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話音還飄蕩在蒼古塔外, 安無雪卻已經轉身,自己咽下了封鎖靈力的丹藥,迎著厚厚的寒霜,踏入頂層。
蒼古塔百日, 冰寒徹骨, 冷得能將人神魂都凍得失神。
他有時會透過那塔頂什么也看不見的細窗, 看向霜海所在的方向。
他時而也會想起上官了了斥他“從來沒有心”。
若說不傷心不生氣,那怎么可能呢?
那畢竟是他護持了一路的師妹。
可他后悔嗎?
他從未后悔過什么。
當時他根本沒有時間做出萬無一失的應對之法,殺了上官然是他護住上官了了道心的最后一條路。
上官了了道心不毀,北冥便有能夠力壓所有仙修的高手, 他也做到最后一次守諾。
出手的那一刻,他想的是先行封口, 先告知上官了了他殺的只是個假貨。往后時光漫長,有些執念總會慢慢淡去, 屆時再尋機細說。
可上官了了沒有信他。
空口無憑,能用的證據、能使的秘法都會將真正的上官然找出來。他賭的便是上官了了的信任,可他賭贏了假的上官然,卻賭輸了這一份信任。
但既然做了, 那便是做了。
四海萬劍陣即將大成, 修真界滿是期望。
他在蒼古塔頂, 瞧不見他常常愛看的凡世煙火。
出塔之時,唯有戚循和困困在外等他。
戚循扶住他。
他笑了一下, 摸了摸困困的頭, 問:“鳴日城的劍陣著手準備了嗎?”
“你先養傷吧,”戚循憂慮地看著他蒼白的臉色, 假意輕松地笑道,“我才不告訴你。傷好了再來問我。”
他無奈:“好, 那……我師弟呢?”
戚循動作一頓。
那時還只是幼年的困困翅膀一耷拉:“嗚……”
“他一直在霜海。”
安無雪怔了怔。
一直在霜海……
那便是對他們雙修之事、對他入塔受刑一事,無話可說?
他雙眸一黯,卻又覺得意料之中。
回了他自己的洞府,他養傷了幾個月,還未從蒼古塔的寒傷中痊愈。
那冰寒之感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哪怕看上去已經安然無恙,可冷風吹過,他明明是渡劫巔峰的身體,卻還是會下意識冷得一個哆嗦。
蒼古塔頂層本就沒有人活著走出來過,他心中掛念太深,又有金身玉骨,這才能留有一絲生機。
可這畏寒的毛病,確是徹底好不了了。
他去了霜海,剛站在門前想敲響師弟掛在長松之上的魂鈴,便覺得霜海的冷風有些難熬。
他轉念一想,如今既無要事,把人喊出來了,能問什么呢?
問師弟怎么對自己百日受刑只字不提?
還是問雙修一事可有影響師弟的道心?
他自己噎了一下,最終沒有敲響魂鈴,只身離去了。
安無雪去了北冥。
他曾經在北冥待了很久。
從前進出北冥,總會給第一城的城主府發信。
上官了了會來迎他,和他說:“在落月峰都是兄長照拂我,既然來了北冥,你可只準走在我的后頭。”
但他已經再也不會發傳音了。
他戴著遮擋神識的帷帽,行于第一城外。
他聽見其余進出第一城的修士在談——
“你說上官城主現在還在城主府內閉不見客?是因為上官公子之死嗎?”
“畢竟是唯一的血親,你說安無雪怎么想的,就算有什么錯失,何至于將人殺得一點生機都沒有?”
“據說啊,連一句遺言都沒來得及給上官城主留下。”
“當真是心狠手辣……”
“但他也沒包庇自己,領罪受刑去了,你別說,單論這一點,我是佩服的。安無雪不想受罰,誰能逼他?連他都如此,我們行走世間啊,還是小心點,莫要犯了什么罪責……”
他同那些人擦肩而過。
安無雪尋到了上官了了殺了真正的上官然的地方。
北冥劍布成了幾個月,整個北冥靈氣愈發充盈,魔修只能躲藏。
好些大妖大魔橫尸于城外荒蕪之地,魔修不敢來偷,仙修更不可能來處理這些尸骨。
上官然的尸體還躺在山峰之上。
他被上官了了以劍光刺入眉心,抹去所有生機。
安無雪在他身旁緩緩蹲下,發現他衣衫襤褸,束發凌亂,雙目未閉,死不瞑目。
假的上官然為了瞞天過海,搜過真的上官然的魂,真的上官然在世之時,便已經是個瘋子,也無人替他整肅衣冠。
他給上官然的尸體換了身干凈的法袍,肅了衣冠,在這山峰里尋了一處仙修和凡人都不太會踏足之地,立了個無名的碑。
此后,若非有正事,他從未主動踏足北冥。
記憶回籠。
往后種種不過是安無雪自己的回憶,他們還站在當年剛剛布成的北冥主劍陣之下。
幻境還處于上官了了質問安無雪為何殺了上官然的那一刻。
上官了了仍在伸著手。
她像是竭力想要拉住已經不會回頭的過往,卻又知道一切都只是徒勞無功。
最終,她身形一晃,指尖觸在謝折風立下的結界上,不再行進。
謝折風根本沒在意上官了了如何,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安無雪。
這也是謝折風查了許久卻不得而知之事。
難怪他一直都查不到。
此事真相本就是安無雪一手掩埋,當年若有證據證明上官然不是上官了了的弟弟,同時護住上官了了親手殺了血親一事,安無雪怎么會不說呢?
就連養魂樹精,也沒有辦法找出已經毫無蹤跡、怨氣全散的往事。
誰也沒想到,幾百年后曲氏會出了個浮生道的天才,創下能以一方天地將人困在過往的絕世困陣。
也不會有人想到,這個陣法居然被有心之人用以為禍北冥,以大力將整個第一城籠罩,反倒把他們帶回了千年前。
謝折風本以為安無雪不會想看到這一幕。
他用上官了了聽不見的方式,以靈力裹住聲音送入安無雪耳中:“師兄……?”
他看著對方單薄的身影,想將人攬入懷中。
可他知道師兄不喜自己靠近,只能僵在一旁。
安無雪稍稍轉過來看了謝折風一眼。
他剛才也在目不轉睛地看著,盯了許久,盯到自己雙眸都冒出了血絲。
他隱約知道謝折風想和他說什么,輕輕眨了眨眼,也以同樣的方式說:“我上輩子確實是怕她知道。其實劍陣成后,我和她只能算個同道,但此事既然是我決心做的,那自然要做到底。
“畢竟有相識一場的情分在,照拂她是師尊許諾北冥的,也是我許諾師尊的。而且……不僅僅是為她,也是因為當時修真界缺乏渡劫巔峰之人,且不說她能不能登仙,她就是出事,仙修魔修高手之間的平衡很容易出現問題。”
謝折風說:“北冥仙君的詛咒一直都是她放不下的迷障。迷障延綿至今,已經困死了她自己。”
“但我當年氣盛,還沒有死過一回,想法簡單,有太多勘不破,應對很多事情,其實也是霧里看花,自以為明白,實則糊里糊涂。”
南鶴和一眾仙者去得太早,他們當時在修真界都只能算是少年,卻要肩扛兩界,看似位居高位,實則很多東西也是頭一遭,稚嫩得很。
安無雪輕笑一聲,當年的憤怒和悲傷在此刻都不過是一句“糊里糊涂”。
他繼續用靈力裹著聲音,單獨對謝折風說:“現在啊,我回頭一想——我以前覺著不能告知她真相,因而抱歉,又覺得沒有做到最好,直至剛剛都有些遺憾。但也只是直至剛剛,現在我好像才是真的看清楚了。
“有些東西,別人擋不了,有些天命,別人替不了。我又是誰呢?我上輩子就算天賜玉骨金身,受命于天挽大廈之將傾,說到底不也還是萬千仙修中的一個?我算什么東西,也妄圖包攬一切?
“曲氏一族為了護住曲忌之這個浮生道的天才,大費周章尋了個無情道的養子,最終呢?該是曲忌之的劫,他還是躲不過。
“在這陣中,我第一次攔她,是想著既然瞞都瞞了這么久,我都死了一千年,就讓往事塵封,沒有因果才好。第二次攔她,是不想和她一同看這些,就像現在這樣——怪沒意思的。
“但方才,我才發現從前的我還是有點沒想明白。隨她去便是了,能破陣就好。”
安無雪已經死了。
這些因果,宿雪不會管,也沒必要管。
他悵然說著,驀地聽到前頭,上官了了嗓音輕顫,帶著哽咽:“謝出寒,我恨了他一千年……”
幻境中,一千年前的安無雪正在面對著劍陣中不知多少修士的質問。
真正的上官了了的話語同這些言語混在一起,交疊起伏地傳入安無雪的耳中,竟有些荒唐之感。
她每一個字都格外用力:“是我被人蒙蔽,輕信妄言,錯認惡徒為血親,最終親手殺了我的弟弟……”
“他當日只是想先殺了那假貨,告知我那假貨不是阿然,瞞下我弒親一事,此后再慢慢打算——若我當日信他,根本沒有此后諸事。我不信,因而不僅失了弟弟,還失了兄長。我生怕詛咒應驗,可最終,讓詛咒徹底應驗的人,其實是我自己。”
“我居然還一直問他為什么!?他明明告訴過我的,他明明和我說了一次又一次那不是我的弟弟。他明明……明明從來沒有害過我……”
“他告訴過我的啊……”
她哭了。
她是統率整個北冥的尊者,歷經仙禍之戰,自小坎坷崎嶇,鮮少有露怯崩潰之時。
她甚至只哭過三次。
北冥仙君隕落那日,她哭得無怨無悔。
“上官然”死的那日,她哭得聲嘶力竭。
可如今,她臉龐滿是淚痕,卻完全哭不出聲來。
就好像那股被安無雪承擔的憋悶終于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一點聲音都發不出。
她渾身都在顫,明知此刻不是回想過往之時,可當年她說的每一句話此刻都浮過她的心間。
她曾說安無雪存了私念。
可那些挑撥離間之語都是那個冒牌貨的胡編亂造,安無雪明知自己被人編排,仍舊對還未暴露身份的“上官然”好言好語,又哪里會有私念?
她曾說安無雪從來都沒有心。
可安無雪為了護住她的道心,掐斷她的執迷,寧愿入蒼古塔百日受刑都不曾對外人道過一句。
該痛心疾首悔不當初的人是她才對。
是她殺了上官然!
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弟弟!
兄長護她至此,反倒……
她如今……倒是寧愿安無雪從來沒有心!!!
上官了了只覺血氣翻涌,胸腔疼得仿若剜心。
她分明瞧不見,卻死死地對著一千年前那個“安無雪”所在的方向,想要知道對方當時的表情。
……該是有多失望呢?
“我一直怨恨他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甚至……”
她嗓音一滯,甚至沒勇氣說出那話來。
她想起了宿雪先前同她提起的話。
——“當年你口中的那個人說,他確實沒有證據,劍陣將成,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先斬后奏,可他殺的人不是你的弟弟。”
她甚至忘了安無雪其實和她解釋過。
她把安無雪的解釋當做辯解之言,在千年后的現在忘了個干干凈凈。
“上官城主。”
謝折風語氣寡淡,像是絲毫沒有被上官了了的心緒影響。
他說:“這些話,你說與我聽做什么?你覺得虧欠誰,便該對誰說。”
“可是——”
上官了了又是一顫。
可是他死了。
污名在身,魂飛魄散。
當年安無雪身死,她在北冥,聽聞消息悵然許久,覺得可惜,卻又覺得那是安無雪積怨已久,自食其果。
現在……
現在她只恨自己什么都沒做!!
她若是踏出北冥,在那人被千夫所指那日,拔劍而出,幫他那么一下呢?
他還會死嗎?
她該幫他的啊!
她欠了他那么多,最后居然任由他慘死!
她連不知真相之時都在想,安無雪明明那么好的一個人。
如今,她只覺得明明那么好的一個人……
那么好的一個人,本該穿著一身閑適卻奢華的衣裳,墨發玉冠,雪白的靈囊墜在腰間一晃一晃的,他拎著燈籠,于萬里無云的星夜之下,在他傾力促成的這盛世里,緩步行于長街中,聽著路邊的戲臺捏著腔調唱著他的功績……
“啊——!!!!”
翻江倒海的紛亂痛楚終究壓垮了她,上官了了再也支撐不住,雙手扶著額間,滿是痛色地屈膝跪下。
第092章 第 92 章
謝折風立下的結界籠罩著他們, 隔絕了過去與現在。
千年前的上官了了在北冥劍下斥問,千年后的上官了了一切動靜被攔在結界之中。
仿若永無交錯的千絲萬縷的時光。
上官了了渾身顫動,眉心勾連神魂,已顯出混亂烏黑之狀, 似有心魔將起之兆。
謝折風冷然之言適時響起:“師兄至死不言, 替你將此劫攔了千年, 你若是如今還深陷其中——”
“那上官城主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出寒仙尊雖冷厲,但他大多時候只是寡言,鮮有如此尖利之時。
安無雪都覺得稀奇,沒忍住瞥了這人一眼, 悄悄打量了一番對方的表情。
可他剛轉眼,卻被謝折風的視線抓到, 他趕忙又收回目光。
上官了了背對著安無雪和謝折風,低著頭, 雙肩聳動,在極大的痛苦之中,硬生生將那初兆鎮下。
——謝折風所言不錯。
當年被北冥城所有修士詰問的安無雪就在她的面前。
那人萬千指責加身,分明可以道出真相瀟灑離去, 片葉不沾身, 最終卻只字未提。
上官然已死千年, 她早已接受血親凋零之詛咒,眼下知曉真相, 她都還如此痛苦。
若是當年她殺了真正的上官然, 帶著一切終了之期望回到劍陣下,即刻知曉了自己所做之事……
那假貨說得對。
這世間本來已經沒人救得了她。
可安無雪將真相掩埋了千年, 才能讓此時此刻的她哪怕心中驚濤駭浪,都可抵御道心破碎之危。
她不能墮魔。
她若道心出了差錯, 萬劫不復不說,又哪里對得起當年安無雪之緘默?
放任痛楚反而是輕松,忍耐和忍受才是長年之苦痛。
上官了了對身后的謝折風說:“謝出寒,北冥事了,我想同你聊聊你這些年在做之事。”
她突然明白了謝折風這些年奔走兩界想要查清一切、復活安無雪的執念。
這世間意難平之事眾多,她仍是汪汪江流中的一滴水。
她也想。
可謝折風此刻只是關切地看著安無雪。
他心中也苦,也悔,但連他這個當時不在場的人都痛恨自己,師兄呢?
他只怕安無雪心緒難寧,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瞧著,半點沒理會上官了了。
上官了了也沒多說。
心魔之兆壓下,她經脈之中靈力瞬間紊亂又平復,沖得她五臟一顫,帶出一口黑血。
她不在意地以衣袖擦去,緩緩站起。
安無雪這時忽而道:“陣眼現了。”
他方才便一直在候著幻境里的異樣之處。
往事對于謝折風來說或許是想要追尋的真相,對于上官了了來說是難以接受的事實,但對他來說,不過是再看一遍。
他恍惚之后便回過神來,盯著幻境核心,看見了陣紋靈力流動的終處。
那是……
謝折風似乎也看出來了,卻沒有說話。
上官了了死氣沉沉地問他:“在哪?”
“我——”
安無雪想說——我身上。
他險些就這樣說漏了嘴,話鋒一停,轉而道:“我覺得在安無雪身上。”
“身上是……什么意思?”
上官了了問完,先行臉色一變。
她自己便明白了。
謝折風臉色也格外難看。
——要破觀葉陣,必須徹底搗碎陣法核心。
陣眼是千年前在北冥劍下被上官了了質問、被千夫所指的安無雪。
那豈不是說……
上官了了剛剛才看到上官然之死的隱情,就要出手殺了處于那樣境地之下的安無雪!?
