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 81 章
裴千說完, 安無雪卻沒有接話。
他不知在想什么,低著頭,神色復雜地看著昏迷中的出寒仙尊。
那白團子靈寵此刻躺在謝折風身側,正不明所以地看著安無雪和裴千, 似是沒懂他們此時在干什么。
客房內再度安靜下來。
裴千不敢作聲, 站在一旁等了一會, 手腕便被什么東西扯著,一動一動的。
他低頭一看,那綁著他手腕的靈繩正隔著一間屋子,被隔壁曲忌之那混蛋東西牽動著。
“……”
安無雪倏地回過神來, 瞥了裴千手腕一眼。
裴千悄悄拉下衣袖。
安無雪說:“這繩子勾連的另一邊,不是五百年前的曲忌之, 而是真正的曲忌之吧?”
裴千:“!!!”
“我探查了你的靈力,發現還是封印狀態。若是五百年前的曲忌之, 你完全可以自己解了封印,再糊弄他。沒解開,只有可能是因為你解不開——只有真正的曲忌之修為比你高,落下的封印你才解不開。”
“首座……”
“你被我揭穿之前, 并無捅出曲忌之在此之意, 他應當不是第一城觀葉陣的元兇。你與他的私事, 我不干預,但他既然現身此間幻境, 又是觀葉陣的創造之人, 你回去之后該如何做,需要我點明嗎?”
安無雪被謝折風神魂之上的無情咒一事所驚, 至今仍恍恍又茫茫,但北冥之事他卻依然謹慎至沒有漏過任何一絲細節。
裴千冷汗涔涔, 認真道:“我會問清他觀葉陣究竟有誰知曉,曲氏又為何會有魔修在追殺姜先生。”
安無雪默然。
裴千手腕上,那靈繩拉得愈來愈快,他知道曲忌之等不下去了。
他轉身要走,又聽到安無雪同他說:“還有一事,算我與仙尊之間的私事,想拜托你與曲家這位小仙師。”
“首座請講。”
“仙尊身上的無情咒,非我所下,我也解不開……”
那無情咒是南鶴仙尊生前所下,唯有仙者境可破。
安無雪摸不清謝折風的心魔到底會不會和這無情咒有關,也不清楚如今破咒好還是留著咒術好。
“……眼下恐怕只有仙尊自己能自行破咒。曲忌之既然能來找你,必然已經破咒,可否幫我從他那里探聽一下,他是如此破咒的?破咒前后又有何影響?”
裴千點頭。
“除此之外,曲氏持有此咒,我想探查咒術根源,若是可以,也希望你能幫我問問曲氏是否有其他相關的消息。”
“首座,”裴千抬手,比了個數字,“這是兩件事。”
安無雪:“……”
他說:“我的春華有點想見血了。”
裴千立刻作揖:“鄙人這就去辦!”
安無雪扔給他一個剛剛制成的書冊。
“此乃落月峰的幻術,你本就擅長因果道,捏造出來的幻境自然能得天獨厚。此幻術能造成魂牽夢繞之境,恍若真實,讓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是落月峰的不傳之秘。”
裴千展開書冊看了兩眼,感嘆道:“好缺德的法術。”
安無雪瞥了他一眼:“若是那位曲小仙師再糾纏于你,你可以用此幻術編織美滿姻緣,滿足他之執迷,說不定也就破了曲氏預言的無情劫。”
裴千于是贊嘆道:“缺德得我好喜歡。”
安無雪:“……”
裴千感受到安無雪的無語,趕忙收好這寶貝一樣的書冊,打開門,又貼心地給安無雪合上門,溜回去找曲忌之了。
四方剛一靜下,安無雪站在床邊,望著昏睡中的謝折風,又想起方才裴千所說的話。
——“……若是有人中了無情咒,可其情意堅不可摧,那自然也能在咒術未解之時,生生憑借自身意志之堅定,抵抗無情咒的作用。”
他解開了謝折風身上靈力和神識的禁錮,怔怔立于一旁。
不知多久。
他驀地自嘲般笑了-
謝折風許久不曾做夢了。
他忘了自己為什么會睡著,也忘了自己怎么就入了夢。
他與心魔爭斗數百年,每每入夢,總是可怕至極的噩夢,或是師兄消逝的身影。這樣的夢出現得多了,若不是心魔拖著他入夢,他便再也不敢做夢。
入北冥之后,他心魔被壓抑得狠,師兄存在的噩夢,他已經許久不曾遇到。
以至于他再度見到師兄站在落月峰磨劍石前,回眸看著他時,沒有意識到他入了夢。
他只知道一個勁地沖到師兄面前,怕對方消失,什么也不曾想,就抱了上去。
可他剛一湊近,便突然想起,師兄回來以后,似是不愿接近他的。
他心下一凜,動作一滯,又收回了動作。
可師兄卻對他笑了一下,反倒拉住了他。
“師弟,”夢中,師兄如千年前那般溫和地喊他,“怎么不動了?”
師兄反而朝他走近。
本該是他夢寐以求之事。
哪怕是夢中,也已經是他千年不曾尋得的美夢。
可謝折風卻突然一股驚懼涌上心頭。
不對!
千年后的師兄從未對他這么好過,更不可能重回落月,在磨劍石前對他一如往昔!
師兄是要騙我!
他要給我下無情咒。
他要讓我忘了他!
謝折風猛然后退。
夢中,師兄雙眼微彎,眸光明亮。
“怎么了?師弟不想同我親近嗎?”
想。
怎么不想。
可他卻再踉蹌地后退了幾步,退到磨劍石上的劍痕都看不清,退到遠遠看著師兄的笑容居然覺著可怕刺目。
大妖大魔見著他都不戰而逃,仙修高手盡知出寒劍之名,他坐仙尊位千余年,從來只有他人看見到落荒而逃的份。
可他卻被自己曾經求而不得的笑容嚇得不敢靠近。
慌亂得全然不似他。
可夢中的師兄還是笑著上前,問他:“師弟在怕什么?師弟還記得我?”
“師弟還記得?”
“那你該忘了。”
不!!!
謝折風乍然清醒。
他猛地從床榻上坐起。
五百年前的幻境中,天色已黑,屋內被人擺放了兩盞火精煉制而成的夜明燈,明亮而溫暖。
可明窗卻大大地敞開著,送來夜里涼風,映入窗外星星點點的天穹。
安無雪就坐在明窗旁,夜風吹得他的發梢一蕩一蕩的,似是要蕩進誰的心里。
他身旁放著一枚夜明珠,就著明光,安無雪正在翻看著什么凡俗書冊。
謝折風恍了一瞬。
師兄……
安無雪也聽到他醒來的動靜,從書冊上收回目光,看向床榻,神色平淡。
他語氣不咸不淡:“醒了?”
謝折風怔怔點頭。
安無雪便說:“姜輕還在曲家之中,他說上官了了應當明后日便會拜訪曲家,讓我們做好準備。
“裴千和曲忌之在隔壁,今日我們見到的曲忌之不是幻境里的曲忌之,而是真實的曲忌之——他也入了此間幻境。
“所以五百年前的裴千和曲忌之都還在正常的軌跡之上,幻境目前還沒有任何問題。”
他說完這些公事,便放緩了語調,“我弄暈你之時,下手太重,你一直沒醒,我覺得無聊,便去夜集買了本凡間戲文的書冊,正看到關頭,你就醒了。”
謝折風更是恍惚。
他好似回到了仙禍之時,和安無雪商討兩界要事之時的時光中,又好像看到了當初在冥海岸邊等不到他卻依舊溫潤如水的師兄。
可他心底一顫,突然又想起白日里那個要給自己落咒的師兄。
他雙唇微動,說不出話來。
安無雪兀自接著說:“戲文差一點就看完了,仙尊自行休息一會,讓我看完它吧。”
謝折風動也不敢動。
他還處于剛剛清醒的茫然之中,卻也知道安無雪讓他不要打擾,于是他只是僵直地坐在床上,一點動靜也沒有。
可他就這么看著安無雪,竟然還是能感受到自己對眼前之人的綿綿情意。
他喜歡師兄。
他愛師兄。
——他沒有忘!!!
謝折風屏著息,生怕自己還在夢中。
師兄沒給他落咒?
可他先前那般哀求,安無雪都不曾露出一點兒的猶豫之色。
還是說,安無雪已經給他下咒了,只是此咒對他無用?
那師兄現在對他如此平和,是不是不知道咒術失效,已經將他當一個無情無義的仙尊對待了?
他剛從一場比死還要可怕的夢中逃離,此時神魂都似是打結了,想什么都是一團漿糊。
靜謐之中,謝折風茫然地忐忑著。
片刻。
安無雪看完,合上書冊,復又朝謝折風看去。
“師弟,”他換了稱呼,“你出生瑯風,可還記得歸絮海上,有著同海中繁星一般的雪蓮?”
“記得……”
“歸絮海妖魔眾多,海水和冰霜又阻礙尋常修者神識,只有師弟這種靈力天生冰寒之人方能在其中隨意行走。”
安無雪輕笑了一聲,重復著千年前說過的話語。
“雪蓮藏在歸絮海的雪沫中,歸絮海廣袤冰寒,我神識難以展開,分不清雪蓮和雪沫,師弟可否幫我找一株?”
謝折風不假思索道:“自然,師兄想要什么,我都會為師兄去取。我——”
他話語一頓,突然想起無情咒一事。
他驟然露出慌亂之色。
他這般回答,哪里有半點忘情的模樣?
若是師兄知曉落咒失敗,又要再給他下咒一次……
明窗旁,安無雪正在思索著千年前的往事。
他會問這個問題,看謝折風的反應,也只是想看看從前那些師弟反復無常之舉,是否出自無情咒。
謝折風的回答昭示了答案。
謝折風當初若是記得他的囑托,只是不記得幫他摘,如今聽到一模一樣的話語,不該對此毫無反應。
這人是連他囑托過這件事都完完全全忘了。
果然如此……
“師兄!”
他正沉思著,謝折風卻驀地下了床榻,幾步沖至他的面前。
他坐在茶案旁的木椅之上,謝折風竟干脆在他面前跪坐而下,稍稍仰頭看著他,格外急促地同他說:“我方才會應承師兄,愿意幫師兄去摘,是因同門之情誼,這只是、只是舉手之勞!”
“我對師兄沒有情愛之心!”
“我……我忘了,你相信我。”
第082章 第 82 章
安無雪微怔。
他有些沒聽懂謝折風的話。
“仙尊, ”他說,“我沒有對你下咒。”
謝折風神色一頓。
他分明怕極了安無雪要對他下那個什么沒聽過的無情咒,此時聽到對方這么平靜地說出沒有下咒,他卻又有些不敢相信。
他還記得昏迷之前, 安無雪那全然不為所動的神情……
他躊躇了一會, 仍然稍稍仰頭看著他的師兄, 低聲問:“……當真?”
安無雪沉默了片刻。
在謝折風醒來之前,裴千又過來了一次,帶著曲忌之的答案。
裴千和他說:“曲忌之破咒,主要是因為我本身沒有下死手, 咒術本就松垮。
“時間久了,他慢慢察覺到不對, 卻因不知無情咒的存在,不知到底怎么回事。所以他給自己也開了個觀葉陣……”
“他在觀葉陣中徘徊三百年, 自困其中,不斷回憶著從小到大的往事,終于破了無情咒的桎梏,想起了——等等, 不能說是想起, 而是又犯病了。然后他知道了自己身上可能有咒術, 也在觀葉陣里的曲家徘徊很久,這也是曲氏其他人會知曉觀葉陣門道的原因。
“畢竟以曲忌之的身份, 入陣三百年, 曲氏長輩都看在眼里,是誰趁機學去了觀葉陣, 他也無法明確。
“總之他最后同樣找到了無情咒。”
“然后他就給自己解咒了?”安無雪問。
“對,那時候他的修為比我給他落咒的時候高了不少, 解咒很容易。”
那么曲忌之中咒一事,和謝折風還不太一樣。
謝折風的咒是落于神魂之上,被仙禍之時的南鶴仙尊親手落下。
南鶴是誰?
是當年便已是鼎盛的修真界第一大宗落月峰的掌權之人,是長生仙還有數十位存于世間之時,都能力壓眾仙者的無情道天才。當年禍起北冥,浮生道天才北冥仙君最終也被南鶴斬于劍下。
謝折風雖然天縱奇才,是修真界有史以來登仙最快之人,但說到底,師弟登仙不過千年,還無情道破,困于心魔八百年。此時的謝折風,修為能高過落咒之時已經成仙幾千年的南鶴嗎?
未必。
可若是謝折風解不了無情咒,又知曉此咒已從師弟少年之時便刻于神魂中,師弟會如何?
這無情咒已經名存實亡,對謝折風沒了作用,若是他走錯一步,反倒出了差池……
思緒回籠,安無雪看著面前惴惴不安的謝折風,最終還是決定,先不提南鶴給謝折風下咒一事。
他最終只是說:“仙尊有沒有中咒,自己沒有感覺嗎?你又不是沒有修過無情道,有情還是無情難道分不清?沒落咒就是沒落咒,我又沒有必要在此事之上耍你。”
謝折風怔了怔。
他眸光轉動,真的在思慮安無雪所說之話。
他逐漸從噩夢之中清醒過來,回想起方才自己說的話,頓覺愚蠢。可這般愚蠢言語,安無雪也沒說什么……
幾息之后,他低頭,嘴角微微揚起,不可自抑地笑了一下——安無雪真的沒給他下咒!
可他剛剛起了笑意,卻又忙不迭壓了下來。
他甚至不敢提這無情咒一事,趕忙道:“那我們如今是等到明后日,入曲氏門庭,殺了幻境里的上官了了?”
安無雪點頭,又稍一皺眉。
“你……你起來坐著吧。”
謝折風如今這般跪坐在他面前,仰頭看著他,他著實有些別扭。
他已知曉無情咒一事,過往種種,不知該愛還是該恨。
可他死于出寒劍光之下卻是無法更改的事實,苦衷也好,隱情也罷,說到底都只是他上輩子的事情。
若說他之前對謝折風沒有報復之心,毫無殺意,是因為天下需要出寒劍、兩界需要長生仙,那如今,只是真正的無愛無恨了。
因此他同謝折風說話,話語緩和了許多。
謝折風卻反而有些惶惶然地望著他,猶豫了一會,這才聽話地站起來,坐在茶案另一邊的木椅之上。
安無雪這才發出一道傳音送至隔壁。
謝折風看了一眼自己衣袖上的血跡,想問安無雪為何給他治了傷,卻不給他換件衣裳——連那和師兄只有幾面之緣的姜輕都能有此待遇。
可他自是不敢問,只好自己悄無聲息地換了一件白衣。
不多時,裴千便同那曲小仙師一道進來了。
這兩人手腕之間,還牽著那靈繩。
安無雪挑眉。
裴千訕笑一聲:“我都說了他有病。”
曲忌之笑道:“兩位就是裴千說的落月峰來援北冥之人?”
