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晏之按密碼開門的時候陸淮正在浴室里自己沖自己發脾氣,醫生囑咐他傷口不能沾水,但他想洗個澡。
且不談單手洗澡還不能讓水碰到右手傷口的難度有多大,他光是拿左手脫個衣服就脫了半個多小時。
聽到玄關傳來的開門聲,他停下脫衣服的手。
等唐晏之走進臥室,站到他面前,兩個人相視沉默。
最后還是陸淮先開口:“現在可以好好說話了嗎?”
唐晏之依然沉默。
“行,那我先洗澡了。”陸淮說。
唐晏之有點接受不了他這樣:“是誰沒有好好說話?”
陸淮靠在墻上嘆了口氣:“你知道你今天下午在醫院說那話有多氣人嗎?”
唐晏之靜了幾秒:“你說話也沒有好到哪里去。”
他說這話時語氣并不兇,反而帶著些軟,聽得陸淮的心也跟著軟。
他放棄脫衣服洗澡,走到床邊的沙發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坐下聊聊吧,好嗎?”
唐晏之跟著坐下,坐下后先去看陸淮傷口。
“沒事,一點小傷。”陸淮看著他神情,還是沒忍住出言安慰。
唐晏之捧著陸淮手腕,陸淮剛才在浴室脫衣服的動作讓繃帶有些松動,他重新將繃帶綁好,說:“今晚別洗澡了,我待會兒給你擦一擦。”
兩個人表明心意以來最親近不過牽手擁抱,親都還沒親上,這會兒直接要□□相對未免太過刺激,可陸淮暫時沒這心情想這茬。
“不著急,先聊聊。”他說,“我覺得你今天的反應不太對勁。”
唐晏之輕放下他手腕,側頭望向窗外。
“不說我為你擋刀,只說我手腕受了傷,你不關心我,不安慰我,反而吼我,話里話外要和我劃清界限,唐醫生,這還是你嗎?”陸淮看著唐晏之。
“我也想過,當時那個情況你可能只是不希望看到我因為你而受傷,可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是那樣的反應。”
他下午被唐晏之的話激得情緒上頭沒多顧及,回家后越想越不明白,他總覺得唐晏之今天的反應有些應激。
“能說說嗎?”他伸手轉過唐晏之的臉讓他看向自己,掌心貼在唐晏之臉頰,動作很輕。
他手掌很暖,唐晏之喉結滾動著沒說話,陸淮一直等著他。
許久,唐晏之道:“有些事情我并不是想隱瞞你,只是不知道要從哪里說起。”
“和你爸爸有關系,是嗎?”陸淮輕聲問。
唐晏之眼睫顫動,手指驀地收緊。
陸淮知道自己猜對了,在心里嘆一口氣。
他其實很早就猜測到唐晏之的家庭有一些問題,年齡相差很大的弟弟,有聯系但明顯疏離的母親,包括他偶爾的沉郁情緒。
“是。”唐晏之說,聲音很平靜。
陸淮放下手,轉而去觸碰他掌心,唐晏之順從地回握,任陸淮的手慢慢收緊。
“二十多年前,就在二院,患者急性心衰沒能搶救回來,家屬失去理智,兩個主刀醫生,一死一傷,我爸爸當場死亡。”
很多事情一旦有勇氣說出口反而變得自然,唐晏之像在傾訴又像是在回憶:“當時我不到十歲,太小了,許多事情其實已經記不太清了。”
“陸淮,我今天下午不應該對你生氣,我只是……”眼眶泛酸,他深吸一口氣,“我只是等那一幕,等了很久。”
陸淮微微愣住。
唐晏之垂著眼眸,二十多年的那場意外已經離他太遠,那時候他實在太小了,而后又經歷過太多事情,當初的很多情緒已經被時間撫平。
可從他選擇當醫生的那一天起,他卻好像已經做好了什么準備,腦海里偶爾會閃過一些場景,或許僥幸,或許慘烈,或許極其慘烈,他好像都可以平靜接受,但他從沒想過,今天的那把刀刃會落向別的地方。
二十多年前的那把刀讓他的人生徹底改變,恍若水晶球破碎后碎片四濺,只留一地狼藉,他害怕今天的這把刀又要讓他的生活發生他無法承受的變化。
