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安無雪抬手, 掌心靈力翻滾,春華頃刻間被喚至他手中。
他就著牢獄中昏暗卻不斷晃動的火光,低頭看著這把韜光養(yǎng)晦了千年的名劍。
劍身之上,“春華”二字勾著光影, 鐫刻了過往。
它曾是南鶴的配劍。
他對師尊最深刻的記憶, 就是他破入大成期時, 師尊將這把劍贈與他,望他能夠持劍安山河,掃盡天下雪。
那日師尊身著一襲白藍道袍,分明是個統率兩界的仙長, 卻僅僅只是一支木簪束發(fā),碎發(fā)隨著落月山林吹來的風輕輕擺動著。
師門長輩都明里暗里夸過南鶴仙君俊美無雙, 一身仙骨更是如鶴如竹,就是太過無悲無喜, 一雙眸子裝的永遠只有渺渺蒼生,讓人生不起一絲褻瀆之心。
安無雪曾以為,師尊和師弟是很像的。
他天賦高,曾經并不是很努力, 幼時一次考校因貪懶沒過, 便被南鶴罰著在竹林里不分晝夜地練了三日的劍, 此后他便再也不敢懈怠。而他若是闖了禍,或是領命辦事卻搞砸了, 南鶴從來都以落月峰的規(guī)矩對待他, 他和普通的落月弟子之間,唯一的區(qū)別, 只是仙術法訣得南鶴親傳。
可贈劍之時,師尊雙手捧著春華遞給他, 眸光是難得的溫和。
這樣一個人。
這樣一個人,居然曾經為了登仙之路斬斷少年時最深的羈絆。
這樣一個人,也曾經在本該走浮生道的師弟身上落下無情咒,為師弟選了截然不同的無情道。
從前的一些事情,此刻也連在了一起。
難怪。
他和戚循之所以相識,便是因為南鶴和離火宗的戚老宗主相識。北有曲氏,南歸離火,南鶴既然出身北冥陣道世家,會和陣道煉器大宗離火宗有交情,實在再正常不過。
而落月身為修真界第一大宗,卓越之處,在于劍道傳承,代代出的都是劍仙。在陣道煉器卜算之上,并無出挑之處,可南鶴卻也擅長陣道咒術,連他和謝折風的本命劍,都是南鶴親手煉制的。
安無雪的陣道也是南鶴所傳,如今來看,他的陣道傳承,原是和曲忌之同源。
盡管已經可以確認,但他仍然很難把南鶴同曲聞道這個名字扯上關系。
千年前導致離火宗滅門之人便和安無雪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背后之人對他之了解,唯有謝折風和南鶴能比肩。
而千年后的禍事又處處有著曲家秘法的影子。
為禍之人很有可能是千年前的曲家人。
南鶴會和這些事情有關嗎?
可師尊親手毀了修濁登仙秘法,本就是終結仙禍之人,又怎么會和這些禍事有關呢?
他怔怔地看著春華,許久無言。
他想不通。
身旁,姜輕幽然嘆氣道:“驚才絕艷的少年和堅不可摧的名劍,這曾經……也是北冥的一段佳話啊。”
可名劍斷了,少年破道,佳話成了警世之言。
結界內,曲忌之得到答案后便一言不發(fā),曲問心看在眼中,以為曲忌之被她說中了。
她笑道:“你果然騙我,曲聞道當年本不想斷劍,可他創(chuàng)出無情咒,發(fā)現只能以咒術壓情念,無法斬因果掛念。他最終既然選了斷劍,又哪來的別的方法?”
曲忌之回過頭來。
他細細思量了一番曲問心之言,雙眼微瞇,恍然大悟道:“原來無情咒就是這位名為曲聞道的前輩為了斬斷掛念所創(chuàng)?但是他和他的劍之間,是道途同進退的因果,無情咒無用,他便將無情咒留在曲家,斷劍離開北冥?”
曲問心一愣。
她神色空白了一瞬,猛地明白過來:“你不知道?你根本沒找到什么法訣!你在查曲聞道……你查曲聞道干什么……你們?yōu)槭裁礇]問我北冥劍陣的事情反而問我曲聞道……”
“此事和曲聞道有什么關系?”
“鏘——”
安無雪腕上使力,將春華歸入鞘中,持劍而入。
他說:“曲家上一任家主既然將無情咒的存在告知于你,曲聞道可有留下解法?”
“……安無雪?”
她看了看曲忌之,又看了看安無雪,嗤笑道:“原來是你要查。”
她不說話了。
她很清楚謝折風等人不會對她搜魂,她說了便是無用,不說才有活路。
安無雪對她的反應早有預料。
但曲忌之已經問到這一步,不論如何曲問心都會有所察覺,套話已經套不出什么來了。
他得問一問無情咒一事。
曲忌之的無情咒能解,是因為下的不深,前后動過手的裴千和曲問心如今修為都不如曲忌之,曲忌之自然能隨意破開。
可給謝折風下無情咒的是南鶴,要強行破開不太可能。
最好還是尋到解咒之法。
他意味不明地對曲問心說:“你難道就不好奇,和你合作之人為什么以我的身份同你往來?雷劫之時,你被那人引到劍陣,到底是因為那人需要你相幫,還是你被那人放棄了,對方只是想用你來污蔑我?”
曲問心神情微僵。
可她雙唇緊抿,仍是一言不發(fā)。
“首座……”曲忌之似想助他。
安無雪卻抬手止住對方:“不必。”
曲問心見狀,冷笑一聲,還是一言不發(fā)。
“你是覺得我撬不開你的嘴,對嗎?”
安無雪笑了一下,可他雙眼之中只有冷意,嗓音更是涼得徹底。
“你好歹執(zhí)掌曲氏千年,在雷劫被擋下之后,你應該就看明白這些了。
“那個人不可能來救你,因為你已經沒有用了,而你現在一直不肯說,只是為了保命。
“但你這樣真的有意義嗎?說不定哪一日,我們揪出了背后之人,那你也就徹底沒用了,或者那人當真贏了我們,你作為一個棄子,那人沒必要留著你——不論誰勝孰負,對你而言最好的結局,就是永囚此地,等著哪日突如其來的死期。”
安無雪每說一句話,曲問心的神情便松動一分。
待他說完,曲問心雙眸輕顫,終于開口道:“那又如何?你說得再多,也不可能放了我,我已經修濁入魔,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安無雪笑著點頭:“是。經脈被濁氣侵蝕,還可以慢慢排出體內,可丹田若是主動吸納了濁氣,除非廢了神魂和丹田,便再沒其他脫離魔道之法了。”
他話語一頓,陡然收了笑意,壓低嗓音,一字一頓道:“所以我可以每日都來切出你丹田的一部分濁氣、割碎你的一部分神魂。日日如此……”
碎丹田、割神魂。
那是痛楚遠超一切的酷刑。
曲問心渾身一顫,面色煞白。
安無雪卻只是古井無波地繼續(xù)說:“直到把你丹田神魂全廢,你就不是個魔修了。哎,但你好歹不是一個非死不可的修濁之人了,對吧?那我只好放了你了。
“只不過,你這一回害死了不少人,我可管不了其他人的恩仇。真是可惜,那時的你失去一切,日日忍受痛楚,好不容易回到了仙途,不僅成了個廢人,還要血債血償。”
牢獄之中滿是浮塵,可安無雪一襲素袍,一塵不染地站在曲問心面前,清雅如深谷幽蘭。
他微微俯身,居高臨下地輕瞥被鎖鏈緊縛的階下囚,清冽嗓音仿若自萬丈深淵而來,溫和款款地說著冰涼之言。
就連站在一旁的曲忌之都有些意外。
裴千更是瞪大了眼睛看著安無雪——眼前之人,真的是和他熟悉的那個宿雪嗎?
曲問心身前,安無雪總算緩緩屈膝,以劍撐地,同曲問心平視。
他復又顯露笑意,那雙桃花般的眸子卻仍然只有凜冽涼意。
他喊道:“曲小仙師。”
他喊的不是曲忌之。他喊的是千年前他對曲問心的稱呼。
“是我死了太多年,讓你忘了我當年是如此行事的嗎?”
“即便你不說又如何?我還真能怕了那個只敢躲在背后攪動風云的鼠輩不成?天色不早,我已經有些乏了,再過一刻,你若是不說,也就不必說了。”
他緩緩起身后退,一言不發(fā)地抱劍站在那。
——他已經開始算著時間。
安無雪不說話,曲問心格外掙扎,裴千和曲忌之更是不會在這個時候開口。
一刻時間似是很慢,又好像眨眼而過。
一刻剛過的那一瞬間,安無雪根本沒有廢話,春華在靈力控制下乍然出鋒!
與此同時,曲問心趕忙出聲:“有!有解法!”
安無雪動作一頓,春華卻仍懸在曲問心面前。
她急忙道:“那是曲聞道給自己用的,怎么可能沒有解法?他當年想留著那把劍,所以才創(chuàng)了無情咒,后來發(fā)現沒用,他就給自己解了。解咒之法就在曲家最年老的那一株梨花樹下!”
安無雪緩緩眨了眨眼,手袖一揮,收回了春華。
曲問心面色慘然。
“既然我已開口,你接下來應該要問我和我合作之人的事情吧?我不知那人是誰,那個人其實從來沒有現身見過我,一切謀劃都是通過傳音符與我交流,連聲音都聽不出男女。
“但我一開始猜那是你。因為那人什么和你有關的都說得出來。修真界盡知你修濁入魔死于出寒劍下,我以為你是死而復生來復仇的,所以不疑有他。”
“就憑這個,不夠讓你傾力相助吧?”安無雪挑眉,“就算你以為那是我——連我都死在出寒劍下,你為什么會相信我死而復生就能贏得過千宗萬派,在出寒劍下討得了好呢?”
“所以‘你’剛開始出現的時候——好像是你剛死沒有多久吧,那時候我就收到了‘你’的傳音符,‘你’說出了很多曲家之事,千年前我與你打的交道不算多,但‘你’也能說得清清楚楚。‘你’看出了我機緣巧合在曲氏青黃不接的時候成了家主,其實修為不足以力壓宗族,而我的修為也無法更進一步了,所以‘你’說想和曲氏合作,借我之力,也助我突破。
“我當時便已經有點意動,但我同樣想到了你方才說的那些——安無雪自己都死在出寒劍下,哪來的能耐助魔修重回鼎盛?我若是修濁入魔,不是找死嗎?所以那時我沒有答應,但我確實意動過,所以我也沒有和任何人說這件事。
“但是‘你’也沒有繼續(xù)勸我,只是和我說了一些事情。而這些事情……確實在千百年后得以印證,我這才信了‘你’的話,和你合作。”
此后便是曲忌之自困觀葉陣,曲問心趁機加固了曲忌之的無情咒,借由曲忌之自困之機,將觀葉陣學去,悄無聲息地在第一城附近布陣,并收集北冥每一城的弱點,助背后之人毀北冥劍陣。
安無雪皺眉:“‘我’用什么事情取信你?
“你說……”
曲問心說著,想起了當時那雌雄莫辨的聲音透過傳音符而來。
——“……天柱已毀,登仙之路早在千年前就已斷絕,謝折風是個意外,世間已經無人可登仙,同為渡劫,仙修如何同沒有瓶頸的魔修相比?”
——“哦?你說出寒劍尊?他啊……你沒發(fā)現他自從登仙之時清肅天下妖魔之后,便再也沒有現世過了嗎?他自己都……
——“等我事成,他自己怕也成了個濁仙,哪里還會劍斬妖魔呢!!哈哈哈哈哈!!!”
第112章 第 112 章
曲問心將那人所說, 一字不落地轉述而出。
在場四人,不論是在曲問心面前的安無雪、曲忌之和裴千,還是在結界外聽著的姜輕,全都神色一肅, 露出震驚意外之色。
安無雪更是心中大震。
——此事連他和謝折風都不知道!
世間再無人能登仙!?
他上輩子確實至死也無登仙之感, 這次重活一世, 他確實也曾想過修真界千年沒有新的長生仙這件事,因此在觀葉陣中還特意問過上官了了。
但是上官了了本就心有迷障,他便覺得只是因緣巧合。
難不成那人說的是真的?
可背后那人為何又會知道?
謝折風是個意外……?
這又是什么意思?
恍恍之中,他強行穩(wěn)下心神, 迅速斂下面上震驚之情。
他不能在曲問心面前露了怯。
“那人可有說——為何出寒劍尊會是個意外?”他若無其事般問。
曲問心搖頭。
“千年以前,那人只和我說了這么多, 就再沒出現過,直至幾百年前再來找我。”
她說:“我一開始是不信的。可是漸漸的, 一百年過去、兩百年過去、幾百年過去……出寒劍尊仍然是這世間唯一的長生仙,就連上官了了——她仙禍未曾終了之時都已經有望觸及那一步,可千年過去,她居然也寸步未進。
“出寒仙尊更是八百年未見蹤影, 唯有近一兩百年來過北冥幾次。歷來大劫過后必有大福澤, 眾仙隕落, 本該時勢造英雄,可修真界卻連渡劫巔峰都鳳毛麟角, 足足疲軟至今也不曾有新的長生仙……”
她慘笑了一聲, 視線越過安無雪,落在了曲忌之身上。
曲忌之歪了歪頭。
曲問心:“……”
她梗了一下, 才說:“曲忌之出生之后,我滿懷感激地想, 幾千年過后,天道終于又賜了曲家一個天才。那時我已經對那人所說將信將疑,這孩子的降生,讓我又生了一絲希望……如果這孩子能觸摸到登仙那一步呢?不,哪怕是觸碰到那個屏障,甚至不需要登仙那一步,渡劫巔峰半步登仙即可——但是沒有。他也沒有成功摸到一絲一毫的登仙可能。”
她神色哀然,嗓音喑啞,語氣仿佛只是在談論一個讓她失望的尋常曲家人,而不是親生的孩子。
曲忌之錯開了曲問心的目光。
他先前和曲問心交鋒,從來不愿退讓一步,可提及此事,他只是無言。
——這世間親緣,誰不是從一開始就抱有期望的呢?
安無雪曾經被舉村凡人以命相護,又見過宋芙愛子之心切,卻也知曉北冥仙君與上官了了之間的恩仇,看過謝折風自保弒父。
這親緣愛怨,他已經看得太多。
可許久不曾插嘴的裴千這時反而沒忍住道:“所以你為了保住曲忌之的天賦,根本不在意胡亂修改運道的后果,從凡塵中尋到我來代替曲忌之,替他入族譜、入無情?他當年任性胡為,尋常父母為了規(guī)勸后輩,總會循循善誘悉心教導,可你卻毫不作為,甚至助他滿足執(zhí)迷,也只是為了你想要的答案?”
“家主,他是你唯一的兒子。登仙虛無縹緲,可親緣他無從選擇,你從始至終對他,都只有利用之心嗎?”
裴千少有這樣的尖銳之時。
曲問心也被他問得愣了愣,復又回過神來,嗤笑一聲,不說話了。
安無雪緘默許久。
他今日似是知道了很多,卻又寧愿自己知道的都是虛妄。
師尊是曲家人,還正是北冥那人盡皆知的故事里的折劍少年,千年后的禍事又處處都有曲家秘法的影子,其中是否有關聯,如今尚未可知。
而那背后之人知曉他的一切事情,千年來一直以安無雪的身份行事,知曉第五根天柱的存在,甚至還能說出世間無人能登仙這般他和謝折風都不敢斷言之事。
他隱約之間覺得,師尊在師弟身上下無情咒,和這些摸不著頭緒的事情有著聯系。
線索千絲萬縷地亂成一團,他找不出頭緒。
他心中沉甸甸的,目光散散地落在春華之上,竟然生出了許久未曾有過的無力之感。
曲問心該說的已經都說了,其余的她也不知道,似乎也沒什么好問的了。
無聲的結界牢獄之中,安無雪面色沉沉地緩了許久,終于再度開口打破了沉寂。
他沉聲道:“……就算如此,這些便值得你將整個北冥的弱點暴露在他人面前,引著本宗仙修入魔,觀葉兇陣更是害死了不知多少性命——只為了你那修為更進一步的貪欲?”
曲問心本來已經頹然認命,面色灰敗。
可她聽到安無雪的質問,猛地又抬起頭來,盯著安無雪,嘶啞道:“就?哈哈哈哈哈!!!就為了!?安無雪,安首座,你說的可真輕易啊。修士這一輩子,上下求索,不就是為了同天命相爭,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嗎?”
安無雪眉頭緊皺:“修為一事,盡力而為便好,你既然相信世間無人能夠登仙,做這么多,哪怕魔修再度勢大,你至多不過就是從渡劫中期到渡劫巔峰而已,當真那么重要?”
曲問心勾起嘴角:“不重要嗎?首座當真慷慨。也是,你這樣的人……從來不缺天賦,當然能問出這樣的問題。你我是仙修,不會在意一文銅板買來的凡俗糧食吧?可若在凡世長街上,隨手拉一個饑腸轆轆的乞丐,問乞丐一個包子重不重要,乞丐難道也會隨手丟棄嗎?可一文銅板對你我來說,信手拈來,所以你我才能說它不重要!!
“安無雪!你能不把天賦修為當回事,是因為你能隨意地擁有它們!你不曾經歷過拼盡全力都不曾突破一層小境界的絕望,又怎么能知道這不重要?”