安無雪探了探裴千的靈力,淡然道:“你身上的靈力封印還沒解?若是想解,我可替你解開。”
曲忌之面色一沉。
這兩人進來之時,謝折風便斂下一切神色,冷著一張臉坐在一旁。
曲忌之剛對安無雪露出不滿的眼神,這人便冷冷地看向進門這兩人。
出寒仙尊平日里光是持劍立在那里,便可見無數仙修聞風喪膽,微涼的目光更是帶著威壓,把曲忌之和裴千都看得一怵。
曲忌之先是沒由來神魂一顫,下一刻回過神來,直接一步上前,將裴千擋在身后。
裴千心中叫苦。
一邊是仙尊和首座,一邊是曲忌之。
他趕忙說:“不用解開不用解開……他也沒對我做什么……我們不是要談觀葉陣的事情嗎?”
安無雪伸手,請他們坐下,隨后道:“曲小仙師先前和裴千說,你先前自困其中三百年,曲氏長輩都知曉此事,所以你無法確定是否有人趁著你自困在陣中之時,偷偷在陣外學去了這陣法門道。
“可是你既然是曲家此代唯一的傳承之人,曲氏還是在意你的安危的吧?你把自己困在觀葉陣里,能知曉此事的人應當不多。”
“這位道友是想問我曲家誰最有嫌疑吧?”曲忌之直言道,“那必然是我的母親,曲家家主曲問心。”
安無雪一愣。
這個名字他熟識。
他隕落之前,曲問心還不是曲家家主,和他算是同輩,在立北冥劍陣之時,也聽他調遣過。
若論其品行,安無雪卻沒什么印象了。似乎是一個有點天賦但說不上驚才絕艷的陣道仙修。
這樣的人,仙禍之中很多很多。
謝折風也問:“既是你的生母,你就沒有其他懷疑之人?”
“有,很多,但她是最有可能以血脈之力偷偷入我的觀葉陣學走布陣門道的人。裴千所說的曲氏魔修已經有渡劫期的修為,誰能使喚得了渡劫期的曲家人?不還是只有她。
“她是我的生母,可我不得不說,我從觀葉陣出來之后,她變了許多,我已經不敢確認——”
曲忌之把玩著那牽動裴千的靈繩,拽到裴千瞪著他,他才心滿意足地接著說,“在我入陣的幾百年里,她是不是道心已變?”
他轉頭看向謝折風,卻又垂下目光,語氣頗為尊敬,“而且,裴千應該和仙尊說了我和他之間的因果。我娘既然能做出這等偷天換日的嘗試,她一直都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
裴千點頭:“也是——等等,我好像沒和你說過這是仙尊!”
曲忌之歪了歪頭:“仙尊近百年來,偶有來北冥調閱北冥卷宗之時,每回都是上官城主親自接待,有一回我剛好去過城主府,遠遠見過,雖然看不清尊容,但仙尊風采無雙,見過一次便不會忘。”
安無雪:“……”
他這才想起來,謝折風自封靈力之后臉上的幻術失效,一直不曾重新遮掩面容。
曲忌之又看向安無雪:“可這一位道友,我確實不認識,想遍如今兩界叫得出名堂的渡劫修士,也想不到對應之人。”
裴千嘀咕道:“你要是能想得到才怪……”
安無雪笑道:“我今夜無聊,去買戲文話本看時,聽到凡人談論到你,都說你是‘小北冥’,聰慧非常,長袖善舞,頗有北冥仙君未入魔之前的影子。現在一看,此言確實不假。
“可我尚有一言。”
“哦?”
“有其風采便可,還是莫要太像了。”
曲忌之輕笑一聲,聽懂了安無雪言語之中的敲打。
“我不會入魔,”他說,“哪怕是為了裴千,我也不可能走這等不歸之路。”
安無雪點到為止,繼續道:“那你是如何碰到我們的?”
“這可真的是巧了。陣起之后,第一城的生靈都被卷入,我徘徊其中,發現是自己創的陣,本來想查一查。但我說到底也只是一個人,頂多只能憑借著對此陣的了解在其中游刃有余,做不了什么多余的事情。
“所以我想著干脆不要浪費機會,找了好幾個幻境,才找到合籍宴當天。本來還想著拉五百年前的裴千去完成合籍呢,沒想到是個不能動的死門,我剛想破幻境離開,卻發現又有一個裴千,我和他實在是天定姻緣。”
裴千大喊:“你有病吧!!什么天定姻緣!?”
安無雪:“……”
困困:“……嗚。”
謝折風都側過頭,不想看這兩人。
該問的也都問完了,安無雪默了默,說:“既如此,明日我們入曲氏尋上官了了,我和仙尊會順帶探一探五百年前的曲問心,今晚便睡下歇息吧。你二人有什么私事,一邊兒解決去。”
裴千最先松了口氣,主動拽著那靈繩,一邊罵著“瘋子”“狗東西”“有病”,一邊把曲忌之拽走了。
安無雪也累了。
他對謝折風說:“我去另一間空房歇息,仙尊自便。”
謝折風下意識便起身想攔。
沒什么原因,只是他怕師兄離開自己的視線,怕師兄又走了。
可這一回,安無雪不過回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便心尖一顫,驀然道:“我……沒什么,我不會妨礙師兄,師兄好好休息。”
安無雪又打量了他幾眼,沒看出什么奇怪之處,便帶著困困去了隔壁。
客房還開著,謝折風卻沒有心思合上房門,在聽到隔壁安無雪進屋的動靜之后,他倏地沒了力氣。
他不知師兄為何最終改了主意,不再落下無情咒,可他怕自己方才情愛之心太顯,讓師兄覺著不舒服,又想讓他忘情。
他一想到此事,神思全亂,只能憑借著最后一絲理智,維持面上神情。
如今人走了,謝折風整個人都軟了下來,靠著窗欄,心有余悸。
不知過了多久。
他這才上了床,攏衣躺下。
五百年前的幻境里的這一夜,月朗星稀,曲氏門庭之外處處掛著徹底不熄的紅燈籠。
明窗未關,夜風習習。
出寒仙尊躺在凡俗的床褥之上,每每閉上雙眸,便總覺得師兄突然坐于床邊,抬手要封他靈力,低聲和他說:“你該忘了。”
他猛地睜眼,客房內只有月色,分明什么也沒有。
他攤開神識,還能感受到隔壁師兄的氣息,對方分明正在平穩地沉睡著。
可他卻徹底睡不著了。
第083章 第 83 章
謝折風在月色中獨坐許久。
師兄明明沒有繼續說什么, 無情咒也沒有落下。可哪怕是現在,他回想起師兄給他下咒之時淡然無謂的模樣,仍然心有余悸。
他漸漸冷靜下來,卻覺著古怪。
為何會這么怕?
他從未如此怕過什么。
怕得就好像此事發生過一樣。
他靜坐半晌, 最終還是悄然無聲地來到隔壁安無雪歇息的客房。
安無雪沒有設結界。
修士沉睡時若是不設結界, 反倒警覺。
謝折風格外小心地行至床邊, 就著月華,看到師兄正在熟睡。困困正用耳朵捂著雙眼,緊緊挨在安無雪的肩膀旁。
人還在。
沒走。
也沒有睜開眼,讓他忘了一切, 對他說那些比酷刑還要可怕的話。
他還是做了一個決定。
一個若是被安無雪知道,必然又要生氣的決定。
他無聲地從寢被中抓出安無雪的手腕, 掀起安無雪左臂的衣袖。
師兄如今的修為畢竟還是沒他高,他這般舉動, 安無雪和困困都還在熟睡之中,對此一無所覺。
傀儡印映入眼簾。
謝折風雙手交疊,結出法印。
——是他曾經給安無雪下過的禁咒。
那禁咒可在三日內轉移被下咒者的身體痛楚,之前安無雪突破渡劫境, 經脈如撕裂般痛苦, 他便是以此咒術替安無雪承擔苦楚的。
他稍稍修改了咒術, 將咒術下在傀儡印之上!
如此一來,咒術并不覆蓋全身, 許久不會失效, 只有傀儡印發作之痛楚才會轉移到他的身上,師兄很難發現。
他先前便一直在偷偷研究此法, 卻因安無雪說過不喜如此,一直不敢用。
現下卻沒得選了。
他知安無雪不想和他有這些牽扯, 可他怕師兄仍存著讓他忘情之心。
這次安無雪放棄了打算,日后呢?
他無法對安無雪有防備,若是當真……
謝折風不敢想,卻更怕自己被下了無情咒忘了安無雪后,安無雪身上的傀儡印要是發作了,該如何是好?
傀儡印發作,生不如死。
他下了這禁咒,那么從此之后,不論他記不記得師兄,師兄身上的傀儡印發作,受傀儡印折磨的人也只會是他,那他自然會想盡辦法替安無雪緩解或是解咒。
禁咒落下,謝折風徹底放下心。
他轉身想走,卻又有些不舍。
睡夢中的安無雪和衣而眠,格外乖順,寢被在困困翻身的動作下稍稍凌亂,可被子下的人一無所覺,安安靜靜地臥在床榻之上。
溫柔而隨和。
謝折風曾經以為安無雪一直都是溫柔隨和的。
仙禍那時,仙修和魔修斗爭得格外慘烈,他和安無雪居于高位,自然都不可能是優柔寡斷之人。可師兄只對魔修冷硬,應對身邊之人,從來都是笑顏相對。
可如今……
如今師兄也沒變。
只是,或許,他不是那個“身邊之人”了。
他干脆在床邊席地而坐。
聽著寂靜之中師兄的呼吸聲,他打坐著閉上雙眸,總算沒有方才那般揮之不去的憂慮。
他漸漸入了深夢。
月色愈發濃稠,五百年前的北冥第一城滑入寂靜的深夜,萬家燈火消散于星空之下,長街之上人影寂寥。
星河西流,圓月入海,東方天穹悄然無聲地畫出一抹狹長細白。
一夜便這么溜走了。
安無雪緩緩睜眼起身,困困在自己身側打了個哈欠。
屋內只有他一人,昨夜明窗未關,結界未立,可寢被卻規整地蓋在他的身上,他似是一晚都不曾吹著涼風。
一道傳音符逐風而來,飄入明窗,送至安無雪的眼前。
安無雪隨意揮手,符咒打開,飄出姜輕的嗓音:“城主將至,速來曲氏。”
他捏碎符咒,隨意用了除塵清洗的術法,抱起困困走出客房,展開神識想通知謝折風。
可他發現唯有裴千和曲忌之還在房中,謝折風卻已經在客棧的大堂了。
他給裴千傳了個信便往臺階下走。
北冥繁盛,第一城更是極盛,又是曲家小仙師的合籍宴,客棧人來人往,大堂喝茶聽書的桌子都幾乎坐滿了人。
唯有謝折風坐著的那一張空空蕩蕩。
男人衣冠齊整,穿著那身他贈的白袍,墨發雪簪。沒了幻術遮擋,真實的容貌顯露在外,俊美無儔,在這人來人往人頭攢動的大堂都格外顯眼。
可這樣一張臉的主人卻只是冷冷地坐在那,一雙黑眸里的光影如深潭里的繁星,看得見,撈不著,讓人不敢靠近。
身在人間,卻仿若不屬人間。
安無雪自臺階而下,一眼便瞧見了他的師弟。
那人也立時察覺到他的靠近,側過頭來,幽深的黑眸立時浮現出璨璨明光。
同方才疏離冷淡的模樣判若兩人。
安無雪被這般看著,登時錯開目光。
“師——”
安無雪止住對方。
“你怎么在這?”他在謝折風面前坐下。
談起兩界之事,出寒仙尊終于斂下神色,肅然道:“既然曲忌之覺得此事多半和曲家家主曲問心有關,一切改變都不會是突然之事,幾百年的時間足以有跡可循。我坐在此聽了一會來往之人談論曲家合籍宴。”
“如何?”
“并無惡言,也無美言。”
這時,裴千也和曲忌之也下來了。
這兩人作為合籍宴的“主角”,自然不可能明晃晃一起出現在人群之中,兩人全都用了更改面容的幻術,頂著平平無奇的臉走了過來。
裴千的靈力總算沒有被封著,可手腕之上靈繩還是若隱若現。
他光是走到安無雪面前這幾步,稍稍低頭瞧見那靈繩的痕跡,立刻瞪了曲忌之一眼。
可曲忌之居然就在看著他,他不僅沒瞪著,被直接對上了那人笑盈盈的雙眸。
裴千嘀咕了一聲:“有!病!”
“嗯。”
裴千:“。”
安無雪皺眉:“這靈繩怎么還綁著?我不管你們的私事,可若是影響到北冥之事,我不會留情面。”
曲忌之:“你——”
裴千直接捂住了他的嘴,隨后笑著對安無雪說:“不會影響,他有病而已。上官城主來了?”
安無雪點頭:“穩妥起見還是不要殺進去,我們可以直接入曲家嗎?”
曲忌之沒有推開裴千的手。
可他直接就著裴千的姿勢,親了裴千的掌心一下。
裴千登時瞪大雙眼收手后退,氣到結巴:“你——你你你你!!!”
曲忌之這才輕笑一聲,說:“曲家通行全靠家紋,不需顯露身份,我可以用我的家紋帶你們入內。但是……”
曲小仙師難得正了神色,“我知曲氏同第一城的觀葉陣必有關聯,已經無法洗脫嫌疑,但我生在曲家,知曉本家之中并不是人人都會做出此等禍事。
“既然我助仙尊破陣,仙尊可否應我一諾——若是曲氏高手只是在曲問心的指示下走錯了路,仙尊莫要問罪誅滅整個曲家,曲氏罪人我會解決,禍事終了,我會重整曲氏。”
謝折風聞言,卻只是看向安無雪:“宿雪覺得呢?”
曲忌之一驚。
出寒仙尊居然還要聽他人意見?
而那人卻只是搖頭:“仙尊才是兩界之主。”
謝折風面露黯然,這才說:“倘若曲氏不是舉族入局,僅是曲問心一人之罪,我可以允你。”
曲忌之不露聲色地在他們兩人之中打量了一下,似是明白了什么,不再多言。
有了曲忌之的幫助,他們一路順暢地來到了曲氏迎客的門前。
曲忌之問了一嘴上官了了的行蹤,迎客的修士說:“城主發了傳音符說即刻便到,但還未見身影,想來就在這幾刻了。”
安無雪和謝折風對視了一眼。
無需多言,他們就清楚彼此打算。
上官了了既然還未現身,與其在此等著,不如趁這幾刻時間,探探五百年前的曲問心。
安無雪未發一言,謝折風便已經稍稍點頭,上前,對那迎客修士顯露出寒劍氣。
此間幻境是五百年前,也是仙禍結束后的五百年,眾多大成期以上的修士都見過當年出寒劍氣滌蕩四海妖魔。
那修士一驚:“您——”
“不用驚動他人,”謝折風說,“我有事要見曲家主。”
那修士趕忙低聲道:“仙尊請隨我來。”
謝折風隨著那修士入曲氏尋曲問心,安無雪剛打算給已經在宴中的姜輕發傳音符,后方驟然送來一陣清風,半步登仙的渡劫威壓蔓延而至。
四方來往仙修盡皆停駐腳步。
曲氏門庭把守修士紛紛抱劍行禮:“城主。”
安無雪轉過身去。
蒙著雙眼的黑袍女子凌空落下,僅僅一人,未帶任何隨侍,卻滿是凌冽之質。
裴千在他身后擔驚受怕地低聲說:“仙尊才剛進去,我們要把仙尊喊回來嗎?”