那年意外后,爺爺奶奶白發人送黑發人悲痛欲絕,在之后半年的時間里相繼去世,母親每天以淚洗面,不愿再承受待在熟悉地方睹物思人的痛苦,賣了兩處房子辦好手續帶他去了國外。
“去國外后過得不好嗎?”陸淮輕聲問。
“剛去的時候很不適應,我口語不好,不愛說話,也沒有朋友,每天晚上會避開室友偷偷地哭。”
“室友?”陸淮皺眉。
“我念寄宿學校。”唐晏之說。
“為什么會選寄宿學校?”陸淮不解。
“我和我爸爸長得很像。”
陸淮不懂和爸爸長得像和讓一個剛逢巨變又語言不通的十歲孩子在異國他鄉一個人念寄宿學校有什么關系。
唐晏之只好解釋得更清楚:“我媽媽每看到我,就會哭。”
“晏之,媽媽送你去念寄宿學校好不好?媽媽也是沒有辦法……”
十歲的唐晏之看著母親流淚的面龐,哭著點頭說好。
寄宿學校其實沒有那么嚴格,身邊很多同學都經常回家,回家的手續也很簡單,只需要與父母的一通電話或者訊息。
唐晏之一開始經常會去敲老師辦事處的門打電話,老師是個中年女人,很喜歡他,看見穿著校服的唐晏之會大聲喊他甜心,在他與母親通話的時候會往他手心里放一顆糖果或者巧克力。
可慢慢的,唐晏之不再去敲辦事處的門了,因為每次回到家,母親一看到他還是會哭,和送他去念寄宿學校前一樣。
唐晏之那時總伸手去抹她的眼淚,但眼淚可以抹去,母親眉眼間的愁緒他抹不去。再后來,他連每月一次的假期都只待在學校,不再要回家了。
不到一年的時間里相繼失去三位親人,唯一可以依靠的母親,每次見面都表現的那么痛苦,那時候還沒長大的唐晏之,是什么樣的心情呢?陸淮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怒意,他甚至覺得荒唐。
在寄宿學校待了五年,母親找到了新的伴侶,唐晏之熬過最難熬的日子已經快要習慣一個人的時候,梁絳來美國找他了。
“老師和宋教授一起赴美交流,在美國陪我念完了高中。”
陸淮意識到什么,唐晏之肯定了他的猜測:“當年的兩位主刀,我老師是其中一位。”
他爸爸最后擋在老師身前,挨了致命的那一刀。
“他們來陪你后,有開心一點嗎?”陸淮啞著嗓子問。
“嗯。”唐晏之笑著點頭,眼眶里有淚水閃動,“那三年,是我出國后最開心的三年。”
他沒有說,梁絳剛到美國時只是想要看看他,卻在第一次見面時就抱著他哭了,她甚至想要帶唐晏之去看心理醫生,唐晏之過度的沉默讓她愧疚到崩潰,然后她回國,用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重新來找唐晏之,租下房子,把唐晏之從學校接了出來。
“那時候一個人太久,實在是……太孤獨了,所以三年期滿,老師和宋叔不得不回國時,我跟著他們一起回來讀大學。”
陸淮整顆心像被攥住,他高中失去父母,身邊人明白他難受,老汪也好,林姨也好,甚至汪洋,補償一般給他的愛快要把他淹沒了,他還是痛苦。
而唐晏之,陸淮想不到那幾年的唐晏之是怎么過來的,在異國他鄉一個人的日子該有多難,才會讓唐晏之說出來太孤獨了這種話。
“那后來為什么又出國了?”陸淮竭力克制著問。
唐晏之濕著眼眶,喉口都顫抖。
因為母親想起了自己,她有了新的丈夫,新的孩子,新的家庭,在完滿之余終于又想到他,又或者是她終于意識到這個孩子已經在離她越來越遠,母親的本能讓她想把唐晏之從粱絳手里“奪”回來。
而自己,從來拒絕不了流淚的母親。
但他今年又回來了,因為一句話。
今年夏天灣區雨水多,某天傍晚突降暴雨,唐晏之不得已留在母親家過夜。
母親希望他和dylan更親近,于是睡前他陪著母親在dylan房間讀繪本哄他睡覺。
小孩子入睡很快,在即將要睡著的時候拉著母親的手問:“alex今晚住我們家嗎?為什么他還不回自己家?”
