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淮趕到二院的時候,正碰見段遠在電梯入口。
正是寒冬,段遠看著陸淮額上細密的汗有些驚訝:“怎么來得這么快?”
“就在旁邊。”陸淮一面說一面去按電梯。
電梯就停在一樓,兩個人進了電梯后陸淮彎下腰喘了幾口氣。
一路從商場跑到地下停車場又從二院大門跑過來,萬幸路上的兩個十字路口都沒堵車。
“那人還沒走?”陸淮喘著氣說。
“沒有,還擱樓上嚎呢。”
陸淮開車來的路上段遠已經(jīng)把事給他說清楚了。
醫(yī)生能在醫(yī)院里頭出事十之八九都得是醫(yī)鬧,二院這樣的大醫(yī)院,有點經(jīng)驗的醫(yī)生對醫(yī)鬧幾乎快習以為常,只要不動手見血,平常被患者指著鼻子拍著桌子罵幾句都是小事情。
所以段遠急,急得聽說了之后立馬給陸淮打了電話,等到了樓上看了看情況,也就沒那么急了。
“我們科室那同事說話也說不清楚,推開門就嚷嚷著心外唐大夫那兒出事了,給我嚇的,電梯滿人,我爬著樓梯就上去了,可上去一看也不是什么大事,具體我不清楚,但那患者家屬也沒拿刀也沒拿武器,就擱辦公室門口嚎,說要見唐醫(yī)生,唐醫(yī)生正手術(shù)呢,哪有空搭理他,他也不走。”段遠說著伸手幫陸淮順了順后背,“瞧你跑的,我都說你別來了呢,保安已經(jīng)上去了,唐醫(yī)生還擱手術(shù)室里,沒多大事。”
陸淮好容易順過氣:“還是得來看看,心慌。”
段遠讓他半路折回去,他沒折,不管唐晏之是不是真的有事,他都得來看一眼,無論是因為早上那兩個碎掉的玻璃罐子還是下午他坐在咖啡店里望著二院樓頂平白生出的那股沖動,他都得過來看看。
電梯到了心外的樓層,梯門緩緩打開,陸淮抬腿往外走,剛邁出兩步他就聽見遠處走廊上一片嘈雜,男人的嘶喊并著醫(yī)護和安保人員的勸慰,還有站在病房門口看熱鬧的患者及家屬的議論聲。
陸淮皺了皺眉:“你們醫(yī)院的安保人員對待來鬧事的態(tài)度還挺柔和,就任他在這鬧?”
“沒辦法,”段遠說,“有點年紀了還嚷嚷著自己有心臟病,保安也不敢碰他,剛報了警,等警察來吧。”
走廊沒什么人,只醫(yī)生辦公室門口圍著一圈,陸淮擰著眉頭往那邊走,快走到人群中心的時候面前的護士下意識伸手攔住了他:“前面暫時不給過。”
段遠出面解釋:“這是唐醫(yī)生的……呃……朋友,聽見這事有點擔心,我?guī)麃砜纯础!?br />
護士聽見這話對著陸淮多看了兩眼,小聲說:“唐醫(yī)生還在樓上手術(shù)室沒下來呢。”
陸淮點頭道了聲謝,往前走了兩步。
他一眼看見那個正坐地哭喊著的男人,哭喊聲不大,卻粗糲又嘶啞,讓人忍不住起雞皮疙瘩,陸淮兩眼在他身上掃過,確定他兩手空空,外套和褲子口袋也沒鼓包,微微松了口氣。
男人穿著薄外套坐在冰冷地磚上哭喊,一只手還緊緊捂著心口說自己心臟疼,一旁的安保怕他真激動起來犯了病不敢伸手碰他,只在他周圍圍成一圈地好聲勸說。
旁邊病房有患者家屬見了這場面小聲嘆口氣:“唉,老婆走了,也是個可憐人。”
陸淮看著那男人通紅的眼睛和有些顫抖的手,心總跳得厲害。
“什么時候報的警?警察還沒來嗎?”陸淮轉(zhuǎn)頭問剛才的小護士。
小護士說:“應該快來了,您別著急,這種鬧事的我們見的多呢,警察來了給帶走了就好了。”
陸淮平復著心跳點點頭,他一直看著那個男人,看他的眼睛,看他的口袋,看他一直抖動的手。
直到身后的小護士驚呼一聲:“唐醫(yī)生來了。”
陸淮連忙轉(zhuǎn)頭望過去。
唐晏之估計是出了手術(shù)室就下來了,身上沒披白大褂,只穿著件刷手服。
大概身邊有人和他說了樓下的情況,他步伐邁得極大極快,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眉眼,和陸淮平日看到的不同的,極鋒利的一雙眉眼。