上官了了仙禍之時便是渡劫期,仙禍終了后更是抵半步登仙之境,他們可沒有人是她的對手啊!
安無雪神色如常。
宿雪這具傀儡的身體只有渡劫初期,但他不是不能和此時的上官了了交手,只是會大費周章罷了。
他先是點頭,又立刻搖頭,在上官了了緩步走來之時,問裴千:“你之前說,身死才會讓真實的本體感受到記憶,若是謝折風幾刻之后出手,真正的上官了了會記得現在發生的事情嗎?”
裴千一愣:“……不會,只會記得身死前后。不是,你……你不會是——喂!”
安無雪已經走了出去。
上官了了是北冥第一人,剛一到此,周圍修士便已盡皆低頭行禮,唯有他一人反倒迎著她而來。
她神識感應到來人,稍一側頭,沉聲道:“渡劫期……?我不識得你。”
安無雪停步在她面前。
他上一次見到上官了了,還是剛在落月峰醒來之時,他被謝折風留在霜海上,遇到了來借養魂樹精的上官了了。
不論是現在,還是五百年前,還是一千年前,黑袍黑發,都和安無雪印象中那個大義滅親少年登位整肅北冥之人毫無區別。
他只是有些不明白。
當年除去他和謝折風,上官了了是最有可能登仙之人。
謝折風登仙。
他死了。
上官了了呢?上官了了為何千年無寸進?
他死之前,兩界只有謝折風一個長生仙,他時隔千年死而復生,兩界依然只有謝折風一個長生仙。
這個疑惑關乎天底下至高境界的追求,安無雪醒來之后便隱隱有此疑問,如今有機會,他自然不會放過。
“上官城主,”時間緊迫,他直言問道,“千……不,這時是五百年前。五百年未見,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阻礙修行之事?”
上官了了一怔。
“什么五百年未見?五百年前不是……”
困困:“嗚嗚……”
它飛到安無雪身前,用爪子稍稍拔出了春華。
春華蕩出劍氣。
上官了了神色微變。
“你——!?”
第084章 第 84 章
四周修士仍舊低著頭, 曲氏迎客眾人還在抱劍行禮。
上官了了剛剛收回靈力,威壓散去不過幾息。
可她驚詫之余又忘了收斂,渡劫巔峰威壓驀地散開,周遭仙修盡皆面色一白。
她無言無舉, 其他人更是不敢挪動。
上官了了站在眾人簇擁之中, 輕風搖曳她黑袍衣擺, 蒙眼靈布系于后方,飄帶一蕩一蕩。
合籍宴鋪開的靈寶裝點隨處可見,靈燈在白日都閃著明光。
宴席已開。
分明是人頭攢動的曲氏門庭前,此刻卻寂靜無聲, 無人動彈。
片刻。
上官了了終是無了驚詫之色,五味雜陳道:“你居然……還活著。”
她不似是喜悅, 卻也不似憤怒。
像是在對安無雪說,卻更像是喃喃自語。
安無雪迎著她半步登仙的威壓上前, 困困想要跟上,卻最終被那無形的威壓屏障擋住,往后翻了翻。
身后,除他之外唯獨不屬于此間的曲忌之和裴千趁著上官了了此時無心留意四方, 不著痕跡地抬起頭來。
曲忌之側過頭, 瞧見裴千面露擔憂地盯著安無雪那邊看, 他眉頭一皺,不滿地把裴千的頭往他這邊掰, 硬生生讓人轉過來看他。
幻境之中, 裴千根本沒他這么不顧后果,不敢同他動手, 就這么被他拉過去,沒好氣地低聲說:“你是不是有病!?”
曲忌之面色沉沉:“他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裴千敷衍道。
“你逃了幾百年, 倒是多了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曲忌之笑道,“嗯……挺好的。”
他頓了頓,偏要湊到裴千耳邊,這才說:“這樣我就有理由欺負你了。”
裴千:“???”
前方,安無雪在上官了了面前停下腳步時,聽見她說:“那日我在北冥,后來……再去落月峰之時,秦微和我說,你金身玉骨盡碎,魂飛魄散,尸骨無存……”
他愣了一會,才意識到她口中的“那日”,指的是他上輩子隕落那天。
“……是謝出寒?他當真——做到了死而復生?”
她說得越來越慢。
安無雪搖了搖頭,沒說什么。
他又問了一遍:“五百年了。我隕落前,你已經離登仙只差一步,為何如今……?”
他嗓音溫潤平和,哪怕隔著時光洪流,過去未來,也只是如平常那般,以一個萍水相逢陌路人的身份同曾經決裂的同道說話。
可方才還平靜至極的上官了了卻突然揚了語調:“為何?”
她倏而笑了一聲。
“你死過一遭,又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活著站在我的面前,問我為何?”
“安無雪。”
安無雪一怔。
南鶴仙尊出自北冥,同北冥仙修算是同源,因此當年上官了了年少失母,又要面臨千瘡百孔的北冥,南鶴將她帶回落月峰,雖沒有收做弟子,卻也將她帶到安無雪和謝折風面前,一同當作弟子教導,直至上官了了破入渡劫,獨當一面。
因著這份因果在,他也一直把上官了了當作自己的師妹。
尋常時候,她喊他“阿雪”,若是莊肅的場合,她會稱他為“兄長”。
如今,她卻只是又重復道:“安無雪……安,無,雪。”
安無雪睫毛輕顫:“上官城主……”
“我曾經最敬重的兄長殺了我失而復得的親弟弟,我趕到之時,春華劍鋒還在他的胸膛之上,奪走了他最后的生機。”
“我看不見。可我打開靈囊,卻只能摸到阿然碎裂的命牌。”
“——然后你也死了。你們都死了。”
她深吸一口氣。
“你問我為何?”
“五百年了,”安無雪嗓音微啞,“我也死過一回,再大的怨債,也該一筆勾銷了吧?”
上官了了既然知道他死無全尸,不應該暢快地放下嗎?
怎么他活著也不行,死了也不行?
“鏘——!”
上官了了手中,本命劍出鞘,她揮劍而出,劍身映著天光。
劍光一閃而過,眨眼間,那鋒利劍刃已在安無雪喉側,冰冷的長劍架在他的脖頸旁!
困困焦急喊道:“嗚嗚!”
幻境中的仙修雖沒聽清他們二人談了什么,可城主出劍,其余人自然不疑有他,紛紛拔劍!
一時之間,劍光交錯,劍鳴聲交疊。
唯有曲忌之皺眉觀望,裴千驚道:“宿雪!”
安無雪被萬劍所指,卻神色淡然,黑瞳盛滿蒼涼。
春華沒有出鞘,安靜地待在他的手中。
他沒有感受到上官了了的殺意。
安無雪任由上官了了這么拿劍指著他,緘默許久,才說:“當年的事,我同你說過對不起,如今一樣——但我之抱歉,是因我無法做到最好。就算你還不愿信我,還是怨我殺了上官然,可我是真的死過一回,你大可當做大仇得報,痛快一場。”
“你——!”
她似是梗了一下。
“你還是這樣……”上官了了語氣更是復雜,“你是怎么活——”
這時!
曲氏門庭中,冰寒劍光刺破長天,頃刻之間,如冰錐臨下,蕩出狂風,結出寒霜。
上官了了架在安無雪脖頸上的本命劍被出寒劍光以不容抵抗的姿態打退,她握劍的手登時一麻,渾身一震,人未動,劍已拉著她后撤。
這一切不過一息的時間,出寒劍尊便擋在了安無雪身前。
上官了了總算起了怒意:“謝出寒!”
出寒鋒芒顯露,曲氏修士剎那間全都收劍跪下。
“仙尊!”
遙遙遠天,云層似有崩潰之象。
謝折風出手的這一刻,五百年前的曲氏合籍宴便不可能順利舉辦,雖沒有觸及死門禁忌,卻也影響了將要發生之事。
殺機將現,幻境將崩。
裴千喊道:“姜先生還在曲家!”
安無雪眼見謝折風已經要對五百年前的上官了了出手,這人若是下死手,一擊致命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趕忙伸手拽住對方。
出寒劍尊方才還臉若覆霜,見到劍架在安無雪脖頸上的那一刻,他雙眸之中的凌冽殺意便不曾消退。
可安無雪剛觸上這人的衣袖,他便登時眼神一柔:“……師兄?”
“拖一會,”他避開謝折風那讓人心底莫名發麻的目光,“你殺了她,真正的她會獲得身死前后的記憶。我不想真正的她記得剛才之事。而且姜輕還在曲家里面,死門殺機顯現,曲氏仙門望族,渡劫眾多,若是都沒有理智地開始殺人,姜輕未必能全身而退,我先去找他。”
謝折風眸光微暗,似是不喜歡安無雪去找姜輕。
可他也知道,如今要拖一會上官了了再殺了這個假的,也唯有他能做到。
他便只能說:“好。師兄……”
他想說師兄快去快回。
可他又怕安無雪覺著他又在妨礙對方,話到嘴邊,立時被他自己吞了回去。
安無雪卻沒心思察覺這些,已經凌空而起,御劍入了曲家。
謝折風神色一肅,轉回身,覆了出寒劍氣的普通靈劍瞬時從他手中飛出,直沖五百年前的上官了了而去!
渡劫期巔峰交手的靈力波動蕩出,四方飛沙走石,狂風卷云。
安無雪剛才便已經送出天涯海角符尋找姜輕,此時傳音符剛好被對方拆開,他就著自己的氣息和靈力波動尋去,沒過一會便尋到了姜輕。
姜輕正站在曲家深處的一個池塘旁。
此地處于曲氏門庭重重包裹之中,還在合籍宴設宴席之地往里,池塘的裝飾都是仙禍時常見的風格,顯然是很早就存在的地方,應當是曲家本宗居住之地。
沒想到姜輕為了探聽消息,居然深入此地。
不過也正是在此地,曲氏本宗都出去迎客,此地反倒因為沒人而安全得很。
“姜道友。”
姜輕正在看著遠方天穹緩緩崩塌,聞言轉過頭來。
他見著安無雪便笑了一下:“宿雪,你們那邊如何了?我剛才本來想去找你們,卻見這幻境開始不穩定,擔心輕舉妄動影響了什么,因此在此地等著,你果然來了。”
安無雪說:“幻境差不多要結束了。”
“你們和上官城主交手了?”
他點頭,掃過姜輕面前的那五百年前的池塘,此刻終于有點閑心道:“姜道友為何藏在此處?”
姜輕笑道:“自然主要是因為此地安全,這里好像是仙禍之前就有的地方,時間久遠,沒什么人會在此走動了。而且,宿雪忘了我的來歷?”
安無雪失笑。
他怎么可能會忘?
但他只說:“道友是胎靈族出身。”
姜輕點頭:“我雖然只有幾百年的記憶,但其實生在千年以前。看到這種古地,總會想,我若當時睜眼,是不是該看到的是這樣的風景。”
安無雪說:“但往事不可追,去者未必是好物。”
“確是如此。”
他們幾句話間,幻境終于開始徹底崩塌。
遠處蕩來一陣劇烈的靈力波動——謝折風怕是已經擊殺了這虛假的上官了了,并順帶把死門幻境以暴力手法破之。
安無雪領著姜輕回去,正好幻境之中的一切都化作虛無,兩道生死門出現在謝折風的身前,曲忌之和裴千在一旁等著。
姜輕微訝:“曲小仙師怎么還在?”
裴千咳了咳:“這家伙是真的。”
姜輕不算太意外:“難怪有些眼熟的感覺,原來確實是我認識的那一個。既然如此,有一事……”
“姜先生想問的,是你被追殺一事吧?”曲忌之說。
安無雪和謝折風對視了一眼。
只聽曲忌之說:“裴千昨日便問我此事。觀葉陣之中,唯有布陣者能提前留好引信,隨意穿梭在陣法中,追殺你之人既然能不通過生死門離開幻境,那肯定是布陣者的手下。
“北冥出事以后,我也一直被困在此陣中,還是裴千和我說其余諸城劍陣的情況。裴千提到,有人用一塊石頭轉移過北冥劍陣中的陣紋。
“這世間能承載符文的天地靈物有很多,但北冥劍陣是背負大因果替代天柱的磅礴大陣,能承受劍陣陣紋的靈物,必然也是大因果之物。
“而這其中,就有……”
曲忌之話語一頓,安無雪卻自言自語地接道:“胎石。”
胎石脫胎于業火,天生背負天道大因果,又堅不可摧,又可造萬物。
姜輕也正了神色:“胎靈族雖然只剩我一人,但還有很多并未生出靈智或是已經死了靈智的胎石在冥海深處沉睡。
“傀儡之禍剛起的時候,確實有人來打那些胎石的主意,但是用胎石煉制傀儡,需要的修為太高,那些人這才放棄。那時候城主府已經焦頭爛額,此事無疾而終,我就沒有去追尋那些失落的胎石,你這么一說,我倒是忘了,我族也可以承載陣紋因果。”
安無雪明了。
怪不得他覺得眼熟。
原來他們在第二十七城時,在趙端的記憶里看到的那個用來轉移陣心的石頭,就是胎石。
“所以他們追殺姜道友,是因為姜道友是最特殊的胎石,自然能有更大的效用……”
曲忌之點頭。
“但提到這個呢,就得說,我創觀葉陣本就不是為了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陣,只是為了滿足一己之私欲——”
裴千終于忍不住了:“你也知道啊!”
曲忌之嘴角噙笑:“我一直都知道啊。”
裴千:“……”
曲忌之接著道:“因此入陣者只會困在自己的因果中,哪怕是北冥第一城的生靈都被網入陣中,入陣者也只會遇到和自己因果深重的人。”
他一本正經地說:“比如我和裴千天作之合,所以我會遇到入陣的你們。”
“有病!誰和你天作之合!”
曲忌之兀自說著:“但是裴千說,姜先生也是在陣中和大家相遇的?我和裴千只是識得姜先生,沒什么因果,難不成仙尊和這位……”
他看了一眼安無雪。
方才安無雪和五百年前的上官了了之間發生的事情,曲忌之也看在眼里,不知是不是猜出來了什么,只是笑吟吟地說:“仙尊和這位宿道友,有哪位,是和姜先生有大因果?”
安無雪:“……”
他先前沒提,自然是因為雙修一事對他來說算是一場謝折風都不愿承認的荒唐,如今知曉無情咒一事,倒也沒什么不好說的了。
但安無雪只是猶豫了一下,姜輕卻已經說:“可我和謝道友還有宿雪只有一面之緣。或許是我和宿雪投緣,天命之中便有大因果。是吧,宿雪?”
安無雪:“這——”
謝折風驀地冷著一張臉打斷道:“此地快維持不住了,三位都是陣道因果大家,可算出哪道陣門可走了?”-
與此同時。
另一處幻境之中。
黑袍女子手中持劍,神色凜然,身周已盡是虛無,眼前浮現出兩道陣門。
她正打算踏入其中一扇,卻突然渾身一震,驟然感受到一劍穿心的身死之痛!
她愣了片刻。
“……謝出寒來了?”
