳云州道別了,理由是他出來半個月了,衙門里不知堆積了多少事務,得回去了。
看著他就這么走了,鄭深有些不放心:“能行嗎?”
陳云州倒是看得開:“該做的我們都已經做了,順其自然吧,其余的交給林叔,林叔知道怎么辦。”
他已經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又給了好處,多管齊下,若這樣錢清榮都還不肯跟他們交心,那也沒辦法了,只能放棄。
鄭深嘆氣:“我觀這個錢大人是個比較清正的人,希望他別想不開。”
不然林欽懷動手,就不像他家大人這么溫和了。
好在最后的結果沒讓他們失望。
八天后,陳云州收到了林欽懷的信,說錢清榮寫了一封奏折上報朝廷,寫完后特意請林欽懷去看看,讓他給提點意見,說是自己剛到興遠,很多情況不了解,可能有疏忽。
其實就是找個借口給林欽懷看奏折,讓林欽懷放寬心。
錢清榮在奏折中洋洋灑灑用了一千多字寫慶川興遠兩地的百姓為了抵抗葛家軍花了多少代價,死了多少人,如今兩地的百姓銳減,而葛家軍雖然暫時放棄了慶川、興遠,往定州挺進,但保不準哪天又會掉過頭來攻打兩地。
因此他懇請官府為慶川、興遠提供一批武器,以抗擊葛家軍,以免兩地失守。
看完后,陳云州就笑了。
這錢清榮是個聰明人啊,他沒明著提要開鐵礦,而是要武器。上次他就說過,已經有官員提出允許慶川開礦鍛造兵器,這次想必還會有不愿意掏錢、不愿意麻煩的官員會再度提出這個建議的。
到時候,朝廷上下恐怕都會以為是他們自己恩準的慶川開礦,根本不會想到自己落入了小年輕的算計中。
第076章
七月中旬, 壞消息再度傳入京城,葛家軍拿下了定州,定州知府竇魁殉城, 定州守軍降的降, 死的死,最后只余幾人逃出來報信!
至此,大燕已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國土, 而且塞州還岌岌可危,隨時都可能落入高昌人手中, 可謂是內憂外患。
御書房中, 被緊急傳喚入宮的十幾名大臣跪成一片, 個個冷汗直冒,恨不得將臉貼進地板上,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無人說話,殿內的氣氛壓抑了到了極點。
“諸位愛卿,就沒什么要說的?”嘉衡帝的聲音從龍椅上傳來, 聽不出喜怒。
但越是如此,大臣們越是不敢吭聲,因為憋得越厲害, 待會兒爆發就越強, 誰也不想皇帝的這把火最后燒到自己身上。
少許,殿內響起了虛浮的腳步聲, 慢慢在眾大臣身邊滑過。
大臣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唯恐倒霉蛋是自己。
不一會兒, 腳步聲終于停了。
有隔得遠一些的大臣悄悄抬頭瞄了一眼, 看看是哪個倒霉蛋被皇帝盯上了。
倒霉蛋胡潛緊張得閉上了眼睛,渾身輕顫, 等他提著膽子睜開眼睛時,正好對上了嘉衡帝渾濁陰翳的雙眸。
不知何時嘉衡帝蹲下了身,目光緊緊盯著他,將他的恐懼、失態全納入了眼中。
胡潛臉色煞白,牙關打顫:“皇,皇上……”
嘉衡帝長著褐色老人斑的手抬起了胡潛的下巴:“胡愛卿這么怕朕?朕是食人的猛虎嗎?”
胡潛瘋狂搖頭否認:“不,不是,微臣不敢……”
“那就是你心虛了。胡愛卿心虛什么?”嘉衡帝冷冷地問道。
胡潛知道自己今天是逃不了了,不管有沒有錯,先認錯總歸沒錯:“皇上,微臣才疏學淺,辦事不利,求皇上責罰!”
嘉衡帝甩開他的下巴,站了起來,重新回到龍椅之上:“戈尚書的病還沒有好?”
胡潛連忙說道:“還沒,昨日微臣去探望過一次,戈大人還躺在床上。”
他比誰都希望戈尚書的“病”能夠早點好起來。其他五部都是尚書在前面頂著,就他們兵部,自打去年江南動亂之后,戈尚書就三天兩頭生病,今年更是“長病不起”,已經一個多月沒來上朝了。
兵部的事全丟給了胡潛,胡潛真是苦不堪言,每次上朝如上墳。
嘉衡帝端起參茶喝了一口,下令:“來人,去將戈簫給朕抬進宮中。”
聞言,大臣們齊刷刷地松了口氣,看來今天倒霉的是戈老頭。
只有胡潛高興不起來。皇上今天打算拿他們兵部開刀,戈尚書到了霉,他怕是也跑不掉。
如今戰事失利,他們兵部就經常都是被批的對象。
不多時,胡子白了一大半的戈簫蹣跚著踏入殿中。
他的身體似乎極虛弱,一步三挪,非常緩慢,像是隨時都會摔倒昏過去似的。
“咳咳咳……”連續咳了好幾聲,戈簫走到殿中,跪下有氣無力地說,“微臣戈簫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嘉衡帝晾了他一會兒才說:“起來吧。”
“謝皇上。”戈簫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掃了一眼跪在旁邊的胡潛,主動說道,“皇上,老臣聽說定州陷落,落入了那賊子手中?”
嘉衡帝語氣很冷:“沒想到戈尚書在病中也關心國家大家大事。”
戈簫搖頭,一臉慚愧的樣子:“皇上,在此國難當頭之際,老臣哪怕是在病中也放心不下兵部的事,恨不能以身報國,無奈身子骨不爭氣,不能為皇上分憂,老臣實在是慚愧啊!”
說著說著眼淚都涌了出來。
嘉衡帝煩躁得很:“夠了,戈尚書,朕喚你進宮不是聽你哭的。葛家軍已拿下了定州,兵部可有章程?”
這話哪是問兵部啊,分明是在問戈簫。戈簫今日要說不出個辦法,有他好受的。
戈簫拱手道:“皇上,那葛鎮江狼子野心,吞并了定州必然也不會滿足,他定然還會以定州為據點,繼續北上或東進,盯上仁州又或者吳州。”
“若是吳州倒也罷了,再過去便是江南,跟龔鑫會有利益之爭,若能引得他們雙方交戰,無論誰勝誰負對朝廷來說都可削弱其力量,坐收漁翁之利。”
嘉衡帝的目光落到輿圖之上,吳州過去便是田州。
田州現已被龔鑫拿下,屬于龔鑫的地盤。若是葛家軍還想繼續往東擴,勢必會跟龔鑫發生沖突,兩軍若能打起來那是最好不過。
這老頭雖然天天以生病為由躲在家中,關鍵時刻倒是比其他人有用點。
只是嘉衡帝仍舊不滿意:“這么說是要將吳州拱手讓給葛家軍了?”
聽出嘉衡帝的不悅,戈簫立即改了口,道:“不讓吳州也有辦法。皇上,老臣曾聽說慶川知府組建了慶川軍,抵擋住了葛家軍的進攻,還消滅了數萬葛家軍?”
嘉衡帝點頭:“沒錯。”
提起這個他就生氣,一支地方府衙拉一群農民都能打退那群亂軍,結果楚弢帶領的十萬大軍卻時常吃敗仗,真是群酒囊飯袋。
戈簫拱手道:“皇上,何不下旨讓慶川軍攻打葛家軍,這樣葛家軍兵力回防,就無余力繼續東進北上了,吳州、仁州都可安矣。”
“是啊,皇上,戈尚書這主意不錯。慶川軍既能打敗葛家軍,戰斗力應該不錯,不若由他們從背后突襲葛家軍,從而收復橋州、懷州。”大理寺卿徐匯連忙跟著說道。
戶部尚書富國祥和工部尚書晉峰都沒說話。
這事不知道是好還是壞。所謂的慶川軍是野路子,朝廷沒撥過任何款項,也沒提供過任何武器支持,現在要對方主動出兵打仗,這跟慶川保衛戰可不一樣。
守城和攻打城池難度不是一個量級的,主動攻城難度要大很多倍。
而且大軍去幾百里甚至是上千里外打仗,那么多兵員的吃穿住用行、武器、鎧甲、攻城器械等等,哪一樣不要錢?
這可不是一紙圣旨就能完全解決的。
若是這些都沒有就讓慶川軍出征,只怕對方未必會答應。
雖然每次慶川府那邊來的奏折都非常恭敬,但口惠而實不至,嘴上說得很好聽,可前兩年的田賦卻總是找各種借口理由推脫少繳、不繳。
縱觀全大燕,哪個地方有慶川府這么大膽?
若非現在是多事之秋,只怕皇上早就治那陳云州的罪了。
顯然,在場不止有他們兩個聰明人,不少大臣也想到了這點,可因為朝廷沒銀子,又是募捐,又是借銀錢的,已經搞了兩回了,再出錢,國庫沒有,那肯定又要問他們要。
大臣們都被迫出了兩回銀錢了,實在不愿意再出了。
虞文淵站出來道:“皇上,正巧吏部收到了錢清榮的奏折。他已經證實慶川犧牲了數萬百姓和將士才險險守住了慶川,如今慶川興遠兩地百姓因戰亂死亡和逃離的人數高達四分之一,人口銳減,不少田地荒蕪。如此一來,若是那一天葛家軍卷土重來,他們未必守得住。”
“因此錢清榮上奏,舊事重提,請皇上恩準慶川開礦鑄造兵器,以抗擊葛家軍。微臣認為可開恩允許慶川軍開礦以籌措軍費,抗擊葛家軍,有了兵器,慶川軍對上葛家軍才有一戰之力。”
“想必那定遠侯也會感念皇上的恩德,一鼓作氣拿下橋州,回報皇恩。”
說白了,就是用開礦作為交換條件。不然一點好處都不給,慶川軍就是有心怕也無力。
富國祥和晉峰一聽沒他們戶部和工部的事,頓時松了口氣,兩人也紛紛聲援虞文淵:“皇上,微臣認為虞大人這提議很好,如今的當務之急是平亂,其他的都可放一邊。定遠侯若能收復失地,剿滅亂臣賊子,他日再將他召回京中,加官進爵便是。”
這是讓皇帝盡管用,不必擔心慶川軍有異心,等戰爭快打完的時候,以嘉賞為由把陳云州召回京城就可控制慶川軍了,也不擔心再出一個葛鎮江、龔鑫之流。
這次連先前反對聲音最大的徐匯和牛開元也都沒吭聲。
葛家軍來勢洶洶,如今朝廷除了拱衛京師的十萬大軍,已無軍可派。
在這種形勢下,還講什么規矩不規矩的就很可笑了。
嘉衡帝掃了諸位大臣一眼:“諸位愛卿若是都沒意見,暫時就如此吧。兵部速速下令,加急送往慶川,讓陳云州出兵。”
胡潛松了口氣,連忙說道:“是,皇上。”
其余大臣也稍稍安了心,今日這一劫總算是過去了,如今只盼慶川軍爭氣點。
***
景陽宮中,一身粗布衣裳的秋碧匆匆走進內室,對坐在窗臺邊形銷骨立的虞書慧說道:“公主,武大人悄悄派人傳來消息,如今陳大人在慶川建了慶川軍,打退了葛家軍,很受朝廷器重,皇上打算下旨讓陳大人帶兵去攻打葛家軍。”
虞書慧緩緩回頭,目光黯淡,再無先前的鮮活:“然后呢?武峣想說什么?”
秋碧撲通跪下,緊緊抓住虞書慧的手說:“公主,現在皇上正是想用陳大人之際,必然會想辦法拉攏陳大人,賜婚就是手段之一。武大人說,若公主愿意,他會想辦法讓公主稱心如意,逃離這個牢籠。”
“公主,您不是挺喜歡陳大人的嗎?只要皇上賜婚,您就能離開京城,離開景陽宮了。”
虞書慧抽回了自己的手:“秋碧,你轉告武峣,不用管我了。我如今就是個廢人,不值得他們用心,更不值得他們冒險,此事休要再提了,我在這景陽宮中呆得很好。”
秋碧眼淚頓時滾了出來:“公主,您……您為何要這么倔呢。您去求求皇上,跟皇上認個錯吧,再這么下去,您身子吃不消啊。”
景陽宮雖無冷宮之名,卻有冷宮之實。
現在虞書慧身邊伺候的人都被調走了,只有秋碧一個守著她。
皇宮里是最現實不過的一個地方。虞書慧的同胞兄長,最寵她的太子死了,皇帝現在又不待見這個女兒,將她關進了景陽宮中,不準她踏出景陽宮一步。
看她落了勢,別說是往日看不慣她的公主妃嬪,就是太監宮女也敢踩她一腳。
如今景陽宮每日的吃食都是別人吃剩下的,冬天是冷的,夏天是餿的,這待遇連稍微得勢一些的太監宮女都尚且不如。
之所以成這樣,還要從虞書慧跟仇人安慶侯之子焦成福的婚約說起。
嘉衡帝不顧虞書慧的哀求,下旨賜了婚。
虞書慧不愿嫁給焦成福,在嘉衡帝的寢宮外跪了三天都沒能讓皇帝收回成命。
她因此生了一場大病,病愈之后似是想開了,出宮參加了姑母安泰公主舉辦的宴會,還特意邀請焦成福見面。
見面后她給焦成福下了蒙汗藥。
等焦成福飲下摻了藥的水昏迷過去后,虞書慧拿出藏在身上的小刀就往焦成福胸口捅去,一連捅了十幾刀,直接把焦成福給捅成了個血人。
若非焦成福的小廝聽到動靜察覺不對跑進去,焦成福還不知道要挨多少刀。
可惜虞書慧力氣小,而且匕首比較短,沒扎中要害,焦成福在鬼門關闖了一圈之后,僥幸撿回了一條命,但身體極虛,走路都要喘氣,時不時心口痛。
經過這事,他怕了虞書慧,說什么都不肯娶虞書慧。
安慶侯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哪還敢讓寶貝兒子冒險啊。
安慧公主就是個瘋子,要是嫁進他們焦家,誰知道還會出什么事。皇帝沒說殺她之前,他們也不敢輕易弄死她啊,到時候他們有所顧忌,這公主卻什么都敢干,搞不好他們一家老小的命都要搭進去。
所以安慶侯先是悄悄托人花了重金請貴妃幫忙說情,然后自己在宮門外跪了三個時辰,只求皇帝收回成命,他們家高攀不起。
這事說起來也是皇家理虧,嘉衡帝在貴妃的勸說下,總算是取消了這樁婚事。
但經此一事,安慧公主的婚事也成了個老大難。
本來因為太子的關系,朝中有追求想升官發財的人家都不想娶安慧公主,如今出了這種事,那些沒什么本事,混吃等死的紈绔子弟也不敢了。
好些有適齡兒郎的勛貴都趕緊給兒子定了親,甚至連一些三四十歲的老鰥夫也通通以最快的速度找了繼室,不然誰知道皇帝會不會因為想要磋磨安慧公主賜婚給他們。
嘉衡帝知道這些事,勃然大怒,正逢江南動亂,他也沒心思管安慧公主的婚事了,就下旨將安慧公主圈禁在了景陽宮中,任其自生自滅。
武峣也想過救安慧公主,找個風評不怎樣的二世祖娶了安慧公主,好歹讓她逃離景陽宮這個牢籠。
但安慧公主一直不同意。
想到焦成福的事,大家都不敢勉強她。可現在都過去一年多了,安慧公主關在景陽宮中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了,再這么下去,秋碧擔心她的身體會挺不住。
如今聽說陳云州得了勢,秋碧才想用陳云州來激起她的求生欲。而且能遠離京城,對安慧公主來說也不失為一樁幸事。
可她沒想到公主竟還是不肯同意。
秋碧抱著安慧公主的腿失聲痛哭:“公主,您別這樣,太子殿下泉下有知,定然是不愿意看到您如此的啊。”
安慧公主輕輕摸著秋碧的頭說:“太子哥哥死了,嫂嫂也死了,盼英盼慶也死了,我一個人活在這世上還有什么意思?秋碧,你走吧,不用管我了,去其他宮里,好生過日子,這輩子是我對不起你。”
“公主,奴婢再也不提了,求求您,求求您,別趕奴婢走好不好?”秋碧生怕被趕走,趕緊給她磕頭。
安慧公主扶起她:“傻丫頭,跟著我只有遭罪啊。”
“那奴婢也不管,公主在哪兒,奴婢就在哪兒。”秋碧連忙說道。
安慧公主抱住她,眼淚不停地往下滾:“傻丫頭,傻丫頭……”
主仆倆抱在一起,哭做一團,外頭路過的老嬤嬤聽到這哭聲,無奈地嘆了口氣。
***
七天后,陳云州收到了朝廷加急送來的旨意。
第一道是恩準慶川軍可采礦鍛造兵器,并指明了慶川、興遠、儀州三府四處鐵礦的位置。慶川就是洪河邊上的那處鐵礦石,已經被開采了大半。
儀州倒是有兩處,但規模不是很大,最主要還是太遠了。陳云州暫時不考慮,所以只能將目光落到興遠。
興遠的鐵礦位于長平縣,規模很大,占據了一座山頭,具體有多少儲量不清楚,但肯定比慶川這處要大得多,最重要的是長平縣不遠處還有一座煤礦。
鐵礦煤礦都有了,這不冶煉鍛造最好的地方嗎?
因為幾百里遠,運送鐵礦煤礦太麻煩了,陳云州準備去實地考察一遍,看情況,若是這地方不錯,就派人就地開采冶煉,再將鐵器運走,這樣運輸成本會低很多。
第二道圣旨就沒那么讓人高興了。
朝廷下旨命慶川軍攻打橋州,將葛家軍的主力拉回來,阻止其繼續北上東進擴張。
橋州要收回來,葛家軍也要打,但不是現在。
馬上進去八月,水稻成熟了,正是秋收的時候。怎么也要先把糧食收了,再將小麥種下去后才考慮這件事。不然耽擱了秋收,沒有糧食,慶川軍這么多人吃什么?