安無雪自己都覺著好笑了起來。
曲問心背后的人可真是個人才,居然能想到這樣的損招?
那人當真是對人心曲折陰詭十分擅長。
難怪背后之人只是嘗試了一下能不能阻礙他們,發現無法應對之后便放棄了。
背后之人怕是覺得——他們未必能在這個節點破陣!
安無雪終于好奇了起來。
他遲早要會會這卷動風云之人。
“仙尊,城主,我只有渡劫初期,著實對付不了此等陣眼。”
他現在修為還未恢復當年鼎盛之時,也就神識略勝一籌,要在短時間內打敗自己實在是希望渺茫。
唯有如今的謝折風和上官了了能殺了那時的他。
上官了了自是知道那只是過往的夢幻泡影。
北冥生靈為重,她頃刻間便喚出本命劍,劍身之上靈力翻涌。
可她將要出手的那一刻,還是渾身一滯,握劍的手輕顫,竟是揮不出劍來。
怎么偏偏是這一刻呢?
怎么偏偏就是在她不相信安無雪的說辭的那一刻呢?
那時的兄長若是見到她拔劍而出……
她心中如駭浪翻滾,胸膛巨痛,全然不敢想!
謝折風更是眉頭緊皺。
哪怕那是假的——可他已經害死師兄一次了!
他如何能讓出寒劍光再入“安無雪”命門!?
這個念頭不過只浮現出一瞬,不斷反復的心魔就抓住時機,想要侵占他的心神。
安無雪見狀,催促道:“仙尊。”
“宿公子。”
上官了了卻好似想明白了什么,突然對他說:“謝出寒不會出手,也不能出手。他若當真對阿雪出手,他那閉關八百年的苦可就白捱了。”
她苦笑一聲。
“那惡徒將陣眼立在當年兄長身上,說到底都是我的罪孽才有今日。”
“誰的罪孽誰來背負,此陣,不論如何,該由我來破。”
安無雪以為她要出手擊殺當年的自己。
他正待后退一步,觀察破陣之時的陣法情況,以防出現意外。
可上官了了卻又問謝折風:“北冥生靈都在陣中,觀葉陣只是前菜,那人必有后招。一旦陣破,我怕無再戰之力,你可有帶人來?”
安無雪有些困惑——那個時間點的他剛剛費盡精力布陣完畢,又因上官然之死心力憔悴,上官了了要以全盛狀態的半步登仙修為殺當時的他,雖然不容易,但也不至于無再戰之力吧?
謝折風總算理會她:“落月高手和我之仙體已經候在北冥結界外。”
“好!”
她走出了隱匿的結界。
可她就這樣緩步走到千年前的安無雪面前。
幻境中的眾人沒想到憑空多出了一個上官城主,一時之間全都呆住了。
就連當年的“上官了了”自己都怔了怔。
上官了了卻誰也沒管,徑直在當年的安無雪面前跪下。
“兄長。”
“安無雪”和安無雪都面露茫然。
千年前的他是看不懂同時兩個上官了了出現,現在的他是沒明白上官了了這么做有何意義。
上官了了不以任何靈力護體,對著他接連以至高之禮磕了三次頭。
“我知‘你’此刻對我毫無防備,我如今動手,是上上策,可我……”
下不了手。
“不負北冥,不傷‘你’,僅剩一條路可走。”
“這條路,是我應得。”
四方天穹開始震顫。
“安無雪”變了神色,似是開始失去理智。
幻境中的進展被上官了了的出現打斷,死門變動,殺機將現,陣眼將消。
真正的安無雪在后面,不想接這三拜九叩,恨不得去把當年的自己拉開。
他皺眉:“她要干什么?”
他握上春華劍柄。
若是上官了了沒能出手斬殺從前的他,他自己便要出手了!
下一瞬——
上官了了持劍而起,劍鋒卻不是對著當年的安無雪,而是直接戳入地下!
在幻境崩塌的這一瞬間,她身周靈力大盛,靈力瞬間劍鋒涌入幻境之中。
她渾身猛地震了好幾下,本命劍都在猛烈震顫。
謝折風趕忙加固結界,將安無雪護在身后。
安無雪錯開謝折風的手,獨自一人立于一旁。
他喃喃道:“她不殺‘我’,這是要以神魂融入幻境,在幻境崩塌陣眼要逃竄的那一刻,抓住陣眼嗎?”
身前,謝折風輕輕地“嗯”了一聲。
上官了了選擇直接以蠻力破了死門,天地崩毀得越來越快,幾息之間已經蔓延至此處。
在“安無雪”隨之消散的那一刻。
她倏地七竅流血,面如白紙,連著吐出好幾大口鮮血!
這一瞬間,她仿佛被抽去大半壽數與氣血,再也瞧不出先前那般的凜冽挺拔。
四方震顫,晃得人頭暈目眩。
安無雪經歷幾次生死門,知曉幻境崩塌的動靜是怎么樣的。
這并不是尋常幻境崩塌。
是觀葉陣破了!
他微怔,竟然覺得有些好笑。
他無奈道:“那只是虛假的泡影而已。她不動手殺人,硬要搏幻境破的那一刻去追尋陣眼痕跡,那神魂和軀體必然受損,何必?”
謝折風回過頭來。
“若她優柔寡斷,我也會這么做。”
安無雪更是不解。
“為什么?因為不想對‘我’動手?仙尊,她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我就站在這里,很清楚那就是虛假的我,你們誰殺了那個虛假的我,對真實的現在毫無影響,對我也不會有任何區別。
“那么同樣的——因心中過意不去而不愿動手,對現在的我而言,也沒有任何區別。”
謝折風面色一白。
此言說的是上官了了,又何嘗說的不是他?
陣法正在破碎。
幻境如碎石般滾落,卻又如虛影般砸不著人。
上官了了的身影也混入虛無之中。
浩浩湯湯的時光洪流如決堤一般傾瀉。
觀葉陣破。
安無雪只覺周邊光芒閃動,他神魂都晃了一下。
再度回神之時,四周仍是第一城內、北冥劍下。
可他僅僅只是神識隨意一掃,便發現許多傀儡游蕩其中,屋內凡人還在沉睡,不少修士身影似乎在逐漸出現。
這是真正的北冥第一城!
那些困于陣中的凡人因果不深,只是一場夢,還未醒來。
還活著的仙修都在陸續出陣。
至高天穹之上,籠罩北冥的結界正在消解!
謝折風卻不見了。
這人仙體已在北冥外,破陣的那一刻,上官了了重創,必然無法繼續維持結界,謝折風怕是去換回本體了。
他正打算繼續展開神識,看看是否有布陣者的蹤影。
身邊突然一陣靈力波動,上官了了跌落而下,單膝跪地,身形晃悠,面上血跡仍在。
安無雪只掃了一眼。
幻境中的因果不僅讓上官了了心思大變,他也更是明白不少。
他之前其實還是有些沒放下,因此還會覺得自己是那個需要幫扶北冥的落月首座,贈葉詢心。
再次親眼一觀往事,他才看清了當年自己的局限。
上官了了覺得往事仿若千斤壓下,他卻反而覺得往事已過,自己一身輕。
再也沒有比此時更松快的時刻了。
他想去尋尋姜輕裴千他們,去探探第一城現在情勢。
上官了了卻喊住他:“宿公子。”
“……嗯?”
她嗓音十分虛弱:“你與謝出寒之間……似乎不像是彼此親密之人。你若不愿,我可助你遠離。”
安無雪哂然。
這是看他和“安無雪”相似,想要出手相幫?
“我和仙尊確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但我自己之事,我自己有法子,上官城主的人情,我欠不起,還是算了。”
“你——”
這時!
第一城外圍的山峰之上,一片濃厚巨大的烏云突然瞬間凝聚而成,云層下居然翻滾著濃濃的濁氣!
這烏云霎時擴散開來,瞬間將整個第一城籠罩。
剛從陣中恍惚而出的仙修們也盡皆震驚地抬頭看去。
威壓無形地籠罩而下,如無色的陰霾。
上官了了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難看了起來:“這是!?”
“登仙劫云。”安無雪也不可置信地望著那一處,“濁仙的登仙劫云……”
第093章 第 93 章
有人御劍而來, 修為在渡劫,腰間掛著安無雪頗為眼熟的仙門望族所用的靈囊。
似乎是北冥齊氏的仙修。
“城主!?你受傷了?”
那人被上官了了的模樣驚到,趕忙上去扶起她,急忙問:“我一直徘徊困陣中, 陣破就見到這劫云, 到底怎么回事?有人要渡劫?劫云底下還有濁氣, 魔修不是沒有瓶頸嗎……?”
不斷有人靠近。
上官了了咳了幾聲,卻對著安無雪說:“修真界千年唯有一長生仙,世人不曾見過登仙雷劫。除了從仙禍之時便存活至今的渡劫期,無人識得登仙劫云。”
“你緣何能識得, 還能一眼看出這是濁仙的登仙劫云?”
安無雪面色沉肅地望著已經覆蓋整個天穹的烏云,隨口道:“仙尊和我說過。”
上官了了眉頭緊皺。
謝折風這都說?
身旁這個半年內就破天荒修至渡劫期的“爐鼎”破陣之時便游刃有余, 一眼瞧出陣紋玄妙,眼下連面對濁仙的登仙劫云都臨危不懼。
她似是覺著有古怪之處, 可情急之時,上官了了也來不及細思。
登仙劫云這四個字剛從上官了了的口中說起,其余趕來劍陣下的修士便已經面色大變。
濁仙。
這個稱謂已經消失了太久,以至于連其余第一城的修士聽到登仙劫云之時先是驚詫, 隨后才反應過來“濁仙”二字之后果。
哪怕仙禍之前, 兩界生息千千萬萬年, 存于同一時代的長生仙時常不到雙手之數!
這世間若再有一個濁仙……
上官了了因破陣而神魂重創,此時展開神識都疼。
她深吸一口氣, 掩下虛弱, 推開意欲扶著她的其他修士,站直正色道:“可有人見到曲問心?”
“曲家主?陣中不曾得見, 破陣之后似乎也沒碰到……”
“姜輕呢?曲家那小仙師呢?”
“沒有……都沒有……”
突然有人小聲說:“我在陣中有遇到流竄的魔修,與其交手, 有幸殺了一個,搜魂發現教他們修魔之人也是散布傀儡術之人。”
“城主……我看那人像是、像是——”
“是不是落月峰那個前任首座?”膽大一些的已經急著接口道,“他對北冥和劍陣之熟悉無人能比肩,他隕落前就修濁入魔,又是個陣道大家,研究出傀儡之法復生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難道現在渡劫的就是他!?”
上官了了倏地冷笑一聲。
她不顧身上傷勢,靈力卷起,拔出本命劍,蕩出凌厲劍氣!
“情勢不明,禍事不曾查清,妄加揣測人云亦云只會火上澆油。關于安無雪,事情終了我還有要說的話,事關當年真相。爾等再讓我聽到妄議——”
劍鋒一晃,她雖止了話語,意思卻已明了。
那些人紛紛止了揣測:“是。”
上官了了驀地收劍,身形一晃。
她臉上滿是淚痕血跡,更顯面色蒼白,衣袖飄飄,堂堂北冥第一高手,卻像是要在這烏云傾覆之下隨風而去。
破陣雖將她重創,卻不至于如此。
神魂之傷,身體之痛,哪能比得上錐心刺骨的打擊?
有人又要上前扶住她,她卻止住對方,低聲說:“不用。”
這幾句話交談的功夫里,安無雪卻仿佛不曾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一般。
他只是稍稍抬頭看向那劫云最開始蔓延之處。
濁仙劫云遮蔽在整個第一城內外圍的上空,濁氣附著在云層之上,但那最濃郁之地所在的地方……
神識收回,他總覺著剛才探到的地方有些熟悉。
上官了了已經在問:“我神識受創,可有人探過這劫云?那一處我好像有點印象……”
上官了了也覺著熟悉?
安無雪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猛地一頓。
難道那里是——!?-
北冥城外。
結界剛破的那一剎那,玄方便發出傳音。
落月與北冥附近宗門的仙修已經候在外側許久,只待此刻。
“大成期后期以下于北冥城外圍阻攔外泄濁氣,繼續隔絕北冥。大成巔峰弟子、渡劫長老峰主按照安排入諸城。切記,盡量速戰速決,將各城分劍陣盡快修復!”
數不清的靈光逆著濁氣化入北冥-
第一城內。
陣破不過一刻,可劫云自升起到囊括第一城甚至不到一刻。
登仙劫云舉世罕見,千年前謝折風破境登仙,兩界盡皆看到登仙劫云暈染天際,延綿不止。
可那是成功之后的劫云,渡劫之時的劫云也覆蓋范圍如此之廣嗎?
上官了了喃喃道:“不對,這太不對勁了……”
她破陣重創,卻也知禍亂北冥之人必有后手,因此才同謝折風提前說好。
可眼下第一城的魔修似乎都藏了起來,她預想中的惡戰也不曾出現,反倒突然冒出濁仙渡劫。
怎么可能?
泱泱北冥,她了如指掌,怎么可能會有魔修在第一城這種地方,在她眼皮子底下修至足以登仙之境!?
有人問:“城主,我們可否傳信出寒仙尊?在仙尊到來前,我們可以合力阻攔那魔修登仙。”
“只要仙尊在那人登仙之前將其斬殺,便可解危局!”
“我覺得其中有詐!這魔修就是為禍北冥的人嗎?這個人那么聰明,為什么反而不在我們都困在觀葉陣中之時渡劫,剛剛好在觀葉陣破之后,這不是等著我們去阻止嗎?”
上官了了一直沉默不語,此時才說:“我明白了。”
安無雪也明白了。
上官了了說出了安無雪同樣想到的:“觀葉陣被曲問心改動過,他們又偷了胎石用以加強陣法之力,造出這么個舉世無雙的兇陣,無形之中已經有不少人困死在陣中。死在陣中的修士和生靈都是濁氣之源。
“陣破了,我們出來了,這些怨氣濁氣也被釋放出來,全被那魔修吸收去,這才能讓那魔修沖擊仙者境!”
因此只有陣破才會出現登仙劫云。
她說著,趕忙給謝折風發了傳音。
其余修士更是急切:“可是……濁氣登仙之法,不是被徹底毀去了嗎?城主,我們不去阻止嗎?”
上官了了輕咳幾聲,沉穩道:“諸位莫慌,我還是覺得不太對……”
“我也覺得不太對,”安無雪說,“城主不冒然出手是對的。”
如今兩界雖太平已久,但千年還是太短了,仙修高手的數量還很難追上仙禍以前仙道昌盛之時,渡劫巔峰都找不出多少個。
能看出這其中蹊蹺的,只有安無雪和上官了了這種歷經仙禍的渡劫期。
他本就是為了傀儡印和那背后之人而來,不論他多么想隱瞞身份此后做個尋常人,此刻也不可能躲在背后。
他心下也十分焦急,不得不迅速道:“我先前也聽說北冥城內似有人要登仙,可我如今細想還是覺著那不可能。修濁登仙之法是南鶴仙尊立因果大陣,將此法有關的一切都從天道因果中抹去,眾仙同歸于盡,仙隕之力注入大陣,更改天地大因果,這才徹底抹去此法的存在。
“要尋回那登仙法,要么能逆轉如此代價抹去的因果,要么重尋新道,這兩種都不太可能。”
若有人當真能做到其中之一,還需玩這么多陰謀詭計干什么?這天下還不任由那人作踐?
可正是如此,更顯得這登仙劫云詭異非常!
“你……”上官了了更遲疑了,“你怎么連這也知道?”
安無雪眼睜睜看著謝折風已經現身,還是說:“哦,也是仙尊告訴我的。”
謝折風:“……嗯。”
他就這么平常地走出來,四方仙修便盡皆安心下來。
眾人趕忙道:“仙尊!”
