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寒梅小院藏在城主府最僻靜的角落, 不夜的繁盛之城喧囂不止,可一切凡音都飄不進成片的梅樹下。
深冬的北冥風雪逼人,晨間的細雪入了深夜,不知何時越來越大, 傾瀑而下。
滿院的寒桑花片刻之間便已經(jīng)盛滿落雪。
謝折風烏發(fā)已點綴上點點雪白, 掌心和雪蓮花瓣之上都掛著細雪, 就這么動也不動地捧著雪蓮,小心翼翼惴惴不安地看著他。
安無雪無言許久。
他方才見著滿園寒桑花時,心中只有一片空茫。
他上輩子畏寒,直至死前都不再碰這種凍人骨血之物, 重活一次倒是沒了這個毛病,但他怎么也覺不到暖了。
只要他一日忘不了出寒劍光有多冰寒, 便一日記不起當年篝火后,他越過寒桑花時, 看著那人便不可抑制的悸動。
可雪蓮清雅的花香飄到他眼前,久違的酸楚冒上心尖。
似是有什么東西在他的心尖抓撓而過,卻又不給他一個暢快。
他找謝折風討要雪蓮之時,并不知謝折風中了無情咒。
當時師弟還未登仙, 仙者靈力落下的無情咒根深蒂固, 師弟將雪蓮一事忘得干干凈凈, 至今不曾記起。
就這么一朵雪蓮,對他而言是千年前師弟不曾踐諾的小小愿望。
可對現(xiàn)在謝折風而言, 是初次許諾, 不分晝夜地傾力而為。
他知道了。
他知道如果謝折風不曾忘記,是會愿意為一株雪蓮, 不辭辛勞奔波千里的。
可惜這株雪蓮出現(xiàn)在千年后的現(xiàn)在。
時光已逝,蓮花再如何綻放, 都不是過去觸之不及的虛影。
但他還是收下了。
他從謝折風手中接過這朵歸絮海中最清幽的花,用靈力裹在其中,收入懷里。
謝折風雙眸一亮。
夜色隨著飄梅落雪掛在身披素衣長袍、手捧雪蓮的他的師兄身上,連皎皎明月都黯然失色。
安無雪緩緩地對他說:“我曾經(jīng),確實很喜歡瑯風歸絮的雪蓮。多謝師弟,替我圓了這千年執(zhí)念。”
他喚他師弟。
不是涇渭分明的仙尊。
謝折風笑了。
他雙眸分明有些濕,笑也笑得格外收斂,可這張臉平日里掛了太多冰霜,稍一綻開,便如陰云散去,霽月顯華。
唯一能瞧見這風景的安無雪卻只是低頭看著懷中雪蓮,輕聲道:“……但寒桑花是薛氏所屬,他們養(yǎng)著整個寒桑崖,每年收些仙修們的靈寶靈石,這才放人進去采一朵。師弟不知規(guī)矩,他們又不敢攔你,眼下怕是在吃著啞巴虧。”
“寒桑花不敗,剛摘下來幾日,重埋霜土里,便能重新長回去。師弟還是把它們還給薛氏吧,免得落人口舌,說仙尊仗著修為地位高,強占他人辛苦養(yǎng)成的靈物。”
謝折風微愣:“沒人和我說過這個規(guī)矩,我明日一早便差落月弟子去寒桑崖,補上交換這些寒桑花的靈物。”
“還回去就好了,何必補上?總不能繼續(xù)堆在這里。”
“……師兄不喜歡寒桑花嗎?”出寒仙尊竟有些手足無措了起來,“可是我尋不出最冷的那一朵,師兄不滿意?或者師兄再給我點時間,我讓弟子來幫我尋出來,或者我再想法子——”
“不是。它們很美。”
安無雪輕笑一聲。
“但此地是上官城主的地界,我再怎么樣也只是個借住之人,堆在她的地盤算什么事呢?況且,寒桑花是北冥仙修示愛之物,師弟若是想摘寒桑花,以后有了心儀之人,可以再來北冥,為你心儀之人摘一朵。”
謝折風渾身一僵,面上所剩無幾的微弱喜色徹底消逝。
“師兄,”他不可置信道,“我怎么可能會有其他心儀之人。”
他本以為安無雪收下雪蓮,是愿意原諒他——哪怕不是原諒,是愿意開始責怪他,都是他求之不得。
那一聲“師弟”,更是給了他不敢奢望的可能。
可他現(xiàn)在才乍然明白過來。
安無雪愿意和他重回同門之誼。
卻也只是同門。
那一聲“師弟”,不是原諒,不是松口,更不是緩和,而是徹底將他推遠。
謝折風氣息瞬間急促紊亂,黑眸幽暗,面色沉沉。
他掌心本在接著風雪,此刻瞬間收起,將雪花碾碎在手中。
安無雪只是垂眸將雪蓮收入靈囊中,一直沒看他,沒有察覺。
“雪蓮是我時隔多年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禮,我很喜歡,多謝師弟。師弟來回北冥瑯風,也該累了,你我各自歇息吧。”
安無雪溫和地說:“等紛亂終了,尋出了作亂之人,四海萬劍陣不再有傾覆之危,若我那時還活著,還能得一處僻靜之處無人叨擾,那我會種這樣滿院的梅花,放一池清水,將師弟贈我的這朵雪蓮放在梅花樹下、清水池中。”
“來年師弟若是還尋到了心悅之人,仙尊合籍大典必然舉世同慶,我也會備上厚禮,前往落月慶賀。”
謝折風氣息漸沉。
他雙拳緊握,手背之上青筋暴起,竭盡全力壓抑著。
安無雪已經(jīng)轉(zhuǎn)身往屋內(nèi)走去。
他看到安無雪漸行漸遠的背影的那一刻,終是潰不成軍。
他什么都忘了,什么顧慮也顧不上了,幾步上前,猛地抓住對方手腕。
安無雪本以為該說的已經(jīng)說完,今晚到此為止。
可謝折風氣息驟然將他環(huán)繞,那人掌心溫熱覆上他的手腕,竟然用上了仙者靈力,將他拉至門邊,按在未開的房門之上。
他修為已經(jīng)恢復,卻仍被那人高了一個境界的靈力死死壓制,動彈不得。
寂靜被打破,四周的寒桑花都被暴戾的靈力摧折,落下數(shù)不清的花瓣。
困困在屋內(nèi)聽到動靜,似乎飛到了門后,隔著一扇門推動著。
“嗚嗚?嗚嗚!?”
可安無雪被謝折風按在門上,房門緊緊關(guān)著。
那人頃刻間便已經(jīng)抓著他的手、按著他的肩,稍稍低頭看著他,將他圍在方寸之地。
冷息侵滿他的身周。
安無雪氣極:“謝折風!!!”
這是干什么?
堂堂仙尊,無理取鬧嗎!?
“師兄難道不知我心儀何人嗎?”
“那師弟難道不知我千年前是如何死的嗎?”
他知道謝折風中了無情咒,他也知道他的師弟或許并不是一個無情無義之人。
可有些事情,發(fā)生了便是發(fā)生了。
他是放下了當年之事,可心結(jié)已深,又豈是一園寒桑、一朵雪蓮能解開的?
安無雪毫不退讓,說完便撇開目光,不再多說,可謝折風居然也突然沒了聲音。
他們僵持了一會。
安無雪還是沒忍住移回目光。
他抬眸便撞上對方目光,只見男人雙目微紅,眸中滿是血絲。
這樣的神情分明兇得很,可這人雙眸之中又好似裝滿了脆弱。
讓他倏地怒又怒不起來,想罵又一時之間罵不出口。
謝折風對上安無雪的視線,總算開口。
“我此生不會有其他心儀之人,”這人嗓音極重,“師兄不愿原諒我,是我咎由自取,我可以等,我可以為師兄做任何事情。”
他話語一頓,眉心雪蓮紋案霎時浮現(xiàn)。
安無雪一驚。
謝折風極力忍耐著識海中引誘他的千言萬語,一字一頓道:“但是師兄不要再和我說方才那樣的話了。”
“不然我很難保證下一次再聽到,我會做出什么。”
他從知道安無雪身份開始,便生怕安無雪突然離去,總是小心翼翼,情急之時總是無力懇求。
如今居然以要求的口吻,還附上了威脅。
——出寒仙尊的威脅,多么稀奇。
這人平時不是用手中之劍令人懼怕,便是以命令之言直接告知他人后果,從來雷厲風行。
要挾他人這樣的事情,謝折風怕是這輩子都不曾做過。
安無雪在聽到這句威脅之時,迅速冷靜了下來。
他眨了眨眼,不僅沒被這完全不切實際的威脅嚇到,反而更是怒不起來,甚至開始覺著有些好笑。
他就這么被謝折風禁錮著,稍稍仰頭,喉結(jié)輕滾,清冽嗓音裹著無畏:“你會做出什么?”
謝折風呼吸驟然一滯。
他和安無雪挨得太近,氣息都纏在了一起。
再濃烈的喜怒都沒法在這樣的糾纏中綻放,他脆弱至極的氣勢洶洶瞬間被擊潰。
他看著面前之人近在咫尺的喉結(jié),用盡全力忍耐著想要就這么親下去止住滾動的沖動。
被困住的明明是安無雪。
鐐銬加身的卻是謝折風。
他可以令眾生俯首,唯獨對安無雪無計可施、無可奈何。
他神情已經(jīng)軟了下來:“我……”
安無雪輕笑一聲:“我便是真的再說一次了,師弟要如何?再殺我一次么?”
謝折風頓時一急:“我不會——”
他慌忙之時忘了維持力道,安無雪抓著機會,腕上靈力一震,輕而易舉地將他甩開。
謝折風踉蹌著后退一步。
安無雪本想就這般回屋,把這人關(guān)在門外愛干什么干什么去。
可他剛一轉(zhuǎn)身,卻想起方才謝折風眉心的雪蓮劍紋似乎閃動了一下。
劍紋非戰(zhàn)不顯,謝折風這段時日以來,劍紋波動都是因為心魔。
心魔……
觀葉陣中諸事紛擾,他滿心都是那想要毀劍陣之人相關(guān)的事情,謝折風又不曾心魔發(fā)作過,他險些忘了謝折風的心魔并未根除。
無情咒一事他還沒和師弟說。
也不知心魔是否和無情咒有關(guān)……
安無雪思慮著,在謝折風眼中,便是師兄在他沖動之后突然沉默起來。
謝折風終是丟盔棄甲,完全沒了先前那般強硬。
他后怕地問:“……師兄?我剛剛……我剛剛言行無狀,師兄可是生氣了?”
安無雪突然伸手。
謝折風一愣。
師兄這是要對他動手出氣?
他手中靈力一涌,出寒劍現(xiàn)身,被他毫不猶豫地遞了出去。
“它認師兄神魂氣息,”他說,“師兄用它對我撒氣就好,不必臟了春華。”
本來只是想探一探謝折風經(jīng)脈識海的安無雪:“?”
這都什么和什么。
他懶得廢話,干脆撇開那人遞劍的手,反過來抓著謝折風的手腕,用靈力揮開房門,把人往房里拽。
謝折風根本沒有拒絕他的打算,就這么順著他往里走。
困困在門后推了許久,房門突然這么一開,它直接撞進了安無雪懷里。
“嗚嗚?”
它一個翻身剛剛重新飛起來,卻看見安無雪拽著謝折風,在茶桌旁坐下。
“嗚……”它用雙耳遮住雙眼,飛至床榻上,把自己裹進了被子里。
謝折風略為茫然地被安無雪拉著在屋內(nèi)坐下。
安無雪問他:“師弟可否暫時收回靈力護體,放開心神,讓我一觀你的識海?”
謝折風似乎沒有聽完他的問題,在他問可否之時便已經(jīng)點頭。
可他問完,這人卻突然神色一變,起身后退了兩步。
“我知錯了。”
“……什么?”
“剛才師兄要把我推給他人,我一時情急失態(tài),惹師兄不悅,是我不對。師兄不喜歡寒桑花,只喜歡雪蓮,我可以即刻就去歸絮海,將整個歸絮海中的雪蓮都為師兄取來。”
“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唯獨無情咒,我絕無應答的可能。”
第102章 第 102 章
安無雪呆了呆。
他全然沒想到對方是這般反應。
他記得少時, 他們奉命出山除魔,一同躲在狹小的山洞之中。整座山林都被濁氣覆蓋,夜間似有分辨不出來處的大妖鳴叫之聲,一下一下地戳進人的耳朵里。
饒是安無雪已經(jīng)在外歷練了許久, 也知道自己身為師兄應當更為穩(wěn)重, 可他聽著那些唳叫, 都整晚難以安眠。
比他還要年少的謝折風卻從始至終面不改色。
分明他才是那個師兄,但不論是師長尚在的少年時,還是共同執(zhí)掌兩界的仙禍末期,天崩地裂都能冷著臉無波無瀾地面對的那個人, 都是謝折風。
他以前不覺得師弟會害怕。
可他在觀葉陣中,想要給謝折風落下無情咒時, 師弟的恐懼讓他至今記憶尤深。
而他也不覺得出寒仙尊會有杯弓蛇影、后怕警惕之時,可現(xiàn)在……
他有些不自在道:“我說了不會再下咒便是不會再下。”
謝折風眸光輕閃, 居然還問他:“當真?”
安無雪沒好氣道:“我就算修為重回當年之巔峰,傀儡印不也還在?剛才仙尊不也還是可以輕而易舉地抬手將我制服?怎么如今倒怕起來了?你我之間,從來都是我小心翼翼你隨心所欲,你靈力無礙, 我能做什么你不想的事情嗎?”
他其實只需解釋意圖便可。
他說完, 才發(fā)覺自己這番話說的, 竟然是在抱怨。
他趕忙止了話語。
謝折風卻問他:“師兄還有什么要罵的嗎?”
安無雪:“……”
謝折風等了片刻,確認他沒話說了, 這才又走上前來, 如剛才安無雪所說,卸下靈力護體, 放開心神,等著安無雪看他識海。
“我只是想看看你心魔的情況, 還有……”還有無情咒。
安無雪神識展開,觸上了謝折風的識海。
識海是修士最為隱秘之地,修士雙修不同于凡人之處,便是識海交融。
安無雪起先沒想太多,可他的神識剛進入謝折風識海之中,便猛地想起冥海水淵的那一次雙修。
他渾身一繃,神識都頓了一下。
身側(cè)之人的氣息似乎也滯了滯。
兩人都寂靜無聲地坐著,安無雪閉著眼,卻能感覺到師弟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不僅能聽到那人氣息愈發(fā)沉了下來,還能感受到對方識海在悄悄躁動。
他們?nèi)胛輹r不曾關(guān)門,深夜的飛雪隨風飄入屋內(nèi),落在月色灑下的光影之中。
絮絮飛雪時不時拂過安無雪的臉頰,帶來細細碎碎的冰涼之感。
像有什么東西,在幫著謝折風的目光,撓他的心。
他驀地睜眼。
這人視線被他逮了個正著,趕忙挪開目光。
“……你不是忘了嗎?”他咬牙。
這問題沒頭沒尾,但謝折風一聽便知道安無雪在問雙修一事。
正是因為忘了,所以方才,謝折風才沒忍住在想,雙修之時,神識被他的神識包裹的師兄……會是什么樣的?