但朝廷的圣旨也不能違抗。
陳云州回了一封奏折,先是表示皇恩浩蕩,全慶川上下感激不已。
然后表示等他們慶川軍的武器、鎧甲在有了,會立即出兵作戰,收復橋州,剿滅亂軍,還天下百姓一個太平。
只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請朝廷給一批糧草,這樣慶川好男兒們才能沒有后顧之憂地去攻打橋州。
這要求不過分,但朝廷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陳云州也不怕,還是那句話,天高皇帝遠,皇帝即便生氣,現在也不可能砍了他,那還有什么慌的?
將信封好,命人送出去后,陳云州交代了一番就帶著喬昆、柯九前去興遠考察長平縣的鐵礦了。
長平縣在興遠西北,所以他們要先去興遠,跟錢清榮見一面。
三天后,一行人順利抵達興遠。
“錢大人,又見面了,幸會幸會。”陳云州拱手道。
錢清榮樂呵呵地說:“陳大人,這次該輪到我做東道主了,里面請。”
進了廳堂,落座后,陳云州把圣旨拿了出來,笑道:“開礦之事,多虧有錢大人幫忙說情,陳某感激不盡。如今朝廷已經下旨,錢大人請過目。”
畢竟是要在興遠州開礦,這個事怎么也要在錢清榮這邊走一遍。
錢清榮雙手接過圣旨,看完后笑道:“陳大人是打算在長平縣開礦吧?在京城時,我便聽工部和戶部的大人們討論,說長平縣這處鐵礦雖不是特別好,但儲藏量不小,這個地方應能滿足慶川軍所需。”
“不錯,而且長平縣還有一處煤礦,有煤有鐵,我準備在長平縣建個鋼鐵冶煉工坊和兵器鍛造工坊,還請錢大人通融通融。”陳云州開玩笑地說道。
錢清榮哈哈大笑起來:“陳大人太客氣了,圣旨已下,這是應當的。今天你們在府衙休息一晚,咱們明天就繼續出發去長平縣吧。”
雙方商議好,第二天啟程時,隊伍中又多了幾個人,其中包括錢清榮、林欽懷和崔弦。
錢清榮不知是不是上次仙桃鎮的后遺癥,似乎是有些怕林欽懷,總是避著他。只要看到林欽懷在跟陳云州說話,他就會離得遠遠的。
陳云州察覺了,但對方既沒明說,他也就裝不知道。有個人鎮得住錢清榮也好,他能老實不少。
長平縣離興遠城不是很遠,只有八十來里,但路比較難走,硬是用了兩天才到。
長平縣的這處鐵礦就是一座山,名叫黑鐵山。
這座山有兩三百米高,整體呈黑色,其上只有少量的植被,而且都非常矮小,幾乎沒什么大點的樹木,因為這座山是一座裸露的鐵礦,表面覆蓋的都是黑乎乎的鐵礦,土壤少得可憐。
也正是因為這座鐵礦裸露在地面上,工部那邊才會有記載。
陳云州騎馬繞著這座礦山轉了一圈,用了半個時辰左右,由此可見這座山的占地面積非常大。
有這么座鐵礦,慶川軍的兵器鎧甲不愁了。
更讓人欣喜的是,煤礦就在距鐵礦四五里遠的地方,也是一處露天煤礦,挖掘非常容易。
可以說,長平縣這地方簡直是老天爺喂飯吃,若是擱現代,肯定是一座資源型城市,鐵路網什么的早就修得好好的了。
可惜,在古代這些資源就擱在這白白閑置了這么多年,最后便宜了陳云州。
經過兩天的勘察比較,最后他們選取了距這兩處礦藏都有三四里,一個叫百水谷的地方修建冶煉工坊,之所以選這地方是因為這地方被河水沖擊成了一塊面積比較小的平原,地勢平坦開闊,有利于建造房屋。
此外也是因為鋼鐵冶煉離不了水,冶煉鍛造工坊那么多的工匠和家人生活也需要水。
勘探好地方,后續的建造工作就交給了喬昆和崔弦。
喬昆帶了幾名師傅過來,但這點人肯定不夠,所以需要招一些學徒,此外還需要大量的挖礦人員。
經過商議,他們決定就從外地進入興遠的流民中招募,因為現在興遠的空置土地和房屋都快分完了,再來流民只能讓他們自己開荒了。
可現在已經是八月了,水稻已經開始收割,小麥種下去也要來年四五月才能收割,這中間還有大半年的空擋,對于沒有什么積蓄的流民而言,日子將會相當難熬。
所以招流民也能解決一部分人的生計。
除此之外,陳云州還提議:“錢大人,若還有流民,可將路修起來了。先修煤礦、鐵礦到百水谷吧,然后再從百水谷修往興遠城。”
錢清榮樂呵呵地說:“陳大人出資嗎?”
他可是知道,陳云州的工坊弄了不少好玩意兒。現在南來北往路過興遠城的商人大部分都是去慶川的。
陳云州怕是賺了不少錢,難怪有錢自己出資修建慶川全境內的主要道路。
陳云州笑瞇瞇地點頭:“我修就是,不過先說好,這條路要說清楚,這是咱們慶川修的,我陳云州掏銀子修的。”
陳云州也不想這么張揚的,但沒辦法,現在擁護值才一百三十萬,距兩百萬遙遙無期,距六百萬就更遠了。
所以做好事一定要留名。
錢清榮眼神閃了閃,笑道:“這是當然,我可不會貪墨陳大人的功勞。”
陳云州說:“這事只需讓修路的百姓知道即可,朝廷那邊,這還是錢大人的功績。若非錢大人組織有方,一心為民,哪會有這條路。”
錢清榮看陳云州說得真誠,便沒有跟他爭:“那就多謝陳大人了。”
***
就在長平縣緊鑼密鼓地修路建工坊,招募百姓之時,朝廷也收到了陳云州的奏折。
嘉衡帝大發雷霆,重重將奏折摔在了桌子上:“好個陳云州,貪心不足,既得鐵礦開采權,又要糧草!這就是你們舉薦的好臣子!”
他陰沉沉地睨了眾臣一眼。
胡潛都快哭了,這是戈尚書開的頭,其他大臣都同意的,他一句話都沒說,皇上為何要瞪著他啊。
當沒辦法,誰讓他是兵部侍郎呢。
胡潛只得硬著頭皮說:“皇上,這行軍打仗,糧草是重中之重,若糧草供應不足,兵心必亂。”
說著他還往戶部尚書富國祥那邊瞅了瞅。
富國祥早想好了對策,直接將球踢了回去:“皇上,慶川府去年的田賦一直未曾上繳國庫,照理來說,慶川府應該不缺糧。”
一提這事,嘉衡帝就很惱火:“這個陳云州無法無天了,以前在京城就敢忤逆朕,如今去了慶川,更是不將朕,將朝廷放在眼里,混賬東西,咳咳咳……”
嘉衡帝說得急了,不住地咳嗽了起來。
旁邊伺候的大太監王安趕緊上前輕撫著嘉衡帝的背,又細聲細氣地勸道:“皇上消消氣!”
說著接過小太監遞來的溫水,喂嘉衡帝喝完。
喝了水嘉衡帝好了一些,但還是感覺渾身都累,沒有力氣。
他坐回龍椅上,目光陰沉沉地盯著下面這些大臣:“說話啊,一個個都啞巴了嗎?”
“皇上,不若撤了陳云州的職,換個人去慶川。”禮部侍郎牛開元提議。
吏部郎中邵剪聞言連忙道:“皇上,不可。陳云州在慶川威望頗高,這時候革他的職只怕會引來慶川軍民的不滿,對我們收復橋州不利。”
牛開元不以為意地說:“邵大人未免太小心翼翼了吧,不就一個陳云州,難不成他還敢不聽朝廷的。”
這話邵剪可不認:“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認為在這種時候,萬事謹慎一些的好。況且,撤了陳云州,牛大人可有推薦的人去接任慶川?”
牛開元掃了一眼群臣,大家都避開了他的目光。
雖然慶川現在還沒陷落,可離葛家軍那么近,誰知道哪天會不會給葛鎮江給拿下。京官們可不愿去慶川擔起“大任”,至于那些愿意去的低下級官員,恐怕又入不了皇帝的眼。
所以大家既不想去也不愿推薦自己的門人、親戚去,免得沾一身腥。
牛開元見所有人都不接他的話,氣得胡子都歪了。
見氣氛有些凝滯,虞文淵連忙站出來道:“皇上,吏部今日剛接到了吳州知府沈秋池的來信,他說葛家軍有往仁州陳兵的跡象,估計葛家軍的下一個目標是仁州,朝廷若不加以救援,仁州恐危矣。”
更糟糕的是,這意味著葛家軍打算避開龔鑫的鋒芒,往北圈占地盤。朝廷若不派兵阻攔,葛家軍恐會一路北上,占領數州,明年甚至可能直逼京城,大燕將丟失大片的國土。
群臣都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一個個鴉雀無聲。
“皇上,絕不能讓葛家軍繼續北上。”富國祥眉頭緊蹙,若是再丟失大片的國內,賦稅收入將會進一步降低,到時候更沒錢養兵,形成惡性循環。
嘉衡帝陰沉沉地掃視著眾大臣:“諸位愛卿可有什么好辦法?”
胡潛弱弱地說:“皇上,不若……不若答應陳云州的要求,給慶川軍一部分糧草。”
“現在國庫已經拿不出糧食,只能等九十月各地賦稅入庫,那時候只怕葛鎮江已經拿下了仁州,為時已晚。”富國祥看了一眼胡潛,說道,“而且就是現在送信去慶川,慶川愿意出兵,幾百里外作戰,那也得征集勞役,準備糧草輜重、攻城器械,等打到橋州也得等一個月后了,葛鎮江會再給我們一個月的時間嗎?”
眾臣心底都是一沉。
就在這時,戈簫緩緩開口了:“皇上,老臣倒是有一計可阻葛家軍北上,只是此計有違天和。”
嘉衡帝不管這些:“戈愛卿說來聽聽。”
戈簫說道:“八月正是豐水期,今年降雨不少,河水水位應極高,若是派人挖了陽寧河面向定州一側的堤壩,水淹定州,葛家軍受阻,將無力攻打仁州。”
“而且,此時正值秋收之季,若是將河水決堤,淹沒了定州,定州的千里沃野都將被洪水淹沒,糧食顆粒無收,也意味著葛家軍不能從定州取得任何糧食補給。他們要么退回懷州,要么只能往吳州而去,然后跟龔鑫搶糧。”
工部尚書晉峰臉色有些難看:“戈尚書,你可知這樣會有多少百姓受災,流離失所?”
戈簫嘆了口氣:“晉大人,我剛才也說了,此事有違天和,是沒辦法的辦法。況且,定州已經陷落,定州官民乃至田產物產已皆歸葛鎮江所有。”
一句話,炸的也是葛鎮江的東西,損失的也不會是朝廷。
左右定州的賦稅今年是收不到了,那最好也別便宜了葛鎮江。
其余大臣一個個神色各異,都沒人吭聲。
但這時候不吭聲其實也就是默許。
見無人搭話,戈簫苦笑了一下:“大丈夫成事不拘小節,非常時候行非常之事。皇上,如今朝廷已無兵可派,若不能阻葛家軍北上,不光是仁州危矣,再往北的祿州等地也可能會失守。
“此事不能拖,否則葛家軍就要度過陽寧河了,屆時恐只能調禁軍前去阻止葛鎮江了。”
禁軍乃是拱衛京師所用,別說全調走,就是調五萬人走,嘉衡帝都覺得京城不安全了,皇宮也不安全了。
他抬起手撐著額頭說:“戈尚書所言極是,當務之急是阻止葛鎮江北上,若能因此斷了葛鎮江的糧食補給,那可謂是一舉兩得。就按戈尚書所言行動吧,你派人速速前往陽寧河,一定要趕在葛鎮江的大軍北上前攔住他們。”
戈簫拱手說:“是,皇上。”
八月初,一隊精銳千人騎兵悄悄南下,一路疾馳,五天后準時抵達陽寧河邊。
而定州的百姓還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中,完全不知道一場巨大的災難即將來臨。
第077章
韓子坤拿下定州之后意氣風發, 準備揮師北上。
在定州做了簡單的休整,留下兩萬人駐守定州后,他帶著六萬大軍繼續北上, 劍指仁州。
七月下旬, 大軍行至興魯鎮,在此地稍作停留,因為興魯鎮距陽寧河只有七八十里, 估計明天傍晚就能抵達陽寧河附近了。
到時候在陽寧河附近露宿一夜,第二天再過河, 時間剛剛好。
因為他們六萬大軍加上一萬多押運糧草的勞役, 單是過橋都要小半天, 謹慎起見,早上過河是最好的,若遇突發變故也有轉圜的余地。
睡到半夜,韓子坤忽然被外面的吵聲給驚醒。
他拿起床頭的長劍就出了營帳:“發生何事,如此喧嘩?”
參將侯毅神情凝重地說:“大帥, 剛斥候來報,說是前面發生洪水,很多地方被淹沒了, 末將已經派了人騎馬去探查。”
韓子坤看了一眼滿天的繁星, 根本不相信這種說辭,最近幾日天氣晴朗, 雨點都沒一個, 哪來的洪水。
“傳回消息的斥候呢?”
旁邊一個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士兵連忙站了出來:“大帥, 是, 是小的去探路發現的。小的絕不敢胡言亂語,今天傍晚小的行至白頭嶺一帶, 忽然聽到遠處的村子里傳來哭喊聲,然后就看到洪水奔騰宛如千軍萬馬沖來,瞬間將村子淹成汪洋大海,小的嚇得趕緊跑回來報信。”
韓子坤定定地看了他幾瞬,下令:“傳令下去,所有人都起來,收拾好,整裝聽候命令。”
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然真是發大洪水了,到時候再動就遲了。
整個軍營很快就動了起來。
侯毅一邊站在營地中盯著忙碌收拾的將士,一邊低聲說:“大帥,最近又沒下大暴雨,怎么會發洪水呢?這事太奇怪了。”
“等會兒就知道了。”韓子坤眼神陰沉。
等了不知道多久,馬蹄聲傳來。
很快幾個士兵急匆匆地跑進了軍營,都還沒來得及下馬,他們就高聲疾呼:“大帥,不好了,前面是發洪水了,照這樣下去,很快就要淹沒到咱們軍營中。”
韓子坤的臉色頓時黑如鍋底,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撤!”
好在他們早就整裝完畢,一聲令下,大軍立即往南撤,同時還派了一隊騎兵去找地勢高一些的地方觀察洪水。
跑了兩三個時辰,天亮了。
然后韓子坤他們發現了新的問題,洪水的速度比他們行軍的速度快多了,已經從距他們幾十里發展到快追上他們了。
侯毅擔憂地說:“大帥,這么下去咱們要不了多久就會被追上,糧草恐怕是帶不走了。”
韓子坤一發狠,說道:“不用管后面的勞役,糧草……糧草也不用管了,傳令下去,急速前進,誰他娘的跑慢了,都給老子去喂洪水。”
這道命令一出,行軍速度果然快了不少。
隊伍最后的面勞役們見狀,求生欲占據了上風,也不管葛家軍還沒發令了,紛紛丟下了糧草,甚至是卸了車往馬上爬,也不管自己會不會騎。
很快后面的勞役隊伍就亂了套,這時候洪水也來了。
那些反應慢,沒搶到馬的勞役很快就被席卷而來的洪水吞沒了。
后面的隊伍很快就亂了套,恐慌在勞役和士兵中蔓延,很快許多人都不管隊形了,不管不顧地往前沖。
等韓子坤發現時,隊伍已經徹底亂了。
他只得下令:“扔掉輜重,所有人往前跑,前面三里外有一座山,大家都往山上跑!”
下了命令后,他騎著馬,一馬當先,疾馳而去,后面跟著無數的士兵。
半刻鐘后,韓子坤順利地登上了山,后面陸陸續續也有許多將士追了上來,紛紛放棄掉隨身攜帶的所有東西往山上爬。
兩刻鐘后,渾濁的洪水攜帶著木頭、稻草、死人、動物的尸體等沖來,奔流向更遠的地方,只剩下韓子坤的大軍孤零零地坐滿了山頭。
韓子坤遙望著山下的土地全變成了汪洋大海,只在遠處有零零星星的山頭矗立在洪水中,他氣得一拳頭砸在了面前的大樹上,樹枝劇烈搖晃,掉下幾片綠葉。
這時候侯毅也拿著粗略的統計結果上來了:“大帥,現在大概還有四萬一千兩百名弟兄,勞役那邊有兩千三百余人。”
還是大自然的威力最大,半夜功夫,他們就損失了近兩萬士兵,勞役更是只剩了零頭。若非昨天派出去的探子發現了危險,提前回來報告,他們恐怕會全軍覆沒。
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們的糧草在逃難的過程中幾乎全丟了,這么多人,沒有糧食沒有水怎么辦?
若是洪水能在兩三日內退了還好,若是不能,山上的人還要死一大半。
“將斥候們都叫過來。”韓子坤下令。
幾名幸存的斥候被帶了過來,韓子坤一一詢問了他們所發現的情況,陰沉著臉說:“陽寧河決堤,此事怕是人為。”
定州最近的一場大雨是在九天前,那時候是陽寧河水位最高的時候。這么久了,水位早下降了不少,怎么可能決堤,這不合理。
侯毅望著遠處跟天邊相連的洪水,嘀咕道:“這要是人為,莫非是朝廷做的?”