男人白袍無垢,墨發被雪簪隨意掛著,卻毫無松散之意。
他手持出寒劍,黑眸幽幽,神色冷然。
長生仙本體威嚴甚重,威壓不顯,卻已經壓得人大氣不敢出。
出寒仙尊當年斬盡天下妖魔,是這千年來仙修心中頂天立地的劍。
越是危難,這把劍越讓人信服。
安無雪趕忙行到他面前:“你可有探那劫云之下?”
他稍稍低頭,凝出只有謝折風能聽到的傳音:“那里是我當年重回北冥埋葬上官然的地方。”
謝折風雙眸中閃過一絲意外之色,卻又露出了些許了然。
這人也以傳音之法,單獨回答他道:“師兄這么一說,倒是和我探到的對應得上。”
說完這句,謝折風這才放開了嗓音,同在場的所有人說:“我剛才化身回歸本體,過來之時神識探著劫云,發現劫云之下的魔修穿著千年前盛行的仙修法袍,發束齊整,但神色呆滯,明明已經引動登仙雷劫,卻毫無渡劫打算,不像有神志,像傀儡。”
傀儡。
謝折風不著痕跡地看了安無雪一眼,結合方才安無雪所說,接著道:“我知道那一處,我師兄當年在那里埋葬過無辜而死的親者。至于是什么親者,上官城主在觀葉陣中看過往事,應當能猜到是誰。那人我沒見過,但我能確信,劫云之下是個以千年前的渡劫期修士尸首煉就的傀儡。”
上官了了渾身一僵,嗓音啞得像是混了塵土:“那是——是阿然?兄長……我當年那般對他,他居然……居然還回來安葬阿然嗎?”
她安葬的反而是個作惡多端的假貨。
那時安無雪已被她質問多次,還挨了百日冰寒之刑,卻仍不忍上官然暴尸荒野,回到北冥將人入殮安葬。
而今安無雪慘死千年,仍被世人所疑;上官然死不瞑目,卻還被人利用尸骸。
上官了了慘笑一聲,悲痛道:“他為了我的道心,為了我的仙途,拼盡全力……我居然……”
“迷障千年不破,止于渡劫巔峰,眼皮子底下有人用我血親制傀引動登仙雷劫,我都直至事發才知——當真是個廢物,哪里值得他這般良苦用心?”
可她活著。
安無雪死了。
這又是什么滑稽的天命?
親者或相爭或反目或凋零,仇者必快意。
句句成真,字字不落。
她的母親真不愧是浮生道的佼佼者,果然了解親生的女兒。
北冥仙君比誰都清楚,她聽到詛咒的那一刻,便會因為執迷詛咒,而一步步走上應驗詛咒的路。
上官了了倏爾大笑起來。
笑她自己。
一念之差,囚困一生。
她高聲道:“諸位道友,那引動雷劫的是我親弟尸身,當年被我親手斬殺,安無雪為護我方才隱下此事。如今情勢危急,我不便闡述太多,事畢之后會同諸位細說。”
即便她身死,謝折風也會說的。
但她會盡量活下去。
她要為兄長正名,要尋回阿雪的魂靈,要讓他擁有他應得的一切。
她以靈劍割破指尖,逼出精血。
上官了了蒼白的臉色頓時消失無蹤,仿若不曾重傷。
她以壽數氣血為祭,將自己逼回全盛之狀。
第094章 第 94 章
上官了了如此, 四周仙修都能聽出話語中的驚濤駭浪,不敢多說什么。
安無雪只是看了她一眼。
如今他們已是萍水相逢陌路人,上官了了如何決定、又想做什么,對他而言, 除了干系北冥危局, 再無其他。
他收回目光, 看向那劫云中央,心底逐漸發寒——埋葬上官然總是他自己一人做的吧?別說是知道的人都死了,這事從頭到尾就沒人知道過!
那背后之人到底哪里知道的這么多!?
既能布下觀葉陣以當年往事藏下陣眼,還能知道他埋葬上官然的地方, 悄無聲息地把上官然的尸首拖出來煉制成傀儡?
而且,上官然上一世凄苦, 那背后之人連上官然的尸骨都不放過,又將人煉成傀儡, 反而用來對付上官然的故土。
安無雪憤怒多過震驚,一時之間無話可說。
上官了了瞧不見他的神情,只對著其余仙修,冷著聲說:“我們如今該擔心的恐怕不是什么濁仙。既然是傀儡, 說明是有人將北冥凝聚的萬千濁氣注入其中強行引動登仙雷劫, 傀儡注定渡劫失敗, 不可能登仙……”
更不可能突然有濁仙臨世。
這一點,在場高手都看得出來。
安無雪卻更心慌了:“但是背后之人沒道理搞這么大一出, 最后就做個讓傀儡渡劫的荒唐事。”
渡劫還必然會失敗。傀儡而已, 又沒有完整的魂靈,哪來對抗天劫的本事?
“不行, 不管怎么想不太對——”
他說話之時,目光正在掃過四周。
周圍有一仙禍之時便是渡劫期的仙修看著他, 壓低聲音對身側的朋友說:“仙尊和城主身邊那個人,我怎么覺得有些眼熟……?”
“沒見過,應該是落月峰的人……”
“……”
安無雪聽在耳中,根本沒心思去管。
他隱約想到了什么。
觀葉陣對仙修來說都消耗巨大,第一城凡人還在沉睡,一時半刻醒不過來。
街上全是失了靈力供給的無主傀儡。
這些傀儡……上官然也被做成了引動登仙雷劫的傀儡……
傀儡……
傀儡!!!
安無雪雙瞳一震。
他急得忘了一切需要留心之事,轉過身,把著那人握劍的手:“仙修渡劫可帶靈物法器相助,你登仙之時應當也帶了……”
就算不帶,出寒劍總不可能不在身邊。
“劫云可會把出寒劍這樣屬于你的法器靈劍都算在渡劫的范疇內?劫云會劈出寒劍嗎?”
千年前他知道許多事情,唯獨謝折風登仙那日,他被萬宗圍殺,一無所知。
謝折風許久不曾得安無雪主動靠近,他雙眸一閃,竟立時柔了神色。
他以另一手包著他的手背,安撫道:“我在此,你別擔心……”
他們如當年一般挨在一起商討著兩界大事,安無雪感受著那人掌心溫度,心中念著劫云一事,只認真聽著謝折風答道:“自然是會的,法器靈劍都是我的東西,都可以助我渡劫,既然在劫云之下,天道劫云當然不會略過。”
“那如果第一城內,所有傀儡身上粗糙的傀儡印都能被上官然身上完整的傀儡印引動——那它們算不算要陪同上官然渡劫的‘法器’?”
謝折風當年的登仙劫云起初根本沒有覆蓋如此之廣!
傀儡之禍、觀葉困陣、登仙劫云,直至此刻才連到了一起!
那背后之人根本沒打算在今日就和已經身在北冥的謝折風當面交手。
從一開始,那人的打算就是散布傀儡之術,讓整個北冥遍布粗糙的傀儡,又將上官然的尸體作為天地靈物,制成大魔傀儡,而后在北冥劍陣中做手腳,又布下觀葉陣,收集大量濁氣,注入上官然體內,強行引動不可能渡過的登仙雷劫。
傀儡全都能被上官然身上完整的傀儡印驅動,同上官然算一個整體。
——它們盡皆在天雷清算之下。
而今傀儡遍布整個北冥、游蕩在整個第一城,整個第一城都會面臨天雷降下!!!
安無雪喃喃道:“瘋子……”
“這背后之人怕是早就清楚,要徹底摧毀北冥劍陣很難。所以此人繞了這么一大圈,借天雷之力轟擊北冥劍,連這茫茫一城的性命都不顧了!”
他話音未落,籠罩整個第一城的劫云“轟隆”一聲,雷電在其中翻滾,舉目望去,竟然無一處僻靜。
謝折風自己便是在場唯一渡過登仙雷劫的人,根本不用安無雪細說,只需一個打眼,頓時看出即將要發生什么。
他眸光微沉,嗓音難得帶上了明顯的怒意:“劫云被引動的那一刻,第一層天雷劫云已經凝成,剛才我們出陣的時候又凝了一道,現在劫云之中已有兩道天雷。
“天道不可逆,我現在就是將上官然挫骨揚灰,第一道天雷也不會停下。”
他頓了頓,這才說,“我不能出手擋天雷。我已登仙,再攔天雷,相當于以仙者境助人登仙,劫云不會散,只會更強。”
天色愈來愈黑了。
濁仙劫云完全擋住了天光,逐漸將北冥第一城在白日里拉入黑夜中。
上官了了瞧不見光亮,卻能感受到劫云威壓越來越重。
她隱約覺得宿雪知道的太多,對背后之人的目的,猜測得比她還快,謝折風對宿雪的態度也……
眼下卻沒那個功夫想這些。
她沉聲道:“你的意思是,不論如何,天雷都會落下至少兩道?”
謝折風眉頭緊鎖。
安無雪見謝折風神情,想到了其中最關鍵之處。
“你當時渡劫,自劫云升起,到第一道天雷落下——多久?”
“三刻,第二道天雷會緊隨第一道而來,不會停頓。”
眾人盡皆神色大變!
三刻,修為普通的仙修御劍都飛不出第一城范疇。
即便他們當真不管北冥劍陣了,第一城生靈也不可能有時間撤離!
謝折風抬頭望著那轉眼間已經壓得越來越低的劫云,沉肅道:“我現在必須去毀了登仙源頭,阻攔第三道雷劫形成。這已經形成的兩道雷劫,一人之力難以阻擋。
“上官城主,結界開啟那一刻,我落月弟子已入北冥修補分劍陣,你率眾仙修以北冥劍陣為基,調動盡可能調動的分劍陣之力結出結界,尚有可能攔下兩道天雷。”
背后之人想用天雷毀劍陣,可劍陣本身不是沒有自保之力。
上官了了頷首,不再多說,手中結印,發出諭令。
一道道靈光隨著她沖入巨劍下方的每一處勾連分劍陣的陣心之中。
這些陣心有的已經無恙,有的仍然毫無反應,顯然是那一城的分劍陣還未被修補完畢,無法協同主劍陣。
其余修為不足的北冥仙修分散在劍陣外側與城中,以防橫生枝節。
安無雪剛想進劍陣——他也是渡劫仙修。
謝折風突然和他說:“師兄。”
“時間緊迫,還有何事?”
這人突然拿出了一個靈囊。
靈囊鎖著,可剛一靠近安無雪,他便能感受到其中似乎包含充沛的長生仙靈力。
“我在二十七城時,尋喬聽要了些可以貯存靈力的星草。”
安無雪剛要冷下臉來,謝折風卻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知師兄不可能在危局之時離開城內,只是擔心我不在時,師兄出手被傀儡印掣肘。”
“這些星草中的靈力,是我這段時間尋隙存在其中的,不會影響我之戰力。”
“星草沒有很多,但有此物在,好歹能減緩爐鼎印發作。”
出寒仙尊還站在眾人簇擁之中,言出便是號令兩界之事。
可他對這種小事卻已經里里外外都想了個遍,講出口的說辭讓安無雪并無不適之感。
從前思慮諸事之人分明是安無雪,可這一回,安無雪反倒成了那個被人妥帖考慮的對象。
安無雪一怔,這人剛好趁著他這么一瞬間的怔愣,直接將靈囊放在他手上。
他腰間已經掛著謝折風那拿出去都足以引起兩界哄搶的靈囊,手中又捧著一個。
靈力卷動,白衣身影消失在了劍陣之下,直沖那濁氣最濃之處而去。
安無雪:“……”
他無法,只能將靈囊收起來,轉身又打算進劍陣。
主劍陣此時已經開始輕蕩,天穹劫云“轟隆”地打了一聲悶雷。
靈力卷動,狂風暴起,吹得安無雪衣袖簌簌作響。
有人喊他:“宿雪!!!”
又怎么了?
安無雪又停下腳步。
這一聲格外急促匆忙,他轉過頭去,卻瞧見姜輕居然被強勁靈力往他這邊打來。
他猛地一驚,展開神識,靈力凝于雙手,趕忙接住了姜輕。
姜輕落地便是一口鮮血,面色慘白,身上法袍滿是劍痕。
他已是渡劫初期,緣何傷成這樣!?
“什么人!?”四周仙修紛紛拔劍。
安無雪順著姜輕被打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華服女子一手化出鎖鏈,按著裴千,鎖鏈泛著濁氣,緊縛裴千雙手。
她另一手持劍,劍鋒架在裴千咽喉之前,就這么挾持著裴千落在劍陣外。
安無雪認得那女子——仙禍之時他見過曲問心。
曲問心身后,曲忌之也持劍追來。
他雙眸黑如墨、深如潭,眼神陰沉幽然,滿目怒意。
安無雪修為明面上只有渡劫初期,曲問心看都沒看他,只是稍一掃過那些拔劍仙修,滿不在意道:“劍陣外怎么都是些小輩,上官了了在陣內?”
“怎么回事?”安無雪擔憂問道。
姜輕滿是歉意:“你讓我盯著曲小仙師和小裴,我們在陣中都好好的,破陣之時曲問心突然出現,趁著陣破混亂之時抓走了小裴,我和曲小仙師和她周旋到現在。”
“我們本就不是她的對手,小裴還在她手上,我們根本不敢下死手,一直處于被動,她剛剛不知收了誰給的傳音,抓著小裴就過來了。”
不遠處,那幾人對峙之中,曲忌之緊握劍柄,咬牙道:“你把裴千放開!娘,他離開北冥這么久,能對你想做之事有什么用?你不就是想用他來要挾我嗎?我可以換他。”
曲問心譏笑一聲,對自己的兒子說:“你詭計多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我又不是不知,我制得住裴千,可未必能控制得了你。”
安無雪:“……”
裴千愁云慘霧道:“家主,你這說的我怪廢的。”
他又低頭,目光越過咽喉前的劍鋒,看了眼自己雙手上的鎖鏈。
“……”
算了,確實有點廢——他擅長的是陣道又不是打架,誰知道曲問心修濁之后修為高那么多啊!
離劫云降下的時間越來越近,劍陣之中的動靜越來越大。
上官了了似乎已經在嘗試調動四十九城所有劍陣之力,城內仙修高手的靈力激發陣紋,巨劍之上已經凝出結界雛形。
曲問心沒留意到安無雪,裴千卻知曉他的身份,朝他看來。
安無雪握上春華劍柄。
他渾身緊繃,盯著曲問心一切動靜,生怕錯漏一時,造成不可挽回之后果。
只聽曲問心對曲忌之說:“這雷劫只要成功落下,北冥劍陣必毀無疑。我知道上官了了要做什么,她想借北冥劍陣自身之力和眾仙修靈力凝出結界抵抗天雷,但這需要其余四十八劍陣相助。
“忌之,你比娘親聰明,看陣比我準,怎么做才能截斷分劍陣同主劍陣的聯系,你應當已經能看出來一點吧?我只需你幫我截斷其中一個,我就放了裴千。”
裴千立刻道:“我呸!北冥劍是北冥的天柱,要是毀了,豈不是仙禍重來?那我這個害了劍陣的人難道還能活?別救我得了,現在死了算了!”
他看著安無雪。
這話似是對曲忌之說的,又是對安無雪說的。
曲忌之抬眸望了一眼濃黑的劫云,突然收了劍勢,輕笑道:“裴千說得對,我若真這么做了,我們日后也未必活得下去。我不可能助你,你殺了他,我便和他一起死。”
裴千噎了一下,擰眉道:“行吧,就當一起殉道了。”
他干脆一梗脖子,閉上眼,一副等著曲問心動手的模樣。
曲忌之望著他,又說:“但我與裴千死后,希望娘親看在我們母子一場的份上,將我們葬在一起,權當是我為他殉情。”
裴千猛地睜眼,趕忙縮回脖子,轉頭看向安無雪:“殉情還是算了!宿雪!救救救、救我啊!!!”