他怎么能忘了呢?
此言謝折風自是不敢說,他在心中念了一遍清心咒,低聲說:“師兄別生氣……”
別生氣什么?
謝折風不說,安無雪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謝折風的識海稍稍安靜了下來,便也不再耽擱,細細探查起來。
這人神魂之上已經(jīng)滿是烏黑,但凡有一點意志不堅,謝折風怕是本身就能成為一個濁氣之源。
居然已經(jīng)這么嚴重了!?
他在觀葉陣中,根本沒看出謝折風有什么異樣,還以為這人當初在擊殺趙端時以分魂之法壓制心魔后,心魔便沒有發(fā)作。
怎么會……
他繼續(xù)探查。
無情咒仍然存在,也不知是謝折風已至仙者境所以可以抵抗南鶴的仙力,還是裴千所說的……情意過濃以致咒術(shù)自然無效……
但無情咒安安靜靜地待著,謝折風心魔又好似冰山后的驚濤駭浪,兩者之間似乎沒有關(guān)聯(lián)。
難道謝折風的心魔并不是無情咒導致的?
“師兄,”這人突然說,“我曾閉關(guān)八百年根除心魔,神魂情勢如何,我心下清楚,不會釀成大禍,師兄放心。你……莫要皺眉了。”
安無雪緩緩睜眼。
——他皺眉了嗎?
他擔憂的并不僅僅是心魔,而是這無情咒的起源。
師弟天資如此高,師尊要硬生生改謝折風的道,讓無情咒和浮生道根骨共存一體,其中原因還未可知。
而且,他本以為是無情咒與謝折風根骨相沖,再加上他……他的一些事情,才滋生了如此頑固的心魔。但眼下終于得了空閑細細探查,卻發(fā)現(xiàn)并不像是這么回事。
他問謝折風:“我可以審曲問心嗎?”
無情咒是曲家上一任家主封存,他還是得從曲家尋起因果。
“當然可以,”謝折風緩著語氣,“師兄的名字仍在落月弟子冊首頁,落月千年不曾選立新的首座,師兄已經(jīng)在修真界所有仙修眼中死而復生,那便還是落月峰首座。”
落月峰首座,聽上去雖然只是落月弟子首位,但落月又是千萬年來代代出仙尊的第一大宗,首座說是門派首座,其實也是仙門首座。
“北冥禍事,你想查什么,本就可以放手為之。”
安無雪收回神識,隨口道:“不必了,我無門無派,也不是什么首座。只不過為禍之人多半和我淵源匪淺,這一次我肯定會盡我所能解決此事,但是日后……我還是不插手兩界之事了。”
他不愿松口回來,謝折風面露黯然,說:“不論師兄想去哪里,落月峰子弟眼中,師兄永遠是落月首座。”
安無雪無言。
謝折風又同他說:“今日是你生辰,你又為北冥費了太多心力,這幾日便歇一會吧?上官了了雖然修為大跌,但我在北冥,區(qū)區(qū)幾日而已,鬧不出什么事情。
“城主府和落月峰要處理傀儡一事,第一城目前還在封鎖搜查,幾日也沒辦法有什么進展。師兄歇息好了,再去審曲問心也不遲。”
“……好。”
他頓了頓,問:“你是如何和修真界解釋我死而復生的?”
“沒有解釋。”
沒有解釋?
安無雪輕笑一聲——這倒也是。
他自己都解釋不了,要是把他是傀儡之身的說法說出去,指不定還有大亂。
不如先不解釋,其他人怎么猜便怎么猜。
想問的問完,他又不說話了。
困困在被窩里躲了許久,此刻終于忍不住,探出一個毛茸茸的頭來,一雙大圓眼睛眨巴眨巴地往他們兩人這里看。
謝折風知道自己該走了。
他起身,又把自己的靈囊留了下來。
“師兄好夢。”
“仙尊,我不——”
我不需要這些。
他還沒來得及說完這句話,那人便深知他的脾性,居然直接走了。
靈力卷起輕風,吹動飄雪,掃落一陣梅花雪雨。
安無雪起身行至門前,發(fā)現(xiàn)滿院的寒桑花還是這么擺著。
謝折風根本沒帶走。
這人來時帶了整個北冥所有的寒桑花,還有歸絮海里最高潔的一朵雪蓮,去時,卻只帶走滿懷風雪。
他嘆了口氣,立下籠罩整個寒梅小院的結(jié)界,以防他人窺視打擾。又用靈力送出一個魂鈴掛在院門口,方便有人有要事尋他之時敲響。
做完這些,安無雪轉(zhuǎn)身,打算合上屋門繼續(xù)睡一會。
可腳步還未動,他回眸又看了一眼滿院的寒桑花。
他其實知道哪一朵是最冷的。
他上一世畏寒的毛病直至隕落都不曾修養(yǎng)好,哪怕?lián)Q了個身體,對寒冷總是敏銳而習慣的。
安無雪緩步走到了那一朵旁,輕輕送出靈力,將那一朵寒桑花拿了起來。
他低頭,輕嗅了一下。
像是裹著冷味的幽蘭花香。
原來寒桑花的花香是這樣的嗎?
他上輩子在北冥許久,收到過那么多朵寒桑花,為何從沒有細嗅過呢?
安無雪在那站了許久。
站到明月都從一個樹梢掛到了另一個樹梢上,他捧著寒桑花的雙手都堆滿了雪,困困從屋內(nèi)飛出來,扒拉著他的衣袖。
他這才重新將那朵花放了回去。
屋門總算徹底合上,阻隔了所有霜雪。
結(jié)界之外,謝折風抱劍立于樹下,不舍離去,站在雪中看著。
結(jié)界籠罩院中一切,他什么也瞧不見。
以他的實力,這世間什么結(jié)界都無法攔他。
可唯獨眼前這一個,他能破,卻不敢破,生怕驚擾了夢中人-
安無雪這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醒來之時,日光灑在積雪之上,他推開窗,剛想起困困不見了,便見到積雪之中有什么東西在蠕動。
“嗚嗚……”
他:“……”
原來是顏色太一致,融在一起了。
他哭笑不得,推門而出,踏過積雪,把困困撈了起來。
“叮鈴——”
魂鈴響了。
玄方?上官了了?戚循?謝折風……?
神識一展——
安無雪挑眉,倒沒了反感之色,直接揮退結(jié)界,傳音讓那人進來。
裴千一進來,就拿出了十幾個靈囊。
安無雪:“?”
他稍稍后退了一下,目光掃過四周,確認無人,才說:“你搶劫了多少仙門世家?”
裴千:“……”
他把那些靈囊全都掛在了困困爪子上,重得困困險些飛不起來。
他優(yōu)哉游哉道:“這個啊,是昨天和今天所有北冥的仙門世家,還有一些和首座有點前緣的門派,哦對,還有幾個渡劫散修,他們進獻給首座的——”
“送回去。”安無雪根本不等裴千說完,便語氣堅決地回絕。
他根本不想和那些人有什么牽扯,靈寶法器再貴重又如何?
裴千卻面露難色:“知道為什么是我送進來嗎?因為那位姓玄的峰主昨日拒了一整日,一點用都沒有。那些人不要命的,用殺了他們威脅都沒有用,玄峰主實在沒辦法,又知道安首座不可能愿意收這些……”
“所以他們覺得我對你或許會有好臉色,就把這個差事交給你了?”
裴千訕笑道:“是這樣。”
“你就這樣同意了?”安無雪恨鐵不成鋼。
“我也不想啊,”裴千無奈,“我也知道你應該是不想要的,一開始堅決拒絕來著。可是吧,這凡事都有個但是——你不是給了我一個可以滿足執(zhí)念的幻術(shù)嗎?我前兩天剛把曲忌之坑進去,結(jié)果玄峰主居然和我說,如果我不幫忙,他就把幻術(shù)破了!”
“我這次是用雙修讓曲忌之放松警惕,好不容易才把曲忌之騙進幻術(shù)里的,玄峰主要是把幻術(shù)破了,我不得虧死!”
“落月峰的人也太不要臉了!”
安無雪:“……”
“哦,你除外。”
“…………”
第103章 第 103 章
安無雪看著困困手上那擠成一團的靈囊, 隨手拿了一個下來,打開一看,便瞧見許多珍貴靈物。
每一個都是仙門大族的底蘊才能拿出手的寶物。
他上一輩子見過不少珍奇,但也不曾同時擁有這么多東西。
但他還是不想要。
他用不上, 也不會用。
他眸光輕轉(zhuǎn), 想到了一個主意。
裴千在一旁心虛地左顧右盼, 這才發(fā)現(xiàn)院中積雪下,堆了滿院的寒桑花。
“嚯,”他驚訝道,“你還說我打劫仙門世家, 你這不是也把薛氏打劫了?老天爺喲,薛氏沒有多少洞天福地, 全靠這一山的寒桑花賺些寶物靈石,眼下可全沒了。”
“不是我摘的, ”安無雪說,“但你倒是提醒我了。”
“啊?”
安無雪用靈力掃開石桌上的積雪,招呼裴千同他一起在梅樹下坐下。
“嗚嗚……”困困終于得以將這十幾個靈囊放在桌上,委屈巴巴地蹭著安無雪的手腕。
安無雪摸了摸它的腦袋以做安撫, 這才把十幾個靈囊全都打開。
裴千更不理解了:“你要干嘛?”
安無雪從其中一個靈囊中找出了一個玉簡——是玄方整理的這些寶物的清單。
他從清單之中, 選出了一些不論是千年前還是千年后都不曾和他結(jié)怨的氏族門派或是散修, 留下了這些人送的東西。
他和這些人并無恩仇,反倒愿意作為宿雪, 收下這些謝禮和拜禮, 算是結(jié)一段善緣。
至于其他……
他一言不發(fā),低著頭, 將剩下的那些寶物分別放入不同的靈囊當中,每放一個, 都直接從院子里拿起一朵寒桑花塞進去。
裴千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就這樣看著他來回弄了許久。
“好了。”安無雪說。
桌上的靈囊從十幾個變成了幾十個。
安無雪先把一個單獨拿出來,說:“既然是玄方誆你來找我的,一會你出去,他多半會在外面等著問你。你出去之后,把這個靈囊給他,和他說仙尊摘走了薛氏所有的寒桑花,這些是用以交換的靈物靈石。”
“居然是仙尊搶劫的!”
安無雪:“……”
他無奈,“這不是重點。”
“哦……那剩下的這些是要干什么的?”
安無雪笑著拿起其中一個靈囊,解釋道:“比如這個,北冥王氏擅長以音道馭靈獸,這是他們的其中一本曲譜。里面還加了一朵寒桑花。王氏和齊氏自千年前便總有齟齬,不太合得來,這份靈囊我不收,但是王氏也不會愿意收回去,不如就以王氏的名義,送給齊氏。也算是——助他們化干戈為玉帛。”
裴千不解:“那為什么還加了一朵寒桑花呢?寒桑花是示愛之物,若是在氏族中相互遞送,那可是有朝氏族聯(lián)姻之意啊。”
“那就看他們?nèi)绾尾孪肓恕!?br />
裴千震驚:“真缺德啊。”
安無雪對這個評價很是受用,又拿起另一個靈囊,接著說:“這是北冥清丹宗的不傳靈丹。清丹宗是丹道大宗,兩界很多流傳的毒藥靈藥,都是他們傳出來的。用他們的靈丹,可以解所有出自清丹宗的毒。”
“他們和剛剛提到的王氏,也有點舊怨。我記得王氏一位渡劫中過他們的火毒,至今還沒解,把這個靈囊還有里面的寒桑花,也以清丹宗的名義,送給王氏。”
裴千鼓掌:“那這樣,王氏渡劫高手的火毒就可以解了,他們一定能化敵為友!”
安無雪把剩下的靈囊都這樣一一說過去。
最后,他說:“這些我便不收了,全按照那些和他們關(guān)系‘極好’的氏族門派名義,送出去便好。”
“太缺德了!但是缺德得我好喜歡,”裴千打量著那些已經(jīng)定好歸處的靈囊,突然想到,“既然要這么做,那最好是要一個無牽無掛無門無派的人去送比較合適吧。首座打算讓誰去?”
安無雪看向他。
裴千:“。”
他起身想溜。
安無雪卻說:“玄方能破了你好不容易給曲忌之下的幻術(shù),我自然更可以。”
裴千坐了回來,乖乖將那些靈囊納入懷中,斬釘截鐵道:“給首座跑腿,是我之榮幸。”
困困在一旁打了個滾。
“嗚……”
裴千瞪了它一眼:“你別笑!”
“嗚嗚!”笑得更厲害了。
這一回,連安無雪都沒忍住笑了起來。
他邊笑邊說:“你放心,我什么時候白讓你做事了?這些都是對你有用的。”
“對我有用?”裴千撇撇嘴,“你把這些人的禮物都送給了他們的冤家,這些人收下的時候肯定反應不過來,發(fā)現(xiàn)之后也只能吃啞巴虧,非常憋屈地彼此化干戈為玉帛。”
這些人可真是,要說補償安無雪當年的委屈,償還安無雪如今的恩情,一個都沒能做到,贈禮還都去了舊怨之人手上。
“他們鬧不起來,恩仇也被迫全消,最后要說好處,也是整個北冥的好處吧?我已經(jīng)是個浪跡四方的散修了,北冥再怎么樣,能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安無雪笑而不語。
裴千放棄理解,感嘆道:“我想收回剛剛說的一句話。”
“哦?”
“落月峰的人也太不要臉了,包括你!”
安無雪又笑了幾聲。
這時困困已經(jīng)跟著笑得躲進了他的懷里。
他抱著毛茸茸的白團子,披著一襲同渡劫巔峰高手身份全然不符的素衣長袍,坐在梅樹下、石桌旁。
雪后初晴,積雪未消,天光灑下,映出人面如桃花,像是春日坐在了冬雪里。
他雖是在調(diào)笑,可連調(diào)侃都調(diào)侃得如幽蘭輕擺,雅得不似人間之物。
常人死過一回,背了千年的污名,還以身入陣救了那些曾經(jīng)的舊人,不說埋怨咒恨,總該有些委屈的吧?