當地百姓肯定不會做這種事。
而且幾十個人也沒這么大的本事,能在短時間內將河堤給挖出個大口子。
韓子坤也不確定,但不管是不是,他都把這頂帽子扣到朝廷頭上:“肯定是朝廷干的,陽寧河決堤損失最慘重的就是我們葛家軍,受益最大的是仁州,是朝廷。不是朝廷還能是誰?”
“今日我韓子坤若不死,必定向全天下人揭穿狗皇帝的真面目。”
***
錢清榮是最先發現此事的。
因為東北部有小片區域跟定州接壤,一部分難民從北往南逃亡后分為了兩路,一部分前往懷州,還有一部分進入了興遠東北的長泰縣。
長泰縣縣令聽說此事頓覺不妙,趕緊派人去興遠城送信。
八月初一,錢清榮接到了長泰縣縣令的來信,整個人都傻眼了。
他連忙吩咐阿元:“快,派人去請林將軍,還有府衙其他官員,就說出大事了。”
林欽懷一接到信連身上汗濕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急匆匆地往府衙趕。他知道,錢清榮對他還是有些芥蒂的,若不是有要緊的事,錢清榮肯定不會派人來請他。
等他到時,廳堂內已經坐了好幾名官員,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說著什么,看到他進來齊齊噤了聲。
林欽懷沖錢清榮拱了拱手,直接問道:“發生了何事?諸位大人的臉色如此難看。”
錢清榮把信給他,快速說明了情況:“林將軍,我今日剛接到長泰縣縣令的信,定州發生大洪災,有一部分災民流入了長泰縣。”
林欽榮一邊看信一邊疑惑的說:“怎會這樣?沒聽說定州今年頻下暴雨啊?”
錢清榮顯然也已經派人打聽過了:“我找了幾個南來北往的商賈問過了。定州今年的雨水不算特別多,現在災民都流入我們興遠了,只怕定州大部分地區都受災了。”
不然災民也跑不了這么遠。
“把輿圖拿來。”林欽懷吩咐一個衙役。
不一會兒,輿圖在案桌上鋪陳開來。
林欽懷彎腰仔細查看了一番輿圖,最后手指落陽寧河的位置上:“定州只有一條比較大的河流,就是陽寧河,這條河自西向東,途徑七八個州府,在定州和仁州之間形成了一道先天的分界線。若是一場波及整個定州的大洪災,那很可能是陽寧河決堤了。”
“定州雖然沒下大暴雨,但陽寧河上游的州縣可能下了大暴雨,也可能導致陽寧河中下游決堤,進而引發定州洪災。”
“這只怕還會有不少災民涌入我們興遠。”有官員擔憂地說。
災民多了很容易引起亂子,他看向錢清榮和林欽懷,這兩人才是決定興遠事務的關鍵人物,要不要阻攔災民入興遠得看他們怎么想。
錢清榮清了清嗓子問道:“諸位大人怎么看?”
崔弦說:“錢大人,咱們先前不是在招募百姓嗎?何不收了這些難民?”
“現在災民少還好,但若是人多,很容易出亂子。”先前那位官員說道。
崔弦也不說話了,等著錢清榮決策。
錢清榮還是第一次外放做父母官,才上任兩三個月就遇到這么大的事,他心里也很沒譜,一時半會兒下不了決定。
少許,他說:“大家先散了吧,容我想想。林將軍、崔大人留一下。”
等其他人走光之后,他直接問二人:“你們陳大人遇到這種事會怎么做?”
崔弦看了一眼林欽懷,見他沒說話的意思,只得開口:“回錢大人,以往遇到這種情況,陳大人一般都會接納災民,妥善安置。橋州災民兩次入慶川,陳大人都親自前往,為此還斬殺了好幾個刺頭。”
他舉了其中一個例子,仔細說給了錢清榮聽。
錢清榮扶額:“果然是個麻煩事啊。我沒你們家陳大人會打架,我也不敢親自動手殺人啊。”
林欽懷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做戲,不開腔。
見他不搭話,錢清榮咳了一聲,正色道:“這事我還是通知陳大人吧。”
崔弦聽著他一副要當甩手掌柜的意思,很是無語,嘆道:“錢大人,就算要通知陳大人,長泰縣那邊也要先妥善安置災民,不然一下子涌入太多災民,很容易出事。”
“哎呀,真麻煩啊,也就你們家陳大人不嫌棄麻煩。”錢清榮嘆了口氣,命人將信送去慶川,然后頭痛地說,“我給長泰縣縣令寫封信吧,崔大人,一會兒你幫我看看,還需要添加什么,我沒經驗,第一次處理這種事。”
崔弦答應,湊過去邊看邊說。
廢了十幾頁紙,商討了一番,信總算是寫好了,錢清榮讓人送去了長泰縣,讓長泰縣先用今年的田賦賑災,安置這些災民。
看他們倆憂心忡忡的樣子,林欽懷道:“大量的災民應該會涌入懷州,流入到興遠的不多,你們不必擔心。”
“那就好,我還真怕我一來就搞出不好收拾的亂子。”錢清榮嘆氣,“哎,這事要不要寫信上奏朝廷?”
林欽懷看了他一眼:“這場洪水來得有些突然,最好是先打聽打聽。”
錢清榮點頭:“我已經寫信讓長泰縣縣令查查是什么情況了。”
***
林欽懷說的沒錯,因為距離的原因,涌入懷州的災民是興遠的十數倍。
除了災民,還有韓子坤率領的大軍也不得已退回了懷州。
不過回到懷州之后,原本的八萬大軍,只剩了三萬來人。
葛鎮江氣得心口痛,他今年這是什么運氣?先是丟了興遠,損兵折將數萬,這辛辛苦苦拿下定州,最后什么好處都沒撈到不說,反而折損了數萬兵力,像是老天爺都跟他過不去一樣。
但他葛鎮江不信命。他走到今時今日,靠的也不是所謂的命,若認命,他這時候恐怕早就餓死了。
深吸一口氣,他問韓子坤:“到底怎么回事?為何定州會突發洪水?”
韓子坤憤怒地說:“大將軍,這事肯定是朝廷所為。他們看我們葛家軍勢不可擋,為阻我們北上就挖開了陽寧河,如今我手底下的弟兄們傷亡過半嗎,損失慘重,還丟了定州,正好如了朝廷的意。此等惡行,必要昭告天下。”
葛鎮江點了點頭,看向袁樺:“軍師,你怎么看?”
袁樺神色凝重:“這次不是有不少災民逃到懷州嗎?大將軍不若找幾個災民問話,總有人知道此事的原委。”
別說,還真有幸存者。
這是一支商隊,他們數日前遇到過一支數千人的隊伍在陽寧河邊徘徊,穿的是禁軍的衣服。
懼于對方人多,又是官府中人,商隊也沒敢上前打招呼,遠遠地繞開了,等他們離開陽寧河四天后,洪水就來了,也就他們快走出定州了,不然也要被洪水吞沒。
得知這消息后,葛鎮江確定了此事乃是朝廷所為。
他當即贊同了韓子坤的提議,派人在懷州到處散播此事,而且還派人一路北上東進,喬裝在各地宣揚朝廷的惡行,誓要將這事昭告天下。
定州水災這么大的事,附近的幾個州府早就在留意了,這流言很快就傳遍了各地,甚至一路東進,傳到江南。
韓子坤這口惡氣是出了,但損失是實打實的。
現在他的兵力已經減員嚴重,若不補齊兵力,他拿什么去打仗?
正好現在就有很多難民流入了懷州。能在洪災中存活下來的,大部分都是青壯年。
所以他向葛鎮江提議:“大將軍,末將想從災民中再征召三萬名士兵,向青州進軍,拿下青州。朝廷以為阻了我們北上的路,我就沒辦法了嗎?我韓子坤偏偏不服輸。”
青州在懷州東南方向,比之江南地區、中原大地,是差了一些。
可如今韓子坤手底下損兵折將,沒法啃下慶川、興遠這兩個硬骨頭,只能往東南方向進攻了。只有拿下了一個地盤,有錢財糧食養兵,才能讓他的勢力重回巔峰,再報今日之仇。
葛鎮江猶豫片刻同意了:“也好,現在青州的糧食應該還沒運往京城,拿下青州,右路軍至少是不缺糧草了。青州雖然偏遠落后了些,但朝廷現在顧及不到,也可讓右路軍好好休整一番。”
商議好后,韓子坤便在懷州展開了大規模的征兵篩選。
***
陳云州晚了兩天才得知了消息。
看完信,他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怎么如此多的災害?老天爺還讓不讓人活了。
慶川離定州比較遠,中間隔了興遠,應該是波及不到他們。只是想到洪災中死亡的無數百姓,陳云州心情就有些沉重。
他叫來了鄭深和陶建華詢問道:“今年糧食收成怎么樣?入庫多少了?”
這事是鄭深在負責,他說:“收成很不錯,現在城內外的倉庫都裝滿了。朝廷的田賦要繳一部分應付上面嗎?”
陳云州沒說話,把錢清榮派人送來的信丟到桌子上,深深地嘆了口氣:“你們自己看吧。”
鄭深拆開信,與陶建華一塊兒看完后,眉頭也跟著深深擰了起來:“哎,定州百姓苦矣。”
陳云州說:“那些逃入興遠州的百姓咱們也不能完全不管。我尋思著不如讓興遠早些修路吧,咱們把修路的糧食送過去,就召集這些難民修路,以工代賑,給他們發一些糧食賑災,然后再看錢大人怎么安置他們吧。”
“若是擔心糧食不夠,官府出面鼓勵百姓現在種植一批土豆,后面官府出錢收購,作為難民的食物。”
到底是興遠的事,陳云州也不宜插手太多。
“我看行,興遠只有少部分地方跟定州接壤,逃難來的難民不是很多,錢大人應該處理得過來,況且還有林將軍和崔弦在那幫他,應該不會出什么大問題。”鄭深對陳云州說道。
陶建華更擔心另一點:“定州發生這樣的洪災,葛家軍右路軍定然損失慘重。這個韓子坤上半年丟了興遠,下半年好不容易拿下定州,如今又失了定州,北上的路暫時斷了,搞不好他會帶兵南下再次將矛頭對準興遠或是慶川。”
陳云州頷首:“陶大人所言有理,派出探子在橋州和懷州邊緣盯著,若是兩地的大軍有異動,立即來報。真要打,咱們也不懼那韓子坤。”
年初兵員眾多之時,他們都沒能拿下慶川。
如今慶川和興遠兩地的兵力加起來已達三萬人,而且其中還有三千騎兵,慶川轄下六縣,還有近兩萬兵力。這次韓子坤若敢再犯,必讓他有去無回。
話是這樣說,但陳云州還是分別給錢清榮、林欽懷各去了一封信。對錢清榮,陳云州表示慶川愿提前開始修路,以幫助災民在興遠落腳,給林欽懷的信則提醒他注意葛家軍的動向。
除了提醒興遠注意,慶川城的戒備也上升了一個層次,城門口對過往行商、流民的審查詳細了許多,以提防不懷好意之人潛入城中。
這兩封信送出去的第三天,懷州的流言也傳入了慶川。
聽到這個消息,很多人都是不可置信。
其中尤以陶建華反應最激烈:“怎么會呢?這……定州哪怕暫時陷落,那定州一兩百萬百姓那也是朝廷的子民,朝廷怎么會不顧他們的死活,做這種事呢?肯定是葛鎮江他們故意中傷朝廷,想引起內亂的。”
陳云州不想打擊陶建華,沒吭聲。
這事雖然離譜,但歷史上又不是沒發生過,而且這種不把百姓當人的事也不止一回兩回。
定州洪災,損失最大的除了百萬定州百姓,就是葛家軍西路軍,目前來看,他們的糧草盡失,還有數萬將士葬身洪水中。
而最受益的莫過于朝廷。
這場洪災不但讓葛家軍損兵折將,大受打擊,而且還阻斷了葛家軍北上的步伐。
因為洪水過后,道路、橋梁都被沖毀,定州許多地方都是淤泥沼澤。葛家軍今年都沒辦法通過定州北上了,仁州乃至后面的中原大地都安全了。
從誰最得利這點來說,朝廷有干這事的動機。
鄭深憐憫地看了看這個老伙計,拍他的肩寬慰道:“是啊,葛家軍的話不可信,再等等吧。”
陶建華聽得出來,鄭深這是在安慰他。
他非常難受。雖然他早就對朝廷大失所望,可他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天地君親師,讀書是為了出人頭地,報效朝廷,為民做主。
可若是他效忠的這個朝廷腐朽不堪,完全不將百姓當人呢?
同一時間,備受打擊的還有錢清榮。
他雖然看不慣朝廷的所作所為,也知道京城的權貴們只知享樂,爭權奪利,但他沒想到他們竟然會這么狠!
不過較之于消息不夠靈通的陶建華,他都沒法自欺欺人,因為長泰縣災民們的說辭,無不將罪魁禍首指向了朝廷。
朝廷派了幾千人的軍隊到陽寧河,這么大的隊伍,沿途看到的人可不止一個兩個。
他將信重重摔在了桌子上。若當初朝廷在江南也是此等做派,那也怪不得江南百姓要反了。
這話終究是有些大逆不道,他只能在心里想想。
生了一會兒悶氣,他命人將信仍舊原封不動地送去了慶川,然后起身組織百姓救災。朝廷不管,陳大人要管他們,他也要管。
這世上雖有些喪心病狂之輩,但也有不少忠義之士,他能做的就是不同流合污。
這一天,關于朝廷放水淹定州之事很快在各地傳開了,無數人的信仰開始崩塌。
陶建華也看到了興遠這邊送來的“證據”。
他將自己關在書房呆了許久,然后提著酒去找了鄭深。
鄭深知道他心情不好,什么都沒說,將他請進屋,倒上酒,一杯接一杯。
陶建華一口氣喝了五杯酒,然后將杯子重重放在桌上,抬頭看著鄭深說:“鄭先生,如今我們慶川已經入了局。我知道大人暫時還沒那個心思,可大人若不……依朝廷這德行,以后是容不下他,也容不下我們的。”
鄭深按住他拿酒壺的手:“陶大人,你喝多了。”
陶建華推開他的手,輕哼道:“這點酒還醉不了人,我心里有數。你跟童敬、林欽懷他們早就有這個心思吧,算我一個。我老陶這輩子誰都不服,唯獨服大人,此生愿追隨大人,鞍前馬后,縱死也不言悔。”
他以前沒正式提這事,也是因為他自己本身就猶豫不決,下不了決心。
可朝廷在定州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太令人寒心了。
今日定州百萬百姓能被舍棄,下一個呢?會不會是他們慶川兩百萬官員、百姓?
這些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君不仁,臣不忠!
哪怕以后會被后世的人罵是亂臣賊子,他也認了。這樣的朝廷,這樣的皇帝,實在沒什么可效忠的。
鄭深看出了他的認真,苦笑了一下:“咱們這么起勁兒,大人可還沒想好呢。若不是我騙了大人,只怕三年前大人就已辭了官,做個逍遙富家翁了。”
“傾巢之下安有完卵。鄭先生,如咱們這等官員,在這亂世中都惶惶不安,朝不保夕,何況是平民?大人這愿望終究只能是愿望了。事已至此,你我,大人,慶川都沒有退路可言了。”陶建華仰頭一口喝完杯中的酒,苦笑道。
鄭深輕嘆道:“陶大人所言極是,不過此事急不得。如今朝廷不做人,葛家軍也不當人,想要在這亂世中立足,唯有自立,大人聰慧,應是已經想清楚了這點,只是還有猶豫,咱們多給大人一些時間即可。”
“況且這時候低調一些,不顯山不露水,默默囤積物資,擴充兵力,任朝廷亂軍討伐征戰,對我們而言是目前最好的情況。我們慶川的底子太薄了,不比朝廷,也不可能像葛家軍那樣肆意搶劫,那這事就急不得。”
陶建華拿起酒壺倒滿了酒:“你老鄭只怕是早就這么想了吧,我就知道你們這些家伙狡猾得很。不過你說得對,即便有那個心思,現在也不是旗幟鮮明亮出來的時候,興許大人也存了這個想法吧。我以后就安安心心跟著你們干了。”
鄭深舉起酒杯:“喝酒喝酒,今日不醉不歸。”
有些話不用說得太明白。
***
逃到懷州的難民有十數萬。
這些人一無所有,吃了上頓沒下頓,個個餓得兩眼冒金星,所以聽說葛家軍要征兵,一天兩頓飯,管飽,難民都搶著去參軍,也不管葛家軍是不是亂軍了。
在這當下,還有什么比活命更重要的呢?
于是,只用了一天韓子坤就又征了三萬兵員,而且還有無數的青壯年在軍營駐地外打轉,希望能被看中,收如軍營中,哪怕做個苦力運送糧草都行。
對此,韓子坤很是滿意。
倒了這么久的霉,總算是碰到一件順利的事了。
將這三萬人編入大軍后,韓子坤對其做了幾天簡單的訓練就準備帶著他們去攻打青州。
但就在這時,軍營中卻出現了新的狀況,有些人病倒了。
起初韓子坤沒太當回事。他以為這些新兵是前段時間餓得太久,身體變差了,便命人將染病的新兵統統趕出軍營,任其自生自滅。
但第二天,這種情況并沒有好轉,仍舊有人生病。
而且這種情況愈演愈烈,由最初的幾個發展到幾十個,甚至幾百,這里面不但有新兵,而且還有老兵。
這下韓子坤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連忙派人去請大夫。
軍營里不安生,懷州城內也出現了這種狀況,生病的災民越來越多,腹瀉、發燒、腹痛、渾身無力……
等葛鎮江重視這事時,城中已經死了好幾百人。
葛鎮江立即下令排查,又將城中的大夫都帶了過來。
經大夫們集病人的情況,大致搞清楚了原因,這些人可能是在災后飲用過不干凈的水,吃過漂浮在洪水中的動物尸體等,從而感染了痢疾、霍亂、傷寒甚至是鼠疫這類的疾病。
這些疾病有較強的傳染性。
大夫們建議將災民統統遷移出城,統一安置救助。
此外,為避免這些疾病在城中蔓延,禁止災民入城。
葛鎮江和韓子坤得知事情的原委后,差點氣得吐血。
尤其是韓子坤,他的三萬多大軍都是在洪水稍微退了一些之后從定州退回來的,當時那種情況,不可能不喝生水。
所以現在的這三萬人中還有不知多少人可能會生病?