安無雪神色一頓。
他確實從未如此想過。
他出生就在兩界云端的落月峰,自小身邊便是修真界屈指可數的天驕,入道便有兩界第一高手南鶴引路。
他從來于峰頂俯瞰蒼生,直至隕落。
曲問心的詰問亂了他的思緒,他一時出了神。
裴千正想張口替安無雪罵回去,姜輕卻從結界外走入,率先開口道:“曲家主此言著實是強詞奪理。”
他對安無雪笑了一下,復又道:“不曾經歷便不可評說,可這世間和你一樣,甚至天賦比你差上許多的修士,如過江之鯽,多不勝數,他們何曾說了什么?你若要比天賦,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永遠比不到盡頭,難不成他們也不能罵你入了迷怔?
“這世間人人都在上下求索,怎么你的上下求索就成了最難能可貴、最得之不易?分明是你失了平常心,卻還要怪天才不懂凡世疾苦。
“我識得一個人,他污名加身冤屈多年,若說委屈,我當真沒見過有人比他更委屈。可他從來不曾怨過世道不公,不曾埋怨他人不知他的苦楚。”
“當年北冥仙君為了和南鶴爭勝,而將濁氣引入整個北冥,害了多少無辜蒼生?你的想法和北冥仙君有何區(qū)別?”
“你——”
曲問心梗了半晌,卻無話可說。
她啞口無言。
安無雪從來沒見過姜輕如此侃侃而談,倒是有些意外。
他迎上對方的目光,正想道謝,姜輕卻笑著對他搖了搖頭。
曲問心冷笑道:“反正我已經輸了。安無雪,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你可是要殺了我?”
安無雪回過頭來,平靜道:“你確實罪該萬死,但你已經說了我想問的,接下來如何處置你,自有北冥城和落月司律峰定奪。”
他又看向曲忌之。
“曲小仙師,我對曲氏門庭不太熟悉,但我需要無情咒解咒之法……”
曲忌之頷首。
他只是剛才被曲問心提到之時愣了愣,此刻已經完全又是一副優(yōu)哉游哉萬事不過心的隨意模樣。
他說:“我會為首座取來。”
他也不耽擱,話音未落,人便已經走了。
裴千本就是因為和曲忌之連著那靈繩才跟來,此刻自然也跟著曲忌之離去。
牢獄之中只剩下安無雪和姜輕兩人,還有那飄動的浮塵。
四方頓時又安靜了下來。
曲問心失了所有的力氣,面無表情地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安無雪不再管她,無聲的同姜輕一道走出密牢,這才說:“今日當真是勞煩姜道友了。”
“明日酉時。”姜輕只笑著說。
安無雪作揖道:“必定赴約。”
兩人相視而笑。
安無雪正想告辭,余光之中,卻瞥見一個熟悉的白衣身影。
來人也沒想躲,就這么緩步走了過來。
分明是在城主府中,出寒仙尊居然拿著那令兩界聞風喪膽的出寒劍。
遠處看守密牢的弟子聽不見這邊的動靜,卻能瞧見仙尊身影,趕忙跪下。
謝折風只是揮出靈力將弟子們攔住,根本沒有理會他們。
他望著安無雪,嗓音低沉地問:“師兄審完曲問心了?”
安無雪斂下笑意:“嗯……”
謝折風卻面色一沉——剛才他遠遠看去,就瞧見師兄和姜輕有說有笑。
怎么他一來,師兄就不笑了呢?
他沒忍住,問道:“師兄審問曲問心帶上姜輕,是因為對姜輕有所疑慮吧?如今疑慮查清了?”
安無雪眸光一轉。
他隱約覺著謝折風語氣有些怪,但謝折風問的話并無問題,他說不出哪里怪。
他張口想答:“對——”
“是的,”姜輕搶先道,“宿雪還特意查了我的丹田,看了我的識海,若是仙尊還要查別的什么,我也樂意配合。”
謝折風咬牙:“師兄也看了他的識海?”
“我——”我并沒有進入姜輕的識海,同看你識海是不一樣的。
“嗯,”姜輕又即刻道,“不僅如此,我和宿雪交了底,我所隱瞞之事,其實是我曾經撿到過南鶴仙尊的傳承,若要細算,我還是仙尊和宿雪的半個同門。”
他“哎呀”一聲,驚喜道:“說起來,我是不是也可以叫宿雪一聲師兄?”
安無雪一愣。
和他同宗的人有很多,落月峰上下都是他的同宗。
可若說是同門……他確實只認謝折風一人。
不論前因與后果,撇開情愛,他和謝折風確實是自年少便一同斬妖除魔,一起走過風雨飄搖的亂世的同門師兄弟。
這世間……
無人能替。
他想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姜輕便已經看出來了,好意道:“宿雪只有仙尊一個師弟,我也喊你師兄,也許會惹仙尊生氣。若是讓你為難,那還是算了。”
第113章 第 113 章
安無雪確實有點為難。
但話都讓姜輕給說了, 對方剛剛還被他冒犯過,又幫了他,于情于理,他再多說什么都不好。
他只是一笑置之。
可謝折風臉色卻更難看了。
出寒仙尊平時就不常笑, 看守密牢的落月峰弟子遠遠見著謝折風身影, 就一直脊背挺直地站著, 生怕仙尊突然走過來——現在還不敢動彈。
謝折風這么沉下臉,那些弟子紛紛膽戰(zhàn)心驚。
安無雪眉頭一皺,趕忙對姜輕說:“姜道友,若有要事, 你可以直接傳音于我。我從曲問心那得知之事,還要同仙尊相商, 先行一步。”
他和姜輕說傳音的時候,謝折風雙唇微動, 似是想說什么,可他下一句提到了要同謝折風離開,這人面色緩和了一些。
下一刻,謝折風直接揮起靈力, 拉著他離開。
城主府占地廣闊, 但對于長生仙而言, 不過片刻方寸。
安無雪甚至沒來得及聽清姜輕的告別之言,眨眼之間, 滿院梅花映入眼簾。
困困被他們的突然出現驚到, 乍然起身“嗚嗚”地嚎叫了一聲。
北冥深冬積雪直至入夏才會消融,滿地厚雪全是困困的腳印。
天光微暗, 院中花燈在風里搖晃,照出謝仙尊頗為陰郁的面容, 竟像是晴天之下只此一朵的烏云。
安無雪分明已經站定,這人卻還是抓著他的手腕,不肯松手。
他困惑多于不悅,因此沒有立刻甩開這人。
他悠悠嘆氣,問道:“是我今日審曲問心時,哪里越了身份和規(guī)矩,讓師弟不開心了?”
謝折風微愣。
他眸光晃了晃,陰郁之色瞬時褪去,急忙道:“師兄不生我的氣我都很是喜樂,我怎么可能生你的氣?是因為那姜輕——”
那姜輕什么?
謝折風不知如何說。
他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憋悶與難受。
頑固的心魔已經尋著時機,在他的識海中猖狂地引誘著他。
他好不容易壓下不該屬于他的暴戾,理智歸來,可他張了張嘴,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立場與資格置喙這些事情。
他先前怕安無雪讓自己忘情,把自己推遠。
現在怕安無雪漫漫人生中,擠入另一個人的影子——而那個人不是他。
但如果那人不是他……他能如何嗎?
他是他的師弟。
也只是他的師弟。
就連同門之誼,都是千年晃眼而過,直至此刻才得來不易的關系。
謝折風沒能說下去。
但他雙眸愈發(fā)幽暗,抓著安無雪手腕的力道愈來愈大。
安無雪卻更為茫然。
他一瞬間以為謝折風在委屈。
可謝折風怎么會委屈呢?
他滿腦子的莫名其妙,只好說:“我?guī)Ыp一起去審曲問心,此事我昨夜是同你打過招呼的。”
身前之人稍稍垂眸,雙目微紅。
這時,困困幾步來到了安無雪腳下,蹭了蹭他的腳踝。
安無雪甩開謝折風,彎下腰把這個飛起來都懶得的小東西從積雪中抱了起來,順了順困困的毛發(fā)。
他平靜道:“師弟隨我進屋吧,我確實有要事必須和你說。”
他就這樣轉身,打開房門,抱著困困走進屋。
一如當年。
沒有合上的房門瞬間安撫了謝折風,一句“隨我進屋”就把他識海中那和他爭斗了八百年的心魔打趴下。
他雙眸之中戾意盡消,就這么無聲地跟著進了屋。
房門關上。
謝折風隨手一揮,臥房四方便落下了溫暖的火精。
火精光華伴隨窗邊傾瀉而入的天光,灑在安無雪的側臉上,將明光照進了謝折風心中。
他忍住了繼續(xù)追問姜輕的沖動,說:“曲問心說了什么?”
安無雪本就想談及此事,可開口之時,他還是滯了滯。
他該從何說起呢?
他一開始是想直接找曲問心問無情咒的事情的,結果在此之前又知道了南鶴仙尊入落月前的身份,最終得出的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千頭萬緒,他干脆放棄梳理,轉而反問謝折風:“今天在密牢中,姜輕和我說了不少事。剛才他在你面前粗略提了一嘴,你可有什么想問的嗎?”
“有。”
“嗯?”安無雪洗耳恭聽。
“師兄有心悅之人了?”
“……?”
困困在茶幾上翻了個身,肚皮朝上躺著,圓溜溜的眼睛先是轉向左邊的安無雪,再轉向右邊的謝折風。
“嗚……”
什么亂七八糟的?
安無雪在謝折風的目光下,茫然而又生氣道:“仙尊,我要與你說的,是兩界大事。”
謝折風眼神輕閃。
“我……”
安無雪恍然。
從前滿心滿腦是眼前之人的是他。
他如今已經不愿再碰情愛之事,這人卻成了當年的他。
天命當真是會講笑話。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干脆不管這人,接著說:“你可還記得,除了如你這樣登位的仙尊,落月峰弟子姓名,皆在弟子冊。”
男人似是在打量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點頭道:“是,我在弟子冊上的名字是尊號和劍名。”
——出寒。
“姜輕幾百年前在冥海深處,撿到了一個約莫一千多年前的靈囊,里面有著些許落月峰和陣道傳承,還有一個碎裂的落月弟子玉牌。玉牌上的名字是——曲聞道。”
謝折風乍然回神,皺眉道:“弟子冊上沒有此名……姓曲?”
安無雪點頭:“是,所以基本可以確定,曲聞道就是……師尊。而我從曲問心口中,問出了師尊身為曲聞道時,在北冥的過往。他……”
“……”
天色越來越黑。
又是一陣輕風掃過,梅花院落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又是幾盞花燈亮起。
清澈的嗓音隱隱從房門中娓娓冒出,卻被結界攔在了數不清的梅花里,帶著那些往事,深埋在徹骨冰雪中。
困困在屋內待得無聊,走到了安無雪床頭掛著的和自己相似的花燈前,撥弄了一下又一下旁邊的蓮花燈。
不知過了多久。
安無雪將所有事情告知謝折風,唯獨隱下了無情咒一事。
還未收到曲忌之來信,在無情咒解法未定之前,他并不打算讓謝折風知道神魂中無情咒的存在,以免橫生枝節(jié)。
謝折風一直聽著。
他一開始似是有些心不在焉,總是時不時旁敲側擊地提起姜輕,可之后他聽到了斷劍一事以及其中和曲氏千絲萬縷的聯系,神色也逐漸嚴肅。
安無雪說完后,問他:“登仙路毀,但背后那人在千年前就和曲問心說——你是個例外。”
謝折風確實是四方天柱崩毀之后唯一一個登仙之人。
“我記得你先前也同我說過,你殺我……”
他嗓音一頓。
謝折風也登時神色一緊。
他們其實已經談過斬滅安無雪生機的那一劍。
可這說到底確實是永遠無法在安無雪心尖拔除的刺,每每提起,總是有些傷心。
安無雪垂眸,默了片刻,鎮(zhèn)定下來,用眼神止住謝折風想要開口的舉動,接著說:“你說你殺我,是被心魔左右。我那時便想細問你,只是后來諸事紛雜,一時忘了。”
“你既然在雷劫之時就有心魔,當時是如何登仙的?可有什么特殊之處?”
他能這般問出口,其實已經算是以平常心,將面前之人重新當成自己唯一的師弟。
可他說完,仍覺著胸腔有種空蕩蕩的酸疼。
就好像那一劍的痛楚穿過了生死,跨越了年歲,就算他換了一個身體,也仍然印刻在他心中。
他一直不愿過多提起,就是因為若是要談論此事,無異于把當年自己最狼狽的一刻剖開來看。
他終究做不了不被所有往事所擾的圣人。
但如今正事擺在前頭,安無雪知道輕重緩急,終于不再逃避。
他想,謝折風會怎么提及那一句“罪有應得”呢?
心魔也好,無情咒也罷,這些能影響師弟的心緒,卻無法替師弟揮出那一劍。
這一瞬間,他久違地想了很多。
亂七八糟的心緒閃過,只有一瞬間的功夫,對他而言卻已經過了許久。
他只能等著。
可安無雪等了許久,卻見謝折風面露痛色,緩慢艱難地開口道:“我……是心魔……”
安無雪一怔:“此言你說過——”
他嗓音猛地一頓。
謝折風眉心雪蓮劍紋倏地浮現,其上烏黑之氣縈繞,竟有心魔勢大之兆!
他趕忙站起,繞開茶幾行至謝折風面前。
“師弟!?”
男人恍恍然抬眸看向他,一雙眼睛霧蒙蒙的,還留著些許泛紅之跡,眼神滿是痛苦。
“師兄……”他突然抓著安無雪的手腕。
冷息環(huán)繞而來,安無雪方才還在想著那一劍的冰冷,此刻猛地一驚,下意識要抽手。
謝折風更是慌亂,直接上前抱住了他。
“謝折風!”
他站在謝折風面前,后退不得。
謝折風坐在茶桌旁,就這么順勢靠在了他身上。
這人又喊:“師兄……”
“松開。”
“師兄,我錯了……”
謝折風瞬間濕了眼眶。
四方靈力愈發(fā)震蕩,沖得屋外積雪飛起,梅花落下,安無雪立下的結界都裂出了痕。
心魔發(fā)作,靈力失控。
可這些瘋狂的仙者靈力卻完全繞開了離謝折風最近的安無雪。
分明什么都顧不得了,卻還記得不要傷了他。
安無雪立在一側,怒意稍退。
他發(fā)現自己在擔心。
僅僅只是細談舊事,居然能讓這人許久不曾失控的心魔嚴重至此。
他鼻頭一酸:“我都決定坦然處之了,你這是干什么?死的那個人分明是我,怎么我如今還要擔心你因我之死而難過?”
“仙尊,”他喃喃道,“我才委屈呢……”
“師兄……”謝折風已經失了心智,只能哽咽著喊他。
他撇開眼,不再看他的師弟。
片刻。
周圍靈力愈發(fā)紊亂。
安無雪斂下心神,正打算讓困困過來,助他進入謝折風神魂,看看能不能助謝折風壓下心魔。
這人卻忽而氣息一滯,猛地撇過頭錯開他,吐出一口鮮血。
四方震蕩的靈力也穩(wěn)了下來。
瞬息之間,心魔暫緩。
謝折風雙瞳漸漸凝出神采,卻仍然有些恍惚。
他還在回憶當年之事。
安無雪雙指并攏凝出靈力,神識之力結于眉心,隨時準備在謝折風再度失控之時出手。
可這人卻只是痛苦地搖了搖頭。
“你莫要擔心,我心里有數……”
“那日,我登仙那日……是……是因為心魔,但并不僅僅因為心魔,我好像是……”他嗓音頃刻間啞了下來,“我是斬除心魔破劫登仙的。劫云散去,我……我便只記得,我持劍殺了……你,說你罪有應得……”
他雙瞳一顫,趕忙抬起頭,就這么抓著安無雪的衣袖,抬眸看著他的師兄,倉皇道:“我……我當真沒有此意,一切都怪我,但我說不清,怪我,怪我被心魔左右失了記憶……”
“——你失了記憶?”
安無雪驟然打斷了他。
謝折風一怔,點頭道:“是,我記不清了……”
雪蓮劍紋泛著烏黑,在這人眉心若隱若現。
“我記得登仙之時心魔發(fā)作,我分明將心魔割離……后來我斬除了心魔,出來尋你,你卻已經——”
謝折風氣息又開始急促起來。
細想當年當日當時,仿若雪崩于高山,厚重的冰冷將謝折風壓垮。
苦痛成功助長心魔,他的心魔方才便因為姜輕而險些發(fā)作,此刻更是火上澆油,徹底一發(fā)不可收拾。
好疼。
好難過。
院內積雪再度飛揚而起。
靈力席卷四方,臥房內桌椅傾倒一片。
謝折風忽而突出一口黑血。
他靈力大震的那一剎那——
安無雪神色一凜,正待出手。
這人卻自己抬手,如先前那般疾速點了幾處大穴。
靈力被封,四方動靜忽停,謝折風雙眸渙渙。
他最后看了安無雪一眼。
這一眼似還是含著倉惶無措。
可他最終還是合上了雙眼。
他知自己即將失控,自封靈力與意識,就這么毫不設防地昏倒在安無雪面前。
屋門已被靈力沖開,月華送入屋內,照在安無雪眼前,照在謝折風身上。
這人方才還隨時像個失控的妖魔,此刻卻眨眼間成了無力的小獸,躺在月光里,似是誰來都能扼緊他的咽喉。
安無雪著實沒想到會到眼下這幅光景。
他低頭,望著那人蒼白的面容,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對方嘴角的血跡。
血跡染上袖袍,他動作猛地一頓。
——我在干什么?