出寒仙尊收到求援信必會入北冥,這本沒什么。
可她還是有些驚訝。
她感受到的記憶之中,那個虛假的她身死之時,似乎察覺到附近有一絲熟悉的氣息。
說是熟悉,其實五百年前的她不曾見過。
記憶傳入現在的她的神魂之中,她才識得這氣息。
是那個在落月峰上、霜海門前贈她養魂樹葉的爐鼎。
“北冥如此危急,居然帶爐鼎深入兇陣。謝出寒——你是越活越回去了嗎?”
第085章 第 85 章
安無雪那邊。
謝折風發話了, 裴千不敢耽擱,開始卜算起來。
安無雪趁著這個時間,同姜輕交換了一番昨晚他們分頭行動之后得到的消息,包括曲忌之和曲家的那些事情。
裴千指著右邊那道陣門:“這個, 這次好算, 應該是生門。”
在幻境虛無崩毀之前, 眾人紛紛走入這一道生死門。
安無雪走在最前頭,剛踏出陣門,一個傀儡便猛地朝他撲過來!
他側身躲開,同時催動靈力, 將那傀儡禁錮在眾人面前。
謝折風等人緊隨而至。
姜輕打量了一番四周,說:“這一次生門確實選對了, 時間好像是……”
曲忌之肯定道:“就是北冥出事的幾天前。”
安無雪正舉目望去。
他們此刻站在北冥第一城的劍陣外,放眼望去, 自劍陣往外,肉眼可以瞧見的長街之上,游蕩著幾個無主的傀儡。
第一城有眾多高手坐鎮,上官了了也在城主府, 傀儡之禍不至于泛濫。
饒是如此, 居然還有零星傀儡, 可見傀儡之法對北冥造成了多大的影響。
他皺眉看著自己身前張牙舞爪沒有神魂意識的軀殼,問姜輕:“這些傀儡你們當時沒有處理嗎?”
姜輕嘆氣:“事發突然。傀儡一術最開始又沒有任何危害, 每個人都有執念, 上官城主能管得了禍亂危機,又哪里能管得了人心偏執?”
他看了一眼曲忌之, “這就好像曲小仙師先前將自己困于觀葉陣中幾百年,曲氏和城主府也無人置喙。因為這是曲小仙師自己的事情, 只要不禍及兩界,誰又能說什么?”
裴千抬手:“禍及我了!”
安無雪:“……”
姜輕笑道:“那也是私人恩怨嘛,小裴和曲小仙師之間如何我不知曉,但說到底也只有你們二人能與彼此清算。所以傀儡泛濫,城主府一開始也沒法子管,等真的到了這些傀儡需要的靈力不足那天,城內陷入紛亂,要管也難了。”
曲忌之指向城主府方向:“我沒記錯的話,前幾日眾多渡劫修士都在城主府,我也在。本來我們在商討應對傀儡之事,分身乏術,因此被布陣之人尋到可乘之機,觀葉陣突然籠罩第一城,城主只來得及發出求援信,我們便入了陣。”
“背后之人散播傀儡之術,本就是為了造成混亂。傀儡之禍只是明面上的幌子,他們真正的目的就是毀掉北冥劍陣,放出那些被鎮壓的濁氣。”
安無雪說著,觀察身前的傀儡好一會,這才伸手,將指尖點在那傀儡眉心。
靈力覆蓋而下,抽走了這傀儡身上所有的靈氣血肉。
剎那間,那傀儡身體一軟,竟化作幾根已經死氣沉沉的千年靈木。
那便是制作這傀儡的靈寶了。
他心間沉甸甸的。
傀儡之身都是靈寶制成,宿雪也是個傀儡,那宿雪又會是什么靈物做的?
他其實和這些游蕩的傀儡沒什么區別,傀儡沒有辦法擁有真正完整的靈魂,不論是復活失敗的云堯,還是第二十七城見到的那些,都已經印證了世間沒有死而復生一說。
——為什么唯獨他這個“傀儡”,他這個早該死在千年之前的人,卻真真正正地活著?
傀儡之禍,北冥之亂……
他是不是也是禍亂之一?
他低頭望著地上的失了靈氣的靈木,沉思不語。
謝折風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憂慮,在一旁低聲說:“禍在于其行,亂始于其心,而不在于無辜牽扯其中的人。”
“你莫憂慮,”師弟的嗓音本就寒涼,說這番話時卻抬了暖意,“左右,有我在。”
安無雪緩緩眨著眼睛,沒有應答。
謝折風等了片刻,終于明白安無雪不打算回應他什么,面露落寞之色。
他神色一晃,復又恢復了冷肅神情,這才看向曲忌之,問道:“既然此間幻境是北冥出事的幾天前,我們能否在此地找到曲問心?”
曲問心十有八/九是那個布陣之人。
姜輕:“說起來,我們在城主府商討之時,曲家確實只有曲小仙師來了。”
“仙尊是想看看幾天前,我娘在哪里,又在干什么吧?”
曲忌之這一聲“仙尊”出口,在場唯一不知謝折風身份的姜輕面上驚訝之色更甚。
裴千左看一眼,右看一下,見謝折風和安無雪若有所思,知他們有所打算,趕忙上前,將姜輕拉到一旁,說著:“來來來,先生,你和我說說入陣之后的事情,說不定有陣眼線索……”
這兩人走到一旁,謝折風看著曲忌之,正想說什么,曲忌之卻已經自己拿出了靈劍,毫不猶豫地往自己手腕上一劃!
鋒利劍刃割破他的手腕,鮮血汩汩而出!
這正是謝折風想讓他做的事情。
安無雪立時出手,以靈力接住了那些滴落的鮮血。
曲忌之神情不變,任由鮮血染紅自己的衣袖。
他閉上雙眼,心脈之中靈力流竄,倏地逼出了自己的一滴精血!
他瞬間面色蒼白如紙。
說時遲那時快,謝折風雙手結印,將曲忌之的血和那滴精血籠罩在了法印之中。
曲忌之雙唇發白,卻還是瀟灑地輕笑一聲:“說起來,這血脈尋人之法,本就是我曲家秘法。據說城主失了雙目,正是因為仙禍之時,北冥仙君藏于廣袤冥海,南鶴仙尊用城主的雙目,以此秘法,終是尋到了北冥仙君。
“數千年前,曲氏以此秘法起家,繼而包攬陣道、卜算,逐漸成了北冥仙門中數一數二的望族。倒頭來,這秘法最終,成了尋我曲家人的關鍵。”
當真是興于此法,又終于此道。
安無雪默然。
片刻。
謝折風撤回法印。
仙者神識雖能覆蓋全城,但要尋一個特定的人,并不是神識一展便能細究的。
輔以此法,他展開神識,方才能確認地說:“沒有。”
——尋不到和曲忌之血脈最近的那個人。
安無雪眉頭一皺:“曲問心不在第一城?”
曲忌之卻悵然道:“那才是真的確認了——果然是她。”
“何意?”
“觀葉陣會追溯過去,可布陣之人在布陣成功的那一刻,布陣的過程就會成為過去。那么入陣者若是在時光徘徊中剛好走到這一段過去里,豈不是能看見布陣的過程,知曉陣法門道還有破陣所用的陣眼?”
曲忌之悠然道,“這是個困陣,若有此疏漏,那可就是個失敗的困陣了。我創此陣之時,特意改了其中門道——那就是布陣那段時間,布陣者的過去虛影會被觀葉陣抹去。”
找不到曲問心,反而說明了曲問心是那個真正的布陣之人。
曲忌之顯然對此早有準備,對謝折風說:“仙尊允過我,若此事只是我娘親一人為之,不問罪曲氏全族。”
謝折風不語,算是默認。
曲忌之轉而看向安無雪:“那首座呢?”
安無雪挑眉:“你倒是真的聰明,可你若是再聰明一點,就該當做沒猜出來我的身份。安無雪還是修真界的罪人,不該對這種事情有所置喙,宿雪也只是一個尋常散修,更不可能影響仙尊的決定。”
曲忌之喃喃道:“……不能影響嗎?”
他似是笑了一下。
安無雪皺眉,見他開始處理傷口,裴千和姜輕也要走回來了,他想了想,還是說:“曲小仙師,你既然如此聰慧,有些事情應當看得更明白一些。所想之事,越是強求越求不來,強人所難非是正途,情愛也不是一個人的事情。”
曲忌之張嘴,似是想說什么。
可裴千帶著姜輕回來了,他便住了嘴。
這時,謝折風突然道:“她來了。”
“誰——”
安無雪一滯。
還能是誰?
周遭蕩起一陣靈力波動,謝折風和安無雪身周,一處空間陡然裂開。
黑發黑袍的蒙眼女子手握長劍,冷著一張臉,緩步走出。
曲忌之、裴千和姜輕盡皆面色微頓,抱劍稱道:“城主。”
上官了了毫無停頓之意,跨入此間,徑直朝謝折風和安無雪走去。
真正的上官了了似是比幾百年前的她多了些許疲倦,少了許多鋒銳與幽然。
她停步于謝折風身前,卻稍稍轉頭,對著安無雪。
“我在霜海門前見著你,你才不過辟谷,半年未到,已至渡劫初期。”
她嗓音之中私有尖銳冷意。可安無雪卻沒察覺到什么敵意,這冷意不是沖著他來,像是借由同他說話,實則對著謝折風而去。
“我竟不知,原來和長生仙雙修能有如此好處。”
話音剛落。
上官了了手中靈力突起,直朝安無雪而去!
謝折風指尖登時凝聚出駭然劍氣。
這兩人可都不是幻境中人,又都是仙修明面上修為最高的兩人,若是動手,受傷損耗不說,會對破陣有何影響都未可知。
他感受不到上官了了的殺意,知對方不是要傷害自己,便干脆拽著謝折風往后,自己上前一步,擋在這兩人當中。
謝折風眼見自己這般出手反倒會傷到安無雪,趕忙收手。
這片刻功夫,上官了了送出的靈力已至安無雪身前。
安無雪不知她要做什么,雖然自己擋住了謝折風,卻也做好了應對的準備。
他渾身緊繃,靈力蓄勢待發,可上官了了的靈力卻只是在他臉上輕輕拂過。
他一愣,卻見上官了了神情比他還要怔愣。
出寒仙尊面如冰雪。
安無雪這才反應過來,上官了了剛才是在……用靈力摸他的樣貌。
“你……”她恍恍道,“不,這氣息和他完全不一樣,你不是他,可你和他長得又一模一樣……”
安無雪面不改色道:“我聽不懂上官城主在說什么。我叫宿雪,原先是照水城的凡人,年歲不過二十。幾個月前被人帶到仙尊面前,仙尊把我留在了落月峰,我還同上官城主打過照面。”
或是因為“宿雪”先前的贈葉之行,上官了了頓了頓,沒有同安無雪說什么苛責之語。
她稍稍側了側頭,隨手落下隔音結界,將姜輕等人排除在外,這才嗓音沉沉道:“他才死了千年,你就行魚目混珠之舉,新歡在懷,寸步不離地帶著。”
顯然是在同謝折風說話。
謝折風臉色更是難看至極,雙唇微動,下意識便想駁斥。
可安無雪一言不發。
師兄不愿說,不想說,謝折風百口莫辯。
上官了了聽不到這兩人的回應,更是肯定。
她冷笑了一聲。
“仙尊之深情,也不過爾爾。”
第086章 第 86 章
謝折風眸光一暗。
“上官城主, ”他說,“我深情還是薄情,也輪不到你來管。”
語氣竟是裹上了一層疏離,甚至還有些許憋悶之意。
——出寒仙尊寸步不離帶著的人分明就是他的師兄, 怎的如此成了不過爾爾的深情?
他又看了一眼安無雪。
安無雪垂眸, 不愿透露身份之意已是十分強硬。
謝折風只好忍下。
上官了了冷著臉:“我自然管不了。管得了仙尊的人, 魂飛魄散身骨盡碎,當然任你逍遙了。”
安無雪開始頭疼了起來。
他對這兩人之間關系的最后的印象,還是在千年以前。
上官了了在落月修行的時候,謝折風初入門, 年歲還小,又因這兩人性子都不算張揚, 彼此之間沒什么交流,確實算不上太熟。
哪怕是之后眾長生仙隕落, 他們紛紛獨當一面,也都是他這個落月首座和上官了了這個北冥之主聯系。
可這兩人的關系算不上好,卻也算不上差。
他初入觀葉陣的時候,還見到過兩百年前的謝折風和上官了了。
當時他們在北冥劍陣之中交談, 也沒有現在這么劍拔弩張。
……是因為“宿雪”?
他一時之間有些啼笑皆非。
上官了了當年確實是知道他對謝折風的情意, 但上官然死后, 他們再沒說過話。
時隔千年,她又怨恨他, 又在為安無雪一個死人抱不平……
他看不明白。
安無雪見這兩人還在僵持, 不得不開口道:“仙尊,城主, 兩位是如今北冥危局的所有指望,既然我們已經匯合, 該是時候尋找陣眼了吧?”
上官了了率先斂下冷色,松下戒備,露出了些許疲態。
她徘徊陣中,肩負北冥,此刻已是緊繃許久。
她明知宿雪是個“爐鼎”,卻認真聽完安無雪說話,神色緬懷又悵然。
“臨危不亂,行事沉穩,我所言之事分明與你有關,你心中卻只有北冥危局。”
她倏而笑了。
“確實像他……”
“北冥禍亂起之前,我或許是早有預兆,那段時日神思不寧,總是想起一些往事,難以入眠。你贈我的那幾片養魂樹葉,很有用。”
“多謝。”
安無雪默然。
他剛從五百年前的幻境中走出來,見過上官了了知曉他真實身份之后的反應。
和如今截然不同。
是這五百年過去,上官了了又放下了許多,還是……
還是因為她現在面對的人是宿雪,而“安無雪”在上官了了的心中依然是個死人?
他明明沒死,卻體會了一回死人的好處。
他若是活著,那便是寒鋒掛在他的脖頸之上。
可他“死”了,和他一模一樣的替代品反而能得好言相對。
真是古怪。
他出神間,沒有應上官了了的話,上官了了也無所謂,只是抬手撤了隔音結界,又打了個響指,在他們六人身周立了個隱匿的結界。
如此一來,生門中的過往幻影暫時發現不了他們的存在。
裴千等人剛才被隔絕在外,聽不見他們說了什么,但在場的好歹都不是傻子,不該問的沒人主動問,盡皆當做剛剛什么都沒有發生。
姜輕率先問道:“城主,觀葉陣起之后,大家都在陣中分開。我一直徘徊在幾百年前到現在的北冥之中,尋不著和陣眼有關的任何線索,對破陣毫無頭緒……”
曲忌之適時道:“我先前說過,此陣會根據因果困住入陣之人。姜先生是這幾百年間生出意識,扎根在北冥第一城的,同此地的因果只有幾百年,所以只會在幾百年中徘徊。
“但觀葉陣可以囊括的時間,是根據所有入陣者決定的。”
裴千只進過只有他一人的觀葉陣,聞言,他同樣面露驚詫。
“你是說——這次的觀葉陣之所有會有千年之前的第一城,是因為有上官城主這樣存世超過千年的入陣者?”
曲忌之點頭。
安無雪眉梢輕動,說:“那按照曲小仙師這么說,陣眼很可能被定在千年前。”
“為何?”上官了了問。
“此陣網羅所有北冥第一城的生靈入內,譬如曲小仙師,譬如姜先生,你們都會在幾百年內的北冥游走。既然如此,若是陣眼立在這幾百年間,這么多人都在近百年的時光洪流中,有人運氣好正好發現了陣眼,豈不是直接破陣了?”