那他豈不是成了光桿司令?
他這是什么運氣啊!
這次連葛淮安都不笑話韓子坤了。
因為韓子坤手底下的兵員若是全軍覆沒了,他們葛家軍的勢力將大大削弱。
葛鎮江拍了拍韓子坤的肩膀說:“先讓大夫治一治吧,新兵就別管了,咱們沒那么多藥和物資。”
韓子坤苦澀地點了點頭,如今這狀況若能保住兩三萬人他就知足了。
“大將軍,那新兵還有一二十萬難民怎么辦?這病可是有傳染性的,留在懷州,若是懷州百姓將士都被他們傳染了,咱們就完了。”葛淮安憂心忡忡地說。
葛鎮江也是頭痛:“這倒是。實在不行要么驅逐,要么只能將他們給殺了,總不能留在懷州禍害咱們吧。”
葛淮安眼珠子轉了轉說:“大將軍,趕他們肯定不愿意走,要是殺了,這么多人也太費勁了,而且萬一他們反抗,也是麻煩。末將倒是有個主意。”
葛鎮江揉了揉眉心:“別賣關子了,說吧。”
葛淮安不懷好意地說:“慶川、興遠不是想要人嗎?咱們將這些人都給他們送過去,讓他們禍害慶川、興遠去。若是這些病在慶川、興遠傳播開來,將慶川軍也給感染了,到時候他們失去戰斗力,咱們豈不是不戰就能拿下慶川和興遠。”
韓子坤目光灼灼,頭一回沒跟葛淮安唱對臺戲:“大將軍,淮安這主意甚好。慶川富得流油,若能拿下,咱們的軍費都不用愁了。”
兩人說得都很有道理。葛鎮江看向一直沉默的袁樺道:“軍師,你怎么看?”
袁樺思慮片刻,點頭:“兩位大帥所言有理,我認為可以一試,即便不成,也能給慶川軍添添堵。”
“是啊,大將軍,這事不管成不成,咱們都沒什么損失,何不一試。”葛淮安慫恿道。
慶川對他而言是個恥辱,一日不除,他就顏面無光,他心里的恨意就無處可發泄。所以一聽說定州難民不好處理,他就想到了這個辦法。
葛鎮江還是有些顧慮:“這些可都是青壯年,若是沒死,那就是給慶川送兵力。此消彼長,對咱們可沒好處。”
韓子坤說:“那咱們將從北邊源源不斷而來的災民,全數引去慶川、興遠。不要給他們提供任何食物、水源,他們渴了餓了,只能在臟水中找吃的,離開定州之后,身體肯定都是病。”
“好,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試試。”葛鎮江終于下了決定。
很快,懷州城內外的災民都聽說慶川、興遠非常富裕,那邊官府會接手難民,給難民提供食物、分發住房和土地。
在這些傳言中,慶川那就是一片凈土,人人安居樂業的世外桃源。
于是無數的災民攙扶著,三兩成群,一起跋山涉水前往慶川。
而定州的災民剛離開家鄉進入懷州就有人告訴他們,興遠州府那邊在賑災,難民去了有吃有喝,懷州那邊官府會驅逐難民。
在葛鎮江他們的有意引導下,這些走投無路的難民一波波的相繼涌往慶川、興遠。
八月初十,距中秋節還有五天,陳云州突然收到了一封密信。
看完后,他的臉都綠了,馬上召集了慶川府的官員,宣布了一個壞消息:“大災之后必有大疫,定州災民不少人感染了亂、痢疾、傷寒等疾病,這病有一定的傳染性,葛家軍將他們引往了慶川,不日將會抵達慶川!”
第078章
這個消息對慶川官員而言無異于是晴天霹靂。
心情本就煩躁的陶建華氣得破口大罵:“狗日的葛家軍, 又不做人,咱們慶川是刨了他葛鎮江的祖墳嗎?”
其他人也莫不緊皺眉頭。
少許,年紀最大的尤勁松問道:“大人, 這難民大概有多少?”
這是最關鍵的問題, 陳云州怕嚇到他們說了個模糊的數字:“少則幾萬,多則一二十萬吧,具體多少現在還不清楚。”
就這個已經往少里說的數字仍舊讓大家吃驚不已。
要是幾百幾千難民, 他們慶川收也就收了,大家又不是沒收過。
但這么多, 還是不少身上都帶著病的, 很多官員當即表態。
“大人, 那咱們不能接收。這么多的難民,咱們接收會出亂子的。”
“是啊,我們慶川現在總共也就不到兩百萬人,除去老弱婦孺,青壯年男丁也只有幾十萬, 這若是一下子涌入一二十萬的青壯年,還帶著病,這……萬一在慶川傳開, 咱們慶川百姓怎么辦?”
其余人也紛紛附和點頭。
陳云州看著眾官員道:“諸位大人的顧慮都非常有道理。只是, 這么多的人涌入慶川,咱們不收要攔嗎?如何攔?派大軍去強行阻攔, 若敢越界的殺無赦嗎?”
“即便是用鐵血手段鎮住了他們。可兩州相鄰的地方多了, 我們還能在兩州交界線上全布置人手嗎?”
眾人無言以對。
雖然他們基于現實的種種考量, 不想收定州難民, 但他們也不是那等兇殘嗜殺之輩,讓他們下令對這些手無寸鐵的可憐難民動手, 他們這些人也做不出來。
陶建華見沒人說話,站出來道:“陳大人說得是,既然不能殺,也攔不住這么多人,不若在兩州交界處安置這批難民,把主動權掌握到咱們手中,以免這些疾病在慶川傳開,波及到慶川百姓。”
兩州交界處距離慶川城還有一兩百里,那倒是不用擔心慶川城中百姓感染。
不少官員松了口氣,道:“若按陶大人所說的辦也行。哎,只是這賑災的錢糧怕是只能咱們慶川出了。”
“我從工坊里拿一半的錢。”陳云州開口攬下了大半的責任,“既然諸位大人都沒意見,那咱們就來分工。戴指揮使你回去從軍中自愿征召一千將士前去維護秩序,譚雄你召集城中的大夫,商量一下治療這些疫病的藥方,再準備一些相關的藥物,鄭先生你負責籌措糧食……”
陳云州一一下令,從帳篷、飯食、藥物到人員都一一布置了下去。
不過人員陳云州沒安排太多。
雖然這些災民很多感染了一些疾病,但也有一部分健康或是病得比較輕的,這些人可以出來承擔一部分建設基地,照顧病人,洗衣做飯等工作。
一來可免去太多健康的百姓過去被感染,二來也能讓輕癥患者和健康人有事做,不至于無所事事,生出事端。
看陳云州只安排了幾千人,在場官員都松了口氣,這點人還動搖不了慶川的根基。
因為時間比較急迫,布置完,大家就各自離開去辦自己的事了。
陳云州坐在廳堂中沒動,他打開了系統,擁護值一百六十二萬了,距兩百萬還差三十八萬。只要有這三十八萬,就能兌換《疫病論》。
這本書陳云州還沒打開就知道,肯定是關于各種瘟疫、傳染病的。
現在他非常需要這東西,可他手里的擁護值不夠啊。
真是擁護值用時方恨少。
暫時沒有一口氣積攢三十多萬擁護值的辦法,陳云州索性關上了系統。
他雖然不是學醫的,可作為一名經歷過疫情的現代人,他對傳染病的防治還是基本了解一些。
首先是要消毒,其次是不同癥狀的病人分開安置,還有不要喝生水,不能隨地大小便吐痰,保持衛生,滅蚊滅鼠等等,消滅感染源,防止病毒擴散。
如果有因病去世的患者,尸體最好焚燒,以免繼續傳染。
在沒有消毒水、酒精的時代,地面、廁所等地方可以用生石灰消毒,衣物、碗筷、醫療器具等可以用開水消毒。防止傳染還有個最便捷的辦法—— 戴口罩。
陳云州一一將這些羅列出來,然后又修改了兩遍,再摘抄一份,隨信一同送去興遠。
“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軍師透露,葛鎮江的目標可不止是慶川,還有興遠。
尤其是現在才逃出定州的難民,距興遠更近,很多可能被故意引去興遠。
所以興遠也要早些在長泰縣建一個難民收容所,防止災情擴散,造成更大的損失和傷亡。
通知了興遠后,陳云州叫來喬昆,讓他用細布做一批口罩:“就按這紙上做,盡量多做一些。此外,再給我準備一批火、藥。”
光有糧不行,還得有足夠的武力值。
這批難民中誠然大部分都是安分守己的普通百姓,但里面肯定也混雜著一些混混惡霸之類的。這些人好逸惡勞慣了,得謹防他們借機生事。
火、藥的威力足以震懾住這些家伙。
喬昆聽到這話有些吃驚:“大人,您……您是打算親自去嗎?這也太危險了,不若讓小的代您去吧。”
“可能要殺人的,你鎮得住那么多人嗎?”陳云州挑眉笑問道。
喬昆還真沒殺過人,他咬了咬牙:“小的,小的可以學。”
陳云州擺手:“行了,你的忠心我明白。但這事你處理不了,你做好后勤,當好工坊的大管家就已經是幫了我大忙了。而且瘟疫也沒你們想象的那么嚴重,只要多注意,問題不大。”
他年輕力壯,又常年練武,身體素質比普通人好多了,感染的概率不大。
而且他想盡快兌換《疫病論》,就得親自走這一趟,別人去效果沒這么好。
慶川因為一直處于半備戰狀態,藥物、糧食之類的,早就囤積了不少,這些東西其實不用特意準備,所以當天下午物資就集齊了一半。
陳云州決定先帶著這些物資去興遠、懷州、橋州三地相鄰的曲安鎮,疏散當地百姓,建營地,以便安置后續到來的定州難民。
鄭深聽說他要親自去,連忙阻止:“大人,這事太危險了,不若讓我去吧。”
陶建華也道:“是啊,大人,慶川府不能沒有您,讓下官去吧。”
陳云州抬手制止了他們:“我身體比你們倆好,我去更合適。此外,我還有個想法,要跟你們商量。這次過來的難民恐怕不止一二十萬,這么多人,我們慶川短期內也沒法消化,我想將他們帶回定州。”
陶建華倒是沒意見:“可他們能愿意嗎?”
“為何不愿意?我帶他們回去重建家園,將定州的土地全部分給他們,只需自己耕種,不許租賣,以防他們的土地被地主、官宦給奪走。這樣他們還不愿意嗎?”陳云州反問。
土地對這片大地上生活的農民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
陳云州希望耕者有其田,百姓不用再承受雙倍的剝削,但慶川、興遠這些地方沒有大的動蕩,很多土地屬于私人所有,他不能搶了別人的土地分給百姓。
但現在定州正好有這個條件。
不破不立,定州洪災,死傷無數,還有很多人逃離家鄉,田產房屋都已經被洪水淹沒,成為無主之地,正好分配。
如果定州能夠成功,等得他日收回了橋州,也可將那些被葛家軍占據的土地、還有舉家逃亡或是死絕的土地收歸官府,然后分給無地的百姓種植。
百姓只有耕種權,沒有所有權,不能租賃買賣,也就防止了他們這些因自身或是外在因素失去土地,重新變成佃農。
鄭深和陶建華對視一眼,都覺得有些驚世駭俗:“大人心善,只是這事朝廷恐怕不會同意。”
“他們同不同意不重要,當初他們既已拋棄了定州,拋棄了這數百萬百姓,那以后定州的事,他們說了不算!”陳云州背著手,眼睛望著窗外,語氣格外的平靜。
但這平靜中卻透著一股驚心動魄的震撼。
陶建華咽了咽口水,驚訝地看著鄭深,他們還沒提呢,大人就自己想通了?
這……這也未免太快了吧。
陳云州回過身,看向二人:“兩位大人怎么看?”
陶建華愣了下,忽地下跪,拱手行了個大禮,激動地說:“屬下愿追隨大人。”
鄭深也跟著跪下行跪拜大禮。
如此鄭重,已是表明了他們的態度。
“兩位快快請起,我們之間無需行此大禮!”陳云州將二人攙扶起來,嘆道,“這次我準備拿下定州,不會歸還給朝廷了,如此下去,朝廷怕是容不下我了,因此我們得早做準備。”
從朝廷水淹定州這消息傳出后,陳云州心里就憋著一股火。
他想了許多,如果他救助了定州百姓,又將定州還回去給朝廷,豈不是又將定州百姓推入火海中?
朝廷能舍棄定州一次,就能舍棄第二次。
而且不光是定州,他們慶川也一樣,只要有需要,隨時都可能被朝廷放棄。
他不能將自己,將慶川無數信賴他的百姓,友人,下屬們的身家性命都交給這個腐爛到底的朝廷手上。
朝廷靠不住,亂軍靠不住,他們唯一能靠的只有自己。
所以哪怕這條路上充滿了荊棘和坎坷,他也只能勇往無前。他唯一要讓自己謹記的就是不忘初心,不要被權力和欲望蒙住了眼睛,迷失掉自己,最后淪為跟嘉衡帝、葛鎮江一樣可悲可恨的人物。
陶建華二人站起來,笑道:“大人早該想清楚了,我們也早該醒悟了。這混賬的朝廷,這狗日的葛家軍,一個兩個都太不是東西了。”
陳云州拍了拍二人的肩:“此事咱們大家心知肚明即可。如今正是積蓄力量的時候,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這時候不要與朝廷鬧翻,以免腹背受敵。”
鄭深贊許地點頭:“大人考慮得甚是。”
只要他們慶川不旗幟鮮明地站出來反了朝廷,那他們就還是朝廷的“臣子”,朝廷就會先攻打龔鑫、葛鎮江之流,給他們更多的時間發展。
等他們這幾方亂戰,回頭他們再尋機撿漏不好嗎?
三人說開了,陶建華的心情都豁然開朗了,他也不攔著陳云州去曲安鎮了:“下官去給大人準備些藥物。”
說完就興沖沖地跑了。
等他走后,鄭深看著陳云州問道:“大人,這事要不要跟林將軍他們通通氣?林將軍他們定然是會追隨大人的,儀州的盧照也有這個意思,唯一麻煩的就是興遠的錢清榮。此外,等得定州恢復元氣之后,朝廷必然會派人來接手定州,這事也當早做打算。”
陳云州想過這個問題:“這次我去看看。朝廷水淹定州,定州上下對朝廷的怨言肯定很大。若這其中有可用之才,就將他們提拔起來,擔任定州各個要職,回頭再向上舉薦我們的人擔任定州知府。若朝廷非要派人來,要么歸順我們,要么就只能讓他們發生意外了。”
定州水患是怎么回事,朝廷這些官員會不清楚嗎?
當初他們既沒阻止朝廷做出這樣狠毒的決定,如今又有何面目來做定州的父母官?他們就不虧心嗎?
陳云州既然決定走上這條路,那就得摒棄掉婦人之仁,該狠的時候就得狠!否則一旦事敗,死的可不只是他,鄭深、陶建華、童良父子、林欽懷、柯九……凡是跟他走得近的,只怕都要死。
鄭深見陳云州心態轉變得如此之快,便明白他心里肯定是自己想了很久這些問題了,也想到了各種應對之策。跟著一個仁義,走一步看三步,不驕不躁的主君,乃是他的幸事。
“那我祝大人順心如意,慶川有我和陶大人,您盡管放心。不過此去曲安鎮,多少有些風險,大人雖武藝高強,可雙拳難敵四手,大人還是多帶些人吧。”
陳云州想好了:“我把童良也一塊兒帶上。”
既然要闖出一番大業,那童良現在的見識就不夠。
陳云州打算將他帶在身邊教導一番,改掉他身上的土匪習氣,學習如何當一名有勇有謀的將軍。
“也好,有他在,大人的安全無虞。”鄭深笑道。
童良對陳云州有多信服和敬重大家都看在眼里,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了。
第二日,陳云州就和童良一道帶著第一批物資奔赴了曲安鎮。
他們到的時候,定州難民還沒來。
陳云州找來鎮長說明了情況,鑒于曲安鎮的百姓不愿意搬離,陳云州就讓鎮長發動百姓在曲安鎮以西十里,跟橋州、懷州交界的地方砍伐樹木,大根的木料做房子,其他的枝椏葉子通通曬干,以做燃料。
此外,為防止難民無秩序的進入,他們還用木頭立了一道墻壁,只留一道門,兩邊貼上官府的告示。木頭墻壁上方還設計了幾個堡壘,這樣方便士兵們在上面站崗,遠眺,觀察這些難民什么時候來,到時候他們在上面也可指揮引導難民。
曲安鎮的幾千百姓,還有陳云州帶去的兩千多人展開了緊鑼密鼓的建設。
因為是臨時居所,建的房子不用那么復雜。
按照陳云州的要求,南西北各建三處,身體無異樣者進入西邊一營,身體輕微不舒服者進入北邊的二營,身體非常差的重癥患者進入南邊的三營。若是有家屬同行,想要安置在一處的,那只能去三營。
先將人員分流,然后再從一二營中召集一批熱心腸的志愿者,負責營地的衛生、消毒、飲食等日常工作,最后再從其中選拔一批認真負責、行事公允的人擔任監督者的角色。
此外,還可從這些難民中找出大夫、泥瓦匠、粉刷匠、木匠等具有專業技能的人。讓他們出來擔負治病,建設營地等事情,如此一來,到時候這個難民所就可自行運轉了。
不過這么片地方恐怕也容納不下太多的人,所以身體健康者在更遠一些的地方再建一個營地,他們在新的營地中呆個三天,若沒有其他任何癥狀就可以返回定州了。
這樣不斷地有人回定州,有人來這里,營地的人數不會無限制的增長,從而避免了人數太多引發的騷亂暴動,也能早日重建定州。
陳云州一邊擬定每一條具體的措施,一邊解釋給童良聽。
童良聽得頭都大了,他寧愿出去扎一個時辰的馬步,也不愿意在這里聽這些天書。
陳云州很無奈,也就是童良,換了別人他可沒這耐心。
“坐下,你想當大將軍,帶更多的兵,不懂這些怎么行?治理地方跟帶兵打仗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不能光沖鋒就完了,你還得想辦法讓這些人信服,聽你的。說到底,都是用人之術,馭下之術。打下城池之后,如何安撫百姓,快速當地百姓安心,接納你們,也是一門學問。”
童良背趴在桌子上,抓了抓腦袋,苦惱地說:“大哥,我打仗不就行了,剩下的不還有你嗎?”