可安無雪似乎什么貪嗔癡惡都沒有一般。
千帆過盡,他就這么在飄梅落雪中坐著,比天光還要明亮。
既沒有當世高手的架子,又沒有與這世間隔閡了千年的謹慎。
不矜不躁,不卑不亢。
裴千驟然斂了神色,悠然長嘆。
“首座。”
“……嗯?”
“觀葉陣中,你和我說,我對你有誤解,是因為我不曾見過千年前的你,因為我不知你在仙禍時是如何統(tǒng)率兩界的。”
裴千掂了掂手中的靈囊,“我現(xiàn)在見到了。”
安無雪一愣。
“但我之所想,不曾變過。若我降世于千年前,也是泱泱北冥中,曾經(jīng)聽命于首座、共立四海萬劍陣的一個散修,我也會唯首座是從,同首座一起扶亂世于飄搖。”
“即便是現(xiàn)在,我其實……也是把你當做我的半個師長的。”
裴千話語一頓,面上沉肅之色一掃,嘴角噙笑道,“那些人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眼無珠!”
安無雪眸光微頓。
他雙眸仍然盛著笑意,坦然道:“時局不同而已。當年……太亂了,又亂了太久了。”
他說著,竟是緩緩閉上雙眼。
浩瀚神識展開,自這開滿梅花的小院延展,蓋過整個第一城城主府,卻還未停歇,漸漸覆蓋上四方所有的大街小巷。
有修士行于長街,有凡人擺著小攤,有說書人在茶樓里高喝……
似乎還有人在說前幾日劍陣之事,在說著“安無雪”的名字。
他勾起唇角。
他就這么“看”著眾生,說:“仙禍打了太久,世間其實很少能有真正的恩怨兩消,太多人的怨恨在當時都無處可去。一開始,這些恩怨還有傾注的去處——濁仙未滅,魔修橫生。
“可是后來,濁仙死了,魔修也式微,世間眼看就太平了。但還是有太多人的仇怨都找不到去處……”
所以他們需要一個憎恨埋怨的對象。
“不論是黃發(fā)還是垂髫,凡俗還是仙長,終究難以做到真正的不偏不倚。”
他當年不也照樣被私情所擾嗎?
“既然做不到不偏不倚,那許多事情,自然不是為了公正、為了對錯。只是為了讓心里舒坦而已。”
安無雪收回神識,睜開了眼:“眾生本來就是糊涂的。你也糊涂,我也糊涂,他們也糊涂。既然都糊涂,計較太多,不是為難我自己嗎?”
他上一世,對自己最大的期望是挽救亂世,護住所有想護住的人。
這一世,他只想做一個最糊涂的人,活過最糊涂的一輩子。
話音落下,輕風吹起細雪,埋葬了所有聲響。
許久。
裴千剛想告辭去幫安無雪跑這一趟腿,安無雪門前的魂鈴卻被人敲響了。
安無雪神色登時復雜了起來。
他揚聲道:“我本想著修養(yǎng)幾天再去拜訪城主,但城主既然今日來了,便請進吧。”
院門未關(guān),結(jié)界未立,上官了了直接走了進來。
她仍是那一襲黑衣,長發(fā)垂落而下,飄在積雪之上。
她如今修為只有辟谷,連個初入仙門的弟子都不如,唯有神識修為未跌。
幾日過去,她早已知曉不少事情。
可這是他們危局之后第一次平靜地待在一處,上官了了仍是恍惚了一下,半晌不知如何開口。
裴千趕忙說:“兩位有事要談,我一個無關(guān)之人,還是先走吧……”
“不必,”上官了了卻攔住了他,“你不算無關(guān)之人。”
“啊?”
上官了了轉(zhuǎn)過身,正對著安無雪。
她終于開口道:“兄長。”
安無雪動作一頓,無言。
她驟然明了,苦澀道:“宿公子方才說要去找我,可是有什么要我做的嗎?”
安無雪這才說:“我只是想問一下上官城主——雷劫之危已過,北冥劍陣也被完全修復,你可有后悔散了修為?若是后悔,雖說我沒辦法讓上官城主重回巔峰,但動用北冥劍陣,還是能還你一些修為。”
“你果然一點沒變。”上官了了喃喃道。
“我已經(jīng)破道了。宿公子,我這些年都在執(zhí)迷中修行,失去的那些修為,重回我身,只會加注心魔。是我對不住你,能盡我所能償還,怎么可能后悔?”
安無雪默然。
他也不是什么優(yōu)柔寡斷之輩,話已至此,他也沒必要執(zhí)拗什么。
他不再提此事,只問:“昨日有不少人在我門前聒噪,我有聽到幾句談論上官城主的——你要離開北冥?”
“哪有辟谷期當城主的道理。我的修為能瞞得了一時,總不可能瞞得了一世。”她自嘲般笑了一下,“既然破道重來,我自然該去尋我要走的路。”
“北冥需要能主持劍陣、力壓仙門的城主。”
“我已經(jīng)定好人選。”
安無雪挑眉。
“人選在哪?”
上官了了抬手,指向了在一旁不敢出聲的裴千。
裴千:“?”
她說:“在這。”
裴千:“???”
他趕忙看向安無雪,卻見安無雪沒有任何意外之色。
他想起剛剛安無雪說的那番話。
“……”
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安無雪會說——北冥局勢變動,對他會有大用。
裴千:“。”
第104章 第 104 章
一旁, 上官了了等了片刻,沒有等來安無雪驚訝之言。
她嘆氣道:“當年四海尚亂,你我奔波于北冥劍陣之事,總是你在安排, 我在聽。我以為這么多年過去, 我總該能幫你安排好一切……沒想到, 我的打算,你早已清楚。”
安無雪平靜道:“正是因為相信上官城主的能力,劍陣之中,你散盡修為之時, 我便明白,你應當已經(jīng)想到后手了。”
北冥這樣一個仙道昌盛之地, 上官了了若是破道重修,必然無法統(tǒng)率北冥數(shù)不盡的仙門和氏族。
而新的城主, 不僅需要對劍陣了如指掌、能夠得心應手地用劍陣守護北冥,還需要有一定的修為。
渡劫巔峰鳳毛麟角,渡劫后期便夠用了。
此人若是無牽無掛更好。北冥各仙門之間都各有齟齬和勾連,不論從哪家選個高手出來, 都必然會有不同的聲音, 還會導致北冥局勢顛覆。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并不清楚主導禍事之人是否藏身于仙門氏族之中, 若是從中選人,運氣“好”選到禍主, 將陣主之權(quán)給了那人, 那可真是將兩界安危雙手奉上了。
那還剩誰最合適?
自然是已經(jīng)脫離曲氏,這么多年都不曾回北冥不可能是此局主導者的裴千。
裴千看他們兩人就這樣一來一回, 仿佛在談論什么板上釘釘?shù)氖虑椋脑沟溃骸拔铱梢跃芙^嗎?”
安無雪說:“可以。”
裴千正待順坡下驢, 上官了了便說:“除了你之外,我確實還有一個人選。”
那豈不是更好?
裴千配合道:“那另外一位道友必然是個殺伐決斷的天驕,霽月光風的正經(jīng)人。不知是哪位道友有此殊榮,等到城主交接完畢,我必然帶上一份厚禮前往拜謁!”
上官了了說:“曲忌之。”
“好,我恭祝這位曲道——啊呸!”
裴千猛地一頓,臉都擰在了一起,“怎么是他!?”
安無雪這時才說:“曲小仙師確實也可行,雖然他是曲家人,但他這一回同曲問心決裂,帶頭整肅曲氏,不太可能和魔修禍亂有關(guān)。他還出身陣道世家,是北冥皆知的陣道天才,接管北冥劍陣定然得心應手。
“可若是曲小仙師當了城主,北冥劍陣自此會聽他的不說,北冥無數(shù)仙修都唯他馬首是瞻。”
“以北冥的實力,要在兩界四海找人,或是強求什么,應當不難。屆時曲小仙師是四十九城共主,做一些滿足私心無礙兩界的事情,別人應當也不會管的。”
裴千神情垮得越來越厲害,仿佛已經(jīng)預見曲忌之登位之后的可怕。
安無雪剛說完,裴千一改方才的抗拒之色,撩起袖子,道:“上官城主,我覺得,我這個人還是挺可靠的,你還是考慮考慮我吧。”
上官了了:“……”
她點頭,“你若是愿意,我自然不會考慮別的人選。”
安無雪笑了一聲。
他這一笑,上官了了怔了怔——她很久沒有聽到安無雪這樣的笑聲了。
從千年前上官然一事之后,他們二人算是決裂,她便再也沒有和安無雪有現(xiàn)在這般的時刻。
兄長剛才狡黠的調(diào)侃勸誘也好,還是現(xiàn)在被逗笑出聲,都是因為在場的另一人,和她……毫無干系。
“兄長……”
“時候不早了!”裴千趕忙說,“第一城不小,我要把那些靈囊都送到還得費一番功夫,我就先走了。兩位聊……”
他趕忙往院外走,卻又猛然想起了什么。
“一進來就被你連著坑,我差點忘了!我……我想著你睡了幾天,也許口中會覺得寡淡,給你帶了點吃食。”
裴千從自己的靈囊中掏出了一盤被靈力包裹保護著的冰糕,放在石桌上,這才一溜煙跑了。
安無雪看著那冰糕,伸手,抓起一個啃了一口。
熟悉的味道。
冰糕是瑯風城人愛吃之物,北冥并不常見。
但裴千先前在瑯風城住過一段時間,會帶冰糕給他,似乎也說得通。
那人連這點細枝末節(jié)都思慮到,生怕他認出來,卻忘了——或是想不到最關(guān)鍵的一點。
當年他最愛吃的便是謝折風親手做的冰糕,怎么可能不識得這個味道呢?
他還以為這人昨晚走了之后消停了。
沒想到出寒仙尊帶著落月弟子善后北冥事宜時,居然還偷偷跑去做了冰糕,讓裴千找個借口送來。
他看著手中那被自己啃了一口的糕點,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放下,接著啃了下一口。
上官了了在一旁,等了許久都沒有聽到安無雪的動靜。
她躊躇道:“……宿公子?”
安無雪轉(zhuǎn)過頭:“城主還有什么事嗎?”
“謝出寒說,你也是一無所知地在落月峰中醒來。在此之前,你的殘魂都在荊棘川,那千年來,你……可還好?”
安無雪吃著冰糕,徹底咽下一塊后,才說:“你這問題好生奇怪——問一個死人好不好?別人一縷殘魂是什么樣的,我自然也是什么樣的。”
上官了了露出心疼之色。
生前眾叛親離,孤苦無依的一縷殘魂就這樣飄蕩千年,能有多好呢?
“這里你住著可還舒心?我當年雖……雖然十分糊涂,”她小心翼翼地說,“但并未動過此地,以靈力封存著滿院的梅花樹。你在落月峰隕落的消息傳來,我在院外站了很久,我現(xiàn)在才明白,我當時或許是想再見到你的……”
“阿雪,我已知道你當年用心之良苦,誤會已消,我們當真不能再同從前那樣嗎?我永遠當你是我的兄長,我會盡我所能償我之過錯。”
她越說越情急,嗓音竟是啞了下來,帶了些許哽咽。
“此后年歲還長,我可以重修立道,可以護著你,再也不用兄長為我操心了。”
安無雪動作一頓。
他本來剛拿起下一塊冰糕,此刻卻又放下了。
他說:“城主在觀葉陣中,遇到了很多往事吧。”
他突然提起觀葉陣,好似和他們此刻所談并無關(guān)系,上官了了一時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安無雪接著說:“我也看了很多千年以來的北冥,還見到了五百年前的你。”
上官了了怔了怔。
“五百年前的你見到我,問我為什么要那么做。我和你說對不起,你拔劍而出,劍鋒橫在我的咽喉前。”
“阿雪——!”
“我知道幻境里的你沒有殺我的意思,只是想對我撒氣。但是,你看,了了,如果安無雪不是在你知道真相后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我之間是另一個光景。”
他招呼困困趴上桌,也喂困困吃了幾口冰糕,閑話家常般說:“我其實一直都不明白你們?yōu)槭裁磿牖氐綇那啊Vx折風……”
他一頓。
他想到無情咒。
罷了,不提謝折風。
“秦微是這樣,戚循是這樣,你也是這樣。可你們后悔,想的都是解除誤會抵消虧欠,這樣便可當做沒發(fā)生過。但我……”
他嘲弄般笑了,“我不是賭氣離去千年,我是真的死了。我如果沒有這一次重來的機會,也許只會是誤入歧途的魔修,直至這世間都沒人記得安無雪這三個字,也不會有所改變。或者像我在五百年前的幻境中見到的你那樣,若我沒有帶著證據(jù)和真相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和秦微都只會質(zhì)問我怎么敢出現(xiàn)。”
上官了了已經(jīng)完全僵立在一旁。
“憑什么呢?”安無雪突然問。
他終于將這些壓在心底的話說出口。
“明明我死了,諸位是覺得我罪有應得也好,后悔愧疚也罷,都是你們的事情,已經(jīng)改變不了什么。你們終究無法對著個死人尋求所謂的原諒。可我活著,反倒要面對你們的那些賠罪和道謝,反而要承載你們想要回到當年的期望。”
“我沒死,我重活一次,分明是我自己的機會,怎么到了最后,成了你們的機會。”
他坐在石桌旁,抬眸望著綻開的紅梅,看也沒看上官了了一眼。
寂靜無聲中,他抬手接住了幾片被風吹落的花瓣。
他又抬手一揮,讓那些落花隨風而去。
“憑什么呢?”他又問。不是質(zhì)問,只是闡述。
他的語氣不帶喜怒,嗓音裹著一如既往的暖,平靜而和順。
可對上官了了而言,已是無可辯駁的鋒銳。
她哭著喊他:“阿雪……”
安無雪無言。
良久。
上官了了終是明白——覆水難收、破鏡難圓。
她悄然從靈囊中拿出了一件縫了皮毛的絨衣,將其擺在那盤冰糕旁。
她說:“……這是極北境的狐族毛發(fā)做的衣裳。當年……你從蒼古塔出來后,我聽戚循說你得了畏寒的毛病。極北境的狐族就生活在蒼古樹下,皮毛是天賜的御寒之物,我用靈石換來它們攢下的毛發(fā),做了這一件可抵御些許寒涼的外袍。”
“那年你生辰,我?guī)е@件外袍去了落月峰下,想贈你此物。但我猶豫許久,還是回了北冥……”
她那時,還是怨安無雪的。
于是不論是安無雪常住的這小院,還是她做的這一身絨衣,最終都被塵封千年。
如今她想送,可安無雪連身骨都不是當年那副。
絨衣已經(jīng)無用了。
但她還是拿了出來。
“千年前該送的生辰禮,遲了再久也該送出去。今天是你難得重來的生辰,我就不在這惹你煩心了。”
“過幾日我將劍陣陣主之權(quán)和城主一位交給裴千,助謝出寒和兄長尋出禍事線索后,便會離開北冥,重修尋道。”
上官了了抱劍作揖,對他行了大禮。
“我確實不該奢求你的原諒。我只希望你能開心喜樂,隨心所欲。兩界之事,你想管,我們會傾力助你。你不想管,天塌下來自有謝出寒和我們頂著。”
“阿雪,若誰又欺負你了,你不必費心應對,只需往我們身后一躲就好。”
“宿公子,保重,告辭。”
她走了。
安無雪看了一眼石桌上的絨衣和冰糕,嘆了口氣。
他頭也沒回地對著院門口一直藏著的人說:“有人托裴千塞仙門氏族的寶物進來,有人留了一身我如今用不上的絨衣。你呢?借裴千之名塞了一盤冰糕還不夠,可又是有什么要塞的?”