他趕忙收手。
“嗚嗚?”困困困惑地歪了歪頭。
安無雪沒有動靜。
他無聲地站了許久。
直至夜越來越黑,他這才用靈力將謝折風送到床榻之上。
他看著雙眸緊閉的男人,喃喃道:“忘了?怎么會……”
他一直以為謝折風先前含糊解釋那一劍出于心魔,只是因為沒什么好說的。
現在來看——竟然是因為謝折風自己也記不清細節(jié)?
安無雪眉頭緊鎖,沉思許久。
不知過了多久。
似是冥冥之中,又像是適逢恰好。
曲忌之的傳音符飄入院中,被困困叼到他的面前。
他指尖一動,打開符咒。
傳音符里,曲忌之嗓音送來:“我尋到曲問心說的那株梨花樹了。樹下確實有書卷,但上面封了結界與禁制,我和裴千還需一日才能解開。”
“勞煩裴千和曲小仙師了。”
傳音符卻沒斷。
傳音符的另一頭,曲忌之似乎對裴千說了什么,把人支開到了遠處。
“首座,”曲忌之悠悠道,“裴千之前就一直問我中咒之后的事情,我就猜是你讓他問的,今天我看你對解咒之法確實格外在意,我冒昧再猜一下。”
“仙尊是另一個中咒之人?”
安無雪面色倏沉:“你問這個干什么?”
曲忌之卻笑了一聲:“首座不必發(fā)怒,我沒有惡意。首座救過裴千,有恩報恩,我自然還是不要做一個啞巴比較好。
“兩界皆知當年出寒仙尊大義滅親之事,如今首座死而復生,與仙尊之間……我也能看出來一些。
“我知曉我的情意,可我當時中咒也忘得一干二凈,是在解咒之后,我才記起我對裴千的情意。既然謝仙尊無情咒在身,卻還如此情深,那他不可能做出殺你這種事情的。個中緣由我肯定不清楚,按理來說,仙尊應當會和你解釋才對。可你們二人似乎至今還是隔閡極深的樣子,看來仙尊并沒有解釋清楚。
“我是中過咒的,有些事情首座想不到,我能想得到,我也能知曉要在中咒之時還保有情意是多難的一件事。
“因此我多嘴一句。他殺你之事和情愛有關,其中隱情,也許勾動了無情咒,連仙尊自己都記不清楚。
“他與首座所說,首座也許——不能盡信。”
第114章 第 114 章
傳音符浮于空中, 隨著吹入屋內的細風輕輕晃動著。
細風路過安無雪身側,吹拂入床榻,撩起昏睡中的男人凌亂的碎發(fā)。
謝折風雙眸緊閉,眉頭緊皺, 像是仍然在同識海中的心魔相爭。可他靈力與神魂意識被封印, 他被鎖在苦痛的夢中, 卻又無法醒來。
安無雪清楚這樣的痛苦。
他上一輩子死后,魂靈剛剛飄蕩回荊棘川之時,生前回憶總是在朦朧模糊之中環(huán)繞著他,他卻已經死了, 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問不了。
分明在痛楚的深淵之中,卻無法離開, 像是永生永世都醒不過來……
他望著師弟緊皺的眉頭出了神,心神斂回之時, 才發(fā)現自己已經伸出雙指,凝結神識于靈力之中,正在將神識引渡進謝折風眉心。
……他想撫慰師弟神魂。
可他還未意識到自己為何這么做,謝折風識海之上便閃過神魂之力, 瞬間將他的神識斥了回來。
這人只想將自己包裹在同心魔相爭的苦痛之中, 一點兒也不讓他干預。
安無雪怔然。
“……首座?”
傳音符那一端突然又傳來曲忌之的聲音。
安無雪這才想起傳音符還未被掐斷, 茫茫回神道:“曲小仙師,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個聰明人——我在仙禍之時, 都不曾見過幾個你這樣的天才。”
曲忌之輕笑道:“和首座比, 在下相形見絀。”
“但你這么聰明,就應當知道, 我們只要稍加推測北冥禍主所說之言,便可以輕易猜出, 禍主知曉仙尊狀態(tài)不在巔峰,甚至為無情咒所擾。此事,連仙尊自己都不知。”
“首座是想說,我這樣輕易地將仙尊中咒一事說出口,不僅惹人懷疑,還容易引火燒身,對吧?”
“曲小仙師別和我說什么投桃報李,”安無雪從容道,“你可不是什么講究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仗義之人。”
曲忌之嘀咕道:“是在夸我嗎?”
安無雪:“……”
他默了片刻,才說:“所以你提醒我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么?”
“哎,首座才是真的聰明人。”
曲忌之倒也沒有被戳穿的窘迫,只是有些無奈。
“今日我娘所說,八成假不了。她說無人能登仙……那仙尊為何是特殊的?為何世間千年無人登仙?又如何才能破了此局?
“首座應當知曉,無情道若想不破道而入情,唯有已成大道的長生仙才能做到。我要助裴千登仙。這些問題的答案,首座想查,我也想。
“我的目的是為了助首座一臂之力,首座不必防備。”
安無雪這才松了神色。
但他語氣依然冷硬:“還望曲小仙師下次別在我面前再耍小聰明。”
這時,曲忌之身后似是傳來了裴千的聲音:“……你們怎么說了這么久?姓曲的,這個禁制起碼被曲家兩代人加固過,有點棘手,我一個人破得太慢了你不準偷懶啊!!”
安無雪:“……”
曲忌之最后說:“我去為首座破禁制了,大約明日此時能取得破咒之法,我會立刻交于首座的。”
傳音符顫了一下,終于碎成了齏粉。
屋內再度安靜了下來。
夜空不知何時飄來了幾朵瞧不見的云,驟然遮住了明月。
月華藏匿,屋內唯有火精光華,少了泠泠冷意,剩下的卻是溫暖。
安無雪揮袖,用靈力合上房門,將一切北冥至冬的寒涼摒在門外。
他頓時覺著心中也平靜不少。
他又瞧了一眼謝折風,在床榻旁輕輕坐下。
這人睡著了,安靜得毫無鋒利冷意。
他反而能放心大膽地對師弟說:“我死之后,殘魂意識不清,但偶有記憶,就是想起你殺了我之后的背影。我總是告訴我自己,我已經放下了,但我很清楚,我既然常常想起那一幕,便還是有些在意的。
“你我情愛兩消,可前塵往事,我確實……有些怨你。明明是你拉著我雙修的,忘了便罷,怎么連一句解釋都不聽我講?我當時真的好疼。
“無情便也還是罷了,你修的本就是無情道……
“可是撇開你我二人之事不說……”
……那謝折風只是四海蒼生的出寒劍尊。
落月峰歷代劍尊,哪個不是生而是天下共主,死而為蒼生四海?
不偏私,無情念,劍出言隨,眾生仰望。
他以為他死之后,出寒仙尊會是這世間最霽月清風明亮光華的一把劍,不沾凡塵風雪,不惹紅塵喜怒,會和他的師尊南鶴劍尊一般,立于兩界巍巍之巔,直至滄海桑田,直至世人連他的名字都忘了,卻還會稱一句“劍尊”。
可現在……
他抬手,以指尖輕輕撇開謝折風額間的碎發(fā),同當年師弟剛剛入門時一般,替他收整衣冠。
緩緩做完這些,安無雪才責怪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這樣的……?”
他死無全尸,師弟登臨絕頂。
他們都行路無悔,不好嗎?
四方依然寂靜無聲。
昏迷中的人自然不可能回答他。
“我先前并不在意隱情,”他說,“因為我覺得,不論什么隱情,說到底是你主動殺了我,事實無法改變。而且你也說不出什么來。可是現在……”
安無雪嗓音一頓。
“嗚嗚……”
困困似是趴著有些無聊,從床榻旁爬了上去。
它看了一眼發(fā)呆的安無雪,又走到謝折風身側,輕輕咬著那人衣裳,扯了扯謝折風。
“嗚嗚?”
謝折風自然也沒辦法理它。
安無雪無奈。
他揉了揉小東西的頭,柔聲對它說:“他暫時沒什么大事。”
困困這才放心下來:“嗚!”
“我兒時第一次抱你的時候,你才那么小,千年過去也這么大了……”
“嗚?”困困歪了歪頭,似是有些累了,直接在謝折風身側趴下臥倒。
“沒良心的,”安無雪寵溺道,“他殺了我呢,你怎么從始至終都這么親近他?”
“嗚嗚!”
安無雪聽不懂。
但他本也沒有責怪之意。謝折風畢竟養(yǎng)了困困千年,困困親近對方很正常。
他順著小東西的毛發(fā),在床榻旁坐了許久。
月上梢頭。
火精倏地滅了光華,寒梅小院里掛著的花燈被靈力掐去燭火,明光散去,院內總算入了深夜。
次日。
黃昏之時。
謝折風一直沒醒。
但這人眉心舒展,睡顏平和,似是已經將心魔壓制得差不多,快要醒來了。
安無雪本想直接在一旁等到謝折風醒來。
可和姜輕約好的時辰到了,他收到姜輕的傳音,告知他赴宴的地點。
他昨日懷疑姜輕,冒犯對方,許諾了要請姜輕喝仙釀來賠罪,自然不好爽約。
“你在他身邊盯著他,”安無雪叮囑困困道,“若是他神魂有恙,你替他壓制一二,壓制不了速來尋我。”
困困點頭:“嗚嗚。”
安無雪設下結界,將謝折風和困困護在這寒梅小院之中。
他修為已回到當年之巔峰,這世間除了謝折風,無人能在不驚動他的情況下破了他的結界,他并不擔心。
靈力一揮,春華出鞘,他御劍赴約。
姜輕所選的酒樓,是第一城中接待凡俗貴人和修士的酒樓,其中往來大多都是修士。
安無雪從劍上落下,隨著姜輕留給他的引路符一路往上,聽到不少仙修在談北冥之事。
“安無雪”這三個字更是不斷地傳入他的耳中。
他剛作為宿雪醒來,跟著謝折風去照水城的時候,也聽了這樣一耳朵的“安無雪”。
但是當時,出寒仙尊的劍都只能震懾眼前看得到的宵小,管不了聽不見的七嘴八舌。
四海傳說無數,不是一把劍能割斷的。
如今半年未過,聽到的倒不是那些惡言了。
流言蜚語當真是變幻莫測,好似恨一個人很容易,可要捧一個人,又是轉瞬之間。
他從前便不在意,如今更是只余下無奈。
他淡然走過凡塵觥籌中的細碎言語。
引路靈符停在一間包房前。
房門半掩著,安無雪便沒有敲門,推門而入。
只見方桌擺在窗邊,桌上已經擺好了幾碟小菜、兩壇清酒,還有一盞盛著花的小瓷瓶。
姜輕坐在桌旁,從窗外收回視線,對他笑道:“宿雪來得真快。”
“既有約,自然不該怠慢。”
安無雪在姜輕對面坐下,低頭看了一眼仙釀。
“……北冥的冬下桑?”他舉起酒壇,輕嗅,道,“此乃寒桑花同冥海深處最純凈的海水所釀,性寒,量少,冬日里鮮少有人喝。沒想到姜道友點的是它。”
“你若不愛喝,我讓人換一壇。”
他確實不愛喝。
他上輩子拿不到那朵最想要的花,自然喝不下花釀的冷酒。
之后他變得畏寒,更是不喜寒涼之物。
他名為無雪,好似便命定了一般,同這世間風花霜雪毫無緣分。
但請酒賠罪的是他,他沒什么好挑剔的。
安無雪面不改色道:“沒有,我只是想到,冬下桑因為是寒桑花所釀,常用做喜宴之物,或是北冥修士道侶共飲。我沒想到道友點的是此酒。”
姜輕一手撐在桌上,側著臉,隨口道:“那宿雪不敢和我一起喝冬下桑嗎?”
安無雪已經倒出來喝了一口,客套地說:“怎么會?”
“說起來,我確實一直看你十分投緣,總覺得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像是我的故人。”姜輕直接舉起酒壇,倒了一大口,才接著說,“宿雪既然是千年前的人,可知曉當時有什么渡劫仙修下過冥海,可能是我的恩人?”
安無雪神情微頓。
他知曉姜輕多半能猜出來。
他和姜輕就算有傳承之緣,也算不上很大很大的因果,但如果添上冥海往事,確實足夠在觀葉陣中相遇。
胎靈本就對因果敏感,稍加揣測便能確定。
但他不打算認。
他說:“我記不清了。但不論我記不記得,其實并不重要,當年封印道友之人既然不曾在封印之中給道友留下只言片語,又沒有在姜道友破封之后尋來,說明他本不想沾染額外的因果,也不會挾恩圖報。”
“姜道友當作前塵里的一樁小事,隨風而去不就行了?”
姜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竟然露出了落寞之色。
“那還真是可惜了。我自詡通曉因果道,看不上世間的很多關系,但唯獨這位恩公……也不知他有道侶沒有?我是真的想同他坐在這里,一起喝一壇最冷的花釀就的最好的酒。”
安無雪眼皮一跳,無言。
姜輕輕笑一聲:“仙尊喜穿白衣,對吧?”
安無雪一愣。
“是……”
“但我記得觀葉陣中,仙尊稍一動手,白衣上總能瞧見臟污。可是曲小仙師喜黑,那一身黑袍從始至終沒什么變化,我都看不出他究竟有沒有換過衣裳。”
姜輕斂袖品酒,優(yōu)容清雅地緩緩放下酒杯。
他勾了勾嘴角,雙眸之中,似有嘲意。
“宿雪,白衣只要沾上了那么一點兒的黑,那便會被人苛責臟污,可黑衣哪怕全是血污,都無人置喙一言。”
安無雪卻沒動。
姜輕兀自說著:“若是做了好事不挾恩,受了委屈不報復,那便會成為仙尊身上的白衣,明明陪著仙尊上陣殺敵,可斬滅妖魔功名赫赫的只有出寒劍,白衣卻只會因為沾染血污而被換下。”
他看著安無雪。
可安無雪仍然沒有絲毫不忿之色。
他嘆了口氣,最終才說:“其實我覺得,那位恩公挾恩圖報也沒什么不好。”
安無雪轉了轉雙眸,散漫地看向窗外的入夜北冥。
很久沒有人這般和他說話了。
他悵然之中,確實輕快了一些。
但他還是沒有認下身份。
“有時不挾恩不抱怨,不是為了什么,只是為了不改本心。”
他目光勾在窗邊,這才看到那瓷瓶中裝著的花,是一朵寒桑花。
哪來的?
他不想接著談剛剛那些,轉而問道:“這是姜道友帶來的寒桑花?”
姜輕點頭:“喝的是冬下桑,自然賞寒桑花更好。”
“今年的寒桑花都被摘完了,姜道友這朵……?”
“是從前的。很多年前了,我剛來北冥的時候,別人送我的。”
安無雪微訝。
寒桑花再不敗也是花,幾百年毫無變化,想來多半是當年最冷的那一朵。
“要摘這一朵,應當也要費些心思。姜道友必然不缺人送寒桑,但既然有這么一個人,送你這樣一朵千百年不凋的花,你又何必在意你的恩人會不會同你一道喝冬下桑呢?”
姜輕眉眼輕動,面露哀愁。
“我來北冥這么久,送過我花的仙修很多。送我這一朵的……好像是第一個吧。太久了,那個人早就死了,我也記不清了。”
凡人一生不過百年,都要經歷數不盡的生死別離,何況乎修士。
安無雪與有同悲。
他眼前似是也浮現了千年前,他坐在篝火后望著謝折風,身邊堆著許多寒桑花。
他也記不得那些花都是誰送的了——其中之人大多都隕落了吧?
他剛張口打算說點什么。
一個封了禁制的靈囊直接從窗外飄到他的面前。
——是曲忌之的氣息!
安無雪神色一喜,趕忙將那靈囊抓到手。
靈囊察覺到他的氣息,其上禁制自行消散。
他毫無阻礙地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個玉簡。
這是無情咒的解咒之法!
太好了!
他先前還怕橫生枝節(jié),沒想到曲忌之和裴千居然比說好的時間還快了幾個時辰。
此物到手,安無雪頓時毫無喝酒賞夜的興致,連剛才想說什么都忘了。
他抬眸望去,卻發(fā)現姜輕還在輕酌冬下桑,耐心地等著他。
“姜道友……”
姜輕已經看出了他的心急:“看來首座有要事。”
安無雪面露歉意:“我上來之時已經給了伙計許多靈石,足夠姜道友今夜喝個痛快。但我也許無法相陪,來日……”
他說著,已經喚出春華。
姜輕格外好脾氣道:“要事自然比喝酒賞夜來得重要。但首座提前離去,喝不了酒,反而全都便宜我了,要不然把這朵寒桑花帶走吧,也算是我的回禮。”
“本來就是我該賠罪,而且這花是別人送給姜道友的,我怎么好拿著。”
“寒桑花長了一輪又一輪,人都死了那么久,我留著干什么?借花獻佛,也不算是示愛之意,你不必擔心。”
安無雪猶豫了片刻。
但他提前離席確實理虧,他也不想繼續(xù)推諉耗費時間,便干脆將那寒桑花拿起,隨意插在腰帶之上,說:“那便多謝姜道友。我先走一步。”
話音未落,他人已經御劍而去。
姜輕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凝望片刻,近天便已無安無雪蹤跡。
只余下屋內兩壇清酒、幾碟小菜、一尊空瓶。
伙計正好端著仙肴進來。
他抬手攔住伙計,搖了搖頭,起身道:“不必了。人都走了,酒有什么好喝的?”-
寒梅小院之中。
謝折風剛剛醒來。
心魔暫時被他壓下,靈力封印自行解開,可他神魂依然倦怠非常,身上的經脈都有些疼。
但他卻急忙在床榻之上坐起身,看著打了個哈欠的困困,卻沒見著安無雪的身影。
他昨夜……
他低聲問:“師兄呢?”