第095章 第 95 章
曲問心本來沒把其余所有修士看在眼中, 連姜輕她都不曾理會,裴千這么一喊,她順著裴千目光看過來。
安無雪眉梢輕動,已打算出手。
可曲問心卻愣了一下。
她看著安無雪的臉, 又看了一眼安無雪手中的春華, 再度看了看安無雪的臉。
他們千年前見過, 安無雪知曉她或許會認出這張臉。
但他本來明面上的身份就是和安無雪長得像的落月來者,氣息又和上輩子全然不同,曲問心不論反應如何,他都可以否認。
可曲問心的反應卻很古怪。
“你……你不是和我說謝仙尊親臨, 你現身容易被他發現,讓我想辦法阻礙上官了了嗎?”
安無雪一怔。
姜輕困惑道:“宿雪, 怎么回事?她好像認識你?而且——”
他一頓。
之后的猜測他根本不敢說。
曲忌之和裴千也面露錯愕。
他們不是不能聽懂曲問心的意思,反而是太能聽懂了。
誰都知道曲問心一人做不出這么大的事, 她背后肯定有人,她不過是一枚棋子。
如今她不僅對安無雪的“復生”毫無意外之色,反倒直接對安無雪說這些似是而非的話,再結合方才姜輕所說——曲問心是收到疑似背后之人的傳音, 這才挾持裴千來到劍陣下, 想逼曲忌之幫忙毀陣。
她這么說, 豈不是認安無雪為指使之人?
就連安無雪自己,聽到她那話的時候, 都產生了一種“難不成就是我指使她”的荒唐感。
難道說……
指使曲問心之人怕是從一開始, 就沒有現過真身!
也許背后之人不論和誰談及身份,都是直接暗示或是明示對方自己是“安無雪”的。
一如他在趙端死前的回憶里看到的, 如果趙端不是一個對兩界諸事不甚了解的紈绔,恐怕當時聽那人的傳音便會猜測那人是“安無雪”。
曲問心也一樣。
曲問心一直以為背后之人就是他!
所以在現在的曲問心眼里, 就是安無雪死而復生,不知何時聯系上了曲問心,也許是用什么利益或者是修為來同曲問心交換,兩人合作主導了北冥之禍,引發濁仙雷劫,到了此刻安無雪躲避出寒仙尊不敢現身,便讓曲問心想辦法阻礙上官了了……
曲問心來到劍陣外,反而看到了安無雪。
所以她的反應不是“居然是安無雪”,而是“你怎么在這里”。
安無雪越想心底越發寒。
他突然明白了那隱于暗處的真正幕后主使的打算。
那人就是故意讓曲問心來此認出他來的。
因為裴千在曲問心手上。
謝折風無法出手應對雷劫,此時也正在第一城外銷毀上官然尸首。
上官了了在嘗試凝合眾仙修與劍陣之力。
雷劫在即,四十九城各劍陣情勢不明,北冥劍陣未必能在第一道雷劫落下之前結出足以抵擋天雷的結界。
時間緊迫。
第一城生靈已經逐漸從深夢中醒來,有人不知發生了什么,有人已經發現天穹詭異,正在張皇失措。
可他們都不可能在劫云落下之時逃離。
北冥劍陣一旦被雷劫劈毀,那是殃及兩界之禍!
這個時候,還要花時間擋曲問心、救裴千……
太難了。
他如果想救裴千,此刻最兵不血刃、最容易的方法,就是順著曲問心的誤解,應下曲問心的話,假裝自己確實就是那個背后之人,從而讓曲問心松開裴千,之后再做打算。
可劍陣旁到處都是人。
如果他當真是個不小心被曲問心錯認的普通仙修,那還是個好事,順水推舟再做解釋便好。
但他就是安無雪,就是那個符合背后之人所有特征的安無雪。
他要是應下了……那人就是想看他應下!
那人就是想讓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認下為禍北冥的真正主使的身份!
“宿雪……?”姜輕見他沒有開口,仍是喊了他一聲,“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你莫要擔心,我自是信你的。”
曲問心本就因他沉默而面露探究,她戒備地看著,對著裴千的劍都不自覺更近了些。
曲忌之神情更是緊張,他盯著那劍鋒,厲聲道:“曲問心!!”
裴千趕忙又往后努力縮了縮脖子。
安無雪斂下一切神色,穩著神情,表面似是沉靜非常。
可他雙唇緊抿,袖袍之下雙拳緊握,格外緊張。
剛剛裴千向他求救過,再拖下去,曲問心自己便會反應出不對勁了。
他得盡快應答哄騙曲問心幾句,就能輕易救出裴千,屆時他們聯手不可能打不過曲問心……
可四方仙修都在看著。
他剛準備張口,眼前耳邊似又閃過當年所歷所聞。
當時荊棘川里,他被萬宗高手指責問罪。
他說不是他做的,可別人說“證據確鑿”“安首座向來心狠手辣”“你做了那么多怎會少這一件”……
他說他不知道,可別人說“離火宗靈脈只有春華劍痕”“狡辯”“你不知道還有誰知道”……
我若現在認了我就是那個和曲問心合作的人,此后再做辯解,他們還會信我嗎?
他呼吸一滯,卻聽天邊又是一道悶雷響。
舉目望去,劫云幾乎貼著北冥巨劍上那還不足以承受雷劫的結界,已完全壓下。
時間不多了。
他心下一定,張口打算先行認下:“我——”
這時——
一把折扇從劍陣中而出,附著靈力,卷起厲風,直沖安無雪而去。
看似帶著凌厲殺氣。
可安無雪對這把折扇所有者的氣息實在太過熟悉,以至于本能便知——對方的攻擊沒有殺意。
他回過身,腳尖點地后撤,剎那間舉起劍鞘格擋。
一聲輕響。
劍鞘同那折扇相撞,折扇再度回轉,卻又朝著安無雪而來!
安無雪卻因剛才格擋的動作,離曲問心近了一些。
曲問心此時還當安無雪是那個幕后之人,她摸不清情況,還在思慮是否要出手相幫。
安無雪視線一壓,瞧了一眼自己和曲問心拉近的距離……
他又就著那折扇攻勢,假意同那折扇周旋。
幾個來回間,不過十息的功夫,安無雪已經退至曲問心身前一丈之處!
曲忌之稍稍側了側頭,手中靈劍本是蓄力待出之勢。
可他望著和折扇有來有回的安無雪,率先看明白了什么,竟只是站在那里,反而沒有像先前那般急著救裴千。
曲問心眉頭緊鎖,喃喃道:“不對……”
她卻猛地回過神來:“剛才裴千是在向你求救?”
她發現了古怪之處!
但她反應得還是太遲了。
正值此刻,安無雪和那折扇攻勢突然一拐,竟然在同一時刻,一同朝著曲問心前后而去!
他們本就只有一丈距離,前后夾擊,那折扇甚至剎那間便直取曲問心眉心。
她根本沒有辦法再管裴千,收劍就要躲開。
安無雪立刻拔出春華,砍斷鎖鏈!
——折扇是來助他的。
他剛才是故意和這折扇交手,悄無聲息于交手之時接近曲問心,從而出其不意,一舉救出裴千!
曲忌之早就等著這一刻,趕忙幾步上前將裴千拉到身后。
安無雪這才說:“曲家主,你認錯人了,但我該多謝你把我認成他人,這樣才給了我剛剛的機會。”
曲問心不過一個躲閃的功夫,人已經被救走,她勃然大怒:“你們——!”
她手袖一揮,不知甩出什么法器,居然蕩出大陣氣息。
曲忌之提醒道:“宿公子,那是我曲氏秘寶,其中有上百種殺陣,莫要被那東西攝到!”
安無雪只是掠步后退,說:“她用不出來。”
只見剛剛和安無雪佯裝交手的折扇靈光一閃,居然直接化作一個紅衣男子。
曲忌之認出那折扇化身:“戚宗主?”
戚循輕笑一聲,對著曲問心說:“在我面前玩陣道?那你可真是時運不濟。”
他雙手交疊,頃刻結出好幾個法印,連著送出。
北冥劍蕩出劍氣,瞬時被他攝入手中融入法印里。
那法印對著曲問心轟下,法器光暈還未灑下,曲問心便已被那帶著北冥劍氣的法印打中,法器之中的陣道法門悉數被破。
曲問心目眥欲裂,正想開口,戚循卻不想讓她此刻說話,又掐了個靈決,封了曲問心口舌。
周圍城主府的仙修見曲問心被戚循所封,紛紛上前,將人拿下。
戚循這才落地,掠步來到安無雪面前。
安無雪剛剛便認出了那把折扇。
可他此刻乍然見著人,還是神思一晃,有些說不出的不自在,想避開對方的目光。
可他還沒挪開目光,便瞧見戚循的身體驀地淡了一些。
——這不是戚循真身!
“長話短說,”戚循快速道,“我在第二十七城,本想傳送來第一城,可是第一城似乎出事了,上官了了封了傳送,正在竭力調用其余四十八分劍陣之力。我只能分出一縷神識在我的本命法器之上傳送而來,沒想到剛到就遇到此事。”
他們眼前這個不是真正的戚循,只是戚循的一縷神識在本命法器之上的化身。
“我雖不知第一城究竟怎么了,但北冥劍陣的陣圖是我們當年一同畫下,我比上官了了清楚其中情勢。”
他說的“我們”,其實便是安無雪和離火宗。
可離火宗滿門全滅,這一句“我們”,如今已只能是安無雪和戚循二人了。
戚循語速極快:“劍陣共有四十九個靈力流轉的節點,要發揮出北冥劍陣的所有力量,陣紋之中的靈力流轉必須毫無滯澀,四十九劍缺一不可。
“大部分的分劍陣都沒有問題,但是第十五城的分劍陣似乎被完全摧毀,短時間內不可能重立,不要再做徒勞嘗試了。”
安無雪一直認真聽著,聽到此刻,他神色驀地一沉——北冥劍若發揮不出全力,如何抵擋足足兩道登仙雷劫!?
戚循的身體越來越淡了。
他看著安無雪:“四十九劍陣缺一不可,但我們當年其實共準備了五十把劍……”
他的嗓音也越來越淡,最終沒了聲音。
化身失去靈力支撐,徹底散去,只剩一把折扇,“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裴千急得下意識想拉住人,伸手卻撲了個空,趕忙在折扇面前蹲下,喊了幾聲:“戚宗主?戚宗主?”
“不是吧,凡人話本里才會有人遺言沒交代完就死的啊!”
曲忌之說:“他那不是遺言。”
“那他憑什么只說一半!”
“……”
第096章 第 96 章
第二十七城分劍陣內。
戚循雙手結印, 雙眸緊閉,動也不動。
喬吟喬聽兩人站在戚循身后,焦急等了片刻,戚循終于睜眼。
“戚宗主!”喬吟趕忙問道, “第一城如何了?為何這里遠遠看去一片烏黑?傳送為何關了?”
戚循蹙眉道:“我不知具體情況, 但我看到第一城有登仙劫云, 上官城主正在調動劍陣所有力量。可我剛才嘗試用二十七城的分劍陣溝通其余分劍陣,第十五城分劍陣怎么也尋不著,怕是已經徹底毀了,如今他們也焦頭爛額……”
他這話就像是平地一聲驚雷, 四周仙修頓時面露驚慌。
喬聽還算冷靜:“可需我等幫忙?”
戚循搖頭:“二十七城劍陣運轉無虞,已是爾等——甚至是我, 唯一能做之事了。”
喬吟擔憂道:“那缺了第十五城劍陣,他們能怎么辦?”
戚循抬眸, 遙遙看向第一城那濃厚劫云所在的方向。
風卷起,吹動他的衣擺。
似有雪花拂過他的臉頰。
北冥入深冬了。
他說:“他的生辰快到了。”
“……誰?這和雷劫還有劍陣有什么關系?”
戚循抬手攤開手掌,接住了細碎飄雪,低頭凝視。
“生辰喜樂, ”他說, “阿雪。”-
劫云之下。
安無雪低頭看著那折扇, 五味雜陳。
他還記著在霜海上再見戚循之時,戚循對“宿雪”的反應。
戚循剛才看著他的目光……像是已經知曉一切了。
他垂眸斂神, 說:“剛才和曲問心交手, 他在法器上附的靈力耗盡,自然維持不住。”
折扇是戚循的本命法器, 居然就這么傳送過來,還直接掉到他面前。
當真是不怕他對當年之事心懷怨恨給毀了。
他嘆了口氣, 將這折扇撿起來,和謝折風那兩個靈囊掛在一起。
裴千還在想方才戚循的話,焦急道:“他說那第五十把劍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曲忌之搖頭:“我自小長在第一城,學習陣道也研習過北冥劍陣,從未見過第五十把劍。”
“北冥一共四十九城,此乃自古以來北冥初立之時便有的定數。從來只有盛衰更改,四十九之數未曾更改過,”姜輕也格外憂慮,“宿雪,你知道那第五十把劍是什么意思嗎?”
安無雪不知道。
正是因為不知道,他比其他人都要擔憂。
連他都不知道……
“也許上官城主會知曉其中關鍵,我要入劍陣,”他看了一眼曲問心,說,“曲小仙師,你們曲家的事情……”
“我必會處理妥當,不會讓曲家誤入歧途之人阻礙劍陣。”
劍陣之中突然蕩出一陣狂風!
地動山搖,四方震蕩,劍陣外守著的仙修弟子盡皆身形一晃,有的修為不高的修士已經被沖出幾丈遠。
安無雪心下一凜——上官了了怕是已經在強行調動劍陣之力。
可她不知第十五城劍陣不可能歸位,調不出劍陣全力,強行嘗試,已遭反噬。
他趕忙轉身要往里去,姜輕在一旁持劍而出:“宿雪,我和小裴陪你同入吧。”
“姜道友修為在渡劫初期,還身受重傷,入內恐有性命之危。”他說,“裴千,你照顧好姜道友。”
“好嘞!”
裴千剛一應下,安無雪已經匆忙御劍而起,消失在了劍陣外。
姜輕輕咳一聲,困惑地看著安無雪消失的方向,轉過頭問裴千:“他不也是渡劫初期嗎?”
裴千撓頭,裝傻道:“可能他身上有落月峰的秘寶,能有作用吧……”-
劍陣中。
靈力大震,飛沙走石中,無處不在的陣紋滾著銀光,光芒似在一陣一陣地晃蕩著。
安無雪以靈力護體,神識稍稍外放,逆著風流而入。
劍光散亂,可這劍陣識得陣主神魂氣息,那些捍衛陣法的劍影每每靠近安無雪之時便自行散開。
他就這么來到了巨劍下。
只見上官了了等人正手中結印,身周靈力大盛,經由法印,傳入陣紋之中。
一圈若隱若現的小劍影圍繞著巨劍,小劍影緩緩轉動,其上勾連著千絲萬縷的陣紋。
這邊是其余分劍陣之縮影。
安無雪神識一掃,果不其然只能數出四十七道劍影。
加上主劍陣,共有四十八個劍陣應召。
劫云之下,籠罩第一城的結界愈發雄厚,可卻在那一聲聲悶雷震響中,顯得十分脆弱。
缺了一把劍,北冥劍陣全盛之力發揮不出。
北冥城一眾渡劫盡皆臉色蒼白,顯然靈力已經快要被陣法抽干。
他們方才已經嘗試了兩次,卻還是調動不出劍陣全力。
安無雪剛一靠近,便聽到上官了了問他:“你怎么進來了?”
先前那覺得他眼熟的修士也不住地往他這邊看。
安無雪答道:“城主不必再試了。”
“何意?”
“剛才戚宗主傳來音訊,第十五城劍陣損毀,無法應召。”
“什么?”
“這可如何是好!”
“難怪我等試了兩次都不行,城主,如今大家靈力已經快要耗盡了!”
“……”
雷劫轟下,北冥劍陣保不住不說,這一城生靈該如何是好!?
