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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納西妲

    ——有許多人聽到了“歌聲”。

    那歌聲是在人跡罕至的海域深處升起,可不知為何各國沿海的位置,卻有人似是仿佛聆聽神諭般隱隱約約自風中聽見了歌聲的片段,除去璃月港附近因為要對付魔神眷屬早早做了準備并未鬧出什么亂子之外,其余的沿海淺灘竟是有不少人神色迷亂地踉蹌向著海的方向緩步前進。

    奧摩斯港的沿海,艾爾海森難得一副臉色至極的樣子,他用力拽著身邊的提納里,少年此時卻是神色恍惚瞳孔渙散,分明已經是海妖徹底蠱惑了神智,不管不顧地就是要走入海里去——如此倒是能隱約明白為何先前那些龍蜥非要他回去不可了,怕不是非人的異種早就看透了他現在的身體虛弱,精神上根本扛不住那詭異海妖的歌聲帶來的精神污染。

    龍蜥先前要他盡快離開,想來也是這個原因。

    只是提納里沒搞懂龍蜥的態度,自己也是固執地不愿意離開,龍蜥也沒那么溫柔良善, “禮貌性”地努力一下然后就干脆就不管了。

    艾爾海森拽著他的手臂看著提納里那副神志不清的恍惚表情,竟是有些怒極反笑。

    這理論上也是要找阿娜爾說清楚的,不過不是現在。

    整個事件已經發展到了這一步,且先不提前情和原因,看漩渦的余威跋掣先前在海上反復徘徊的自她,龍蜥怕是早早就準備好了這一步計劃,就是要把她引入局中,然后徹底解決掉——不過古老的魔神眷屬在消失在濃霧之中后便再也沒有出現過,想來現在怕是也已經成為了龍蜥們的全新的養分了。

    眼下唯一勉強稱得上是個好消息的,是那海妖的歌聲雖然也算得上會無差別影響到所有聽到人的精神,但也并非是所有人都會被影響到:反應嚴重的就是自己手上拽著的這位可憐的巡林官,艾爾海森居高臨下遠遠看上一眼奧摩斯港現在的狀態,有點混亂,意識不清非要跳海的不在少數,但比起尚且可以保持清醒的正常人來說,數量占比還是很低的。

    估計今天之后教令院又要開啟新課題了吧……不過那就應該是那群大人物和生論派的學者們需要負責的東西了。

    艾爾海森,面無表情,對教令院學者們未來的苦難無動于衷,毫無反應。

    無所謂,反正他畢業了。

    好巧不巧地是,他手上現在拽著的這個正是生論派的天才,提納里仍然顯得混亂又渾濁的目光望向了海上的方向,那若有若無的大群歌聲隨著風卷入沿海的港口,也隨之落入了感知最為敏感的狐貍少年耳朵里,他無意識地向著海上的方向靠近,雙腳像是在實際的陸上行走,意識卻早已在不知不覺已經走入了自己毫無所覺的夢的幻境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要往哪里走,只知道自己應該要往前走。

    在歌聲的盡頭,隱藏著他最為期待,最為懷念的畫面。

    ——他快要分不清了,眼前的視線原本模糊不清,少年隱約也能記起自己應當是在奧摩斯港,和艾爾海森站在一起討論一些事情……腳下的土地是真實的,眼前的畫面也是真實的,那些熟悉的植株遍布在他視野范圍內的每一個角落,一時間卻又有些微妙地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哪里了。

    草木蔥蘢,花香馥郁,林中鳥雀蟬鳴,纖細草莖擦過足踝的觸感清晰分明,少年循著記憶中的位置慢慢向前走著,他慢慢撥開掩著門扉的薔薇花藤,便是導師精心打理的家中小院的入口。

    ……啊,對了。

    提納里停下腳步,若有所覺地點了點頭。

    這是導師家后院通往林中的一條隱藏小路。

    生論派的賢者在家中種了許多研究用的植株,住處也是選擇了遠離主城的位置,當父親的喜歡到處亂跑,連帶著當女兒的也會趁著老師不在家的時候把作業偷偷藏到他的那份課題報告里,自己再順著這條小路偷偷出去玩。

    我來這里……是為了什么來著……?

    應該……應該是——

    他順著本能往前走著,終于在那群花盛開的明艷花叢中看見了無比熟悉的金色背影,沒有絲毫修飾的淺金長發被女孩的手指漫不經心地隨手勾到耳后,落在潮濕的泥土上也毫不在意的樣子,她捏著剪子,愜意的哼著須彌古老的鄉村小調,在一株薔薇旁邊比比劃劃,按著提納里對她的解,看起來應該是正準備偷偷剪掉導師最喜歡的一簇須彌薔薇回去做奶糊。

    少年看著她的背影,無意識地露出微笑——

    啊,對了。

    我是為了……

    “……娜娜。”

    提納里上前一步,很流暢地叫出了那個名字。

    少女循聲回頭,臉上似乎有些出乎意料的訝然之色, “小師兄?”她手上還拎著那把鋒利的剪子懸在指尖一搖一晃,一會對著花枝一會對著她的手臂,看的提納里心驚膽戰目不轉睛,幾乎是反射性上前一步從她手里拿過兇器,這才算是松了口氣。

    “不要亂動這種東西啊。”他抱怨著,隨手放下剪子,阿娜爾若有所思的看著他,忽然歪歪頭,抬手在他面前比劃了一下。

    提納里無奈失笑,抬手拍掉了她的手: “你這是做什么?”不等少女回答,便自顧自地點點頭,抱著手臂篤定道: “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沒告訴老師你又剪了他的花準備做薔薇奶糊,怕我發現了然后回頭告狀?”

    “……這倒不是,”少女冷靜道, “我會等爸爸吃完再告訴他。”

    “總是這種手法,也虧得老師每次都會上當。”提納里搖著頭,轉而拿起剪子和旁邊的竹籃,準備親自替她挑選最合適的須彌薔薇。

    花香濃郁,人影鮮活。

    好像他就是為了這個人來的,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在此之前是為了什么才會來到這里已經不重要了,他本來想要做的事情現在看起來好像也無需太過著急,所有的問題都先等他陪著做完這份薔薇奶糊再說吧。

    阿娜爾站在他的旁邊,靜靜看著少年低頭時,那雙毛茸茸的大耳朵垂下的柔軟弧度。

    “……對了,小師兄,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阿娜爾微笑起來,慢聲細語的說:

    “——星空藏匿所有真實的秘密,我們一切疑問都可以在那里找到通往永恒與終極的答案。”

    “聽著像是梨多梵諦學院的學者會說的話,”提納里心不在焉的回了一聲, “怎么,你不是沒選過那里的課嗎,怎么忽然說這么一句?”

    “因為他還有后面一句啊。”

    少女回答。

    “第二句是:星空之下,不要抬頭。”

    提納里猝不及防,幾乎是反射性的抬起頭,看向了頭頂的那片星空。

    混亂,癲狂,不可名狀——全然區別提瓦特絢麗夢幻的夜晚群星,頭頂之上的群星璀璨卻像是藏匿著某種理性全然無法理解的恐怖與神秘,來源未知的恐慌感幾乎是在瞬間吞沒了提納里全部的意志,可就在他即將更深一步被那片詭譎星空吞沒的時候,一只纖細白皙的冰冷手掌隨之覆上他的眼睛。

    該走啦,小師兄。

    阿娜爾的聲音輕柔至極,明明近在咫尺,聽起來卻又格外縹緲虛幻,少年下意識垂下眼睫的那一刻,同時隱約聞到某種冰冷而潮濕的味道,覆蓋了須彌薔薇熱烈又濃郁的香氣,在反應過來的那一剎那侵占了他所有的感官。

    那不像是自己熟悉的屬于娜娜的氣息。

    ……可他又莫名覺得,那就應該是她的氣味。

    與此同時,他感覺到自己的后頸猛地傳來一陣難以忍受的劇痛。

    猝不及防之下的攻擊又快又狠,提納里連回頭的機會也沒有,便感覺腦袋一片空白,直接整個人軟綿綿的倒了下去。

    馥郁的薔薇花叢不見了。

    花叢中的身影也不見了。

    意識的最后,他看見的是艾爾海森的那雙靴子,以及奧摩斯港的土地——

    還有歌聲。

    詭譎的,縹緲的,華麗又動聽的歌聲……當他離開夢境的同一瞬間,他便又聽到了海上的歌聲。

    ***

    ——那并非提納里的幻覺。

    來自深海的歌聲始終未曾止歇。

    那些是母親,是姊妹,進化異變的皆為是大群之中負責繁衍的雌性,她們自大群之血中孕育托生,又在血脈的牽引之下親自孕育同胞的后代,祂們舍棄自身強悍的軀體和堅硬的鱗甲,換取更進一步貼近大群的精神與鏈接的能力。

    大群的歌聲中充斥著悲傷與不安,她們感受到來自同族身上死亡與重生的無盡陣痛,感受到靜默如海的意志被侵蝕冒犯的憤怒——

    阿娜爾維持著那個回頭的姿勢,終于從已經空無一物的門口轉轉過目光,重新看著身畔這一簇盛開的薔薇花叢。

    這是父親很喜歡的一棵新品種,在繁育成功之后,特意單獨培養了一株用來裝扮家中的花園。

    真有趣呀……她還以為自己都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呢。

    少女俯下身,手指捻過土地的表面,指尖散發的卻并非屬于潮濕的泥土應有的清新氣味,海水浸透地脈反向滲透了表面,估計不需要多久,這里就會成為海下的舊日之景了吧。

    歌聲不曾停止,海水即將吞沒夢中的一切。

    遠方的歌聲愈發清晰了,阿娜爾依然沒有抬頭,她比任何人都清醒,比任何人都能分清夢與現實,少女的手指撫過柔嫩的花瓣,唯一令她苦惱的是自己再次睜開眼睛居然還是在這個透著微妙熟悉的夢中——怎么著,先前的小孩還沒被嚇夠?

    上一次是混淆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學的課堂與教令院的背景,而這一次則是聽著大群的歌聲,實際卻是身處自己幼時童年的家中后花園……

    以及,這次沒有看到他呢。

    阿娜爾若有所思,抬手摸了摸腰間,然后她啊了一聲。

    哎呀,扇子不見了。

    夢中的扇子究竟會丟到哪里去,這倒是阿娜爾從未考慮過的一個問題,少女低頭沉思片刻,正準備先回屋看看有沒有的時候,小院的后門便又一次被敲響了。

    她挑了挑眉,轉身去開了門,這一次彬彬有禮認認真真敲門等待的不再是她記憶中的某個熟人,反而是個嬌小可愛的陌生女孩,正仰著頭,眨著一雙淺草色的剔透眸子,認認真真地看著她。

    女孩秀麗的眉眼間透出的卻非孩童的天真純稚,而是某種更加成熟溫柔的包容,見她開門便跟著露出笑臉,伸出白嫩的手掌,溫聲說道: “……你怎么還在這里呀?今天可是識藏日呢,我們先去教令院吧?”

    阿娜爾靜靜看著她,長久近乎僵滯的沉默并未讓女孩的臉上露出局促或是不耐煩的表情,依然維持著那個仰頭的姿勢等待她的回應,不知過了多久,阿娜爾點了點頭,抬腳踏出了小院。

    女孩看起來像是松了口氣的樣子。

    “我沒見過你,教令院里有你這么小的孩子嗎?”她像是漫不經心地隨口一問,女孩回以一個溫和的笑,大方回答道: “我平時不會在教令院里到處行走啦……不過,你可以叫我納西妲哦。”

    阿娜爾點了點頭。

    家的位置距離教令院不遠不近,走出小院的那一刻,阿娜爾向著另一個方向看了過去,只是那里幽暗昏沉的一片,像是被幽暗的夜幕吞噬的古老深林,又像是一片與星空混為一體的無邊深海。

    呼喚的歌聲隱隱約約,如千風呼嘯,無休無止。

    “……阿娜爾,”一只幼小的手掌拽住了她的手腕,納西妲仰頭看著她,慢慢搖了搖頭: “別回頭。”

    “那邊很危險,你千萬不要過去。”她試著和面前的少女解釋情況,表情帶了些嚴肅的沉重感: “有一些人,他們對自己眼中的真理與智慧產生了太過強烈的貪婪執念,并因此做出了一些完全沒有考慮后果的糟糕行為……這一定程度上牽連到了你,不過別害怕,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單薄,稚嫩,女孩的眼中盛著是的某種過于純粹的期待,不存絲毫的利己屬性,只是很單純地希望自己可以相信她,相信她可以幫到自己,幫助她從這場普通人眼中的絕望夢魘中解脫出來。

    ……至于究竟是什么樣的存在可以在這里依然分得清夢境與現實,精準挑選到夢中最為“無辜”的那個對象,叫得出她的名字,清楚了解須彌和教令院的情況,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阿娜爾沉默片刻,然后點了點頭。

    到這了一步還在努力拯救自己的子民,真是個好孩子啊。

    同樣生著一雙綠眼睛的淵下龍女十足溫順地跟在納西妲的身后,發自內心地感慨著本地神明的靠譜和負責。

    以及,提瓦特本地神真好玩。

    第142章

    贊迪克

    ——接下來的一切行動,都要無比小心才行。

    納西妲小心提醒著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女,表情嚴肅,眼神真誠。

    這并不算是她第一次接觸名為阿娜爾的孩子……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她還是有點擔心自己能不能成功的,納西妲有些憂心忡忡地看著她,好在這一次的阿娜爾神色平和,很自然地就點了點頭,接受了她這個“陌生人”接下來的安排和邀請。

    再正常不過的反應,小小的神明卻為此偷偷松了口氣。

    夢從來是很方便的,天馬行空,無盡想象,雖說人類的確無法想象出自己從未見過的東西,但是生著翅膀的蕈豬和在水下倒懸生長的須彌薔薇,這些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奇思妙想卻也同樣是夢境的饋贈之一,雖然須彌的人民在長大后便不會做夢,但是他們也可以坦然接受類似于小時候會夢到蘭那羅或是神明之類的奇妙發展。

    因為是小孩子嘛,所以好像夢到什么都是理所當然。

    因為是做夢嘛,所以夢里發生什么都很正常。

    如此,納西妲在無數的夢境得到了小小的自由,她可以出現,可以隨意行走或是肆意奔跑,可以直接找人搭話而無需擔心會懷疑自己到底是誰,與此同時,她卻也需要小心翼翼地尋找著其中的平衡,畢竟做得太多也不行,即使她掌控著夢境的權柄,也同樣清楚“不能驚醒正在夢游中的人”。

    即使有虛空的收割和賢者們名為“清醒言論”的刻意引導,須彌的子民同樣都也都曾經擁有過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夢。

    而在這無數瑰麗又神奇的夢境之中,她也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孩子的夢是十分特別的。

    其他人的夢,再怎么奇怪,混亂,或是毫無邏輯的異想天開,或是基于現實變化的可笑又可愛,本質都沒有脫離須彌的這片土地,沒有離開這青木與芳草之國的現實土壤的滋養與潛移默化間帶來的影響,可那個孩子的夢不一樣——名為阿娜爾的少女,是納西妲在這數百年的印象之中,第一個能夠在自己踏足夢境的那一刻便有所察覺的孩子。

    童年的阿娜爾所擁有的夢,其實并不是虛無冰冷的空無一物。

    但是納西妲的確感到了一種詭異的排斥和不適感:和她平日里身處的環境不一樣,女孩的夢里沒有花草,沒有陽光,沒有她的父親和朋友,更沒有那些溫暖又令人感到幸福的東西,甚至沒有一點和須彌有關的影子,她的夢中有的只是連綿不斷的陰雨和濕漉空曠的漫長行道,過往的行人要么是領子支翹壓低帽檐的匆匆而過,要么就是衣著襤褸身形佝僂,將面容隱藏在了夜晚的遮掩之下。

    看起來就像是他們閃躲著什么,逃避著什么,拒絕接受著什么,可能是那沒有門房遮掩的報攤,可能是那無人看顧的書店,也可能是隨著夜雨颶風四散飄舞的奇怪傳單,夢中的影子拒絕接受一切承載信息的載體,自顧自地將自己蜷縮起來,盡可能的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和向外窺看的視線。

    ——如此一來,她的存在便顯得格外突兀了。

    幾乎是踏入那個夢的第一瞬間,她就感覺到了某種相當詭異的氛圍,小小的神明似乎是在瞬間就被夢中的行人注視起來,納西妲也試圖在這個夢中引入一些溫暖又舒適的東西,哪怕只是一朵盛開的花,一件柔軟的外套,一把可以遮風擋雨的傘,但是人們避開了她伸出的手掌和言語的指引,目光中的警惕和敵意反而更重了些。

    “神明”。

    “進入其中,甚至顯現出存在主體的神明”。

    納西妲聽見她夢中的影子如此評價。

    夢的主人敏銳的察覺到了神明的存在,卻沒有因此倏然驚醒。

    ……那,應該是接受自己的意思了吧?

    小小的草之神看著身邊仍然警惕不已的人群,臉上也隨之露出了懵懂又不解的表情,她不覺得自己的存在和身份有什么問題,神明是真的,她的存在也是真的,她也從不會因此感覺膽怯或是愧疚,也許在這漫長的數百年間她會有些寂寞,有些不安,有些不知所措,但她的確有在努力做著自己能做的事情,比如說現在,她感覺自己的當務之急就是安撫這個孩子的夢。

    但是,被拒絕了。

    那個夢,或者說童年的阿娜爾本人,在察覺到“神明”靠近了自己夢境的那一刻便毫不猶豫地選擇將她拒絕在外——事實上哪怕到了現在納西妲也無法理解那個孩子的反應為何如此劇烈,只能隱隱約約感覺到,她抵觸神明,甚至是抵觸著“神明”這一概念的本質存在。

    納西妲搞不懂其中關鍵,但她愿意尊重一個孩子所有看起來毫無理由的恐懼和不安。

    唯一令草之神擔心的是,對于還只是一個孩子的阿娜爾來說,她的離開意味著夢境的主人強制要求自己必須要從夢中醒來,那會對她的精神造成一些嚴重的損害,怕是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要頭疼了。

    這可怎么辦呀。

    在萬般不安之下,納西妲偷偷去順著其他的渠道去看過那個有些奇怪的孩子,不幸中的萬幸,她看起來沒什么太大的問題,醒來后有些過分蒼白的臉色似乎是被仍然有些粗心的新手爸爸當做了夜晚貪涼玩耍的后遺癥,稍稍修養一陣子就好了。

    ——而此時此刻,她不得不再一次踏足這個孩子的夢中,必須要提前準備,并為她做點什么。

    小小的神明無比苦惱地想著,不得不說,某種角度上她大概可以理解為什么龐大的虛空在捕捉單獨個體的時候偏偏抓住了阿娜爾的夢,她的精神很強悍,也很堅韌,如果說須彌眾民的夢是一片廣袤蔥蘢的雨林,那么阿娜爾的夢就是那里面最輕盈的晶蝶,看起來單薄脆弱毫不起眼,可若要捕捉的話,比起固定且平靜的樹木和花叢,自然是最為鮮活靈巧的那一個更容易被注意到。

    夢境的收割對教令院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

    可將如此龐大的功率放在一個人身上,她的精神是會徹底崩潰的。

    好消息是時隔多年以后她再一次進入了阿娜爾的夢中,區別于童年冰冷陰暗的夢境,長大后的阿娜爾終于在夢中重現了家中溫馨溫暖的畫面,也可以像是接受每一個夢中的影子一樣坦然接納她的存咋,這讓納西妲欣慰不已,也隱隱為此松了口氣;

    壞消息是美好的夢境畫面只能到此為止,設計這場夢的關鍵對象并非教令院的學者們,而是下手更加粗暴的愚人眾執行官,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一個瘋子,唯一能保證的就是在一切走向更壞之前,憑借自己的力量至少可以保護阿娜爾的意識。

    少女安靜的跟隨在納西妲的身后,她們走過一切熟悉的街道,卻沒有走向教令院的方向,納西妲帶著她來到人群熙攘的須彌主城的街道上,即使人聲喧囂,來自大巴扎的美妙歌聲在這里也能聽到幾分,身姿幼小的神明在糖果罐的攤子旁邊停下來,她先一步停下腳步,回頭看著阿娜爾的時候,眼中還有幾分鼓勵的意思: “說起來,阿娜爾有什么愿望么?”

    “愿望?”少女的表情平靜,下意識反問了一句: “我的么?”

    “對呀,你的愿望。”納西妲笑瞇瞇的點點頭,從攤子上領了一份糖果放在阿娜爾的手中,看著她撥開糖果的表皮紙吃了下去,問道: “比如說,你現在想吃到什么味道的糖?”

    “甜食的話我其實更喜歡薔薇奶糊的味道。”她含著糖塊含糊不清的說,表情平靜如水,毫無波瀾: “至于我嘴里的味道……嗯,很舍得花錢的感覺。”

    納西妲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也跟著撥開糖紙跟著試吃了一顆,隨即神明幼嫩可愛的小臉上露出了個無比扭曲的表情,她難以用言語來形容小小的糖果里究竟藏匿了多少奢侈又華麗的味道,這些味道可以同時出現在某位富豪的酒宴上,但他們不太應該同時被壓縮在一顆小小的糖果里面。

    ……阿娜爾對甜食的印象和品位,還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神明的思路被糖果的味道短暫沖斷了一會,納西妲用了幾秒時間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思緒,而阿娜爾已經率先抬腳走向了另外一個方向,她察覺到納西妲并未跟上來,還特意回過頭看著她: “不過說起來愿望,我倒是想起來……我還有本書沒看完呢。”

    她笑了笑,若無其事地對納西妲說: “介意陪我去一趟圖書館嗎?”

    “圖書館……你是說教令院的智慧宮嗎?”