“嗚嗚!”
謝折風聽不懂困困的意思。
他已經開始惶恐起來。
昨夜……昨夜他……
師兄可是想起了那一劍的仇怨,又生他的氣,已經去了他尋不著的地方?
還是他昨日心魔發(fā)作嚇著師兄,把師兄嚇跑了?
師兄……
他正打算展開神識尋人。
四方結界倏地波動了一下,熟悉的氣息瞬間靠近。
——安無雪回來了!
謝折風懸著的心忽而放下。
他雙眸一亮,起身便快步來到臥房門前。
只見安無雪御劍落下,踏過積雪中的小道走來,驚訝道:“師弟醒了?心魔如何?”
“我……”謝折風正想答。
他目光從始至終都在師兄的身上,安無雪正好走近的那一刻,他看清了師兄腰間掛著的那朵寒桑花。
北冥仙修以寒桑指代情愛,送出便是示愛,被贈花者若是收下,意為兩情相悅,一拍即合。
謝折風親手摘空了寒桑崖,藍紫色的花鋪滿梅花樹下,安無雪卻連一朵都不愿留下。
如今腰間卻掛了一朵。
他認得自己摘的每一朵寒桑花。
師兄收下的這一朵,不是他摘的。
第115章 第 115 章
安無雪已經忘了自己腰間掛著的寒桑花。
他拿到解咒之法便趕著回來, 御劍之時正用神識掃過玉簡,正在確認曲忌之送來的解咒之法有沒有別的問題。
御劍落下后,他自然忘了這朵不得已才帶走的寒桑花。
他行至謝折風眼前,卻見師弟本來明亮的雙眸幽幽暗下, 一言不發(fā)。
“師弟?”他試探地又問了一句, “你的心魔還在作祟?”
若是心魔發(fā)作未被壓制, 他不能妄提無情咒。
“……我?guī)湍闾教阶R海?”他問。
謝折風依然沒有作答。
安無雪困惑地抬起手,想點上謝折風眉心,可剛一伸手,那人居然猛地擒住他的手腕, 直接將他拽至對方胸膛之前!
他此刻對這人根本毫無防備,乍然回神, 已撞上這人胸膛。
氣息交織。
許久沒有動靜的傀儡印在雙方氣息都毫不退讓的情況下隱約有發(fā)作之勢。
可安無雪只能察覺到手臂一陣發(fā)燙,謝折風卻反而呼吸一滯。
這一滯, 總算給了他喘息之機。
“師弟!”他在師弟懷中,無奈多過生氣,“你又在發(fā)什么瘋?心魔還在作祟?”
謝折風牢牢地抱著他,不答。
無聲之中, 安無雪抬眸望去, 只見雪蓮劍紋泛著烏黑若隱若現, 卻沒有先前那般失控之兆。
師弟眼眶泛紅,雙眸幽深, 分明似是在瘋狂的邊緣, 又十分平靜地望著他。
隨后,這人低下頭, 緩緩湊近安無雪脖頸。
只這瞬間曖昧不明的靠近——
安無雪驀地一慌,急促道:“你干什么?”
他想退開, 可謝折風根本不松手。
這人似是輕嗅了嗅他身上沾染的淡淡酒香,抓在他腕上的手不可抑制地緊了緊。
師弟一雙眼睛愈發(fā)紅了起來,嗓音低啞而危險:“……姜輕的氣息?師兄又去見他了?北冥的冬下桑是歡喜之酒,師兄和他喝得開心嗎?”
“你——”
“他送的花當真如此好看,能讓師兄迫不及待就掛在腰間嗎?”
嗓音已經裹上了委屈。
不由分說發(fā)瘋的是這人,倒頭來委屈的居然還是這人。
安無雪茫然低頭,看到那朵已經被仙者靈力逼得有些萎靡的寒桑花。
他恍惚之中,似是有些明白過來。
……謝折風是以為他和姜輕之間收花定情意了?
“……”
他竟不知能說什么。
本就沒有的事情,誤會的是謝折風。可他和謝折風解釋什么呢?
情愛之事,若有誤會,也該是和愛侶解釋誤會。
他和謝折風……哪里是什么愛侶。
安無雪沉默了片刻,謝折風便已經把他的反應當做無話可說的默認,就這么挨著他,伸手便要把這花扔了。
安無雪眉頭一皺。
他不在意這花,但他不想縱容謝折風如此,冷冷地看了對方一眼:“仙尊這是要不顧我意愿地扔了我的東西?”
這一聲“仙尊”居然比方才那些質問推拒都有用,謝折風動作一僵,終究還是沒敢動那朵花。
安無雪仍然被這人環(huán)在懷中,靠在對方熾熱的胸膛之上。
他耳邊,師弟紊亂的氣息灑下溫熱,熱得他耳垂和脖頸都紅了起來。
他在此之前,心心念念師弟中咒之事,為此臨時爽了姜輕的約,急忙趕回,歸途都在看玉簡,回來卻被這人不由分說這般問。
偏生這人反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惶恐地和他說:“師兄,是我昨夜沒能控制好心魔,又讓師兄生氣了?還是我又讓師兄想起了當年之事,你怨我?你怨我,打我罵我殺我都好,為何要去和那姜輕喝酒?為何要收他送你的寒桑花?”
為何?
他和一個道友吃茶喝酒,還得通稟謝仙尊不成?
安無雪脾氣難得就這么上來了,咬牙道:“怎么?仙尊既不讓我祝愿你有心儀之人,又要管我的情愛私事?上一回你便威脅我,這一回你又要威脅我什么?”
“我這命可只有一條,不夠仙尊殺兩次,仙尊可要想好用哪件事來威脅我。”
謝折風雙瞳微震,連委屈也不敢了,匆忙道:“我沒有……我不會威脅你的……我只是、只是不明白,師兄不是不喜歡寒桑花嗎?你若是嫌棄我摘的不夠好,我再去尋,我去尋往年散落在外的每一朵!”
“你是不是真的瘋了?別人送給道侶的寒桑花你也要去搶來嗎?你做什么仙尊,你該做魔尊才是!”
“可你喜歡……”
“我不喜歡寒桑花!”
他喜歡的從來都是瑯風歸絮高潔明凈的雪蓮。
“那你為何要收姜輕的?他哪里比我好?”
安無雪已經覺著有些荒謬了。
“仙尊統率兩界,如今是在背后和一個渡劫初期的胎石比較嗎?”
“我嫉妒他。”
“你——”
“他沒有我愛你,”謝折風嗓音愈發(fā)低沉,“他看你的眼神至多只有傾慕之情,根本沒有紅塵情愛!這朵寒桑花年歲不淺,存世起碼幾百年,不是他為你摘來的!還有……”
還有什么?
謝折風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卻又有很多話想說。
他急得手足無措,卻又死死地抓著師兄,像是這么一松手,師兄便會徹底消失,一如千年前那般,他上天入地也尋不到一縷殘魂。
他真的黔驢技窮了。
安無雪說他統率兩界,可他能殺了宵小,能號令蒼生,卻留不下一個人。
他還想說什么,卻聽安無雪說:“你說你比姜輕愛我?仙尊,你能不能清楚一件事——哪怕不是姜輕,我便是從修真界的無數仙修中任選一人,都不會和我有親手殺身之仇。”
謝折風渾身一僵。
安無雪繼而自嘲般笑了一聲:“除了你。”
謝折風氣息猛地一頓,身周靈力停滯片刻,倏爾混亂起來!
他又疼了起來。
神魂在疼,心也在疼。
心魔剛剛被他平復,如今死灰復燃般拼盡全力想破除他的壓制。
可沒人會喜歡一個不受控制的瘋子。
他已經怕得很了,他根本不敢嚇到師兄。
謝折風拼命壓制著。
他的神魂像是被什么東西左右撕扯著,疼得仿若凌遲。
他悔恨,嫉妒,難過,傷心。
師兄說他瘋了,也許他早就瘋了。
他看著近在咫尺的安無雪,看著對方笑意還未落下的面容,看著那微微彎起的雙唇……
師兄若是和姜輕去喝了酒,帶回了寒桑花,姜輕親過這雙唇嗎?
他和師兄雙修之時……親過這雙唇嗎?
四方靈氣滾動,似是在清冷的夜色中涂上了一抹熱意。
謝折風意動了一瞬。
安無雪并未察覺。
他被謝折風問了一連串莫名其妙問題,生了一肚子的氣。
但他刺完謝折風,氣已經快撒完了。
他終究還是……更擔心師弟的心魔與無情咒。
他還靠在謝折風胸膛之上,正想后撤幾步,同對方說無情咒之事。
可他眸光落去,正好瞧見謝折風的視線落在他的……
“謝折風,”他一字一頓,“……你想親我?”
男人心虛一般,眸光一閃,趕忙錯開安無雪的目光。
這人氣息環(huán)繞在側,安無雪傀儡印似乎在隱隱發(fā)燙。
可他并沒有任何發(fā)作之兆。
反觀謝折風……
似乎他的傀儡印每次更燙一些,師弟氣息便停頓一下,比他還更像個被下了傀儡印的。
安無雪神思一頓,皺眉。
他想起自己先前在北冥劍陣里,靈力用空了一次又一次,傀儡印早該發(fā)作折磨他,可他也仍然沒有察覺。
這么久了,傀儡印像是失效了一樣。
難道……?
他心念一轉,不退反進,就這么就著謝折風抓著自己的力道,抬起頭。
謝折風沒想到他突然如此,神色怔愣了一瞬。
“師兄——”
安無雪驀地親了上去。
唇齒相交。
一切言語都被堵在了唇舌之中。
謝折風忘了呼吸,如臨大敵,渾身緊繃。
一剎之間。
這人猛地用雙手將安無雪緊緊抱在懷里,瞬間反客為主,像是野獸品嘗得來不易的獵物一般,珍惜而又用力。
安無雪本來只是想試探傀儡印的情況。
他不曾預料到謝折風失控得如此之快,沒能忍住輕哼出聲。
“嗯……”
這一聲輕哼更是拉斷了謝折風最后的理智。
心魔沉寂,識海卻沸騰。
仙者靈力溫柔而狂躁,似是要將月光都碾碎。
安無雪不可自抑地想起了冥海那一晚。
這人氣息便這樣將自己困在方寸之地,在他耳邊喊他“阿雪”。
可他眨眼間又想起隕落那日的那一劍,想起風雪之后越走越遠的熟悉的背影……
無情咒解法已經拿到手,師弟解咒之后多半能想起當年那一劍的細節(jié)……
他想,他是不是該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其實并沒有看錯人。
相信自己,當年的心動不是毫無結果的飛蛾撲火……
隨后他心中一片空茫,忘了最開始只是想試探。
他什么都沒想,反倒拋開愛恨,沉溺其中,一動不動,任謝折風施為。
“嗚嗚……”困困在門邊探出頭來,歪了歪頭,又縮了回去。
似是須臾,似是許久。
安無雪終于稍稍睜眼,雙眸之中還含著不曾褪去的朦朧。
他從沉溺的過往和遲來的愛恨中拔出神來。
他終究不是千年前那個滿腔情愛的少年人。
他緩緩地眨了眨眼睛。
倏地——
他體內靈力于經脈之中游走,在同一時間全都沖著傀儡印所在而去!
傀儡印被靈力刺激,本該發(fā)作得更厲害。
可安無雪毫無所覺,謝折風卻悶哼了一聲,氣息一滯,力道都松了一瞬。
安無雪趁機后退,撇開了對方。
謝折風神色恍恍。
他怔怔地望向師兄,同對方冷靜清醒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沖動之后,謝折風緩緩回過神來。
安無雪怎么可能主動親近他?
——師兄發(fā)現了。
他眼眸一顫,方才被唇齒相交勾起的喜樂頃刻間被澆滅。他惶惶道:“師兄……”
安無雪終于離開了那溫熱胸膛,深夜的寒涼輕而易舉地將他包裹,卻更讓他感受到臉頰的熱。
他深吸一口氣,壓著嗓音,怒道:“仙尊好本事,何時在我的傀儡印上動的手腳?”
——他方才是故意勾動謝折風情念,以此驗證自己的想法。
他的傀儡印不是沒有發(fā)作,而是發(fā)作在了謝折風的身上!
謝折風怔怔道:“我……”
“我同你說過,我不需要你為我分擔這些,也不想因此欠你什么。”
“我只是擔心師兄受苦,我沒做別的……”
謝折風嗓音輕輕的,心中還在擔憂。
可他不知是不是瞧見安無雪雙唇之上的水色,下意識抬手,指尖輕觸嘴角。
安無雪:“……”
煩心。
他不再說話了,轉身,彎腰,抱起了躲在門邊的困困。
謝折風發(fā)現他要進屋,趕忙伸手想拉住他:“師兄,姜輕——”
安無雪自己也心煩意亂,又對謝折風此舉有些生氣,他沒好氣道:“我便是收了姜輕的寒桑花,要和他結為道侶,又如何?仙尊是連同門都不做了,和我再次撕破臉也要管我的私事?”
話音未落,房門“砰”的一聲合上,將謝折風關在門外。
結界頓時落下。
“嗚——”困困的叫聲都被隔絕在了結界之中。
謝折風被近在眼前的結界往后一彈。
他分明能破開結界,但他不敢如此做,也不會如此做。
哪怕他心中已經惶恐又起。
——“我便是收了姜輕的寒桑花,要和他結為道侶,又如何?”
他放在結界之上的手悄然握緊成拳。
師兄……
師兄當真對那姜輕有情愛之心?
僅僅只是想了這么一瞬,他只覺胸膛都被利刃攪碎,神魂已經被大卸八塊,渾身都在疼,卻無藥可救,無計可施。
無盡的恐懼瞬間將他淹沒。
但他能如何呢?
師兄說得對,他又能如何呢?
他恨不得師兄余生喜樂,無人能傷安無雪分毫——包括他自己。
他只能站在結界外,聽著里頭完全聽不到的聲響,就這么在積雪旁的梅樹下站著。
安無雪全然不知謝折風還留在屋外。
他本來就還想看看解咒的玉簡,眼下他被謝折風這么一氣,干脆關起門來,細細研讀那解咒玉簡,確保曲問心沒有在解咒之法中埋下隱患。
他從前便更擅研習陣道咒術,細細翻讀玉簡起來,不過片刻,面頰的紅暈便褪去,他氣也消了,漸漸心無旁騖。
屋內火精明亮,困困都趴在床踏上睡得肚皮朝上,外頭明月西流,日升東方。
天色居然就這么亮了。
黑夜埋入蒼穹深處,帶走了昨夜星辰下的愛恨。
安無雪完全確認解咒之法沒有問題后,在上面留下了許多批注。
下咒的是南鶴劍尊,解咒還得謝折風這個長生仙自己來解。
師弟是個劍道天才,咒術之上,只能算是上佳,他怕對方解咒出錯,仔細地留了些解咒之時需要小心的點。
做完這些,他將玉簡收起來,拿著走到房門前,打算去找謝折風言明所有事情。
可結界撤下,房門打開,門外之人便猛地回身看來。
那人不知在外站了多久,似是掛了一夜的霜霧,轉身之中,便送來不少冷息。
偏生長生仙不怕寒涼,師弟全然不知自己此刻多么冰寒,就這么兩步沖到他的面前,惶恐地抓著安無雪。
他甚至不敢抓著安無雪的手,只那么抓著安無雪的衣袖。
安無雪看著他還是有些微紅的雙眼,微怔:“你昨夜沒有歇息?”
“師兄,”謝折風完全沒在意這個問題,生怕安無雪轉身離開一般,趕忙道,“我昨夜一時情急,又讓師兄不高興了,是我的錯。”
昨夜……?
安無雪想了片刻,才想起來自己遺忘的事情。
他嘆了口氣,眉頭輕皺,覺著這人身上著實掛了太多的夜露。
他正想把師弟拉進屋再細說。
謝折風卻又忙不迭用著懇求的語氣低聲說:“你若是……若是喜歡姜輕,你喜歡他什么,我都去學,好不好?他能做到的我一定都能做到。”
安無雪一愣。
謝折風摸不準他的想法,又說:“修士之中若是道侶之間修為相差過大,多半會容忍高修為者豢養(yǎng)爐鼎。姜輕不過是渡劫初期,不敢對師兄有所置喙,我會解決劍陣禍事,助師兄解除傀儡印。”
“到時,我……”
此言太過折辱,謝折風想了整夜,此刻仍然滯了滯。
可他一個咬牙,便接著說:“我想留在師兄身邊,你可以當我是你的爐鼎,在我身上留下奴印助你修煉也行,我絕不干預你喜歡和誰在一起……”
他說著如此卑微之言,卻還生怕安無雪嫌棄拒絕,忐忑不安地看著他的師兄,緩著嗓音,問:“這樣可好?”