男人不甘不愿地現(xiàn)出身來。
謝折風本來藏得好好的,可他剛剛在外頭,把安無雪對上官了了說的那些話聽了個十成十,一時氣息不穩(wěn),堂堂長生仙,居然被人發(fā)現(xiàn)了蹤跡。
他緩步走到安無雪面前:“師兄……”
安無雪雙眸映著皚皚白雪,眸光如華,轉(zhuǎn)過眼來看他。
謝折風怕他生氣,趕忙說:“我沒想打擾師兄,本來是想等師兄回屋,幫你在院子里裝點此物的……”
他說著,拿出了幾個不帶任何靈力的凡俗之物。
是幾盞還未點燃的花燈。
花燈各種樣式都有,有安無雪先前便喜歡的小兔子,小魚,還有蓮花。
安無雪微怔:“你買的?”
“我做的,今晨找了個老鋪子學來的。我只是……看你次次見著都愛買,應當是十分喜歡這一份凡塵煙火的。師兄定然不會留人一同過生辰,夜晚院子孤寂,我方才做了一些,添點熱鬧,給你掛滿這些就走。”
第105章 第 105 章
安無雪打眼看去, 見那花燈精巧細致,連垂掛花燈的細木都毫無尖銳之處,大小格外一致。
花燈上的水墨點睛栩栩如生,那小兔子花燈竟然比安無雪在照水城帶走的那一盞還要可愛。
他看著, 已經(jīng)開始想象, 花燈中燭火燃起, 這一手的燈火掛在房檐下、明窗旁,會有多么動人。
一雙握劍殺魔的手,做起花燈來,倒是得心應手。
他沒忍住問:“師弟去學這手藝的時候, 匠人沒夸你天分高嗎?”
“……嗯?”謝折風顯然沒想到安無雪會突然冒出這么一個問題,怔愣一瞬, 才一五一十地說,“沒有。他們沒說話。”
安無雪失笑。
——是沒說話, 還是不敢說話?
他望著那些隨著輕風微微晃動的花燈,不知為何,剛才分明吃的是清甜的冰糕,喉間胸腔卻好像填了什么酸麻之物, 又澀又酸, 卻又好像沒有苦味。
他今日收了很多禮物。
除了昨夜凌晨的雪蓮, 有些是他自己主動留下的,有些是他人非要塞來的。
其中珍奇靈寶不盡其數(shù)。
他上一世身居高位, 不管是不是生辰, 也總是會收到一些珍貴之物。他自己也不是什么仰人鼻息的小修士,想要什么, 本就能隨意取之。賀禮對他而言,實在是算不上什么稀罕的東西。
重活一次, 那些人喊他“首座”“兄長”……
依然還是將他當做“安無雪”。所贈之物,依然還是落月首座該用的東西。
他以為謝折風也是來做一樣的事情的。
他點破這人蹤跡,本是想著將人打發(fā)了,不論謝折風還想塞什么給他,他都不在意。
但他沒想到會是這區(qū)區(qū)的凡俗之物。
謝折風惴惴不安中,安無雪忽而說:“你其實……也一點都沒變。”
是冷得教人手藝的匠人都不敢出聲的出寒仙尊,是那個會毫不猶豫替他出劍斬斷凡塵執(zhí)念優(yōu)柔的謝折風,也是少年時練劍磨破了手還為他端來冰糕的師弟。
“……師兄?”
謝折風有些摸不準他的心緒,“你說我沒變,可是我哪里還是沒有長進?”
這問題問得著實另辟蹊徑,安無雪不知如何作答,轉(zhuǎn)而問道:“師弟不用去處理曲家的事情嗎?”
“落月弟子和北冥仙修還在善后北冥四處游蕩的傀儡,我沒動曲問心,想看看她背后之人會不會來找她,此刻只能守株待兔看看。”
“不耽擱正事便好。”
“自然不會。師兄不必憂心,我先前……”謝折風低聲說,“說你放不下蒼生,只是出于我的私心,怕你離去,也怕你獨身一人帶著傀儡印會出事,這才找的借口。”
“四海兩界的事情,我身在其位,這些是我該憂心的事情,你想如何便如何。”
安無雪輕笑了一聲,卻也沒說什么。
他吃完了那一盤冰糕,直接用靈力碾碎霜雪凈手,起身去那梅樹下,化出了一個足以讓一人坐臥的秋千。
他抱著困困坐下,拿出那記載了傀儡之術(shù)的書冊,無聲翻看了起來。
雪中,花下。
安無雪身量分明高挑得很,可這么坐臥在那里,卻又好像隨時要融進霜雪中。
單薄得不像個曾經(jīng)撐起蒼生的身骨。
謝折風怔然看了片刻,又是一陣輕風掃過,花瓣飄落在他眼前,他猛地想起自己已經(jīng)入內(nèi)許久。
安無雪并沒有驅(qū)趕他的意思。
……那應當是沒有生氣的吧?
他松了口氣,屏著氣息,無聲地在院中掛起了他今晨剛做好的花燈。
他將那小兔子掛在了梅花樹下的長欄上,把小魚掛在了房檐下,又在窗邊掛了好幾盞……
他行至臥房床榻旁,拿出一盞蓮花燈,又拿出一盞和其他花燈截然不同的似是小獸形狀的花燈,一同掛在了床榻旁。
困困不知何時從安無雪懷中飛了出來,悄悄飛來找謝折風。
它看到床榻上的花燈,圓圓的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了轉(zhuǎn),爪子扒拉在小獸花燈上,轉(zhuǎn)過頭看向謝折風:“嗚嗚?”
謝折風目光微柔:“是你。”
那小獸竟是個瘴獸形狀的花燈,和困困長得如出一轍。
困困高興得舔了舔他的手腕。
他又去別處裝點,終是將人世凡俗的喧囂與繁華,無聲地帶進了這仿若與世隔絕的小梅林中。
做完這些,他滿是不舍。
留下的理由沒有了,他該走了。
謝折風很想留下,但他知道自己或許反而會讓師兄煩心。
師兄得來不易的安寧幾日,又是重新醒來之后的第一個生辰,他不想毀了。
他走回梅樹下,想最后看一眼安無雪便離去。
可他來到那秋千旁,卻見書冊不知何時掉落在了積雪之上,秋千在輕風中一蕩一蕩的,上頭臥著的人雙眸輕閉,眉心舒展。
竟是入了夢。
困困跟著他飛過來,正要開口。
他捂著小東西的嘴巴,無聲地說:“噓。”
莫要擾了安無雪得來不易的清夢。
困困扇動翅膀的動靜都小了許多,靜悄悄地飛到安無雪身側(cè),趴在安無雪身旁,一同睡下。
謝折風上前撿起書冊,坐在石桌旁。
他沒走-
院外。
上官了了方才剛走出來沒多遠,又停下腳步。
她用神識看到謝折風走了進去,卻許久沒有出來。
怎么謝出寒就沒被趕出來呢?
她想不通,站在院外等了許久,突然說:“你們既然也來了,為何不去找他?”
秦微和戚循不得不訕訕現(xiàn)身。
她只是修為跌落,神識修為還在半步登仙之境,戚循雖然藏得好,可秦微修為到底不如之前的她,被她發(fā)現(xiàn)了蹤跡。
秦微苦笑道:“我哪里還敢找他?他生辰這樣的好日子,我去給他找不痛快嗎?”
他說著,還咳了幾聲。
蒼古塔當年能凍傷安無雪的根骨,自然也能凍傷秦微的根骨。
“北冥真冷啊,”他說,“我以前怎么沒感覺呢?”
戚循嗤笑一聲:“活該。”
秦微挑眉:“我活該,你——咳、咳咳……你就清清白白了?那你怎么不進去?”
戚循眼角一抽,梗了半晌,竟然無話可說。
他和秦微也不是一起來的,而是自己在外面躊躇之時,發(fā)現(xiàn)有另一人鬼鬼祟祟的。
結(jié)果一看,居然是秦微。
可他和秦微在安無雪回來之前便已經(jīng)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干脆各自躲各自的樹梢上,誰也沒在意誰。
眼下被上官了了喊了出來,戚循這才發(fā)現(xiàn)秦微身上法袍亂七八糟的,還有好幾道劍痕。
他無從反駁,只好揶揄秦微道:“落月峰是沒靈石了嗎?秦長老衣裳怎么如此破敗?和狗打架了?”
“可不是狗嗎!”秦微沒好氣道,“我來北冥的路上,聽到有個渡劫修士和幾個大成修士談論阿雪回來的事情,非說就算其他事情是冤枉的,離火宗滿門也是阿雪殺的,還說什么有仙尊當師弟真好,死而復生洗清罪責輕而易舉——狗屁!”
“謝出寒廣告天下的那些,哪些不是有了確定證據(jù)之后才說的?”
“我氣不過,把那幾個人揍了一頓。區(qū)區(qū)渡劫中期,如果不是我傷還沒好,哪里會讓他們近身?”
他“呸”了一聲,轉(zhuǎn)而問上官了了:“阿雪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修養(yǎng)得挺好的,”上官了了落寞道,“只是不想與我多說什么。我留下也是礙眼,便出來了。”
戚循轉(zhuǎn)著手中折扇,苦澀道:“罷了。就在外面這樣陪著也好。我昨日問他有沒有什么想要的生辰禮,他不應我,我也不知道千年過去他喜好如何。但他從前就不缺珍寶,應當是不屑于那些外物的。”
“我給他準備了一份薄禮,是他從前每每見到從不愿錯過之物,入夜之時送他。”
“希望他能開心一些……”-
安無雪淺淺睡了一覺。
他境界驟然拔高,消耗頗大,這幾日都睡了過去,今日卻還是覺得有些睡不夠。
他本想著小憩一會,沒想到再一睜眼,天光只留下西邊細細一縷,星夜東流,明月乍現(xiàn)。
他瞧見了滿院花燈。
恰好在晨昏交替的那一剎。
花燈附著仙者靈力,被落下法訣,夜色降臨的片刻之間,花燈之中燭火瞬間燃起。
黑暗還不曾籠下一瞬,燈火連綿而至,光華送入他的眼眸。
師弟坐在不遠處的石桌旁,石桌之上不知何時已經(jīng)堆滿了古籍玉簡。
那人穿著他當年贈的白袍,雪簪束發(fā),黑發(fā)上之上點落星星點點的梅花瓣,正在低頭認真翻閱著古籍。
察覺到他醒來,師弟放下手中玉簡,轉(zhuǎn)過頭來,花瓣順著輕風而落。
“師兄醒了?”
“我……”
安無雪還未來得及應答。
“砰——”
“砰砰——”
“砰——砰砰……”
一束束煙火騰空而起,環(huán)繞著城主府,在近處天穹接連綻放。
剛剛?cè)胍沟谋壁け粺艋鹩痴盏没腥绨兹铡?br />
煙火停滯空中,交映在一起,居然連成了一副連綿不止的恢弘山水畫。
安無雪似乎聽到了城主府外凡人的驚叫聲。
這世間,唯有擅煉器掌火的離火宗,才能做出這般精巧絕妙的煙火。
他揉了揉眼睛,怔怔地坐起。
小院里滿是繁華,梅樹下積雪稍化,夜空中明光燦然。
他和謝折風竟是誰也沒在這一刻開口。
可有人突然闖入院中,氣喘吁吁地跑進來。
“裴千……?”安無雪無奈,“你送完那些靈囊了?怎么一副逃命的樣子,那些仙門世家不應該對你動手啊。”
裴千只說:“救命!”
安無雪:“?”
“姓曲的剛剛把我下的幻術(shù)破了!他不僅破了,他還在幻境里學會了這個幻術(shù),現(xiàn)在他說要報復我,要給我也下這個幻術(shù)!”
“天才不可怕,有病的天才才是最可怕的啊!”
第106章 第 106 章
安無雪:“……”
裴千喊完, 這才注意到謝折風還坐在一旁。
他抬頭看了一眼不斷變化的山水煙火畫卷,又掃了一眼院子里掛滿的花燈。
他想起了自己在觀葉陣中看到的那些不該看到的事情。
他:“。”
他似乎來得很不是時候。
比被曲忌之下幻術(shù)更可怕的事情出現(xiàn)了!
他趕忙說:“我還是自己想辦法吧,仙尊,首座, 今夜好夢——”
“等等, ”安無雪用靈力把他拽了回來, “你不是在躲曲忌之?現(xiàn)在不怕了?”
裴千說:“我更怕仙尊一點。”
在一旁一直沒有說什么的謝折風:“……”
安無雪剛想說不必怕,可他心念一轉(zhuǎn),卻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松了心神。
即便現(xiàn)在他和謝折風重回同門之誼,裴千怕不怕謝折風、會不會被謝折風問罪, 他可以幫裴千解釋說道,但怎么就幫謝折風決定了?
他咽下話語, 轉(zhuǎn)頭看向謝折風:“仙尊……?”
他想問問謝折風。
謝折風卻一愣——他知曉裴千是安無雪的朋友,也看得出安無雪沒有不悅, 根本沒有在意裴千闖入。
他本來在一旁還怕打擾了師兄同裴千交談,卻乍然聽到這么一句“仙尊”。
師兄分明入睡前還在喊他師弟。
他心下一緊,細細思慮了一番,問安無雪:“是我午后沒有離去, 讓師兄不滿了?”