    阿娜爾停下腳步,有些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不。”

    她微笑著回答。

    “是圖書館,我沒記錯……不過放心吧,這一次圖書館門口應該沒有看門犬,很‘安全’的。”

    納西妲并未覺得這有什么問題,至于阿娜爾說的圖書館和智能宮的區別……可能是她想象中的圖書館就該是這個樣子的吧。

    神明無比寬容,她點點頭,陪著阿娜爾回到了教令院——亦或者說是她記憶中的教令院,有些區別,看起來也沒有自己印象中的感覺,少女俯身在一旁的登記本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卻沒有馬上進去的意思。

    納西妲看著她,眼中流露出不解之色: “怎么啦,不是要借書嗎?”

    阿娜爾依然沒有動,只是指了指大廳中的掛鐘,平靜道: “九點了,不能進去了。”

    納西妲眨了眨眼睛,正準備說點什么,身后卻突兀傳來一道懶散又低沉的嗓音:

    “——可是圖書館的借閱時間是全天……阿娜爾學妹。”

    阿娜爾轉過頭,在身后看見了屬于教令院的袍服,還有一張過分熟悉的……只是看起來又有些太過年輕的臉。

    那此時只能用青年形容的學者站在她身后的不遠處,便像是每一個平凡普通的教令院的學生一樣,帶著幾分沉浸于學術研究中的蒼白疲憊,他手中抱著幾本書和尚未完成的課題報告,封面上用相當漂亮的字跡寫著“贊迪克”的名字。

    納西妲正準備上前一步,忽然感覺到身邊的阿娜爾動了:她的動作幅度很小,表情變化也很細微,納西妲說不出她的變化究竟在哪里,只能說……這一刻的阿娜爾,看起來像極了教令院剛剛入學不久處處束手束腳的可憐學生。

    她側身站好,似是不經意間將小小的神明擋在了自己的身后,這才垂眸嘆氣,有些猶猶豫豫,目光遲疑地看向面前的前輩。

    “學長也要借書嗎?”她的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清澈,像是每一個剛剛入學后戰戰兢兢遵守著所有規則的學生一般,隨即少女微微垂下眼睫,很猶豫的看向沉默寡言的圖書管理員: “……可是圖書館也說了,不能在九點之后借書呀?”

    “那就是設計規則的人自己沒有腦子,自相矛盾了。”名為贊迪克的青年學者滿不在乎的聳聳肩,他大大方方地走到了少女的身邊,伸出手: “先前上課的時候見過你,你的課題報告很有意思所以就順便記了一下你的名字,初次見面,學妹,你可以直接稱呼我為贊迪克。”

    “要不要一起進去?”

    他問道,聲音中已然隱約帶了幾分低啞的蠱惑之意。

    “出了問題的話我是你的前輩,賢者們就算生氣也只會處理我,不會要你負責的。”

    阿娜爾盯著那只伸出的手,擋在身前的手指蜷縮一下了,還是搖了搖頭。

    “不了吧。”她結結巴巴地應著,眼中卻分明還有些戀戀不舍,她看著仍然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忽然眼睛一亮,眼巴巴的看著他: “不如這樣吧,學長如果要進去的話,能不能幫我把書借出來?”

    贊迪克微微瞇起眼睛,倒是很痛快地點了點頭。

    “……那就太好了。”

    阿娜爾迅速松了一口氣,眼中也隨即流露出幾分期待的光彩,微笑著說: “沒記錯的話,是一本在古籍區東邊靠墻最下方的架子上放著的,我之前拿出來后隨手放在那里,沒有人會去哪個區域借書,所以書應該還在。”

    “那本書是孤本手抄的殘卷,省略了書名,不過倒是有寫作者名字——阿卜杜拉·阿爾哈薩德,很好找的。”

    阿娜爾抬手,坦然將自己的名牌放入贊迪克張開的手中,最后一眼她的目光落在青年那雙赤紅如血的眸子上,少女目光平靜,她看起來并未認出這張臉,也沒有察覺到這張臉究竟代表了什么,只是仰頭對她“好心幫忙”的學長露出一抹極為乖巧的微笑。

    “圖書館內可以駐留時間是很有限的,學長。”

    她笑瞇瞇的提醒著。

    “可千萬,千萬要記得……不要在里面逗留太久哦?”

    第143章

    廷達羅斯之獵犬

    名為贊迪克的青年并沒有立刻行動。

    他站在那里,手指慢條斯理撫摸著名牌的邊緣,而面前的少女眼神無辜笑容乖巧,偏偏那笑容搭配眼神,又透出幾分堪稱明目張膽的惡意和挑釁。

    簡單的,拙劣的,一眼就能看穿的無聊把戲。

    從夢境的氛圍再到這些自相矛盾的圖書館守則,夢境主人的確成功搞出來了一些看起來相當唬人的小玩意,如果換做其他什么沒見過世面的普通人出現在這里,怕不是真的會被她的手段嚇住,任由她隨意擺布吧。

    但是贊迪克還不至于會把自己列入庸才之間。

    他只是隨手握緊了名牌,當真像是個彬彬有禮又溫柔可靠的學長一樣,對著阿娜爾點了點頭,然后抬腳走進了圖書館之中。

    *

    教令院的智慧宮,阿娜爾夢境中的圖書館。

    里面的裝潢擺設自然是不同的,要么是混合了阿娜爾對于其他地方圖書館的記憶印象,要么就是她有意將這里設計成這種陌生的樣子——不過具體原因贊迪克倒是不太在意,他在門口位置繞了一圈,并未找到所謂的圖書管理員。

    那么想來門口那一位就是吧,他這樣想著,卻沒有出門去找管理員的打算。

    又是一條矛盾的圖書館規則。

    有事情需要找管理員登記說明,可管理員卻沒在圖書館內?

    站在圖書館內的青年禁不住發出一聲冷漠的嗤笑聲。

    “學妹”的小把戲啊……還真是笨拙又可笑。

    以“贊迪克”的形態出現,思維方式也難以避免地向著這個時期靠近,不過有關這一點他自己倒沒什么避諱的意思,偶爾來上一次這樣的經歷也蠻不錯的,贊迪克心不在焉的想著,索性現在的圖書館內只有自己一人,他也就不太著急了,打算仔細逛逛,看看這位“學妹”的夢境的細節和具體容量究竟如何。

    老式木架上的圖書分門別類擺放齊整,贊迪克雖然好奇還很閑,但也還不至于會拿下來每本書挨個看看里面是不是也和真實世界的書本是一樣的,除了阿娜爾印象中格外清晰的一部分,余下他能看清的書本,大概也都是根據了他的潛在意識折射顯現出來的樣子。

    他是借用了虛空的力量和先前余下的半管血作為媒介才成功進入到了少女的夢中,阿娜爾是夢境的主人不假,但他同樣也是夢的塑造者之一。

    ——即使如此,圖書館的容量也已經比他想象中大出了太多。

    保守估計的話,少說也比教令院的智慧宮大了將近一倍左右吧……除了現在可以清晰辨認出來的架子,還有不少是隱藏在昏暗陰影處的特殊區域,當然,以夢中的邏輯可以理解為九點之后沒有開燈,但如果換做另一種理解方式的話——

    那里,是連阿娜爾自己都沒有看清的地方。

    這里畢竟是夢,所以夢境深處,主人會下意識忽略的部分就很可能是她潛意識的更深處,可能是她無人知曉的真實內心,可能是她被虛空關注并捕捉到的一些關鍵靈魂信息……

    要不要去看看呢?

    贊迪克站在那里,并未猶豫太久就走了過去。

    沒有燈光,沒有路引,有的只是隱約的潮氣和若有若無的血腥味——贊迪克為此停住了腳步,附近用來標記區域和圖書分類的牌子要么落了灰要么就是還沒有被放進去,想來在阿娜爾的意識里,這邊也是混亂的。

    血的味道從這里開始變得清晰起來,甚至隱隱壓過了書本本身長久置放后特有的灰塵霉味。

    哎呀呀……

    是他可憐的學妹終于從這里開始想起來自己曾經死去的經歷了么?

    那件事是自己率先動手沒錯,但她不也不是沒有死么……贊迪克有點無奈的想,不僅如此,她還得到了和須彌的智慧之神交流合作的機會,更甚至是借此可以和自己正面相對,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為她做好了鋪墊,就憑學妹現在的本事和位置,難道不是想見自己一面都難如登天么?

    至于其他的,自然也就更無所謂了,贊迪克早已過了會因為過分靜謐的未知黑暗就惶恐不安的年紀,他站在幾個架子旁邊隨手翻了翻,大都是些沒什么意思的書,其中有幾本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密斯卡托尼克大學校史》,沒看過,也沒聽過這所學校,可能是學妹在外考察期間解到的什么沒太大名氣的普通學校吧;校史的旁邊放了一本《獵巫:塞勒姆1692》和一摞舊時的新聞報紙,至于什么《印斯茅斯地理志》之類的單純存檔用的,更不可能引起贊迪克的好奇心。

    青年的手指順著那些或是清晰或是模糊的文本往下滑動,指尖忽然在觸及某本書的時候微微一顫,眼神也變了溫度。

    ……觸感不對。

    不是任何一種傳統或新興的已知封皮材料,包裹這本舊書的是另外一種更加細膩的觸感——作為學者,可能對于這種材料十分陌生;可對于愚人眾第二席,已經親自經受過無數奇特實驗的博士多托雷來說,他并不陌生這種手感。

    真有意思啊。

    他這位學妹記憶中的圖書館里,居然還會有人皮書這種邪魔外道也鮮少會涉獵的邪惡之物?

    贊迪克隨手翻了翻,文字是某種從未見過的奇異符號,這也算是意料之中的情況,除了旁邊的引導索引標注了“拉萊耶文本(德譯)”以外就沒有更多的信息情報了,贊迪克有點失望,卻也因此對阿娜爾專門為他設計的那本書產生了點額外的興趣。

    也是一本只記錄了作者的手抄孤本,沒錯吧?

    他看著這些陌生的文字和令人看一眼就隱隱頭疼的字符排列,想了想后,便拎上手里這本特制孤本,又順手拿下了旁邊幾本看起來可以對照使用的工具書,向著阿娜爾先前所說的位置走了過去。

    沒有陷阱,沒有謎題,也沒有什么可見或者不可見的特殊手段,阿娜爾所說的位置正放著那本書,除了用血紅的印記在封面上畫了類似于三角交迭的混亂符文以外沒什么奇怪的地方,他在這里逗留的時間大致已經超過了體感時間的半個小時,可依然無事發生。

    故弄玄虛的圖書館,平平無奇的文本記錄,到這里為止,贊迪克感覺自己的好奇心快要消耗的差不多了,他興致缺缺地拿起了那本書,感覺身邊的血腥味似乎變得更濃了幾分。

    青年垂下眼,若有所思地捻了捻剛剛捧著書的手指,書封上的紅印似乎還沒有干透,他的手指尖上染上一點粘稠的血印,一點小事而已,他本來并不打算太過在意的。

    但是當血跡沾染在手指上的那一刻,他好像隱約聽見了一點類似于野獸低吼般的呼嚕聲。

    贊迪克動作一頓,下意識抬起頭。

    圖書館內仍是一片昏暗,目光所及的位置,依然空無一物。

    ***

    圖書館之外,少女抬頭看了一眼大廳中的掛鐘,很無所謂的聳了聳肩。

    “過時間了。”她說, “可是學長還沒出來誒,納西妲。”

    納西妲很配合的點點頭,不同于神情閑散的阿娜爾,她始終保持著一種過量的謹慎,但還是很體貼的配合問道: “那要怎么辦呢?違反規則的話是不是出事了……需要我們去把他帶出來嗎?”

    “那倒不用,”阿娜爾笑瞇瞇地搖搖頭, “問題不大的,我猜那位‘贊迪克學長’應該就只是醒了?畢竟再怎么傲慢囂張也還是至冬愚人眾的第二席,察覺到不對勁的話應該就會提前撤退了吧。”

    納西妲倏然一怔。

    “你——”

    知道?

    “現在是討論這個的時候嗎?”阿娜爾低頭看著神色怔忪的神明,雙手一攤,一副相當無所謂的樣子: “你要是想仔細搞懂具體怎么回事,我是不介意在這里陪你慢慢講清楚啦……”

    納西妲遲疑著,還是搖了搖頭。

    “……時間緊迫,”納西妲如此回答, “而且正如你所說,這是夢中……既然如此,便不好浪費精力,給你增加太多精神上的負擔了。”

    “哦,那可真不錯。”

    少女微笑著,點點頭。

    是啊,真不錯。

    納西妲神色也無意識地放松了許多,換上了更加欣慰的微笑,如果正如阿娜爾自己所說的那樣,博士已經離開了她的夢中,那么現實世界里依靠虛空運作才能成功的多托雷也就必須要解開虛空才能完整撤走自己的意識,這樣阿娜爾應該就安全了……

    小小的神明正準備開口安慰幾句,可她看著面前面帶微笑的阿娜爾,忽然感覺到了哪里不太對勁。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

    沒有虛空的介入和強制維持,為何這個龐大且過分真實的夢境依然還能如此穩定地存在著?

    納西妲張了張嘴,忽然輕聲問道: “……你為什么還在這里呢,阿娜爾?”

    為什么當一切理論上的危險因素離開之后,你與這個夢仍然還能存在于這里呢?

    少女沒有立刻回答。

    她微笑著,用那雙淺青色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面前的草之神,像是深邃無光的幽沉深海,平靜地吞噬著所有的光與亮,她聽到這里的時候順勢揚起嘴角,慢條斯理地反問道: “是啊,為什么呢?”

    “——畢竟按著一般人類的精神強度,我早就應該瘋掉了才對?”

    她故作苦惱的歪著頭思考片刻,又忽然低下頭,笑嘻嘻地說: “也許是因為我的夢,我的意識,注意到了有‘神明’介入其中的關系?”

    “是這樣嗎?”納西妲為此緊緊皺起眉頭,她想起面前這個孩子童年曾做過的夢,立刻毫不猶豫地表示: “如果是因為我的話,那我馬上——”

    “不不不不,這完全不是一回事,納西妲。”

    阿娜爾搖搖頭,很認真地糾正她的思路。

    “我認知概念中的神明,我的意識,我的夢所能注意到的‘神明’……是和你完全不一樣的神明。”

    “——總而言之,您該離開了,草神大人。”

    她說。

    “虛空的問題還沒來得及解決吧?還有那位尊貴的愚人眾第二席……我也不知道會出現什么情況呢,不過再怎么說也是自己弄了這么大的動靜……哎呀,萬一出了‘意外’可就不太好啦”

    ——意外。

    納西妲的臉上露出些許茫然和遲疑之色,她看著阿娜爾煞有其事地表情,很謹慎地問道: “阿娜爾……”

    “嗯?”少女心情不錯,回答的速度很快。

    “你說的這種‘意外’……和你小時候經常搞出來的‘意外’,是一回事嗎?”

    阿娜爾沉默一瞬,然后很果斷地搖了搖頭。

    “當然不是。”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說,表情甚至還有那么點令人哽住的理直氣壯。

    “您太高看我了,我小時候可搞不出來這么大動靜的。”

    ***

    ——她自然是無所畏懼的。

    因為夢里面什么也不會發生,收割夢境的時虛空,消耗精神的教令院和與之配合的愚人眾,強制自己介入其中的更是多托雷自己……

    她做了什么么?

    事實來看,什么也沒有做。

    阿娜爾在這里不過只是個一個無辜又可憐,不得不被人擺弄夢境讓人在精神世界里為所欲為的可憐小姑娘罷了,她甚至不在教令院里。

    而多托雷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為什么要離開這里。

    費盡力氣才操作成功的第二席從夢中驚醒的樣子是少見的狼狽不堪,一旁與他共同入夢的第六席還昏睡著沒有醒來,此時的多托雷暫時也沒有興趣去叫醒散兵,問他為何沒有在那個夢中看到他的身影,他慢慢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仍有幾分罕見地心有余悸。

    多托雷有些隱秘的惱怒和不解,他沒有解開任何一個謎題,夢境是突如其來的戛然而止,那本書上的內容他只來得及看完幾頁,甚至沒有記住那些最為珍貴的部分,可還不等他翻開下一頁,圖書館迷霧籠罩的虛空之中的獸類低吼夾雜著音調詭譎的長吟,在陰影之中若隱若現。

    ……好在那只是個夢。

    他慢慢走出自己的實驗室,在男人的腳步即將踏過走廊的拐角時,他的腳步微微一頓,忽然就下意識轉頭看向了墻角的位置。

    濃霧漸起。

    獸的吟吼,已經于沉默的陰影處再次出現。

    “它們有身體嗎?”

    學者依稀記得,在那本記錄了世間一切秘密的孤本上,是這樣記錄著祂們最后留存下來的信息的。

    “‘廷達羅斯之獵犬’……我只能看到祂們存在的一瞬間,我不確定。”

    “……對不起,但我活不了。”

    被祂們盯上,我活不了。

    與此同時,多托雷卻莫名想起來另外一件事情。

    ——接下來,除了自己即將被野獸撕裂的尸體之外,什么也不會留下的。

    他想到這里的時候,莫名地忽然很想笑出來。

    真漂亮啊,真聰明啊。

    從這里開始,所有的線索,痕跡,破綻,堂堂愚人眾第二席真正致死的理由……一切的一切,到了最后什么其實也不會留下。

    因為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偶然出現,又令人事后只能感覺到遺憾和唏噓的……完美“意外”。

    ————————

    這里打一個補丁說明,獵犬的特性是盯上獵物以后不死不休,直接從時空裂縫開始追殺,不存在物理捕捉,而且自身具備不死屬性;

    至于為什么盯上博士了,一個是夢境圖書館下套(死靈之書+拉萊耶文本加靈感buff)還有一點就是廷達羅斯獵犬和猶格·索托斯打得比較兇……然后娜娜剛剛被泡泡打過標記(可以參考之前鶴觀召喚火球下來打啊哈),這里屬于是雙重被坑,加上他自己也是個搞不同時間段切片的,屬于是buff被迭滿了(合十)

    第144章

    沒聽說啊

    無論教令院內部的大人物們發生了什么,又因此產生了什么后果,至少在明面上,不會影響到遠在防沙壁另一側的小小村落。

    但夢中翻卷的潮汐依然尚未褪去,那輝煌的智慧之宮成為了被海水環繞的唯一孤島,這場夢并未因為某一個大人物的離開就得以終止,事實上,被愚人眾的執行官以虛空作為手段強制開啟的夢境,似乎已經變得永無盡頭了——愚人眾與教令院看似統一卻也都有著各自不同的利益需求,如果說博士多托雷是借此機會順便滿足自己的一點多余好奇心,在大部分時間中都稱得上隨心所欲的話,那么教令院就應該是另一個極端。

    既然虛空的收割已經被強制開始,那么不如就這樣順水推舟,繼續他們的造神計劃。

    教令院不會叫停,她的夢也無法停止——除非反過來,大群能夠像是吞食奧賽爾和他的眷屬一般,反過來吞沒“虛空”,說不定還有解決問題讓她就此解脫出去的可能。

    但那概念又不一樣了。

    吞食魔神戰爭的戰敗者,數千年前就已經被天空和提瓦特舍棄的無用魔神,和吞掉塵世七執政之一,須彌千年的庇護者大慈樹王的力量,可是徹徹底底的兩回事。

    “……你該走了,神明大人。”

    在贊迪克學長已經消失不見之后很的長一段時間里,納西妲卻仍未離開。

    “我不放心留你一個。”

    她搖搖頭,拒絕了這個要求。

    此時夢中真正獨立的意識嚴格意義上只有兩個,阿娜爾索性跑出來躺在了教令院大門前的廣場上,她雙手交迭置于胸前,抬眼就能看見的是萬千群星閃爍,不由得讓人想起某句前輩的提醒。

    “當群星歸位之時,他們終將回歸”。

    無鱗的幼子無法離開神明的注視,也無法回歸大群卷起的浪潮之中,即使身處夢中,她也依然能感覺到背后被神明刻下的烙印在隱隱作痛,少女沉思片刻后便悠然開口: “你現在離開的話,應該還能做點別的事情,神明大人。”

    納西妲聞言一怔,下意識轉過頭看著她。

    “不歸屬大群的意識除了你和那位學長之外,在更早之前還有另外一位可憐的小家伙……稻妻出身的人偶,愚人眾執行官的第六席,至于他在現實世界的教令院內扮演的是什么角色,那么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那就是在教令院內發生的事情了。”納西妲平靜的接著說道, “且先不說愚人眾第六席的情況,假設按你所說,多托雷接下來會出現無可挽回的意外,這會讓須彌和至冬之間的關系出現什么問題嗎?”

    “不會的。”

    阿娜爾閉上眼睛,慢慢回答道。

    “……如果愚人眾第二席當真毫無理由的在須彌教令院內突然暴斃,那么問題當然很大;但如果提瓦特的這片土地上所有的‘博士’都會因此死去,那么就是另外一種情況了。”

    廷達羅斯之獵犬追蹤的絕非某個單獨獨立的個體,多托雷的靈魂并不完整,他與贊迪克之間的區別已經不是在扮演年輕時候的自己,而是那就是單獨獨立出來的年輕時期的“多托雷”,也就是她剛剛所見的贊迪克。

    納西妲抬起眼,默不作聲。

    “至冬愚人眾有很多個‘博士’呢,別擔心,神明大人,在須彌這兒只是死了一個而已,問題不大問題不大。”阿娜爾用一種相當敷衍的語氣安慰道, “至于我為什么能看出來他把自己給切開了,只能說他的那個手法不太湊巧,我還真知道一點……不過是簡易版本,也有點劣質,但四舍五入也都差不多嘛。”

    簡而言之,不同于大群的同化和連接,而是一種切割自我靈魂并通過外物輔助令其形成獨立個體的特殊手法,手法和痕跡有些類似于死靈之書上記錄的某個名為靈魂分割術的古老邪術……如果換做其他的獵手出現,那么其他的“博士”應當還能活著吧。

    蠻可惜的,阿娜爾心想,可惜依靠自己獨立研究出靈魂分割術的絕對天才,在面對廷達羅斯之獵犬的時候也沒有什么辦法。

    祂們追蹤的是靈魂的氣味,無論他將自己分裂成多少個,無論他將自己藏在哪里……最后都會成為獵犬的獵物。

    當然,至冬執行官的離世令人惋惜,可惜也只能到此為止,沒有線索,沒有破綻,哪怕是天理親自審判,這一切也都只能是一場無比遺憾的“意外”。

    教令院接下來會遇到一點麻煩,再怎么說也是在自己的地盤上損失了一位愚人眾執行官——還是第二席這種珍貴高位,大人物們的惶惶不安想來會持續相當一陣子,在此期間,要如何合理運用另外一位愚人眾的第六席,那就不是她這種還在養傷的小人物需要思考的問題了。

    “我知道了。”納西妲很溫順的點點頭,無比自然的接下了她的建議, “我可以離開,在這期間的確有些事情是只有我能做的……但是你也要小心,阿娜爾。”

    “虛空沒有關閉,一切沒有結束,你估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法從夢中離開。”她微微垂下眼,輕聲道: “你會很累,真的不需要我多留下一陣子,幫你盡量再多分擔一點嗎?”