第116章 第 116 章
日光初灑的北冥沒有夜間風大, 積雪安安靜靜地躺在四周,長了千年的仙梅像一個又一個亭亭玉立的安靜美人,將時光都凝固在了這一刻。
四下分明安靜得很。
安無雪聽得清謝折風的每一個字。
可他懷疑自己看了徹夜的玉簡,耳目不明, 聽錯了什么。
他已經決定相信自己當年的選擇與心動一次, 告知謝折風無情咒的存在, 等著這人解咒之后,來同他交代清楚當年種種。
若是當真有可說道之處,那便……那便再說。
若是沒有,那揪出背后之人后, 不論謝折風如何,也不論他自己生死, 他都不可能回頭。
因此,他為這人兩宿未眠, 又看了一夜的咒術。
結果安無雪剛推門而出,便聽到謝折風提昨夜之事,他以為謝折風又要無理取鬧。
他還未來得及冷下臉來。
謝折風說的話卻……卻全然不像是能從出寒仙尊口中說出來的話。
安無雪氣息稍頓,垂眸, 一時怒意起不來, 恨意上不去。
他空茫茫地看著積雪上的落梅。
他許久不曾有這般胸腔同時灌滿陳醋與清酒的感覺。
醉醺醺的, 又酸落落的。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他怔怔道。
謝折風卻惴惴不安地說:“這樣也不行嗎?”
那已經是他想了一夜才拼盡全力說出的話了。
安無雪搖頭,五味雜陳道:“你前兩次的氣勢洶洶呢?”
他抬眸, 正好撞見謝折風眼神之中一閃而過的幽沉。
——謝折風在忍。
居然只是在忍。
易地而處, 安無雪根本不可能愿意這樣做。
雖說他醒來之時,宿雪在他人眼中便是出寒仙尊的爐鼎, 但謝折風從來不曾真的把他當做爐鼎,而他也知曉宿雪的爐鼎身份只是暫時的, 因此并未太當回事。
若是當時謝折風有任何上不得臺面的心思,他是寧死也不可能愿意的。
而謝折風現在卻主動和他說這樣的話。
“做我的奴仆?以爐鼎的身份待在我身邊?”
安無雪望著他。
“師弟,你是落月峰的劍尊,是兩界的共主,四海唯一的仙長。你放著好好的尊者不做,當真能愿意以此等身份自居,哪怕我同他人結為道侶你也不會干涉?”
謝折風神色慘然,卻還是點頭:“或是師兄還想如何?我都能做到的,我一定能做到。我只是想待在師兄身側。”
“既然如此,”安無雪驀地輕笑了一聲,笑中滿是無奈與復雜,“你要滿足你之所想,強行將我?guī)Щ芈湓路甯鼮槿菀装桑壳隃婧IL铮乙呀洸皇悄莻帶著你斬妖除魔,牽著你走過落月峰巒的師兄了。身份、地位、實力……我都不是你的對手。”
“你可以不必這么委屈自己,你若當真想對我做什么,我其實是沒有辦法的。”
謝折風輕輕問他:“大不了一死,是嗎?”
安無雪一愣。
“師兄還在試我。我如果真的這么想,那我就枉活這千年。
“你剛不在人世的時候,我還抱有很大的期望,總覺得我能馬上找到你的魂魄,尋到死而復生之法。那時我會想,若是師兄回來了,不管師兄怎么想,我都一定要將你鎖在我身邊。
“可過了幾百年,我心魔未除,你的殘魂也毫無蹤跡。我年年以仙力覆蓋荊棘川,年年帶不回任何東西。我便又在想,回來就好,回來我一定拼盡全力懇求你原諒我,將我擁有的一切都給你。滴水穿石,再大的過錯我都愿意去填。
“但還是什么都沒有變化。這兩百年來,我明明根除了一次心魔,卻反而開始怨恨蒼天——上蒼若要懲戒我,為何付出代價的是你?
“直到如今,一千年,我已經什么都不敢想了。你還是沒有回來,荊棘川寂寥無聲,春華塵封許久,霜海前的魂鈴再未響過一聲。”
安無雪撇開目光。
他看著不遠處樹梢上的寒梅,卻想起了霜海前的長松。
他確實從未想過,那魂鈴掛于高天之上的霜海千年,只是為了等他來敲。
謝折風的嗓音都裹著苦味:“我第一次見‘宿雪’的時候,師兄的神魂應當還沒在這具傀儡身體里醒來。云舟帶著‘宿雪’站在我面前,為了隱瞞傀儡之身,‘宿雪’一直低著頭,我只看了一眼畫像——和你一模一樣。那時我在想,若是這世間,不論仙修凡人,死后魂靈有所歸處,是否會和凡人所相信的那般,轉世新生呢?”
那不過是凡人接觸不到天道,又不知修士玄妙,逐漸瞎編胡謅出來用以寄托生者哀思的說法。
可謝折風那時已經近乎絕望了。
他是當世唯一的長生仙,卻開始相信凡人之說。
萬一呢?
萬一這具相似的軀殼里面,當真有師兄的一絲魂靈呢?
“……我想給‘宿雪’一些靈石靈寶,讓他有個好歸處。可云舟和我說,‘宿雪’身上已經落下爐鼎印,若是我不收下‘宿雪’,那云劍門只好為‘宿雪’再尋新主。我想毀了印記,卻發(fā)現‘宿雪’修為太低,毀印必會丟了性命,我只好把他留了下來。
“我不想‘宿雪’頂著那張和你一模一樣的臉,做他人的玩物、工具。我給他安排了靈氣充足的住處,所想不多,覺得只要我定期來維持‘宿雪’的爐鼎印,他也可以在落月峰中好好修行,避世而居,就這樣平凡一生。倘若師兄在‘宿雪’身上有那么一縷魂靈,也算安寧一世。
“安頓下云舟云堯和‘宿雪’之后,我繼續(xù)離開落月峰,探尋師兄隕落前所說的第五根天柱的蹤跡。可我依舊無功而返。我覺得自己好生廢物,安頓一個和師兄相似之人、企望著那人和師兄有那么一絲關聯,又有什么用?‘宿雪’又不是師兄,我最想護著的人,被我親手所殺。”
他說到此處,語調都抖了抖,似是稍稍回憶起當時的絕望,便已經難以忍耐。
安無雪靜靜地聽他說著。
“……后來我回到落月峰,在山門前再次見到了‘宿雪’,再次見到了……你。”
那一眼,他其實早已認出“宿雪”給他的截然不同的感覺。
千年以來,他所尋所求,哪怕不曾特意同人說過,兩界的高手總會有所耳聞。有的人知道他在尋安無雪,有的人即便不知道他在尋安無雪,也知道一點相關之事。
給他送來“宿雪”這樣長得像安無雪的人,如此的事情,發(fā)生了不止一次。
那時的謝折風已經絕望太久,又在千年長河中見到太多這樣被送到眼前的相似之人。
他完全不敢期望了。
“那時候,我心魔復發(fā),我其實總是覺得那就是你,可我但凡有所猜想,或是來尋你,心魔便會我識海之中迷惑我的思緒。我不知為何‘宿雪’和從前那些和你相似的人不一樣,心魔察覺到了我心緒已亂,想讓我墮魔,日日在我識海中說一些胡亂之言。它說我不愛你,說我愛的不過是皮囊,說我既然那么希望你活過來,不如就把‘宿雪’當成你。它還說了很多很多……
“我和它相爭至今,它總能說中我心中痛楚,以此勾起我墮落之心。我能堅持至今,是因我已經明白,我該好好活著,這樣才能繼續(xù)尋你殘魂,繼續(xù)為你探尋當年真相。我只想再見師兄一面,把這世間欠你的一世喜樂還給你。”
那時,謝折風早已下定決心。
仙者壽命悠長,與天同壽,非大劫無隕。
復生之法、當年之事,他終究可以找到。
他今日做不到,那便明日繼續(xù)。明日做不到,他還有無窮無盡的明日。
他可以窮盡畢生,上窮碧落,下黃泉。
“師兄,”他笑了一下,“我聽到魂鈴聲響的時候,我不知有多高興。在那之后的每一天,我常常從睡夢中醒來,總覺得自己還在做夢,也總害怕自己還在做夢。”
“你若說我貪心,我確實貪心,我想要的很多,但我真正敢求的,不多。只要師兄安寧喜樂地活著,而我能日日見到師兄,那便是得天之大幸。”
謝折風在外人面前是沉默寡言的。
這人并不常開口,唯有現在這般一句一句言辭懇切地說著話,才能讓人聽出——出寒仙尊的聲音其實很好聽。
這樣好聽的嗓音,卻在行懇求之事。
安無雪莫名想到了瑯風城外雪妖一同唱歌的聲音。
飄渺,哀凄。
他心如亂麻,沒能立時說出話來。
原來他和謝折風之間,更不善言辭的是他。
謝折風又說:“師兄可是不信我?我當真不敢求什么了。其實……昨夜你將我關在門外,我確實好幾次想毀了結界把你帶走。可我不敢。我不敢真的那么做。”
“師兄,你曾說我是因為悔恨才執(zhí)迷。你不在的千年里,我確實追悔莫及,可我執(zhí)迷只起于心中情念,同悔恨無關。我的悔恨,是我的代價,同你有什么關系?
“你好不容易死而復生,我若是毀了你的喜樂,行強人所難之舉,那我如何配得上師兄當年對我之歡喜,又如何有資格愛你?”
安無雪緩緩眨了眨眼。
他久久不語。
他想,師弟說這么多話的時候,好像也不是那么像雪妖的歌唱。
雪妖的歌聲哀然而絕望,裹著抹不掉的悲憫,毫無生機。
可謝折風的聲音卻穿過時光長河,點燃了跨越千年的死灰。
他能對胡攪蠻纏的出寒仙尊發(fā)怒,卻不知如何應對親手為他做花燈的謝折風,也無法在不確定當年那一劍是否有隱情之前,對掛滿屋外寒霜的師弟太過絕情。
可他就這么退讓了嗎?
幾句話而已。
謝折風又懇求道:“我不敢干預師兄行事,你答應我陪在你身邊可好?”
安無雪被師弟這一番話說得有些無措,但他不想表露,便嘀咕道:“我就是答應你了,你真的能每天看著我和姜輕恩愛?未來之事不可預估,我將來會如何想,如今的我都無法確定。”
謝折風堅決道:“能用一生等師兄回心轉意,我甘之如飴。”
“可我若是沒有回心轉意呢?”安無雪說,“若我便是窮盡仙修漫漫一生,都只能把你當做師弟,卻和姜輕矢志不渝呢?”
出寒仙尊實話實說道:“但姜輕總有壽數大限之時,我與天地同壽。”
安無雪:“……”
他滿腔的酸苦都在這一刻化作泡影,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意思呢這是?
堂堂仙尊,居然靠和別人比命長而取勝?
真是……
他就不該和謝折風說這些。
安無雪揉了揉眉心,就這么開著門,拿著玉簡轉身回屋。
可他坐下了,往門外望去,才瞧見師弟還是站在門前,神情有些焦急,卻又欲言又止。
安無雪實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說:“仙尊還不愿意進來,是要站在我臥房門前再吹一日的風嗎?”
謝折風居然還猶疑地想了片刻,這才忐忑地行至他的面前坐下。
他將玉簡放在兩人當中,便見謝折風稍稍撩起衣袖,露出了腕脈。
此舉等同于將身體經脈的命門大開。
安無雪:“……?”
“師兄讓我進來,不是答應了我方才所說嗎?”
方才說了什么?
方才——
安無雪驀地明白此舉的意思。
謝折風是在露出命脈,讓他落下掌控他人的印記。
他看著男人期望的神色,緩緩眨了眨眼。
是有人給他嘴里塞了酸梅嗎?
好澀的苦味。
他眼眸輕轉,對上了對方的視線。
這一回,他的目光沒有冷意,反倒蒙著一層悵然。
謝折風被他看得滿是怔愣:“師兄……?”
“師弟,”安無雪說,“你知道,出寒劍光沒入我心口之時,我看你漸行漸遠,看到天穹之上那摸不著的登仙劫云,除了想不通你為何一句話都不聽我說之外,還想了什么嗎?”
謝折風以為他要舊事重提,神色一變:“我——”
他直接打斷對方:“你莫要緊張,我不是在找你算賬。”
謝折風還是緊張:“那師兄是想和我說什么?不如……不如還是落印之后再說?”
生怕安無雪不這么做似的。
安無雪自然不可能落印。
他無奈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我那時候好不容易逃出圍殺,又快死了,其實很多事情都來不及想,所想不多,只有那么一兩件事。”
“可我從那時便只是想——從此之后,我的師弟該是仙途坦蕩,無牽無掛,瀟灑于世間了吧?”
他收回目光,低頭看著那玉簡,自嘲道:“即便是我最恨你的時候,我也從沒想過讓你如何狼狽,更沒想過報復你,讓你為我奴仆。你明白了嗎?”
安無雪說得太過平和,謝折風千言萬語都已說不出口。
他蒼白地說:“師兄不在世間,我不可能瀟灑。只要能見到你,我……并不覺得狼狽。”
安無雪神情微動。
他沉默了許久。
天光透過明窗,挽著微塵而來。
歲歲年年都在浮塵中飄然而過,散入光影中。
安無雪徐徐道:“我現在……暫時沒有離開的打算,你剛才所說,不用再提。”
他沒有直接提到姜輕。
在他看來,他從頭到尾和姜輕便沒有什么。謝折風說姜輕對他沒有情愛之心,倒是沒有說錯,他也看得出來。
而那朵寒桑花,他在昨夜進屋之后便已經隨手丟進靈囊里,更是忘了。
人世愛恨,因緣,能讓他刻進心里的,確實只有同師弟有關的一切。
他覺得他這般說,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不必再多解釋什么。
可謝折風眼里,只能看得到安無雪沒有扔掉那寒桑花,反倒收下藏了起來,也沒有直接撇清和姜輕的關系。
他想不清,摸不準。
安無雪好不容易稍稍松口,他又不敢問。
起碼師兄不會走。
他該知足了。
他只好乖乖地坐在那里,終于有心思用靈力撇去自己身上掛了一夜的寒霜。
安無雪不知師弟心中已經百轉千回,見他終于消停,便把玉簡直接放在謝折風手中,說:“你看看吧。”
“這是……?”謝折風緩緩攤開玉簡。
安無雪不疾不徐道:“你還記得我先前和你說的師尊身份之事嗎?當時我不確定一些事情,所以隱瞞了你一件事,一件和無情咒有關的事情。”
謝折風面露警惕。
安無雪:“……我不是要下咒!”
謝折風松了口氣。
安無雪:“……”
他無奈,說:“我要和你說的是——無情咒是師尊所創(chuàng)。無情咒是我從曲家得到的,而曲家的無情咒,是師尊還是曲聞道之時留下的。”
謝折風一愣。
“而且……他其實早就在你身上下了此咒。我先前想在你身上下咒,最后收手,也不是因為臨時改變主意,而是發(fā)現你已經中咒。”
謝折風更是驚詫。
安無雪所說,對他而言實在太過意外,以至于他心中一片空白。
“可我……”
“你沒有感覺,對吧?”安無雪嘆氣,“所以我猜,這咒,怕是在你年少時就下了。
“你手上的玉簡,就是解咒之法。
“無情咒、尋卜術……這些都和師尊脫不開干系,照水北冥禍事或許要從中找出答案。那背后之人不知還會不會做什么,如今我們說再多,都是揣測。
“還有你當年殺我……我也說不明白了。你應當有很多話想說想問,但我只有一言。無情咒會讓人忘卻和情愛有關之事,你想說什么,不如都等你撿起遺忘的記憶再說。”
他沒看謝折風是何表情。
他緩緩起身,從床榻上撈起困困,頭也沒回地走出門。
“我替你落下結界,結界有異我會回來。”
安無雪站在門外,抬頭,迎著天光看去。
天色正好。
日升而起,今天看來,會是個好天。
他被刺目日光恍得快速眨了眨眼睛,困困更是一個翻身,把臉埋進他的袖袍之中。
他卻沒有回頭。
天光拉長著安無雪的身影,正好將他的身影拉至謝折風身前。
謝折風下意識抬手想要觸碰。
可那是觸不及的剪影。
他只能瞧著身影越走越遠,房門“砰”地一聲關上,結界落下。
方寸之地中,茫茫四方寂寥無聲,仿若跌出了紅塵萬丈。
謝折風看向手中玉簡。
無情咒。
師兄說他早就中了無情咒。
怎么會……?
驚濤駭浪涌上心頭,謝折風抓著玉簡的手愈發(fā)用力。
良久。
他松開掌心,送出靈力,攤開玉簡。
玉簡上面鐫刻的法訣符文顯露而出。
謝折風抬手掐出法訣。
神魂顫動。
法訣暈出光芒,符文浮空而出,引入眉心,落入他從未發(fā)現的無情咒所在之處。
第117章 第 117 章
謝折風雙瞳一震, 神色愕然。
他的神魂之上,當真有一個埋藏如此之深的無情咒!
而且,這咒術上的仙者靈力氣息,確實源自他的師父南鶴仙尊!
這是何時落下的?
他為何毫無記憶?