陳云州氣笑了:“那我也不可能跟個老媽子一樣,整天跟在你身邊吧?好好學學,學好了,我去定州也帶著你,不然你回去,換童叔來。”
最后這一句奏了效,童良連忙擺手,老老實實坐直身體:“別啊,大哥,我學,我學還不成嗎?你別趕我回去。”
“拿筆出來,記錄下我說的重點,晚上吃飯的時候我考你。”陳云州覺得好記性還是不如爛筆頭,讓他寫寫,興許他能聽得更認真一些。
于是,接下來好幾天,童良都皺著一張苦瓜臉。
沒辦法,不但這要考核,就是陳云州白天跟誰見了面,說了什么,這些的用意是什么,晚上也要考。
童良覺得他家大哥簡直有山上的陳狀元附體的錯覺。
好在四日后第一批定州難民來了,他們開始忙活起來,陳云州也沒時間考核童良的功課了,童良有幸逃過一劫。
最先抵達的這批難民有六七千人 。
這六七千人都是身體比較好的。
但餓著肚子長途跋涉幾百里,這些人的情況都很糟糕,一個個瘦得皮包骨,而且頭發衣服都亂糟糟的,身上都能聞到一股酸臭味。
這樣的衛生條件,沒病也要弄出病來。
陳云州命人先在營地外點燃了一小團火、藥。
轟的一聲巨響,泥土飛濺,地面出現了一個半人深的坑。
難民都嚇傻了,一個個趕緊后退,驚疑不定地看著慶川府,眼底露出絕望的情緒。
傳言是騙人的,慶川府也不肯收留他們?
那他們能去何處?只能這么等死嗎?
就在所有人陷入絕望之時,站在堡壘上的士兵扯著嗓子大聲喊道:“定州來的同胞,大家依次排隊上前,不要擁擠,不要搶,凡是不守規矩者,殺!”
說著,他揮舞著一面紅色的小旗,指引這些難民:“挨個排隊,往這里走,先去洗澡,身上的臟衣服通通脫下來,丟在外面,不要再撿了,慶川府每人給你們發放一件衣服。現在邊排隊邊聽我說咱們慶川府的規矩。”
“我們慶川府的陳大人仁慈,知道定州的同胞受難了。你們既然千里迢迢來到慶川,那就是自家兄弟,自己人,咱們慶川再難也不能將大家拒之門外,所以我們慶川府決定收留大家,暫時為大家提供一日兩餐,每餐一碗粥,晚上每個人再多一個饃饃。當場吃完,不得藏匿帶走,一經發現,罰糧一天。”
一聽到會給他們提供吃的,這些難民頓時感動得熱淚盈眶,一個個跪在地上,不停地朝著營地的方向磕頭:“謝謝陳大人,陳大人是活菩薩啊……”
陳云州站在高處,看著這一幕幕,聽到系統不斷地【擁護值+3】、【擁護值+4】、【擁護值+5】……的聲音,心里沒有喜悅,只覺悲涼。
亂世人命如草芥,一碗粥,一個饅頭,就可以讓這些百姓感恩戴德,痛哭流涕,恨不得結草銜環。
寧做太平犬,莫做亂世人。
可悲可嘆!
因為火、藥的震懾,因為食物的誘惑,這些難民剛開始都非常遵守規矩,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安寧生活,讓他們洗澡就洗澡,讓他們修建指甲他們就乖乖剪指甲,讓他們清洗衣服曝曬,他們就老老實實地去洗衣服。
第一波人總算是安定了下來。
但估計第二波第三波又會很快到來。
陳云州下令讓人快速將身體健康的人和輕癥患者全部召集起來,輕癥患者負責營地的衛生,照顧病的嚴重的病人,身體健康的人則加入建房子、砍柴、維護治安的行列。
第二天第二批難民到來,有第一批難民的現身說法和引導,這批難民融入營地的過程比第一批人還快。
但其中也出現了不和諧的聲音。
有人隨地吐痰習慣了,沒將告誡放在心上,被抓到罰一頓不能吃飯之后在營地中大吵大鬧,被驅逐出了營地。
這事傍晚還被宣講員拿出來當作反面例子,講給大家聽。
說實話,這些百姓以前在自己家的時候都沒這么講究,現在營地規矩這么多,很多人還真是不習慣。
可他們怕被趕出營地,怕被驅逐,所以只能克制自己的性子,遵守營地的規矩。
兩天,這些人就給陳云州貢獻了六萬多的擁護值,平均一人四五點。
按照這種速度,要不了幾天《疫病論》就可以兌換了。
陳云州有些期待,但新的問題出現了,隨著越來越多難民的涌入,營地顯然是小了。
陳云州在第一批抵達的難民中挑選出了兩個領頭人,其中一人是含武縣的縣令詹尉,另一名是定州楊家武館的館主楊盟。
這兩人來了營地之后表現非常突出。
他們幫忙組織百姓,維護治安,砍樹建房,頗有成效。
而且這兩人都不是自己一個人來到難民營的。
楊盟帶著他的六十歲的老母親,詹尉則帶著他五歲的小女兒。
至于兩人其他的家眷,都死在了這場洪水中。
若非他們倆身強力壯,只怕老母親和小女兒也會死在逃難的途中。
這樣的兩個人,有能力有軟肋,還對朝廷有仇恨,正是帶隊回定州的不二人選。
陳云州觀察了幾天,然后召見了二人。
兩人看到陳云州都非常激動:“下官/草民詹尉/楊盟見過陳大人。大人大恩,沒齒難忘。”
陳云州示意他們倆坐下:“二位不必多禮,我找你們來是有些事要與你們說。如今你們也看到了,營地只有這么大,隨著源源不斷的難民涌入,這地方不夠住了,因此我想讓二位組織一部分身體健康的難民返回定州,重建定州。等這些難民的身體康復后,我也會將他們送回去。”
詹尉和楊盟對視了一眼,眼底都帶著不安和忐忑:“大人,咱們……咱們不能留在慶川嗎?小的不求一直吃賑災糧,小的只求給小的一個機會,小的什么苦都能吃。”
故土難離,但如果家園已經毀了呢?
他們這幾天從慶川的大夫、士兵還有鎮上來幫忙的百姓口中聽說了不少慶川的情況。
亂世中,像這位陳大人這樣宅心仁厚,把賤民當人看的官員不多了。想到慶川百姓的生活,他們就羨慕不已,所以很多人都打定主意留在慶川。
陳云州看出來了,他們不想走。
但這怎么行,定州還等著他們去建設呢。
他可不想白白把定州還給朝廷。
陳云州笑道:“但如果定州能夠分地給大家?”
“分地?”楊盟驚訝地問,“大人的意思是?”
陳云州耐心跟他們解釋了自己的打算:“……你們先去定州,等這邊的局勢穩定下來,我也會去。如今洪水已經退了,咱們也該重建家園,凡是加入到重建家園這項行動中的百姓,不拘是定州還是其他州府的,每家都可按人頭分到兩畝地的種植權,不可買賣,終身有效。”
詹尉更關心另一點:“陳大人也會去?”
陳云州笑了笑說:“不止是我,童指揮使也會去。畢竟咱們重建了定州,也要征兵保衛定州,否則定州就是一塊肥肉,隨時都可能落入亂軍手中。”
陳云州沒有提朝廷,但只要面前這兩人不傻都會明白他的意思。
他親自去監督建設定州,還會為他們提供糧食。此外慶川軍也會駐扎在定州,還會在定州征兵,這已經完全沒朝廷什么事了。
以后定州就是他的地盤了。
朝廷拋棄,葛家軍也不要了,那他要。
詹尉身為縣令,最先明白陳云州的意思,當即跪下激動地說:“屬下都聽大人的。”
楊盟慢了半拍,但還是從詹尉的態度中明白了陳云州的真實意圖,也趕緊下跪表忠心。
陳云州伸手將二人扶起來:“兩位,慶川不會放棄定州,我陳云州也不會放棄定州,重建定州,讓定州百姓人人有田種,有衣穿,是我們的目標。咱們一起來實現這個目標吧。”
“是,陳大人,屬下這就去召集身體康健的百姓返回定州。楊館主第二批再出發吧,營地中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最好隔幾日就走一批。”詹尉主動說道。
陳云州頷首:“不錯,那就由你先組織人手返回定州。我會讓人給你們準備幾個窩窩頭,慶川那邊也會安排人送一批種子和糧食、農具過去,你們清理出一批田地就先種一批莊稼,這樣后續返回定州的百姓就能有吃的了。”
“此外,這些注意事項讓隊伍里的人謹記。回了定州,將遇到的人和動物的尸體都燒毀了,動物的尸體絕不能吃,飲水也只能將井水清理一遍,然后煮沸后再喝,切記不能再喝生水。營地中這些人之所以感染疾病,很多都是因為……”
兩人一一將這些注意事項記在心中。
第二天,詹尉帶了第一批三千青壯年離開曲安鎮,從興遠邊緣返回定州。
當初,他們是逃難而來,惶惶不可終日,這一次,他們是滿含希望地返回定州,去重建自己的家園,去尋找走失散的親人朋友。
第四天,楊盟又帶了五千人返回定州。
接下來,幾乎每天都有成千上萬人入營,又會有幾千人離開。
在楊盟離開的前一天,陳云州終于湊齊了兩百萬擁護值,兌換了那本《疫病論》。
翻看只粗略掃了一圈,陳云州就感覺這兩百萬花得值。
這本書上囊括了現代以前幾乎所有的瘟疫,從發病的原因到病情的具體狀況,再到如何防治這些瘟疫,都寫得詳詳細細。而且方法也都是現代以前的,也就是說古代社會也能借鑒。
譚雄看了這本書后如獲至寶:“大人,您從哪兒來的?這上面的牛痘種植法真的能預防天花嗎?”
要知道天花這種病每年都能造成幾十上百萬人的死亡。
當初麻寶就是因為得了天花治病才撿漏了皇位。
陳云州笑道:“當然是真的。不過現在的當務之急不是天花,而是洪災后的瘟疫,你看看這些方子,找相應癥狀的病人試試,若是有效果,就改用上面的藥方。”
他也沒將話說太死。
只要有效果,譚雄自然會采用新藥方。
“好,那小的這就去試試。”譚雄欣喜若狂。這本書讓他對瘟疫的了解更上了一個臺階。
經驗證,《疫病論》上面的藥方對瘟疫效果要好很多。只吃了兩天的藥,重癥患者就有好轉的跡象。
見狀,陳云州立即讓人連夜抄了兩份,一份送去給錢清榮,興遠那邊也涌入了一些難民,雖然沒他們這邊人數多。但興遠的難民生病的更多,因為很多人在災區逗留的時間更長,沒吃的,撿了水中泡脹的糧食、動物尸體就吃,渴了就喝污水,很容易感染各種疾病。
另一份陳云州則讓回定州的隊伍帶去給詹尉。這樣若是在定州發現了感染者,這些藥方也能治他們的病。
***
韓子坤手底下那三萬老兵被隔離了起來,雖然有大夫診治,但還是死了兩千多人。
其他的人也是聞瘟疫色變。
這種情況也別提去打什么青州了,只能先留在懷州休養生息。
韓子坤氣得半死,唯一能讓他高興的就是每日又有多少難民去了慶川、興遠。
到八月底,就他們“輸送”過去的難民都已高達二十余萬人,還不提那些自己流入的。
按照他們的估計,死在慶川、興遠的難民恐怕數以萬計。
瘟疫也會在兩地擴散開來,無數的人被感染,甚至連慶川軍也會中招,失去戰斗力。
韓子坤更是不打算去打青州了。他想趁亂掉轉頭去拿下慶川,一雪前恥。
于是從八月下旬開始,葛鎮江就陸陸續續派出探子前去打探慶川的消息。
只是他們等啊等,沒等到慶川大亂,反而等回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那些定州難民沒有進入慶川,而是陸陸續續返回定州了,而且慶川還有隊伍運送糧食前往定州并有慶川軍相護。
聽了這話,葛鎮江幾人都跟吃了翔一樣難受。
葛鎮江臉色陰沉地說:“好個陳云州,這是打算趁機拿下定州了!”
韓子坤更難受,當初他打下定州也是費了些力氣的,屁股都沒坐穩就損失大半兵力灰溜溜地滾了。如今慶川軍倒好,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了定州。
最讓人受不了的是,這還是他們送上門給對方的。
若他們不將難民送過去,慶川府哪能撿這么大個便宜。
韓子坤氣得狠狠瞪了一眼葛淮安:“都是你出的餿主意。”
葛淮安覺得很無辜:“當初你們不也同意了。”
見狀袁樺趕緊出來打圓場:“兩位大帥別生氣了,這事不怪你們。實在是這慶川府有些邪門,感覺像是氣運護身一樣,怎么都打不死。咱們還是暫避其鋒芒吧,往青州又或是繞過定州邊緣拿下吳州都是不錯的選擇。”
今年連番倒了大霉的韓子坤現在還真的相信氣運一說。
前不久他還特意去廟里拜了拜,所以他絲毫不懷疑袁樺的話:“我看軍師說得對,咱們還是先別去招惹這個慶川了,等休息一陣,我……我去打吳州。朝廷當初炸毀了陽寧河,不就怕我們北上嗎?我拿下了吳州,咱們再找龔鑫商量,一起北上。”
袁樺微笑著點頭:“韓大帥這主意不錯,若能跟龔鑫那邊聯合,打退楚家軍,在江南站穩腳跟,再一路北上,直接拿下京城,屆時還有誰能跟大將軍爭鋒?”
最后一句話實在是動聽,葛鎮江想到那一幕就心血澎湃:“也罷,軍師說得對,咱們不跟慶川爭這些鳥不生蛋的破地方,一會兒我就給龔鑫寫封信去。”
第079章
八月下旬, 定州水患,淹了韓子坤數萬大軍,葛家軍右路軍敗走懷州, 損失慘重的消息傳回京城, 嘉衡帝龍心大悅,大大夸贊了出主意的兵部尚書戈簫:“不戰而殲敵數萬,重創亂軍, 戈愛卿之才堪比兵仙韓信。傳令下來,賞戈尚書黃金千兩, 錦緞百匹!”
戈簫還是那副病怏怏的模樣:“咳咳……謝皇上隆恩,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愛卿免禮, 有愛卿這等忠義之臣,何愁我大燕不興。諸位愛卿當向戈尚書學學,如何為國分憂,替朕解愁。”嘉衡帝看向其余臣子,眼神就沒那么友善了。
殿下響起稀稀落落附和聲:“皇上說得是, 戈尚書乃我輩楷模。”
嘉衡帝贊許地點了點頭:“如今韓子坤退走定州,原來的定州知府呢?”
虞文淵站出來道:“回皇上,原來的定州知府劉霍死在了亂軍攻城中, 后來亂軍任命的知府不知所蹤。”
其余的他沒說。
不少大臣都聽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葛家軍退走, 定州成了無人之地,嘉衡帝是打算“收回”定州。
但定州被洪水淹沒了大半, 只有少部分地勢較高的山區沒有受災。如今定州一片狼藉, 百姓流離失所, 誰愿意去接收這個爛攤子?
朝廷如今的情況肯定是不可能撥多少銀錢給定州的。
要是舉薦過去的人, 收拾不了定州這個爛攤子,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見大臣們都明哲保身, 沒人主動接下這個重擔,嘉衡帝只得挑明:“那依虞愛卿所見,派何人去定州最為合適?”