“我一直在查閱古籍, 看看會不會有和傀儡之術(shù)有關(guān)的記載。沒做什么別的。師兄和裴千談吧, 我去別處翻看古籍。”
“等等。”安無雪無奈——他明明沒有趕人。
他那邊剛攔完裴千,這邊又把謝折風也攔了下來。
“我神識探到曲忌之了, 他就在外面, 估計是知道你我都在,這才沒有妄自闖入。”
“既然都在, 我也修養(yǎng)好了,擇日不如撞日, 我正好有事找他——不,是他們。”
“我就知道他追來了!”裴千一頓,不解,“等會……他們?什么?”
謝折風神識修為更高,自然知道院外不止曲忌之一人。
他并不意外,只是悄無聲息地在滿園燈火中打量了一下安無雪的神情,確認看不出什么怒意和冷意,這才放下心來。
安無雪讓他留下,他便又無聲地站在一旁。
安無雪對著外頭揚聲道:“雷劫過后我還不曾同曲小仙師細聊,曲小仙師既然來了,便進來一見吧。”
話音未落,院中已出現(xiàn)了黑袍男子的身影。
來人直接落在裴千身旁,抬手便把裴千拽到面前,低聲說:“你倒是會選地方躲我。”
“呸!”裴千撇開他的手,“我這是光明正大地來拜訪首座,順便躲你。”
“嗯,但我是特意來找你,順便拜訪首座的。”
“……你是真的有病。”
曲忌之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裴千的夸獎,這才一肅神色,對著謝折風和安無雪作揖道:“仙尊,首座。兩位有事尋我?”
安無雪點頭,卻沒急著問什么,而是說:“稍等片刻,人還沒齊。”
話音未落,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朝著院外走去,不知去干什么。
這時,煙火終于停了。
那幾幅轉(zhuǎn)瞬即逝的煙花早就的山水畫卷一如過往光陰流湍,不論美好與苦痛,都只能看得見,抓不著。
安無雪出去了,謝折風一人站在曲忌之和裴千面前。
這兩人瞬間拘謹起來,竟然和平共處地并肩而立,一言不發(fā)。
謝折風對此并無所覺,只是看著已經(jīng)瞬間沉寂的夜空,說:“他從前就喜歡煙火。”
裴千恍了一下:“啊?誰?——哦……”
“但他喜歡的其實不是煙火,而是煙火常伴的喜樂,這些清平,唯有盛世才能時常得見。”謝折風兀自說著,“師兄很喜歡同你相處。因為你生在煙火下的盛世,不是他作為安無雪認識的過往。”
他收回目光,轉(zhuǎn)過頭來看向裴千。
“所以你不必顧忌我的存在。我在不在都無所謂,你同他說什么,我知不知道也無妨。”
裴千頭一次得謝折風如此態(tài)度說話,實在是有點受寵若驚,沒忍住道:“仙尊,您一言不合就要殺了我的時候,可沒有這么好說話啊。”
謝折風:“……”
曲忌之面色一沉,轉(zhuǎn)頭看向裴千:“他想殺你?”
他說著,自己已經(jīng)抓著裴千把人藏在身后。
“……”裴千白了曲忌之一眼,從他身后探出頭來,“我和仙尊開玩笑的!”
謝折風神情不變,完全同安無雪在身側(cè)時截然不同。
仿佛安無雪一走,他便回到了那個讓眾生觸不可及的出寒仙尊。
曲忌之的神色卻更為難看了。
裴千一個頭兩個大,正在發(fā)愁怎么辦,幸好這時候安無雪回來救了他。
可安無雪并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他回來之后便走到石桌旁坐下,隨意翻看了一下謝折風看了一下午的那些古籍卷軸。
而這時,戚循和上官了了還有秦微這才神情各異地走進來。
戚循本來還有些被發(fā)現(xiàn)的不自在,見著謝折風居然還在里面,他抓著折扇的手都氣得抖了抖。
他嘀咕道:“謝出寒白日里進來就沒走?怎么這家伙能待這么久……”
上官了了緊抿雙唇。
秦微許久沒見安無雪,一見便是眼下被抓包。
他稍稍低著頭,甚至沒好意思顯露自己被積雪凍得厲害。
可安無雪卻一眼看了出來,指了指上官了了留下的絨衣外袍,說:“秦長老,根骨畏寒非靈力可抵,今夜風涼積雪重,你覺著冷,這有個外袍正好你能用得上……”
上官了了臉色一白。
秦微卻面露期冀:“阿雪……”
安無雪卻接著說:“莫要因身體不適而耽擱正事。”
秦微神色一滯。
安無雪說也說了,便不管他去不去拿那件外袍,看向曲忌之道:“既然都到了,仙尊這幾日應當都在讓落月弟子善后除魔,曲小仙師也在整肅曲氏,而且……”
而且還被關(guān)進幻境里待了兩天。
“你們應當還沒來得及互通線索吧?我想問一下曲小仙師,曲氏魔修到底怎么回事?”
談及北冥禍事,眾人紛紛正了神色。
謝折風也抱劍立于一側(cè),靜靜地等著曲忌之開口。
“曲家大部分人不知情。追殺姜輕的魔修就是追隨我娘親修濁入魔的所有渡劫修士,其余不過在大成小成之境。”
曲忌之拿出了一個名單遞給謝折風。
“這些人便是為禍者的名單。”
謝折風視線一移,看了一眼上官了了。
曲忌之會意:“我將這些人的名字念給上官城主聽……”
待到他念完最后一個,上官了了便說:“有些人……我有印象,雖說天資不高,但修行很是努力,往日來往各氏族與城主府辦事,都算老實——怎么會行如此歹毒之事?”
謝折風問:“搜魂了嗎?”
“搜了幾個人,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娘給了他們更上一層樓的可能。”
“那個和我娘合作的人似乎知道哪里有濃厚濁氣,這些年一直給他們提供濁氣修煉,讓他們提升修為。修濁沒有回頭路,只要修了濁便只能站在仙修的對立面,所以我娘根本不需要費心思掌控他們,他們?nèi)肽е螅鸵呀?jīng)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修濁入魔本就是捷徑,千年前連仙者都不一定能抵抗其誘惑,何畏乎普通修士?
“而我娘親掌管曲氏多年,知道誰能被誘惑,所以她根本不會去找那些會揭穿她的仙修。因此這么些年,上官城主也無從知曉此事。”
安無雪皺眉道:“可是濁仙秘法不存于世,修濁等同于斷送登仙之路,曲問心背后之人甚至并沒有登仙之法,如何能說動這么多人為禍北冥?”
裴千搖頭,笑著說:“這就是首座天賦太高而無法理解的煩惱了。斷送登仙之路,對于有望登仙的天驕來說,才是后果嚴重不敢觸碰之事。
“但世間蜉蝣,生靈千千萬,仙者不就只有站在咱們面前這一個嗎?”
謝折風:“……”
“對于大多數(shù)的修士來說,他們本就不能登仙,修濁于他們而言,百利而只有一害。那唯一的一害,就是會被出寒仙尊的出寒劍斬滅神魂。”
裴千從來笑嘻嘻的,說到這里也展露出了怒意。
“所以他們想要仙禍重來,仙魔分庭抗禮,這樣他們不僅能更上一層樓,還不用當個過街老鼠。這些人哪怕平日里努力修行,也只是為了他們自己——自私才是他們的天性。”
“哦,包括我的養(yǎng)母,曲問心。她沒有修濁時,卡在渡劫中期太久了,不出意外的話,直到壽數(shù)將至她都只會是渡劫中期。”
“所以她就不顧凡俗性命,也要修濁入魔毀了北冥的‘天柱’?”安無雪冷冷道,“陰冷鼠輩。”
戚循聽出了另一個關(guān)鍵:“可修濁需要濁氣,魔修千年來成不了氣候,就是因為落月峰坐鎮(zhèn)著長生仙,而四海萬劍陣鎮(zhèn)壓四方濁氣。
“這么多年,若有濁氣散布或是魔修作亂,幾個大宗都不會坐視不理。那背后之人居然有如此多的濁氣之源——那人從何得來?”
秦微沉思片刻,說:“可還記得阿雪剛回來時,魔刀作亂一事?”
眾人紛紛面色一凜。
安無雪剛在宿雪這具傀儡身體里蘇醒的時候,本來想著趕緊離開落月峰,結(jié)果在山門前遇到一個小門派求救。
求救之人說,他們門派撿到了一把寶刀,本以為是寶物,沒想到是個浸滿濁氣的魔物,舉派都差點被這魔刀害了。
此事當時是戚循去查的。
戚循一手拿著折扇,若有所思地用折扇打著自己掌心,說:“這么說,我也想起來了幾件事。魔刀作亂是源于一個靈脈被挖空的秘境,地靈脈會洗滌濁氣,靈脈空了,便會放出底下鎮(zhèn)壓的濁氣,那個魔刀就是剛好在靈脈旁,因此被侵蝕了。
“而這次觀葉陣破后,我稍稍在第一城附近探查了一番,發(fā)現(xiàn)他們能布下這么宏大的觀葉陣,也是因為用空了好幾個靈脈之力,還順帶吸收了那些靈脈之下鎮(zhèn)壓的濁氣。”
曲忌之沉聲道:“我曲氏擅長陣道占卜,其中佼佼者,便是尋人尋物尋靈脈之術(shù)——所謂尋萬物之法。而且陣道經(jīng)常需要大量靈力,修士本身無法供給那么大量的靈力,只能借用地靈脈之力,因此,以最小的代價取出靈脈靈力化為己用,也是我曲氏擅長的。
“我娘親是把這些法術(shù)交給背后之人,讓那人得以四處尋找靈脈偷偷挖空嗎?”
如此說來,那背后之人能做出這么多事情,所依靠之法,無非就是尋到靈脈,隨后挖空靈脈引走濁氣。
而這些都是曲氏秘法。
裴千擦了擦額頭:“咱們老曲家的秘法可真夠多的。”
戚循折扇一點,眸光一凝:“說到這里,便牽扯到我要說的最后一件事了。如果先前那些禍事,按照曲小仙師所說——是曲問心為虎作倀,用曲氏秘法助背后之人,這么解釋似乎沒什么問題。”
“可曲問心入魔只有幾百年。”
“我懷疑那背后之人存世必然超過千年,且在千年之前就有了這些曲氏秘法——因為剛才講的這些禍事,千年前便發(fā)生過一次。”
戚循說到這,突然止了聲息。
接下來要提到的事情,哪怕時隔千年,對他來講都太過沉重。
安無雪也神色一變。
除了曲忌之和裴千,在場諸人盡皆面色微沉。
千年前發(fā)生的靈脈被挖空且濁氣外泄四散一事——是離火宗滅門。
第107章 第 107 章
梅花樹下, 眾人紛紛沉默。
離火宗曾經(jīng)是荊棘川附近的大宗,擅陣道、法器。
修真界諸多仙修手中的本命法器靈劍,皆是自離火宗中求取而來。
而離火宗煉器的根基,便是他們鎮(zhèn)守的一方大靈脈。
可滅門那日, 靈脈被盡數(shù)挖空, 其下鎮(zhèn)壓的濁氣瞬間傾瀉而出。
荊棘川附近只有那一處靈脈, 其他地方靈氣稀薄,無法修煉,方圓只有離火宗這么一個仙門,其余諸地皆是凡人城鎮(zhèn)村落。
安無雪當年降生凡塵之地, 也在荊棘川附近。
兩界凡俗生靈,十有八/九都生存在那里。
一旦大量濁氣散開, 仙門根本來不及反應,不知會死多少生靈。
離火宗為了再度鎮(zhèn)壓那些濁氣, 舉派殉劫。
戚循趕到之時,宗門弟子尸骨成山,老宗主與一眾長老盡皆殞命。
他踏入空了的靈脈處,什么也沒有, 唯有滿眼的春華劍痕。
而后, 有人說, 那日有人瞧見安無雪急匆匆趕往離火宗,附近再無其他陌生仙修魔修的身影。
證據(jù)確鑿, 無可抵賴。
當年安無雪墻倒眾人推, 便是因為離火宗滅門一事傳出,眾人尋到荊棘川, 圍堵到了渾身濁氣的安無雪。
修濁入魔,屠滅摯友滿門, 成了壓垮安無雪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剛隕落的那些年歲里,仙修們紛紛都在猜測,說安無雪修濁入魔被離火宗發(fā)現(xiàn),因此情急之下屠了離火宗。
此后幾百年,謝折風踏遍四海,終于尋到了天地至寶養(yǎng)魂樹精。
戚循當時已經(jīng)冷靜許久,處處覺著不對勁。
他借來養(yǎng)魂樹精,回到離火宗舊地。
樹精光華灑下,那曾經(jīng)堆滿尸骨的離火宗故地之中,尋不著一絲怨氣。
他們是不帶怨恨死去的。
離火宗上下成千上萬的陣道仙修,倘若真是因安無雪所死,怎么可能沒有一個人有怨氣呢?
可是戚循發(fā)現(xiàn)得太遲了。
安無雪已經(jīng)死了。
這些過往,還有當時無人相信的解釋,裴千和曲忌之并不算清楚,安無雪便再說了一遍。
“離火宗一事,源于我在荊棘川突然發(fā)現(xiàn)的第五根天柱。”
裴千一驚:“第五根!?這世間不是只有四方天柱,盡皆在仙禍那些年損毀,因此才有了代替四方天柱的四海萬劍陣嗎?”
安無雪苦笑道:“我在那日之前,也一直以為,世間只有四根天柱,沒曾想還有一根隱于世間的天柱。
“那根天柱從未被記載過,我在荊棘川見到它的那一刻,便開始擔心一件格外嚴重的事情——倘若世間本就有五根天柱,而四根天柱前后被毀,兩界四海卻沒有出現(xiàn)大變數(shù),會不會其實是因為還有這么一根尚在?
“四海萬劍陣能夠替代四方天柱,是不是因為還剩下一根真的天柱溝通天地?
“那如果這最后一個出事了會怎么樣?”
謝折風看著身旁之人,低聲問:“師兄見到第五根天柱時,天柱便已經(jīng)岌岌可危了,是嗎?”