有人聽聞此事,手中法印都顫了一下,陣中又是靈風大震。
上官了了緘默片刻,突然低聲說:“兩刻了。”
謝折風說,第一道天雷降下,只有三刻。
如今兩刻已過,只剩一刻。
漂浮的劍影仍在圍繞著巨劍晃動。
北冥劍沉穩內斂,聳立于昏天之下,儼然不動。
安無雪也十分焦急。
他走到那缺了一處的地方,看著那第十五把空缺的劍,說:“等不到這第十五把劍了,我們不能再做徒勞無功的事情。戚宗主說,四十九劍缺一不可,但是當年準備了五十把劍。城主,剩下那把劍,你可知曉在哪?”
他這般入劍陣如入無人之境,還從容地談及劍陣一事,上官了了一怔。
“……什么第五十把劍?”
——她不知道!?
安無雪更是錯愕——因為他也不知道。
他本以為是什么他死后的事情,可上官了了不知,他也不知,只有戚循知道,戚循卻沒有為他指出那把劍所在。
這把劍在哪?
從何而來?
戚循既然提了,這把劍他們應當立刻便能尋到,為何北冥仙修盡皆茫然?
有人仰頭喊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滋啦——”
天穹似有尖利聲響延綿而來。
安無雪抬眸,看見云層之中雷電翻滾,已經逐漸凝在一起。
那雷電帶著足以滅絕長生仙的威力,眼看就要劈下!
上官了了驀地收回輸送靈力的法印。
她抬起自己的本命劍,指尖拂過劍身,一字一句道:“既來不及、尋不到,這第四十九把劍,也不是非要劍不可。”
她反手挽劍,揮出劍影,眉心之中閃出靈光。
她說:“以仙修之隕力祭陣,仙禍以來,不是沒人做過。”
眾仙隕,而立因果大陣,抹去修濁登仙之法。
樓水鳴自刎,而補照水劍靈力之缺,立成照水劍陣。
她要以身祭陣!
有人回頭,似是看了一眼劍陣外的茫茫蒼生,不舍地收回目光,笑道:“天雷之威唯登仙者有一戰之力,我等實在是以卵擊石。缺了這一把劍,一人隕力未必足夠。城主若要去,可帶我一起走!”
“兩人不夠,三人可行?”
“我等修為不如城主,但凡人都知滴水可穿石……”
“……”
為何又是以命祭陣!
安無雪咬牙,死死看著那缺了一處劍影的空白之處。
為何又要以命祭陣!
真的要走到祭陣這一步嗎?
北冥戰力若都祭在這里,劍陣就算不毀,那背后之人的打算是否也算成功了?
而且……仙禍都過去了千載,他還要眼睜睜地看著仙修祭陣嗎?
不會的。
也不應該!
戚循那句話的意思,分明是說那把劍就在他們唾手可及之處!
一定還有辦法。
他不愿放棄,神情一凜,雙指并攏凝出靈力。
頃刻之間,祭陣一事還未落定,所有人便瞧見,那后面才闖進來的只有渡劫初期的仙修突然使出靈力,勾動巨劍下浩浩渺渺的無數陣紋。
有人急切道:“小仙師,未得陣主認可,擅動陣紋會被劍影——”切碎。
話未說完。
安無雪身周銀光大綻。
巨劍之上,被喚醒的陣紋蔓延而出,自他為中心,四方天地劍影盤旋,北冥劍陣回蕩劍鳴之音。
眾人紛紛一愣。
上官了了握劍的手猛地一緊:“你——”
安無雪閉上雙眸,神識沉入浩然劍陣中,想尋那多出的一把劍。
可是沒有。
他的神識穿過萬千陣紋,“看”過他當年親手布下的陣,沒有尋到戚循口中那最后一把劍的蛛絲馬跡!
到底會在哪里?-
第一城外。
謝折風立于山峰之頂,出寒劍浮于身側,周圍再無他人身影。
上官然被做成傀儡的尸首已被他毀去,第三道登仙雷劫已經不會再形成。
可是……
他看向第一城穹頂。
第一道天雷要降下了。
可那結界強度——顯然不可能阻擋天雷!
他立時拿出一張天涯海角符。
符咒被激發,符咒另一端的人問他:“登仙劫云解決了?”
“戚循,”他沉肅道,“你沒有修復四十九城劍陣?”
“有一城劍陣損毀,來不及了。”
謝折風神色一變——安無雪還在劫云下,北冥萬千生靈還在結界下!
他抬手就要掐斷傳音,趕往主劍陣。
哪怕以仙者靈力抵抗劫云會遭來百倍反噬,他也要回去。
“謝出寒!”
傳音那邊的戚循似是看到了他的舉動一般。
“你別急著過去,我們當年立劍陣用了四十九把劍,但是可以激發北冥劍全力的共有五十把。安無雪在那里,那把劍就在!”
“第五十把劍?我怎不知,”謝折風皺眉,“你告訴他在哪里了嗎?”
“我不敢說。那背后之人以阿雪為幌子,一直用安無雪的身份行于兩界,我不知那人知曉阿雪多少事情,也不知那人到底在何處,會不會將我與阿雪所說之事聽去。
“北冥這一線生機,我若是說出口,當時耳目太多,反倒容易出事。
“但安無雪可以猜到的。”-
劍陣外。
曲忌之仰頭看了一眼劫云,難得沉肅地和裴千說:“若是劍陣攔不住劫云,我會以壽數精血為祭立傳送法陣,將你們還有曲問心一起傳出第一城。到時候你把曲問心交給仙尊,查清北冥禍事根源。”
裴千嘟囔道:“我才不走。”
姜輕也沒了笑意,格外憂慮地看著劫云,又看了看劍陣。
“不知宿雪他們尋著那第五十把劍沒有……”-
第二十七城中。
一個掛著白燈籠的凡人屋舍內。
這正是安無雪和謝折風那晚路過的那戶人家。
孩童從窗戶里探出頭來,看著遠天黑云,問道:“娘親,那里黑黑的,是不是有妖魔呀?”
婦人正在縫衣,看也沒看一眼,便說:“也許吧。”
孩童回過頭來,看向婦人:“那天晚上仙師說爹爹去斬妖除魔了,你說,爹爹和仙師是不是都在那里除魔呢?”
婦人動作一頓。
她溫和笑道:“肯定是的。”
孩童對著窗,雙手抱拳,手指交疊,低聲說:“那我祝愿爹爹和仙師平安順利,否極泰來……”-
第一城,凡世長街中。
有人從深夢中逐漸蘇醒。
濃黑劫云壓得如此低,人群繁密之處已有紛亂,有人卷著金銀細軟,朝著城外而去。
馬車人流混在一起,亂成一團。
仙修弟子高喊:“莫要慌亂,莫要傷人!城主不會讓北冥出事的,仙門不會讓第一城出事的!”
可這劫云越來越低,雷鳴聲仿若近在咫尺。
三刻的時間,修士御劍都飛不出第一城,遑論凡人。
可他們只是想跑。
仙修弟子剛剛辟谷,攔不住這混亂人流。
她眼見一個穿著紫色長裙的小姑娘被人流撞倒,趕忙以靈力撥開人流,扶起那姑娘。
“你爹娘呢?”
小姑娘呆呆的:“我沒有爹娘……”
仙修微怔。
“仙師,大家為什么要跑呀?天上怎么黑黑的?”
“……因為要打雷了。”
“打雷有什么好怕的?我夜夜宿在商鋪門外,聽過不少打雷,”小姑娘好奇地望著天穹,“就是會下雨,弄濕了裙子,好冷……”
仙修抬手,替她擦了擦鼻頭上的污塵。
這時——!
又是一道震耳欲聾的悶雷聲。
人群驟然驚叫起來。
仙修抬頭,瞧見云層之上雷光凝成一團,眼看要落下了!
她趕忙拉過那小姑娘,將人護在身下,用盡所有靈力支撐起了微薄的結界,閉上眼,低著頭,等著那雷光徹底落下-
劍陣中。
安無雪遍尋無果,額間已冒出岑岑冷汗。
難道沒有多出來的這把劍?
不可能。
戚循不會在這個時候騙他,也不會告訴他不可為之事。
這第五十把劍到底在哪里?
當年他們確實提過五十把劍一事。
是在決定立下四十九個劍陣之時。
當年的他看著畫好的陣圖,說:“所謂道衍之五十,遁去其一,正好是四十九之數。你說北冥當初立城之時,是不是故意遁去這其一呢?”
戚循笑道:“那先人倒是有雅興。怎么,你想也多一線生機?”
安無雪挑眉:“未嘗不可。四十九太過完滿了,若是再多一線生機,湊個五十,豈不是有了余地?”
“日后有空閑,確實可行。”戚循這般說。
但當時四十九劍陣都來不及立,他們誰還有心思去多余弄一個?
而北冥劍陣成后,安無雪便入了蒼古塔受刑,其后百日,又花了許久修養。
此事他便擱置忘了。
那年他的生辰來臨,他都沒有心思去過。
戚循不忍見他一人荒涼,找他討要了春華,說:“好歹是個生辰,你才幾歲呢就不過了?春華給我吧。”
離火宗擅陣道、煉器,戚循經常會為他淬煉法器。
他將春華給了對方,繼續養傷。
過了半月戚循才將春華還給他,說:“喏,你的生辰禮物。”
他好笑道:“哪有用別人的本命劍當生辰禮物送回來的?戚少宗主什么時候這么會打算盤了?”
那時,戚循把玩著手中折扇,喝了口茶,說:“法器可是修士必不可少的助力,我替你讓春華多點用,這是贈你啊——一線生機。”
一線生機。
等等……一線生機?
千年后的現在。
安無雪思緒驟停,于陣中探尋的神識都收了回來。
劍陣銀光一頓。
四十九把劍可以說是北冥劍陣的鑰匙,四十九個鎖孔同時開啟,才能發揮出大陣之威力。
少了一個,陣紋缺失,靈力不足,劍陣威力將會十不足一。
那只有戚循知道的多余的一把劍,便是北冥劍陣此刻的一線生機。
安無雪轉頭,看向正歸于鞘中、浮在他身側的春華。
當年戚循拿走春華,說要贈他一線生機。
可他把春華來回看了一遍,也沒發現什么不同,權當戚循耍他玩。
難不成……這把劍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安無雪抬手,將春華喚回手中。
先前便一直看著安無雪的渡劫修士恍然大悟般道:“我想起來這張臉像誰了。他——他是——”
上官了了面上錯愕還未淡去。
刺目雷光一閃!
“轟隆——”
雷劫落下了!!!
上官了了再無其他思緒,舉劍就要以身祭陣。
可她劍光未起。
剛剛還瞬間黯淡的陣紋倏爾又光芒大盛起來。
安無雪靈力匯集于那空缺之處,其余四十七道圍繞著巨劍的劍影猛烈晃動。
“鏘——”
雷劫同結界相撞的那一瞬間——
北冥劍上無數陣紋泛動銀光,四十九處靈力流轉節點滯澀無阻,劍陣之力匯聚于結界之上。
劍影攢動。
春華出鋒,落入那空缺之處,四十九劍嗡然同鳴!
第097章 第 97 章
雷光降下的那一刻, 北冥劍凝成的結界驟然完備。
巨劍同雷光相觸,第一城頃刻間如地動山搖般晃動!
結界裂開蛛網般的縫隙。
可它并沒有碎裂。
第一道雷劫成功攔下!!!
北冥劍勾連環繞的四十八把劍影,共同調動泱泱北冥所有劍陣之力。
春華氣息流轉于陣紋之中。
在這一瞬間,北冥四十九城, 除了因劍陣損毀而無法回應第一城的第十五城, 其余四十八城, 盡皆感受到了那隨著劍陣巨顫而蕩出的劍氣!
那劍氣凜冽卻溫柔,鋒利卻柔和。
有千年前便已在世的仙修,望著劍陣的方向,怔然出神。
這把劍的主人曾經踏過兩界千山萬水, 行過四海諸城,于仙禍惡戰中斬過無數魔修, 戰功赫赫,立四海萬劍陣, 肅誅魔十三條。
這把劍的主人也在荊棘川打退萬宗圍殺,抵擋了不知多少靈劍。
世人千年未見此劍出鋒。
可千年前便存世的修士們不會認錯。
這世間除了出寒劍,唯有這把劍,在那些千年前便渡劫的修士眼中鋒銳無雙。
分明劍名溫潤似水, 可劍鋒卻比出寒還要兇戾。
“安無雪!是安無雪的春華劍——!!”
劍陣外。
曲問心察覺到春華氣息, 突然開始瘋狂掙動起來。
曲忌之挑眉, 暫時替她解開了封口靈決,很有耐心地側耳問道:“娘親想說什么, 讓兒子盡盡孝心?”
“這是安無雪的劍!剛才果然是他!他為什么不認——”
曲忌之又給她封上了。
他笑著說:“是, 果然是安首座和戚宗主聯手,將你這大逆不道之人生擒, 不認你為仙門修士。”
“唔——唔唔……唔!!”
曲忌之凝出水珠:“娘親剛才喊那么大聲,渴了嗎?”
曲問心搖頭。
曲忌之點頭:“那是渴了。”
他手一揮, 水珠直接朝曲問心臉上澆去。
“唔唔唔——!!!”
姜輕本來在認真調息,此刻終于看不下去了,低聲問裴千:“曲氏私底下是這樣的家風?”
裴千盯著劍陣和劫云,老神在在道:“凡人有云,上梁不正下梁歪,姓曲的為什么這么有病?那不就是家傳的。曲忌之好像和我們說過啊,他身上無情咒破之后,和曲問心之間就不一樣了。”
姜輕擦了擦額間的汗:“我沒想到是這樣的不一樣,曲小仙師說的還是過于保守了。”
第一城外。
出寒劍浮于謝折風身側,已蓄勢待發。
以仙者軀硬抗天雷,會讓雷劫威力更甚,但不論如何,只要劍陣有絲毫不敵天雷之兆,他都會出手。
可北冥劍鳴傳出千萬里,結界成功攔住了第一重天雷。
天涯海角符的另一端,戚循笑道:“怎么樣?我就說安無雪能猜到。”
謝折風沒有應答。
他倏地眉頭緊皺,神色痛苦。
——安無雪的傀儡印發作了。
“謝出寒?你怎么不說話?”
“他靈力耗盡了。”謝折風沉聲道,“他現在只有渡劫初期!”
傳音符另一頭,戚循也驟然一驚。
他剛才只能傳送折扇至安無雪面前,根本沒辦法探查安無雪如今的修為,但安無雪和他共同面對曲問心之時太過游刃有余,以至于他下意識把對方當成了那個千年前巔峰時期的落月首座。
巔峰時期的安無雪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激發陣法之力,可只有渡劫初期的安無雪——如何抵擋第二道天雷!?
“謝——”
傳音符被掐斷。
謝折風雙眸已如幽潭般黯然,他抬頭,迎著狂風,看著那威勢不可擋的劫云,面上盡是殺氣戾意。
安無雪身上傀儡印發作之感不住地轉移到他的身上,他忍耐著周身劇痛,卻更恐懼。
師兄不可能放棄撤走。
若是劍陣擋不住第二道天雷,以命祭陣是最快的路,以安無雪之性情,絕無可能讓他人祭陣而自己茍活……
難道他要再失去師兄一次?
這絕無可能。
他絕對不能讓此事發生。
山峰靈力暴動,沙石滾落,眨眼間,謝折風已直沖劍陣而去!