被點名,虞文淵猶豫片刻后道:“回皇上,如今定州府衙上下都被亂軍殺害了,定州上下十數名官員的空缺,微臣一時半會兒想不到這么周全。不過依微臣之見,最好是選定州籍官員,更了解當地的情況。此外,定州距懷州不遠,還得提防亂軍重來。”
他就只差沒勸皇帝,現在還是別惦記定州了,定州可是個爛攤子,即便派人收拾好了,若不派兵駐防,最后還是便宜了葛鎮江。
戶部尚書富國祥和工部尚書晉峰對視一眼,兩人也前后站出來。
“皇上,虞尚書言之有理,定州之事勿操之過急,等洪水退后,當地百姓自會返回定州,清理淤泥廢物,屆時再派人前去也不遲。”
“是啊,定州在亂軍第一線,是北上的門戶,當地官員的人選當慎重。”
他們倆倒不是想幫虞文淵。
他們純粹就是幫自己,這重建定州不要錢的嗎?不可能一點銀子都不出,富國祥不想出錢,晉峰不想出人,因為搞建設這些吃力不討好的臟活、累活都是工部的活。
所以兩人難得的站在了同一陣線。
其余大臣也各自都有自己的小九九,皆沒吭聲。
嘉衡帝見無人自愿前去,皺了皺眉:“但定州不能長期沒有官府,這事虞愛卿你抓緊一些。”
“是,微臣遵命。”虞文淵恭敬地說。
***
陳云州完全不知道朝廷現在就已經打上了定州的主意。
在曲安鎮呆了半個多月,每日來的難民已經很少了,只有寥寥幾百人,現在營地中的難民越來越少,留下的多是身體情況比較糟糕的。
這邊形勢已經穩定了下來,出不了什么亂子了,陳云州就將這里的事交給了下面的人,然后帶著童良一道北上,前往定州。
五天后,陳云州抵達了定州,入目一片荒涼,淤泥糊滿了大地,房屋坍塌,樹木東倒西歪,地里還沒來得及收割的莊稼全泡了水,裹上一層厚厚的泥漿,似是在傾訴這場人禍對定州大地造成的創傷。
詹尉他們先將路清理了出來,弄出勉強能走的樣子,但地面還是很濕潤,踩下去就是一腳的泥。
陳云州他們就順著泥地上的腳印走了一天多,到達定州城。
定州城里地面濕漉漉的,不少墻壁也是濕的,像是剛下過雨一樣。
陳云州正不解,聽聞消息的詹尉急急忙忙尋了過來,笑道:“陳大人,您來了,府衙已經收拾好了,請。”
“這是你們潑的水?”陳云州努了努下巴問道。
詹尉點頭:“對,地面上太多泥了,墻壁、家里也很多泥,趁著天氣好,屬下讓他們將家里的東西都搬出來,用井水沖洗,順便也是將城中大部分的古井都淘一遍,將里面的淤泥、臟東西挖出來。”
“您說過,井水也被洪水污染了,要清理一下,咱們就順便也一道把井水給換了。”
古井時間長了,井底會沉積一部分泥土或其他不溶于水的東西。
這時候百姓們通常會在枯水季節,將井中的水弄干,然后下去將井底的淤泥臟物挖出來,過兩天,井底又會自動出水。
陳云州贊許地點頭:“辛苦了,你們弄了好幾天了吧,這城里干凈多了,已經看不出太多洪水肆虐的痕跡。”
詹尉跟在陳云州身后匯報他們這段時間的成績:“是的,剛來的時候先是清理了一部分屋子出來住人,然后還清理一些土地,種上蔬菜、小麥,尋找柴火取暖煮飯,現在才稍稍得了閑,有空將城里清理一遍。”
“陳大人,城里多是磚瓦房,而且因為有城墻做阻擋,城里的房子倒塌得不多,因此我們暫時都定居在了城里。不過城中還有一部分本地百姓留了下來,有些排斥我們。”
陳云州有些意外,問道:“多少人?他們可有感染瘟疫?”
詹尉輕輕搖頭道:“不是很清楚,大概有幾千上萬人吧,他們大部分居住在城西,城北,我們的人只好住在城南城東。”
相當于是大家劃城居住了。
陳云州說:“帶我過去看看。”
詹尉看著童良帶的裝備精良的士兵,放心了,直接把陳云州帶去了城西。
城西跟城南宛如兩片天地。
這邊地面上還殘留著一些被太陽曬得開裂的泥土,像是傷疤一樣,凌亂地灑在街道上,沾在墻壁上。
不過最讓陳云州意外的還是擋在主干道的一道木墻。
木墻全部由水桶粗的木頭拼接而成,有三四丈長,一丈多高,直接將定州城東西向的北太街分成了兩段。
詹尉低聲解釋:“這是我們入城之后他們弄的。可能是擔心我們人多,不想跟我們接觸,就弄了這堵墻。屬下派人來這里說過咱們也是定州的難民,入城找個落腳的地方,等將城外的土地清理出來后,我們這些人就會陸陸續續離開,不會對他們怎么樣的。但這些人戒心很重,送出去的信都石沉大海了。”
其實這也不難理解。
多災多難的定州百姓,先是遭遇了兵災,被韓子坤的右路軍禍害了一通,然后又被朝廷擺了一道。只怕很多人家里積攢多年的財富都在這些災難中化為了烏有,甚至還有親人喪命。
他們對這個操蛋的時代絕望了,除了熟人誰都不敢相信。
陳云州透過高墻的縫隙,看到了死氣沉沉的街道。
哪怕沒進去,他也能想得到,里面的情況不樂觀。
陳云州吩咐童良:“一會兒讓人給他們送一百石糧食過來,再將咱們防治疫病的注意事項、方子謄抄一份,放在糧食上面,讓他們先將里面清理清理。”
該燒的燒了,該清洗的清洗,該治病的也好好治病。
那些泡過污水的糧食就別吃了,不管出不出來,這里不能成為新的病源。
詹尉兩眼發亮地望著陳云州。陳大人果然是宅心仁厚,面對這些抵觸他們的難民,他的第一想法也是改善難民的生存狀況,而不是搶地盤。
陳云州回頭就看到詹尉這瘆人的眼神。
他將詹尉推遠了一些:“詹大人,府衙中可還有定州的戶籍土地卷宗等物?”
詹尉搖頭說:“沒有。我們來的時候,府衙里面亂糟糟的,稍微值錢點的東西都被搶走了,藏書樓里書籍、卷宗散落一地,很多都毀了,屬下拼拼湊湊了一些,但也只有寥寥十數頁。”
也就是說,定州府衙的資料幾乎全毀了,定州百姓都沒了戶籍,田產鋪子的記錄也全都沒了。
陳云州道:“回頭你貼出告示,讓還保留有家中田產鋪子等契書的,拿到官府登記造冊,若沒有契書,一律收歸官府。將這告示也在西城、北城區門口張貼幾份。”
“好。”詹尉點頭,心說,這下那些人恐怕坐不住了。
這只是小插曲,當務之急要讓定州恢復秩序,重新給定州百姓落戶就是首要問題。
到定州第二天,陳云州就安排詹尉給城中所有的居民登記相關信息,再看他們以后想去哪里生活。想回家鄉的安排同鄉住在一起,到時候由官府安排統一回去重建家園,分配土地和種子。
想留在城中的就先登記,等摸清楚城里有多少閑置的房子后,再根據每家每戶的人口數量,將空置的房子分給他們。難民們享有房子的居住權,但不得買賣租賃,若想將房子占為己有,需得按照市價購買,官府才會將房子過戶給他們,發房契給他們。
此外,官府還召了一批青壯年男丁編入了衙役的隊伍,并對外招收書吏、刑獄等等,重建定州官府系統。這樣以后城中的治安,各項命令的發布,都會方便很多。
除了這些底層的官吏,官府還放出消息,會錄用一批八、九品的官員,各地讀書人覺得條件符合的都可來應征。
陳云州來了后,定州城重建的速度加快,不管是青壯年還是老弱婦孺,只要沒病沒災,能走能跳的通通行動起來,出去清理田地中的雜物,挖渠排水,翻曬土壤,灑生石灰、草木灰給土壤消毒,讓土地盡快恢復耕種能力。
然后再逐步在這些土地上種植一些生長周期短的莊稼,盡快解決一部分糧食蔬菜需求,盡早實現糧食自給自足。
經過半個多月的辛勤勞動,定州城外方圓十來里內的土地都被重新開墾出來種上了蘿卜、白菜、小青菜、土豆等作物。
這時候城西城北的慶川百姓也終于放下了戒心,走了出來。
等他們適應后,陳云州也讓人給他們登記了戶籍。
這批人加上先前進入定州的難民,總共有三十多萬難民,當然外面還有不少幸存的百姓。
但陳云州初步估計,偌大的定州加起來頂多也就還有一百來萬人。
也就是說,這場人為制造的大洪水造成了幾十上百萬定州百姓遇難。每天出去清理土地的百姓都經常會遇到人或是動物的尸骸。
但普羅大眾的生命力最是頑強不過。
洪災過后,無數的百姓從逃難所中出來,重建自己的家園,到九月下旬,定州城外郁郁蔥蔥,地里已經長出了大片大片的蔬菜,站在城墻上放目遠眺,一片翠綠,再也不復一個多月前的荒涼景象。
而且還有更多的百姓加入到了重建家園的過程中,每一天都有荒地被開墾出來,每一天都有房屋重建。
眼看定州的重建步入了正規,陳云州將注意力放到了定州的防衛上。
首當其沖的是城門和城墻的建設。
作為一座內陸城市,定州已經有近百年沒經歷過戰亂。城墻年久失修,又被洪水泡過,不少地方出現了裂縫、脫落的跡象,城門也銹跡斑斑,拍一下都能掉一堆的銹。
城門要重新刷漆加厚,城墻需要修補,還有圍繞著定州的護城河已經被淤泥堵塞,早失去了原本的作用,也得安排人將護城河挖深拓寬,以達到護衛城池的作用。
定州這樣大張旗鼓的重建瞞不過人。
葛家軍是最早知道的,韓子坤和葛鎮江雖然心里酸溜溜的,但因為在陳云州手上屢次吃大虧,即便嫉妒這會兒也沒搶奪的心思了。
尤其是他們很清楚一點,定州剛經過洪災,現在一窮二白,陳云州是自己在貼錢貼糧建設定州。
換他們,即便現在搶了定州也沒用,還得自己搭糧草進去。
所以眼饞眼饞也就算了,讓他們這時候攻打定州,哪怕費不了多少兵力,他們都不愿意。
可朝廷就不一樣了。
嘉衡帝早就想將定州收回來,只是吏部一直沒將定州官員的名單定下來,所以這事才暫時擱置了。
如今聽說了陳云州公然帶人去定州搞事,他不樂意了。
當天嘉衡帝就將眾臣召進了宮,然后將仁州知府遞上來的奏折摔在他們面前:“虞尚書,吏部還沒擬定定州各級官員的人選嗎?”
虞文淵聽出了皇帝的不悅,知道這事不能再拖了,只得將名單呈了上去:“回皇上,人選已經擬了出來,名單在這,請皇上過目。”
太監將名單呈給嘉衡帝。
嘉衡帝打開后眼睛就不悅地瞇了起來,這名單上的官員他一個都沒印象。
他毫無印象意味著這些官員都是人微言輕,為官多年沒什么建樹的那種。這些人去了定州能做什么?
嘉衡帝很不高興,直接將名單摔在了桌子上,然后示意太監把仁州知府的奏折給下面的大臣們過目。
虞文淵看完仁州知府的這份急信后明白嘉衡帝為何會這么急了,又是這個陳云州在搞事。
看著奏折上陳云州在定州所做的事情,虞文淵神情有些恍惚,這還是當年那個不知變通的書呆子嗎?
他心里忽然涌出一種很不好的預感,這個陳云州怕是已經跟葛鎮江、龔鑫之流一樣起了二心,否則他為何要完全不上奏朝廷就自作主張帶著人去定州。
他搶在朝廷的前面,在定州收買了人心,拿下了定州的控制權,朝廷這時候再派人去已經是惘然了。
真是沒想到,當初那個迂腐的呆子竟如此大膽。
虞文淵震驚極了,又恐被皇帝盯上,垂下頭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其他幾位大臣看完奏折也訝異極了,同時也明白嘉衡帝今日為何會如此不爽了。
一直主張對慶川采取強硬措施的大理寺卿徐匯拱手道:“皇上,定州與慶川中間還隔了個興遠,相距好幾百里,陳云州都能到定州收買人心,此人狼子野心,不能不防。依微臣之間,應快速派人前往定州,將陳云州押解入京,以防發生其他變故,定州、興遠、慶川也不可控。”
“皇上,徐大人說得對,應該盡快對定州采取措施,微臣愿帶人前往。”博遠侯站出來主動請纓。他的臉色極為難看,似是非常擔憂。
看到他的臉色大家都想到了幾個月前去興遠的博遠侯長子錢清榮。
這博遠侯恐怕是擔心自己的兒子落入了陳云州的手里,也是擔心皇上因此懷疑上他吧,所以站出來表忠心。
戈簫卻不贊同:“皇上,不可。如今看來,這陳云州已成了氣候,連葛鎮江都拿他沒辦法了。咱們派出去的人想緝拿他,恐會打草驚蛇,依微臣看,不若派個公公去宣旨,就說皇上對他在慶川、定州多地的所作所為大為欣賞,讓他進京受封。”
“將其誘騙入京城,到時候再動手方可保證萬無一失。”
虞文淵連忙說道:“皇上,戈尚書此言有理。若那陳云州已有了狼子野心,咱們現在派人去抓拿他,若是他不肯進京,跟咱們翻了臉,以后恐也無法將他引入京中。”
“是啊,皇上,戈尚書這法子好,等他進了京,再讓他下令讓慶川軍出戰,收回橋州,他也不敢不同意。”富國祥也贊同。
嘉衡帝雖是有些不悅,但也知道大臣們說的都是實話,現在陳云州手里有慶川軍,對方要是反抗,他派出去的這點人未必能將陳云州拿回來。
“就依戈尚書所言。戈愛卿,你說如何能將其誘入京中?”
戈簫拱手道:“聽聞陳云州還未曾婚配,皇上不若以欣賞其功績為由,要給他加封賜婚,必要時,可對外宣稱將公主許配給他。這樣潑天的富貴,沒幾個年輕人能經受得住誘惑。”
“甚至,若他真的進了京,皇上也可實踐這諾言,招其為駙馬,讓其在京城安居,這傳去慶川,誰人不說皇上仁義?”
富國祥、晉峰都忍不住多看了戈簫一眼。
這是不止要繳了陳云州的權,還要他心甘情愿為朝廷所用,把慶川打造為收復橋州、懷州,平亂的先鋒。
這家伙是真狠啊,吃人不吐骨頭,算計起人來一套一套的,可千萬不能得罪這個陰險的家伙。
而且他雖提了公主,但卻沒提哪一位。
但皇上現在還未婚配的適齡公主只有冷宮那一位。
皇上厭棄得很,若能將這位不受寵的公主丟給陳云州,用來安撫陳云州,想必皇上也是很樂意的。
果然,嘉衡帝當即就同意了:“若陳云州識趣,對朝廷忠心,讓他做朕的半子也未嘗不可。戈尚書,此事是你提出的,那就由你擬旨吧。”
***
十月初,定州的一切都步入了正規。
官府的配置也差不多齊全了。
從官員到衙役,都是定州本地百姓,而且多是在這次水患中失去了家人的。
在重建定州的過程中,陳云州還授意詹尉將朝廷為了驅逐葛家軍,挖開了陽寧河的堤壩,導致河水泛濫,水淹定州這事在定州宣揚開來。
不然定州百姓什么都不清楚,搞不好還以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朝廷授意的,最后將功勞都記到了朝廷身上,那他就要為朝廷做嫁衣裳了。
經過近兩個月的傳播,如今這事在定州已經不是秘密了。
百姓們都對朝廷生出了不滿的情緒,有些火氣大,或是家里死了不少人的更是對朝廷生出了仇恨的心思。
也正是因為朝廷的襯托,讓陳云州的擁護值又暴漲了一波,長到了一百三十多萬。
陳云州由此也發現了擁護值的另一個妙用,考驗一地百姓對他滿不滿意,看擁護值上漲的速度就知道了。
就目前來看,他們在定州的所作所為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陳云州也打算回慶川了。
他讓詹尉暫代了定州知府一職。至于為何是暫代,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這是糊弄朝廷的說辭。陳云州現在還沒反朝廷,當然沒有授官的權力。
至于軍防,陳云州讓阿南留下擔任定州兵馬都監,掌握定州的兵權。
除了一千慶川軍,他們在定州本地招募了四千青壯年加入軍隊,組成五千人的守城軍隊。
現在定州的城墻已經修好了,城高墻厚,借地利之便,五千人能守一段時間,若是有大軍來犯,屆時再讓林欽懷從興遠帶兵過來支援就是。
不過兵員還是有些捉襟見肘,這主要還是因為定州沒有糧食。等明年定州逐漸恢復了,再征一次兵,將兵力擴大到一萬人。
不過為了提防葛家軍卷土重來,他們還是派出去了很多探子,若發現葛家軍的異動就速速來報。
就在陳云州安排好一切,要出發時,一個舊相識來到了定州,還給他帶來了一道圣旨。
“魯公公,幸會幸會,咱們又見面了。”陳云州看著白白胖胖的魯公公,連忙上前熱情地拱手行禮。
魯公公這幾年在京城應該混得不錯,臉盤都圓了一些,而且更會拿喬了:“是啊,陳大人又見面了。正是因為前幾年雜家去慶川傳過一次旨,皇上這次又派雜家來給大人……不,侯爺傳旨。”
陳云州連忙表示:“辛苦公公了,衙門已經收拾了出來,還準備了好酒好菜,公公咱們先去吃飯,邊吃邊喝。”
當年這位魯公公可是很好打發的,帶他吃喝玩樂就行了。
但今時不同往日,魯公公搖著拂塵,擺了個蘭花指:“陳大人有心了,不過吃飯的事先放一邊,現在咱們先說圣旨的事。慶川知府、定遠侯陳云州接旨。”
陳云州心里咯噔了一下,立即跪下道:“臣接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魯公公從隨侍手中拿過圣旨,展開:“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定遠侯陳云州有功于國,得信于民,在擔任慶川知府一職時,勵精圖治,積極抵抗亂軍,殲亂軍數萬人,實乃國之棟梁……今聞愛卿年有二十一,還未曾婚配,特賞侯府一座,賜婚安慧公主,欽此。”
陳云州愣住了,安慧公主虞書慧?她不是早就被皇帝賜婚給了背叛太子的安慶侯之子嗎?