唐晏之走近看見人群中的陸淮,腳步一滯,剛要說什么,癱坐在地下的男人突然爬起身。
“是你……就是你,就是你不給我老婆做手術(shù)我老婆才會碰到庸醫(yī),才會死在手術(shù)臺上……”男人哭喊,“是你害死了我老婆,是你害死了她。”
唐晏之摘下口罩看著面前的男人,眼神平靜:“對于您妻子的離世我很遺憾,您當初帶著妻子來門診的時候我就建議過您早日入院等待手術(shù),您決定轉(zhuǎn)院治療我也尊重您的決定,作為一名醫(yī)生我該做的已經(jīng)都做了,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這件事并非我的責任,還請您盡快離開,病人們都需要休息。”
唐晏之說這話的時候那男人垂在身側(cè)的手一直在極快極輕的顫抖,陸淮垂眸看著,眉頭越擰越緊,有些心慌。
“你害死了我老婆還說自己沒有責任?如果是你給我老婆做手術(shù)她就不會死,我來找你說要轉(zhuǎn)院,你們都不點頭,都是你見死不救害死了我老婆……”
他越說越激動:“賠,你要賠我!你們害死了我老婆,那個庸醫(yī)要賠,你也要賠,我要去你們醫(yī)院門口拉橫幅……”
一旁的小護士看他這模樣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小聲嘟囔道:“搞半天是為了賠償,做手術(shù)本來就是風險共擔的事,誰也沒義務要賠你的。”
小護士話剛說完,那男人猛一下抬起頭,雙目赤紅,就在那一剎那,誰也沒想到男人的褲腰上插著一把小刀,醫(yī)院里最常見最普通的削果皮的小刀。
男人喊出聲抬手就要向唐晏之劈過去,周圍一陣驚呼,陸淮看著那把小刀在眼前劃過冷硬的弧線,大腦來不及思考,抬臂擋了上去。
刀口劃破陸淮的一小截毛衣衣袖,在手腕上留下一條長至手背骨節(jié)的暗色痕跡。
刀鋒收回,那男人失去理智見劃錯了人還想往唐晏之身上招呼,唐晏之還看著那道血口愣著,陸淮顧不上傷口一腳踢向男人執(zhí)刀的手,小刀落地,陸淮手上那條痕跡也慢慢裂開,涌出鮮紅的血。
反應過來的安保團團圍上去,陸淮還在盯著那男人,旁邊的唐晏之已經(jīng)白了臉。
男人最后被趕來的警察帶走,醫(yī)院辦公室里,年輕醫(yī)生給陸淮縫好針包扎好傷口,小聲提醒道:“拆線前注意不要碰到水,少食辛辣,定期來換藥,我待會兒讓護士給拿個藥膏過來,祛疤的,記得按時涂。”
疼勁還沒過去,陸淮忍耐著,一邊道謝,一邊慶幸是把水果刀,傷口不深只縫了幾針。
年輕醫(yī)生收好東西:“那唐醫(yī)生,段醫(yī)生,我先走了。”
段遠沖人道了聲謝。
唐晏之還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啞著嗓子開口,臉色比陸淮一個縫針的人還要蒼白:“有勞。”
年輕醫(yī)生走后,段遠捧著陸淮的手看,陸淮抬眼看了看唐晏之臉色,開口攆人:“我這沒事了,你先回去上班吧。”
段遠習慣性要罵他白眼狼,可想起唐晏之剛剛煞白著臉看著陸淮傷口的樣子,閉上嘴轉(zhuǎn)身出去了。
得,都是他倆之間的事,自己就不在中間摻合當燈泡了。
房間里一時就剩下陸淮和唐晏之兩個人,陸淮坐在病床上,唐晏之站在他對面,雙手撐在桌子上,肩背繃得很緊。
“嚇著了?沒什么大事,還好是我擋住了,不然你只穿著這身衣服,那刀要是碰到你……”
“你怎么過來了?”唐晏之開口打斷陸淮。
陸淮一怔:“我聽段遠說你們科室有人來找你鬧事,過來看看。”
唐晏之有些煩躁,性格使然,他越煩躁表現(xiàn)出來越是冷淡,他站在那兒,迎著陸淮的視線,語氣冷硬到極點:“來看什么?”