安無雪點頭。
他看向戚循:“千年前我說過這些,戚宗主應當清楚。”
戚循面頰狠狠一抖,似是在用力咬著后槽牙。
——安無雪說過,那時的他沒信。
安無雪只是接著說:“也許是因為我本就是天道降生在荊棘川附近的亂世福澤,最后一根天柱危難之時,我冥冥之中有所感應,心中惴惴不安,總覺得荊棘川有危難。
“我趕到荊棘川,果然看到了第五根天柱現(xiàn)世,其上滿是濁氣,眼看要釀成大禍!那時師弟正在閉關(guān)登仙的關(guān)鍵時刻,我不敢打擾,卻又不能棄蒼生不顧。
“倉促之中,我思來想去,要救那突然出現(xiàn)的第五根天柱,只能用最近的離火宗靈脈為靈力來源,以我金身玉骨為介,將濁氣先吸入我的經(jīng)脈,把靈氣渡給天柱,用靈氣換濁氣,凈化第五根天柱。
“情勢危急,我不得不抓緊時間趕往離火宗。帶走大半靈脈之時,我得了離火宗同意,不曾想我走之后竟出了禍事。”
安無雪不是什么蠢笨之輩,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讓自己窮途末路。
那時謝折風已經(jīng)在沖擊仙者境,師弟只要成功出關(guān),仙禍必然終了,他只需要保住這根天柱就行。
他本是打算回到落月峰閉關(guān)慢慢逼出體內(nèi)濁氣,結(jié)果剛凈化完第五根天柱,便突然被離火宗滅門一事砸了個滿懷。
第五根天柱還正好隱去了蹤跡。
舉世皆知,兩界四海只有四根天柱。
安無雪說自己是因第五根天柱求救才導致渾身濁氣,聽上去便像是信口胡謅。
他無可辯駁,又因金身玉骨盡碎,實力大減,根本無力和那些圍殺他的人爭斗,只能拼著一口氣殺回落月峰。
之后……
也沒什么之后了。
他說完這些,最終又看向戚循。
他說:“我和戚老宗主說完天柱一事,他也很焦急,可此法只有我的金身玉骨能做到,他無從幫忙,便讓我趕緊挖了靈脈去救天柱。我挖脈的時候他也在一旁,我們特意確認過挖空的部分不會造成靈脈崩毀,我這才帶著大量靈氣離去。”
安無雪垂眸,雙瞳之中泛上凄楚。
“……我走的時候,離火宗當真什么事都沒有。我真的不知道,也真的沒有入魔。”
謝折風一直在看著安無雪,安無雪剛一黯下神色,他便聽出了安無雪未說之言。
他太了解他的師兄了。
師兄看似在解釋,實則是在自責當時害了離火宗滿門。
他沉肅道:“離火宗一事,當年不知,如今已經(jīng)十分清楚——此事和剛才說的那幾件靈脈被挖空的事情一樣,是有人在你走后挖走了剩下的靈脈。”
現(xiàn)下已經(jīng)很明了了。
安無雪挖走了大半靈脈,剩下的靈脈被兇手挖走,一前一后,方才導致濁氣四散,離火宗為鎮(zhèn)壓濁氣而滅門。
“罪該萬死的是那趁機害人的兇手,師兄莫要自責……”
安無雪搖頭,心情復雜道:“那是如今。當年……師弟不也說我罪有應得?”
謝折風如遭雷擊。
“此言是心魔……”
戚循更是惶惶。
殺安無雪的是謝折風,可拿劍指著安無雪,把安無雪逼入絕境的,是他。
他猛然道:“阿雪,我們這些年也在尋你口中所說的第五根天柱,但一直沒有進展。我當年誤會了你——”
“戚宗主,”安無雪趕忙止住他們,“貴宗罹難,我聽聞之時,也無法接受。我也曾想,如果沒有我先挖走了大半靈脈,之后便不會出那樣的事情。”
但事已發(fā)生,他們要談論的也是將來之時,徒勞地徘徊在過去又有何用呢?
“只是可惜,當時你在荊棘川質(zhì)問我,我才從你口中聽聞離火宗滿門殉劫,以為確實是我挖靈脈時不小心毀了靈脈根源,導致禍端。我不曾想到我走之后或許還有他人動手,倒是讓那人逍遙了千年。”
秦微眉頭緊皺:“我們也沒想到。主要是離火宗滿門沒有留下任何遺言——戚老宗主殉劫,居然不曾傳音戚循……”
“如果你們口中那位戚老宗主留了遺言,只是沒能傳出來呢?”曲忌之突然道。
上官了了說:“這個我們不是沒有想過。戚老宗主當年離登仙只差一步,只是因為壽數(shù)有限無法沖擊下一個境界。要想不留痕跡地攔截他的傳音,基本不可能。”
曲忌之卻說:“可如果遺言就是戚老宗主交給兇手的呢?”
眾人紛紛看向他。
曲忌之聳肩:“大家應該都有一個默認的共識,就是指使我娘親的背后之人很可能只有一個人,因為那人如果真的有培養(yǎng)自己的勢力,不太可能一直在利用四海臨城之人。
“我不是各位前輩,沒有親身經(jīng)歷這件事,說的不一定對。而且我也不是從各位口中的戚老宗主的角度想的,畢竟我也不認識他。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那個兇手,我只有一人,卻要混入離火宗毀掉剩下的靈脈,栽贓嫁禍剛剛離開的安首座,其實是很難的。因為那時候安首座剛剛挖走大半靈脈,離火宗高手不可能不知道靈脈的重要性,這個時候必然是守著靈脈,嚴陣以待的。
“我要挖空剩下的靈脈,等同于要在這些高手面前動手。
“這怎么可能做到?就算做到了,怎么可能毫無痕跡?那我要怎么辦到呢?”
裴千點頭:“對啊,那你要怎么辦到呢?”
安無雪:“……”
曲忌之自問自答:“那我自然會用我曲氏少主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走進離火宗。”
“我其實根本不用藏頭露尾,也不用想辦法偷偷毀去靈脈,我只需要讓戚老宗主相信,我是幫安首座跑腿的人就行。”
裴千感嘆道:“你居然從兇手角度考慮,這真是你有病得最有用的時候。”
“……”
曲忌之接著道:“安首座前腳剛走,我便用我曲氏少主的身份上門,說安首座帶走的靈氣根本不夠用,我必須挖走剩下的所有靈脈,才能拯救蒼生。
“那這時候,在戚老宗主眼里,離火宗根本不重要了,因為最后一根天柱倒塌的后果是不可承擔之重。哪怕離火宗上下知道,挖空靈脈會放出濁氣,必須用舉派的命來填,離火宗上下仙修也會義無反顧。
“而我呢?我只需要光明正大暢通無阻地挖走剩下的靈脈,看著離火宗為了重新鎮(zhèn)壓濁氣而填進去滿門性命,此后悄然離去,就萬事大吉。
“也許戚老宗主留了遺言。但當時的他眼里,我是為救天柱而來,是可信之人,傳音還有可能出問題,但讓我轉(zhuǎn)告,豈不是更安全?所以我不僅能毫無損傷地拿走靈脈,害死離火宗滿門,我還能直接帶走戚老宗主的遺言,讓我來過離火宗這件事徹底變成無人知曉的秘密。
“離火宗滅門被人知道了又如何?見過我的人都死了,離火宗仙修的遺言都在我手上,沒人能聽到。挖靈脈的就是安無雪,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安無雪若有所思道:“但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是曲氏少主,你——”
他嗓音猛地一滯,下意識轉(zhuǎn)頭看向謝折風。
師弟也在同一時間看向他。
視線相交,他們盡皆從彼此眼中看出了同樣的猜想。
——兇手擁有能夠在仙禍之時取信于離火宗的身份或是信物!
第108章 第 108 章
戚循雙瞳震顫, 沉默許久,才啞著嗓音說:“……不,我爹娘還有宗內(nèi)長老們不至于妄信小人,如果兇手是曲小仙師, 光是曲氏少主的身份還不夠。”
謝折風說:“戚老宗主確實是個謹慎之人。”
正是因此, 千年以來, 直至現(xiàn)在,照水城和北冥城的事情顯露出了一點背后之人的做事風格,這幾件事被放在一起看,他們才能想到這一點。
安無雪苦笑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個人, 是在我走之后,用我的名義去找離火宗, 那這個人其實已經(jīng)贏了一半——因為他知道天柱一事。”
第五根天柱在他生前死后都沒有人能看到,哪怕是登仙后的謝折風都不曾尋到其蹤跡。
他當年空口無憑, 全憑一張嘴取信戚老宗主。能挖出離火宗的靈脈,靠的是落月峰首座的位子,還有同離火宗私底下的交情。
“天柱之事,我在被圍殺之前, 只同離火宗說過。兇手只要能說出第五根天柱, 已經(jīng)能取信戚老宗主大半, 如果這人還有什么信物或是身份,在戚老宗主眼里和我關(guān)系匪淺, 那……”
那便是他們現(xiàn)在看到的結(jié)果了。
曲忌之幽然道:“我說的這些, 只是我如果是兇手會用的辦法,諸位未必需要盡信。而且……”
他一頓。
他看了一眼正在沉思的安無雪, “我雖然沒有經(jīng)歷仙禍,但有些事情人盡皆知, 我想遍千年前有名有姓的渡劫高手——甚至是長生仙,也想不到符合這些的人。”
安無雪坦然道:“曲小仙師這么聰明,該說的話又何必委婉?都說到這了,其實最終,能找出勉強符合條件的,就是三個人——當時早已隕落的我的師尊,南鶴劍尊,但他哪怕沒有隕落,以他的實力和救世之心,既沒有做這件事的理由,也沒有這樣做的必要。另一個是……”
他掃了一眼謝折風,“仙尊更沒有這個理由,而且仙尊當時正在閉關(guān)沖擊仙境。還剩下一個,就是我自己,對吧?”
說來說去,居然還是回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安無雪目光微散,只是低頭垂眸,看著自己腳下的積雪。
他能感受到戚循秦微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
戚循似乎已經(jīng)要張口。
安無雪搶在前頭說:“我當真一無所知。”
他說完便開始思忖著如何自證,邊想邊說:“那人布局千年,可我在離火宗滅門后死在落月峰山門前,重新蘇醒不到一年。那人卻能在兩三百年前便開始布局照水城的事情。而且北冥出事時我在落月峰,不可能在仙尊眼皮子底下還跨越千里布下大兇陣——”
“師兄!”
謝折風難得主動打斷了他。
安無雪應聲看去,只見師弟雙眸中倒映著他的身影,眼眶竟然有些微紅。
在辯解的是安無雪,胸腔被心疼堵滿的人卻是謝折風。
他知道他身側(cè)的人是他的師兄,是世人口中心狠手辣的落月峰首座,可他的語氣卻仿佛在捧著這世間最珍貴最易碎的東西:“不是你做的事情,你何須自證?”
安無雪一怔。
戚循等人的神情更為僵硬。
“阿雪……”戚循念著他的名字。
安無雪眸光輕轉(zhuǎn),反而在眾人注視中笑了一下。
“我只是覺得,兇手已經(jīng)逍遙千年,還在千年前后做了如此多的惡事,若是繼續(xù)浪費時間在我身上,才會誤了大事。我還是提前說清楚為好。”
他并沒有在委屈什么。
他是真的在擔心其他人徒勞無功地浪費時間在他身上。
可他越是如此平常心地說出這些話,越是代表他心中真切地覺得面前所有人都會質(zhì)疑他懷疑他。
安無雪越坦然,謝折風越心疼。
師兄分明待身邊之人還是那般溫柔,卻已經(jīng)再也無法交托信任于他人,將自保和警惕刻進了骨子里。
謝折風只覺言語太過蒼白,他好像怎么說,安無雪都已經(jīng)不會放下防備。
唯有往后余生漫漫可證。
可余生永遠在遙不可及的下一刻,綿長無盡。
他雙唇微動,千言萬語在懷,沒有一句能說得出口。
他尚且如此,戚循等人更是無力。
安無雪看不懂他們。
他見眾人沉默,心想,既然沒有懷疑他,那他該說的確實已經(jīng)都說了,再聊下去也只是毫無進展。
他說:“時辰不早,該歇下了。過兩日我要去見曲問心,師弟可有通行引信?”
傀儡印,尋卜術(shù),無情咒。
都和曲家有關(guān)。
他還是得想辦法從曲問心口中撬出點什么來。
謝折風恍然回神,斂下凄色,遞給他一個他上一世格外熟識之物。
落月峰弟子玉牌。
他從前有一個,上面刻著“安無雪”三個字,是南鶴劍尊親手刻下,在他年幼之時便長伴他身側(cè)。
后來他死了,玉牌自然是裂了。
如今謝折風遞給他的這一個,上面刻著……
“宿雪”。
“曲問心被門內(nèi)弟子看管,在城主府關(guān)押魔修之地,地點不曾變過,師兄應當記得。持此令可暢通無阻。”
安無雪接過,好奇道:“你刻的?什么時候刻的?”
他一眼就認出了謝折風字跡。
“也是這兩日……”
安無雪:“……”
這兩日,出寒仙尊又是除魔又是摘花,還往返瑯風北冥,學了個手藝,做出來的花燈正掛在梅花樹下亮著明光——居然還雕了個玉牌。
他著實有些哭笑不得。
一旁安靜許久的裴千此刻終于敢開口道:“為什么要過兩日?”
安無雪挑眉:“姜道友傷好了嗎?”
裴千一愣:“沒有,估計還得過兩日——等等,你是要拉姜先生陪你一起?”
安無雪點頭,卻沒說為什么,只道:“既然沒什么好說的,我便回屋休息了。多謝城主借我暫住之地,勞煩諸位深夜在此議事了。”
字里行間都是客套。
客套得毫無余地。
戚循等人根本無法繼續(xù)說些什么。
只有裴千猛地拉住安無雪。
他給曲忌之下幻術(shù)的事情還沒了結(jié)啊!!
曲忌之這個人——他報復心極強啊!
“什么意思?你要睡覺了?那我怎么辦?”
曲忌之眸光一凝。
安無雪:“……”
上官了了適時道:“我還有劍陣之事需要托付你,你隨我來。”
裴千感激道:“城主真是個好人!”