與此同時,劍陣中。
安無雪立于巨劍下,靈力注于春華之上,同整個北冥劍陣仿若融為一體。
他嘴角溢出鮮血,卻仍然脊背挺直地站著,紋絲不動。
此刻,他作為春華的劍主,就是那缺失的劍陣,就是這四十九劍之一。
這才是當年他出蒼古塔后,戚循送他的生辰禮。
春華毫無變動,是因為戚循確實沒動春華劍。
戚循是在北冥劍陣之上,耗時半月,加了認可春華的陣紋。
只要他手持春華入陣,他便是五十個劍陣之一,他便是北冥的一線生機。
可當年他的修為除了謝折風以外無人能敵,戚循也不曾想到將來。
如今安無雪只有渡劫初期,結界抵擋第一道雷劫的那一刻,他渾身一顫,靈力瞬間被抽空,周身經脈如撕裂般劇痛。
他緊咬下唇,喉間滿是腥甜。
上官了了還維持著舉劍打算自刎之姿,神色一片空白。
別人都不可能認錯春華氣息,她又怎么可能認錯。
那是……
“宿雪……?”她嗓音輕顫,“兄長……?阿雪……?”
一時之間,謝折風為何突然留了個“爐鼎”在千年無人煙的霜海上,又為何寸步不離地將人帶在身邊,“宿雪”又為何對許多事都如此熟悉……
種種困惑,豁然開朗。
她未曾來得及欣喜驚訝,卻又想到“宿雪”與她一同破觀葉陣時種種,登時什么都明白了,卻又什么都不想明白。
若不是剛剛……她已經祭陣而死了。
千帆過盡,她居然又被安無雪救了一次。
北冥劍陣仍在顫動。
結界之上的蛛網正在愈合,劫云迅速凝出了雷光。
第二道天雷即將緊隨第一道天雷落下。
安無雪又是一聲悶哼。
他經脈靈力全空,可傀儡印似乎沒有發作。
謝折風給他的靈囊被靈力沖開,星草散出仙者靈力,飄入他的身體里。
其余眾渡劫仙修盡皆無力思慮其他,全都手中結印,全心全意將靈力灌入劍陣。
可安無雪和他們不同。
他們只是為劍陣提供運轉之靈力,而他和春華現在是劍陣的一部分。
方才天雷一擊,已抽空了他所有靈力。
他如今只有渡劫初期的身體根本不足以成為四十九劍陣之一。
可春華是他的劍,只有他能用。
無人能替他。
謝折風留給他的星草已經盡皆枯萎,靈力被他吸收殆盡,卻完全不夠用。
那畢竟只是用以減緩傀儡印發作的靈力。
他稍稍仰頭,看著那迅速再度濃黑的劫云。
還有一道。
第一道天雷已經攔下,他不可能在應對第二道天雷之前松手。
宿雪的傀儡之身,能點燃心頭血嗎?能以壽數氣血為祭行回光返照之舉嗎?
若是以身祭陣,他的神魂之力應當足夠維持春華這一“劍陣”吧?
最終還是要走到祭陣這一步。
但祭一人——祭一個已經死了千年的人,似乎是對兩界局面最無損傷的選擇。
他本想著此間事了,尋一處與前塵往事盡皆無關之地,養一院花草,在樹下掛個秋千,閑來無事,便抱著困困,在陽光下閉目休憩。
可惜了……
我其實還是挺想活下去的。
但是北冥的萬千生靈,也很想活下去。
“兄長。”
上官了了似乎在喊他。
安無雪疼得頭暈目眩,雙耳轟鳴,全然沒有反應。
他本就不再認這稱謂。
“阿雪?”
“……”
上官了了慘然道:“宿公子。”
安無雪瞧了她一眼,想著杯水車薪總比束手待斃要好,問:“城主,你可有補充靈力的丹藥?”
上官了了停在他面前。
她說:“兄——宿公子,當年,對不起。”
“這個時候我不想——”
“你不想與我說這些,我知道,”她說,“我也知道現在情勢危機,我不能浪費時間。”
她驀地抬手結印,分明結出的是同其余渡劫仙修用以灌注靈力的法印一模一樣的。
可這法印居然勾動陣紋,銀光如水波般涌動,最終居然流向那些勾連著春華劍之處。
安無雪呆了一瞬。
他現在是四十九劍陣之一,輕易動彈不得,只能站在原地,睜大雙眼怔怔道:“你要朝春華灌注靈力?這樣行不通,現在春華是四十九劍之一,我是供給春華的劍陣,我修為不足——”
上官了了已經動手了。
她身周靈風卷動,靈力大盛,盡皆通過劍陣之中的靈紋朝著春華而去。
可這些靈力卻只是流經春華,毫不停頓地通過春華匯入安無雪體內!
安無雪還未來得及說什么,澎湃靈力便游走在他經脈之中,脹得他說不出話來。
頃刻之間,上官了了居然開始境界下跌!
她從半步登仙之境,直接跌到了渡劫后期!
可安無雪的境界卻開始攀升到了渡劫中期,還在往上攀升。
他驟然明白上官了了要干什么。
她這是趁著他以身入陣之時,借由北冥劍陣,將自身所有靈力都匯入他這個“劍陣”之中!
安無雪高聲呵斥:“上官了了!”
兩界從前傳他狠辣,可他嚴肅之時,從來只是對著外人,不論是師弟還是了了還是戚循秦微等人,安無雪都是溫柔而平和的。
千年后再見,世間諸人和他都是萍水相逢,他無了溫和,卻也沒了肅穆。
這是他難得的厲聲厲色之時。
可上官了了卻沒被他嚇著,毫無停頓之意。
他怒道:“你這是在干什么!?”
只聽女子飄然悲苦的嗓音傳來:“兄長之性情……應當是不想要我的東西的。可眼下第二道登仙雷劫不會給我們喘息之機,兄長千年前救我一次,方才救我一次,也救了北冥。
“這里只有我的修為能將你送至渡劫巔峰。
“于公,我該拼盡全力助兄長一臂之力。
“于私——我已經無法和你談私了……”
她出觀葉陣后直至現在,終于笑了一下。
下一瞬,她面色一白,周身猛地一震,千年修為在這一刻盡數傾注入陣中,灌進春華,涌入安無雪體內!
安無雪之境界陡然攀升至渡劫后期、渡劫巔峰……
離那半步登仙之境,只差一點!
這時,謝折風剛入劍陣。
傀儡印發作之兆卻突然消失。
……師兄靈力恢復了?
他思緒雖滯了一瞬,可腳步未停,仍朝著北冥劍而去。
北冥劍前。
眨眼之間,上官了了畢生修為已幾近散去。
“兄長若是以渡劫初期的修為,無法維持抵抗第二道天雷的結界,”她堅定道,“我不可能讓你祭陣的,不論如何,我也能祭陣。我要么祭陣,要么將畢生修為送給兄長,讓兄長以劍陣之能擋天劫——兩者擇一,兄長就當最后給個情面,讓我留條性命,可好?”
安無雪雙唇微動,卻不知能說什么。
他意外過,生氣過,無可奈何過。
現下事成定局,聽她這般說,只道:“……倒是什么都讓你說了。”
上官了了坦然道:“千年執掌北冥,我總該有點長進。”
她已面如白紙,渾身顫抖,修為落入小成。
可她還未停下。
雷劫落下前的那一刻,她主動破道,將剩余靈力修為盡皆送入陣中。
安無雪只覺經脈痛楚瞬間消散,靈力充盈于丹田之中,春華悅動,久違又熟悉的感覺冒上心頭。
他的修為重回當年之巔峰——半步登仙之境!
“轟隆——”
又是一聲驚天雷鳴。
第二道劫云落下。
雷光覆蓋整個北冥第一城。
上官了了修為跌至辟谷,失了所有力道,軟倒在地。
第一城中,凡人驚叫不止,魔修隱匿其中張皇保命,仙修急切卻無能為力。
北冥劍又是一次劇烈顫動。
本來已經搖搖欲墜的結界卻突然再度凝實,扛下了第二道天雷!
地動山搖。
可雷光過后,天穹劫云散去,天光乍泄。
第二十七城中,本在傾力影響劍陣的戚循動作一頓。
掛著白燈籠的凡人屋舍里,孩童探頭,朝婦人喊道:“娘!娘!烏云散了!爹爹和仙師把妖魔打跑啦!”
第一城中,凡世長街之上。
此起彼伏的驚叫忽而一同停下,凡人怔怔看著乍然放晴的天穹,一時之間還未反應。
小仙修沒等來劫云將自己劈得魂飛魄散,緩緩睜眼,聽著懷中的小姑娘笑她:“仙師騙人,沒有下雨!”
正值日升之時,東方灑下燦燦日光,流金染上千家萬戶。
安無雪瞥見那一縷日光。
可他精疲力盡,春華失了他靈力掌控,“當啷”一聲掉落在地。
他閉上眼的那一刻,似是聞到了熟悉的冷息。
有人一刻不曾來遲,轉瞬間在他身側,輕柔地將他擁入懷中。
第098章 第 98 章
謝折風方才便到了。
他眉心雪蓮劍紋隱約泛著烏黑, 此刻終于隱下,心魔的叫囂與勸誘在這一刻歸于死寂。
若不是安無雪最后修為瞬間攀升,成功再度激發北冥劍陣全力以攔住第二道天雷,出寒劍眼下已經劍指劫云。
劍陣剛剛平寂, 謝折風知道北冥四十九城中還有等他號令的落月弟子, 第一城生靈還等著這一場雷劫的解釋, 曲氏魔修和曲問心背后之人或許還在第一城中流竄……
可他看著師兄那如墜鳥跌落的身影,剎那間,什么都忘了。
謝折風低頭看著懷中的人。
師兄的臉上很是蒼白,分明已經力竭昏睡過去, 眉心卻皺得緊緊的,似是夢中還在憂心那已經結束的登仙雷劫。
他不禁抬手, 輕輕撫平安無雪的眉心。
可他剛一收手,那剛剛平展的眉心再度緊鎖。
若是他能入夢, 他恨不得持劍替師兄斬了夢中那些擾人清夢的妖魔。
北冥劍下,有的渡劫修士也在兩道雷劫之后力竭,干脆在這不可能有魔修放肆的劍陣內打坐調息。
有人尚還清醒,望著出寒劍尊和那位突然死而復生還救了北冥的首座, 面面相覷, 一時之間無人敢動。
上官了了氣若游絲道:“他不恨你?”
她指的是這段時日謝折風和安無雪似是并無恩仇地同進同出。
謝折風瞥了她一眼, 自嘲道:“他若是愿意恨才好。”
上官了了慘笑一聲:“這才是他。他怎么樣?有受傷嗎?”
謝折風探了探安無雪經脈——渡劫每個境界之間的差距都比一個大境界還要大,安無雪轉瞬間從渡劫初期到半步登仙之境, 經脈骨血負擔太大, 此刻正在本能地吸收著靈力。
附近靈力都在瘋狂往安無雪身上涌,形成了一股看不見的漩渦, 好在謝折風是仙體,不會被這瘋了一般的靈力涌動所傷。
沒什么大事, 就是需要靈力修養。
謝折風稍稍放下心來,看向上官了了,抬手落印,在上官了了身上下了個術法。
他說:“我替你下了幻術,隱去你境界跌落一事,幻術會維持三日,應該足夠你善后。”
他目光掃過在場仙修。
“在此之前,上官城主修為盡失一事若是傳出,致北冥紛亂,吾劍斬之祭旗。”
此地但凡拎出一個,都是仙門望族或是千宗萬派的執牛耳者,此刻卻盡皆垂首道:“是。”
謝折風又丟給上官了了一物。
上官了了接過,意外道:“……借影石?”
這靈物能暫時記下一時半刻之事,但存世之數不多,使用又需要大量靈力,基本沒人會想到。
謝折風會有此物,還是登仙后費盡心思尋到。
他這一兩百年來總是奔走四方查那些被扣在安無雪身上的罪名,習慣藏于袖中,沒曾想在觀葉陣中用到了。
眼下丟給上官了了,其中存了哪一段往事,又要讓上官了了去做什么,已經不言而喻。
他又給遠在其他城的玄方發了道調度落月弟子善后的傳音。
做完這些,謝折風急著帶安無雪去修養,抱起人便要走。
上官了了對他說:“城主府東南側有一個長滿梅花樹的小院,深冬已至,此時遠遠望去已經能看到滿院梅花。那是千年前他落腳北冥時最愛住的地方,我封禁多年——”
她止了話語。
謝折風和安無雪已經不見了-
一處分劍陣前。
玄方本在聽著弟子稟報分劍陣修補情勢。
可第一道天雷劈下、劍陣蕩出春華氣息時,他便完完全全怔在那里,弟子連喚他幾聲,他都毫無反應。
他最近因為宿雪這個和首座一模一樣的人出現,總是會想到首座,是他太想再見到首座,產生錯覺了嗎?
怎么可能……?
他是不是入了什么魔修捏造的幻境?
這一千年來,他曾經想過許多次,如果當初有人出手呢?
如果他沒有因那些看上去頭頭是道實則都是污蔑的話而猶豫呢?
如果當時他在首座見到仙尊之前,將人攔下帶走呢?
首座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首座死了,落月的峰主長老們雖然不說,卻總是在路過磨劍石時,看著劍痕悵然嘆氣;仙尊閉關八百年;戚宗主毫不停歇地奔走四方,想尋當年真相,想找復生之法。
可這么多個春夏秋冬過去,首座魂靈仍然毫無蹤跡。
時間久了,他時常聽到那些閑言碎語。
仙尊這些年來不是沒有查清一些臟水。
可是一件兩件地澄清,總有人說那是落月為了自己的名聲、仙尊畢竟是首座的師弟……
他會為首座辯解,辯解到最后只覺疲憊——就算那些真是首座做的,首座在仙禍之時對天下的功績,難道不值得眾生嘴下積德嗎?
因為最后污名收場,便連先前的一切都不作數了嗎?
可他哪怕修至渡劫,成了修真界第一大宗的峰主,也終究只是一人之言。
那時,玄方才真正明白,何為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可他所感,哪有首座當時感受之萬一?
春秋打眼過,他已經快習慣這種看不到希望的麻木。
直至照水一事真相大白,宋蕪出封被所有人看在眼里,養魂樹精帶來的過往飄入千家萬戶……
那又如何呢?
人死了千年,已經什么都聽不到了。
而此時此刻,玄方感受到了闊別千年的春華氣息。
玄方怔然間,第二道天雷便已劈下。
這一回,北冥劍陣蕩出的,是更強勁的帶著春華劍氣的氣息。
絕無可能是幻覺。
是他。
他沒死。他回來了。
他分明是死在世態炎涼中。
可那把劍塵封千年,一朝出鞘,便是北冥劍陣將要傾頹之時。
“峰主?峰主?”弟子一直在喊,“峰主?峰——”
弟子一頓。
“……您怎么哭了?”-
第二十七城中。
戚循收了靈力,看著那已經撥云見日的第一城的方向,久久不語。
他遙遙望了許久。
喬吟茫然不知,可喬聽曾和安無雪共同應對過第二十七城之危,識得安無雪氣息。
他在飄雪中、巨劍下,抱劍等了戚循許久,直至戚循回神,他才問:“戚宗主,剛才以劍陣之力阻了劫云的氣息中,最強勁的一道是宿雪的氣息。我識得他。你剛才提到的人——是他嗎?”
戚循側過頭來:“你的語氣,好像和他很熟?”