裴千拍手:“是!陣眼所在的那個時間段,最好是越少人會去的時光越好!那越多年以前,自然越少人會踏足!”
姜輕笑瞇瞇地看向安無雪:“宿雪好生聰慧。”
安無雪無奈:“姜道友,這很容易猜吧?我就算不說,你們也該想到了。”
姜輕笑意不減:“我——”
“陣眼多半被定在千年以前的某個人或是某個東西上,”謝折風冷冷道,“上官城主入陣這么久,難道沒有去千年前看過嗎?”
上官了了剛才便一直在沉思,此刻嗓音帶著些許猶疑:“我不知陣眼的講究,但徘徊久了,多少見過不少百千年前的往事。甚至……回到過北冥城被我母親引入濁氣的那一日。
“但都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之處。”
安無雪心中驀地浮出一個念頭——他們會想到這一步,布陣之人會想不到嗎?
整個北冥,最有能力破陣之人就是上官了了。
布陣者在定陣眼的那一刻就知道,若要定陣眼,必然要定一個對于上官了了來說最難破的陣眼。
對上官了了來說最難破的陣眼……
那便是上官了了不可能主動踏足的時光。
可上官了了甚至連北冥仙君挑起禍亂的那一日都踏足過,還能有什么時光,是在千年以前,又是她至今不愿想起、不愿踏足的?
安無雪握著春華的劍鞘的手逐漸用力到發白。
困困飛在他身側,似是察覺到了他的緊張與惶然,爪子搭在他的肩上,蹭了蹭他的肩頸。
裴千也思慮了一會,又問:“有沒有可能就是北冥封鎖的前一天?千年以前固然很少有人踏足,但是北冥封鎖的前一天,應當也沒有多少人會想起吧?”
曲忌之說:“會,我想了。”
裴千:“……”
姜輕也問:“我知曉城主大義滅親助上一任仙尊斬殺北冥仙君的往事,但我冒昧想問一下——對城主來說,千年以前,當真沒有其他事情,對城主來說更不愿想起的嗎?”
安無雪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直至此刻,他心中下意識便無聲答道:有。
“有。”
安無雪一愣。
他分明沒有開口。
他抬眸順著聲音來源看去,正巧撞見謝折風幽然的目光。
這人沉聲道:“是哪一日——上官城主應當想到了吧?”
上官了了面色一變。
正值此刻!
謝折風手中靈劍飛出,以自身為中心,蕩出凜冽劍氣!!
出寒劍光橫掃而出,剎那間,在整個第一城引動沖天靈氣。
風云卷動,不過瞬息,整個第一城都在謝折風傾力一擊的情況下開始崩塌。
這人居然在剛剛那一刻以蠻力破了此間幻境!
裴千等人回過神來之時,四方已經崩潰殆盡,兩道生死門浮現在謝折風這個破局之人的身前。
安無雪握劍之手更緊。
他稍稍低頭,默然不語。
上官了了怔了片刻,突然明白了謝折風的目的,似是有些咬牙切齒:“你是故意趁著剛才我回想起那件事的時候破局,這樣生死門就會根據方才我之所想出現……”
謝折風只問曲忌之:“這兩道門里面,很有可能有陣眼所在的時光幻境,你算一下。”
他這般反應,算是默認。
安無雪雙唇微動,想說什么。
布陣之人將陣眼藏在上官了了最不敢去的時間點,若當真是那時,那也同樣會是他不愿再回想的過往。
可他無法阻止。
謝折風此舉造成的結果,其實是他所期望的——破陣才是重中之重。
于是他最終什么也沒說。
他躊躇間,曲忌之雙手交疊,連續結出好些個法印,有些甚至能和此陣的陣紋相勾連。
幾息之后,曲忌之面露笑意。
“我們果然要接觸到陣法核心了——左邊這道陣門多半就是陣眼所在。”
裴千大袖一揮:“走!”
一把靈劍橫亙在裴千面前。
裴千脫口而出:“誰攔——哎喲喂仙尊,您說。”
謝折風面不改色道:“此陣門連通的極有可能是千年以前的幻境,那時雖諸仙隕落,但北冥有諸多渡劫后期高手,還有不少大魔蟄伏,你們的修為在仙禍末期的北冥第一城未必安全。”
出寒仙尊只是略微這么一解釋,反手便以長劍打在裴千身上,直接將他推進了右邊的陣門之中。
“哎喲我去——”
曲忌之面色突變:“裴千!”
他根本沒有任何猶豫,抬腳便跟著進了那道不是陣眼所在的陣門。
安無雪看了謝折風一眼。
他也是經歷過仙禍的人,謝折風所言雖然有點道理,但裴千等人好歹也是渡劫期,渡劫期不論在什么時代都是首屈一指的高手,怎么會到拖后腿的地步?
這人難道是看出了他抗拒之心,猜出他不想讓太多人知曉當年之事,這才……
他看了一眼滿臉疑惑的姜輕,說:“姜道友,曲小仙師和裴千之間有些孽緣,他二人獨處,我有些擔心裴千。我粗通陣道,可以跟隨上官城主和仙尊去探一探陣眼,道友可否幫我盯著點曲小仙師?”
姜輕點頭:“自然。我和宿雪投緣,你拜托我的事情,我何時推辭過?”
他笑著看向謝折風,全然沒發覺出寒仙尊已經十分不好看的臉色,“宿雪和仙尊關系匪淺,我對宿雪好,替宿雪考慮仙尊所不能周全之事,仙尊應當不會介意吧?”
謝折風臉色更冷了。
可姜輕已經轉身,跟著裴千他們走了。
上官了了沒有理會他們之間的事情,姜輕踏入右邊的陣門時,她也先行入了左邊的陣門。
余下安無雪和謝折風兩人。
“師兄……”
安無雪默了默。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只是說:“罷了,往事而已,第一城萬千生靈為重。”
話落,他轉身,踏入了千年的往事之中。
天旋地轉之后,眼前的幻境清晰了起來。
謝折風緊跟在他的身后,上官了了比他早走進此間,此刻正站在還未完全成型的北冥劍陣前,神色恍恍。
安無雪看著眼前熟悉的一切,幾乎第一時間便認出了這個時間點。
這是北冥劍冢埋下之后,是北冥劍陣將成之前。
那時……
那時上官然還活著。
可在不久之后,上官了了親眼瞧見春華刺穿上官然的胸膛。
第087章 第 87 章
眼前景色闊別已久, 可安無雪稍稍閉上雙眸,都能想到劍陣旁的一草一木所在之處。
他腳步一滯。
除了北冥仙君被斬殺那日,千年之前的仙禍之時,唯有他殺了上官然的那一日, 是上官了了最不愿回想的過往。
他踏入此間之前, 早有預料。
雖是如此……
此間又何嘗不是他不愿踏足的過往?
謝折風行至他身側, 雙眸之中似有關切之色。
“你……”
上官了了站在未完成的劍陣之前,終于從方才的恍然中拔出神來,自言自語道:“果然是這個時候……”
她全然沒有理會謝折風和安無雪,若有所思。
那柄勾連北冥四十九城的巨劍已經落入陣中, 但陣紋還未鐫刻完全,此時此刻, 這巨劍遮天蔽日,投下廣袤陰影, 卻如一團死霧,毫無靈氣環繞,死寂非常。
第一城四方,數位渡劫巔峰聯手立下的結界將此地牢牢遮蓋, 結界之外天空烏云密布, 昏暗無光, 滿是飄蕩的濁氣。
北冥是仙門盛地,幅員遼闊, 高手眾多, 在此之前又有照水、瑯風兩城已經功成,這一角的劍陣幾乎已經關系著仙修和魔修之間的天平。
這時整個第一城都格外緊繃, 絲毫不敢松懈。
不遠處似乎就有渡劫高手巡視的動靜。
謝折風稍一抬手,便將他們三人的氣息斂下。
安無雪神識展開, 稍稍探了探此間幻境,面色猛地一沉。
“這是死門。”
這也正常——布陣之人又不是傻子,在死門定陣眼,肯定比定在生門穩妥。
可這對他們來說問題就大了。
死門中,他們要是破壞了此間幻境里過往該有的發展,死門里的一切幻影都會崩塌化作無差別的殺機。
陣眼還藏在這段過往里,若是在他們找到陣眼之前,幻境便潰散,陣眼又要掩入茫茫時光洪流之中。屆時,布陣者又能定過一處陣眼,他們又得從頭來過。
只有在死門變動之前,于這段時光中尋到陣眼所在,再直接毀掉,才能徹底結束觀葉陣。
上官了了立于風中,及腰的黑發披散而下,同黑袍衣擺一道飄蕩不止。
她的話語融入輕風里:“我看曲家那孩子和你們在一塊,此陣是他所創,你們尋到布陣者了?”
謝折風說:“是曲問心。布陣者有可以穿梭于時光洪流的引信,陣中抓不到她。”
“曲問心……”上官了了思忖了片刻。
她神色一肅,嗤笑道:“憑她?她資質只能算是中上,最廣為人道的事情,是生了個在陣道上天賦卓絕的兒子。如果不是仙禍之時北冥高手隕落眾多,曲家也青黃不接,曲氏宗主一位根本傳不到她的手中。
“她或許能布陣,但絕對沒那個能力掀起傀儡之禍、撼動北冥劍陣。”
安無雪也是這般想的。
曲問心或許和云舟、趙端那些人一般,只是一個被私欲驅動的棋子。
可是……
“……可是,”上官了了嗓音越來越輕,“謝出寒,若不是曲問心,這背后之人是誰,才能如此掐準我的軟肋,清楚我所懼怕之事,將陣眼定在我絕無可能獨身一人踏足的此刻?”
安無雪無聲哂笑。
又是一個符合他的線索。
謝折風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這人眸光幽幽,神色沉沉,只說:“當年師兄親口認的戕害同道一罪,秦微以司律峰主的身份,批了百日蒼古塔受刑,此事不止有落月峰弟子知曉,你北冥諸多仙修也親眼目睹。
“廣闊四海,能想到將陣眼設在此刻的人,很多。”
上官了了單刀直入:“我確實想到了安無雪。”
“說來真是奇怪,他殺了人,認了罪,除了我對他的怨憤,此事已經算是恩怨兩銷。”
“但我剛剛想到他,心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如果真的還活著,怎么敢掀動這么大的禍端,卻不敢現身?敢把陣眼定在此刻,卻不敢回答我一句為什么?”
謝折風聽她這么說,似是有些不滿安無雪就這么被懷疑,視線一壓,就要開口。
上官了了卻自行轉口道:“但我知道不會是他。他這個人啊……”
她話語一頓。
謝折風也瞬間神色一凜。
——有人!
不是幻影中的人,而是游走在陣中的人!
他們三人神識最差也是半步登仙之境,那人行蹤其實很是隱蔽,但進出幻境帶起的陣紋波動是無法遮掩的。
“布陣者可以留有引信……”上官了了低聲說,“曲問心?還是和她一伙的其他人?”
安無雪只是說:“這是死門。”
這是死門,只需要改變死門中會發生的事情的軌跡,就能讓此間崩塌。
那人是知道他們尋到陣眼所在之處,來阻止他們破陣了!
謝折風同安無雪對視一眼。
無需多言,這人抬手,將困困收入可以容納靈寵的靈囊中護好,又直接將自己的靈囊直接遞到安無雪手中,一個眨眼便消失在了安無雪面前。
布陣者有引信可以隨意來去,不論修為如何,要殺了對方很難,但要保證那人不影響此間幻境,只需要一直追著那人就好。
謝折風這是把手中的符箓靈寶全都給了安無雪防身,獨自一人去同那人周旋了!
劍陣前,驟然只余下安無雪和上官了了兩人。
上官了了用神識“看”到了方才那一幕,聽著安無雪無奈的嘆氣聲,又聽見安無雪最終還是將靈囊掛在腰間,意味不明道:“他對你當真是細心。”
安無雪動作一頓。
“我與謝出寒說了這么多,你居然一點也不好奇——他都告訴你了?”
上官了了稍稍歪了歪頭。
“那你知道,你像的那個人,當年反而并未得過這寒冰的細心溫柔嗎?”
其實也不是從未。
安無雪想起了謝折風年少時給他做過的冰糕。
若說是同門之誼的細心,其實是有的。
只是談不上情愛而已。
“城主,”他說,“這對我來說不重要。”
對宿雪來說不重要。
對安無雪來說,也不重要了。
“你倒是豁達。但對我來說,也許不太一樣。”
“因為我也曾……”
“他活著,我怨他,可最后他自食其果,我又有說不出來的憋悶。”
“他死了,死得越久,我越容易想起來他曾經有多好。”
安無雪緘默不語。
上官了了似也不是在同他說,而是在借著他這個“替代品”自言自語。
“我想起他從前的好,又會突然驚醒,覺得自己忘了弒親的痛。
“我剛才甚至在想,這次的北冥禍事,如果當真是他做的,是不是也挺好?那他死而復生,以整個北冥生靈為局,搗毀劍陣,這樣一個人,確實會殺害無辜。
“若是如此,我也不會總是想著,他明明那么好一個人,明明……”
她聲音越來越低,直至沒了聲音。
安無雪本來沒想到自己會有和上官了了獨處的時刻,本來什么也不想說。
可他見她如此,還是開了口:“城主,我和你說的那個人長得像,所以我在落月峰的時候,不少人和我講過不少事,仙尊也同我說過一些北冥往事。”
他仰頭,看著那刺入云霄的巨劍。
照水劍溫潤而內斂,劍身之上映照著東滄海的浪潮,周圍的水汽籠罩著照水蒼生;瑯風劍鋒銳凌厲,于歸絮海吹來的風雪中佇立千年,庇佑瑯風生靈。
而北冥劍像是嗜血后擦干鋒芒的寶劍,沉默無聲,包容萬物。
“……我所聽的故事沒錯的話,當年你口中的那個人說,他確實沒有證據,劍陣將成,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先斬后奏,可他殺的人不是你的弟弟。”
上官了了愣了一下。
她似乎從往事紛雜中尋了很久,才想起來安無雪所言非虛。
“但阿然死了,他的命牌也在那一天碎了。
“宿公子,你是照水人?不知你是否聽過,北冥人有個習俗,是孩子出生入道,家中或是門中長輩便會取這孩子的一滴心頭血,做出玉牌,勾連其神魂氣息,能勾通那玉牌所有者的生死——”
“那玉牌被北冥人稱作命牌,同兩界其他宗派只用來追尋神魂的命牌不同,北冥仙修的命牌,若是靠近命牌所有者便會發亮。”
安無雪接話道,“可人若是死了,命牌便會在同一天碎裂。”
上官了了愴然道:“既如此,那日我弟弟的命牌亮著碎裂,說明我弟弟就在附近,他就死在那一日。安無雪說——殺的人不是我弟弟,此等說辭,或許只是安無雪慌亂之下的辯解,又怎么會是真的?
“安無雪說過此言,連我都險些忘了,謝出寒居然記得?事發之時他不是不在嗎?他怎么知道?是秦微告訴他的……?”