他們兩一前一后卷起靈力走了,曲忌之二話不說,臭著臉跟了出去。
謝折風這時說:“照水北冥盡皆出事,我需要一個人盯著鳴日城。”
四海萬劍陣分別立于東滄海旁的照水城、歸絮海旁的瑯風城、極北境之側(cè)接壤廣袤冥海的北冥城、還有就是毗鄰無盡星河古道的鳴日城。
那背后之人或許和離火宗滅門有關(guān),戚循要留下同安無雪還有謝折風一起探查,那便只剩下秦微了。
秦微聽明白了其中意思:“我即刻啟程前往鳴日城。”
他喚出靈劍,御劍離開前,拿出了一張符咒遞給安無雪。
“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見我,也不會想要我的東西。我本來想今夜在外面陪你過完生辰,把它留在你院門口的魂鈴上后離去。但現(xiàn)在……我也要去鳴日了,這份生辰禮還是當面給你吧。”
安無雪低頭一看——竟然是一張年歲久遠的傳送符。
是個上古寶物。
“這是失傳的傳送之法,掐碎符咒能送你去兩界任何地方,天上地下只剩這一張了。”
傳送陣基本都有限制,哪怕是北冥劍陣之間的傳送都消耗極大,距離有限,還只能定點傳送。
能夠有一次隨意去往任意一處的地方,等同于一個保命靈符。
秦微特意找了個理由:“照水式微,現(xiàn)在只有不忘一個渡劫期鎮(zhèn)守,若是出事,你憂心他,也可以用這張符去看他。”
安無雪眨了眨眼。
“……好。”
他收下了。
秦微終于放下心來,走了。
走之前,他還拉走了一樣戀戀不舍的戚循。
眨眼之間,夜色之下,唯有滿院璀璨明燈還伴在安無雪和謝折風身側(cè)。
困困這時才從屋內(nèi)探出頭來:“嗚嗚?”
安無雪收起那個刻著“宿雪”名字的落月弟子牌和秦微給的傳送符,什么話也沒說,緩步回屋,抱著困困關(guān)上了房門。
謝折風怔然。
……師兄似乎沒有趕客,也沒有同他計較午后不曾離去一事。
那這是不是說明……安無雪并不反感他陪在身側(cè)?
謝折風察覺到了自己的貪心。
安無雪死后,他想著師兄能活過來就好。
安無雪回來了,他又想著能常常見到師兄、能護著師兄平安喜樂便好。
可安無雪沒走,甚至沒有驅(qū)趕他,他便開始想著日日常伴師兄身側(cè),哪怕就是這樣得不到什么好臉,他都心滿意足。
只要人還在,仙修歲月悠長,他總能等到師兄回心轉(zhuǎn)意。
這世間貪嗔癡,似乎連仙者也無法免俗。
謝折風終究還是沒能舍得離開。
他用靈力維持著徹夜的燈火,在院子里選了主臥旁的另一間房住下了。
兩日眨眼而過。
謝折風就這么在安無雪這邊住了下來,落月峰來報的弟子都來往梅花院落。但這人特意下了吩咐,那些弟子雖然都對死而復生的首座格外好奇,卻沒人敢打擾安無雪。
那些安無雪的“舊識”更是被玄方攔在了梅花林外,連安無雪的影子都見不著。
安無雪差遣裴千去送的那些靈囊也起到了“作用”,北冥世家之間,一時亂成一團。
曲忌之已經(jīng)整肅曲氏,城內(nèi)傀儡盡皆被銷毀,但曲問心就這么被關(guān)押著,那背后之人似乎毫無動靜。
第三日,安無雪發(fā)了個傳音給姜輕,得知對方傷勢好轉(zhuǎn)許多,便又回了個傳音道:“我要去城主府密牢審一審曲問心,姜道友擅因果道,也許能聽出些我聽不出來的東西,可否隨我同去?”
姜輕應答得很快。
不出三刻,兩人便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密牢門前。
世人皆知安無雪沒死,可卻沒有多少人知曉安無雪就是宿雪。
看守的弟子不認得他,只是看了眼玉牌,便放他和姜輕進去了。
安無雪和姜輕一道行至曲問心的牢房前,這才停下腳步,回頭道:“姜道友對我的身份似乎沒什么想問的?”
其他人不認得“宿雪”,但姜輕與他打過交道,又知道他那日進了劍陣,不可能猜不著他真正的身份。
姜輕瞇著眼,笑道:“哦?我為何要有想問的?我認識的是宿雪,又不是安無雪,有什么好問的?”
安無雪失笑。
對方回答得太過直接,反倒讓他沒什么好繼續(xù)說的了。
他搖了搖頭,突然肅起神色。
“那我可有要和你說的。”
姜輕洗耳恭聽。
安無雪說:“這么多天以來,姜道友身上被曲問心所傷之處都好得差不多了,曲問心這邊,落月峰自然想辦法撬出了點東西。”
其實沒有撬出什么。他們連搜魂都還沒用上,至今沒從曲問心身上得出只言片語。
安無雪到現(xiàn)在為止都還沒見著曲問心。
但他卻說著截然相反的話。
“那同曲問心合作之人太過狡猾,一直誤導曲問心,讓她以為和她合作的人就是我。那人從未現(xiàn)出真身,又栽贓到我身上,根本不怕曲問心被我們生擒。但那人不知,曲問心這幾百年間也在懷疑其中真假,暗中調(diào)查。”
姜輕仔細聽著,皺眉道:“她有別的線索?”
沒有。
——曲問心什么都沒說。
但安無雪仍然繼續(xù)扯謊道:“對。她說,她其實一直懷疑另一個人。她如今已經(jīng)知道合作之人不是我,那就只剩下另一個人選了。”
他笑了笑,閑話家常般,“看守弟子都在門外,曲問心在牢里,現(xiàn)在只有你我二人。姜道友,我確實和你一見如故,因此還會停在此處,再問你一句——你還有什么要同我說的?”
“等一會我?guī)е氵M去見到曲問心,她指認你,可就什么都來不及說了。”
第109章 第 109 章
姜輕本來擒著笑細細聽著, 聽到最后,他神色驀地一頓。
密牢是城主府關(guān)押魔修和罪大惡極的仙修的地方,四方結(jié)界圍繞,密不透風, 瞧不見一點天光。
燭火閃爍著, 跳動得一如幽詭人心。
幽暗燭光中, 姜輕面露怔然之色,安無雪反倒從容立于一旁,耐心十足地等著。
但他隱于陰影中的袖袍之下,雙指已然并攏, 靈力悄然凝聚于指尖。
片刻。
姜輕倏地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卻又苦笑了一下。
“是曲問心那日見我?guī)椭∠蓭熞煌瑢Ω端? 因此栽贓嫁禍于我,還是你覺得我是攪動北冥的禍主, 在試探我?”
安無雪眉眼微動,只道:“看來姜道友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非要見到曲問心才肯承認了?”
姜輕更是無奈:“宿雪,我算是一個散修, 一直都住在城主府里。和曲家主唯一的交集, 就是往年曲氏來拜訪上官城主時, 或是我需要到曲氏辦事時才見上一面,不算熟識。
“比起曲問心, 曲氏與我打交道最多的, 反而是已經(jīng)和曲氏斷絕關(guān)系的小裴。
“你就當我在說謊,可修為做不了假——我被鎮(zhèn)在海底多年, 剛剛破封幾百年,如今不過渡劫初期的修為, 哪里有這個能力做這些事情呢?”
他話語之中滿是無奈,面上還帶著些許溫和笑意。
即便被安無雪如此質(zhì)疑,也并無慍怒之色。
而他所說……其實并沒有錯。
安無雪確實是在詐姜輕。
他剛才說的那些全都是信口胡言,只為了觀其反應。
只聽姜輕問他:“宿雪為何會覺得我與禍事有關(guān)?我自認不曾做什么虧心之事……”
安無雪再度打量了一番姜輕的表情。
他上輩子審過不少魔修和誤入歧途的仙修,分得清情急之下的撒謊和做不了假的困惑。
姜輕確實不像個被乍然揭穿的真兇。
他這才稍稍收了戒備之心,神色微緩。
但他還是語氣微冷道:“你當真沒有隱瞞?”
“姜道友,你還當我是宿雪,這一點我很是感謝,但你如今也知道我從前的身份,難道還會覺得我是好糊弄的人嗎?”
莫名其妙被進獻給出寒仙尊的爐鼎宿雪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曾經(jīng)的落月峰首座安無雪不可能放任那些可疑之處。
他說:“照水城出事前,你同我們一起去的云劍門。叫門之時,你看似對幻境陣道一竅不通,因此還被鏡妖埋伏,送出了云劍門范疇。
“可在觀葉陣中,你推演生死門、揣摩陣中玄妙,卻明顯是個陣道好手——這說明你在照水時有意藏拙。”
姜輕神色微微一變。
“還有,”安無雪又道,“曲忌之這個創(chuàng)下觀葉陣的人親口所說,要在觀葉陣中重逢,必須有大因果。否則當初北冥千萬生靈都在陣中,大家早就彼此遇到了。而我和你相遇之時,只有裴千在,我與裴千同你的因果……”
裴千和姜輕算是點頭之交,按照這個關(guān)系,北冥很多修士都會遇到裴千,然而他們只遇到了曲忌之——普通的因果根本不足以在觀葉陣中相遇。
而他和姜輕的因果,哪怕算上冥海之事,應該也是不夠的。
“姜道友,我實在想不出你有什么能和我們輕而易舉在陣中相遇的因果。既然沒有,那我只能想到另一種可能,那就是你身為布陣者之一,手握引信,能夠隨意在幻境中來去,故意等在我和裴千會進入的幻境中。”
他從出觀葉陣之后便留了個心眼。
姜輕其實并不完全符合那背后之人的特征——畢竟姜輕幾百年前才剛剛破封而出,千年前甚至只是一塊普通胎石,做不了離火宗滅門一事。
可姜輕身上確實有說不通的矛盾之處。
乍一看好似沒什么問題,細細一想,又哪里都有古怪。
他復又沉下臉色,肅然道:“你若是說不出能解釋這些的理由,那我可要動手了。”
姜輕看著他,欲言又止,眼神閃爍。
他似乎是在糾結(jié)掙扎,面上卻無驚慌害怕,反倒像是在思慮什么。
安無雪手中靈力一閃。
春華劍身倒映著燭火,發(fā)出嗡然劍鳴。
密牢外看守弟子察覺到靈力波動,有人喊道:“里面那位宿師弟,可是牢中看押之人出了何事?”
安無雪一動不動地盯著姜輕,并未應答。
他沉默之中,姜輕神色愈發(fā)猶豫。
密牢隔絕神識,看守的落月弟子得不到應答,又趕忙喊了幾聲。
“怎么回事?”
“靈力波動不對……”
“進去看看?”
眼看就要有人進來。
姜輕終于說:“我確實有隱瞞之事。”
安無雪目光一頓。
他這才高聲對外面的人說:“沒事,我用點審問用的法器。”
外頭總算沒了動靜。
密牢過道內(nèi)再度安靜了下來。
燭火被春華劍蕩出的靈氣波動震得一晃一晃,安無雪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驹诠庥爸小?br />
他沒有收劍。
“你說。”
姜輕卻連著嘆了幾口氣。
“其實你約我來一同審問曲問心時,我便一直在想要不要主動同你說此事。你既然看出我有所隱瞞,我也正好同你交代了……”
他從靈囊中,拿出了一個東西。
安無雪一眼認出此物。
他上一世見過許許多多個這物件,腰間還掛著個謝折風為他刻的。
——落月弟子玉牌。
不同的是,姜輕拿出來的這個,不用近看便能看出黯淡無光,甚至已經(jīng)碎裂,全靠姜輕靈力包裹在一起才沒有散開。
玉牌的主人已經(jīng)死了。
姜輕徐徐道:“我被人封印在冥海一事,眾所皆知,我不多說。我破封之后,因為剛剛生出意識而有些迷茫,在原地駐足了許久,發(fā)現(xiàn)那里是一處妖族遺跡。
“我在那遺跡之中,尋到了一個無主靈囊。靈囊年歲久遠,又深埋萬丈水淵之下,其主人應當早已隕落,我稍一破解就能打開。
“我從中得到了一些修煉之法和陣道法門,還有這個弟子玉牌。先前你們說我修煉快,其實我很是慚愧,畢竟是拾人牙慧,得了這靈囊里的東西才有今日。”
安無雪凝眸看著那碎裂的玉牌。
他和姜輕之間還有近乎一丈的距離,昏暗燭火之下,他暫時看不清上面的名字。
但他一眼掃過,并無熟悉之感——應當不是他熟識的落月中人。
他不確定道:“你的意思是,你破封之后,剛好在鮫族腹地撿到了一個隕落的落月弟子的傳承?”
姜輕微訝:“你怎么知道那里是上古鮫族祖地?”
“……”
安無雪一噎。
他含糊道:“我曾在北冥多年,對仙禍之時的北冥布局比較清楚。”
姜輕不疑有他:“差點忘了,你和我不同……我當時不知那是什么地方,也不知為什么會有這個玉牌。我翻閱典籍,問了些人,才知道我破封之地是鮫人祖地,而我手中這個,是落月峰弟子玉牌。”
安無雪皺眉。
萬丈水淵……那里哪有落月弟子殞命?
鮫族大妖當年撿了北冥仙君的遺骸,北冥仙君死于他師尊之手……
等等!
姜輕似是發(fā)現(xiàn)了他神色不對,唏噓道:“你比我更清楚當年之事,應該想到了吧?
“我查閱當年之事,還費了一番功夫,花了不少靈寶,托人問詢掌管落月弟子冊的人,都沒尋出這弟子玉牌的所屬者。
“可是結(jié)合當年之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北冥仙君和南鶴仙尊斗法時,南鶴仙尊之物同北冥仙君尸骨一道墜入冥海水淵,落入鮫族祖地,被幾百年后蘇醒破封的我撿到。”
“……師尊的弟子玉牌?”
安無雪怔然片刻。
謝折風年少登仙,親朋尚在,因此不少人還能記得謝折風的姓名。
可南鶴仙尊成仙太久,世人皆以其尊號稱之,久而久之,連他這個弟子都不知師尊本名。
一個查不到所屬的落月弟子玉牌……確實很有可能是南鶴的。
南鶴那時已經(jīng)統(tǒng)率兩界幾千年,弟子玉牌掉了根本不會在意,落入冥海也不會特意去尋,確實很有可能會在幾百年后被姜輕撿到。
姜輕解釋了許久,見安無雪神情終于有所松動,松了口氣,笑道:“宿雪,你我還算半個同門呢。”
有如此強的因果在,那他們會在觀葉陣中相遇,便不算反常。
但安無雪還是疑惑:“得了我?guī)熥饌鞒胸M不是好事一樁?姜道友為何諱莫如深,非要我拔劍才肯說?”
姜輕又是一聲嘆氣。
他手袖一揮,將碎裂的玉牌送到他的面前。
他接過一看,下意識念了出來:“曲聞道——曲……!?”