“算是朋友。”
“朋友……”戚循喃喃道,“我和他也是朋友。曾經是。”
現在……他不知安無雪還愿不愿和他之間互稱一句朋友了。
“曾經……?”喬聽一愣,面露擔憂之色,“戚宗主可是和他有什么恩怨?我和宿雪只是萍水相逢,雖然說不上多了解他,但第二十七城先前危難之時,是宿雪和仙尊一同解了危局,他是個好人,若有錯處,多半不是有心之舉,非他本意,還望戚宗主莫要介意。”
戚循一愣,兀地大笑出聲。
他地位非凡,修為高超,突然如此,喬聽和喬吟都摸不準他的態度,神情愈發擔憂。
盡管如此,喬吟還是硬著頭皮,抱劍上前道:“戚宗主,我弟弟所說不錯,我愿以二十七城擔保,宿公子他——”
戚循抬手止住了她的話。
他話中滿是自嘲:“我不是在笑你們,是在笑我自己。兩位與阿雪萍水相逢、不知細節,卻能為他辯解,毫不猶豫地替他說一聲‘非他本意’,而我當年卻……越是熟識,竟然越是嚴苛。”
他一揮手,扔了兩袋格外珍奇的法器靈寶給喬吟和喬聽,說:“阿雪在二十七城,多謝兩位有所照拂,此乃謝禮,應當足夠二十七城重振旗鼓。”
“阿雪既已出手,少則一兩日,多則三四日,他之身份還有北冥所發生之事,兩界必然盡知。”
“喬城主,喬公子,還望到時候,兩位眼下和我說的這些話,屆時依然不變。”
話落,戚循身影已經不見。
危局已解,劍陣傳送已開,他去第一城了。
喬聽愣在原地,竟是沒聽懂戚循在說什么。
可是幾日之后,安無雪死而復生的消息傳遍兩界四海,他坐在茶樓中躲著想要尋他回城主府的喬吟,聽著來往修士交談。
眾人口中雖只提了落月首座,可他回想起此前仙尊和宿雪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這才知道戚循那日之言是何意。
他回想著兒時聽過的關于落月峰那位首座的傳言,著實和自己認識那個宿雪完全不一樣。
他喝著茶,聽來往修士說——
“誰知道當年到底怎么回事呢?”
“他救了北冥,該不會有別的目的吧?”
“很多和他有關的事情,仙尊都發了記載真相的玉簡……”
“可是修真界現在不都是落月峰說了算,只要仙尊想,把黑的說成白的——”
“當——”的一聲。
喬聽本命劍尚在鞘中,卻直接在那幾人所坐的桌上落下,戳出了一個大洞。
那幾人的茶水全被他打翻,他滿不在意道:“破損我賠,但是幾位明知有落月玉簡還編排無辜好人,是不是也該賠個罪?”
“……”
這些都是后話了-
安無雪沒死。
短短幾日,上至仙門氏族、大宗小派,下至平凡百姓,都聽過這五個字。
安無雪不僅沒死,據說幾日前北冥浩劫,不知從哪來的登仙雷劫將整個北冥第一城覆蓋,春華氣息連出兩道,北冥皆知——安無雪救了北冥。
上官了了將一個借影石掛于劍陣之上,織了一場幻夢,借陣主之權,以劍陣之能,將當年安無雪“戕害同道”一事展現于世人眼前。
她當著所有仙修的面,言明自己當年識人不清、錯冤無辜,因果延綿千年,險些害了如今的北冥,萬死難辭其咎,無顏再執掌北冥,不日將會將城主一位交托。
宋不忘在照水城中聽聞此事,怔然許久。
秦微剛剛出蒼古塔,險些沒站起來。
蒼古塔頂層只有安無雪一人活著出來過,秦微能活著出來,還是因為他職責在身,不可任性,謝折風特意叮囑過弟子注意他的生死,在他垂危之時給他送來靈藥,他這才在反復的苦痛中熬了出來。
他都如此……當年的安無雪呢?
他本想把傷養好之后,為安無雪去四海尋一些修煉靈物,可聽聞北冥一事,他大笑幾聲,拖著傷重之軀,親自在那些寫明千年前真相的玉簡之上,添上了北冥一事。
如今,除了離火宗一事,已經再無其他。可離火宗滅門的苦主戚循都沒說什么,其他人又能說什么呢?
秦微便干脆領著司律峰弟子,滿四海地發玉簡。
霜海前,那先前為安無雪引路過的女弟子站在長松下,恍然看著先前自己同宿雪交談過的地方。
她還記得,那晚明月掛在松上霜雪后,她和仙尊留下的那位宿公子,談及首座的往事。
如今回想,竟然一切都是妄言。
她自言自語地對著長松說:“我隱約聽說,仙尊留下宿公子,是因為宿公子和首座頗為相似……”
她想起了那人一雙溫柔的桃花眼微彎,全無戾氣,不論她說什么,那人都是靜靜地聽她說完。
首座也是這樣的嗎?
當真是端方君子,無愧金身玉骨之名。
“也不知北冥如此紛亂,宿公子怎么樣了……”-
不過幾日,北冥尚在收拾殘局之時,兩界便已是人言人云,紛紛擾擾。
安無雪卻只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好像回到了殘魂歸于荊棘川之時,空空茫茫地飄蕩四方,漫無目的,失了來處,丟了去路。
那第五根天柱似乎一直在自己身側,無聲無息地頂天立地,好像沒有人看到它。
就這樣,很久,很久,很久……
大夢一場。
他醒了。
他睜眼——我做夢了嗎?
好像做了。
也全忘了。
屋外有人輕聲問道:“首座醒了嗎?”
第099章 第 99 章
這一聲“首座”, 小心翼翼地從門縫中傳來,伴隨著窗隙送來的風,飄在浮塵中,喊得他恍惚間覺得自己不曾醒來。
他揉了揉雙眼, 看向屋內格外熟悉的擺設。
春華躺在他的身側。
我在北冥?
這里不是北冥的城主府嗎?
他習慣地用了個除塵法訣起身, 行至窗前, 推開透著天光的紙窗。
涼風立時吹入他的衣襟。
他修為重回半步登仙之境,靈力充沛,自然便會自行運轉,絲毫不覺著冷。
滿院梅花綻開, 冬風送來細雪,掛落滿梢。
梅花瓣隨風而落, 鋪滿小院,送了他滿眼的深冬芬芳。
好像這千年都沒有走過, 他還在北冥的城主府,還在劍陣初立之時。
可他記得先前發生了什么。
觀葉大陣、登仙雷劫、北冥劍陣……
他晃了一瞬,一個白團子從門前繞來窗邊,一下子沖入他的懷中。
“……困困?”
“嗚嗚!”
門外敲門的人方才似是怕打擾到他, 此刻確認他醒了, 這才又敲了敲門:“首座?”
他皺了皺眉:“玄方?”
玄方怎么在這里?為什么叫他首座?
他一個松手, 困困便明白他的意思,從他懷中飛起, 沖到門前, 用爪子拉開了門。
果然是玄方。
玄方乍一看到安無雪,居然比安無雪還要怔愣。
他眸光閃爍, 欲言又止。
他捧著個精致的托盤,上頭放著用料昂貴走線精細的衣裳, 還有幾個丹藥瓶子和一個靈囊。
安無雪掀開自己左手衣袖,看到了傀儡印。
他還是宿雪。
他沒記錯,也不是做夢。
……是謝折風把他帶來了城主府?
“此處是我當年常住之地,”他說,“沒想到千年轉眼過,故地仍在。進來坐吧。”
玄方這才將托盤放在茶桌之上,關上門入內。
可他沒有坐下。
他已是落月的一峰之主,此刻卻仿佛回到了千年前,以一個小弟子的姿態,立于安無雪身旁。
“首座,先前霜海旁,我……出言不遜,實在該打……”
安無雪眸光一轉,回憶了很久,才想起來他初到霜海之時,困困來找他被玄方撞上,對方似乎沒給他什么好臉色。
他都忘了。
“玄峰主說的是那日困困沖入我懷中,峰主提醒我莫要越矩之事?玄峰主在落月峰地位超然,當時只是提醒一個爐鼎不要沒了分寸罷了。”
雖說以身份待人確實不對,可他已不是對方的首座大師兄,沒什么好說的。
他這短短一句話,既將玄方放在了峰主的身份上,又把自己從落月中撇開,哪怕玄方明明喊他“首座”,他卻還是那個只會在意玄方有沒有兇到困困的“宿雪”。
玄方神色慘然,卻毫無抱怨之言。
“仙尊有事離開北冥幾日,讓我照顧首座。我看首座一直穿的都是落月普通弟子的法袍,尋了一件峰主所用的新衣。等回了落月,我再給您備新的。”
“對了,這些丹藥都是一些補充靈力的靈丹,淬煉過許多回,沒有雜質。”
“還有,靈囊里是我覺得首座可能需要用上的東西……”
安無雪靜靜地聽著,對玄方的話似是沒什么別的感覺。
但他還是聽完了,才問:“北冥現今如何了?”
“觀葉陣破,劫云散去,沒出什么大事。但是有些仙修遇到觀葉陣死門,已經……落月弟子正在同北冥仙修一道處理危局之中的死傷,第十五城劍陣在昨日被修好了,曲家那位小仙師抓了不少本宗潛藏的魔修,各城都在肅清魔物。”
“曲問心呢?”
“她被審了幾回,卻一個字都不曾說過。仙尊說她不可能知道背后主使在哪,我們怕她之后有用,暫時沒用搜魂之法。”
“可有抓到曲問心背后之人?”
“不曾,天劫過后,仙尊曾以仙者神識來回探查第一城,沒有發現什么異樣。那人要么是隱在仙修中,要么是早就在惹起禍端之后離開第一城。”
“是好事,”安無雪卻說,“那個人不敢和仙尊當面交手,便不可能是仙者境,這才只能行陰詭之事。”
他問完這些,總算放下心來,卻又想到自己此刻的處境。
心間突然沉甸甸的。
“你知曉我的身份,現在……都知道了?”
玄方神色一頓。
“是——”
“多謝你的東西。”安無雪得到肯定,便趕忙打斷了玄方。
他鮮少有逃避的時候。
可是此刻,他不想聽。
當時劍陣危急,天雷在即,他知道自己會暴露身份,可他沒得選擇。
眼下危局已解,他難得放任自己一番,不想聽身份暴露后的事情。
他已經有很多事情總是逼著自己去做,或者逼著自己放棄,只這么一點小事,非是不敢,而是不想。
可老天總是習慣和他作對。
玄方和他說:“首座休息得如何了?院外有一些北冥仙門氏族和門派的仙修,劍陣擋下天雷之后,他們也都知道首座回來了,正候在門外,等你醒來,想見你……”
安無雪抱著困困,撫摸困困后背的動作一滯。
“……想見我?”
“是。等了許久了。”
“想見我,還是想見安無雪?”
玄方呆了呆,似是沒理解這句話。
他面前的不就是安無雪嗎?
安無雪也沒在意他的反應,又說:“算了,既然要見我,躲著也不是事。就在外面嗎?”
“是……”
“那勞煩玄峰主轉告一聲,我即刻便出來。”
“首座,”玄方苦笑,“當年我還小,曾在落月山門前,見首座劍斬宵小,護佑落月山門。當時我希望首座來日能立于兩界之云端,俯瞰蒼生之風雪,我當年未曾踐諾,蒼天既然又給了一次機會,自然是愿為首座肝腦涂地。”
“‘麻煩’二字,實在是說不上。”
安無雪卻輕笑一聲,閑話家常般道:“可玄峰主不也終是成了護佑蒼生的一方高手嗎?”
玄方一滯。
“嗚嗚……”困困在安無雪懷中打了個滾。
安無雪拍了拍它的頭讓它安靜,這才接著說:“玄峰主喊的首座,他畢生只是為了兩界蒼生,死前若說是有遺愿,那應當就是兩界清平。”
“如今兩界清平,玄峰主鎮守一方,那對于你口中的首座而言,便算不上是不曾踐諾。”
“若說是對我——我與玄峰主唯一交集,不過是半年前的落月相識,實在是沒那個臉面,讓玄峰主這樣的人為我肝腦涂地。”
“不論我是誰,玄峰主是玄峰主,我是我,麻煩了就是麻煩了。”
安無雪既不受玄方的悔歉,又不施之怨憤,仿若兩人當真只是因緣際會,幾面相識。
玄方張口便想反駁。
可他目光落在安無雪身上,瞧著青年端坐在茶桌旁,垂眸望著懷中的白團子,神色溫和,一雙向來溫潤的眼睛里盛滿光華。
窗外冬梅飄香,涼風送雪而入,凍不著境界高深的修士,卻仿佛停滯了時光。
他竟是不敢開口打擾。
他只好無聲作揖,退下去告知那些等在屋外的人。
房門又開又合,安無雪復又抬眸,看著窗外長了千年的仙梅。
“花開又敗,風雪再大,只要根系還在,來年總會再有花香。”
懷中的小東西聽不懂他的話,“嗚嗚?”
“該下的雪,總是要下的。”
他說。
害怕逃避總是沒用的。
他放下困困,讓小東西待在屋內,也沒用玄方給他帶來的那些東西,仍然穿著那身素衣,自己拿起春華走了出去。
院外站了好些個仙修。
安無雪稍一打眼,看著那些熟悉的家紋或者配飾,便能認出——北冥齊氏、王氏、薛氏……
還有一些門派。
大多都是渡劫期,有的人甚至當年和他打過不少交道,卻也曾在萬宗圍殺之時,站在人群中質問他。
當時他是墻倒眾人推,很多人不知真相,只是隨波逐流,怨恨會讓他自己困于過去,所以他從來沒想計較什么。
有人似是正在問玄方他何時出來,見著他走出,院外突然一片死寂。
這是安無雪重新醒來之后,第一次以上一世的身份現于人前。
還是舊人面前。
他握劍的手緊了緊。
其實他還是想安安靜靜地活在這個從前不曾體會過的盛世里,做一個廢物,做一個凡俗,等到壽數將至,天人五衰,就在這樣一個梅花院落里,躺在雪和梅中。
可惜天命總是不愿意讓他如愿。
有人終于打破了沉寂:“安首座——”
“諸位,”安無雪率先道,“我前幾日消耗頗大,剛醒來,也許有些不清醒的地方,說話也未必妥當,先在這邊請諸位見諒了。”
玄方鼻頭一酸。
本就沒有人能說話一直妥帖完美。
放在他人身上,根本不會有人在意這些。言語之失,誰又會當回事呢?
可安無雪卻好似將這份謹慎刻進了骨子里,擔心一言之錯,便會讓人心生不滿與積怨。
這世間臟惡萬千,總能得人諒解。唯獨他的首座,肩上背了太多苛刻。
院外仙修也大多神色復雜。
沒有人想到,安無雪救了北冥不計其數的生靈,維持北冥劍陣不毀,出來見到眾人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一句話。
氏族門派的仙修中,有人一步上前。
安無雪眸光一凝,眉頭緊鎖,頃刻間拔劍而出。
在場之人都是見過千年前春華鋒芒的,這一聲劍鳴分明不帶靈力,卻讓眾人盡皆神色一緊。
那本來要上前的人也趕忙止住腳步。
可安無雪只是持劍而立,不疾不徐道:“諸位若是要和我分說千年前的事情,我這千年來確實沒有長進,還是只能說一句——不是我做的。有些事情出寒仙尊已經查清,其中細節我也不知,問我不如問落月峰。”
“我這一回并無意兩界高位,北冥出手是無可奈何,之后若無必要,我不會插手四海萬宗之事。”
“我話已至此,若是還有什么要計較之事,我也不是坐以待斃之輩。春華當年見血便不分仙魔,如今也不是懦弱退讓之劍。”
先前要上前那人神情一抖,竟是直接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安首座。”
安無雪一愣。
人群后方,一聲嘆息傳來。
其余諸人察覺到來者氣息境界,立時讓出一條路來。
紅衣男人手持折扇,緩步朝他走來。
“阿雪,”戚循嗓音哀然,“他們是來向你賠罪和道歉的。”
第100章 第 100 章
來者是戚循, 安無雪下意識便想轉身回去。
可戚循說的話讓他有些困惑。
賠罪?
道謝?
他仍手持春華,維持著戒備之態,雙眸之中卻閃過一絲空茫。
師弟和玄方不論與他關系如何,終究是曾經同門, 會在他死后千年漸改當年態度, 他雖然也意外, 卻能明白一些。
可院外的這些人,能與他恩怨全消都算是清凈的結局。
又哪來的什么道謝賠罪的?