安無雪方才神色莊肅,言語沉緩,可他聽著聽著,忽而輕笑了一聲。
那雙桃花一般的眸子沒了悲喜,只有無奈。
他不再應答,轉而道:“仙尊既然親去,布陣者必然分身乏術,仙尊或許不一會兒就會回來。我們只需要保證此間幻境的關鍵之事不受影響,并且在其中尋到陣眼即可。”
“此間幻境的……關鍵之事?難道——”上官了了神色一變。
安無雪也不得不說:“或許就是我們方才所說之事。”
當真是詭異。
他如今居然要和上官了了一起,保證一千年前的他,成功殺了一千年前的上官然。
這陣眼定的,仿佛是故意讓他和上官了了都不得不把這些不堪回首的過往再拎到太陽底下暴曬。
曲問心背后之人究竟是誰?
他無聲哂笑,隨后說:“城主徘徊陣中這么久,一直沒有踏足這個時間,就是因為不想親眼重溫往事吧?我……我是一個局外人,城主不想看,可以在外面守著,由我在劍陣中尋陣眼——”
他還未說完,神色一變,上官了了也突然衣袖一揮,用靈力將他往一旁拉去,掩下兩人蹤跡。
只見一千年前還未完成的北冥劍陣之前,有渡劫修士上前發出傳音。
守衛劍陣的修士眨眼間便現身,問那人:“何事?”
“城外濁氣翻涌,恐有異動,求見首座!”
安無雪隱匿身形,在一旁看著,眸光微頓。
他想起來這時候的事情了-
當時上官了了還未尋回上官然。
城外濁氣翻涌,正是有人在同妖魔斗法,引動周圍靈氣濁氣相錯。
同一時間,上官了了靈囊之中,她寸步不離帶著的親弟弟的命牌亮了起來。
劍陣旁的城主府別院中。
陣圖攤開,足足覆蓋了整個院落的空地。
上官了了瞧不見,便干脆坐在一旁的樹梢之上,靠著樹干,曬著當時還難得一見的日光。
她還不知靈囊中那命牌的變化。
她的長發飄落而下,隨風搖曳。
“阿雪。”
“嗯?”
“你說,若是北冥劍陣功成,劍氣可清肅我北冥濁氣,也可覆蓋整個北冥。等到四海真的清平的那一天,我就可以用劍陣找到弟弟了吧。”
“用曲氏的血脈尋人秘法?”
上官了了輕輕點頭:“此法自身為祭,祭的越多,能尋人的范圍越大。一滴精血能在第一城內尋人,可若是范圍擴大至茫茫北冥,這就不夠了。
“我當年已經以雙目血祭了一次,做不了第二次。可你說北冥劍陣的劍氣散開,能覆蓋整個北冥,那是否能同曲氏秘法結合,將我精血氣息散至北冥,尋我弟弟?”
安無雪溫和一笑:“應當是可以的,若是行不通,便讓曲氏看看能不能改一改那秘法,到時我會助你。不過……”
他俯身跪坐在陣圖邊沿,低頭細看了一會陣圖,嘆氣道:“布陣一事,我們之前想的還是太簡單了。北冥太大,被摧毀的北方天柱本就是靈氣最旺的一角,僅僅在第一城立下劍冢布下劍陣,并不能完全替代天柱。不管怎么改,都做不到,布陣已經失敗兩次了……”
“你的意思是,”上官了了問他,“我們要在其余的四十八城也添點什么,輔成第一城的劍陣?”
“是——”
安無雪話語一頓。
傳音符咒送入院中。
他抬手接過打開,聽到今日輪值的渡劫期修士同他說:“首座,城外有人同大魔斗法。”
安無雪眉頭一皺。
斗法罷了,這時在亂世之中還少見?稟報他做什么?
只聽傳音符下一句便是:“我等靠近探查,動手的仙修似乎用的是同上官城主同源的靈術。”
同源的靈術?
上官了了的靈術是北冥仙君的傳承,南鶴和北冥一戰,這傳承者除了上官了了,不就只剩下上官了了那失散在外的弟弟了嗎!?
上官了了猛地從樹上翻身而下,赤著雙腳,踏過陣圖,快步跑到安無雪面前。
她彎下腰,從靈囊中掏出一塊命牌遞到安無雪面前。
“兄長,這是阿然的命牌,它……”
安無雪盯著那命牌看了片刻。
“兄長?”
他一字一頓道:“命牌亮了。”
第088章 第 88 章
命牌亮了, 即為命牌所有者就在附近。
南鶴同北冥斗法那日,整個北冥濁氣翻涌,亂作一團。
上官了了不是北冥仙君唯一的后代。
她上有兄長,下有幼弟。
可她的親兄長同她的娘親北冥仙君沆瀣一氣, 意圖將北冥變成濁氣源地, 供萬千魔修駐扎修行。
她只記得那日很亂很亂, 可她后來挖下雙目,再也無法親眼瞧見戰亂中的北冥了。
南鶴是上一代最無可匹敵的天驕,是數千年前無情道磨出的最鋒利的劍。
北冥仙君引濁氣入北冥,本就消耗巨大, 不可能是南鶴的對手,可她藏于冥海中修養, 任由濁氣蔓延,南鶴尋不著她, 自然殺不了她。
但北冥仙君沒料到,血脈在身,上官了了卻不曾背棄仙修,反倒自挖雙目, 助南鶴尋到了她。
北冥仙君魂飛魄散之時, 笑聲傳蕩在冥海之中。
上官了了滿目鮮血, 聽到那隨著海浪而來的詛咒。
——“你既要做個無牽無掛大義滅親的衛道之人,選了北冥, 選了仙道, 那你此生再也瞧不見世間,再也不會有至親至愛之人, 親者或相爭或反目或凋零,仇者必快意……”
——“我唯一的女兒, 我以我最后的殘魂為咒,祝愿你孤獨一世,壽數綿長!”
“哈哈哈哈哈哈哈!!!!”
北冥仙君死了。
魂飛魄散,尸骨碎于冥海,濁仙之靈力墜入萬丈海淵,海浪翻滾,烏云卷動。
少女雙目空茫,鮮血滴落滿衣。
落月峰的長輩在一旁護著她,替她擋著四方濁氣。
可她連鮮血都來不及擦,驀地轉身往城主府跑。
親者或相爭或反目或凋零,仇者必快意……
她的兄長已被落月高手斬殺,可她的幼弟還在城主府中!
上官然年歲不過十一,剛剛入道,還未踏入修行之門,無法影響戰局,北冥仙君入魔根本沒有帶上這個年幼的孩子。
那已經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
可她逆著紛亂,趕回城主府,卻沒能尋到上官然的下落。
她與上官然自此失散。
此后,南鶴仙尊助她穩固北冥局面,將她帶回落月峰撫養,直至她道成回到北冥,年少便成了統御北冥四十九城的渡劫高手。
但她始終尋不到上官然。
上官然的命牌沒有碎,可不論她走到哪里,命牌都沒有亮過。
她瞧不見,雖能以神識辨物,卻無法真正看見光亮。
這些年來,他們每每行到一處,若是安無雪在旁,她總會掏出上官然的命牌,問他:“阿雪,它亮了嗎?”
每一回的答案都是“沒有”。
除了這一次。
安無雪深知命牌亮了的寓意,他反應得比上官了了還要快,趕忙起身,喚出春華,拉起還在怔愣驚喜之中的上官了了。
長劍穿過長空,他們停于傳音符稟報的斗法之地。
第一城結界邊沿,有一人被濁氣包裹,雙瞳發紅,黑發散下,發梢紛飛,遮擋了大半容貌。
那是個渡劫期的大魔!
而那大魔面前,一個大成期巔峰的青年已經滿身血污,雙方都各有傷勢。
那青年更是面色蒼白,分明受傷不輕,卻還在堅持著結出法印。
法印結出的那一剎那,上官了了神色一震,抬手便結出了一模一樣的法印!
這法印帶著渡劫期的修為,那大魔被法印打中,似是悶哼了一聲。
安無雪就要一同出手,可那大魔被打退之后,不再戀戰,轉身便逃遁而去。
那青年轉過頭來,見有高手相助,一口氣撐著許久,終是放了下來,昏了過去。
之后,上官了了和安無雪一道,將人帶回了第一城。
青年身上好幾處傷口,上頭還覆蓋著鮮血。
青年方才對戰之時,用的是北冥仙君傳承的術法。
命牌還在亮著。
上官了了坐在床邊,抬手,根本不顧對方身上的血污,輕輕撫摸著昏迷的青年的面容。
安無雪在一旁笑道:“你怎么連除塵咒都忘了?”
他說著,揮手,給那已經確認是上官然的青年洗去血污,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
上官了了這才怔怔道:“我……我忘了。”
安無雪知道她是太過欣喜。
上官然不僅僅是上官了了尋覓已久的親人和遺憾,也是北冥仙君死前為上官了了落下的詛咒的例外。
他也一直很憂心尋上官然一事,也是因為他很清楚,此事若一直懸在上官了了的心頭,將來必成她之心魔。
如今人尋到了,上官了了高興,安無雪同樣高興。
次日,那青年醒來,安無雪在門外等著,上官了了同上官然說了許久。
上官了了出門之后,告訴他:“阿然說北冥紛亂之時,他為了保命,迷迷糊糊不知去了哪里,又遇到魔修被魔修追殺險些喪命,幼年之事全都忘了,這才不知要回來尋我。
“但他一直覺得自己有來處,因此一直在兩界游蕩。
“昨日能剛巧遇到他,還是他途經第一城,因我們在布陣,封鎖了第一城進不來,他徘徊在外反倒撞見蟄伏在城外的大魔。”
北冥劍陣落陣失敗了兩次,魔修虎視眈眈,他們封城已久。
沒想到卻因緣際會,讓上官了了撞見了尋覓已久的世間唯一的親人。
第一城情勢緊張,就連出寒仙尊這幾年來有事趕來,都要按照安無雪定下的章程,傳音入城等人來迎。
北冥仙修皆知,首座平日里雖然待人溫和,可若是涉及正事,從來都嚴苛謹慎。劍陣一日未成,第一城便難有煙火享樂。
可上官了了尋回上官然的那一日,第一城破天荒點起了燭火。首座和城主擺了仙宴,將一個大成期巔峰的青年帶到城內所有有名有姓的仙修面前。
謝折風和戚循都收到了上官了了發的傳音,前來赴宴。
篝火之中,安無雪臉龐映著火光,聽著一旁難得的歡聲笑語,仍在思慮劍陣一事。
有北冥修士壯著膽子,將北冥仙修中用以追求道侶的寒桑花放在他的身側。
他那時在兩界已經樹敵不少,修士里對他不滿的人許多,也有人說他做事太絕、殺孽太深。
這些寒桑花中,有多少是帶著誠心,又有多少只是沖著他的修為、沖著他落月峰首座的身份而落下?
他淺淺一笑,無聲拒絕。
寒桑花剛被摘下,花瓣之上還結著寒冰。
這靈花常年覆著霜雪,摘下之后也不會凋零,因此被北冥人當做情愛之物,寓意永不更改。
安無雪身邊的寒桑花越堆越多,上官然在一旁說:“首座真受姑娘喜歡,怎么這么多寒桑花,不見首座拾起一朵?”
安無雪抬眸,目光穿過篝火,看著手持出寒劍,正在聽著修士稟報北冥情形的謝折風。
師弟的神色還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其余修士盡皆莊肅拘謹,說話都格外小聲,像是怕出寒劍一個不留神便拿走他們的性命。
可他卻直視著那人,徐徐道:“我最喜歡的花是歸絮海的雪蓮。可惜,摘不到了。”
“摘不到?是因為歸絮海的罡風嗎?首座的修為還會怕雪妖與罡風?”
安無雪莞爾,不答,轉而道:“你這些年流落在外,倒是吃苦了。我把了了當妹妹,你是了了的弟弟,便也是我的弟弟,可以把我當兄長,往后諸事,我能照拂你的,也會盡量照拂。”
那晚的篝火暖了微涼的北冥,上官了了叮囑著上官然往后該如何行事,笑得很是開心。
安無雪想,北冥仙君臨死前的詛咒終究只是個詛咒。
上官了了如今統御北冥,修為高絕,又尋回了世間唯一的至親。待到劍陣落下,謝折風登仙,四海清平,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了。
那晚之后,觀葉陣幻境之中的時間開始飛速流轉了起來。
幻境是根據上官了了心中所想的因果出現的,那便只會有和上官然有關的一切,其他都是眨眼而過的浮光掠影。
真實的上官了了站在安無雪身前,用靈力掩蓋著他們二人的氣息,看著那些往事在眼前走過。
她一言不發,安無雪站在她的身后,不知她在想什么。
謝折風給他們發來傳音,說那拿著引信在陣中來回的人一直在進出此間幻境,他必須保證沒有真實之人影響這個死門,暫時無法回來。
安無雪眼看幻境中的時間飛速而過,過往中的他們已經尋出布陣之法,在其余四十八城都立下分劍陣,以此支撐主劍陣。
上官然在上官了了和安無雪的傾力扶持之下,破入渡劫期。
上官了了仍然一言不發地“看”著。
眼看就要來到冥海鮫族異動的時間。
他不想同上官了了一道“重溫”往事,還是開口道:“城主,過往若是太過難捱,不如交給我吧。城主可以去別處尋一尋陣眼線索,我盯著第一城的往事,有異動再傳音于你。”
上官了了頭也沒回,緩緩道:“我們初見你就將養魂樹葉贈我,如今還怕我深陷往事,你對我如此,倒真是像他……”
“我們之間是有什么我不記得的因果嗎?”
安無雪眼皮一跳。
他神色微變,嗓音卻不疾不徐:“我先前說過了,我只是仰慕欽佩城主仙禍之時大義滅親之舉,救了北冥數不盡的生靈。”
此言非虛。
他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哪來什么因果呢?
他覺得抱歉,是覺得對不起南鶴囑托他因兩界之恩照顧好上官了了,沒能將上官然一事處理妥當。
而他對上官了了說的這些,贈葉也好,此刻替她看護過去也罷,不是因為這是上官了了,也只是因為當年她自剜雙目救了北冥也救了兩界的情。
凡人都知道人死如燈滅,再大的恩仇都不得不銷,何來的因果?