    阿娜爾輕笑一聲。

    “我心里有數的,納西妲大人。”她稍微睜開一點眼皮,歪著腦袋看著旁邊的女孩,臉上帶了點松弛的笑: “倒是您,那么多莫名其妙又亂七八糟的話啊……居然愿意相信我這么多反而讓我有些受寵若驚。”

    納西妲看著她,忽然俯下身,抬手摸了摸少女柔軟的額發。

    “我沒有只是在單純的相信你呀,阿娜爾。”她白皙的臉上露出個十足溫柔的笑意,沖著微有怔然的少女輕輕笑道: “我是在相信你的父親,你的朋友,你的同學,你在這片土地上成長至今積累的一切印象……相信他們喜愛并愛護的孩子,是個真正的‘好孩子’。”

    我只是在相信我的子民,阿娜爾。

    ——子民。

    這是個對于阿娜爾來說,稍顯陌生的詞。

    “成為一位神所愛護的子民?”

    納西妲歪歪頭,笑著問道: “不好嗎?不相信我也沒關系,我會努力做到最好的。”

    “與其說是不好,不如說是我的個人問題。”少女看著頭頂的那片星空,忽然冷不丁道: “……其他的姑且不說,您對身負禁忌知識,且此時正作為虛空全力輸出的主要對象的‘子民’……也是這么寬容的嗎?”

    納西妲: “……”

    納西妲: “?”

    “哦,我是不是一直忘了和您說這個?”阿娜爾歪著頭,眼神看起來當真是十二分的真誠坦蕩: “簡而言之,就是我吸收了一只死域瘤的污染,也就是吸收了祂身上承載的禁忌知識……按著虛空運轉規律和我們的一般理解,如果我在虛空收割范圍內呆的太久,或是沒能扛住更上面那位的‘邀請’,那接下來虛空會吸收走什么,我也不太確定呢。”

    納西妲: “……”

    納西妲: “…………?”

    ***

    虛空能不能扛得住禁忌知識的污染不知道,連奧賽爾都敢吞,全然無視魔神殘渣的大群肯定是沒有問題的。

    教令院會變成什么樣子,祂們不在乎;虛空與樹王的權能是否會被污染,祂們也不在乎,祂們只知道做到這一步,無鱗的幼子依然固執地不愿離去,哪怕代表歸鄉的潮汐已經吞沒了夢境大部分的土地,只差一點就可以讓無鱗的幼子成功脫離危險,但她還是選擇了那片背水的孤島,在高處獨自一人面對萬千群星,說什么都不愿意下來。

    還需要力量。

    祂們焦急不已,像是看著遲來叛逆期的幼崽一樣,罵又罵不到,打又舍不得,龍尾拍打水面和暗礁,交錯的低鳴聲急促又惱怒。

    美艷的鮫人散去水上的濃霧,順著水下礁石和洋流逆轉而上,她們準備去尋找早在脫離大群的同族——并非所有的深海龍蜥都歸屬于大群的范圍之內,也有一部分深海龍蜥之群依然選擇追隨更加傳統的水龍王的進化途徑,選擇作為祂的眷屬,因此早在數百年前就已經脫離了大群的庇護,離開了大群的棲息之地。

    要尋找祂們的氣息對于鮫人來說毫不困難,相較于已知的龍蜥原生種和保留原型的雄性,她們的速度更快,也更擅長精神方面的各類法術,大群在力量與智慧的分攤從來都是足夠慷慨,自星空處得來的恩賜早早就被融入了大群的意識之中,這也是先前的龍蜥為何能如此迅速地完成進化,并在瞬息之間就捕捉了魔神眷屬的重要原因。

    她們在水下低吟淺唱,順著洋流尋找著遠在異海的同族氣息,少數更是直接浮出水面,借由無盡的海風送走鮫人那縹緲又妖異的歌謠,人類的船帆在海面上往來無盡,他們會將信息傳遞到鮫人的歌聲去往不到的地方——更進一步便是水龍王親自掌管的水澤領域,眾水,眾方,眾民與眾律法的女王君臨其上,塵世執政的力量依然是提瓦特毋庸置疑的正統,大群即使心有不甘,也必須選擇在此選擇退讓三分。

    只是焦急等候的美艷鮫人們沒有等來同族的響應,也沒有感受到水中流淌過什么相應的情緒,身處水龍王領域之內的龍蜥毫無反應,執掌眾水的水之神更是不可能會為了異域的水族出手相助……倒是有不少被鮫人的歌聲和美貌蠱惑的水手試探著想要靠近,即使那些人身魚尾的詭艷水族對此態度大多是冷淡的不理不睬,那也不耽誤水手們單方面的狂熱和到處追著跑的行為,更是在鮫人們慣常出沒的地方一把又一把地往水里撒虹彩薔薇。

    ……沒有找回無鱗的幼子,也沒有找到自己的同族,反而被一群猴子干擾視線和感知,情緒愈發焦躁的鮫人們左思右想,終于做出了決定。

    索性這里不是稻妻,無鱗兒就算當年提醒過他們不要攻擊海船和人類,那也是幾千年前的稻妻,和楓丹的水域又沒有關系,暴脾氣的鮫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水下甩著尾巴挨個甩斷了海船的龍脊,等看著那些人類喝夠了海水以后才一個個拎著重新甩到了岸上,全然不管一個個究竟摔成了幾成骨折。

    人是吃虧的,自然也是心虛的。

    楓丹不比其他地方,伊黎耶島上有龍蜥出沒,美露莘更是作為楓丹的合法公民不允許以“它”來形容,所以楓丹人天然對這種特殊的異種有種遠超其他國家的認同態度,雖然許多水手被美貌卻暴脾氣的鮫人們先是砸到海里又被扔到岸上……但本質也是他們先一步騷擾,并沒有傷害人類的生命不是么?

    再加上楓丹各種稀奇古怪的律法條例……如果真的因為這種事情被抓起來審判,單看她們那些鮮活又明媚和人類幾乎無異的上身形貌,還真不一定會是哪一邊贏。

    水手們自詡理虧,選擇先退讓幾步,可龍蜥的大群比起性格溫順活潑可愛的美露莘來說又是另外一種恐怖的極端,她們也不至于到了見人就打見船就砸,但是當幾只原本活躍在伊黎耶島附近的龍蜥試探著靠近,結果沒聊一會就反而被氣急敗壞的鮫人們用尾巴抽出水面,更甚至當做玩具一樣反復吊打的時候……既定航線的船長們開始感覺不對勁了。

    ……不是?

    沒聽說深海龍蜥是這種脾氣啊???

    以防萬一,更主要的是為了避免自己未來會不會被誤傷到,他們請來了可以幫忙翻譯的美露莘。美露莘多好啊,溫柔可愛又相當毛茸茸……雖然在律法規定之下不可以隨便亂摸這一點真的令人痛心,但可以近距離聊聊天看看也是很不錯的。

    溫柔可愛又相當毛茸茸的美露莘并未引起鮫人們太多的注意,依然在專心致志毆打無辜又無助,不會吼叫不會打架只會嚶嚶嗚咽的柔弱同族,美露莘們在船上認真聽了好久,盡心盡責的翻譯了所有聽到的部分,聽得在場所有人類面色慘白驚恐萬狀,就差沒當場跪下來,先求求這群祖宗別說了。

    “她們好兇,好可怕……嗚……最高審判官能不能管管嗚嗚嗚嗚嗚……”

    “她們還砸碎了我們上一艘船的龍脊!”

    “……她們怎么什么都打……路過的重甲蟹都能被她們當球來回抽著砸……”

    “如果不小心路過的話將來會來打我們嗎?”

    沒見過世面的楓丹人躲在美露莘的背后,瑟瑟發抖,嗚嗚哭泣。

    好脾氣的美露莘們翻譯了特意停下動作的鮫人們對此的回答。

    然后她們就看見這些人類好像哭得更慘了。

    ————————

    不要再問翻譯啥了,打出來都是口口,這個是臟話好孩子不要學()

    第145章

    單親爸爸

    不出意外,楓丹海船遇襲事件的相關報告很快就被送進了沫芒宮。

    理論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楓丹作為水上之國,普通人被海獸襲擊的事件不說是日常,但也和其他國家被丘丘人和史萊姆騷擾的頻率相差不多差不多,這些船隊的損失再怎么嚴重也遠遠不值得興師動眾到這個地步,甚至能通過沫芒宮一層層繁瑣的審核流程放在楓丹最高審判官的桌子上。

    芙寧娜從其他人那里聽到消息,一溜小跑趕到沫芒宮里那維萊特的辦公室門口時,正巧趕上了負責此事的美露莘和最高審判官完整復述事件流程的時候,小小的美露莘瞧著倒是很正常的樣子,只是煞有其事地擺出一副嚴肅表情,惟妙惟肖地模仿海上遇到的鮫人,板著小臉插著腰,口中念道: “……然后這個時候,那位人魚小姐就開口啦: ‘脊柱進化失敗的廢物白癡,如果你再用你下巴邊的噴氣孔污染空氣,我就要把你后背上那根沒用的骨頭給——’”

    “……停。”那維萊特的聲音少見地失去了幾分一貫的矜持冷靜,反而多了幾分不愿接受事實的僵硬麻木, “這種話以后就無需復述了……自然也不用特意記得這么清楚,”最高審判官的聲音毫無情緒起伏,唯一能聽出來的是他仍在努力保持著自己的溫和態度: “理解這些話的真實含義對你們來說還是太早了,總而言之,不要記。”

    “哦,好的,那維萊特大人。”前來報告的美露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撓撓腦袋又道: “其實那些人魚小姐對我們還很好脾氣啦,而且說的還有很多長難句,感覺很厲害的樣子……因為我們幫忙轉達的時候蠻多水手都被說哭了,那維萊特大人,那些話也不用記嗎?逐影庭的前輩們之前也和我說過,我們平時對待犯人的態度有些太溫柔了,稍微嚴厲些比較好。”

    她們倒也不是想和那些人魚小姐一樣一張嘴就能把人說哭或是打哆嗦的程度啦……有一種怎么學都學不會的感覺,但如果能稍微學來一點的話,是不是也能給逐影庭的前輩們減少一點平日里的工作壓力呢。

    那維萊特閉上眼睛,仿佛承受了無限壓力一般,慢慢深吸一口氣。

    躲在門口的芙寧娜發誓這位最高審判官就算連續加班三天三夜,臉上出現的表情也不會比現在這個更可怕。

    “……自然也是不必的。”

    他有點艱難地回答道。

    “這件事我來處理吧,包括你在內的所有美露莘都不要插手這件事,如果還有什么額外的問題就交給逐影庭的其他人負責對接,”那維萊特慢慢走回辦公桌的后面,忽然腳步一頓,又回頭補充了一句: “還有,她們說話也不許學。”

    美露莘繼續點頭,最后又被最高審判官表情嚴肅的額外提醒了幾句后,這才蹦蹦跳跳地離開了辦公室。

    芙寧娜在門口探頭探腦,眼眸晶亮,坦然欣賞那維萊特端坐桌前滿臉肅然的苦惱樣子,絲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位大審判官糟糕境遇的幸災樂禍。

    “我聽到了一點很有趣的消息。”當那維萊特抬眼看過來的時候,芙寧娜也隨之煞有其事地清了清嗓子,然后才慢悠悠地走了進來, “比如說海上突然出沒的美貌人魚,那些來自海洋深處蠱惑人心的美妙歌聲,還有可以與之對話聊天的美露莘……”

    她每多說一句,那維萊特的眉頭就隨之皺得更深一些。

    芙寧娜眉頭一挑,再一次用上了她那極富戲劇性的夸張音調,慢條斯理地感慨起來: “——雖說神明的智慧無所不知,但有關這件事情我還是很想聽聽你的解釋,那維萊特。”

    那維萊特依然皺著眉。

    芙寧娜并不急切,果不其然,沒過一會,這位正直又有些過分純粹的最高審判官大人就維持著那個相當嚴肅的表情,慢慢開口了: “這件事情如果要從頭解釋起來的話,會有那么一些麻煩,”他沉思片刻,決定還是先說清楚最關鍵的那一部分: “有關深海龍蜥的事情我了解的并不算是十分相近,不過會歌唱的人魚么……這件事我倒也是第一次聽說。”

    “深海龍蜥因為一些古老的客觀因素影響,早已分割成了不同的族群,”那維萊特耐心解釋著, “比如說如今在伊黎耶島范圍活動的龍蜥,和稻妻深海作為主要棲息地的龍蜥大群,已經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同族了。”

    芙寧娜哼哼一聲: “就像是濁水幻靈和純水精靈的區別?”

    “帶入理解的對象有些問題,但是可以這么理解。”那維萊特點點頭。

    “至于美露莘擁有與她們溝通對話的能力,嗯……這其實應該也算是在我的預料之中,”那維萊特手支下頜,垂眸沉思片刻后,用了一種相當認真地語氣回答道: “之所以沒有讓美露莘繼續負責,你應該也聽到了剛剛轉述的內容,美露莘是太過脆弱又純凈的美好生靈,我很擔心她們會被帶壞。”

    芙寧娜: “……”

    雖然但是,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謹慎。

    “就算你想要保護美露莘,也不至于所有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來吧?”

    最高審判官皺著眉沉思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同為原海所出之嫡系,雖然現在有了些許差異,但我們的確也算是流淌著同樣的血脈的古老同族。”那維萊特一貫好脾氣的解釋道, “從這方面來講,龍蜥的大群內部出了些情況,她們會選擇來到這里尋求我的幫助也是無可厚非。”

    芙寧娜嚴格意義上每個字都聽懂了,但是拼在一起她就完全無法理解了,不過沒關系,水神大人只需要擺出來“我在聽你繼續”的懶散態度,面前的大審判官自然會耐心解釋下去。

    “……細說起來的話就是龍蜥大群的內部事宜了,就目前的關系而言,嚴格來說本不該由我來負責轉述說明,”果不其然,那維萊特輕輕嘆了口氣,剛剛才舒展幾分的眉頭再次皺起,低聲道: “……簡單來說的話,她們想我動手幫忙,以人形存在的后代,雖然還只是新生的幼子,但在祂們眼中,大概是堪比族群領袖一樣不可替代的珍貴存在。”

    芙寧娜點點頭,省略掉還是沒聽懂的那一部分,救親救急人之常情,面前的水龍王又不是什么冷血無情的審判機器,他會對美露莘心軟放縱,自然也可以憐愛自己的同族。

    她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

    “如果不違反楓丹律法也不耽誤工作的話,你隨意啊。”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芙寧娜女士。”

    那維萊特合上手中文卷,雙手交迭置于桌上,彬彬有禮地回答道: “楓丹目前的情況,是否能允許我前往須彌,并在那里逗留一段時間。”

    芙寧娜: “……”

    她想說不行可以么。

    但水神大人依然維持著面上的從容不迫,清了清嗓子,繃著臉問道: “……首先,你需要給我一個理由。”

    那維萊特沒什么猶豫,坦然回答: “我先前說這件事無需美露莘負責,除了最開始解釋的原因以外,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這件事我來親自處理也沒什么問題;畢竟從生理學和遺傳基因的角度上來講,我的確應該擔負一部分的責任。”

    芙寧娜: “——”

    芙寧娜: “哈……?”

    水神大人無意識放下了自己刻意端著的氣勢,臉上也隨之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對不起。

    但是龍蜥和龍王的關系這么亂嗎他的理解水平過了幾百年已經算是個徹頭徹尾的老人家完全跟不上水龍的思路了嗎為什么他說的每個字都能聽得懂但是拼起來就像是楓丹科學院的天書論文一樣——

    “……你別突然說這么恐怖的話啊那維萊特,”芙寧娜雙手收回身前,悚然道: “什么叫‘從生理學和遺傳基因的角度來講’啊……你究竟知不知道這句話在人類社會里是什么意思啊?”

    “是的,我非常清楚,所以我才會用這樣的形容和您說明,”比起芙寧娜的滿臉驚恐,那維萊特卻是微微皺著眉,有些嚴肅的解釋道: “我與龍蜥之大群有的只是原海同出的同族關系,考慮到我的身份立場……按著人類的血緣邏輯關系和現有的楓丹律法輔助解釋的話,那么我應該算是那個孩子遺傳學關系上的監護人。”

    芙寧娜瞬間調門拔高,不可思議地尖叫道: “你把人家始亂終棄嗎!?”

    那維萊特: “……”

    那維萊特: “……我再和您解釋一次,芙寧娜女士,除了同出原海的同族血緣,我與龍蜥之大群已經沒有任何多余的連接——包括我所說的那個孩子。”

    芙寧娜滿臉恍惚,身子搖搖晃晃。

    “天哪……”她雙手捂著臉,嗚嗚嗚咽起來: “監護人……孩子,你居然已經是個爸爸了那維萊特……而且還是個單親爸爸,我的天哪……歌劇院最離譜的劇本都不敢這么寫……”

    那維萊特謹慎地保持沉默。

    他感覺到哪里不對,但他說不上來。

    “我給你批假條!”芙寧娜嗚嗚幾聲后便把臉從掌心抬了起來,干燥的眼眶和樂在其中的表情充分說明了這位向來不怎么靠譜的水神大人此刻真正心思到底是什么,神明此時的眼睛亮得驚人,摩拳擦掌,顯而易見的躍躍欲試: “這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需不需要我幫忙提前準備點什么?小衣服小蛋糕還是什么小玩具?”

    那維萊特無比疲憊的垂下眼睫,慢慢嘆了口氣。

    “……就算我把她帶回來,也是要由龍蜥的大群負責撫養照料的,芙寧娜女士。”

    那維萊特的語氣有些奇異的麻木感: “龍蜥之大群與我連接不深,我只知祂們仍然維持著母系社會的規則秩序,所以只有雌性進化出了幻化人形和精神蠱惑的能力……既然是人形的孩子,那想來應該也是一位女性,作為未來的領袖,最多愿意與我交好,不可能交由我撫養。”

    “哎呀,那不就更不行了!”芙寧娜表情一肅, “你能接受和那些人魚小姐一樣,明明長得那么可愛,但是一開口就能把人罵哭的龍蜥小姑娘嗎?”

    那維萊特: “……”

    他試著想了想那個畫面,然后眉頭反射性皺了起來。

    好像不能。

    “是吧?這可不行啊那維萊特!”芙寧娜瞬間一臉鄭重,煞有其事地強調起來: “你不是剛剛才說了,那個孩子也是龍蜥之中以人形降生的?既然如此就不能交給龍蜥照顧……你看啊,你連美露莘和人魚接觸都那么擔心,那,要是任由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放在龍蜥的大群里繼續生活,某種意義上不是更危險嗎?”

    那維萊特與水神大人對視片刻,不由得沉默起來,不再言語。

    芙寧娜頓了頓,又有點心虛地問道: \"……應該是孩子吧,小孩多大了,你知道嗎?\"

    那維萊特搖了搖頭。

    “古深海的龍蜥大群異變已有上千年的歷史,水中開始出現幼子的情緒,則是不在不久之前的事情……”他沉思片刻,回答道: “不會超過一年。”

    “那不就是還不到一歲的小寶寶!?”芙寧娜瞬間心花怒放: “給你批條子,我現在就給你批條子!總不能讓不到一歲的小寶寶被她們帶走然后養成個罵人超兇的性子吧?”許是她的表情里興奮成分稍稍多了些,面對那維萊特沉默的凝視,芙寧娜到底還是有點心虛地輕咳一聲,欲蓋彌彰的補充道: “我這不是擔心小孩子的成長嘛……沒錯,正是如此,我作為執掌水的神明,古老的水族自然也是我水神芙卡洛斯應當庇護的子民,既然如此,這也是我必須要盡的義務。”

    “你現在就去須彌一趟,總而言之去快去快回就行!”

    那維萊特沒有馬上點頭。

    “首先我有一點需要確定,芙寧娜女士。”

    “什么?”

    “你是否具備龍蜥的無鱗幼子被我帶回來后,那孩子將作為我撫養教導的對象,而不是成為你玩具的相應自覺。”

    什么話!這是什么話!!!