“陳大人,還不領旨謝恩?”魯公公見陳云州沒說話,連忙笑著提醒他。
陳云州伸出雙手:“臣領旨,謝主隆恩!”
隨即站了起來。
魯公公笑呵呵地說:“恭喜侯爺,不,恭喜駙馬爺,賀喜駙馬爺。安慧公主可是元后所出,身份尊貴,皇上將她賜婚給侯爺,皇上可是對侯爺極為器重。他日侯爺發達了,可莫忘了小的!”
呵呵,當他不知道虞書慧現在是什么處境嗎?
陳云州心里冷笑,面上卻不顯,虛偽地應付道:“謝公公吉言了。公公舟車勞頓,先去洗漱一番,我為公公接風洗塵,然后安排出發的事。”
魯公公看陳云州一副非常積極的模樣,很是滿意,心說王公公可真是太小題大做了,還多番耳提面命,讓他別將事情搞砸了。
就陳云州這副迫不及待的樣子,能搞砸嗎?
從京城到定州,一千多里,他確實累了。
魯公公打了個哈欠,點點頭:“有勞了。”
陳云州沖柯九使了個眼色。
柯九立即安排了兩個機靈嘴巴嚴的仆從去服侍魯公公。
等魯公公進了后衙,詹尉就慌張地說:“大人,不可,您這一去京城怕是回不來了,不能去。”
陳云州點頭:“我知道,魯公公沒去慶川找我,而是直奔定州這就說明了問題,朝廷應該是知道我在定州的所作所為,準備對我下手了。”
也不知是上面的人疏忽了這點,還是魯公公偷懶,不愿多跑幾百里去慶川再折回來,所以露了這么大個破綻。
詹尉眉頭緊蹙:“那……大人咱們該怎么辦?要不直接將這個閹人給……”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陳云州笑了笑:“不至于,讓他走不了不就好了嗎?”
反正陳云州是不會乖乖進京的。
現在這形勢,他哪天要去京城也是帶著大軍進京,不可能自己跑去送死。
只是虞書慧先是配那個叛徒,如今又拿來配他這個亂臣賊子,她在京城的境遇到底有多糟糕啊?
陳云州嘆了口氣,到底還是沒去問魯公公這事。
一旦問了,讓魯公公知道他跟虞書慧認識還有些交情,等魯公公回京,虞書慧的日子只怕會更難過,自己幫不上忙就算了,還是別給她添亂了。
陳云州說是要走,那當真是積極,當天下午就讓人收拾東西了。
魯公公看了,心底最后的那點戒備都放下了。
這趟任務本以為比較難的,哪曉得這么輕松。
心里沒了事,晚上看到桌上豐盛的飯菜,魯公公敞開了肚子吃,吃得最后他的肚子都鼓了起來。
一口氣吃太多油膩的東西的后果就是大半夜的魯公公拉肚子了。
他捂住肚子慌慌張張地跑去茅房,可能是跑得太急了,一腳踩滑了,從臺階上摔了下去,好巧不巧地撞在廊下的假山石上,導致一塊石頭滾落下來,砸傷了他的腿。
等大夫來時,魯公公的左腿已經腫得老高,腿上大片皮膚變成了青色,看起來很是嚇人。
魯公公看著自己白生生的大腿變成了這副樣子,頓時鬼哭狼嚎起來:“痛,好痛啊……”
“大夫,你快給魯公公看看,有止痛的藥嗎?給他開一點吧。”陳云州在一旁著急地說。
大夫輕輕搖頭:“陳大人,沒有特別有效的藥。不過小的可以在活血化瘀的藥中添加一些止痛的,但效果不會很明顯。”
魯公公已經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了。
“雜家,雜家什么時候才能好?”
大夫神情凝重:“傷筋動骨一百天,公公的腿傷得不輕,得多修養一陣子,不然以后這條腿可能走不了路了。”
一聽可能不能走路,魯公公急了:“你,你快治好雜家,不然,不然治你的罪。”
大夫連忙表示會盡心盡力的,然后給魯公公的腿敷了一層青色的藥膏,又讓人連夜煎了中藥給魯公公喝。
魯公公捏著鼻子喝了一口就差點吐出來,太臭太苦了,好難喝。
“魯公公,良藥苦口利于病,你喝了很快就會好的。”陳云州勸道。
魯公公閉上眼睛,一口悶了,喝完后他差點吐出來,太難喝了,一想到這藥還不知要喝多少頓,他就想死。
這一夜兵荒馬亂,第二天陳云州自然是走不了。
但他還假惺惺地說:“公公,要不我先回京吧,你等腿好了再回去。我讓我這兄弟在這保護你,絕對沒人能傷害你。”
穿著鎧甲的童良一身煞氣。
魯公公看著他這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心虛不已,唯恐陳云州在京城出了狀況,這人會將自己給宰了,于是連忙說道:“不,侯爺不著急,過幾天,等雜家的腿好些了咱們再一起回家吧,這樣路上也有個照應。”
陳云州假裝猶豫了一會兒才道:“那好吧,這幾日我多找幾個大夫來,爭取早點將公公的腿治好,不能讓皇上和公主久等了。”
“沒事,沒事,時間還寬裕著呢。”魯公公連忙說道。
這話一出,陳云州就知道了,朝廷應是讓魯公公先去慶川,裝作不知道定州發生的一切。但魯公公這人怕麻煩,不愿多趕這來回加起來一千多里的路,所以就偷了個懶,直接到定州來找他。
這么說來,他們再“耽擱”半個月也沒關系的。
至于半個月后,魯公公不還有一條腿嗎?
不過魯公公的右腿最后還是保住了。
因為十月十六這天,探子帶回來了一個消息:韓子坤率葛家軍右路軍去攻打吳州了。
陳云州嘖嘖了兩聲,有些不可置信。
葛家軍竟然沒來攻打他們兵力分散的慶川,反而跑去攻打吳州,這不是等于幫他的忙嗎?
等葛家軍占領了吳州,就會跟龔鑫、朝廷的大軍對上了,這三方是混戰還是結盟呢?
現在葛家軍勢弱,而且葛鎮江跟龔鑫是老鄉,他們現在結盟對抗朝廷的可能性更大。
到時候朝廷哪還有功夫搭理他啊。
葛鎮江、韓子坤真是個好人啊,他誤會他們了。
不行,這么大的“好”消息怎么能他一個人高興呢,得分享給魯公公啊。
陳云州語氣“沉重”地告訴了魯公公這事,然后憂心忡忡地說:“定州與吳州相鄰,等韓子坤拿下了吳州會不會轉而又來攻打定州啊?定州這地恐怕不安全,魯公公,你的腿又不方便長途跋涉,要不咱們先退回興遠,等你腿好些了,咱們再趕緊進京。”
“不然萬一韓子坤打來,公公這腿怕是跑不動。”
魯公公舔了舔干澀的唇,還真有些擔心這個:“那,陳侯爺,雜家聽你的,咱們去興遠。然后派人送一封信回京,就說吳州和定州邊界發生了戰亂,堵住了去路,咱們被耽擱在路上了。”
這家伙真是欺上瞞下一把好手。
明明是自己貪生怕死,非要將鍋推到葛家軍頭上。
不過這也合了陳云州的心意。
他現在還不想正面跟朝廷鬧翻,所以能敷衍就敷衍,能拖就拖,如今魯公公親自寫信回去,朝廷不管相不相信,想必都不會撕破臉皮。
所以他附和魯公公:“是啊,那我讓人拿紙筆來,魯公公寫封信回去解釋清楚,萬萬不能讓皇上誤會了我。”
魯公公還以為陳云州惦記著賞賜和賜婚的事,拍著胸口答應道:“侯爺放心,這事就包在雜家身上。”
第080章
吳州陷落的速度比陳云州想象的還要快。
等陳云州一行回到興遠時才過了五天, 探子就帶回來了消息,吳州城陷落了。
韓子坤似乎是比以前更暴虐了,他將吳州知府鄔世新和幾名官員還有一些百姓的腦袋砍了下來掛在城墻上, 掛了整整兩排人頭, 長達好幾百米遠,血腥又殘暴。
人頭腐爛了,他都不讓人弄下來安葬, 搞得只要走到吳州城下就能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
吳州城內外的百姓都嚇破了膽,幸存的莫不躲在家中, 連家門都不敢踏出一步, 吳州城方圓二十里一片死寂, 白天都很難見到一個人影。
魯公公聽說了韓子坤部的暴行,頓時額頭冷汗直冒:“他……他們不是人……”
陳云州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魯公公莫怕,我會安排人保護好公公的,現在只希望韓子坤不要對定州動手,不然咱們都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京。不行, 這事得通知朝廷。”
“對,是該派人送信給朝廷,朝廷一定會派大軍殺了這些惡鬼。”魯公公像是找到了底氣, 惡狠狠地說道。
陳云州命人準備了筆墨紙硯:“公公在皇上跟前說得上話, 此事由你上稟更合適。”
魯公公點頭,提起了筆。
陳云州安排了人伺候, 隨即跟錢清榮一道出了魯公公的住所。
走得稍微遠一些了, 錢清榮低聲問陳云州:“陳大人, 韓子坤他們真的這么喪心病狂, 連死人都不放過?”
陳云州回頭睨了他一眼:“莫非錢大人認為是我編造的?這件事要不了多久就會在附近幾個州府傳開,我估計韓子坤是想用這種手段震懾被他們占領的地區, 防止百姓竄逃作亂。”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錢清榮停下了腳步,似乎是有些糾結。
陳云州只得也停了下來,回頭看著他:“錢大人到底想說什么?你我之間雖不算莫逆,但也算是朋友吧,錢大人有話但說無妨。”
錢清榮躊躇道:“聽說……你留了慶川軍駐守定州,不知大人是否打算渡過陽寧河?”
陳云州聽到這話就明白了,他環顧了四周一圈道:“錢大人真的要與我在這人來人往的后衙討論這個?”
錢清榮咳了一聲:“抱歉,咱們去書房。”
兩人到了書房,不等錢清榮開口,陳云州就開門見山地說道:“如果錢大人想回京城,我可安排人假意追殺你,你千辛萬苦才逃離興遠,回到京城。這樣朝廷應該不會太過追究你的責任。”
只這一句話錢清榮就明白了,陳云州已經起了逐鹿天下的心思。
他頓覺口干舌燥。
陳云州見他不說話,也不催他,安靜地坐在一邊,給他時間慢慢考慮。
錢清榮握緊了手,站起身,行了一禮:“屬下愿追隨大人。大人,單是魯公公的信未必能取信于朝廷,屬下也寫一封信回去。”
陳云州伸手扶起他:“錢大人可想清楚了?此事事關重大,錢大人乃是勛貴出身,冒這個險未必值,而且你在京中還有家人!”
錢清榮站直了身,面露嘲諷:“大人可知我一勛貴出身,為何會參加科舉,高中四年后卻仍在太仆寺放馬?”
“那皆是因為我有個好繼母。我那繼母是成陽大長公主之女,皇帝胞姐唯一的女兒,太后視為掌上明珠,皇帝對這個外甥女比自己的女兒還親,在其出生剛滿月時就將她封為了晉陽郡主,食邑五千戶。”
“她及笄之后,一次去柏山寺上香被一波流民沖擊,后被我父親所救,這也成了我們家支離破碎的導火索。回京城后,她不顧我父母已成婚數載,要死要活要嫁給我父親,皇家竟也縱容她。”
“不得已,我父親只能休棄了我母親。我母親家族已經沒落,怕得罪晉陽郡主,也不敢收留她,她只能去尼姑庵代發修行,潛心禮佛。”
“哪怕她已經將自己的丈夫、兒子都讓了出來,常伴青燈古佛,可仍舊未能逃過那女人的毒手,在一個雨夜突然暴斃在了尼姑庵中。”
“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母親的死,晉陽郡主是元兇,那皇族都是幫兇,他們通通都是兇手。大人,現在可信了屬下的真心?”
陳云州沒想到看起來開朗的錢清榮背后竟是這樣的身世。
晉陽郡主既很仇視錢清榮的母親,那對他這個繼子只怕也是不滿的,打壓也就成了常態,難怪錢清榮一個世家公子高中三年還是個七品小官,做著升遷幾乎無望的活。
“我當然相信錢大人的真心。王朝腐敗無能,世道不公,我輩就鏟平了這不公。只是,事情傳回去怕是對令尊不利。”陳云州嘆道。
錢清榮冷笑:“大人不必擔心,那女人不會讓我父親有事的。至于我父親那邊,大人也盡可放心,他對我母親的死一直耿耿于懷,我之所以主動請纓來慶川也是我父親的授意。現在想來,還是父親有遠見,他只怕早看出了大人非池中之物。”
陳云州懂了,錢清榮的父親,那位博遠侯也早就對朝廷大失所望,早早就有了二心。
這只能說是皇家的福報。
無論是大臣還是底下的這些百姓,都不過是他們手中的玩物罷了,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一念讓其生,一念置其死,生殺予奪。
這樣的暴戾不仁,遲早會遭到反噬。
“我明白了,不過錢大人晚些暴露更好。這樣吧,等魯公公寫好了奏折,你悄悄讓他幫忙捎帶一封信回京,就說發現我的狼子野心,但興遠這邊很多都是我的人,你不敢異動,只能暗中向朝廷匯報。然后再說幾件不太重要的事給朝廷,比如慶川軍現在大致有多少之類的。”
錢清榮聽懂了,這是讓他做雙面細作,用一些不太重要的情報去取信于朝廷,關鍵的時候他們父子再里應外合,反水。
這確實比他現在就跳出來效忠陳云州更有用。
“屬下聽大人的,這就去寫信,一會兒還請大人替屬下看看合不合適。”
陳云州輕笑著搖頭說:“錢大人,這事還不宜放在明面上,咱們平日怎么相處,現在還是如此,至于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用給我看,你想辦法悄悄塞給魯公公吧。”
錢清榮拱手道:“是,大人。”
心里卻想,還是他父親眼光好。這位陳大人,無論是心胸還是做事的手段,都遠不是龍椅上那位所能及的,也只能從明主,方能成就一番大業。
***
嘉衡帝左等右等,沒等回來陳云州和魯公公,反倒是等來了吳州淪陷的消息。
嘉衡帝暴跳如雷,氣得將御書房里的東西都砸了:“混賬東西,亂臣賊子當誅,一群廢物……咳咳咳……”
王安本來像鵪鶉一樣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嘉衡帝發泄心里的怒火,但聽到嘉衡帝劇烈的咳嗽他不能裝死了。
他連忙避開地上的碎瓷片,上前輕撫著嘉衡帝的后背,焦急地勸道:“皇上,您消消氣,太醫說了您不能動氣,這事還是召諸位大人進宮商議吧。”
嘉衡帝喘著粗氣,接過宮女遞來的水喝了一口,稍微緩了緩。
王安趕緊將他扶到隔壁的偏殿休息,又給御書房內的宮女太監們使了一記眼色,示意他們趕緊將御書房收拾出來,今天做事小心些,別觸怒了皇帝,不然誰都救不了。
嘉衡帝到偏殿躺下,吃了一顆太醫院特制的保命丸,緩了好一會兒,發青的臉色才漸漸轉白。
他有氣無力地抬起手,吩咐王安:“召,召幾個尚書進宮議事,戈簫那,讓人去抬他進宮。”
沒錯,戈尚書又“生病”了,連續好幾天沒入宮了。
“是,皇上。”往后出去低聲吩咐了在外面伺候的小太監幾句,然后又進來對嘉衡帝說,“皇上,御膳房做了滋補的參湯,您喝一點,一會兒諸位大人來了,您還得忙呢。”
嘉衡帝接過參湯,像是在喝毒藥一樣,艱難地喝了半碗就還給王安,示意他趕緊拿走。
“這玩意兒,天天喝,也不見有什么奇效。”
王安連忙奉承道:“皇上的身體已經好了,按照太醫院開出的方子,必定能千秋萬歲。”
嘉衡帝現在最怕的就兩件事,一是丟掉國土,二是自己的身體不行要死了。
王安這話可是說到了他的心坎里。
“你這張嘴倒是會說話。派個人去看看,戈簫他們怎么還沒來。”
其實戈簫昨日就接到了祿州陷落的消息。
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進宮親自給嘉衡帝匯報此事,是因為他不想直面嘉衡帝的怒火。
第一個報信的肯定沒好果子吃。
等嘉衡帝發泄一波,他再進宮,這把火也就燒不起來了。
這不,他進宮就看到御書房的宮人們一個個噤若寒蟬,估計皇帝剛才又大發雷霆了。
富國祥幾個對視一眼,臉上雖不顯,心里都叫苦不迭,哎,最近真是太多壞消息了,楚將軍那邊戰事膠著,如今吳州落入了亂軍手中,再加上定州,短短幾個月,朝廷又失兩州。
一行人進了偏殿,給躺椅上的嘉衡帝行了一禮。
看著嘉衡帝灰白的臉色,大家心里愈發地不安。
嘉衡帝耷拉著眉眼,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衰老之氣:“諸位愛卿來了,祿州陷落的消息想必諸位都已經聽說了。”
戈簫恭敬地說:“回皇上,微臣剛聽說。其實依微臣看,這是好事。當初,咱們不是希望葛家軍能供往東拿下吳州之后跟盤踞江南的龔鑫掰手腕嗎?”
“一山不容二虎,最初造反的時候,葛鎮江的勢力可是比龔鑫還強,他肯定不甘于在龔鑫之下,他們之間遲早會爆發爭端,若是起了內訌,朝廷就可坐收漁翁之利,豈不是美哉?”