“你明白了吧?南鶴仙尊是落月弟子,卻很有可能出身曲氏。而曲氏如今又主導了觀葉兇陣,我實在是……有些不敢說。”
姜輕看著已經(jīng)斂了劍氣殺意的春華,悵然道,“我以前不知你是安無雪的時候,聽聞不少安首座之事。今天總算親眼見到了。這把劍的主人,確實厲害。”
他分外無奈,“我自以為藏得很好,沒想到,還是被你看出來了。
安無雪無言。
姜輕所言,他左耳進右耳出,滿腦子都在思慮曲氏和南鶴的關(guān)系。
他所知的還不止姜輕所說的這些。
無情咒出自曲氏,被曲家上一任家主封存,如果他的師尊當真是曲家人,那豈不是說,這無情咒很可能本來就是師尊所創(chuàng)的咒術(shù)?
還有尋靈之法。挖空靈脈的人用的多半也是曲氏秘法。
如今又告訴他,南鶴很可能出自曲氏。
落月是修真界大宗,曲氏是仙門大族,怎么雙方都沒有關(guān)于南鶴身份的只言片語?
南鶴。
曲氏。
曲聞道……
安無雪眉頭越皺越緊,盯著那碎裂玉牌看了許久。
“宿雪?”
他恍然回神,收起春華,斂下神色,道:“姜道友,我為了排除心中疑點,故意詐你,剛才所為,望你見諒。”
姜輕擺擺手,笑道:“無妨,你也是操心北冥禍事,謹慎為好。而且我確實隱瞞了一些事情,你也不算冤枉我,我還擔心你生我氣呢。
“你若是過意不去,來日請我喝點珍奇仙釀,可好?”
他既沒有怪罪,也沒有全然裝作不在意,還給安無雪留了個無足輕重的賠罪之法。
安無雪也笑了笑,接受了這份好意。
“自然……但是方才姜道友和我所說的這些事——”
“宿雪放心,我走出此地后,絕口不提,權(quán)當不知。”
“多謝。”
安無雪神色恍恍地將那玉牌收入囊中。
他本想進去從曲問心口中套出一點無情咒之事,但如今多了“曲聞道”這個名字,無情咒又是師尊下在師弟神魂之上的,姜輕所說,居然和他要查之事,成了一件事。
他得慎重一些。
他送出了一道傳音給曲忌之。
不多時,曲忌之便進來了,隨之而來的還有裴千。
安無雪有些驚訝。
他看向裴千:“你們怎么在一塊?”
裴千抬手,露出了手腕上的靈繩。
靈繩的另一端……
自然還是在曲忌之手上。
安無雪:“……?”
“我和他打賭,只要我不剪掉這個靈繩,他就不能對我用幻術(shù)和陣法。”
姜輕:“……”
“小裴,”他低聲說,“你不覺得這個賭……”
怎么樣都是你虧了嗎?
安無雪:“……”
一言難盡。
第110章 第 110 章
曲忌之適時開口道:“首座尋我何事?可是我娘這邊出問題了?”
正事要緊, 安無雪回神,說:“我有一事想問曲小仙師。”
“請說。”
“你可曾聽聞過——曲聞道——這個名字?”
“曲?”曲忌之眉梢一動,思慮了片刻,搖頭道, “不曾, 正好這兩日在清肅我族入魔之人, 曲氏族譜我剛剛翻過,沒有見到這個名字。”
裴千撓頭:“但這個名字,確實像你們曲家人。”
“首座是想讓我從我娘口中問出此人有關(guān)的消息?”
安無雪含笑道:“曲小仙師還是這么聰明。”
“曲聞道”這三個字的來處,曲忌之不知道很正常。畢竟, 如果他沒隕落,曲忌之和裴千都算是他的晚輩, 又怎么可能知曉他不知道的事情?
但曲問心不一樣。
曲問心也歷經(jīng)仙禍,還從曲家上一任家主手中接過的曲氏宗主之位, 一些不可為外人道的事情,她必然知曉。
他說:“仙尊至今不曾搜魂曲問心,一則是因為搜魂之后非死即瘋,二則是因為那背后之人慣常會在棋子的神魂之上落下禁制, 碰之即魂飛魄散, 什么也搜不著。若是不能從曲問心口中直接套出答案, 那事情可就難辦了。”
謝折風先前對趙端用的以養(yǎng)魂樹精讀怨氣的方法,只能粗略讀出一人生平, 像這種細枝末節(jié), 養(yǎng)魂樹精未必讀得出來。
“首座想查之人,叫曲聞道……除了這個名字, 首座還知道什么?”
知道的可太多了。
但安無雪所知,全都是他的師尊作為南鶴仙尊的一切。
對于曲聞道, 他一無所知。
安無雪面不改色道:“他是幾千年前的天驕,修的是無情道。但他似乎和曲氏斷了往來,年少應當就離開了北冥,如今已經(jīng)隕落多年。不過……他和無情咒有關(guān)。”
此言含糊,曲忌之能聽出其中必有大文章.
但他不是沒有眼色之人,一個字不曾多問。
他沉思了片刻,頷首道:“請首座和姜先生在外聽著,莫要顯露蹤跡。我和裴千進去即可。”
裴千一愣:“我也進去?套話這種事情我不太會啊……而且你娘應該恨死我了,看到我豈不是什么也不會說。”
曲忌之卻悠然道:“就是因為她恨死你了,你進去才有用。嚴刑逼供、威逼利誘未必有用,是因為害怕不一定可以讓人開口——但是憤怒可以。”
“……啊?”
裴千還在思索,曲忌之卻已經(jīng)拽起腕上的靈繩,拉著裴千踏入關(guān)押曲問心的結(jié)界之中。
安無雪掐出法訣,再度在自己和姜輕周圍落下一個結(jié)界,以防他們二人的動靜影響到曲忌之和裴千套話。
結(jié)界網(wǎng)下,他轉(zhuǎn)頭看向姜輕:“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姜道友能應答。”
“我好像從來沒有拒絕過你吧?”姜輕眉眼一彎,眼角業(yè)火印記仿若燭火般躍動。
他確實不曾有發(fā)怒和反感之時。
安無雪無奈:“你這樣好說話,倒是顯得我有些過分了。”
但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
他直言道:“我想一觀道友識海與丹田。我不會進識海,只是用我的神識探一探道友識海氣息。”
姜輕了然,溫聲道:“你還是懷疑我?”
“只是確認一下。”
姜輕坦然地收回靈力護體,放開識海。
“請。”
安無雪不再啰嗦,探出神識,先是看了姜輕的丹田。
其中并沒有任何濁氣。
他又散開神識,在姜輕識海外側(cè)探了探。
片刻。
他說:“你想喝什么仙釀?”
“第一城有幾家專門做仙修生意的酒樓,我知曉哪家釀酒一絕,明日我到了發(fā)傳音于你?”
安無雪嘴角微勾:“那我必然帶上滿袋靈石赴約,保管讓姜道友喝個暢快。”
姜輕對他作揖:“那我就不客氣了。”
這時,曲忌之也帶著裴千來到了曲問心面前。
結(jié)界之中,曲問心渾身被謝折風親手化出的靈力鎖鏈所縛,動彈不得。
她見著曲忌之,一言不發(fā),剛想撇開目光,卻又瞧見了裴千。
她目光一頓,沒忍住道:“你之前和我曲家斷絕關(guān)系,對這逆子避之不及,如今怎么……?”
裴千還未反駁,曲忌之便立時道:“娘親那日抓了裴千要挾我,讓他看見了我之情意不可摧,他也心悅與我。我還要感謝娘親做了這么多事情,把曲氏宗主一位拱手讓與我,繼任曲氏家主之日,便是我和裴千合籍之日——是吧?”
他笑瞇瞇地望向裴千。
“……”裴千深吸一口氣。
大局為重!
他皮笑肉不笑道:“是呢。”
安無雪和姜輕在外邊都聽出了他語氣的勉強。
好在曲問心果然被曲忌之這番話激怒,突然開始掙動起來,怒罵道:“狼心狗肺!你自小到大,修到渡劫,所用靈石法器靈寶,哪個不是我助你的?就連你選道,為了護住你浮生道的天賦,曲氏這才收養(yǎng)了裴千。若不是如此,我何至于今天被裴千這個雜種騎到臉上?曲家何至于最后被一個雜種當權(quán)?”
話音還未落下,曲忌之悠然之色倏地消失,只余下滿臉陰沉。
裴千倒是無所謂,笑嘻嘻道:“家主說哪里的話,曲氏是曲忌之的,與我無關(guān)。我過幾日就繼任城主了,哪來的精力管著曲氏呢?”
曲問心先是一愣,隨后面容一擰,倏地瘋狂掙動起來!
可鎖鏈為仙者靈力所化,牢牢地捆縛在曲問心身周,她越是掙扎,越顯無力。
曲忌之負手而立,從容地看著她發(fā)瘋,等了片刻,才道:“我修行所用,每個曲氏本宗子弟都有吧?娘親到底是看在我是你兒子的份上才如此費盡心機地護我的道,還是因為你修為算不上高,無法壓制休養(yǎng)生息千年后的曲氏,因此需要我的存在?
“裴千親口和我說,當年給我下無情咒時并未下死手。我自困觀葉陣三百年——如此之久,是因為這松散的無情咒太難破,還是因為娘親為了有足夠的時間窺視習得觀葉陣玄妙,偷偷加固了我的無情咒呢?”
——無情咒!
安無雪在牢獄結(jié)界外,聽到此處,面色一凜。
原來這就是曲氏母子鬧到如今的根源。
曲問心也知道無情咒的存在?
牢獄結(jié)界內(nèi),曲問心接連被曲忌之激怒,又被曲忌之揭穿了虧心之事,此時已是無可辯解。
她實在拿曲忌之無可奈何,便又看向裴千,冷笑了幾聲。
“我還道曲氏尋了個好根骨,你的道心之堅固,是我千余年來都很少得見。沒想到最后還是因為這逆子破道了?哈,你若是破道,重修需要時間,你哪里能馬上力壓北冥眾仙門,做這北冥之主!?”
裴千眼珠子一轉(zhuǎn),瞥了一眼曲忌之。
曲忌之終于等到了曲問心主動入套,裝作隨口般答道:“這就是娘親有所不知了。我這幾日整肅曲家,居然在一個年久無人居住的別院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人藏起來的典籍法訣。那法訣上,記載著如何以無情道之身同人合籍雙修而不用改道的方法。法訣書冊的最后,那人留下了姓名——叫曲聞道。”
這才是曲忌之真正的目的。
既然安無雪只能說出曲聞道是個和曲家斷絕關(guān)系的無情道仙修,還和無情咒有關(guān),那他只能基于這些套話。
他并不擔心自己說錯什么,只要讓曲問心相信他真的知道曲聞道這么個人,他說對了,曲問心會有所反應,他說錯了,曲問心也會反駁。
他假意唏噓道:“我倒是沒想到,曲氏先輩中居然有如此天賦絕倫之人,此法要是傳出去,必然能讓兩界嘩然。”
曲問心本來已經(jīng)怒上心頭,可她聽到名字,神情一滯,滿目愕然。
“你說誰……?”
安無雪和姜輕在外頭登時屏住呼吸,細細聽著,生怕錯漏接下來之言。
“曲聞道啊,”曲忌之一本正經(jīng)地繼續(xù)胡說八道,“這位前輩自己是個無情道,但因其也有心悅之人,這才創(chuàng)造了此法。”
“怎么可能???”曲問心嗓音都拔高了不少。
她連裴千和曲忌之都有些顧不上了,目光微散,神思茫茫,自言自語般道:“如果他真有此法,當年怎么會折劍斷因果呢!?”
安無雪心下一震。
折劍斷因果!?
他似乎聽過此事……
曲忌之視線一壓,眸光微沉,探究道:“……折劍斷因果?”
曲問心并不知他在瞎編亂造地套話,反而想著反駁他,近乎急促道:“我沒見過他,但我年少時聽過族中長輩講他的事情。他降生時,我曲氏門庭四方仙鶴齊鳴,祥云舒卷于天穹,族中占卜得出的結(jié)果比你降生之時還要好,不論是誰來占,都能算出登仙之兆。他曾經(jīng)是曲氏甚至是整個北冥都最寄予厚望的天才!
“可他偏偏根骨不顯,探不出根骨適合的道,便只能他自己走。先輩自然為他選了不會出錯的浮生道,在那之后,他果然修為一日千里,百載不到,便已渡劫,還有了一把據(jù)說是上古靈物所鑄之劍,那劍自己也有靈——北冥沒有劍修是他的對手。
“可惜他走錯道了。他登仙前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錯道,但靈劍和他共進退,是他無法斬斷的羈絆。他成也是那把靈劍,敗也是那把無可匹敵的靈劍。他為了追尋至高之道,于冥海旁折劍斷因果,自此離開了北冥,再沒回來過。
“你騙我,”曲問心肯定道,“曲聞道若真有修無情卻存掛念的方法,當初為何要折劍才能破道重修!無情道本就是一條荊棘路,哪有兼顧之法!”
裴千咂舌:“你們老曲家在給人選錯道這件事上真是向來都有一手啊!”
曲忌之神色不變地對曲問心說:“我騙你?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曾聽過,怎么不會是你騙我?”
“整個北冥上下誰人不知‘折劍斷因果,浮生入無情’這一段往事?只是當年確實是族中長輩給曲聞道選錯了道才有的后事,曲氏自然不會認領(lǐng)此事,先輩故去,久而久之便無人知曉。可我聽過先輩提起族中密辛,當然不可能記錯。兒子,我勸你還是別高興得太早,曲聞道自己都沒有辦法,怎么可能還會有什么法訣?”
話已至此,曲忌之已經(jīng)得到了答案。
他稍稍轉(zhuǎn)過頭,看向結(jié)界外安無雪所在的方向。
安無雪怔然不語。
北冥上下,確實無人不知——“折劍斷因果,浮生入無情”。
安無雪也知。
他本是為了查曲氏無情咒而來,聽姜輕提到曲聞道這個名字,便心中覺著其中或許有關(guān)聯(lián)。
原是如此。
原來不是師尊從曲氏手中拿了尋靈秘法和無情咒術(shù),而是師尊本就是曲家人。
當年南鶴與北冥仙君交戰(zhàn),南鶴會用尋靈之法找北冥仙君行蹤,是因為他是曲家人。
無情咒會出現(xiàn)在曲家,也不是南鶴從曲家拿了無情咒,而是無情咒被南鶴留在了曲家。
曲聞道。
此人破道折劍,轉(zhuǎn)修無情,離開了北冥,以散修之身拜入落月峰,此后無情道大成而登仙,在仙道鼎盛的幾千年前,將浮生道天才北冥仙君都比得黯然失色,力壓眾長生仙,統(tǒng)御兩界四海。
他是曲氏一族幾千年前驚才絕艷的天才,也是安無雪和謝折風的師父,南鶴劍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