他當年到底因為此咒忘了多少事情??
師兄所說的冥海雙修, 難不成也是……
一千多年——難道他這一千多年, 都身中無情咒而不知!?
為什么?
那是他和師兄的師父, 是修真界無人不敬佩的仙長。
為什么要這樣做?
他想不通。
他出了神,掐出的法訣微晃,解咒的符文一滯,險些散碎。
謝折風趕忙收斂心神, 摒棄掉心中一些蕪雜,凝思屏息, 目光復又落在玉簡之上。
安無雪寫的批注在側,字跡雋秀而清雅, 仿若這結界之下的寂靜中唯一撫慰人心的無聲喧嘩。
謝折風記下其上的每一個字。
他緩緩閉上雙眼。
解咒符文同無情咒符咒相撞。
謝折風悶哼一聲。
銀光流轉。
咒術符文像是一團亂麻的細線,終于被拎出線頭,一點一點,隨著時光倒流而回的記憶, 拉扯出了那被塵封在符文之中的年歲。
一百年。
兩百年。
……
八百年。
一千年……
倏地——
謝折風渾身一晃, 面色瞬間煞白。
心魔分明沒有發(fā)作。
無情咒解開, 再沒有比此刻還要神思通明之時。
可他卻好像被人撕開了胸口,剜出了血淋淋的骨肉還不夠, 還將利刃深入, 攪碎他的心口。
——他都想起來了。
千年前那些被無情咒強行封存的記憶如潰堤一般洶涌而來,填入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空白之中。
自被南鶴帶回落月, 師兄牽著他的手踏入山門,而至冥海萬丈水淵下的雙修, 最終葬霜海上登仙劫云降下……
此間種種,他都記起來了。
謝折風心神巨震。
他曾以為,他辜負師兄至深,只因忘了一場雙修、落了一道劍光。
那便已經是他畢生無法挽救的懊悔。
直至此刻。
謝折風才知,那些竟還不是全貌。
他怎么能忘了!?
明明……
明明是他先動心的-
謝折風是在瑯風城主府的廢墟之中初見安無雪的。
那時,他手中的劍還在謝追胸膛之上。
那是他的生父。
他的生母據說是個和謝追有露水姻緣的女修,身份不詳。女修生下他之后,把他放在城主府面前便不知所蹤,從此再無蹤跡。
謝追是瑯風城人人皆知的風流,年長一些的仙修都說,謝折風生母便是被謝追花言巧語給騙了,懷了孩子才發(fā)覺謝追本性。修士子嗣稀薄,懷胎不易,她既不想教養(yǎng)謝追的孩子,又不忍殺了幼兒,這才將嬰孩棄于謝追門前。
謝追不喜后代血脈,完全沒想到自己居然有了個孩子,原先也是不想要他的。
但謝折風自小便生得玉雪可愛,天賦卓越,其他孩童尚在開蒙之時,他已經能對劍道法訣過目不忘。
謝追見他是個天才,方才稍稍正視了他一些。
可也僅此而已。
謝折風幼時,常坐于城主府門前,望著往來不斷的凡人,看著不少凡俗父母牽著孩童走過。
當時仙禍已經打了很久,瑯風城外結界環(huán)伺,城內風聲鶴唳,凡人步伐總是匆忙。可不管再匆忙,年長者牽著孩童的手也從未松開過。
謝折風從不說話,練劍能練一天,這般看著也能看一天。
謝追若是瞧見他如此,只會嗤笑一聲:“不懂事,凡人有什么好看的?”
他也不說話。
他有時還會聽見來往城主府的修士直接當著他的面問謝追:“小謝公子怎么從不理人?也不說話?這孩子不會是個啞巴吧,城主還是尋個好醫(yī)修給他看看。”
謝追無所謂道:“他從小就性子冷,不必管他。他那生母……”
謝追冷哼了一聲,“也不是什么正經仙修,雜種罷了,亂世要教養(yǎng)一個后代或是弟子不容易,若不是天賦高,我早把他送給附近門派了。”
謝折風沒什么反應。
他只有一個想法——謝追這般德性,如何能在亂世之中,在歸絮海能刮人骨血的罡風之下,在容貌昳麗修為高超的雪妖面前,護佑一城生靈呢?
后來果然瑯風城被雪妖所破。
佇立在瑯風城的天柱徹底崩毀,仙修死傷眾多,城內尸骨遍地。
那些雪妖不知是要在城里尋什么,或是想要挖盡瑯風城中的所有靈物,雪妖一族并未冒進,而是一點一點地圍殺而來。
雪妖的歌聲縈繞在瑯風城四方,所剩無幾的仙修逐漸退后,最后只余下城主府的一方天地。
落月峰為瑯風城落下的結界碎裂,謝追只有渡劫巔峰修為,不是雪妖族濁仙的對手,被濁仙重傷,境界跌落至辟谷。
謝追躲了起來。
謝折風聽著城主府外歌聲與哭聲交疊,斗法帶來的狂風一陣一陣席卷而至,鬧人耳朵,而他的生父急促地同他說:“你放開你的靈力,放松,別怕,爹養(yǎng)你這么大,給了你這么多好處,你是不是該報答一下爹了?”
謝追放下手中靈劍,已經結起法印,神魂凝結于眉心,準備奪舍。
他以為謝折風自小沉默寡言,不諳世事,什么都不懂。
謝折風卻漠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靈劍,輕輕點了點頭。
謝追心滿意足,趁著仙修還在垂死掙扎之際,神識完全從靈劍之上撤去,神魂正待離體。
正值此時。
利刃穿透皮肉的聲響傳來,謝追結印的手一僵,睜眼見著自己胸口淌出鮮血之時,才意識到他自己的靈劍刺穿了他的胸膛。
劍認主,可謝折風是他的親子,血脈之力足以暫時掌控靈劍。
“你——”
謝追猛然吐出一口鮮血。
少年面染鮮血,眉眼流下一道血痕。
他輕輕眨了眨眼,只覺謝追的血實在同謝追本人一般讓人難以忍受。
不遠處似有人御劍而來。
籠罩瑯風城的風雪突然停了。
——是那些仙修徹底撐不住了嗎?他也要被雪妖殺了嗎?
謝折風握劍的手一抖,順著聲響轉過頭去。
那一日,瑯風淪陷,南鶴親自領著落月峰諸多高手與雪妖族濁仙交戰(zhàn)于歸絮海,終于打退了瑯風城內的妖魔。
斷壁殘垣之中,謝折風見著那仙尊身后穿著金線壓邊素衣的少年瞬間掠步至他的面前。
他以為對方要質問他弒父殺城主一事。
可那少年卻毫不在意地用那價值不菲的法袍衣袖擦去他眉間污血,用袖袍遮住了他的眼睛。
飛塵裹著四方血腥味而來,少年嗓音卻如雪中一杯暖茶,沁人心脾。
“我叫安無雪,是落月峰弟子,奉命來瑯風城除魔。雪妖已退,結界重立,落月峰正在清肅城中濁氣。”
“你別怕。”
謝折風當時所經歷的一生不算長,第一次有人對他說這三個字。
他果真不怕了。
后來落月峰整頓瑯風城,南鶴仙尊搜了謝追殘魂,得知奪舍一事,并未多說一言。
謝折風自此被南鶴劍尊帶回落月峰,成了南鶴劍尊的第二個弟子。
南鶴因瑯風城破,焦頭爛額,有許多瑣事還未處理,沒來得及管他。
是安無雪帶著他回到落月峰,將他暫時安置在其中的一個僻靜山峰處。
門中弟子都想看看新來的小師弟,想瞧一瞧讓南鶴仙尊第二次破例的小少年是何模樣,可他們全都被安無雪以“小師弟需要休息”為由擋了回去。
謝折風在屋內,聽著安無雪攔住其他人。
對方遮著他眼睛時,話語分明比春風還柔和,牽著他來此時,神情也比細雨還溫潤,可斥退看熱鬧的峰中弟子之時,居然嚴厲得很。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還滿是血污的衣裳。
他突然有些羞赧,只覺這般同安無雪相見,實在污了這位——應當已經算是他的師兄了——污了這位師兄的眼。
他用法訣,想洗清上面的血跡。但衣袍色深,他明明洗干凈了,卻總覺得上頭還有自己瞧不見的污穢。
安無雪已經掀開門簾走了進來,正巧撞見他在打量自己的衣裳。
“小師弟,”他眉眼微彎,瞇了瞇眼睛,“落月峰不至于出不起弟子的衣袍用度,你這身舊了,我去為你準備幾件新的法袍。你可有喜歡的樣式?”
謝折風搖頭:“沒有……”
“那顏色呢?”
謝折風認真思慮了一下。
“白色。”
“哦?”安無雪挑眉,“我們是練劍的劍修,平時總是摸爬滾打的,你不嫌白袍容易臟嗎?”
“……容易臟,也容易看出臟了。”
而不是像他身上這一件這般,分不清是否有洗不去的污穢。
謝折風已經習慣了被他人忽視所求。
他說完,便又覺得自己要求太多,對方不會理會自己。
衣袍而已,能穿就行。
可少年時的安無雪只是點了點頭,順著他的要求道:“那我為你準備幾身白袍。”
謝折風不知如何同人友好相處,只能回想起從前自己坐在城主府門前看過的凡夫俗子,學著那些人對親近之人的稱呼,低聲說:“謝謝阿雪。”
安無雪一愣。
“噢!”他被他的師兄敲了一下腦袋。
安無雪假意生氣道:“喊什么呢,我是你的師兄,長幼有序,我可喚你姓名,你卻該喊我?guī)熜帧!?br />
“……多謝師兄。”
“我聽瑯風城的仙修說,你從小就不說話,多半是個啞巴——哪里是嘛。”
他的新師兄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他,又說:“小師弟不僅不是個啞巴,還好生俊俏,若是穿白衣,定然十分好看。”
只因這一句話。
從此,謝折風只穿白衣。
少年萌動之心在那時便已種下,此后落月峰歲月悠悠,亂世之中,峰間竹林滿是揮劍之聲,卻是謝折風心中不可替代的寧靜。
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現自己動心的呢?
或許是年長幾歲可以開始練習揮劍后,師兄握著自己的手,代替南鶴教自己練劍的某一剎那。
或許是領命下山的哪一次,同安無雪一起相擁而眠的哪一晚。
也可能是某天入夜時分,師兄在自己半掩著的窗下探出頭來,輕聲喊他:“師弟睡了嗎?師尊有事去了鳴日城,管不到我們。今夜落月峰下凡塵有難得一見的煙火,要不要和我一起偷偷溜出去看看?”
還可能是……
究竟是什么時候,他已經不清楚了。
可他想起來了。
他早已動心。
所以他知道師兄喜歡他穿白衣,便再沒買過其他顏色的衣裳。
那日師兄教他練劍,沒有留意他掌心被劍柄磨破,實則是他明知師兄會懊惱,會為他包扎,這才故意裝作不曾察覺,直至磨破才攤開掌心給師兄看。
他知曉師兄會喜歡他帶著傷連夜做的冰糕。
而后下山除魔,他明知師兄因羞燥而有些臉紅,卻還要裝作不知,抬手要探師兄臉頰溫熱,只為了能湊近一些。
往事逐漸清晰,時光中的藤蔓在這一刻遲來地爬滿謝折風的心間,為他送來湮滅的曾經。
是他先心動,也是他先勾動師兄的心。
可他全忘了。
第118章 第 118 章
無情咒還在緩緩解開。
此咒年歲深遠, 印刻極深,哪怕有著解咒之法,徹底解除咒術影響也不是一時半刻之事。
年少過往,不過初始。
……
謝折風在瑯風城主府時習慣了獨來獨往, 即便拜入落月門下, 也還是做不了一個七竅玲瓏之人。
同輩師兄弟們總是說他從不主動與人結交, 捉摸不透。
除了安無雪。
師兄是這世間最了解他的人,哪怕他不常開口,也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出他的想法。
但哪怕是師兄也不知道,他其實并不是真的沉默寡言。
只是不論面對誰, 似乎都沒什么話好說。
他的師父是無情證道的兩界仙長,本就冷心冷情, 他在南鶴仙尊面前自然是安靜的。
在其余人面前,他更是無話可說。
可在師兄面前, 謝折風則是想說的太多,卻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安無雪看似八面玲瓏,和誰都能接得上話,實則才是那個從不敞開心扉的。
他的師兄生氣了不發(fā)怒, 開心了不慶賀。
哪怕心有不滿, 也只是一笑置之。
沒人能看得出安無雪心中所想。
謝折風不清楚師兄看待情愛究竟如何, 他不敢暴露自己的妄念,便不敢多說。
有一年, 安無雪因降生之地怨魂而生的心魔被他斬除, 終于放下心結,第一次愿意過生辰。
戚循、秦微和上官了了都準備了靈寶做賀禮, 落月峰的小弟子們都一同湊靈石煉了一個劍鞘。連當時暫在落月修行的樓水鳴也在。
好不熱鬧。
謝折風準備了不止一個靈物。
可二月初四那天,他看著滿靈囊的東西, 還是不甚滿意。
師兄是天下第一劍的首徒,真的會因為收到珍奇靈寶而開心嗎?
謝折風猶豫許久,終于還是趁著安無雪練劍之時,在一旁假意隨口閑聊地提了幾個話題,最終才不著痕跡地問:“……師兄自小長在落月峰,應當什么都不缺——那你可有不曾得以圓滿的心事?”
安無雪揮劍的手一頓。
青年對待他的話語格外認真,并不敷衍,而是靜靜地思量了片刻,才說:“若要真的細想,確實有一件。”
謝折風忍著心中急切,假意平靜地追問道:“是什么?”
安無雪眼眸微轉,回憶著說:“我曾在少年時,于開滿迷障花的花叢中,撿到一只樣貌頗為獨特的瘴獸。
“那瘴獸應當是剛剛出生,可它雙眼旁有淡淡的烏黑,同其他通體雪白的瘴獸有些許不同,無法完全隱入迷障林中,被瘴獸一族所拋棄。我抱起它,還未來得及問它愿不愿意跟我走,師尊便已經來尋我,要帶我離去。
“它被仙者凌厲之氣所驚,蹬了我一下,從我懷中跑走了。我那時修為太低,攔不住它,從此再沒見過它。我曾回頭尋過它,但它太過膽小,似乎躲起來了,我不曾尋到。它本就不似尋常瘴獸,不好躲藏在瘴氣之中,也不知它離群索居,一只幼獸,是否安全……
“你若問我不曾得以圓滿之事,往大了說,天下安寧算其一,但仙禍不是你我二人能輕易左右,往小了說,那便是它了吧。”
謝折風看著安無雪。
他的師兄手中握著的是可以斬妖除魔的劍,修的是傲視修真界的落月心法,想要什么珍奇寶物,都有辦法能夠尋來。
這樣一個堂堂仙尊首徒,天賦金身玉骨的天之驕子,心中唯一在意的不得圓滿,竟是一只萍水相逢的幼獸安危。
謝折風只覺竹林中灑下的天光都不如師兄溫斂矜然。
“迷障林?”他問,“可是落月峰旁的迷障林?”
安無雪點頭,復又挽劍而起,隨口道。
“罷了,待我日后神識修為更進一步,再去尋它吧。”
謝折風不再多言。
當日入了夜,他偷偷跑出了落月峰,尋到那一處瘴獸聚居的迷障林。
迷障林里到處都是攝人心魄的迷障花,花粉散開,會形成濃濃的瘴氣白霧,擋人神識。
若是稍有意志不堅定的修士進入其中,則會陷入迷障之中不得而出,直至耗盡靈力而亡。
瘴獸通體雪白,天生于神魂有益,活著能助人修習神識,死了都渾身是寶。偏生這樣一種珍奇靈獸,毫無傷人的能力,因此只能聚居在一起,躲在迷障林里,靠著瘴氣和同族的掩護生存。
安無雪提到的那一只小瘴獸,天生雙眼旁便有些許淡淡烏黑,無法完全隱入瘴氣中,這才被拋棄。
尋著那些瘴獸所在的地方,反而尋不到。
他連一把劍都沒帶,就這么踏入迷障花叢,往著偏僻之處走去。
庇護靈獸妖修的瘴氣對他毫無影響,他大大咧咧地穿過花叢,觀察著那些瘴獸察覺到他的靠近之后逃離躲藏的方向。
那時正值寒冬,瘴氣之中冷風凍人骨血,霜霧濕淋淋地掛在謝折風的頭發(fā)上。他就這么在迷障花叢中待了兩個時辰。
直至他記下了所有瘴獸逃離之處,他這才朝著唯一一處沒有動靜的方向走去。
——那小獸既然毫無自保之力,又沒能和族群待在一起,遇到危險時多半不是逃跑而是就地躲藏。
謝折風從迷障花下,摘了一片掛著霜露的花葉。
他將花葉放至唇邊,吹奏而起。
月色下、迷障中。
花叢隨風而動,送來惑人心神的清香。明月光華掛不進白霧里,卻被散開淡淡的濃稠明光,仿若夜中白日,人間仙境。
年輕的劍修吹奏著孤獨的曲調,樂聲綿綿,不帶一絲敵意。
不知何時。
小小的白團子從花叢中探出頭來。
那小獸體型不過成年人兩個巴掌大,渾身雪白,雙眼旁卻有著淡淡的烏黑。
它眨巴眨巴眼睛,怯生生地看了謝折風一眼,忽而展翅而起,飛到了謝折風的眼前。
樂聲忽停。
迷障花葉飄蕩而下,謝折風抱住了那小白團子。
“嗚嗚……”
“等等,”謝折風輕聲和它說,“別認我為主。我?guī)闳フ伊硪粋人,他比我好多了——他比這世上所有人都要好。”
“嗚……?”