陸淮輕皺起眉。
“陸淮,這是我的工作吧?治病救人,安撫家屬,面對一切可能出現(xiàn)的突發(fā)情況,這些都是我的工作,你來看什么?我想不通你是怎么想的,又是什么讓你覺得,你能來替我擋刀?這件事從頭到尾和你有半點關(guān)系嗎?”他說到最后一句時情緒已然激動,眼睛都通紅。
門忽然被推開,手上拿著管藥膏的護士準備走進來,感受到屋里面的氣氛又停住腳步:“我…我來送藥膏。”
唐晏之胸口止不住地起伏,背過身去平復情緒。
陸淮起身,藥膏很小的一盒,他伸手接過。
“那傷口挺深的,估計要留疤,這藥膏祛疤效果挺好的。”小護士說,沒忍住拿余光看唐晏之。
“謝謝。”陸淮不動聲色向右側(cè)過一步。
小護士關(guān)上門走了。
陸淮把藥膏揣進大衣口袋里。
“人走了,可以轉(zhuǎn)回來了嗎?”他說。
唐晏之轉(zhuǎn)過身,依舊緊皺著眉:“陸淮,我在認真和你說話,今天的事不應該再有下一次。”
“今天的事本來就不應該再有下一次。”陸淮沉聲道。
“我為什么替你擋刀?”他撩起寬松的毛衣袖口,露出里面裹著的紗布,“我穿了毛衣,那刀劃在我小臂還留下這道口子,你就穿了件刷手服,胳膊全部露在外面,你說我為什么要替你擋刀?三十多的人,事情輕重你分不清嗎?眼見他又要往你身上招呼你還愣著,怎么,就那么想挨一刀嗎?”
“還有,我來看什么?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陸淮氣極反笑,“唐大醫(yī)生,你說我是為什么來,為了誰來?我難道是為了看熱鬧來嗎?”
他從沒有這么疾言厲色過,唐晏之一時愣住,而后咬著唇?jīng)]出聲。
“說話。”陸淮說。
唐晏之幾乎帶著些怒氣抬眼:“說什么?!”
“別裝傻。”
兩個人從認識到現(xiàn)在從沒這樣鬧過矛盾,哪怕前段時間有些誤會也都在互相忍著情緒,他們之間一直是平和的,克制的,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激烈地爭執(zhí)過。
唐晏之第一次面對這樣的陸淮,他后怕,心虛,甚至還有些委屈,太多種情緒纏繞在一起,但后怕占了上風,他梗著脖子固執(zhí)地不出聲。
門再一次被推開,門口站著剛才的小護士和一對有點年紀的夫妻,陸淮以為是有病人來換藥,站起身想要給他們讓地方。
卻不想那位有些眼熟的女士開口道:“晏之……”
梁絳今天沒在醫(yī)院,接到同事的電話慌了神,披了件外套就和宋世平往醫(yī)院趕,哪怕同事說沒什么大事她也放不下心,直到推開門看見唐晏之好端端的站著才松了口氣。
面前干凈俊朗的年輕人手上纏著紗布,梁絳從同事口里知道大致發(fā)生了什么,上前說:“好孩子,今天多虧有你,傷得嚴重嗎?”
陸淮看出這對夫妻大概和唐晏之相熟,也想起來他曾經(jīng)在二院見過她一面,他搖搖頭:“擦了一下,小傷而已,您客氣了。”
粱絳看了看陸淮的手,然后自我介紹道:“我是晏之的老師,這是我丈夫。”
陸淮點頭致意:“我是唐醫(yī)生的鄰居。”
唐晏之一直站在窗邊沒出聲,聽見這話才抬了抬眼。
陸淮沒看他,對梁絳和宋世平說:“我已經(jīng)包扎好,你們說話,我先告辭。”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又在擰開門后說:“唐醫(yī)生,今天不過舉手之勞,你不必放在心上。”
直到他走了好一會兒,唐晏之還在原地站著,撐著桌子,喊了一句:“老師,宋叔。”
梁絳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動作輕柔。
她想著剛才那個年輕人,又想起唐晏之前段時間和她說有了正在接觸的人,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可剛才兩個人的對話又聽得她在心里直嘆氣。
“人都走了。”粱絳說。
唐晏之啞著嗓子“嗯”了一聲。
“看起來挺生氣的。”宋世平又說。
唐晏之不說話,梁絳看著他,有些心疼。
房間里沉默好一會兒,梁絳說:“晏之,我不知道我進門前到底發(fā)生什么,但不要這么生氣,不要因為以前的事傷害到現(xiàn)在的人。”
她慈愛地撫過唐晏之通紅眼角:“特別是,好不容易走到你身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