窗外暴雨打在窗臺,唐晏之在那一瞬間覺得天地那么大,他卻如浮萍。
這棟溫馨的小樓不是他的家,幾英里以外的公寓也不是他的家,他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沒有家了。
“你會不會覺得我小心眼?”唐晏之有些哽咽,“居然會介意一個小孩子的話。”
母親讓他不要介意,不要和弟弟生氣,他回國后dylan也幾次打電話問他什么時候會再回去。
“可我沒有介意,也沒有生氣,我聽到那句話之后,就只是想回家而已。”遠隔重洋的這里起碼有過他曾經的家。
忍耐許久的淚終于落下,唐晏之還沒來得及伸手抹去,已經被陸淮摟進懷里。
他沒有掙扎,眼淚洇濕陸淮肩膀,回憶結束,自己的過去全盤托出,他說:“陸淮,對不起,別生我的氣。”
陸淮抱著他,心口酸痛到想回到今天下午給疾言厲色質問唐晏之的自己兩巴掌。
窗外,今年的第一場雪終于簌簌落下來。
情緒都平復,唐晏之的眼眶卻還紅著,他靠在陸淮肩頭喃喃:“下雪了。”
不知道已經這么抱了多久,陸淮微微松開他:“嗯。”
兩個人面對面,唐晏之抬手掩住紅腫的眼:“你現在別看我。”
“為什么不看?”陸淮拉下他的手,在掌心握緊,“我說過,你的眼睛很漂亮。”濕潤的如春水一般的眼。
陸淮:“現在還是漂亮。”
唐晏之眼睫顫動,他低頭看自己和陸淮交握的手,熱度從指尖順延到心臟,他從來冷靜自持,此刻卻心甘情愿拋棄理智,被沖動裹挾。
閉上眼,什么都不再想,他攀上陸淮肩膀,下巴抵在陸淮肩頭不叫陸淮看見他眼眶里又涌出來的淚。
他在今晚把往事全部說出來,任由這場雪帶走一切,恍若今天過后就要有新的人生。
他心尖都在顫:“陸淮,你的話還作數嗎?”
那一晚燈光昏暗,整個別墅只有他和陸淮醒著,在安靜的房間里聽彼此的呼吸。
陸淮對著他說喜歡,說只要他愿意。
“我那時給不了你回應,但也許現在可以,陸淮,我……”
他話沒完被陸淮打斷。
陸淮抬手抱住他,抱得比剛才還要緊。
“其實那晚我騙了你。”
唐晏之側過頭,眼淚在陸淮頸側擦過,帶著涼意。
“我說我只要一個追求你的機會,只要你感到不適可以隨時喊停,我會退回到安全的距離。”
“我在騙你。”
他一字一句。
“我從來沒想過要放開你,在我心里你已經是我的。”
“今天下午在醫院,我和你的老師自我介紹,我說我是你鄰居,但其實我想說,我是你的男朋友,對象,愛人……什么都好,我是第一個,也會是唯一一個。”
“唐晏之,”他抱得更緊,性格里一直壓抑著的控制欲和執拗在這一刻翻涌,“我會對你好,我會陪在你身邊,如果有機會我會代替你告訴dylan。”
“告訴他,alex不會回去了,他在這里有了自己的家。”
他掌心貼住唐晏之后頸,說:“你現在可以回應我了。”
于是陸淮在這個夜晚,得到了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