次日。
安無雪過完了生辰,收了一堆生辰禮。
秦微和樓水鳴喝醉了酒,在一旁神志不清地比劍,靈光掃落不知多少仙花靈草,看得安無雪大皺眉頭。
最后戚循看不下去,一個陣法將不擅陣道的秦微關了進去,嫌棄道:“要鬧去困陣里鬧去,酒醒了再放你出來。”
樓水鳴醉醺醺地說:“也是我的錯……”
上官了了搖頭道:“可惜借影石罕見難尋,我手中沒有一個,不然我定要把剛才你們撒潑的樣子記下,等你們酒醒了給你們看看。”
安無雪在一旁輕笑。
入了夜,宴也就散了。
謝折風陪著安無雪回到他們還是弟子時一同居住的竹林當中,將先前準備的靈寶贈給師兄。
安無雪正想道謝。
夜色中,竹林傳來一道輕輕的“嗚嗚”聲,還有展翅之聲。
安無雪眉頭一皺,眨眼間掠步至聲響之處。
“誰!?”
“嗚!”
白色的瘴獸飛到他的面前。
他一愣,警惕之心頓時消散。
小獸湊得更近了一些:“嗚。”
安無雪瞧見小獸雙目之下的淡淡烏黑。
“你……”他驚喜道,“是你!?”
他雙眸一亮,小心翼翼地抬手,將小獸接入懷中,開心地撫摸著小獸的毛發(fā)。
小獸在他懷里蹭了蹭。
“……你怎么在這里?你是……來找我的?”
“嗚嗚!”
小獸又蹭了蹭他。
他驚喜之中,著實有些受不住了,沒忍住道:“誒,你怎么這么可愛呢?我好擔心你,沒想到你居然會主動來找我。你愿意跟著我嗎?”
“你有名字嗎?”
“你雙眼旁的烏黑,看上去總讓我覺得你想睡覺,要不然我叫你困困吧?”
“困困,你知道嗎?今日是我生辰,你真是上蒼給我的最驚喜的生辰禮。”
“……”
黑夜之下,謝折風看著安無雪在竹林里的背影,瞧見困困從安無雪懷中悄悄探出頭來看他,圓溜溜地眼睛轉了轉。
他什么也沒說。
師兄,生辰喜樂。
往后朝朝暮暮,年年歲歲,望你能日日如此夜,歲歲如今朝,心思澄澈,長安寧,多喜樂。
他在心中默念。
許多許多年前的二月初五那一夜,困困的出現一直都是謝折風和困困之間的小秘密。
迷障林就在落月峰旁,瘴氣危險,沒有長輩引路,根本沒有落月弟子敢靠近。
安無雪只以為是困困自己從迷障林中飛出來,從未想過其他可能。
上蒼因緣際會下的驚喜,遠比一個他人費盡心思討人歡心的禮物來得讓人歡喜,謝折風只想讓他的師兄一直這么認為著。
安無雪養(yǎng)下困困之后,謝折風還經常偷偷地給困困帶瘴獸喜歡吃的小零嘴,一人一獸,總是一同悄悄地給安無雪準備驚喜。
有時是謝折風知道安無雪喜歡吃冰糕,卻不想平白無故讓他忙活,從不主動提,因此他特意為安無雪做了冰糕,讓困困假意亂跑,把安無雪引來廚房。
他便會假裝驚訝地回過頭:“師兄怎么來了?讓師兄抓著我吃小食了……要不然我賄賂師兄一點,你別和師尊告狀?”
“嗚嗚!”困困已經在一旁啃了一口。
安無雪只好無奈地笑了笑,上前同他們兩一道坐下。
有一次安無雪領著謝折風和一眾同輩弟子,在落月峰下的凡塵里辦事。
仙禍亂世已久,可落月峰畢竟是修真界第一大宗,其下的凡塵還算安寧,白日里甚至有一些擺攤的凡人。
安無雪看中了一個劍穗。
可那劍穗是凡人所編,用的都是凡俗之物,承不住靈劍靈力,掛上劍柄便會被靈力蕩成齏粉。
師兄看了半晌,最終只說:“還是留給哪個和它有緣的哪個凡世劍客吧。”
謝折風跟在身旁,記下了那攤位所在,次日趁著安無雪不在,獨自一人去找攤主學了這劍穗做法,回到落月峰,用仙修所用的靈布靈繩,又做了個一模一樣的。
師兄睡下之后,他吹葉喚來困困,讓困困替他叼到了安無雪枕邊。
白日里,他路過安無雪的屋舍,聽到師兄在問困困:“……你從哪里叼來的?可有主人?若是有,你可得給人還回去。”
困困搖頭:“嗚嗚!”
還有……
還有很多。
而后謝折風年紀漸長,不知何時,無情咒在他神魂之中生根,挖空了他所有與情愛有關的回憶。
他不再記得二月初四凌晨的迷障花叢中飄蕩的樂聲,也不知初五明月下困困因何會自行飛入安無雪懷中。
他還忘了那些源自少年心動的朦朧往事。
有一回安無雪提起困困由來,謝折風問:“它是師兄去迷障林中撿來的嗎?”
當時安無雪怔怔道:“是我有一次生辰,在落月峰竹林中,和師弟一起碰上它的。師弟就在場,怎么如此問我?”
謝折風皺了皺眉,回憶了一番,只好說:“沒印象了,也許是我忘了。”
師兄面露黯然:“也是,小事而已,不足師弟掛心……”
后來,安無雪死在落月山門前,謝折風登仙。
師兄死后,他在他和師兄一同練劍的那片竹林里,抱起了彷徨無助的困困。
小東西也哭得紅了眼睛,居然沒有討厭他,而是鉆入他的懷里,用他的白衣擦了擦眼淚。
它蹭了蹭謝折風的胸膛。
“……你在安慰我?”謝折風嗓音低啞,“我殺了他。你是他的靈寵,你不恨我嗎?”
“嗚嗚!嗚嗚!!”
困困急得不斷地叫著,卻無法和謝折風說什么。
謝折風一開始聽不懂。
可千年的時間太久,再聽不懂的獸言,都能有所感知一二。
他逐漸明白困困的意思。
它不怪他。
它覺得他不是故意的,其中必有隱情。
“我都不相信我自己,”謝折風自言自語般說,“你為什么相信我?”
“嗚嗚!”
“……”
往后經年,他一直都以為是靈獸不諳世事,思緒簡單,不知愛恨為何物。
直至此刻,謝折風才恍然大悟。
并不是靈獸不諳世事,而是他自己忘了因由。
他并不知曉,在他昏迷之時,困困趴在他的身邊,聽著安無雪無奈地說:“他殺了我呢,你怎么從始至終都這么親近他?”
“嗚嗚!”
安無雪也聽不懂。
……
凡世代代更迭,紅塵丈丈不止。
落月峰下,迷障林里,往事被埋葬在夜露涼霜中,只有一只不能口吐人言的靈獸一直記著。
一記千百載。
第119章 第 119 章
過往如書頁般細細翻過。
千年以前的回憶逐漸解封, 謝折風順著時光長流而下,終于尋到了無情咒落下之時。
……
修士辟谷入道,小成才算是個正兒八經的仙修,大成便已經能獨當一面, 而至于渡劫, 那便是兩界都能叫上名號的高手。
仙修從小成期破入大成期之后, 必須選好要走的道,大多也在此期間締結本命劍。
安無雪就是在大成期徹底定了浮生道,南鶴將自己成仙之前于落月峰修行時用的名劍春華贈給安無雪。
謝折風突破大成期出關那日,安無雪就在他的洞府外守著他。
青年眉目含笑, 雙眸倒映出他身著白袍的身影。
“恭喜師弟大成,”安無雪說, “大成便要定道途了,我如今修為還不足以給師弟探根骨, 師尊和你說了嗎?”
探根骨并不是隨隨便便一個修士就能探的。
南鶴帶謝折風回落月峰之后,曾經為謝折風探過一次。
那一次安無雪沒忍住問了一嘴,可是南鶴不曾回答。謝折風在一旁,其實沒太在意。
那時, 他覺得他應當是會走浮生道的。
如今也一樣。
他搖頭:“師尊還未與我說。”
但謝折風已經有所決定, 不會更改。
無情一道, 鋒銳無雙,包攬眾生萬物, 唯獨舍棄私情。
可謝折風舍不下私情。
他想, 哪怕他是無情道的根骨,他也不會走無情道的。
可安無雪不知謝折風心中所想, 笑意稍減,黯然道:“按你的性子, 峰中長輩和師弟師妹們都說,你以后多半是要走無情道的。你……”
師兄似是躊躇了一下。
謝折風也在躊躇。
他想反駁師兄,想說自己早已決定了道途。
他在猶豫要不要在此刻直言相告,坦言自己不論如何都要選浮生道,是因為對師兄有超出同門之情的心思。
可若是師兄不愿呢?
他們這么多年的同門情誼,會不會因為他沒能按捺越矩之心,反而有了嫌隙?
他自握劍以來,就連一劍穿心謝追的那一刻,都不曾猶豫過,此刻居然因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而深思熟慮、躊躇不前。
謝折風只這么猶豫了一下。
四方輕風一動,熟悉的仙者氣息覆下。
安無雪和謝折風盡皆一頓,前后開口道:“師尊。”
來者一襲青藍長袍,木簪束發(fā),容貌俊美,卻神情平淡。
分明是他小弟子的大成出關之日,他卻毫無喜色。
南鶴剛剛凌空落下,居然停也沒停,便往里走去,只飄來一句:“折風隨我入內。”
安無雪一愣:“師尊——”
南鶴已經謝折風進屋。
謝折風只好匆忙說:“師兄,我有一言想同你說,你可否等我片刻?”
安無雪笑道:“自然,我還等著師弟定下道途呢。”
謝折風這才轉身入屋。
他看著南鶴落下結界,鎖住了四方,不解道:“師尊,為何要避開師兄?”
南鶴回過身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南鶴劍尊當時已經統御兩界幾千年,還在仙禍之時斬殺了不少大魔濁仙,世間事,少有能讓他露出憂容的。
可他這時卻嘆了口氣。
“你倒是看得明白。”
謝折風不是看得明白,而是一切與師兄有關之事,他總是會多長一份心眼。
“你初入門時,我便為你探過根骨。”南鶴忽而道。
他說著,突然拿出了一把劍。
這把劍剛被拿出靈囊,便送出凜冽寒意,嗡鳴劍吟附上了仙者靈力,劍氣所到之處,盡皆掛上寒霜。
“此劍名為出寒。是我以蒼古樹干為本體,附以歸絮海的罡風煉就的靈劍,”南鶴將靈劍遞到他的面前,“它鋒銳凌厲,不沾掛念,最適無情之道。”
謝折風的師長是天下第一劍南鶴劍尊,他和安無雪入道都會有名劍相贈。
南鶴成仙前的配劍春華已經贈給安無雪,謝折風的劍,多半是南鶴專門為他重新煉制的,這一點他從未思慮過。
因此南鶴遞劍之時,謝折風下意識便要接過。
可他的指尖剛剛觸上劍鞘,便聽到那一句“無情之道”。
他一愣。
“師尊,”他問,“我的根骨是無情道根骨?”
他絕不入無情。
仙途就算再長,失了對師兄的情念,都不如蜉蝣一瞬。
只要南鶴點頭,謝折風便會立刻言明自己的選擇。
可南鶴卻搖頭。
他的師尊依然維持著遞劍給他的姿勢,在一陣一陣的出寒劍鳴聲中,無悲無喜地和他說:“但你只能修無情。”
這便是說——他本是浮生道,卻只能修無情?
此言太過含糊又太過迷惑,謝折風來不及震驚,只能困惑道:“……為什么?”
南鶴只說:“接劍吧。”
仙者哪怕威壓不顯,舉手投足本就帶著壓迫。南鶴更是兩界之尊,習慣了統御下屬,言辭帶著讓人無法反駁的威嚴。
可謝折風既不接劍,也不應答,而是徑直跪了下來。
“弟子想入浮生。”他說。
南鶴并無慍怒,垂眸看他,又嘆了口氣。
“你心中有情?”
謝折風點頭:“我——”
這種時候,他自然不可能提及安無雪姓名,但他打定了主意不松口。
他也不明白。
師尊既然都默認了他是浮生道,卻為何說他只能走無情?又為何準備好了無情道所用的出寒劍,這些年卻從未提及過任何有關入道之事?
可他根本來不及說一句話。
南鶴劍尊甚至并不在意他心中到底裝著何人,突然拋劍而起,在靈劍懸浮于空中的那一剎那,驟然結印而出,直接將符文通過謝折風眉心踱入他的神魂!
謝折風沒由來對那咒術充滿了恐懼,仿佛只要那咒術落下,他便會失去最在意之物。
可他不過大成初期,哪里可能抗得了南鶴的法術?
頃刻之間,他識海一顫,神思一晃。
模糊之中,謝折風似是聽到南鶴在說:“不論你心悅何人,修無情是為了蒼生——你心中之人也是蒼生。”
“為了他,為了蒼生,你只能修無情。”
后來,謝折風只記得,南鶴將靈劍贈與他,替他定了無情道,便因還有仙禍兩界的要事要處理,直接離去了。
他持劍走出來,發(fā)現師兄還站在門前。
師兄神情之中似是有著難得的忐忑,見著他的身影,便快步上前,頗為緊張地問他:“師弟定好道途了?”
“嗯,無情。”
安無雪一怔。
他似是呆了很久很久。
謝折風看著師兄這般反應,心中有種莫名的憋悶。
但他不明白這憋悶之感的由來,便不曾說話。
許久,只聽師兄又問他:“無情……嗯,師弟確實……年少便有無情之勢。那你先前和我說有話要同我講,是要說什么?”
安無雪又掛上了往常那溫潤似水的笑。
可謝折風卻覺得師兄笑得有些許苦澀之味。
他皺了皺眉,思索片刻,才說:“我何時說過?”
“……你同師尊進屋之前,不是讓我等著嗎?”安無雪語氣更是空茫。
謝折風卻只能搖頭。
“興許是什么不重要的事情吧,”他說,“我忘了。”
——他全忘了。
無情咒在那時便已經落下,他忘了自己和師尊在屋內的短暫對峙,也忘了自己其實是浮生道根骨,忘了……
忘了很多。
所有不能忘的,不想忘的,都被深埋在無情咒符文之下。
此后好幾日,謝折風接連不斷收到同門之間的慶賀。
安無雪不知為何,一直沒來找他。
他覺得師兄似乎心情不大好,但他不知緣由。
他又覺得自己好像從前會做什么,但他也想不到該做什么。
如此過了半月。
同樣的午后,安無雪在竹林練劍修行之時,困困來尋謝折風,咬著謝折風的衣袖,不斷扯著他。
謝折風沒明白,就這么被困困扯到了廚房。
“怎么了?”他問著他曾經在迷障林中尋了一整夜的靈獸,“是師兄讓你把我?guī)н^來的嗎?”
困困歪了歪頭:“嗚?”
片刻之后,小瘴獸將做冰糕的器物全都叼到了他的面前。
“你想吃冰糕?”
困困搖頭。
小家伙完全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也沒想到謝折風從來每個月給安無雪做一回冰糕,怎么如今連它提醒了都不知道。
它氣得跺了跺腳。
謝折風最后還是做了冰糕——他以為是困困嘴饞。
可他做完,卻見小東西端著盤子,送到了安無雪面前。
師兄的劍剛剛砍倒了竹林里的一片竹子。
安無雪向來不愿摧殘花草,尋常時候練劍,從來都會避開這些,如今這般,顯然還在心情不好。
可他瞧見冰糕,還有緊隨而至的謝折風,面色稍晴,驚喜道:“師弟做的?”
“嗯,困困來找我討要,”他說,“我還以為它想吃,師兄便讓它找我。”
安無雪一愣。
困困用頭悄無聲息地拱了謝折風一下,像是在怒其不爭。
隨后,安無雪輕笑道:“我確實愛吃冰糕,可能困困嘴饞,又見我喜歡,便跑去鬧你了。師弟練劍修行繁忙,不必管它。”
“嗚嗚!!!”
“……”
從此之后,謝折風沒有做過冰糕,安無雪也不曾找他要過。
直至后來,他有一次途經瑯風城,想起師兄提過喜歡吃瑯風城的冰糕。
那時他已經入無情許久,每日里所思所想,不過修行與蒼生。安無雪待他極好,是他的師兄,是他敬重的同門兄長,僅此而已。
可他在瑯風城外停駐,想起師兄喜愛冰糕,驀地心里揪了揪。
他好像有點想看到師兄驚喜的神情。
于是他買了一盒冰糕帶回落月峰。
可師兄接過吃了一口,雙瞳之中閃過一瞬間的黯然。
這黯然被安無雪藏得極好,只有那么一瞬間的外露。
可謝折風一直在盯著他,輕巧地捕捉到了安無雪的失望。
“……師兄不是喜歡吃冰糕嗎?”