    芙寧娜眉頭一挑,哼哼冷笑起來: “你以為尊貴的神明會和你搶孩子玩嗎?太天真了,那維萊特,神明的陪伴也是賜福的一種,對于孩子來說,無論她是人類的孩子還是龍蜥的后裔,來自神的教導都是同樣地不可或缺。”

    那維萊特不打算在這件事情上與她做過多爭辯。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

    盡快趕往須彌不成問題,但是間隔開楓丹與須彌城的除了那片廣袤的海域之外,還有一片一望無際的荒蕪沙漠。

    ……他自認還是有必要確定一下,這是否是現任水神對現任水龍王謀殺計劃的一環。

    第146章

    這種事情做得到嗎

    楓丹之行,不太成功。

    潛伏在層巖巨淵之下的深海龍蜥開始四散游走,比起其他仍在海中的同族,在層巖巨淵之下搜尋舊日歷史遺跡的龍蜥在距離上似乎要顯得近的多,深藍的龍蜥游蕩在漆黑的巖窟和無光的洞穴深處,在諸多早已廢棄的礦洞附近反復徘徊,以此確定具體的方向。

    通過大群的同調確定無鱗兒的位置并沒有想象得那么難,問題就在于,他們接下來還能做點什么。

    不同于族中的姐妹,如果這里存在著同為雌性的龍蜥,那么哪怕無鱗兒在陸地上尸骨無存,她們也有辦法再度孕育無鱗的幼子使其重新降生。

    但雄性顯然不具備這樣的能力,鋒利的指爪和厚重的鱗甲在此刻顯得毫無用處,最后幾只年輕的龍蜥湊在一起討論片刻,決定先去尋找些新的“補給品”比較好。

    很可惜,不同于淵下之地,只要有大群活躍的地方就能找到充足的營養,這里再怎么說也算是巖龍王的地盤,和水族天然相性不合。

    雖然如果不是因為無鱗兒的請求他們也不可能會來這里就是了。

    在大群的共鳴開始后不久,有人來到了這無光的洞穴深處,巖元素的氣息,和那些古巖龍蜥身上的波動相似卻又不同,深海龍蜥有意避讓對方的行動,也思考過是否要就此自殺避免多余的麻煩,反正意識最后皆可回歸大群,無需拘束肉身的生死。

    但是對方始終沒有行動。

    畢竟對于“順便路過此處”的某位往生堂客卿來說,如今的璃月他已經不方便過多插手,層巖巨淵的諸多事務早有璃月七星管轄負責,至于眼下發生的一切更是屬于龍蜥一族的內部問題,于情于理他都不該多問;若不是先前孤云閣附近的發展的確有些出乎預料,這幾只突兀出現的小家伙怕是連多看一眼的必要都沒有。

    是以,鐘離的注意力更多的似乎是放在了那些巖龍蜥的身上,并沒有太過在意過這些本該遠在稻妻深海之下的水族是如何來到這里的。

    反正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總不會比孤云閣附近的情況更加……

    ……

    ……也不對。

    鐘離面無表情,有些麻木的想。

    萬一深海的水族和巖巒的眷屬真的產生了什么更深的共鳴,讓磨損嚴重還處于封印期的若陀龍王因此得到了些其他的靈感的話……只能說,從各種意義上來講都太可怕了。

    以防萬一,他覺得自己還是盯著點比較靠譜。

    突然出現的大人物態度寬宏,大部分時候對深海水族都是無視態度……但即使如此,對深海龍蜥來說,不算是松了口氣。

    在那位出現之后,離開大群的水族行動也要謹慎得多,他們將更多的時間花費在更下方的水澤附近,帶他們前來的深淵造物并不時常出現,可能是為了避嫌,可能是天然反感他們的姿態,也可能單純是恐懼大群的意識帶來的壓迫感……總而言之,后來的那位“主人”并沒有看到他們與深淵的引路人同行的樣子。

    排除所謂的常識認知帶來的束縛感,至少對與大群來說,和深淵造物站在一起,他們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

    禁忌啊,污染啊,深淵啊……這些東西在龍蜥大群的眼中似乎都是無所謂的,是可以吃下去的營養就行,總歸不會比龍蜥蛋更令無鱗的幼崽討厭,深海的龍蜥打定主意,想要順著早已探尋清楚的幾條暗道潛入層巖巨淵的更深處,卻在準備開始之前被幾只飛快跑來的巖龍蜥死死咬住了尾巴,硬生生地給拖了回來。

    深海龍蜥為此勃然大怒。

    有毛病!有毛病吧你們幾個!這邊正忙著呢好端端的拽人家尾巴做什么!

    他們生氣得很,費盡力氣也沒討到一聲感謝的巖龍蜥同樣不甘示弱,尾巴隨即甩的啪嗒啪嗒響,嗚嗷嗚嗷叫著提醒這群水下來的蠢貨們,他們即將前進的位置并沒有什么有價值的好東西,有的只是猩紅的污染,扭曲的凝塊,漆黑的怪物,還有失去理性的行走軀殼。

    想死嗎?巖龍蜥冷著調子提醒道。

    深海龍蜥對此嗤之以鼻。

    你們害怕那樣的東西,我們可不害怕……當然,我們家的孩子也不害怕。

    ……呦呵。

    其他也就算了,這話說的可就不對味了。

    巖龍蜥瞬間抬著腦袋,鱗片繃起怒目而視,當場就齜牙咧嘴地吼了回去:不害怕算什么,古巖的龍王在巔峰期甚至能把那玩意踩著玩!你們家的行嗎!

    深海龍蜥哼哼起來,同樣梗著脖子吼了回去:踩著玩算什么,我們家的能拿那玩意泡澡!泡澡你們懂嗎!你們龍王被壓到山下面了出都出不來,我們家的現在死透了都能重新活過來繼續到處蹦跶你們家的行嗎!

    巖龍蜥: ——

    沉默的巖龍蜥哽住許久,忽然抬起頭,看向了站在高處的某個人影。

    毫無來由的,鐘離從他們眼中看到了幾分類似于控訴的情緒。

    但無需巖神的開口提醒,巖龍蜥已經重新扭過腦袋,震聲怒道:我們巖龍王有鱗——!!!

    深海龍蜥:……

    深海龍蜥:……我們家無鱗兒沒長那玩意怎么了!人家也用不著鱗片庇護!我們家崽子脊柱斷了都能自己能長回來這種事情你們家龍王做得到嗎!!!

    巖龍蜥:……

    鐘離:……

    以普遍理性而論,這種東西應該是不太適合拿出來作比較的。

    但巖龍蜥的思路明顯已經被拐歪了,徹底拐歪了,往生堂的客卿眼睜睜看著那幾只巖龍蜥怒氣沖沖的轉過來,繃著尾巴咆哮道:

    “看到那條隧道嗎!我們老祖親自拖出來的!能從這里拖到南天門!拖著一直走,脊柱都不會斷——!!!不!會!斷!”

    鐘離: “……”

    他低下頭,默不作聲地用力揉了揉眉心。

    下方的巖褐與深藍已經纏在一起打得不可開交了,客卿先生看著雙方打斗過程中飛舞的鱗片和互相碰撞的元素力,無比憂愁地想……將來就算若陀能出來,怕是也有不少額外問題需要處理。

    ***

    兩種龍蜥與層巖巨淵之下大打出手,鬧得震天動地,不可開交。

    那動靜絕對不算小,除了被嚇得四散奔逃的盜寶團以外,原本被派下來的礦工和得到許可的異國學者也大多聽到了類似的消息,好奇的不安的需要確定情況的……眼見著聚集的人類數量越來越多,活動范圍也開始逐漸靠近,本就沒打算不死不休的龍蜥立刻跑回各自的棲息地,避開了人類探尋的視線。

    巖龍蜥自然不必多說,沒了阻擾,深海龍蜥自是毫不猶豫地一股腦轉頭鉆進了礦洞深處,順著巖石崖壁上被深淵污染過后的扭曲紋路一路下行,直至來到了深淵造物所在的位置。

    淵上仍在那里,以深淵詠火者的姿態立于畸變詭異的古城深處,只是與他一同的卻不止有他一人,金發白裙的少女站在他的面前,且先他一步注意到了身后深海龍蜥的靠近。

    淵上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下意識地繃緊了神經想要幫忙解釋: “公主殿下,這些是……”

    “……深海龍蜥,異變的古族,水下的大群。”

    “我知道他們是什么。”

    深淵公主的語氣平淡如初,她收回凝視龍蜥的目光,重新將注意力放在了淵上的身上: “無需如此緊張,有關這一點,你已經做的比我預想之中好上很多……既然已經確定了兩者之間的關系,那么繼續就是了。”

    淵上遲疑著,不太確定。

    “您的意思是……”

    “曾在很久之前說過的,還記得么?早在蒙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提過,一位學者……不,現在的話,說是‘賢者’更加合適。”熒淡淡回答道, “正如我最早所說的,我們需要一位這樣的存在,我們的子民在未來同樣需要智者的智慧幫助指引未來的方向,這是有必要的——何況比起七國的立場,現在天然具備優勢的,反而是我們。”

    優勢……么。

    淵上沒有如同其他同僚那樣,無比狂熱地附和著公主殿下所有的發言,他沉默著,猶豫著,他曾親自與那名少女同行,他曾經清楚她每個表情的意義和變化的姿態,他自認已經理解她的全部,卻又不得不在淵下的舊宮推翻所有過往的認知——

    ……沒有優勢的。

    淵上心想。

    唯獨這一點他可以肯定,無論是行于暗處隨時隨地都在觀察一切的深淵教團,還是看似與她關系更為親近的塵世七國,至少在了解她這方面,沒有任何一方是有優勢的。

    他雙手交迭,怯懦,恍惚,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幽怨惱喪,長久積累下來的情感沉甸甸的壓在早已腐爛的心臟上,深淵的造物沒有來得及馬上開口做出最完美的響應,而只是這幾秒的安靜,便足以令他的主人起了別的心思。

    “你在遲疑嗎?……倒也難怪。”

    熒抬眸打量著面前的深淵詠者,淡淡道: “如果你不敢去了,我會讓其他人過去。”

    ……不。

    不不不不不——

    我沒有,我不是,我完全沒有想過這種問題……

    我不一樣的。

    我和其他人都不一樣的……

    其他人是要與她第一次相識……而我確實需要再見她一次。

    ……是的。

    “再見一次”。

    讀經士喃喃重復著那個詞,拼命壓下心里所有多余又冒犯的尖叫,十指交迭垂放胸前,無比恭敬地忽然垂下了他的頭顱。

    “……請您繼續讓我去吧,公主殿下。”

    深淵的公主微微挑眉,轉過頭看著面前的詠火者。

    “為什么?”

    她漠然反問。

    “因為我了解她,殿下,”淵上如是回答。

    “——我尊貴的主人,您的仆人可能不了解大群的領主,不了解淵下的龍女……但我了解名為‘阿娜爾’的少女;我知道她,我也接觸過她,她若是還要以這個名字,以這個身份在地上行走……那么我就是最了解她的存在之一。”

    他不確定自己這樣的回答是否說服了自己的主人,但熒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將目光投向了身后等待許久的深海龍蜥,淵上摩挲著手指,在深淵公主的注視下慢慢走向了那幾只由他親自帶來的水族。

    他在賭。

    賭一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輸的代價是什么,贏了以后又能得到什么,這些可能連淵上自己都不清楚。

    ……但他還是想賭。

    大概是在賭一次見面的機會——當然,也可能僅僅只是一次見面的機會。

    淵上苦笑著,攥緊雙手,停在了龍蜥的面前。

    公主的冷淡,源于她對自己的不在意,她可以換人,可以更換無數的人選去靠近她看中的賢者;

    而龍蜥的平靜則源于大群的鏈接和絕對的自信……以及,他們需要他不假,但不一定真的要用他。

    和深淵公主看待詠火者的態度一樣,他雖然有用,卻并非不可替代。

    淵上比起其他,只是更方便,更好用一些而已。

    好在他還算得上“好用”。

    他垂著頭,看著幾只龍蜥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還有身后的白裙少女,最終它們靠近幾步,在地上勾出了一個坐標的位置。

    ——淵上終于松了口氣。

    ……好在他的“方便”,讓他成為了龍蜥們目前首選的對象。

    *

    龍蜥給出的坐標位置是靠分析了深淵教團的傳送方法確定的,不算清晰明確,只能確定是在須彌防沙壁另一側的位置,老實說淵上并不是很喜歡往那邊跑——相對而言對赤王文明興趣不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沙漠深處還有一位常駐的“同僚”,和他的關系算不上融洽。

    說是這么說,去卻還是要去的。

    熾熱荒蕪的黃金沙海顯然不適合來自深海的水族,淵上只好先行一步確定情況,龍蜥給的坐標相當模糊,沙漠民又不同于其他國家擁有穩定居所的普通人,哪怕是綠洲也隨時都有干涸的可能,他們隨風而動居無定所,連帶著找人的淵上也難得有點焦頭爛額的感覺。

    阿娜爾自己跑過來,大概率不會找正常途徑。

    這是淵上唯一可以確定的部分。

    排除平民,商隊,來自教令院的學者隊伍,那么最符合選擇的好像就是給錢就行的鍍金旅團,他扮演成普通人的樣子在沙漠地上轉了幾圈,可惜傭兵們的嘴巴比想象中的更嚴,他用了些手段俘獲了一隊鍍金旅團,說是能給他透露一些有關須彌學者的消息,卻被對方帶去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地方。

    有一堆稀奇古怪的儀器,一群神神叨叨的學者,還有負責監視和巡邏的鍍金旅團。

    ……淵上感覺自己有點生氣了。

    他看著周圍這群看起來的確是學者,但和他想要找的“學者”完全不靠邊的人類……正琢磨著要不要干脆一把火燒掉這無聊至極的鬼地方,就聽得不遠處幾聲驚恐的尖叫,大部分的內容他沒什么興趣聽清楚,倒是有個名字令他反射性繃緊神經,毫不猶豫地抬起腦袋。

    “……賽諾!為什么大風紀官會出現在這里!?”

    ……賽諾。

    一個對他而言,單方面并不陌生的名字。

    仍然是普通人姿態的淵上迅速抬起頭,循著聲音望過去,并在看清對方容貌的那一刻,莫名其妙的陷入了某種狂怒之中——

    他想象過無數種可能,但他媽的為什么那個“賽諾”會是個矮子啊!???

    憑什么啊深淵詠者的外形哪里差了啊!她到底是喜歡矮子還是喜歡白毛啊!我也不差啊為什么不能便宜我啊!矮子可能做不到但是白毛他可以啊!!!

    第147章

    大風紀官

    無論心里多么驚濤駭浪,淵上表面上的情緒卻還是要保持穩定的。

    他人類的相貌斯文儒雅,用的又是還在稻妻時候的模樣,雖也是滿臉驚詫不知所措,但比起其他驚恐逃竄的鍍金旅團和瑟瑟發抖的須彌學者,站在角落里的稻妻男人就像極了某個不小心誤入此處的倒霉蛋。

    教令院大風紀官的威名似乎在這里擁有一種天然的壓迫感,甚至無需他本人如何動手,已經有不少人早早就喪失了斗志,失魂落魄地呆愣在原地等候著他的處決,這處沙漠民搭建的簡易營地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大本營,算上看情況不妙邊打邊撤退的旅團傭兵,余下的學者三三兩兩,算上在角落里呆站著的淵上,這些人也沒能站滿一整個帳篷。

    既然如此,我要不要也偷偷跑了算了呢……

    淵上分神琢磨著,他的位置并不顯眼,外鄉人的身份和這里學者們的反應足以證明他就是個誤入此處的倒霉蛋,現在被臨時安置在其他的帳篷里,那位大風紀官看起來也沒有將過多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的樣子。

    他提前觀望過了,這里雖然是荒蕪無人的沙漠身處,但對于深淵造物來說這種東西從來都不成問題……正當淵上準備趁機離開的時候,那位大風紀官已經處理好了他的工作,直接停到了他的面前。

    正準備離開的淵上動作一頓,臉上隨即露出幾分惱怒的神色。

    “怎,怎么!”他惟妙惟肖地模仿著一個普通人類應有的反應,色厲內荏地沖著面前的少年喊了起來: “別以為你們把我帶到這里來我就會乖乖聽話……哦我知道了,你和他們也是一伙的,就等我上當然后把錢全都交出來對吧,我告訴你我不吃這一套,等我出去——”

    可無論他如何張牙舞爪,面前的少年自始至終神色平淡,他很有耐心的等著面前的外鄉人把情緒宣泄的差不多了,這才抬手止住了對方單方面的大喊大叫。

    “你不是本地人。”

    淵上梗著脖子,悻悻道: “怎么,不行么?我跑到這里來是想找人的,誰知道沙漠傭兵那么不靠譜,套走了我的錢不說還把我送到了這種鬼地方……”他揉著腦袋,一臉絕望地搖頭感慨道: “我也真是運氣差到家了……居然一路都是這么倒霉……”

    他的話聽起來并沒有破綻,表情,語氣,神態變化還有衣著打扮都沒有太大的問題,都很符合一個情緒激動后隱隱有些崩潰自說自話的普通人形象。

    但賽諾皺皺眉,并沒有完全相信對方的回答。

    其他的細節問題姑且不提,一般被沙漠的傭兵旅團坑的外鄉人最多只是被騙走摩拉和物資,鮮少有會被抓到這種地方來的情況。

    除非是犯了內部的忌諱……可能是非要打聽什么隱秘的消息,也可能是教令院或是旅團內部想要順便處理掉的對象,沙漠民在這方面的堅持向來嚴苛,

    單憑這一點,眼前這個男人就稱得上一句可疑。

    大風紀官獨自調查教令院的時間已經不算短,沙漠內部勢力分布本就錯綜復雜,以賽諾的能力,他調查到現在也沒有積累下多少太明顯的線索或是關鍵性的突破口,倒是不久之前,沙漠傭兵的行動忽然開始變得混亂無序起來,他因此抓到了幾個在沙漠中私制罐裝知識的臨時據點,雖然也有教令院參與其中的影子,但說到底只是最底層的參與制作和販賣,就算抓起來反復審問也問不出多少有價值的東西。

    “怎么……你該不會懷疑我和他們是一伙的吧?”淵上挑起眉,十足不悅地拔高調門沖他嚷嚷起來: “小哥,我配合你的調查倒是沒問題,不過平白污蔑人可就不好了吧?”

    “那倒不是,只不過想要提醒一句,沙漠的傭兵旅團并不在教令院的管轄范圍內,和冒險家協會的情況也不一樣,如果因此出了什么問題,產生的損失還請自行承擔。”

    “我倒是想啊,”淵上怒極反笑, “你們教令院也不知道最近搞什么名堂,地方也好,學者也好,對待人都是愛答不理的……我要不是好人做到底,愿意一直陪著,誰管這么多啊。”

    “行了,那些沙漠人那么害怕你,那你應該也是什么……‘官方人員’,對吧?”淵上撓撓頭,自顧自地總結起來,他也不等少年眉頭微蹙想要開口解釋,隨手取出一只小藤箱放在了自己的腳邊,果不其然,原本神色冷淡的少年立刻換了眼神,雙腳也隨之站定不動了。

    “我找這箱子的主人。”

    他抱著手臂,聲音是十二分的理直氣壯。

    賽諾表情不變: “箱子的主人我正巧知道是誰,我可以代為轉交——你若是信不過我,那邊的人都可以證明我的身份。”

    “啊不不不不,這可不行。”淵上飛快搖頭,眼見著少年因此長眉緊蹙,心情莫名變得愉快了不少: “我信不著你先生,被你們須彌的沙漠人坑了一次后我可誰都不信了,我還是自己親自交給她吧。”

    “……”

    “您別介意。”淵上故作真誠地補充了一句: “我不是信不過您的身份,只是比起陌生人果然我自己拿著親自交給她比較合適,免得下次見面,她還要反過來抱怨我沒好好看著東西,再嫌棄說我不靠譜。”

    大風紀官沒有說話,只是表情看起來更嚴肅了一點。

    哎呦,哎呦——

    真不錯的表情啊。

    淵上冷笑著想。

    不枉他還多費了些力氣把這小箱子找回來……這不是很清楚這箱子的背后含義么?

    人類姿態的淵上神色不變,但他分明感覺到了周遭已經開始流淌隱約的雷元素,若不是元素生命或是神之眼的持有者怕是很難感覺到身邊環境的變化,淵上故作不察,只皺皺眉,特意換了聽著更加親近熟稔的語氣,無奈感慨道: “沒辦法,她的脾氣不是很好嘛,稍有不順心可能就要鬧情緒了……不過出門在外那么久這種事情也在所難免,也都是可以理解的。”

    說起來這小玩意也稱得上一句命運多舛,跟著阿娜爾從須彌跑到蒙德,陰差陽錯被落在雪山后又被深淵造物親自拎著跑去璃月找人,雖然后面發生了一系列相當莫名其妙的奇怪事件,但總歸箱子還在,箱子里的東西也都沒什么太大的變化。

    雖然箱子的主人現在有點翻臉不認人的意思,連帶著淵上自己都有點不確定先前發展到底是真是假了,好在這只小藤箱的存在至少能證明他們之前的結伴而行是不容反駁的客觀現實,而不是什么淵上單方面跟蹤人家小姑娘后的妄想成真。

    淵上洋洋得意,渾身上下都溢滿著炫耀的囂張,他自覺自己的發言天衣無縫完美無缺,但不知為何,面前的少年原本嚴肅緊繃的氣勢卻隨之散去了許多,大風紀官那雙赤金色的眸子淡淡掃了一眼面前的稻妻人,隨即點了點頭,又淡淡道: “的確如此,辛苦了。”

    淵上: “……”

    ……不是。

    淵上看著賽諾的反應,忽然莫名大怒。

    別這么冷靜啊!

    給我生氣啊——!!!

    “……具體情況我已經解了,”無視面前外鄉人倏然冷下來的眼神,賽諾低頭簡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護腕,做了個臨時總結: “總而言之,閣下的確是個一時好心過來送東西又不小心被卷入本地突發事件的可憐外鄉人,通常來講,外國旅人遇到這種情況需要先在教令院的風紀官那里做好登記,之后由風紀官出面負責對應的財物追回,不過考慮到您的線索并不完整,所以我們只能說盡力而為——

    以及,考慮到現在情況有些特殊,為了確保您的個人安全……還有隨身攜帶物品的完整性,我現在會送您去更加安全的地方,如何?”

    淵上動作一頓,隨即毫不掩飾的冷笑起來: “如果我說不呢?”

    “那也很簡單,”賽諾神色平靜的點點頭,從容回答道: “那么所謂的‘外鄉人誤入走私罐裝知識現場’的定義可能就要修改一下了,箱子里存放是的一位須彌學者在外考察所需所有有效證件和相關學術材料,而證件的真正持有人又不在這里,按著教令院的相關條例,您拿著這只箱子又拒絕上交,這已經屬于扣押證件和學術走私的違法范疇了。”

    淵上: “……”

    淵上: “箱子里根本沒有那種東西!”