“當然,若是葛鎮江往西,重回定州,那最頭痛的也是陳云州,而不是朝廷。等他們這群烏合之眾內耗完了,朝廷就可輕輕松松收復失地。”
富國祥幾個是真的佩服戈簫的這張嘴。
真是死的都能被他說活了,他怎么說都有理,都能說得讓人信服。
難怪皇上最器重他,短短五年連跳三級,取代了前國舅爺,成為兵部尚書。
果然,嘉衡帝聽完這番話,神情由怒轉喜:“戈愛卿所言甚是,不過萬一這葛鎮江跟龔鑫沒打起來,你的這些謀算不全落了空?”
戈簫篤定地說:“皇上,即便他們現在不打,以后也遲早會打起來。以前他們離得遠,如今湊一起了,地方只有那么大,總會有爭斗。甚至在面對楚家軍時,也可能會有所保留。不過為了保證能讓他們打起來,微臣提議,可命楚將軍暗中招安葛家軍,甚至是跟葛家軍聯合,先打敗龔鑫,分了龔鑫的地盤。”
“同時派人在龔鑫的地盤上散播謠言,說葛鎮江酒后表示,龔鑫算個屁,當年還不是跟在他身后撿漏提鞋,他遲早要超過龔鑫等等。”
“在葛鎮江的地盤上也可散布謠言,龔鑫想收編葛家軍,企圖吞并葛鎮江的人馬等等。”
反間計雖然是個人人皆知的計謀,在這種時候也很拙劣粗暴,一眼就能看穿。
但架不住他們雙方本來就對彼此有戒心,哪怕是合作也不可能真的真心相信對方。這就像是一個一開始就有裂縫的瓷碗,無論怎么修補,那道裂痕始終存在。要是有人從中不停拱手,這裂縫就會越擴越大。
嘉衡帝贊許地看著戈簫:“戈愛卿真是國之棟梁。有你乃是大梁之福,朕之福,此事朕就交給你了,待得收復了江南,戈愛卿當記首功。”
富國祥他們幾個陪襯聽了這話既高興又酸溜溜的,戈簫幾句話比楚將軍在江南打幾年的仗功勞還大。
不過不管怎么說,這總歸是好事,若事情真能向戈簫所說的方向發展,那江南的僵局就會被打破了。
***
吳州,葛鎮江帶著袁樺一起站在巍峨的城墻上,望著萬里平川,感慨道:“軍師,我們終于離家又近了一些,還是江南好啊,千里沃土,一望無際。”
袁樺站在他身后,目光落在城墻大片干涸的血跡上,失神了剎那,很快又回過神來說道:“是啊,大將軍英明,拿下了吳州,在過去便是江南的田州了,咱們離回家又近了一步。也不知道老家的父老鄉親們如今可還安在?”
“軍師可是想家了,我也想家,你們讀書人說的那叫什么,夢回江南?總之就是這個意思,不過我現在還不能回去,軍師若是想回去,等他日咱們跟龔鑫談好了,你可以回去看看。”葛鎮江說道。
袁樺輕輕搖頭:“不了,回去也是物是人非,何必呢!即便要回去,屬下也要他日跟大將軍一起風風光光的衣錦還鄉。”
葛鎮江聽懂了他的意思,哈哈大笑起來,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放心,有那一天的。”
兩人正說著話,韓子坤上來了,手里還拿著一封信:“大將軍,朝廷那邊派人送來的密信。”
葛鎮江訝異極了,接過信,拆開一看,看完后,他將信遞給了袁樺:“軍師,你怎么看?”
韓子坤連忙湊到袁樺身邊,一邊跟著看,一邊問道:“大將軍,朝廷說了什么?”
“朝廷想招安我們葛家軍,說是可以封我為江南王,世代鎮守江南。軍師,你覺得這話可信嗎?”葛鎮江還真有點心動。
因為他的實力比較弱,別說朝廷了,現在兵力和地盤連龔鑫都不如,甚至拿慶川都沒法子。
如果朝廷肯封他為異姓王,他老葛家也算是在他這代光宗耀祖了。
對他這個鹽販子而言,無疑是鯉魚躍龍門,一飛沖天了。
袁樺飛快地看完了信,道:“大將軍,朝廷的話未必可信。咱們要真的投靠了朝廷,朝廷能不計較咱們先前做過的事嗎?現在朝廷只怕是想讓咱們牽制住龔鑫,甚至盼咱們跟龔鑫斗個你死我活。”
“若咱們投奔了朝廷,朝廷讓咱們出兵打龔鑫,大將軍是出兵還是不出兵呢?”
韓子坤也皺起眉頭說:“大將軍,軍師說得對,狗皇帝肯定是想利用我們跟龔鑫斗個你死我活。最后咱們沒了兵,還不是任朝廷宰割,大哥真的愿意做個徒有其名的江南王嗎?”
葛鎮江捏著信不開口,眼神有些糾結,許久道:“軍師所言有理,可龔鑫也未必會相信咱們,我就怕朝廷見我們不答應,轉而跟龔鑫聯合先吃了我們。”
袁樺道:“大將軍顧慮甚是,其實無論是朝廷也好,還是龔鑫也罷了,通通都信不過。不管跟哪一方合作,都要提防對方給咱們背后插刀子,也要提防有一日飛鳥盡良弓藏。”
“依我說,大將軍不若也稱帝算了。帝王將相又不是只有他們才做得,那龔鑫都能稱帝,大將軍為何不可?咱們如今手里也有三州,待得他日我拿下了祿州,咱們就能有四州,比龔鑫也差不了太多。”韓子坤憤憤不平地說。
袁樺沒再開口,目光落在葛鎮江猶豫的臉上,明白葛鎮江也是心動了。
或者說葛鎮江早就有了這個心思,只是前面時機不成熟,葛家軍的地盤也不夠大,他才將自己的野心暫時壓下,現在韓子坤一說,他這野心就跟野草一樣瘋長,蠢蠢欲動起來。
軍師垂下眼瞼,沒有多說,現在葛家軍這種情況,稱帝除了在朝廷那又樹個靶子,招來朝廷更大的忌憚和仇視,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好處。
葛鎮江雖心動,但還是克制住了心里的欲望,咳了一聲道:“這事以后再議,現在最要緊的是咱們如何處理跟朝廷和龔鑫的關系。”
韓子坤還在記恨朝廷水淹定州的事,恨恨地說:“大將軍,朝廷不可信,他這是想離間咱們和龔鑫,您可千萬別上當。”
葛鎮江捏著信嘆氣:“我肯定是不會相信朝廷的話,就怕龔鑫會信啊。”
“大將軍,您親自寫信給龔鑫,表達誠意,末將帶著人繼續北上,攻打祿州,先擴大咱們的勢力。”韓子坤提議。
打仗是他擴充勢力的最快方式。拿下吳州,他手底下的兵力又恢復到了六萬人,還搶了一堆的糧食金銀,也不愁養不了更多的士兵了,等拿下祿州,他可以再增兵幾萬,屆時右路軍就可發展到十萬。
只要他有足夠的兵力,還怕朝廷和龔鑫嗎?
軍師垂下眼瞼沒吭聲。
韓子坤在興遠和定州連番受挫,急于證明自己,可他沒考慮另一個問題,橋州、懷州、吳州、祿州連在一起是一條斜線,不能抱團相互支援,防守的線也會拉長,反而不利。
其實還是葛鎮江最初的策略,以懷州、橋州、興遠三角相依,再往周邊擴散最為穩妥。
不過他們的計劃被慶川軍挫敗了,搞成了現在這樣子。依軍師看現在最好的辦法是往南拿下青州,穩打穩扎,減輕防線的壓力,積蓄更多的力量,就像慶川目前所做的一樣。
陳云州目前實際控制的地區已達四個州府,兵力也一再增加,但對方一直很低調,既沒旗幟鮮明地反了朝廷,也沒有主動出擊攻打葛家軍搶地盤的意思。
這才是明智之舉,占領一地,不代表這地方就是穩穩是你的了,還需要時間去消化,歸攏人心,團結當地的鄉紳百姓,鞏固統治的基礎,讓當地百姓安居樂業,這樣才能為大軍提供源源不斷的物資,然后再往外擴散,穩打穩扎,一步一個腳印,方能長久。
向韓子坤這樣剛愎自用,冒進沖動,他只顧著搶地盤,可葛家軍到一地就被當地的百姓憎惡仇視,這樣的高壓統治能長久嗎?
袁樺勸過幾次,讓他們不要輕易屠殺搶劫平民了,葛鎮江也曾答應過,但最后呢?
為了激勵士兵,為了最快取得戰果,他們還是聽之任之,放任將士胡作非為。
袁樺現在也不提了,因為他知道沒用的,走過最捷徑的路,嘗到過甜頭,他們哪還愿意像陳云州那樣慢慢去收攏當地的民心,團結當地百姓。
葛鎮江沒有第一時間同意韓子坤的提議,而是問袁樺:“軍師,你怎么看?”
袁樺說道:“韓大帥用兵如神,拿下祿州也是輕而易舉之事。不過右路軍剛打了一仗,將士們身心俱疲,休整一段時間再行動也不遲。”
韓子坤不贊同:“軍師,兵書上有云,兵貴神速。我們右路軍剛打了勝仗,士氣高昂,正是乘勝追擊的時候,一鼓作氣拿下祿州再歇息,況且,祿州也沒多少守軍,攻下這城是易如反掌的事,也費不了多少功夫。”
袁樺笑了笑:“韓大帥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此事還是大將軍拿主意吧。”
葛鎮江說他要想想。
但沒過兩天,聽到城中有流言說“他不如龔鑫,龔鑫早就想吞并他們葛家軍了”這類的話后,葛鎮江馬上就想通了,讓韓子坤繼續出兵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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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簫接到信后氣得從病榻上爬了起來,破口大罵:“這個蠢貨葛鎮江,非要跟朝廷對著干是吧?遲早弄死他。”
戈簫最生氣的是自己猜錯了葛家軍的行動。
葛家軍這既沒有跟朝廷聯合一起對抗楚家軍,也沒有跟龔鑫搶地盤,而是繼續北上,若再不陳兵,只怕還真要被他們打到京城來。
而且前陣子他才在皇帝面前說得信誓旦旦,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這么快就被打臉了,皇帝那怕是不好交差。
果不其然,一個多時辰后,皇帝又派人來請他進宮了。
進了宮,毫不意外,嘉衡帝怒火中燒,指著戈簫的鼻子就罵:“這就是你口中的好事?兵部呢,要你們有何用?江南平亂兩年不見成效,西北高昌人作亂,還是無可奈何,每年國庫里的銀錢半數收入都花在了你們身上,可你們都干了些什么?朕養了一堆的廢物……”
戈簫不作聲,等嘉衡帝大罵一通之后才道:“皇上,微臣的判斷雖有些失誤,但這葛家軍不足為懼。微臣研究過,他們如今占了三州,若拿下祿州,四州最遠相距一千多里,戰線拉得太長,單靠搶劫是無法長久的。”
“葛家軍每到一地,當地的百姓、鄉紳、富戶逃跑的非常多,還留在當地的百姓也惶惶不可終日。長此以往,他們沒有補給,不得民心,等平了龔鑫之后,大軍圍城,困他個半年一載,這葛家軍就不攻自破了。”
“當務之急,還是挑撥葛鎮江和龔鑫的關系為第一要務。葛鎮江趁著龔鑫牽制住了朝廷大軍的主力,自己偷偷擴張地盤,龔鑫必然會有危機感,咱們再繼續拱火就是。”
嘉衡帝斜睨著他:“哼,那就任那葛鎮江拿下祿州?若他們在往北邊的賀州、平州進犯,直逼京城,是不是朕也要將京城拱手讓給這些亂臣賊子?”
戈簫連忙說道:“當然不是,皇上,微臣提議派三萬禁軍前往平州,阻止葛鎮江北上,他若是要西去跟高昌人硬碰硬就隨他。至于禁軍的空缺,再在京城附近的幾個州縣,征兵三萬補齊即可。”
嘉衡帝雖舍不得禁軍,可想到現在實無兵可阻葛家軍,只能同意:“暫時就按你說的做。還有,那陳云州為何還不回京?”
戈簫看了一眼王安,宮里派出的太監可是王安推薦的。
王安連忙說:“皇上,小魯子摔斷了腿,吳州發生了戰事,因此在路上耽擱了。他前幾天寫了信回來,等過陣子他就會攜陳云州回京。”
“此外,博遠侯家的錢清榮也悄悄附送了一封信回來。陳云州狼子野心,已實際控制了儀州、慶川、興遠和定州,慶川軍也擴大到了十萬人,不能不小防。他會繼續搜集慶川的消息,悄悄送回京中,此外,他還想讓朝廷多給興遠一些支持,助他拿下興遠州。”
其實這封信嘉衡帝前幾天都已經看過了。
但他身體不好之后,記憶力也開始退化,早就忘了這一茬,王安只得重復。
嘉衡帝冷哼一聲:“博遠侯家倒是好的,戈簫,你看看有沒有什么能幫博遠侯家那小子的。”
“是,皇上。”戈簫為了安嘉衡帝的心,又開始說得天花亂墜,“皇上,博遠侯一家忠心耿耿,錢清榮若能拿下興遠,定州的慶川軍將成為孤軍,拿下也易如反掌,屆時收回南邊四州有望。”
王安深深地看了戈簫一眼。
這位戈尚書也是個能人,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哄得皇上高興。
果不其然,嘉衡帝臉色好轉了許多:“那你跟富國祥他們商量商量,多給錢家那小子一些支持,興遠、定州能不能收復就看你們了。”
所有人都沒懷疑錢清榮父子的忠心,畢竟博遠侯還在京城,位高權重,還娶了晉陽郡主,妥妥的皇親國戚,他戈簫投敵了,博遠侯都不可能投敵。
***
陳云州聽到韓子坤繼續北上去攻打祿州之后也是吃驚不已。
太快了,距他拿下吳州,還不到一個月,這家伙就心急火燎地繼續北上進攻,他新征召的兵員消化了嗎?
肯定沒有。
那這群沒有經過系統訓練,無組織無紀律的大軍,其實也就是一群烏合之眾,只能仗著人多去捏祿州這樣的軟柿子。
但祿州百姓又要遭殃了。
韓子坤的大軍簡直是蝗蟲過境,凡是他們走過的地方,都要死傷無數。
朝廷若再不出兵阻止,只怕北方數州都要被他禍害了。
這事給陳云州提了個醒,韓子坤這種沒有底線的好戰分子,一天不打仗就皮癢,若是在北邊遇了挫,退回來,跟他們慶川軍遲早有一戰。
還是得趕緊再征召一批兵員,訓練,再增加兵器鎧甲的供應,多囤積一批物資。
陳云州擔心韓子坤兵力大增后會卷土重來,便帶著魯公公去了定州,讓阿南再征召了五千士兵,并在城中囤積各種備戰的物資,做好戰爭的準備。
只是韓子坤沒打到定州,倒是先來了個不速之客。
陳云州聽了詹尉的稟告,眉頭緊鎖:“祿州都還沒陷落,他一個仁州知府跑什么跑?而且他不往北跑,往定州跑什么意思?”
太荒謬了,仁州知府康旻竟然聞風喪膽,生怕葛家軍拿下了祿州后會西進攻打仁州,所以帶著細軟、家人、親信和幾個仁州府的大戶跑到了定州,尋求定州的庇護,現在就在定州城中。
陳云州氣笑了。
真沒見過這么怕死的。
詹尉也苦笑:“他估計是怕回朝廷會遭到朝廷的清算,以當今宮里那位的性情,知道他這么早就跑了只怕會把他千刀萬剮。”
陳云州指著自己:“那我看起來像是收垃圾的嗎?他這樣的孬種,我也不要。”
同樣是棄城,人家盧照也是大軍快到了實在是沒余力才跑,而且還帶著百姓跑,跑的時候連糧食都沒給葛家軍留。
可這個康旻呢?他倒好,韓子坤會不會打到仁州都是個未知數,他就先跑了,自己的家人、財產一個不落,至于仁州百姓的死活,關他什么事?
他這跟儀州前知府孫崎嶸是一路貨色啊。
但陳云州最生氣的是還是這家伙往定州跑,還堂而皇之地派人到官府尋求庇護,這豈不是說他陳云州會接收他這等垃圾玩意兒。
真是風評被害!
眼看陳云州臉色不善,詹尉低聲說:“大人若不想見,由我去將他打發了吧!”
其實詹尉也看不慣康旻如此貪生怕死的行徑。
葛家軍拿下祿州的下一個目標是不是仁州都還不一定呢,他現在還有時間組織城中百姓反抗,但他就丟下那么多人跑了。
陳云州揉了揉眉心:“他的事先放一放。吳州陷落,不少百姓在外逃,咱們定州人少,官府出面發一些告示,提供土地給他們種,以吸引流民進入定州,增加定州的人口,然后再征五千兵員。城外留一片地給軍隊種,以實現一部分糧食和蔬菜的自給自足。”
詹尉是聽阿南說過慶川軍的傳統,點頭道:“是。大人,我怎么覺得這葛家軍的仗都是替您打的呢?”
陳云州一想還真是,葛家軍可真給他們貢獻了不少人口。
每次葛家軍攻打一處城市,不少百姓就往他們慶川軍的地盤跑,算下來,葛家軍總共已給他們貢獻了近百萬人。
他陳云州能做大,葛家軍真是功不可沒。
“你說得對,他日跟葛鎮江對陣,我可要好好感謝他。”陳云州開了個玩笑。
詹尉心說,葛鎮江聽到這話只怕要氣得吐血。
交代完要緊的事,陳云州站了起來,問道:“那康旻在何處?”
詹尉有些不解:“大人要召見他?”
陳云州輕哼一聲:“我去見他。既然他不要仁州了,那咱們要,總不能拱手讓給韓子坤,便宜了葛家軍。”
這種送上門,不用打仗就能撈一個州的好事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