他出來之前,本是做好了一言不合又要動手的準備。
安無雪出神怔愣間,方才跪下那人已經接著戚循的話說:“戚宗主所言甚是。我當日就在北冥劍陣之中, 一時眼拙,不曾認出安首座。我修為不如上官城主, 當時只能略盡綿薄之力,給劍陣輸送靈力, 無力回天之際,卻見安首座以身入陣,連擋兩道雷劫。”
“此后雷劫結束,我知曉許多真相, 寢食難安, 已在院外等了兩日……”
對方嗓音入耳, 安無雪乍一回神,細細看去。
他瞧見那人腰間掛著的靈囊上繡著齊氏家紋, 那日既在劍陣中, 想必是齊氏的渡劫修士。
齊氏……
他入觀葉陣,還遇到過齊氏已經隕落的先人。
原來是這般因果。
應對登仙雷劫時, 他記得此人確實在場。
聽上去,似乎是雷劫結束之后謝折風或是上官了了說了什么。
他不清楚, 也不在意。
“你是北冥修士,”他說,“盡你之力,救第一城生靈,本就是你們北冥的事情。你既然已經承你之責,便不算愧對北冥,來找我說干什么?與我有什么關系嗎?”
“首座也救了北冥——”
“我救的是無辜受累的生靈,不是北冥。”
是北冥也好,照水也罷,或是瑯風鳴日,亦或是沒有毗鄰四海的那些地方,都沒什么區別。
既如此,那就談不上什么道謝。
“不、不僅是北冥……”
齊氏仙修已經有些面紅耳赤,“還有我齊氏先輩隕落的原因,族內不知真相,誤把首座當罪魁禍首,直至如今……還有、還有上官公子之死,還有其他!仙尊和上官城主都已告知我們……”
“哦……”安無雪恍然。
原來賠的是這個罪。
他不疾不徐地說:“那似乎和我也沒有關系。我已經不是落月峰首座了,我姓宿,單名一個雪字。”
那人神情一滯。
安無雪沒死的消息傳開之時,兩界中人不知安無雪為何沒死。
有人覺得是仙尊當時便沒有動手,有人覺得是長生仙無所不能,行起死回生之舉……
可無論如何,荊棘川之事不可能當做沒有發生,安無雪這個名字也確實死了千年。
再怎么樣,也無可更改。
安無雪既然說了自己叫宿雪,其余人越是對著宿雪賠罪安無雪之事,越是顯得當年圍殺可笑。
齊氏仙修果然說不下去了。
他僵在安無雪面前,就這么跪著。
安無雪卻不想受這跪拜大禮,抬手揮出靈力,便把那人強行扶了起來。
他想,他是不是真的該在落月峰還是荊棘川給自己立個墳,對著每個來找他的修士說——“要罵還是要夸,是要跪下大哭一場,還是潑灑狗血大罵一場,都去安無雪墳前自便。”
這些人愛吊唁,便去墳前哭去,對著他一個活人哭,他還打發不了這些人,當真是麻煩。
他怎么沒早點這么做?
被他扶起來那仙修還是不愿退去,又說:“千年前,北冥齊氏曾前往荊棘川……”
那人一頓,竟是有些沒臉細說。
但此人提到荊棘川,說的是什么,已經明了——安無雪在荊棘川被萬宗修士圍殺,那時他只是經脈被濁氣侵蝕,分明沒有入魔,卻無人信他,只想讓他認罪。
先前照水真相廣告天下,落月本就解釋了很多細碎“罪名”,而北冥雷劫事后,除了離火宗滅門一案,所有事情都已清楚。
若不是如此,他們直至今日,怕是仍然堅信安無雪修濁入魔、誤入歧途。
其他人這時紛紛道:“當年我等實在是……實在是……實在是黑白不分啊!”
那齊氏仙修梗了許久,這才厚著臉皮繼續說:“雖然首座出手,是出于救人本心,但對我等而言……雷劫那日,我齊氏不論仙修還是氏族內的凡人,大多都在第一城內。雷劫若是落下,齊氏一族怕是難有完卵,首座與北冥諸多仙門有舊怨,卻沒有袖手旁觀,反而以德報怨,我實在是有些慚愧。”
他說著,竟然又要跪下,“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償還當年之過,首座若有吩咐,即便是要了我這條命去——”
安無雪聽著,再度以靈力攔著那人,不讓那人跪下。
對方已經滿臉通紅、全是愧色,可安無雪眸光輕轉,竟像是聽到什么幽默之言,勾了勾唇,說:“這位道友……不,不止這位,諸位道友——我千年前,也曾在北冥多年。”
他說完這話,眾人紛紛面露困惑。
安無雪卻懶得解釋,直接收起春華,也沒管站在一旁的戚循,轉身便回院了。
“首座——”
有人想攔。
溫和的嗓音飄入眾人耳中:“我有些乏了,諸位若是有人想找我算那些我也不知道的賬,直接朝我拔劍便是,在下奉陪。若是其他,恕不相迎。”
話音漸行漸遠,安無雪的身影也消失在了眾人眼中。
他分明毫無尖銳之意,卻冷得讓人不敢追去。
那齊氏修士仍然站在原地,似還在思忖安無雪剛才說的話。
玄方先前不會懂,眼下卻能聽懂。
他嘆了口氣,對那齊氏仙修說:“閣下,首座當年背負如此多的污名,即便他沒有挽救北冥,這些委屈就不存在了嗎?他一定要救了北冥、做了什么,才能配得上一句賠罪,得到爾等一句愧疚?
“而且——你剛才說,齊氏曾參與千年前荊棘川圍殺,并冤枉過首座莫須有之罪,而首座以德報怨,救了北冥第一城,因此你深感羞愧,來此道歉賠罪。
“可千年以前,首座就沒有救過北冥嗎?北冥紛亂不是首座和仙尊城主等人合力終了的嗎?北冥劍陣不是首座主立以鎮壓北冥濁氣的嗎?就算首座天賜玉骨金身,生來就該救亂世于傾頹,但他所做,早就遠超于天道所賜吧?”
“怎么當年齊氏可以不由分說動手,如今卻又這么容易記得雷劫之恩?”
“因為——”
“因為千年前你覺得理所應當。因為安無雪拯救天下蒼生是該做之事,只要沒做到最好、沒能讓所有人滿意,那便是錯。而如今‘宿雪’沒有這個標尺,那只要‘宿雪’受了委屈,都能被人看到,而不論‘宿雪’做了什么,只要是做了,都會被人感謝。”
玄方說到這,嗓音一沉,自己也覺著好笑。
十成之事,安無雪若是沒能做好那一成,便好似連做好的九成都不算數了。
可安無雪死了一回,變成了宿雪,十成之事,做一成就能得到感謝,做到五成就能輕而易舉地被人感恩戴德。
其他人如此,玄方自己當年不也如此?
又有什么好五十步笑百步的呢?
他止了話語,終是無言。
玄方字字誅心,那齊氏仙修神色慘然,一句辯駁之話也找不出來。
“我……”他垂頭喪氣,“確是什么都遲了……”
其余諸人面面相覷,無言許久。
那齊氏仙修無可辯駁,沒了法子,可他又愧疚難當,實在不愿意就這樣離去。
他干脆直接掏出了一塊玉牌,強行塞到玄方手中。
“這是刻了我北冥齊氏家紋的令牌,不論在哪都可號令我齊氏修士。還請玄峰主轉交安首座,讓我等略盡綿薄之力……”
其余諸人見狀,像是終于尋到了口子,紛紛擠到玄方跟前。
“這是我王氏馭使靈獸用的琴譜……”
“還有我的……”
“我的……”
“……”
院外玄方焦頭爛額,院內安無雪直接以結界隔絕了外界聲響,終于重回清靜。
他剛回到梅花樹下,一道天涯海角符便不知從何處遠道而來,似是染著厚重風塵。
在觀葉陣前,安無雪若是感受到這符咒所屬者的氣息,怕是會揮手便將天涯海角符打碎。
可現在……
他竟是猶豫了一下。
他甚至不是在猶豫要不要毀了,而是在猶豫要不要聽。
送來這道符咒的人卻生怕他抬手毀咒一般,天涯海角符剛到他眼前,他猶豫剛起,謝折風那低沉平穩卻裹著關切的嗓音便傳入他耳中:“師兄醒了?可有不適?傀儡印如何了?靈力有滯澀之處嗎?有什么缺的?玄方有照顧好你嗎?我不在北冥,但會盡快回來的……”
安無雪:“……”
他以前怎么沒覺得師弟這么啰嗦?
他這回不猶豫了,揮手使出靈力,把天涯海角符捏成了齏粉。
身后傳來一陣輕風,似有靈力波動。
“玄方能攔住其他人,果然攔不住你。”
他沒回頭。
“阿雪。”戚循這樣喊他。
成片的梅花樹下只余下他們二人,再往里便是臥房,安無雪已經無處可退。
他與戚循的相見,終是躲不掉。
他上輩子最后一次見到戚循,對方站在萬宗修士之前,執劍對他說:“安無雪,我和你自此恩斷義絕,你死我活。”
而后他死了。
這輩子第一次見,是霜海上,明月下,戚循對著他這張臉看了許久。
也不知那時,戚循對著“宿雪”,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終于回過頭去,看向不遠處的紅衣男子,低聲說:“戚宗主。”
戚循雙眸一紅,幾步來到他跟前。
“……戚宗主?”他喃喃道,“看來我沒有得到什么優待。”
安無雪對他,同剛剛對院外那些仙修,并無區別。
“……你是來問離火宗一事?”安無雪只問出了這個問題。
“你不怪我嗎?”
“恩斷義絕,你死我活,”安無雪說,“我做到了。我沒怪你,離火宗無一幸存,我也很難過。如果你我易地而處,當時的我突然得知落月峰遭劫,我也未必能冷靜。”
戚循手中折扇一收。
“無可厚非,也無話可說,是這個意思嗎?”
安無雪無言。
戚循便又說:“你……你死之后,我日日回想你那日所言,常常去被挖空的靈脈看春華劍痕,想了很多很多遍。我忘了從第幾遍開始,我漸漸冷靜了下來,覺得一定有問題。
“可是我實在看不出問題出自何處,就這樣尋了幾百年的真相,去了很多秘境,還上過很多所謂的復生之法的當。”
他故作輕松地聳肩道,“真是浪費了我好多法寶。”
安無雪只當是聽別人的故事:“那真是可惜了。戚宗主,我真的有些乏了。”
戚循動作一頓,神情微僵。
他只能說:“明日是二月初五。”
“……嗯?”
“阿雪,二月初五是你生辰。”
安無雪這才想起來這個日子。
他的生辰其實是故地的遭難之日,最開始他是不過的。
可后來謝折風替他斬斷了這一執迷,他才知,越是在意越是難以放下。
再之后,他開始以平常心對待生辰,年少時會和戚循、秦微還有上官了了,還有一些故友,一道在落月峰慶賀。
但后來……
后來他身邊沒什么人,便漸漸忘了過。
“……你說起生辰,我倒是想起來了——千年前的那個生辰禮,我還是該和你說聲謝謝。”
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雷劫之時,若無春華這一線生機,一切都未可知。
戚循悵然道:“我千年前沒告訴你,是想著留個驚喜,可惜后來世事太多,漸漸掩了此事……”
“當時你和北冥算是鬧翻,我知你還是會操心北冥蒼生,指不定將來還要來北冥,所以想著讓北冥劍陣認可春華,以防不時之需。”
“那都已經是千年前的賀禮了。你如今有什么想要的生辰禮嗎?”
“戚循,”他總算喊了對方的名字,“我連忌日都有了,過什么生辰呢?”
此言是他隨口而出,既是調侃,也是拒絕。
可對戚循來說,這短短一句話,似乎比先前所有言語都要冰寒。
戚循僵直地站在他身側,雙手都抓著折扇,卻連如何開扇都忘了。
他就這么被安無雪送客送走了。
梅花院中總算徹底安靜了下來。
沒有來客,也沒有故人。
安無雪終于任性了一回,沒有去想傀儡之禍,也沒有去想這一次次禍亂的根源,就那么抱著困困,坐在院中發呆。
他足足發呆到了夜晚,又抱著困困去睡了。
這一晚,他睡得格外沉穩。
夜色愈發濃稠。
月朗星稀。
劫云并沒有給繁盛的北冥帶來多大的影響,這仙道昌盛之地,哪怕入夜,也有不少修士御劍穿梭于夜空之中。
一道道靈光像是交織的流星,將凡世悲喜都飛入夢中。
“……嗚嗚?嗚嗚?”
安無雪被困困扯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睜眼,卻見天色仍然暗著,窗戶開了個縫,外頭似乎不算暗。
不算暗?
他好像沒有在院中留燈。
困困還在急急忙忙扯著他,要把他往屋外拽。
他登時起了警惕之心,披起外袍推門而出。
困困卻沒跟著出來,一溜煙回到了床榻上,藏進錦被里。
“吱呀——”
夜風“呼呼”灌入他的衣袖。
芬芳花香混著飄雪與寒梅,拂過他的臉頰。
他的警惕頃刻間化作怔然。
他站在門前,看見滿院堆滿了泛著如星霧般的藍光的寒桑花。
院中小道都被這滿滿當當的寒桑花遮蓋,瞧不見一點兒空隙。
梅花掛著明月,為滿地寒桑蓋上一層光影。
師弟站在寒桑花中,回過頭來看他。
那人墨瞳比幽夜更為深邃,卻又藏著期許,只這一眼,他仿若瞧見了當年尚且年少、還未登臨仙尊位的師弟。
他從來不曾見到這般陣仗,陣仗中還站著個謝折風。
“……仙尊這是把寒桑崖搬空了?”
謝折風眸光一閃,居然有些訕訕。
“我聽他們說,北冥人以寒桑花示愛,寒桑之上的冰霜越冷,代表情意越濃,所以北冥人總以采到最冷的那朵寒桑花為榮。可我……”
長生仙不畏寒不懼熱,這分明是世人都艷羨之處,可他站在寒桑崖上,又一次覺著這體質當真礙事。
他只能感到寒桑花瓣有些許冷意,卻找不出最冷的那一朵。
出寒仙尊的劍能斬盡天下妖魔,可面對這滿山的寒桑花,最終卻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
他說:“這里面定然是有最冷的那一朵。”
安無雪站在花海后。
他雙唇輕動,卻不知自己想說什么。
他當年收過很多很多朵寒桑花。
可他一朵都不曾留下。
如今當年最想要的那一朵就藏在這滿園花海中,可凡世都已經滄海桑田。
都這么久了。
這么這么的久,他已經不再執意了。
他掃了一眼梅花樹下的點點藍光,躲著謝折風直勾勾的視線,顧左右而言他:“所以你把它們全摘了?駐地在寒桑崖旁的薛氏沒有和仙尊鬧嗎?”
謝折風面露茫然。
安無雪得到了肯定答案——誰敢和仙尊鬧。
這人怕是搬空了寒桑崖都不知,那其實是薛氏所屬。
他剛想讓謝折風將這些送還給薛氏,謝折風卻又突然喊他:“師兄。”
安無雪快速眨了眨眼,鴉羽似的睫毛輕顫,抖落方才掛著的細雪。
身前的人低頭,打開靈囊。
白光一閃,安無雪一晃眼,只見師弟伸出雙手,掌心朝上,虔誠地捧著一朵雪白的蓮花送至他面前。
“觀葉陣中,你和我說你喜歡歸絮海的雪蓮,可陣中只有第一城,我實在拿不到此物。我一直記著,我沒忘。雷劫結束后,正好你因突破沉睡,我去了歸絮海……”
瑯風城在至西,北冥城緊挨極北境,來回至少兩日。
這人還要善后北冥諸般事宜,安無雪睡了不過三四日,仔細算來,謝折風在劫云散去后,竟是一刻不曾停歇。
“……這是歸絮海至深處的雪蓮,埋于深海中,得海水冰雪呵護,從未受過罡風之苦,最是明亮。”
“師兄,”他說,“生辰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