    “如果是我知道的‘那只箱子’就肯定會有。”大風紀官語氣冷淡: “首先你看起來認識我,其次我確定自己肯定不認識你——再加上你之前的反應,基本上可以確定箱子主人,那么除非你把東西拿走了,不然肯定會有。”

    淵上: “……”

    淵上: “你甚至還沒看箱子。”

    賽諾: “不用看的。”如果她出門在外日常所需的證件不在這箱子里,反而有可能是銷毀罪證之后的箱子落在了別人手里,但既然他之前的警告奏效,那就說明里面肯定有。

    淵上: “…………”

    天殺的默契,該死的阿娜爾。

    “……隨便你。”反正他的目標是要找人,這只小藤箱在不在自己手里他才不在乎,淵上松開手交出了小藤箱,眼神郁郁沉默寡言,他繃著臉安靜了一會,忽然又冷聲問道: “你準備帶我去哪里,該不會真的去教令院吧?”

    按著龍蜥的定位,阿娜爾應該是在沙漠里的。

    去教令院倒也沒有問題,就是再離開的時候會麻煩點。

    “不,先去喀萬驛那邊,首先需要讓您‘安頓’下來,外鄉的客人。”

    賽諾的反應依然是令人厭惡的淡定。

    淵上抱著手臂,沒有動。

    “如果我說我要和你一起走呢?”他淡淡問道, “我說了我要找人,現在箱子在你手里,那我應該不算是違反了你們的‘教令’吧?”

    賽諾看了一眼手里的東西,又看了一眼面前的陌生人,還是沉默的點了點頭。

    這就有些出乎淵上的意料之外了。

    “……我還以為你會提防我呢,”他有點不可思議的反問道, “怎么,這樣就行了?”

    他說了那么多,努力營造了那么明顯的氛圍,煞有其事地和他比劃了那么久……然后呢?這位大風紀官就這點反應?

    想象中的敵意呢?不安呢?占有欲呢?應有的辯駁態度呢???

    少年抬眼看著他,眼神從容坦蕩,隨即流露出的是一種完全無法理解對方反應的莫名其妙。

    “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他說。

    淵上: “……”

    這個反應就讓這小子看起來更他媽的討厭了。

    “……我是說,阿娜爾。”

    他抱著手臂,干脆明明白白挑開了那個始終有意避開的名字,冷笑著說道: “我和阿娜爾在其他國家旅行的時候她可是弄出來了不少問題,那段時間可是只有我陪著她,發生了什么事情,又遇到了什么故事,你什么都不解,什么都不知道——”

    賽諾皺著眉點點頭,他在淵上刻意停頓等待反應的間隔中,無比真誠地回了一句: “那我先替她謝謝這段時間的照顧,出門在外的確很多不方便,有什么額外的花銷嗎?如果有的話您可以開張單子給我,等我有空我會折算好利息直接給您的。”

    淵上:……

    “重點是這個嗎?”

    他聲音發虛,不可思議的顫聲問道。

    “我在沙漠里行動的時候很少帶大數額的摩拉,”賽諾沉吟片刻,蹙眉道, “如果您真的缺錢,那可能需要等一段時間才行,喀萬驛不太方便,需要回一趟須彌城才行。”

    不是。

    這小子難道不會讀空氣的嗎……!?

    他說這種話是為了讓他給自己報銷摩拉的嗎——!!!

    貴金之神摩拉克斯的神明造物,他堂堂一個深淵使徒要那玩意做什么——!!!

    不對!重點不是這個!!!

    “阿娜爾沒欠我錢!”淵上抓狂道: “我要和你說的也根本不是摩拉的問題!”

    “我說我和她一直在一起啊!你怎么就不信呢!”

    賽諾的表情看起來更加莫名其妙了。

    “我信啊。”

    他大大方方地回答道,少年的眼神平靜如初,語氣更是十二分的理所當然。

    “所以我也說了,我先替她和您說聲謝謝;至于這一路上屬于阿娜爾的花費如果有什么需要報銷的地方,直接找我就可以了。”

    第148章

    理所當然

    賽諾面前的男人露出了一種十分不可思議的表情。

    誠然,淵上的表述聽起來透著某種微妙的曖昧和界線模糊的奇妙氛圍,但是賽諾的表情實在是太淡定了,淡定的超出常理。

    是單純的性子直來直去完全察覺不到言語間塑造的特殊氛圍嗎?

    可好像又不是這么回事。

    須彌教令院的大風紀官,年紀輕輕身居高位,需要依靠的可不僅僅是學識和武力的支撐,要說他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完全無法明確理解到淵上刻意的暗示,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聽了這么多,客客氣氣回復了一堆有的沒的,就是沒有淵上真正期待的反應。

    “我不需要你給我錢,”淵上僵著臉回答說, “我只要她給我說法,而且我信不著你。”

    聽到這里,寡言的白發少年終于有點新的反應。

    “可是她的存款除了零花錢以外大部分都是存在我這兒的。”

    淵上: “……”

    淵上: “教令院的大風紀官還管這個?”

    “那倒不是,”賽諾看著面前的陌生人,若有所思地停下腳步,耐心解釋道: “因為她懶得管錢,絕大部分的學術研究很燒錢……為了避免不小心花錯地方所以才這么干的。”

    雖然按著阿娜爾當時的本意是因為她懶得提前研究哪個研究又違反規矩或是課題重迭了,干脆把錢扔給他管著,這樣如果日后的研究一不小心碰上了什么大規模的違規行為,自然就有大風紀官提前卡一波經費,避免后續的意外。

    淵上: “。”

    夠了,他說夠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想要和對方打起來,單靠這幾句話的暗示和撩撥是不可能的,那除非是重新變回深淵造物的形貌才有可能。

    可那在他的計劃里屬于下下策。

    要動用深淵力量打起來也不是不行……可至少也得是阿娜爾同意加入深淵,然后他以勝利者的狀態重新恢復深淵詠火者的外形,肆意嘲笑這些自以為是卻又對事實真相一無所知的人類,然后跟著阿娜爾返回深淵從此跟在深淵賢者的左右,從此就可以升職加薪受人重用從此走上人生巔峰——

    ……結果就是突然出現的須彌大風紀官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

    淵上面無表情無比陰沉的想著。

    帶著胡狼頭裝飾的白發少年在簡單解釋了幾句后就繼續走在了他的前面,除了偶爾停下來提醒他小心流沙跟上腳步以外,基本上不會怎么回頭。

    他是敏銳的,但也是寡言的,身后的殺意和敵意若隱若現,賽諾并非一無所知。

    他大致可以理解這個男人在期待著自己的憤怒,可為什么要憤怒?

    因為他說的東西阿娜爾有關?

    可如果是牽扯到她的話,那自己就沒什么好解釋的了……賽諾有點無奈的想著,和她相關的某些問題解釋起來太過麻煩,也太過浪費時間——他從小時候就開始學著如何簡單迅速地解釋清楚自己為什么要跟著阿娜爾,又為什么要一直管著她,但隨著年歲漸長,賽諾在這件事上非但沒有找到訣竅,需要說明的地方好像又在不知不覺間增加了不少。

    在他們都還很小的時候,這件事情就連自己的養父居勒什都說過, “如果你跟著小娜到處亂跑的時候,還要特意騰出時間和其他人挨個解釋清楚自己為什么要跟著,那也太累人吧?”

    當時的賽諾還覺得是其他人會覺得他說的太多,理解起來太過麻煩,可養父卻是一臉理直氣壯地說,不,是你會覺得累。

    小時候的賽諾腦子轉的還沒有長大后那么快,但是他在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后,也很嚴肅的點了點頭。

    確實如此。

    阿娜爾身邊原本也有不少喜歡她所以靠近她的小孩子,但大部分是因為自己解釋了一個下午“賽諾哥哥為什么要跟著她”然后哭著跑掉的,以至于她被放出去玩了幾天,最后身邊還是只有自己陪著。

    “那要怎么辦啊,父親?”

    “你要一直跟著小娜嗎?”養父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一定要的吧?”賽諾皺著眉,下意識回答說, “不盯著很危險的……因為她很多事情不愿意和其他人說,不是一直陪著她的話,根本發現不的呀。”

    但是只有孩子的承諾好像不太夠的樣子,賽諾絞盡腦汁才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補充: “而且納菲斯先生也說過了,希望我可以幫忙照顧。”

    等候答案的長者聞言大笑起來。

    “那還不簡單?——跟著就行了嘛,小娜還那么小,站在一起的時候可是比你還矮誒。”養父居勒什笑嘻嘻的回答道, “本來就是和納菲斯商量好,理所當然的事情,還要單獨解釋做什么?”

    大概是十歲……還是十一歲?

    太小了,具體時間記不清楚了,不過好像也的確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賽諾不會再特意和其他跑過來找阿娜爾一起玩的小孩子解釋為什么阿娜爾出去玩,自己還一定要跟著一起去——正如父親所說,反正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為什么要特意解釋這個?

    而且他跟著也是有必要的,畢竟小時候的阿娜爾就已經開始很擅長搞事情了——年紀小歸小,但是早早就已經深諳文字和語言的藝術,且隨著年歲的增長和對社會環境的漸漸熟悉,阿娜爾更是已經將這門藝術運用的爐火純青,以至于賽諾甚至在接任大風紀官這一職位后還很認真的思考過:要不要借此機會在須彌教令院內部搞一次反詐騙的教學活動,都不用特意找些什么學術詐騙的典型案例,讓阿娜爾來就行了。

    這個龐大且已經開始著手準備的計劃,在賽諾看到躍躍欲試的阿娜爾后單方面強制宣告作罷——無他,他自己倒是有信心能夠抓得住撒歡的金毛,但是任由金毛隨便拆家的結果,怕是所有風紀官集中加班都收拾不過來。

    ……索性最麻煩的就這一個,自己認真一些也就夠了。

    但這種事情,外人不理解其中關鍵,阿娜爾的外表太過具有迷惑性,所以其他人大部分時候也只會覺得大風紀官的行為屬于多管閑事的范疇;

    本地人尚且如此,外鄉人更不可能理解賽諾的良苦用心。

    眼前這一位看起來正是這樣的心態,他發自內心地覺得阿娜爾很好,也因此格外看中那段無人知曉細節的旅程帶來的價值和意義,為此甚至對自己這樣一無所知的人產生了些許抵觸和排斥的情緒,對于賽諾來說,并不是不能理解。

    因為嚴格意義上來說,阿娜爾不算是擅長騙人,也不是那種通過花言巧語騙取錢財和好處的傳統騙子。

    正相反,她其實稱得上真誠,坦蕩,大多數時候毫無防備和隱瞞,相當樂意與人分享她的知識與對真理的感想……所以賽諾其實并不意外,在離開自己的視線范圍后短暫恢復“自由”的阿娜爾會有人愿意喜歡她,這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驚訝的事情。

    嫉妒,反對,不滿,或是厭惡和恐懼……這種情緒對于賽諾來說有些多余,誠然這些感情普通又足夠常見,完美符合所謂的“人之常情”,但如果對方是阿娜爾的話……嗯……

    假設站在這里是的他的老熟人,或是什么教令院的學者,那賽諾應該會無比真誠地回復一句: “小心點”。

    阿娜爾很值得喜歡,但是最好還是不要想不開一直喜歡下去比較好。

    “我不管。”淵上說, “我不信你現在的話……你甚至都不知道她現在就在沙漠里,我拿什么信你?你不了解現在的她,也不知道她這一路上都經歷了什么,發生了什么變化,所以我不需要你的解釋,我要她親口給我一個答案。”

    賽諾對此一言不發。

    這位外鄉的客人蠻想不開的。

    他想。

    “她對你很好嗎?”走了幾步后,賽諾忽然若有所思,特意問了一句。

    淵上聞言一哽,一時間居然還真的不好回答這個問題:要說好,最初相遇的那陣子自然是很好的,溫順聽話又很軟乎乎的小金毛,面對深淵的魔物也是彬彬有禮的樣子,全心全意依賴自己的感覺是令人著魔一般的美好;但后面情況就開始急轉直下,他毫不懷疑在淵下宮那一次,如果不是需要他把龍蜥帶去層巖巨淵,自己會被龍蜥的大群當場玩死。

    “……她對我好不好關你什么事情。”淵上冷著臉回答,他這會終于從自己萬般幽怨的個人情緒里抽身出來,左右看了看,對附近環境稍覺陌生: “這是哪兒?”

    “回防沙壁那邊,主要是要走喀萬驛那條路,這附近村落比較多,也好找人。”他說, “你既然是來這里找阿娜爾,和鍍金旅團探聽消息失敗后被反過來抓走,那么就說明她找了這兒的實力相當不錯的傭兵團幫她做事;沙漠民自來就有互相扶持幫助的傳統,一般水平的她又看不上眼,所以應該是其他的沙漠傭兵為了維護傳統再加上想要和頂尖旅團賣個人情,有意藏起了他們的消息。”

    ——但也不是一點線索都沒有的。

    賽諾手中捏緊金色的長杖,他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腳步,少年慢慢瞇起眼睛,感受著沙漠熾熱干燥的熱風撫過面頰和赤裸的肌膚,目光從地上拉長的影子慢慢上移,烈陽高懸天空,刺目的陽光遮掩著上方獵手的身影輪廓。

    裹挾黃沙的怒風呼嘯而過,掩藏起其中緩慢拉開弓弦的聲響。

    警告的弓箭并未落下,而即將踏入警戒范圍的大風紀官看起來也沒有后退的架勢。

    ……血的味道。

    依然維持著人類姿態的淵上若有所覺地抬起頭,卻像是對身邊一切渾然不知一般,隨口問道: “怎么停下來了?”

    “……這附近有死域。”賽諾低聲道, “不遠處是沙漠民的村落,一個叫做‘阿如村’的地方。”

    “好心人,”他嘖一聲,不緊不慢的問道: “所以你就不管阿娜爾了,要去解決那玩意嗎?”

    “我不知道你對我的敵意究竟從何而來,如果是因為阿娜爾,那么大可不必如此。”

    賽諾并未回頭,但他的確調整著自己的護腕,看向了散發死域味道的方向,淵上絲毫沒有移動的打算,反而因為對方這句話生出幾分額外的歡喜。

    這句話的背后含義,難不成是在暗示這小子其實不喜歡她,一直都是單純基于社會關系帶來的道德壓力所以才一直管著她?

    “沒什么沒什么,您不攔著我與她見面就可以了。”

    淵上喜滋滋的回答道。

    因為那個變化的稱呼,賽諾不由得停下動作回頭看了一眼那強自鎮定中又隱隱透著幾分矜持羞怯的年輕男人,一句“面對阿娜爾,最好還是及時止損,小心對待”的提醒被他硬生生壓了回去,面無表情地轉過頭去不打算多說什么了。

    他也不是沒打算就這樣轉移目標,而是比起知道自己給自己雇傭保鏢的阿娜爾,盡快處理死域的蔓延才是自己眼下的當務之急。

    死域的氣息已經不算遠了,按著擴散的速度和過往的經驗,對于世代居住在這里的阿如村村民來說絕對是滅頂之災,那自稱淵上的男人自然沒有跟上賽諾的腳步和他一起處理死域,大風紀官加快了速度,附近有一些廢棄的帳篷木樁和枯萎的藤枝,賽諾注意到那上面綁著一些染血的布條,隨著腳步深入,附近的木樁和纏繞在上面的血布條也肉眼可見的變多了。

    “——喂。”

    有人叫住了他,少年聞聲抬頭,看見了身材高壯的沙漠傭兵站在不遠處的石碓上,他滿布疤痕的赤裸上身以血色的染料勾畫出某種詭異的紋路,垂下的手腕上和外面那些木樁一樣,纏繞著染血的繃帶。

    ……沒有神之眼,卻可在死域的范圍內來去自如,絲毫不受影響的樣子。

    “這前面不能過去了,小哥。”

    那傭兵開口道。

    “是死域的關系嗎?”賽諾停下腳步,沉聲問道。 “我知道如何解決,讓我過去就是了。”

    “隨便你怎么理解啦。”代號為白日鳴雷的高大傭兵滿不在乎的聳聳肩,他依然站在那里,另一只手自始至終都扶在他的武器上,看起來并不打算松手,也不打算離開。

    “但是這塊‘死域’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樣,這里面的死域瘤不止一只,而他們目前都算得上是被我老板暫時養著的……呃,寵物?”

    “所以,勞駕,”白日鳴雷捏著他的巨斧,笑瞇瞇的說道: “換個地方吧?”

    第149章

    休息

    就在不久之前,村落附近的死域開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飛速擴張起來。

    這次阿如村距離死域的污染范圍實在太近,不比其他沙漠民可以迅速放棄臨時據點轉移去更加安全的位置,這里的村民時代居住于此輕易不愿離開故土,且村中還有許多不便行動的老人孩子和神智恍惚的流放學者,并不適合短期內大量轉移。

    迪希雅原本可以作為戰力之一,但也因為在不久之前接下了某個報酬豐厚的委托前往須彌城離開了阿如村;坎蒂絲雖然擁有神之眼,但要在保證村子安全的前提下抵御如此規模的死域,顯然還是相當吃力的。

    與此同時,有人借由傭兵的手交給她一匹染血的赤金紅綢,告訴她:將它留在死域馬上將要走過的地方,祂們自會避讓。

    坎蒂絲起初是不信的。

    可開口的不是別人,偏偏是那個名為阿娜爾的少女。

    坎蒂絲最初對她的認知很簡單,不過就是個被送入村中在這里暫住一段時間的普通女孩子,沒有神之眼,不會用元素力,平日里和村民相處時看起來更是溫和無害,一副乖巧又懂事的樣子。

    她的身邊是跟著行蹤隱秘的傭兵,可這在沙漠里本來就是相當稀松平常的事情。

    ——直到那個夜晚,一個靜謐又安寧的夜晚,沒有風,沒有煩惱,普通,平凡,足夠安靜,最大的煩擾不過是明天早上起來應該選擇什么樣的早餐,但迪希雅慘白的臉色和急促又壓抑的呼吸聲打破了阿如村守護者心中自以為的那份平靜。

    ……那天晚上的事情,是被坎蒂絲死死壓在心中永遠不可言說的秘密。

    令她發自內心感覺到恐懼的,不止是在毫無預兆地前提下倏然出現在阿如村內部那堪比邪神祭祀現場的血腥畫面,還有那孩子本身——那種程度的失血量,那樣慘烈的傷勢,理論上沒有人還能活下來。

    ……可她的確還活著。

    不幸中的萬幸,那樣詭異的畫面并沒有讓更多的人知曉;金發的少女自那以后緊閉房門遠比人群,寡言可靠的傭兵守在門口警惕旁人的靠近,而坎蒂絲更是將消息死死壓在自己的手中,確保不會有人更多的人察覺到村中的異常。

    迪希雅在離開之前和她商量著帶來了穆薩的傭兵旅團,他們代替了阿娜爾原本的行動軌跡,如果不是每天都能看到他們在阿如村中四處行走巡邏,坎蒂絲可能都要以為那一天晚上所見到的畫面,不過是某一場太過真實的血腥噩夢。

    直至死域爆發,金發的少女讓傭兵帶來了新的訊息。

    “并不是不能解決。”傭兵轉述著,是一種相當輕慢又懶散的口吻, “但老板也提醒了,她的方式可能和一般人知道的不太一樣,所以首先第一步,你需要愿意信她。”

    坎蒂絲半信半疑地從名為穆薩的傭兵手中接過綢布,按著叮囑裁剪成大小不一的布條,將它們懸掛在木樁和附近早已枯萎的藤枝上。

    她說,這是一種交換的手段。

    一方交付出自身無法承受的禁忌污染,換取元素生命本能渴求的生機與解脫;一方交出自己的豐饒之血,以從星空之中換取來的能力重新解讀這些未知且禁忌的謎題。

    她在此期間只允許傭兵進入她的木屋,沒人知道那里面發生了什么,就連同一旅團的其他人也同樣如此,他們只能看到傭兵赤裸的上身被金發的學者以血為涂料勾畫出某種繁復且詭異的花紋,他手腕上垂著染血的綢布,憑借這個,沒有神之眼的傭兵也可在死域之中來去自如,幫忙帶走里面死域生長的“花苞”和造型詭異的死域瘤。

    “……本來是已經‘清理’地差不多了,但是這玩意好像擁有自己的意識,知道哪里能活下來,所以拼了命也要過來似的。”

    白日鳴雷的手腕上纏繞著還在蠕動的死域枯藤,而他神色清醒吐字流暢,身體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無異于證實了傭兵先前所言非虛。

    他沒有和眼前的陌生人解釋太多,諸如死而復生的少女,和阿如村守護者的約定,她滋養轉化死域的方式……他只提了村中有人會用其他的方法解決死域,而他站在這兒也只不過是收錢辦事,并且暫時還不太方便讓其他人打擾自己的“工作”。

    賽諾沉默片刻,卻是收起了自己的赤沙之杖。

    “現在阿如村可以進去嗎?”

    白日鳴雷坐在高處俯視著下方白發的少年,他沉默了一會,然后嘖一聲。

    “我說不行的話你難道會停下來嗎?”他看起來已經完成了今天的“收割”工作,自高處下來的時候還很小心的和賽諾拉開了距離,避免手上的死域瘤會碰到旁邊的小子, “阿如村收不收人又不是我說了算的,進村之后你問問他們那兒的人就是了。”

    風中傳來獵手警告的哨聲,白日鳴雷微微皺起眉頭,轉頭問道: “和你一起的還有別人?”