“城主想多了,”他最后道,“我們只是陌路擦肩——萍水相逢。”
第089章 第 89 章
上官了了呆了呆。
千年以來, 兩界除了謝折風,無人能下她的面子。
她許久不曾有這樣的感覺,待到幻境里的時光又掠過一段時間,她才斂下驚詫之情, 輕笑一聲:“你說得如此坦然, 我倒不好說什么了。”
安無雪沒接話。
他根本沒有聽上官了了說了什么。
他正在觀察著幻境中的時間流動, 看著一千年前的他和上官了了還有上官然,時不時還會瞧見謝折風和戚循來第一城找他時一閃而過的身影。
現在幻境里的時間,應當是上官了了尋回上官然之后很久了。
一千年前,安無雪嘗試布陣兩次都失敗之后, 確信必須在北冥其余四十八城都立下分劍陣,方能支撐第一城的北冥劍。
事關重大, 戚循也被他拉來北冥相幫,他們幾人和北冥落月的仙修高手奔波于四十九城之中, 終于布下了四十八個分劍陣,再次回到第一城,要將這些分劍陣同主劍陣關聯上。
上官然修為在仙禍之時算不上高,一直留在第一城。
安無雪有時回第一城辦事, 也會去問問上官然的近況。
上官然回來得太突然, 又太巧, 他高興之余,依然留了個心眼。有時他會問問上官然失憶流浪時的經歷, 問他去過哪里, 見過什么人。
上官然說得頭頭是道,細節富足, 他因此暫時放下心來。
久而久之,第一城的仙修說, 城主的弟弟性情隨和,個性頗為活潑,見著誰都是笑吟吟的,好像永遠不會生氣。
不僅如此,他還勤于修道,除了上官了了會教他練劍,他還會經常討教其余仙修高手。
安無雪也時常指點他。
一來二去,有一回安無雪回第一城同戚循商定主劍陣的落陣之日,上官然來找他。
上官然問他:“我看首座和姐姐日日疲于四海萬劍陣,我如今也算個渡劫期,劍陣一事,首座可以也讓我參與其中嗎?我想幫上北冥和姐姐。”
安無雪不假思索道:“你有此心便是好的,但眼下是布陣關頭,第一城外伺機而動的大魔都有雙手之數,劍陣落下那日必然又是一場惡戰。你姐姐憂心你,還是不要涉險為好。”
他拒絕,一來是說出來的理由,二是因為上官然失散太多年,又說自己失憶了,不論如何,終究是說不出失散那些年的底細。
四海萬劍陣乃關系兩界的正事,上官然修為算不上高絕,空白的過往又讓他無法完全信任,他可以把上官然當自己的弟弟一般照拂,但他不能將劍陣核心交給對方。
上官然卻扁了扁嘴:“首座是不是覺得我能力不足?”
安無雪笑道:“哪有的事?放眼第一城的渡劫初期仙修,你的靈術造詣和劍道領悟都是傲視同輩的,假以時日必定能成為你姐姐的左膀右臂。只是你現在羽翼未豐,劍陣危險,還是算了。”
“好吧……”上官然興致缺缺地轉身離開。
安無雪在翻動陣書,想到剛才自己說的話,在上官然即將踏出房門之時,他突然放下書冊,舉目望去。
“對了……”
上官然回頭:“首座?”
“我記得你沒有回來之前,浪跡四方用的是北冥仙君傳承的仙術?”
“是啊。”
“了了說你忘了很多兒時之事,記得的仙術居然能供你修至大成巔峰嗎?”
“自然不可能,”上官然隨口道,“這件事還是我幸運,紛亂之中逃命之時,我身上有姐姐留給我的靈囊,靈囊之中有修行之法,我這才能修行。”
安無雪思慮了片刻,又覺得自己這些年和妖魔爭鋒太久,四海萬劍陣又耗費他太多精力,他也變得疑神疑鬼了起來。
這些細枝末節,上官了了自然早就問過,他擔心什么?
他溫聲道:“那便好。若你在劍道陣道上有堵塞之處,可以傳音于我。”
“首座和姐姐待我真好。”上官然笑著說。
這邊安無雪拿起陣書繼續看了下去,那邊上官然走出他的居所,碰上了歸來的上官了了。
上官了了問他:“你去找阿雪了?”
“姐姐,”他只說,“首座好像不太喜歡我。”
上官了了突然肅了神色:“何出此言?”
“我剛剛找首座討教陣道法門,他草草敷衍了我,沒和我說什么,就讓我走了。”
上官然面露失望,卻又仿佛振作一般笑了起來,“也許是因為我流離在外許多年,修為不足,首座身邊都是人杰,看不上我也正常……”
上官了了本想斥責他胡思亂想,可他自己轉口又這么說,她反倒一句話噎了下去。
她嘆了口氣,道:“阿然,謝仙尊這些年征戰四方,奔走兩界除魔,四海萬劍陣一事全都壓在兄長身上,有時候他只是不得不嚴厲。你莫要想太多了,你回來的時候,他也很欣喜。”
上官然嘟囔地說了聲“好”。
上官了了隨后便去見了安無雪。
她和安無雪商討完四海萬劍陣的要事,臨了,才說:“兄長,我有時不在第一城,阿然多虧兄長照拂。他若是哪里不爭氣,你不必給他留面子。”
安無雪一愣:“哪有的事,他沒惹什么麻煩。”
上官了了只是怕安無雪對自己人太過溫柔,不好訓斥,這才有這么一句話。
此言說完,她也沒當回事,只當上官然可能哪里誤會了安無雪的態度,眨眼便忘了。
但這只是個開始。
那日之后,上官然總是不經意間在上官了了面前說“首座似是覺得我修行慢了”“首座好像疑慮我失散這些年的經歷,可這些我都和姐姐說過啊”“今日我問了首座一些陣道之事,他說我好高騖遠”“……”
如此種種。
上官了了并不覺得安無雪會是個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有時她也會說:“或許兄長是對你嚴厲一些,怕你好高騖遠反而耽誤當下修行。”
她不覺得這有什么。
有些話太模糊,上官了了也會直接問安無雪,以免造成什么誤會。
安無雪偶爾能聽出其中的細微區別。
上官然常說他不愿意講陣道之事,可上官然問的都是四海萬劍陣,他如何能教?
但要細說,似乎也沒有問題,他確實拒絕了上官然在陣道上的請教。
他當對方不懂事,當面又解釋了一遍。
可有些言語,一來二去,總是沒有辦法完全傳達。
安無雪和上官了了都見多了生死,又哪來的那么多時間,計較上官然的小脾氣?
他們誰都沒太當回事。
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
隔著一千年的時光,真正的上官了了看著這些往事完全攤開擺在她的面前。
她聽到了上官然和安無雪獨處時的對話。
她靜默許久,突然嗓音輕顫,低聲說:“阿然當年……不是這般和我說的。”
安無雪站在她的身后,看見她向來挺拔堅毅的背影也在顫動著。
他說:“嗯,我看到了,城主也沒往心里去。”
上官了了卻說:“你不明白……”
不明白?
這有什么不明白的。
當時他和上官了了其實都知道上官然的心思,他也很清楚上官了了并未當真——但這僅限于上官然還好好地活著的時候。
上官然活著,這是無傷大雅的不懂事。
上官然被他殺了,上官了了質問他:“他從前便說你不喜歡他,你動手之時,當真沒有存了一點私心嗎!?”
他沒想到,上官了了沒想到,就連上官然自己可能都沒想到,當年這拙劣的挑撥離間,在上官然死后,成了最關鍵的一根刺。
成了最難以反駁的“證據”。
沒想到這根刺時隔千百年,居然以這種荒誕的方式,被端到了他和上官了了面前。
幻境并不知道上官了了的心緒波動,仍然在按部就班地往下走著。
一日一日,逐漸到了布陣關頭。
那時,冥海出事了。
——正是鮫族大魔吸了北冥仙君墜落冥海的仙骸,妄圖登仙一事。
謝折風深入水淵久久不歸,他只好將劍陣事宜暫時交給上官了了,同意上官然也幫把手。
之后,他與謝折風雙修,醒來后封印姜輕。
此事發生在冥海水淵之下,不在第一城觀葉陣的范圍內,幻境之中看不到,時光一閃,已經是他獨身回到第一城之時。
他一直掛念謝折風的情況,上官了了雖不知冥海發生了什么,但也看出安無雪心緒不寧,同他說:“現在還在畫最后的陣紋,曲氏有能人可以做,你先調息幾日吧,待到需要以靈力注入陣紋時,再出手也不遲。”
于是他在冥海岸邊靜坐了幾日。
可他沒能等來謝折風現身,只有一封公事公辦的傳音信:“我回落月修養,北冥若有異,師兄可隨時送信入霜海。”
安無雪盯著那飄蕩的傳音符許久,連著聽了三遍,這才抬手將那符咒毀去。
落陣那日,戚循和秦微也來了。
落月和北冥還有一些高手都坐鎮北冥城。
可北冥足足四十九城,每一處劍陣出了問題都能影響第一城的北冥劍。
所有高手都分散在四十九城中,秦微和戚循也各自守著分劍陣。
唯有安無雪和上官了了坐鎮第一城。
北冥惡戰不止。
足足五日。
劍陣將成,四方滿是狼藉。
結界都碎裂了好幾個,籠罩著第一城的最后一層結界上滿是裂紋,搖搖欲墜。
上官了了渾身浴血,以為已經殺盡妖魔,可突然又有妖魔妄圖撼動第一城結界!
那氣息——居然就是先前險些殺了上官然的大魔!
那大魔逃竄之后再未出現,沒曾想居然蟄伏在第一城外如此之久,只待眾人疲軟的這一刻。
安無雪分身乏術,上官了了拔劍而起。
上官然對她說:“那妖魔是個瘋子,神志不清,聽不懂人言,姐姐不必同他廢話,直接動手便是。”
上官了了無奈:“我還能同妖魔有何話說?”
“他當時打得我好是狼狽,姐姐可要替我好好報仇,莫要讓他跑了。”
“既是大魔,”上官了了神色堅毅,“不論是否當時同你交手過,我自然是不會放過的。”
她抬手,以長輩之禮,替上官然整了整衣冠,溫聲道:“北冥劍成,妖魔殺盡,此后冥海風平浪靜,我再好好帶你修行。”
上官然笑了:“好。姐姐——你一定要平安歸來。”
話音未落,上官了了已消失在了劍陣中。
千瘡百孔的結界之外,靈氣同濁氣撞在一起,渡劫期交手的波動在方圓內蕩開,送來一陣又一陣的狂風。
安無雪立于劍陣中央、巨劍之前。
他雙手結印,不遺余力地將最后一部分靈力,灌注入陣紋之中!
霎時,巨劍顫動,劍鳴疊起,北冥劍蕩出的風同上官了了斗法掀起的狂風撞在一塊,本就充斥斷壁殘垣的第一城更是猛然一震!
四十九城劍陣同鳴,飛沙走石中,天際烏云散去,濁氣散開,許久未見的明亮天光穿透還未完全淡去的昏暗而來。
在那一刻,照水、瑯風、北冥缺失的天柱盡被巨劍所替代,兩界大半靈脈得到天柱相撐,鎮壓之力逐漸恢復。
三角已成,只剩南邊的鳴日城。
魔修注定式微,只等仙修再出一位新的長生仙,便可肅清天下。
可安無雪仍然保持著結印的姿勢,怔怔許久。
這一日來得太不容易,他心中疲憊感頓起。
這時——
他突然察覺到陣中有靈力波動。
輕風掃過,他瞬息間飛掠至波動傳來之處。
只見上官然衣冠楚楚,毫無同魔修爭斗過的模樣,悠悠然站在一處陣紋前,似乎正在打算出手想要摧毀陣紋。
安無雪眉頭一皺,手中靈力一出,猛地將對方掀開!
上官然看他動手,不但沒有收手,反倒一個翻身,回攻而來!
可他自然不可能是安無雪的對手,春華出鞘,幾個來回間,割破了對方靈力流轉的經脈。
安無雪將靈力化作鎖鏈,捆住上官然。
“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當然是想動一動劍陣了,可惜,連怎么下手都不知道。這么久了,沒能從你們口中撬出任何劍陣玄妙。首座和戚少宗主著實是陣道大家,布陣的時候我在一旁研究了這么久,還是沒能看出摧毀之法。
“算了,反正我本來也沒打算真的能影響到這個無數大魔都阻止不了的劍陣。”
安無雪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神色嚴肅地看了一眼天邊——魔修氣息已消,上官了了斬殺了那大魔。
他說:“了了快回來了,等她回來,望你能給我們一個交代。妄動劍陣是重罪,若不是我方才攔著你,你還沒能動手,劍陣反噬都能要了你的命,你根本等不到被問罪之時。
“你不惜命,了了可還惜你的命。”
上官然看了一眼身上的鎖鏈,嘗試掙了掙,發現掙脫不開后,居然大笑了幾聲。
“惜命干什么?一會她來了,必是要親手殺了我。”
此言太過蹊蹺,安無雪心底一沉。
他只覺處處都透露著不對勁。
上官然的丹田是安無雪和上官了了探過的,就是仙修的丹田,沒有修過濁,他站在魔修那一邊干什么?
他還是上官了了失而復得的弟弟,是她唯一的血親,北冥劍陣成,有朝一日,北冥必會重回繁盛,上官然的身份擺在那里,劍陣對他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他為何要毀劍陣?
而且……
電光石火間,安無雪心念一閃,脫口而出:“了了也是北冥劍陣的陣主之一,你和了了之間有血脈聯系,若要對劍陣動手腳,借用血脈之力也能欺瞞劍陣一二,為何——”
為何會連怎么下手都不知道?
這才是最蹊蹺之處!
上官然猛地又大笑幾聲:“哎呀,南鶴仙尊當真會教徒弟,首座不愧是首座,居然能這么快就發現。”
“我為何不用血脈之力?那當然是因為沒有血脈,用不了啊。”
他笑時用了力道,捆縛的靈鎖收得更緊了些,扯動他的衣裳。他的束發在斗法時已經散了,上官了了為他準備的法袍更是襤褸。
可他似乎很開心,一點兒沒有死期將至之感。
上官然完全不怕安無雪出手一般,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身邊,低聲對他說:“安無雪,我等這一天真的等了很久。我天天喊她姐姐,喊你首座,跟著她喊你兄長,真是把我自己都快喊信了。”
他見安無雪神色沉沉緘默不語,又說:“你是不是在想,我既然成功地偽裝到了現在,為什么又要自毀長城?”
“因為我一切的偽裝,都是在等今天。”
安無雪震驚之余,神識展開,探查到上官了了似乎在趕回劍陣。
他來不及想那么多,卻能聽出“上官然”想要見到上官了了的意圖。
“……你要等了了回來,讓她知道你不是她的弟弟?你到底是誰?又圖什么?”
“閣下,”他眸光一暗,換了稱呼,“落月峰對待魔修的極刑有很多,不是不能用在圖謀不軌的仙修身上。”
“上官然”點了點頭:“是,我當然聽說過,首座威名在外,我聽過很多人說你心狠手辣,還總是在想,怎么我認識的你,和兩界修士口中的你不太一樣?
“但無所謂了,我本來也沒打算活過今天。”
他眨了眨眼,突然露出懷念之色。
“我追隨她很久了。她是個很驕傲的人,入得浮生道開始,便是北冥無人能及的天才。不到兩百年便修至渡劫,千載登仙,那些得道已久的仙者都不是她的對手——直到南鶴橫空出世。”
安無雪雙瞳微震——“上官然”在說北冥仙君!
“……南鶴無情入道,落月弟子冊上有他之名那日起,他居然百載內修至渡劫巔峰,無情道對修真界的所有仙修來說都是一條荊棘路,唯獨南鶴——南鶴憑什么如此得天獨厚,居然毫無阻礙地修成長生仙,還壓了她一頭,成了當世第一,輕而易舉地繼任仙尊之位?
“她從未輸過,卻什么都輸南鶴一頭,居然在仙者境都入了魔怔。好在有那修濁之法!
“她本來可以贏的!上官了了——上官了了又憑什么?她的女兒,出生起便受到北冥至高修士的教養,擁有北冥最好的靈寶靈物,本命劍都是她親手為女兒煉制的,最后呢?最后她居然死在女兒的背叛之下?