安無雪被他看出,也不窘迫,無奈道:“是啊,但我比較挑嘴,喜歡的不是這一家做的。”
他放下糕點,抬眸,對著謝折風笑了一下。
那雙桃花眼一彎起來,便像是春水波瀾,花叢細風,輕柔地拂過人眼前,摸不著,卻暖得很。
“多謝師弟。師弟能記著我的喜好,我很開心。”
謝折風看著師兄的笑容,不知不覺間失了神。
他想。
他好像喜歡上了他的師兄。
第120章 第 120 章
謝折風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動。
他破入大成期立道之后, 劍法造詣更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雪蓮劍紋若隱若現,有將成之勢。
師門長輩都說,南鶴劍尊的小弟子, 當真是無情道的不二天驕。
他在瑯風城時, 瑯風城的修士喊他“小謝公子”。來了落月峰后, 師門年長者喊他“小謝師侄”“小謝師弟”。
年年歲歲這般下去,謝折風修為越來越高,出寒劍出則霜雪落,劍名成了他的名號, 落月峰的弟子還有秦微戚循之流漸漸喊他“謝出寒”。就連師兄,有時也會和他說:“師弟如今……是越來越像師尊了。”
這樣的他。
這樣一個不論如何都會入無情而無悔的他, 居然動了私情。
那時南鶴未死,眾仙尚未隕落, 亂世雖久,但天塌下來壓不到謝折風和安無雪的身上。
他們就算是天下第一劍的弟子,說到底也只是個弟子,身上背著的, 并不是天下之責。
破道也好, 重修也罷, 似乎并不是什么無法承受的結果。
謝折風不知曉無情咒早已埋藏在自己識海之中,不記得少年之時的翩然心動。
他以為那是他初次動心。
他在安無雪常常練劍的那片竹林里, 看著師兄留下的道道劍痕, 足足思慮了一夜。
——若是為心中之情破道,也并無不可。
他的師兄如清風明月, 晴空舒云,配得起世間一切。
不過是為了安無雪破道重修而已, 他并不介意。
謝折風想通之時,正值東方日升而起,天光越過連綿成片的竹葉,落下細碎剪影。
安無雪手持春華緩步而來,瞧見他坐在竹下長石之上。
“師弟?”他輕輕喊了一聲,“你今日來得如此早?”
謝折風一個恍神。
“師弟?……你是在想什么嗎?”
想什么?
謝折風忘了。
他好像是在此處思悟道心。
如今他心中并無繁蕪,應當是想通了。
他搖頭道:“沒什么。今日師兄想練哪一套劍法?”
“……”
……
在那之后,謝折風時常經歷那日清晨竹林的時刻。
他每每心動,卻總會忘卻,思來想去一整日,最終心頭掛念的只有劍法、修行。
有時他是在竹林中靜坐,有時是和師兄對弈,下著棋下著棋,他想明白了,卻也忘干凈了。
他從大成期到渡劫期,短短時光中,只余下和安無雪之間無足輕重的回憶。
他以前其實不明白師兄有時為何會露出失望落寞的神色。
他覺得師兄是極好的。安無雪往后必然會是落月峰人人敬仰的首座大弟子,若是得證仙途,或許還會成為統御兩界四海的劍尊,而他是安無雪的師弟,他會同安無雪一起斬妖除魔、匡扶亂世。
世間雖亂,落月的年華卻并不枯燥。
師兄在落寞什么呢?
……
他的洞府定在了人跡罕至,終年冰寒的浮空島之上。
安無雪站在霜海門前,聽到他的腳步聲,回頭看他。
青年回眸一瞬,發(fā)梢順著霜海的霜雪流風而動,如春風落冰河,吹拂了他的心。
他假意責怪他:“師弟讓我好等,此地風雪重,你再沒出來,我可要掛一身霜雪離去了。”
安無雪是笑著的。
可謝折風卻還是頗為愧疚。
怎么能讓師兄等這么久?
他不在門前掛魂鈴,是因為他獨來獨往慣了,卻忘了會有自己閉關無法接傳音之時,會讓師兄久等。
他說:“下次不會了。”
于是他在霜海門前掛了個魂鈴。
那魂鈴被他特意下了禁制,只認安無雪神魂氣息,落月峰上下弟子,無人能敲響。
但他沒告訴師兄。
就好似這份特殊告知師兄,就會將什么他隱藏了許久的連他自己都忘卻的東西,在師兄面前攤開。
后來安無雪回回來霜海,都會敲響那枚魂鈴。
謝折風不論在干什么,總會第一時間前去迎客。
時間久了,有一回安無雪打趣道:“師弟住得離我這般遠,每回找你都麻煩。要不我在你的葬霜海旁尋個寶地,把我的洞府搬過來,如何?”
謝折風心尖一跳。
似是有什么暖流淌過心頭。
好。
他想說。
可他神思一晃——他剛剛想說什么?
“師弟?師弟?”傳音那邊的安無雪喊他,“不行就算了。”
師兄的嗓音總是溫柔平和的,從未強求過什么。
可是……不行嗎?
謝折風雙唇微動,想說什么,卻又不知自己要說什么。
師兄分明剛剛都說算了,聽著他這邊的沉默,又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問:“真的不行嗎?”
當然可以!
他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什么?
傳音斷了。
謝折風又忘了。
……
世人都說無情道走的是無怨無悔的荊棘路,謝折風倒沒什么感覺。
除了奉命出山除魔,他永遠只是待在終年冰寒孤冷的霜海上。無情道孤苦,可他本就獨愛孤苦。
此道見眾生而無偏私,謝折風一直做得很好。
但他不知為何,偶爾同安無雪相處,心中總會冒出一道又一道的聲音。
“你動心了。”
“你喜歡他。”
“你道心不穩(wěn),何不棄道?”
“……”
——那是心魔。
渡劫期步步是劫,寸寸心魔,謝折風只當那是他修行路上必須攻克的妄念。
好在心魔還不嚴重,他還能輕易斬滅。
千錘百煉之下,謝折風不但沒有被“妄念”阻礙修行,反倒修出了連落月峰都萬年不曾得見的劍紋。
劍紋初次顯于戰(zhàn)時,謝折風同大魔交戰(zhàn),最終以出寒劍斬滅對方生機,得悟無上劍道,顯化劍紋于眉心。
剛剛同濁仙交戰(zhàn)完的南鶴落于他的面前,看著他眉心閃動的雪蓮。
他的師尊似是嘆了口氣,絲毫沒有瞧見劍紋的喜意。
南鶴從來無悲無喜,悲憫的只有蒼生。
……師尊是在悲憫他?
謝折風聽到南鶴說:“……怎么偏偏就是你?”
這句話,謝折風當時沒聽懂。
直至南鶴隕落,諸仙祭陣,兩界四海突然再無長生仙,仙禍末期渡劫期仙修與大魔爭斗,紛亂到了極致。
南鶴隕落前,從一眾仙禍時期都足以鎮(zhèn)守四方的渡劫巔峰仙修之中,甚至越過了他的師兄,定了謝折風繼任仙尊之位,將落月峰大權交到了他的手上。
落月峰代代劍尊,皆是舉世無雙的劍仙。
此位在誰身上,便代表著南鶴劍尊眼中,誰會是最有可能登仙的人。
那時謝折風心魔漸重,常常午夜夢回,夢中總有師兄站在霜海上回眸笑著看他的那一瞬。
他分明不該動情。
也分明不記得自己究竟為何動情,又何時動情。
可他就是動情了。
情念生根,經久,而成剜不掉的心魔。
他倉促接位,恍恍之中,突然想起了師尊的那句話。
——怎么偏偏就是他呢?
若是南鶴劍尊尚在,若是他還是安首座唯一的師弟,若他只是落月峰的聽命仙修……
他未必要在無情道這條路上走到底。
他有時間破道重修,有權利和資格為了自己的私心任性。
但現在……偏偏是他。
他要為蒼生將這條路走到底。
師兄也是蒼生。
……
繼任仙尊前,安無雪贈了他一身白衣。
師兄和他說:“我知你喜歡白衣,特意選了白色。”
“多謝師兄。”
他回了霜海,將那身白衣放在床榻旁,看了很久很久。
隱約之中,他好像忘了自己為什么只有白衣。安無雪說他喜歡白衣……是他喜歡白衣嗎?
不是因為別的什么人喜歡?
他思緒茫茫,漸漸睡去。
再次醒來,心魔仍在,可他睡前所思所憂,已然全忘了。
門外有弟子傳音,要等他定奪兩界大事。
他已經不是落月峰的小師弟了。
謝折風手袖一揮,將白衣收起,神情漠然地推門而出。
……
此后,謝折風修為越高,心魔卻反而越來越嚴重。
直至冥海之下……
萬丈水淵中,他并沒有被心魔所控,也沒有被魅毒影響。
那一聲“阿雪”,是他清醒之言。
那時他不知多么歡喜。
歡喜到哪怕承擔破道的代價是魂飛魄散,他都甘之如飴。
可他重新醒來,四方鮫族尸體不知被誰收拾干凈,他躺在蚌殼之中,忘了自己打敗鮫族大魔之后發(fā)生了什么。
那是謝折風登仙之前,識海之中的心魔發(fā)作得最嚴重的一次。
他甚至不知為何發(fā)作。
為了壓制心魔,謝折風足足閉關了小半年。
直至后來很久很久,他才知道北冥劍陣之事,才知道上官然之死,才知道……蒼古塔之刑。
他知道的那一刻,便在心魔的千言萬語中,強行穩(wěn)定思緒,趕到了師兄的面前。
他問師兄:“蒼古塔冷嗎?霜雪凍骨疼嗎?”
安無雪愣了一下。
他笑著對他的師弟說:“還好。”
謝折風知道,他來得太遲了。
塔頂冰冷,霜雪凍骨,可該疼的已經疼過了。
“師兄總是什么事都自己扛,”他抵抗著心魔引誘,壓抑著識海翻騰,穩(wěn)著語調,說,“日后,你若是覺著疼,一定要告訴我。”
安無雪眉目微動,眸帶笑意,應他:“好。”
那日起,謝折風做了一個決定。
他要盡快登仙。
他要為蒼生成大道,也要為了心中這一份私情,斬滅心魔。
謝折風其實早有登仙之感。
但他一來心魔未曾熄滅,二來修為也還沒到應對登仙雷劫有十足把握之時,便一直不曾引動登仙雷劫。
可他既然做了這個決定,便不再退縮。
他并非只有舍情念這么一條路可以走。
此道無人走過,卻一直存于世間。
無情道若要大成,要感應天道,見蒼生,忘己身。
斬掛念,去因果。
若不斬情,唯有斬我。
謝折風選了斬我-
謝折風在解咒之時,安無雪去了曲忌之的住所。
他用結界護著謝折風,出不了什么大事,在一旁徒勞等著也是虛度光陰。
他干脆把困困留在院中看著結界以防萬一,自己來尋曲忌之,聊了一些劍陣和禍事有關的事情。
臨去之前,曲忌之問他:“首座死而復生,是否和傀儡術有關?”
安無雪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或許有關,或許無關。”
“哦?”
“我身上有傀儡印,”安無雪說,“但我這具身體,實在不知從何而來。我先前也以為是傀儡術將我復活,但如今事事走下來,我覺得未必。為禍之人既沒有修濁登仙之法,也沒有復生之法,這些都不過是那人用來利用棋子的謊言。”
安無雪原先以為,他是那背后之人用傀儡之法拽回了魂靈,并將他魂魄安置在傀儡身體中。
可如今幾番禍事下來,那人動手的越多,便越黔驢技窮,暴露出了不少稍加推測便能知曉的事情。
那人看似知曉萬事,無所不能,實則靠的是陰謀詭計,人心曲折,還有對兩界密辛的了解。若論實力,那人不敢同謝折風正面交手,甚至在北冥劍陣危急之時,不敢現身對他和上官了了下手,修為多半在渡劫巔峰、半步登仙之境。
如此實力,那人其實很需要用人。
而那人的目的是重興魔道,要是真的有復生之法,為何只復生他一人?哪怕那人覺得他會因為眾叛親離而憎恨兩界,說到底也就是一人吧?有此秘法,復活北冥仙君,復活當年那些連南鶴都覺得頗為棘手的濁仙,不都比復活他一個未知數來得好嗎?
他接著對曲忌之說:“那人若是當真有登仙復生的方法,早就直接登仙同仙尊相爭了,何必藏頭露尾,行陰詭之舉?我的死而復生……應當和那人無關。”
曲忌之輕笑道:“英雄所見略同。正是因此,我隱約覺著還是不對,首座應當也有所察覺。不論首座為何死而復生,但首座死而復生是事實。
“劍陣之事后,落月峰和北冥城都著手處理傀儡一事,但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傀儡術已經蔓延開了。”
——如今整個兩界四海,都有不少人手握傀儡術書冊。
傀儡術不像其他禁術一樣難以修習、代價極高,但凡是個修士便能用上傀儡術,即便落月峰已經把傀儡術列做禁術,傀儡術依然迅速蔓延傳開。
短短幾日的功夫,北冥這邊才剛剛銷毀了不少傀儡,其他地方又多了不少傀儡。
曲忌之接著說:“其他人可未必想得如此清楚,相信復生之法只是天方夜譚。傀儡術在前,首座死而復生在后,那個人明知傀儡術無用,卻在兩界之中不計一切代價地散播傀儡術。傀儡術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和首座又有什么關系,我覺得是其中的關鍵,但我才識有限,想了幾日,也依然想不通其中聯系。”
安無雪也想不通。
從曲忌之住處出來以后,他也依然在思索此事。
可他沒走出幾步,就撞見了來尋他的戚循。
安無雪眉頭一皺。
戚循趕忙說:“我不是來煩你的,只是想給你留一張和我千里傳音的天涯海角符。”
戚循說著,已經手袖一揮,將符咒送到安無雪面前。
“我剛剛同秦微聊過,他現在在鳴日城,說鳴日城毫無異動,好像沒什么問題。可那個為禍之人先動了照水,又動了北冥,瑯風城又是你和謝出寒探查過的,只剩下鳴日城了。
“那人沒道理就這么偃旗息鼓。我擔心那人還有別的打算,也想替你分憂一二,打算先去鳴日城幫秦微看一眼劍陣,再取道荊棘川,去宗門舊地,探探可有我當年遺漏的痕跡。”
安無雪垂眸,收下了那天涯海角符。
他平靜地說:“若是有異樣,戚宗主可傳音尋我或者尋仙尊。”
戚循苦笑一聲:“你如今……只愿意與我談公事了。”
安無雪長長地談了口氣,說:“你我之間,還有什么私事嗎?”
戚循痛苦道:“阿雪……”
安無雪卻已經轉身要走。
錯身而過時,戚循突然疾聲道:“我還有一事思慮許久,想同你說。”
安無雪腳步未停。
“我看你生辰那日,讓謝出寒留了下來,如今似乎沒有同他恩斷情絕之意。我先前覺著,我和他都是活該,我不會為自己說話,也不會為他說話。”
“——但你的想法不一樣。我不想你還心存遺憾,阿雪,你這些時日同謝出寒一起踏遍四海,可曾見過他親手使用養(yǎng)魂樹精?”
安無雪已經行至一丈多外,喚出春華,打算御劍離開。
他和戚循已經沒別的好說的了。
往事回不去,如今世事也變遷,他們從前是摯友,但也只是從前。
可戚循提到謝折風,提到養(yǎng)魂樹精。
他思緒一滯,當真就這么握著春華,停了動作。
“你說……養(yǎng)魂樹精?”
——謝折風確實從未親手碰過養(yǎng)魂樹精!
安無雪先前便有些古怪,但那時他不曾恢復身份,又在謝折風面前留了太多疑點,對方每次讓他來用養(yǎng)魂樹精,他都以為是對方在試探他。
可如今回想,碎魂趙端那時候,謝折風其實已經確認他的身份了,沒必要再試探什么,卻依然讓他來用養(yǎng)魂樹精。
兩界都知養(yǎng)魂樹精是仙尊近幾百年來尋到的天地至寶,可安無雪卻很清楚,謝折風本人并沒有碰過養(yǎng)魂樹精。
難不成……這其中確有隱情?
他就這么一個猶豫,戚循便明白了他還是在意。
戚循自嘲道:“他果然在你心中還是不一樣的。”
安無雪默然。
“阿雪,以你的聰明,不可能沒有懷疑過他從未經手養(yǎng)魂樹精這件事,對吧?但你生前,養(yǎng)魂樹精沒有現世,你對它的一切了解,不過都來自落月峰的古籍之中。
“但我是和謝出寒一起尋養(yǎng)魂樹的,我們翻遍了四海臨城的古籍玉簡,尋到了鮮有人知的只言片語。
“你應當知曉,養(yǎng)魂樹精能照人生前死后,若是魂靈和亡者觸之,都會引動養(yǎng)魂樹精吧?”
“……自然。”
“養(yǎng)魂樹這千萬年來從未有人見過,也和此言有關。”
安無雪睫毛輕顫,心中似有忐忑,又似悵然。
他隱約有所預感。
但他還是問:“……什么意思?謝折風……是怎么找到養(yǎng)魂樹的?”
戚循輕搖手中折扇,神色復雜。
“養(yǎng)魂樹本就是魂靈之寶,不現于生者面前,因此千萬年而無蹤跡。”
“這世間,唯有死人才能穿過星河古道的蝕骨罡風,踏過無盡黃泉水,得見養(yǎng)魂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