    “……有那么一位。”他點點頭,淡淡應道, “不過不算是我的同伴,只能說是在沙漠里碰到,順便一起走一段的關系。”

    “那聽起來就問題不大了。”白日鳴雷慢悠悠地回答說, “那家伙自己先進村了,反應倒是快。”

    賽諾應了一聲,他的目光掃過對方身上的血色花紋,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

    “怎么,沒見過這東西嗎?”傭兵難得帶了些炫耀的口吻和人說話,出乎意料的是,少年的目光很快就從他的身上挪開,然后搖了搖頭: “見過很類似的。”

    白日鳴雷聞言一怔。

    “還真見過啊?我還以為就我老板會畫呢。”

    “……說不定真是如此。”

    不,事實應該本就如此。

    大風紀官的回答勉強算是留下三分余地,可他的眼神和態度,分明已經說明了他的真實意思。

    ——沒有第二個人會畫這種東西。

    阿娜爾就在這兒。

    而且正如自己之前猜測的那樣,她自己雇傭了沙漠的傭兵,暫時回不去教令院,也不知道又搞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估計精神狀態應該也不會很好……大概率畢業論文也沒搞定。

    本來大風紀官肯定不能親自出面幫她解決畢業論文的……但是這一趟結束后自己也不算是什么教令院大風紀官了,找個時間還是盯著點她的論文吧,自己看著應該能寫的快一點。

    賽諾收回目光,語氣平淡的回答: \"我當時看的也是她隨手在草稿紙上畫的涂鴉,不過因為她總是很喜歡畫同樣的幾種,所以看過幾次后也能記住了個大概。\"

    傭兵倏然沉默下來。

    賽諾看著他不知為何忽然繃緊的側臉,隨即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但像你身上這一種我見得的確不多,也比我記憶中的她隨手亂畫的復雜多了,所以我想她應該是很認真沒有敷衍對待你——至少肯定比當年和我解釋的時候認真多了。”

    白日鳴雷安靜了一會,忽然輕飄飄地笑了一聲。

    “……這話聽起來就像是您都已經確定了我老板是誰似的。”他停下腳步,意味深長地轉頭看向了身邊的賽諾: “這樣不太合適吧,小哥?”

    賽諾的目光不閃不避,只淡淡道: “……我想就算是沙漠里最瘋狂的傭兵,也該知道‘能夠抵抗死域污染侵蝕的印記’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我當然知道呀。”

    白日鳴雷笑瞇瞇的迎著,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抬手搭上自己的武器,輕描淡寫的補充道: “正因為我很清楚,而小哥你看起來也很明白情況,所以你應該可以理解我現在的態度吧?”

    猜到了老板是誰,不奇怪。

    白日鳴雷淡淡的想著,眼前的白頭發小哥可能是老板之前的老熟人,但也可能是過去認識的敵人,老板沒開口也沒額外提醒過他需要避開什么人,那么只負責收錢辦事的傭兵自然會對一切送上門的不速之客選擇同樣的處理方式——

    然而賽諾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白日鳴雷遲疑了幾秒要不要直接動手,最后他握緊手中武器,肌肉繃緊正準備一斧直接砸下來,身后忽然傳來了坎蒂絲的聲音。

    “——請先停一下。”

    兩人動作雙雙頓住,同時轉頭看向緩步走來的坎蒂絲。

    白日鳴雷先嘖一聲: “老板不讓?”

    坎蒂絲搖了搖頭,溫聲說道: “……不是她的意思,只是提醒你一下,阿如村一貫的規矩,不要再這里打架。”

    傭兵看起來有些不情不愿,甚至還想直接出去解決了問題再回來,但他面前的少年已經率先錯開了一步,直接走到了坎蒂絲的面前,迎著這位守護者有些驚訝的目光對她點點頭,開口問道: “——阿娜爾在這里,是么?”

    “……是的。”

    坎蒂絲遲疑了幾秒,還是點了點頭,她并不陌生面前的少年,但也只是單方面解一點教令院大風紀官的事情,沉思片刻后,她還是選擇直言相告: “如果你們認識自然是最好的……可我提醒您一句,阿娜爾小姐現在的狀態并不是很好,至少這段時間內,除了您身邊這位傭兵,她連我也不愿意見面。”

    傭兵依然一言不發,卻已經洋洋得意抱起手臂,一副等著少年回頭請求自己幫忙帶路的樣子。

    “這樣么……”

    賽諾垂眸思索片刻,忽然問道: “她還認識人嗎?”

    “誒?”這個問題來的猝不及防,與之相對是的大風紀官過分的冷靜和迅速接受現實的態度,坎蒂絲滿眼茫然,下意識搖搖頭: “這個我還真不太清楚,和阿娜爾小姐說話的時候倒是沒什么問題,但這兒也沒有什么她的熟人,我還真不知道她還認不認得過去的熟人。”

    “哎呀小哥,這可怎么辦哦,”傭兵站在旁邊,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 “老板要是不認識你可怎么辦啊?”

    “無妨。”賽諾仍然是低頭思索的樣子,隨口回了一句: “這種事情我有心理準備,總歸她現在還知道如何教你們幫忙抵御死域的污染,那么總體來講問題就不算太大。”

    坎蒂絲一愣。

    ……這種事情是要有心理準備的嗎?

    不過她沒有多問,大風紀官顯然也沒有過多解釋的樣子,阿如村的守護者眼神微妙的瞥了一眼旁邊已經許久沒再說話的傭兵,嘴唇顫了顫后,還是輕輕嘆了口氣,給賽諾指出了阿娜爾現在所在的位置。

    至于村子里另外一位和大風紀官一前一后進來,正在四處打聽消息的客人……還是自己去“招待”吧。

    *

    發生了這么多事情之后,按著坎蒂絲的安排,阿娜爾仍然住在原本避開村子的偏僻懸崖高處。

    和上一次復生后的狀態不一樣,她現在并不能時時保證清醒,大群反復的呼喚和虛空的禁錮讓她總是昏昏欲睡,一不小心就會被拽入夢中,好久都難以醒來。

    上來的時候,坎蒂絲也是這么解釋的。

    “她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很少醒過來。”

    以豐饒之血滋養轉化的死域藤蔓已經轉變為了另一種黑葉赤藤的新生種,祂們扎根于木屋附近,藤蔓已經爬到了木屋的房頂,結出了血紅色的花苞。

    賽諾站在門口只簡單看了幾眼,抬手拍了拍門,屋內自然是毫無反應。

    大風紀官的耐心好得很,他等了一會后又拍了拍,這一次他甚至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地壓低聲音喊了一句: “阿娜爾小姐在這里嗎?”

    木屋里面傳出一點窸窸窣窣的細微響動,隨即響起了少女倦怠沙啞的聲音,像是剛剛睡醒一樣隨口問道: “……是誰?”

    賽諾抱著手臂,默不作聲地挑了下眉。

    一門之隔的外面再也沒有多余的聲音和后續的詢問聲,屋內的阿娜爾卻反射性繃緊神經緊緊盯著房門,她的聲音毫無破綻,她的演技完美無缺,但是——

    ……那個已經用赤沙之杖砸開門大大方方走進來的家伙,顯然不吃這一套。

    “裝自己剛剛睡醒這一套也就納菲斯先生和提納里會信。”

    白發赤瞳的少年面無表情地如此提醒道。

    屋內死藤蔓延,血氣濃郁,賽諾盯著少女那雙瞳孔細長的淺青色眸子,在她的旁邊慢慢蹲了下來。

    ——她看起來實在是不算很好。

    蒼白,疲憊,怏怏無力,并不是刻意偽裝出來的姿態,想來在放縱自己睡過去和掙扎著醒來阻止死域蔓延之間已經耗盡了她絕大部分的力氣,以至于當賽諾本來已經做好準備面對接下來的強詞奪理或是裝傻充愣,阿娜爾卻只是抬頭瞥了他一眼,然后就把腦袋重新耷拉回了枕頭上,一副隨時都能再次睡著的樣子。

    ……于是他忽然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才好了。

    在阿娜爾沉默的注視中,他抬起手,揉了揉對方沒有沾染血跡的頭頂,自少年指尖劃過的發絲依然是記憶中的柔軟絲滑,只是垂在背上的那一部分不可避免地浸透血色,沉甸甸的鋪在了少女的身側。

    賽諾嘴唇顫動,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輕輕嘆了口氣。

    “……不是都給莉薩學姐寫了信,讓你在蒙德等我回去嗎?”

    他輕聲開口,卻已經不算是疑問或是質疑的語氣。

    女孩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忽然稍微挪了挪自己的位置,下一秒她就很自然地把自己的腦袋壓在了賽諾攤放在枕頭上的手上,少年沒有說話,感受著女孩落在手腕處的呼吸漸漸變得平穩起來,側臉的神態看起來也是安靜又溫順。

    她沒有睡著,他很清楚。

    ……她只是需要一點純粹的安靜,需要在他這里安靜一會,什么也不思考,什么也不去擔心,一會就好,很快就沒事了。

    于是他就又想,算了。

    蒙德雖然安全,但也不能一直麻煩莉薩學姐呀。

    自己一個人也是夠的,所以就先這樣吧。

    第150章

    提示

    直至此刻,賽諾才有余韻抬起頭打量她現在住的地方。

    樸素簡單的沙漠民住宅,自然是比不了防沙壁另一邊的水平,但以阿如村的生活條件來說已經算得上厚待。

    可惜的是房子內部此刻被血腥味浸透,黑藤赤葉的奇異植物順著墻角陰影順勢攀爬向上,乍一看起來像極了扭曲猙獰的裂縫攀附在墻體之上,屋外看起來尚且好些,屋內卻早已被這種植物覆蓋了大半,就連桌上儲水的陶罐也成了祂們舒展根系的地方,賽諾大致看了一遍房子內部的狀態,神態依然稱得上冷靜。

    如果是納菲斯先生或是提納里在這里,看到這樣的阿娜爾估計第一反應都是發自本能的恐懼或是難以遏制的憤怒吧。賽諾有些頭疼的想,這樣一看,還好這一次來的是自己,還好她沒有在教令院暴露出這樣的姿態,還好納菲斯先生和其他與阿娜爾相熟的人不在這里……

    還好……他們沒有看到自己現在過分冷靜到冷淡的反應。

    有些事情,其實是很難解釋的。

    少年終于收回目光看向了正合眼休息的阿娜爾,她的姿勢看起來并不十分安穩,原本壓著自己掌心的姿勢也不知不覺間蹭開了一點——也算是她最后那點僅剩不多的良心,還記得提防自己的手腕被壓得發麻。

    賽諾嘆了口氣,放在枕頭上已經有些麻痹的手指試探著稍微蜷縮起來,動作幅度并不大,大風紀官覆繭的手指輕輕蹭過了女孩白皙細嫩的臉頰,帶起一點難耐的癢意,她微微蹙起眉頭,下意識蹭了蹭自己的枕頭,但仍然是閉著眼睛的。

    他簡單整理了一下阿娜爾的頭發,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攏起來垂在一邊,她的頭發很長,血跡洗起來也很麻煩,少年的手背隨即輕輕貼上她的臉頰,在感覺到她臉頰的溫度后,眉頭不由得再次皺了起來。

    ……還是冷的。

    女孩若有所覺地睜開眼睛看著面前的少年,細長的瞳孔搭配她此時的體溫,像極了某種溫涼柔軟的冷血動物,無人知曉她此刻的溫順究竟是理性的克制還是獵殺之前的偽裝表象,然而賽諾對此無動于衷,他只是自顧自地摘下自己的胡狼頭飾放在一邊,像是個疲憊的旅人找到了終于可以休息片刻的地方,隨即屈膝在女孩的床邊坐了下來,坦然露出自己毫無防備的后背和低垂的頸子。

    他聽見一點窸窣聲響,是阿娜爾慢吞吞的換了個姿勢,把自己的腦袋壓在了賽諾的肩膀上。

    當女孩把腦袋靠過來的那一刻,少年小腿的位置仿佛也隨之拂過一陣微涼潮濕的氣息,像是行走于雨林伸出時腳踝不經意間被卷起露水的草葉輕輕勾纏擦過,除了一點濕漉的痕跡以外,那樣輕柔又小心的觸碰,不會留下更多的印記。

    是水元素嗎?

    賽諾維持著那個姿勢沒有動,有點心不在焉地猜測著她身上的變化究竟屬于哪一種種族。

    是蛇,是龍蜥,還是什么蕈獸或者飄浮靈……唔,冰霜騙騙花或者水系史萊姆也很有可能啊?

    顯然,在阿娜爾的身上已經發生了某種難以逆轉的變化,但具體解釋起來估計連她自己都很難用三兩句話解釋清楚吧?

    既然如此,那他只需要一個最后答案就可以了。

    賽諾抬起頭,輕聲問道: “回去之前能把這個問題解決掉嗎?納菲斯叔叔看到會很擔心,會害怕也說不定。”

    女孩在他肩上搖了搖頭,然后又點了點頭。

    賽諾為此松了口氣。

    阿娜爾養父會為此生出的不安和憤怒,應該是他們現在唯一需要擔心的部分。

    ——而對于賽諾來說,她還記得自己是誰,這就已經比賽諾曾經想過的最糟糕的情況要好上許多。

    畢竟在賽諾的構想之中,最壞的結局其實并不是她異變成了完全無法理解的姿態。

    ……而是,當他終于可以從須彌跑去蒙德接人的時候,她的眼神會變得比小時候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還要冷淡,她依然客氣,依然禮貌,但她也會問。

    “你是誰?”

    嚴格意義上來說,那樣的畫面和情景也許稱不上一句可怕。

    甚至可以說,他早就做好了準備,認定自己的人生之中遲早會有這么一天的——這份坦然與冷靜源于孩童之間最為天真純粹的秘密,在對世界一切尚且一無所知的時候鼓足所有的勇氣分享的小小故事。

    假如說幼年的賽諾是那個在養父居勒什的引導之下,努力學著如何一步一步走出深淵與絕望的孩子;那么阿娜爾就是早早學會了如何松開手和轉開求助的視線,在旁人察覺不到的地方,自己學習如何與那片詭譎的星空與未知的神秘和平共存。

    “……但我遲早是要被吞沒的。”

    她曾這么說過。

    “人類的意志足夠偉大,但是這在真正的‘未知’與‘真相’之前毫無意義。”

    “你說的好像不太對,小娜。”

    “……一般來說,我們會反過來說吧?”幼年的賽諾如此懵懂的提醒道, “在‘但是’的后面,難道跟的不應該是人類的意志足夠偉大這樣的描述嗎?”

    不對。

    那是阿娜爾第一次毫不猶豫地否認了賽諾的疑問。

    “我們保持理性,保持敬畏,努力維持屬于人類的傲慢……但這對于‘世界’來說,毫無意義。”

    也許對于教令院來說,阿娜爾是那個叛逆且瘋狂的存在——她違逆原罪,無視教令,不尊神明,不敬世界。

    可賽諾記得她的那句話,也記得她當時的眼神。

    嚴格意義上來說,她并沒有違逆原初之罪……只是在她的眼中窺見是的足以壓垮人之理性的未知與瘋狂,與之對比,就連提瓦特的世界也顯得過于渺小了。

    六宗根源之罪, “其六,慢言奧秘而心無懼怕之事。”

    然后她仰頭直視星空,過早地預言了自己會被那里吞沒殆盡。

    “所以小娜你會死嗎?”

    “也可能沒那么幸福?”少女心不在焉地回答說, “也有可能我不再是‘阿娜爾’啦。”

    賽諾曾反反復復思考過要如何迎接那一天的到來。

    他需要先提前處理好自己的事情,也需要安撫納菲斯叔叔必然崩潰的情緒,他們共同相熟的友人有那么多,撫平分離的創痛,做好對應的解釋,這需要花費太多的功夫和時間……

    在那之后的事情有些遠,賽諾還沒有想過。

    可能是因為他還年輕,也可能是因為他認為這些事情需要很久的一段時間才能處理完畢——久到以他現在的年紀,甚至無法想象在那之后的故事。

    但現在,自己一個人從蒙德跑回來的女孩仍然會毫不猶豫地把腦袋枕在他的肩上,但她就在這里,就在自己的肩上,她屬于人類的氣味被那片星空奪走了,但好在她還在這里,依然可以和自己分享著同一處的空氣和一點交迭的體溫。

    沙漠太過干燥,她的身上涼涼的,貼起來很舒服。

    賽諾低著頭,在少女平穩的呼吸聲中,也有些疲憊的垂下眼睫。

    *

    和大部分所謂的青梅竹馬因為住的很近,所以小孩子也會不經意間成功玩在一起的情況并不一樣,他和阿娜爾的相識,其實稱得上是兩位長者的有意為之。

    那個時候的阿娜爾很小,站在納菲斯的花園里一抬眼都看不到腦袋頂的那一種;而賽諾雖比她年長幾歲,也因為童年的遭遇導致體型瘦小,看起來也沒有很大。

    兩個小東西站在一起,感覺好像連薔薇奶糊都吃不了完整一份。

    但那時的賽諾就很清楚,養父居勒什是希望他們兩個可以貼近一些的,至少當他們都還是孩子的時候,最好是是可以一起分享同一份薔薇奶糊的關系——不過后來的阿娜爾自己一個人就能吃得完,而賽諾的口味更偏向咸口和肉類,自然也沒再一起吃過同一份甜點。

    年幼的賽諾雖不至于認為這是一種關系生疏的表現,但距離父親的期待果然還是有些距離的……他也很認真的和父親檢討過自己的問題,最后以神情微妙的養父單方面叫停了這場談話,賽諾的零錢包里也從此多了一倍的摩拉作為結束。

    不過當時的大人們究竟是在想什么呢……是想著同齡人彼此之間可以更好交流,還是想著男孩的責任心可以讓他更早一步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畢竟那個時候的阿娜爾同樣有著和賽諾極為相似的溫馴和不符合同齡人狀況的沉默寡言;納菲斯從不會特意避諱女孩的身世,但后來他也會常常后悔,認為女兒幼時的過分乖巧是否是因為她放棄了孩子應有的天真和純稚,是在有意討好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父親。

    納菲斯自認自己不擅長教養孩子,而居勒什收留的雖然是個男孩,但在這方面,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老朋友是對的。

    教育教令院的學生是一回事,親自照顧一個還沒有小腿高的小孩,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兩位猝不及防新手上任的父親,笨拙又小心的把兩個小孩放在一起,指望著同齡人之間奇怪的默契可以彌補他們無瑕注意到的那些精神上的缺失和細節,阿娜爾站在養父的身后,是那種很習慣被家長拎出來在各種地方炫耀展示然后按部就班露出乖巧笑容的小孩;而居勒什拍拍賽諾的頭頂,看著強自鎮定小心翼翼打量自己的男孩反射性地還有些喉嚨泛酸,但他努力露出微笑,轉移了小孩的注意力。

    去帶阿娜爾玩吧。

    居勒什這樣說著,而賽諾轉頭,看著被納菲斯舉高高的阿娜爾很熟練地張開手臂,隨即露出捧場的微笑和歡呼聲,哄得堂堂生論派的賢者心花怒放笑得見牙不見眼,忍不住板正了小臉,很擔心等一下自己的養父如果也這么干的話他好像做不到這么開心的樣子。

    然而居勒什完全沒注意到小孩子的思考方向,只是滿眼羨慕地看了一會,然后又拍了拍自家幼崽的腦袋,記得要努力當個好哥哥呀,賽諾。

    一語成讖?

    后來的賽諾想了想,覺得好像又不太適合這樣描述。

    他自然是不介意當個好哥哥的,事實上,從小到大,他和阿娜爾相處時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往這個方向努力,小到日常課業大到教令院各項事宜,不說是事事過問卻也算得上是極為上心,要說“他有努力做個好哥哥”的話,那賽諾自認為自己其實也算是合格。

    但總體的心態上又不算是完美符合,至少賽諾自己已經很久沒真心把自己當做哥哥了。

    所以要是貿然直接評價為他就是哥哥,也不算十分準確。

    須彌人不會做夢,賽諾閉著眼睛的時候更多也只是為了放松自己長久在沙漠中奔走略感疲憊的身體,可他恍惚間聽到了一點不應屬于室內的風聲,如果是其他人可能以為這是太過疲累的關系,半夢半醒之間模糊了現世與夢的邊緣,但賽諾已經反射性的睜開眼睛,目光追向了風聲所在的位置。

    沒有敵襲,沒有異變。

    有的只是一把扇子。

    少年繃緊的身體驚醒了把腦袋搭在他肩上打盹的阿娜爾,女孩有些不滿的睜開眼睛,順著少年的目光看了過去,也同樣看見了那把扇子。

    阿娜爾的眼神微微一頓,隨即起身把那把黑色的羽扇拿了過來。

    “別人送的?”

    都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箱子都沒了還要拿著這東西……扇子——或者說送扇子的人,對她的重要程度可見一斑。

    然而賽諾語氣如常,聽不出任何變化。

    少女屈膝坐在床榻之上,剛剛才被攏起的金發再一次散開滑落,半遮半掩間也擋住了她的神情,阿娜爾低頭看著扇子,很安靜的點了點頭。

    賽諾停頓一瞬,隨即起身坐在她的身邊,和她一起看著那把扇子。

    許久,他輕聲問道: “……送你扇子的那個人,對你很好嘛?”