“我不服,我要讓她臨終的詛咒應驗。我在城主府,帶走了她最小的兒子。”
“上官然”輕輕地“噓”了一聲:“首座,告訴你一個馬上就要人盡皆知的秘密。
“混亂之時急著逃命是真的,逃命之時受了傷忘了一切也是真的,不過最后的結局是上官然被我抓了回去。
“我助他修道,助他渡劫,最后卻搜他的魂,毀了他的神志,給他的經脈染上濁氣。你猜,他是如今城外的哪個大魔……?”
安無雪已說不出話來。
他雙唇輕顫,喉結滾動,沒有聲息。
上官了了越來越近了。
“哦,首座猜到了,”這人說,“就是我與你們初見時,佯裝和我斗法的那個,也是今日——”
他歪頭,看了一眼已經風平浪靜的第一城外的遙遠天邊。
“——也是今日死于上官了了手中的最后一個大魔。”
“哎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無雪眼眶一紅。
他倏地側身,抓起“上官然”的衣領,指節用力到發白。
“畜生。”他說。
“上官然”突然止了笑意。
他眉眼微彎,露出柔和之色,仿佛吟唱般,念出了北冥仙君隕落前最后的話語。
“……你此生再也瞧不見世間,再也不會有至親至愛之人,親者或相爭或反目或凋零,仇者必快意。我唯一的女兒,我以我最后的殘魂為咒,祝愿你孤獨一世,壽數綿長。”
他又重復道:“親者或相爭或反目或凋零,仇者必快意。孤獨一世,壽數綿長……”
多年前的詛咒飄蕩在北冥劍鳴帶來的輕風中,洗過埋著北冥萬千殞命仙修靈劍的劍冢。
萬千靈劍同吟,仿若功成前的哀歌。
唯有這一句詛咒,融不進烏云散去后的明光里,似是從萬丈深淵而來,要將聆聽者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安無雪似乎聽到了冥海的浪潮聲。
劍陣波動了一下。
另一位陣主入陣了。
“上官然”又在他身邊說:“她的弟弟沒有入魔,只是個被我弄瘋了后以濁氣浸染的可憐人。”
“她親手殺了她最想尋回的唯一血親。”
“首座,你也是浮生道的天才,你閱過數不盡的蒼生,也見識過北冥仙君同南鶴仙尊那一戰中的萬千生死離別,應該能勘破這世間所有的忘不掉與放不下吧?
“那你知不知道,我告訴上官了了這一切之后——她此生還能登仙嗎?”
安無雪深吸一口氣,立時抬手掐出法訣。
“想封我口舌?但上官城主眼里我還是她的弟弟呀,你如今怎么攔我,她都會救我的,她救了我,我就能告訴她誰才是她真正的弟弟,不是嗎?我本來就沒打算活下去,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
“所以我故意提前告訴你。我受夠了你道貌岸然總是一副天塌下來都處變不驚的模樣了,我想看你無能為力,我想看你憤怒卻阻止不了一切的表情!!”
“安無雪,我遲早能告訴她真相,你救不了她。”
片刻間。
安無雪余光之中,已能瞥見上官了了御劍而來的身影。
他驀地輕笑了一聲,雙眸之中滿是哀意。
上官然沒料到他會有這般反應,一怔。
下一瞬——
“鏘”的一聲。
春華出鞘,猛地刺入“上官然”的胸膛!!!
風沙似乎迷了人的眼睛,安無雪紅著眼,輕聲在“上官然”耳邊說:“但你似乎忘了……”
“有一種說法,叫做殺人滅口。”
第090章 第 90 章
“上官然”瞪大雙眼, 滿目盡是不可置信。
他嘶啞道:“你這樣一個……為了四海萬劍陣逼迫、逼迫他人自刎、自刎祭陣的人……怎、怎么會……”
安無雪緊握春華劍柄,同他對視,好似既無笑意,也無怒意。
可他握劍的手青筋暴起, 緊咬下唇, 若是了解他的人在此, 已能看出他心緒瀕臨絕境。
遠處,似有人聲嘶力竭地喊道:“阿然!?!?”
安無雪動也沒動。
他不敢動。
他一直沒敢眨眼,生怕自己穩不住神色。
“上官然”轉過頭去,張嘴, 似乎還想同正踉蹌而來的上官了了說什么。
可他再一張口,便吐出一口血來。
在上官了了沖來的那一刻前, 安無雪眼神一定,握劍的手稍稍往前一推。
——既然選擇這么做, 那便做得徹底。
春華劍鋒直接自“上官然”后背而出,刀刃一轉,靈力順著劍鋒流入他的體內,劍光割碎了他的五臟六腑。
即便如此, “上官然”仍然在努力往上官了了所在的方向看去。
他不怕死。
他要的就是讓上官了了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不可以讓他說出口任何一句話!!!
霎那間, 安無雪目不斜視, 毫無停滯,神識沖入對方眉心, 連帶著將對方的神魂絞碎。
上官了了登時出手, 靈力直沖安無雪而來!
“上官然”雙眸失去了最后光亮,死死瞪著雙眼看著上官了了, 卻最終還是失了生機,如墜鳥一般落下。
與此同時, 安無雪被上官了了情急之下使出的劍氣打中。
春華剛被他拔出,他來不及抵擋,被劍光打得往后連退幾步。
布陣本就讓他心力憔悴,他親眼看著“上官然”失去生機的那一刻,終是松了心,眨了眨眼,面色瞬間慘白。
他布陣之時都沒有此刻狼狽,身上皆是拔劍之時對方身上迸濺而出的血。
上官了了顫抖著接住“上官然”的尸體。
北冥劍功成,四十九城已響起慶賀之聲。
第一城中,似是有凡人都知曉惡戰終了,白日便燃起煙火。
天光灑落,明亮燦爛。
巨劍之下,劍陣之中,只有安無雪和上官了了兩個陣主。
上官了了身上滿是妖魔的鮮血,臉頰之上都掛著被大妖大魔割破的傷口。
她被“上官然”倒下的力道一送,一同跪坐而下,攤著對方的生機。
生機盡無,神魂已碎。
她伸手,如第一日將人領回第一城時那般,摸著對方的臉頰。
她不愿相信她神識“看”到的那一幕,還在想著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這是不是哪個潛入的魔修。
可她就這樣細致地摸完懷中尸體的骨相,竭力穩著神色,愴然問道:“兄長,可是阿然做了什么罪不容誅之事?”
安無雪看著自己本命劍上掛著的鮮血,恍恍然出神。
上官了了的嗓音已經裹上急促:“阿雪!?”
“他……他妄動劍陣,被我布陣之時發現——”
她驀地拔高語調:“可我看劍陣安然無恙!阿然不懂事,也許只是不小心誤闖禁地,他——”
她話語一頓,又帶著期望問:“他還有做什么別的讓兄長下如此死手之事嗎?”
有。
可是……
安無雪握劍的手微顫,心中滿是繁蕪。
他收劍回身,緩步走到上官了了面前,問她:“剛才那個妖魔,你殺了嗎?”
“自然……”她似是覺著荒謬,“阿然死了,你殺了他。安無雪,這個時候,你還在問我區區一個妖魔之事?”
“到底是為什么?你為什么要殺了他!?”
安無雪聽著上官了了換了稱呼,聽著她質問之語愈發尖銳。
他只覺耳邊轟鳴,胸悶得要命。
似乎哪里有點疼。
但是哪里疼呢?
他說不出來。
四方有不少人來了。
劍陣已成,他們本是來此慶賀。
可有人剛一靠近,就瞧見上官了了懷中已經沒了生機的上官然,紛紛不敢上前。
唯有剛從其他分劍陣傳送而來的戚循和秦微快步趕到他們身側。
那時安無雪已與秦微因樓水鳴之死陌路許久。
秦微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上官氏姐弟,又看向他,冷聲道:“安無雪,你這是在干什么?”
戚循走到他的身邊,低聲問他:“阿雪,這是怎么回事?可有什么隱情?”
有。
但能說出來的,似乎又沒有。
他深吸一口氣,眸光一定。
春華歸鞘。
他穩著嗓音,說:“此人妄動劍陣,圖謀不軌,事發突然,我無緩兵之計,只能先行斬殺。”
秦微說:“劍陣安然無損,即便上官公子突然失心瘋要對自己親姐姐立下的劍陣做什么手腳,這不是也還沒做成么?何至于神魂俱滅!?”
“秦微!”戚循沒好氣道,“事情未明,你何必急著下定論!”
“未明?眾目睽睽之下人死了,這還是未明?”
安無雪只對上官了了說:“了了。”
上官了了似乎在極力忍耐著。
“……你說。”
他盡量不讓自己顯露出什么:“他確實妄動劍陣未成,被我攔下,因此劍陣沒有損傷。可他圖謀不軌的另有其事——他不是你的弟弟。”
上官了了一怔。
她猛地放下“上官然”的尸首,摘下自己腰間的靈囊,手忙腳亂地拿出上官然的命牌。
安無雪比她還要急切地看去。
只見命牌亮著,光芒卻已經在逐漸暗淡,玉牌滿是皸裂碎紋。
上官了了問:“它亮著嗎?”
安無雪雙唇微顫,沒說話。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有人說:“亮著,快暗了。”
上官了了撫摸著命牌上的裂紋。
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在她撫摸之時,那玉牌正好碎裂成了齏粉,在她手中灑落。
她一愣。
她倏地又抱起“上官然”的尸體,再度摸了摸對方的骨相。
還是一樣的結果。
“安無雪!!命牌碎了,他死了!”
“了了,他當真……不是上官然。剛才是他親口告知我,他偽裝至今,只是為了禍亂北冥。”
“那我弟弟呢?”
——那我弟弟呢?
安無雪突然滯住了。
他提前斬殺這圖謀不軌的冒牌貨,不就是為了隱下此事嗎?
“……真正的上官然,被他害死了。”
“那尸骨呢?人在哪?又是誰?”
周圍,落月峰和北冥城的修士越來越多。
“安首座,此言太過荒謬,可否給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們也與上官公子相處了這么久,他若當真是假的,總有疏漏,哪能說出那么多和北冥仙君還有城主府有關的事情呢?”
“這不就是上官公子,上官城主還會認錯嗎?”
“首座,如果是假的,那命牌同時碎裂,總有個真的吧?首座說不出來,落月如何給北冥交代?”
“這等辯解之言,也太不可信了。”
“……”
你一言,我一語。
每句話他都能聽到,又好像聽不明白。
安無雪實在是有些累了。
“我所言非虛。”
他輕聲地重復道:“此人假裝上官然,同魔修勾結,妄動劍陣,圖謀不軌,被我斬殺。”
秦微質問:“你就當真只有這一句話了?”
戚循焦急道:“阿雪,沒有證據,于惡戰之中無緣無故斬殺同道,此舉犯了誅魔十三條其三——戕害同道。你……”
“他確實是個仙修,我也確實行了擅自斬殺之舉。”
“此罪,”他一字一句道,“我認。”
罷了。
他想。
對上官了了而言,要道心不毀,恨他,總比恨自己要好。
“抱歉。”
不能告訴你。
“安無雪!!!”
上官了了蒙眼靈布被淚水打濕,她稍稍仰著頭,想看他的表情。
可她看不到。
“他明明什么也沒做,何至于神魂俱滅?他從前便說你不喜歡他,你動手之時,當真沒有存了一點私心嗎!?”
“你以殘忍手段對付宵小和魔修,那是你身為首座不得不做之事,這些年那么多人說你手段殘忍,我都覺得是他們瞎說。”
“照水劍陣一事,世人說你為了四海萬劍陣的功績,逼迫摯友同道自刎祭陣,害得樓水鳴一家盡皆慘死,我覺得你當時必然是為了兩界不得已而為之,從未與你提過此事。”
“這么多年,世間議論紛紛,我覺得你不是這樣的……”
“但是現在呢?”
她聲嘶力竭。
“安無雪,你是從來沒有心的嗎!?”
千年前撕心裂肺的質問回蕩在幻境的劍陣之中,隔著永遠摸不著的時光洪流,傳入安無雪的耳朵里。
安無雪心神巨震。
哪怕隔著千年,他站在千年前的自己身后,仍舊覺得仿佛站在那些人言當中的是此刻的自己。
他撇開眼去。
死門幻境的關鍵節點已至,他們只需保證劍陣內不受影響即可,謝折風不再與那神出鬼沒的布陣者周旋。
這人早已歸來,以渡劫巔峰的化身修為隱下他們三人氣息。
幻境中,千年前的他們沒有發現不該存在此間的人。
上官了了站在最前方,謝折風和安無雪都看不見她的表情。
她緩緩抬起手,似乎想伸出隱匿氣息的結界,想抓住什么。
可她注定抓不到。
那是她已經無法改變的過往。
上官了了身后,安無雪聽著質問之音,卻想起了當年離開劍陣之后。
那時的他認了戕害同道一罪,北冥所有仙修高手,還有前來援助的落月弟子都看到這一幕。
秦微將他帶回司律峰,再三問他當日之事。
他重復那日之說辭,可最終都會歸于上官了了當時便問出的問題——若他殺的不是上官然,那真正的上官然在哪里?命牌碎了,說明上官然確實死了,死的上官然是誰?尸骨在哪?
他知道答案,可答案是他最想掩埋之事。
最終,秦微按落月戒律,判他蒼古塔頂層百日受刑。
入塔那日,在蒼古塔前,秦微意味不明地說:“魔修入蒼古塔再無活著出塔之日,仙修入頂層也是九死一生。你是落月峰首座,若是徇私不入,只要謝出寒這個仙尊不說什么,無人敢管束你。”
安無雪只說:“正是因為我是落月首座。如今兩界百廢待興,誅魔十三條是歸肅兩界之規,我這個首座都不遵從,仙修如何愿意遵從?”
秦微眸光微閃。
塔門打開。
上官了了一襲黑衣,緩步踏上臺階。
安無雪已經走入塔中,回頭看她。
她問他:“我在劍陣下想了很久。為什么?你明知道他對我這么重要,你還要當著我的面將他神魂絞碎!?”
“母親詛咒我此生不得見世間,至親反目凋零,仇者快意。你說,她的詛咒是不是應驗了?”
“——你可有什么要和我說的嗎?”
安無雪覺著這個問題似乎已經被問了很多遍了。
“我能說的已經都說了。上官城主,”那是他最后一次以兄長的姿態,用著往常溫和的語氣,說,“師尊將你帶來落月峰那日,和我們說,你年少無父,失母,失兄,失弟,肩上扛著整個北冥,不是一個尋常姑娘,又同你的母親一般天賦絕倫,假以時日,只要不出意外,必能成為鎮守一方的尊者。希望落月峰上下對你能多點心思,多加照拂。”
“我應下了。”
他或許沒能做到最好,但他已經盡力而為。
那聲抱歉,對不起的是沒辦法告知上官了了所有真相,可他自己——問心無愧。
“你我相識至今,我自認,盡我所能,不曾毀諾。”
“但你我情分止于今日,此后你一人獨行,兄長最后一次祝愿你。望你于迷霧中撥云見月,得覽蒼生春風冬雪,行路燦爛,仙途坦蕩。”
那已是他能給一個萍水相逢陌路人的唯一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