    阿娜爾沉默許久,嘴唇輕輕顫了顫。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你,他是個很好的人。”女孩聲音很輕地說道, “……而且他不在了,所以我現在要說什么好像都不對勁。”

    的確。

    想要評價一位與自己素不相識的逝者,似乎怎么說都會有些許的冒犯。

    賽諾抿了抿嘴唇。

    他忽然俯身靠了過去,兩人曲起的膝蓋早已不知何時貼在了一處,少年雪白的額發倏然貼上少女額間淺金色的發絲,在她坦然回望的目光中,彼此呼吸交錯,距離近在咫尺。

    “那你要小心些了。”

    賽諾輕聲說道,他赤金色的眸子望向那雙淺青色眼眸的深處,用和少女一樣的緩慢語調,一字一頓地低聲提醒她。

    “……因為我也是會死的,小娜。”

    第151章

    雪葬的星銀

    ——死亡。

    一個對于阿娜爾來說,已經稱得上過于遙遠的一個詞。

    她幾乎是反射性地想起了一片染血的海域,以及在那片海中垂落的漆黑羽翼,一雙蒼白失溫的手,還有最后一次看過來的滿懷眷戀又歡喜的眼神……少女眨了眨眼睛,幾乎是強迫自己從記憶中抽身而出。

    只是這一次她的眼前并非空無一物,一雙赤金色的眸子,平靜又深沉,安靜容納了她這瞬間展露出的所有情緒,沒有做出任何會令她逃避或是閃躲的評價。

    那是賽諾的眼睛。

    賽諾在說完那一句話后就沒有開口了,少年只是很安靜的看著她,看著她眼神細微且沉默的變化,還有眼底那一點近乎軟弱的逃避,她垂下眼,抿著嘴角,固執維持著一種不知該說是狼狽還是不知所措的一言不發。

    賽諾感覺自己大致可以猜到她為什么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死域是污染,是世界樹的疾病,在土地上蔓延千年的古老詛咒,就連神明對此也是無能為力,但是現在的阿娜爾卻可以接受祂,轉化祂,甚至是從中拯救出新的生命姿態——這代表了什么似乎已經無需再多說。

    兩個人貼在一處的膝蓋依然是微涼的體溫,但他已經不會覺得突兀,身體的本能先過理智的判斷,率先一步學會了如何習慣。

    他低頭靠近,鼻尖微微蹭過對方,像是幼年每一次不知所措時下意識順從本能的親近安撫,他感覺到對方稍顯緊繃的身軀隨之放松了幾分。

    少女低頭靠近接受這份久違的親昵,又近乎溫馴地將腦袋搭在他的肩上,她柔軟的喉嚨貼著少年堅硬的肩膀,如此順服,又如此依戀,像是荒野之中只能彼此交頸偎靠的幼犬。

    “我困了,賽諾。”

    少年輕輕嘆了口氣: “我知道了,你安心睡吧,我不走。”

    “我睡著了會有些麻煩的。”她低聲說著,臉頰埋在對方的頸側,發出一點帶著討好意味的咕噥聲: “如果我睡得太沉,你會把我叫醒嗎?”

    在女孩看不到的地方,賽諾不由得露出一點頭疼的表情。

    “我盡量。”

    少年任由對方把自己當做靠枕的行為,在得到許可后,阿娜爾一骨碌從他肩膀上挪開,又蜷縮著靠在他的旁邊閉上了眼睛,她的距離很近,近的賽諾撐著床榻的手指稍稍曲起就能碰到對方柔軟的小腹,他很熟練地扯過被子,目光轉向了門口的方向。

    這稱得上是不方便告訴雙方長輩的一個隱秘的小秘密——第一次一起來到沙漠的時候,被沙漠的夜晚凍得睡不著覺的阿娜爾,以一種極為蠻不講理的態度,把自己冷冰冰的一雙爪子強行貼在了賽諾溫暖的腰腹上,成功引來尚且青澀的大風紀官一聲猝不及防的驚恐尖叫。

    被雨林氣候嬌養許久的少女顯然無法適應沙漠的環境,任憑賽諾費盡口舌百般解釋,對方都對自己一個人在帳篷里睡表達了極端抵觸的反抗情緒,無奈之下大風紀官只得再一次順從了對方的意思,同意了在晚上分享同一條毛毯和體溫的行為。

    阿娜爾為此歡呼雀躍洋洋得意,又在下一個瞬間被灌入外套里的冷風凍得齜牙咧嘴,賽諾還記得那個晚上少女比星空還要耀眼奪目的眼睛,她嗚嗚亂叫著,抓著自己身上余溫不多的毯子一溜小跑撲到了少年的身上。

    女孩的身上的確是冰冰涼涼的,靠自己估計一晚上都暖不起來。

    好在兩個人湊在一起總要比一個人守夜來的暖和。

    沙漠的夜晚并不適合點燃太多的篝火,唯一稍顯可惜的是夜晚的沙漠并不是什么適合產生曖昧氣氛的地方,沙暴,毒蟲,晝夜的極大溫差,大風紀官需要一邊盯著燃燒的篝火一邊注意附近的聲音,同時還要小心靠在自己肩膀上睡著的阿娜爾不要一留神就趴到地上。

    那是賽諾第一次清晰地分辨出屬于阿娜爾的味道——他太過熟悉屬于沙漠的味道,以至于當一切安靜下來后,身邊突兀多出的氣味讓他倏然生出幾分罕見的手足無措,他并不是陌生這樣的氣味……只是因為,當少年的神經終于可以完整捕捉身邊的一切信息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好像已經很難維持住一份最初的理性與客觀。

    她的呼吸那么近。

    她的氣息那么近。

    同一條毛毯,同一處篝火,在求生本能的催促之下,體溫早已浸透不分彼此,以至于本來生性沉穩可靠的少年難得需要先從那份仿佛可以吞沒意志的溫暖之中抽出最后幾分尚且清醒的理智,才能重新客觀地觀察附近的一切。

    ——就像是現在一樣。

    女孩抓著他的手腕,更進一步蜷起身子把對方環繞在自己的身邊,她柔軟的長發像是一條流淌的金河占據了少年背后所剩不多的空余,垂落的裙擺落在他的腳踝旁邊,如同某種擁有類人姿態的冷血動物,緩慢落下尾巴,一點點圈出了一份屬于自己的禁忌領地。

    賽諾能感覺到自己身邊的少女正在安靜下來……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身軀原本規律性的起伏,一切類人的生理性活動,都像是一同陷入沉眠般靜止不動。

    但他奇異的沒有生出任何慌張或者是恐懼的情緒。

    也許是因為她的氣息還在這里。

    也許是因為……那種仿佛被潮水浸沒的感覺還在這里,他依然被屬于阿娜爾的氣息包裹著,沒有絲毫消散的痕跡。

    ***

    死域的吸收,轉化,大量禁忌知識的積累本來是為了抵御星空對她本能的吸引力,可渴求生的死域意識實在是太多,一不小心,積累地似乎有些過量了。

    ——阿娜爾睜開眼的時候,注意到她的手腳和軀體都已經浸在了水中。

    她的夢里下雨了。

    龍女看著天空,陰雨連綿的天氣自然看不見那片熟悉的星空,她撐著手臂慢慢坐了起來,身下的積水已經足以沒過她的手腕,脫離水的束縛重新站起來的那一刻,她的身體也隨之感覺到了一點久違又陌生的沉重感。

    ……好累啊。

    要不要重新回到水里呢?

    她迷迷糊糊的想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從骨子里都難以拒絕這樣的請求。

    回歸水下。

    回歸群中。

    她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讓這場注定淹沒一切的暴雨繼續就可以了——讓這場暴雨模糊天與地的界線,讓漲潮的海水模糊陸地與深海的界線,陰雨帶來的濃云會擋住來自星空的注視,只需要等待海潮與雨水共同吞沒夢中唯一的孤城,她就可以從那種被神明注視的絕望中得到真正的解脫。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十分富有吸引力的想法。

    阿娜爾想著。

    她走下教令院廣場的高處,每走一步腳下的積水帶來的阻力都令她想要加深這樣的念頭并盡快付諸施行,可身邊慌亂奔跑的行人打斷了她的思考,龍女停下腳步,皺著眉看向那些匆匆跑過的普通人,他們中有得自顧自跑到了避雨的高處,有得還在手忙腳亂的收拾著自己的攤子和貨品,大部分人的表情看起來委屈又無奈,可又不得不屈服于這樣糟糕惡劣的天氣。

    “花神誕祭進行不下去啦……”

    “怎么辦啊,天氣這么糟糕,感覺一時片刻都好不了的樣子……”

    “沒辦法,忍忍吧……”

    “希望草神大人不要因此生氣或是難過,嗚……我還想去看看妮露的花神之舞呢,這種天氣也不知道她們還在不在……”

    ……

    窸窸窣窣的聲音。

    不應該存在在這里的聲音。

    漆黑的藤枝在須彌城繁茂青翠的草木之中肆意蜿蜒生長,祂們在暴雨之中展現出了極為愜意的自在,龍女看著這些漆黑的藤枝與赤色的葉片,從祂們的身上找回了一點久違的安心,像是祂們才是應該存在于這里的東西一般,她隨即伸出手指,任由那些藤枝歡喜地纏上她的手腕。

    不過……祂們為什么應該存在于這里來著?

    啊,對了。

    因為祂們代表著禁忌的知識,一種本來連世界樹都可以污染的外來之物;但因為自己得到了猶格·索托斯的慷慨饋贈,所以也隨之得到了解讀重構禁忌知識的能力,她分享了自己的血,自己的力量,將一部分絕望的意識從死域之中解救出來……

    按著之前的約定,她會幫忙解讀更多的禁忌,寫出屬于提瓦特的“死靈之書”,然后封存那些不該屬于這里的禁忌知識……

    那些漆黑的藤枝若有所覺。

    向下就可以了。

    祂們怯怯低語,在龍女的身側徘徊不散,以只有她能聽懂的語言慢慢訴說著祂們唯一的祈愿。

    ——順著“夢”的指引,向下,無止境的向下。

    最后的通道已然開啟,順著“夢”與“心”的引導,我們會帶你前往最后的深處。

    那里留存大量的“禁忌”,污染,疼痛,絕望與悲哀……夢的盡頭連接著樹的根系,向下吧,當我們得以成功前往樹的盡頭,當你愿意對最后的絕望伸出手的那一刻,這一切的疼痛就都會結束了……

    那些渾濁又低啞的囈語聲,一遍又一遍地和她重復著。

    “——你真的要去嗎?”

    女孩的聲線清亮又透出十足沉穩的冷靜,淺翠的草元素附著在那些黑藤之上,可這種滋養對于已經嘗過豐饒之血的黑藤來說已經完全不具備任何的誘惑力,納西妲抿緊嘴唇,選擇將目光轉向了阿娜爾所在的方向。

    “你應該是知道的,祂們只剩下了想要尋求解脫的本能了,阿娜爾。”納西妲的聲音放緩,帶著柔軟又真切的懇求看著她說道, “祂們想要你前往世界樹的根系……可你能保證自己的清醒與理智嗎?

    看看你的夢吧,阿娜爾,這場雨馬上就要淹沒你意識中最后的土地,你想要看到這樣的畫面嗎?海水無限上漲,吞沒陸上一切的生靈,除了這些黑藤和你的大群,提瓦特的世界不在留下任何鮮活美好的生命?”

    但龍女沒有回答,只是安靜地看著她。

    納西妲垂下眼,表情也變得哀切起來。

    無論是教令院開啟的虛空還是阿娜爾重新解構的禁忌知識,這些其實都稱得上是可以讓龍女對抗那片夢中星空的手段;可是積累地太多了,速度也實在是太快了,教令院是按著造神計劃的最高輸出功率開啟了虛空,禁忌的污染本連同著世界樹的根系……事到如今,納西妲甚至很難確定面前的少女是否還愿意保留著那份屬于“阿娜爾”的自我。

    這樣下去的話……世界樹也會被大群帶來的海潮吞沒的。

    要阻止這場雨。

    小小的神明咬緊了嘴唇。

    要讓阿娜爾……重新清醒過來。

    虛空強制帶來的輪回仍然未曾停止,腳下的積水也在緩慢地上漲,納西妲注意到那些隱秘的角落已經開始舒展開禁忌的黑藤赤葉,她對此仿佛無能為力,也是從未有過的不知所措。

    這里唯一勉強稱得上是個好消息的消息,是原本被教令院圈禁起來的那些屬于普通須彌子民的意識,正在因為龍女對夢境掌控力的提升而被她一個個強制驅逐出去。

    顯然,深海的夢中沒有留給陸上種的位置,而隨著花神誕祭一次又一次地提前結束,她原本準備好的安排似乎也隨之提前了許多。

    幼小的神明看著終于來到她面前的金發少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我們需要快一些了,旅行者。”

    比起神色嚴肅的神明,少年在聽懂納西妲的講述后,表情在配合的沉重之下,還有些卻額外的奇異微妙。

    “——總而言之,我們需要一些強烈的刺激來叫醒阿娜爾的自我意識,是嗎?”

    “她現在其實應該叫做淵下的龍女……不過這一點解釋起來太麻煩,暫時就先理解到這個程度就好了。”納西妲點點頭,開始認真思考接下來要做些什么具有強烈刺激的安排,才能成功喚醒屬于阿娜爾的自我。

    旅行者的表情不由得變得更微妙了。

    “……我有一個辦法,但是不知道好不好用。”

    納西妲耐心回道: “先說來聽聽吧吧。”

    “哦。”

    空點點頭,遲疑了幾秒后,干巴巴地開口道: “……我這兒有一把很特殊的藏劍,名為‘雪葬的星銀’。”

    納西妲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阿娜爾不是擅長武力的孩子呀?也不是什么喜歡收集武器的性子,這把劍對刺激她的精神會有用嗎?”

    空: “……”

    少年目光游移,輕咳一聲。

    “……這個還真不一定。”

    第152章

    又要加班啦

    “——簡單來說,這是一場孽緣。”

    年輕的旅者神情嚴肅,眼底寫滿了某種深沉的悲壯,而派蒙從聽到“雪葬的星銀”開始反應就有些不對,小精靈張張嘴,眼神從空嚴肅的側臉轉向了空空如也的街道,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孽……緣?”納西妲依然是十分不解, “是你們之前便很熟悉的意思嗎?”

    空用力咳了一聲,相當刻意地轉移了話題: “這個解釋起來有些麻煩……總之,成功的幾率很高,但我需要再重新確定一下——這個刺激到底要什么程度才算是合適的?”

    納西妲皺皺眉,認真思索了一會。

    “的確,從刺激的角度來說,期末的課題報告不合格,還有須彌教令院徹底毀滅,這些其實都稱得上是‘刺激’的一種,只是程度有所不同罷了。”

    小草神點點頭,順勢補充了些簡單的說明: “阿娜爾的情況很特別,可以說淵下的龍女是她,教令院的學生阿娜爾也是她——這就像是旅行者過去擁有的各種身份,當你站在須彌,愿意以我的立場考慮問題,那么你就是我最信賴的伙伴;但如果現在你還在璃月或是其他國家選擇和你的伙伴一同行動,你思考問題的角度自然也會更加傾向于其他人,理論上沒什么區別,也沒什么所謂的對錯,你都是你,只是考慮問題的立場不同。”

    派蒙若有所思: “也就是說,現在的阿娜爾毫不在意屬于教令院的部分,反正也是因為在夢里,所以她的同學,朋友,乃至于學校本身都無所謂了,覺得出現問題全都用水淹掉就好啦;

    而淵下龍女比起教令院本來就更加喜歡水,自然也不會介意教令院會被淹沒的事實,所以她在夢中也就不會阻止這一事態的發展,而是任由其繼續進行下去——但是我們都知道,如果任由這里的教令院被海水淹沒,也會給現實的須彌帶來相當可怕的災難,是這個意思吧?”

    “正是如此。”納西妲點頭,眼中帶了幾分柔軟的贊許之意: “派蒙猜的很貼近真相了,確切來講,這一次我們需要面對的夢境之主并不是什么一體兩面的分裂角色,我們要做的,只是讓她的思維方式更加傾向于我們熟悉的那一個‘阿娜爾’。

    面對這樣的場面,教令院的學生會頭疼,會苦惱,也會不知所措甚至是干脆選擇什么都不做;但淵下的龍女不需要擔心這些問題,對她而言‘水上的問題解決不了,那就把問題變成水下的’。”

    空大致明白了納西妲的意思。

    寧可要教令院學生阿娜爾的擺爛不干活,也不能要淵下龍女的這種堪比“大家一起死”的“世界和平”。

    “不過我們也不算是什么好消息都沒有,”納西妲溫聲道, “被虛空捕捉的對象只有阿娜爾一人,所以只需要她的意識更加傾向于過去的身份,我就可以想辦法切開她和虛空的鏈接……這就好像海船在行駛的過程中,需要先想辦法探索到隱藏于水下的暗礁,哪怕只是摸到了一點點的影子的輪廓,掌舵的水手也可以借此機會避開潛在的危險。”

    “還真是納西妲風格的神奇形容……”派蒙幽幽嘆了口氣,以一種極為沉重的拍了拍旅行者的肩膀,肅然道: “總之……你做好準備了嗎,旅行者?”

    “我說沒有可以嗎?”

    “好像不太可以哦,加油吧旅行者,我們這也算是在拯救世界呢!”小精靈在一邊拍拍手幫著加油鼓氣,而納西妲一臉好奇地看著那把星銀打造的古老大劍,隨口問道: “所以,這把劍和阿娜爾有什么淵源,能讓她立刻想起來自己教令院學生的身份?”

    “哦。”

    旅行者單手持劍站在路口,他抬頭仰望著陰雨連綿的無光天空,許久才輕聲道。

    “……這是她在蒙德的時候,真正意義上想寫的畢業論文。”

    納西妲: “……”

    沒記錯的話,蒙德好像是那孩子離開教令院后去的第一個地方吧。

    納西妲: “……然后她去了璃月?”

    旅行者點點頭。

    納西妲: “……然后她在璃月又沒成功,所以轉而又去了稻妻?”

    旅行者遲疑著,緩慢地又點了點頭。

    派蒙已經閉上了眼睛。

    小草神沉默許久后,才很謹慎地輕輕拍了拍旅行者的手背,柔聲安慰道: “至少我們能保證她肯定能被你叫過來……?”

    “是的,我也這么想,”空的臉上帶著一種仿佛看破紅塵般的超脫微笑,實際上,這片被暴雨籠罩的夢境并沒有給他太多思考和遲疑的時間——

    厚沉的云層裂開細長的縫隙,腳下的積水倏然逆流而上,正如倒流的雨水般重新融入那片黑色的星空。

    山雨欲來,風滿樓。

    那裂開的云層深處依然未曾窺見明媚天光,反而像是盤臥夢境高處的巨獸終于睜開了祂的眼睛,窺視著夢中的一切。

    風聲,水聲,流水涌動,草木哀哭。

    與暴雨同來的颶風卷起逆向的水流,暴風驟雨敲擊出震天動地的共奏鳴響,身處其中的金發少年幾乎是下意識閉上眼睛,抬起手臂試圖擋住一點刺痛臉頰的雨水,他的眼尾余光中掠過在暴雨中愜意舒展的黑藤赤葉,看見小精靈慌張無措最后躲在自己身后的影子,在狂風的呼嘯之中,納西妲的嘆息如此輕緩,卻又如此清晰。

    一點微涼又輕盈的觸感擦過他的臉頰,少年反射性地睜開眼睛,卻只來得及看見一根融入風中的漆黑羽毛。

    就是現在。

    少年忽然聽見草木之神輕柔且堅定地提醒,一點淺翠色的柔光隨即覆上他的視野,那風仿佛一同吹散了他腳下的造物,年輕的旅者猝不及防之間再次感受到了屬于夢中特有的失重感,他倏然墜落,身體與神經一同反射性的繃緊,直至下一秒從床榻上瞬間彈坐而起,空的胸口劇烈起伏著,著實反映了幾秒后才清醒過來:自己已經醒來了。

    他們仍然身處于須彌的旅館之中,空氣清新,皮膚干燥,窗外人影交迭,屬于花神誕祭的熱鬧已經過去,接下來又是嶄新又美好的一天。

    空走出門去,看著須彌主城街道上往來的人影,慢慢松了口氣。

    但很快,他又繃緊了神經。

    ——納西妲呢?

    小精靈此時剛剛放好了兩人緊急摘下來的虛空終端,派蒙在天上飛了一圈后才回到了空的旁邊,兩人面面相覷,彼此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不安和擔憂;如果按著夢中的推演,海水會淹沒須彌的主城,那么他們現在其實是應該先去奧摩斯港看看情況的。

    “可是奧摩斯港其實距離須彌城很遠的吧?”派蒙皺著眉補充道, “比起那個,不如先找找阿娜爾?既然虛空收割的夢境都來自于須彌城的人民,那么她應該也在這里,沒錯吧?”

    很靠譜的猜測。

    “但你也看到了夢中的畫面了,派蒙,”旅行者雙手一攤,無奈道: “夢里自然是差一些的,但我們現在怎么找她?難不成也和夢里一樣,或者說干脆去找冒險家協會掛個懸賞,說我這里有蒙德雪山密室里找到的一把古老大劍?”

    派蒙撓撓腦袋,忍不住嘿嘿笑起來: “也不是不可以嘛。”

    空: “……你想要殺了我嗎朋友。”

    “什么話!這是什么話!”小精靈插著腰,煞有其事地和他反駁起來: “我這可是在很認真的和你討論接下來怎么辦才好嘛——你看我們在教令院也沒有什么熟人,第一反應是去找冒險家協會不也是很正常?”

    “嗚……”她撓撓腦袋,在空無奈的注視中有點心虛的放輕了聲音,咕噥著: “或者不拿星銀大劍做懸賞,直接去試試聽教令院的那些學者講座呢?說不定我們還能碰到她的同學?”

    也行。

    空點點頭,倒是沒什么反對的意思。

    離開了夢境后,想要聯系納西妲似乎也暫時成為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花神誕祭帶來的熱鬧已經是過去時,他們也沒有必要特意找人分享夢中發生的故事;旅者和派蒙按著過去的習慣在冒險家協會那里接了幾個打發時間的委托,只是不知道為何,屬于教令院學者發布的委托內容卻不再是過去那種清閑又自在的工作,空皺著眉翻了幾個,感覺都是自己做不來的專業學術類型的委托項目。

    “真抱歉,和教令院有關的委托目前都是這種類型的啦,”凱瑟琳無奈笑著,好脾氣的解釋起來: “實在是因為教令院內陸陸續續好像發生了不少事情,成熟可靠可以直接參與工作的學者本就不多,先前奧摩斯港的混亂又被迫派出去了一部分可靠的學者,導致現在教令院內的人手嚴重缺少,能夠讓你們二位這種‘外行人’快速解決的簡單委托……實在是沒有幾個。”

    這倒是意料之外了。

    空和派蒙面面相覷,他們倒不是擔心沒有工作日常無所事事,反而因為凱瑟琳的話起了些別的心思。

    教令院……現在確認呢。

    兩人目光對視,一切盡在不言中,容貌乖巧可愛的小精靈先一步轉身開口,甜甜地說道: “沒關系沒關系,我們時間很多的啦,稍微花一點功夫學著如何上手也完全沒關系……所以有沒有什么教令院那邊的委托?最好是時間長一些,給的摩拉多一些,如果能讓我們旅行者能更進一步了解教令院,切身體會須彌智慧之城的特色內容,那就更好啦!”

    這要求不能說高,正相反,在此時的教令院人手急缺的情況下,類似于空這種出名又可靠的冒險家簡直不要太受歡迎,旅者和他的伙伴簡單篩選了一遍,最后還是按著之前的思路,選擇了可以尋找到阿娜爾線索的因論派學者。

    工作難度不高,只是相當枯燥無聊且極為耗費時間,給出的報酬也不算豐厚,不過因為可以出入教令院大部分的地方,空倒也沒有太過在意這點小細節。

    委托的學者是個很好脾氣的中年人,面對愿意出手幫忙的旅行者也是毫不掩飾的熱情歡喜,但是當幫忙整理材料的空狀似若無其事地提起“阿娜爾”這個名字的時候,對方的表情明顯變得有些微妙起來了。

    “你們……這是在外面認識了那孩子?”

    空應了一聲。

    “難怪,旅行者見多識廣,認識個在外考察的學者也不奇怪……”他左右看了看,很謹慎地壓低聲音說道: “看在你們不是教令院自己人的份上,這話我偷偷提醒你們一句也就算了,聽說那孩子因為和她的導師產生了學術糾紛,被強制驅逐出境了!所以啊,這段時間內你們最好不要隨便提起這個名字,免得多出來什么不必要的麻煩。”

    “驅逐出境……”派蒙一愣: “是說阿娜爾現在不在教令院里面嗎?”

    “當然了,她本人是賢者的女兒,在院內的導師也是相當有名的大人物,這種事情一出來,自然都默認是學生品行不端的問題嘛。”這中年人說到這里又有些唏噓, “……不過雖然大家一開始都是這么想的,后來有些大人物攙和進來以后,教令院的高層又突然改了有關這件事的定義——最后結論好像莫名其妙地又變成了她的導師竊取了她的學術成果,并趁著大賢者不在無人主持局面,強行把那孩子當做違反教令的學者流放到防沙壁那邊去了。”

    派蒙立刻生氣了: “怎么能這樣啊!”

    “誰說不是呢。”

    這位因論派的學者也相當贊同地點了點頭。

    “阿娜爾在教令院的時候本來就是個很特別的孩子,要說她是無辜被陷害的其實也不是不可信……總而言之,現在教令院的大人物分明說了她是清白的卻又不打算把她接回來,偏偏來自至冬的愚人眾執行官也親自開口幫著證明她沒有問題,加上最近楓丹的某位大人物,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來了……誰能不多想啊?”

    “怕不是害怕把阿娜爾接回來后反而會暴露什么問題吧。”學者一臉愉快的猜測起來,說不定那小姑娘之前在校內的表現那么平庸,也有那些所謂的大人物從中壓榨學術成果的關系。

    畢竟別的不說,她的養父,生論派的賢者納菲斯好巧不巧地也許久沒有親自出現過了,這里面到底藏著什么不可言說的秘密,還真的說不準。

    楓丹?

    旅行者一臉茫然。

    這里面又有楓丹什么事情?

    “對,楓丹,據說是他們的最高審判長,雖然是以私人角度拜訪,但也是認認真真走了正常手續流程遞交的入境申請的。”

    理論上應該是正常又普通的一次兩國外交交流活動,按著原定流程走完一套也用不了多少時間,偏偏現在的教令院一沒有大賢者坐鎮,二沒有神明可以出面,三則是因為六大學院的賢者不知為何不能同時出現,按著現有教令,僅有幾位自然也不能擅自決定某件事情的下一步進程……

    于是楓丹大審判長的拜訪就被迫卡在了這里,卡得一群人焦頭爛額半死不活,他們是既不能把阿扎爾搖起來繼續干活,也不能請楓丹那位遠在天邊的祖宗把這催命的東西收回去。

    學者說到這里忍不住咂咂嘴,難掩快樂的補充了一句: \"所以我們的工作其實也不用那么著急趕進度啦……招待大人物都招待不過來,識藏日估計也要再次延期了,實在是太累的話,兩位下午也可以去寶商街喝杯咖啡放松放松哦。\"

    第153章

    水到渠成

    教令院此時的臨時負責人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知道他們會很忙,但是沒想過會這么忙,小到教令院日常瑣事安排大到原本的造神計劃,如今就連本該已經開始走最后階段的收尾工作的識藏日,居然也因為不得不各種各樣的原因被迫擱置了進度……

    非要細究起來,一開始好像也僅僅是因為大賢者不在這種看似問題不大的事情。

    大賢者不在,六賢者不齊,余下的人對于決定性政策也都是僅限于可以了解但是說了不算的,如此一來一些重要文件的自然也就無人簽名。

    這里面除去一些日常例項,還有不少是一些重點工程和各學院重要課題的相關審核許可,最初倒是沒人覺得有什么問題,畢竟賢者簽字的文件往往就是加班的代名詞,教令院的流程冗贅繁多,早就是私下抱怨的重點內容,既然眼下有了正當的理由可以合理規避,一群本就忙得焦頭爛額的學者們為此樂得清閑,自然也就不會去刻意催促上面的進度,主動給自己申請加班。

    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停止的項目越來越多,牽連進來的內容也越來越多,教令院內部學者們漸漸忍無可忍怨聲載道,原定的第三方合作對象也因為一再延后的工期開始頻頻出面,他們不在乎課題,不在乎學術,他們只知道教令院的批復申請下不來代表他們每天都要損失大量的摩拉——重重壓力之下,教令院現在的負責人為此忙得焦頭爛額腳不沾地,不要說若無其事地繼續維持教令院的正常運轉了,就連那些因為工作太多干脆徹底撂挑子不干的人他們都抓不過來。

    “維持秩序的風紀官呢?”事已至此,教令院如今的臨時負責人決定開始要用一些過激手段了。

    “大部分愿意配合工作的風紀官之前都被調去奧摩斯港了,而且那位最有能力的大風紀官也不在,被阿扎爾私下吩咐除名了,大人。”

    “可以負責幫忙處理文書工作的大書記官呢?”

    “書記官艾爾海森也不在,是大賢者阿扎爾親自派去的奧摩斯港,大人。”

    “……那阿扎爾親自同意過的,能代替他繼續主持造神計劃的愚人眾第二席呢?”

    “那一位目前還是‘臨時失蹤’狀態,還沒找到線索呢,大人。”

    “……那搞出來這一切的阿扎爾呢!!!???”

    “……他現在的狀態連健康之家都不敢派人接觸,大人。”

    負責人為此頭疼欲裂,幾度試圖撞墻自殺。

    愚人眾執行官第二席的“意外失蹤”還沒來得及給出個合理的說法,楓丹最高審判長的拜訪申請就又放在了辦公桌上。

    楓丹最高審判長,私人,拜訪,申請。

    這幾個詞哪個都看得懂,但拼在一起就完全無法理解了。

    “他為什么要寫這種東西!”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教令院的臨時負責人已經再也壓不住崩潰的情緒,當場咆哮起來: “楓丹的最高審判長,還是個私人申請!這也不是什么兩國神明的交流活動,也沒牽扯上楓丹科學院的合作項目,他想來直接就來了,來了也沒人管他,為什么還要單獨寫這么一個玩意!???”

    “……因為這是教令院的規矩,大人。”對方干巴巴的解釋道。

    “誰他媽定的規矩!!!須彌什么情況還不知道嗎!?這破規矩有用嗎!!!他媽的連至冬愚人眾的第二位執行官都攔不住還想要攔楓丹的最高審判長要不要來嗎!!!”

    “是大賢者阿扎爾訂的,大人。”

    “我知道是他!!!”

    “……而且也不算不成功,雖然我們沒有成功阻止愚人眾第六席的行動,但我們成功攔住了楓丹的審判長,大人。”

    “……”

    負責人一口氣梗在心口,差點沒當場翻著白眼厥過去。

    教令院合作的造神計劃——鬼知道阿扎爾的合作內容最后到底搞出來了個什么東西,賢者和愚人眾煞有其事嘀嘀咕咕鼓搗了那么久,期間扣了多少原本應該分派下去的研究經費和科研成果,前一陣子更是直接打開了虛空最后賭了一次,但事實就是忙活那么久依然無事發生,且大賢者自己把自己弄瘋了不說,他們這邊還得繼續加班,幫著這些瘋狂的大人物收拾爛攤子。

    愚人眾第二席博士原本是項目的直接負責人,可這一位不知為何在境內神秘失蹤,因著大賢者不在,教令院也只能強行壓下了這份消息——和教令院私下合作了禁忌的造神計劃是一回事,明面上的至冬外交官在境內突兀失蹤又是另外一回事……

    愚人眾的耳目甚至已經滲入了沙漠深處,可他們依然找不到博士多托雷的蹤跡。

    至于愚人眾的第六席“散兵”,這又是個另外的爛攤子了。

    他是怎么進來的?

    不能說。

    沒有手續,沒有記錄,也沒有任何可以公開的相關流程申請,畢竟這位從進入須彌開始就沒有被當做一個獨立完整的個體——他是個容器,是個人偶,是造神計劃里面最為重要的核心道具,但也就僅此而已。

    但是現在,多托雷消失了,還是找不到任何痕跡的那一種。

    好消息是, “在須彌境內活躍的愚人眾執行官”并未消失;

    壞消息是, “第六席”頂替了這個名額。

    比起只對造神計劃有一點興趣,平日里對其他事務不管不問的多托雷,這位第六席的脾氣顯然要惡劣地多。

    第六席“散兵”,斯卡拉姆齊——他手里壓著是第二席的“下落”,他成為了那個明面上的至冬外交官,單純從這方面來說,只要他愿意在多托雷的事情上保持沉默繼續配合下去,那么一切都還可以勉強維持表面上的風平浪靜;

    而與之相反是的,一旦散兵選擇撕破臉把一切事情擺在明面上來解釋,那么無論是教令院已經稱得上失敗的造神計劃,還是在境內損失了一位愚人眾執行官,這其中的代價都不是現在的須彌可以承擔得起的。

    ……不能再指望阿扎爾的清醒了。

    教令院的高層很清楚這件事。

    他們需要一位新的領導者來全方面代替阿扎爾的存在,而且不能隨隨便便挑個傀儡上去:就目前來看,需要這個人足夠清醒,需要她擁有相應的能力,更需要出現在須彌民眾面前的第一時間就足以服眾。

    要知道,他們已經沒有時間可以繼續浪費了。

    再這樣下去,整個須彌都會被這個巨大的爛攤子徹底拖垮。

    ——他們這樣想著,并再一次打開了智慧宮的大門。

    *

    “……所以,”終于親自走出智慧宮的小小神明注視著她面前的學者們,聲音清脆,卻也透著神明特有的沉穩端莊: “你們需要我出面,代替大賢者阿扎爾來主持大局,是么?”

    學者們沉默不語,他們垂下頭面面相覷,彼此神態各異,有心虛,有愧疚,有不安……自然也有隱約的不耐煩。

    納西妲看得一清二楚,卻并未開口指出任何的不敬。

    有關新生的草神,他們已經遺忘了太久的時間,久到新神的存在感在如今的神明已經無比稀薄,甚至已經不再擁有學者們對她的失望。

    從表面上來看,在教令院安靜了五百年的草神就是最合適的對象。

    她再怎么柔弱幼小也都是須彌人知曉并認可的神明,只是比起虛空和大慈樹王來說,草木之神的存在感難免過分稀薄了些。

    可現在也找不到其他更加合適的對象了,隨隨便便找個學者上去頂替阿扎爾的位置,內部的服眾問題是一方面,新上位的大賢者能否成功應對那位第六席的目光,也是必須要考慮的一大難題。

    “我明白了。”

    納西妲若有所覺地點點頭, “……我可以答應你們,就眼下的情況來看,教令院積累的工作量和大賢者阿扎爾都不是最著急的事項——你們知道我的意思,那些問題遲早都是要解決的,只是眼下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僅此而已。”

    神明的語氣平淡,并無想象中寬容的慈愛和對一切既往不咎的暗示,她轉移了話題,很平靜地叮囑道: “我需要先見一見那位愚人眾的‘外交官’。”

    學者們或輕或重的松了口氣。

    他們一方面為有人愿意出來承擔責任而感到些許解脫的慶幸,一邊又因為對方表現出來的態度而有些隱約的不安。

    她畢竟是一位神明,即使容貌外形與幼童無異,即使心甘情愿被教令院拘禁五百年,即使她出來以后依然沒有對他們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憤怒和憎恨……她依然是一位神明。

    他們還不至于會覺得,讓一位神明重新執政須彌后,他們還可以繼續把她當做傀儡對待。

    *

    ——區別于對教令院高層的愛答不理,散兵并沒有拒絕這次草神的邀請。

    “……你看起來比我想象中的狀態更好一些。”

    稻妻打扮的美貌少年獨自一人走入了智慧宮中,他抱著手臂,毫不客氣地四處打量著,最后目光落下看著面前幼小的神明,眼中依然并沒有太多真誠和敬畏。

    “成為塵世執政的感覺如何,須彌的草神大人?”

    “我姑且就把這句話當做對我的夸獎了,”納西妲點點頭,并未在意對方不曾在神明面前垂首俯身的不敬之舉,她性子溫柔,對此也只是隨意笑了笑,溫聲反問道: “不過你會這么說,我是否可以理解為這一切是你們的故意為之?”

    散兵漫不經心地問道: “你指什么?”

    “我現在的位置。”納西妲耐心回答, “我不否認我依然厭惡之前教令院的所作所為,至于你們的計劃我也完全不贊同……可這一切水到渠成,無論是阿扎爾的‘病重’還是我現在的情況,說到底,好像都可以找到相對的源頭。”

    “……某個人。”

    她輕聲道, “這一切的一切,甚至包括多托雷的失蹤在內,好像都只是一場太過完美的‘意外。’”

    “那你可真的是太高看我了。”

    散兵嗤笑一聲,懶洋洋地回答道。

    “且不說我在此之前和你們須彌一點都不熟,單單是我會出現在這里這件事就不在我的預期之內——你盼望著那個計劃的失敗,我可沒有。”

    “但是誰讓多托雷已經死了呢?”散兵聳聳肩,滿不在乎地感慨著自己同僚的失敗, “你們教令院為此畏手畏腳小心翼翼,生怕至冬會因此做出什么,不過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就是了。”

    納西妲皺了皺眉。

    “這話是什么意思?”

    “哦,這就和‘那位’有些關系了,”散兵很愉快地笑了起來,絲毫不掩飾他眼中惡意的愉快: “我們第二席是個瘋子,親手把自己弄成了不同的切片,又分別在不同地方執行任務,本來按著他自己的計算,這次意外損失掉的只會是其中‘一片’,但是該說是他的運氣不好呢,還是對方的手段實在是出乎意料呢……總而言之,被追殺的是‘多托雷’這個整體,而不是某一個切片的存在。”

    至于這場獵殺是否成功,效果又是如何……很簡單,看看負責調查的愚人眾先遣隊噤若寒蟬的樣子就足夠了。

    “一個博士的離奇失蹤可能是某些不可言說的陰謀,需要至冬出面討要一個說法;但所有的‘博士’都遭受到了意外的話……那就算是至冬的冰神親自出面,她也只能說: ‘這是個意外’。”

    因為她不能解釋切片,更不能解釋為什么那些切片藏在了提瓦特的各個角落,藏在了各位塵世執政的眼皮子下面。

    “現在的須彌很安全。”散兵說道, “至少草神成為了執政的神明后,表面上的確如此。”

    “你和我說了很多,”納西妲若有所思: “態度上似乎也有些變化……你對至冬的冰之女皇似乎并沒有太多的敬畏之心。”

    “怎么,不行嗎?”

    散兵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似乎并不打算過多解釋。

    他選擇留下來的理由很簡單,也很直白——

    自己得以成神的契機被剝奪了,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他總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來……本來他至少還可以借由夢境的海潮向前走著,只需要隨波逐流,只需要跟隨指引,夢中的禁忌已經指出了世界最深處的秘密,她甚至已經打開了那扇門,只差一步就可以踏足其中——

    直至此刻,哪怕已經置身其中,斯卡拉姆齊的意識依然無比清醒。

    她并不想要那個機會,甚至會出現在這里也僅僅是因為那些聲音的祈求,想要帶走世界樹根源附著的那些禁忌的知識。

    她并不想要成神。

    但是我要啊——!

    少年的心底發出撕心裂肺的咆哮。

    我要那個機會,我要那個成神的機會,哪怕為此付出一切,哪怕要他放棄現在擁有的自我——!!!

    只差一步了。

    這一次,是真的只差一步了。

    他看見那龐大的意識宛如翻涌的潮汐即將吞沒樹的根系,星辰垂落,浪濤呼嘯,大群的意志馬上就可以觸碰到最高處的秘密,登頂神座,君臨群星之上,成為提瓦特真正意義上至高無上的存在。

    ——可就在最后一瞬間,她回頭了,毫不猶豫且怒氣沖天,就像是她的背后有什么東西比近在咫尺的世界樹對她的意義更大似的。

    人偶無比諷刺的想著。

    他是想象不到在那一瞬間能有什么比成神的誘惑更大……巴爾澤布親自從稻妻跑到了須彌都不行。

    第154章

    交涉

    散兵的話,說得看似足夠清晰明確,卻又有些細節上的含糊不清。

    對于納西妲而言,他如今的立場其實很奇怪:說他是愚人眾的執行官,卻又毫不客氣地享受著第二席“失蹤”后帶給他的諸多好處,堂而皇之地無視至冬方面的工作和他身為執行官的義務;說他愿意站在須彌的立場考慮問題,他對于先前教令院的造神計劃之中,須彌民眾需要為此強制付出的那一部分代價卻又毫無愧疚和后悔之心。

    可若要說他現在算是站在龍蜥之大群那一邊呢?

    又有些不太像。

    出于各種原因考慮,納西妲準備先將散兵的問題暫時放一放,大賢者阿扎爾現在基本上與廢人無異,他的意志已經被徹底搞壞掉了,估計下半生大部分時間也只能維持這樣渾渾噩噩的姿態,偶爾掙扎著恢復片刻清醒也是無濟于事,對他而言不過是徒勞增添幾分無助切絕望的痛苦罷了。

    納西妲還不至于會同情這樣的角色,她只覺得,曾經自詡尊貴傲慢到試圖造神的學者,現在卻比幼童更加軟弱無力,倒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種另類的諷刺。

    風紀官人手不足,奧摩斯港的問題還未完成對應的收尾工作,教令院她又算得上緊急接任,六位賢者的釋放自然也是眼下的當務之急,早早決定站在阿扎爾那邊的賢者自然是需要想辦法處理掉,幾位賢者的換位稱得上無聲無息,早就有大賢者病重不起,草神出面接管教令院的消息,更換幾位賢者的位置在一團混亂的教令院里并未引起太大的騷動,只是時間上不太合適,為此納西妲的手里不得不又積累了相當的工作量。

    神明動手的速度很快,沒在這上面浪費太多的時間,畢竟除了這些試圖造神的瘋子之外,還有不少因為理論不合被迫軟禁的學者,草神很清楚,現在的自己無法馬上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和應有的安撫,好在這些學者并未展現出什么消極抵抗的糟糕態度,在簡單了解了大致情況后,很體貼的表示可以暫時不計前嫌,并也愿意分擔一部分的工作,盡早把教令院帶回應有的正軌。

    一切本該如此。

    無論他們接受與否,現在的教令院都需要接受他們的先輩早已背離神明走向極端的事實,重新的磨合和接受需要時間,對哪一方都是如此;第一次的正式見面并未維持很長的時間,納西妲也愿意體貼的給出一份冷靜思考的余地,并未在這個緊要關頭爭取更多的東西——哪怕基于她塵世執政的立場,那些東西本就是應該屬于她的。

    這里面有一位特殊的人物,在其他同僚都已經離去之后,唯獨他還留在原地,踟躕不安地看著坐在高處的神明。

    生論派的賢者,同時也是阿娜爾的養父,納菲斯。

    ……納西妲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嚴肅起來了。

    雖然她知道這沒必要,理論上也不應該,但是當納菲斯選擇停下來想要和她單獨說點什么的時候,年輕的草神心里還是反射性地咯噔一聲,原本稱得上溫和從容的眼神也隨即變得認真了不少。

    這把納菲斯嚇了一跳。

    該不會是眼前的智慧之神猜到了他想問的東西,所以提前做出了反應吧?

    “那個……草神大人,”這位還未來得及好好休息一番,眉眼間還帶著幾分軟禁期間留下的憔悴痕跡的生論派賢者為此皺起眉頭,他下意識放輕了聲音,眼神愈發趨向一位憂心忡忡卻又不知所措的父親: “我想問您有關我女兒的事情,那孩子叫做阿娜爾,是因論派的學生……我現在只是想問一下,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里,那孩子還好嗎?”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阿娜爾,嗯……她挺好的。”

    納西妲干巴巴地回答道: “之前的阿扎爾的確想要把她抓起來,但就結果來說不算特別成功……總而言之請無須擔心,她逃跑了,現在很安全。”

    納菲斯看起來松了口氣。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他喃喃重復了幾遍,先前掛在眉眼之間憂心忡忡散去后,轉而也換上了另外一種罕見的局促感,納菲斯有些無奈地笑笑,有點拘謹地解釋道: “讓您見笑了,實在是因為她自小就是個容易令人操心的孩子,除了有些小聰明之外其實并沒有什么自保能力;這一次被我這個做父親的反過來拖累,沒出什么大事就行了。”

    納西妲: “……”

    究竟什么程度才算是“出大事”,以及這個程度是應該由普通人來測評,還是阿娜爾本人來評價……這是個問題。

    草神若無其事地想著,但她只是很冷靜的點了點頭,并為此露出了帶著安撫意味的溫和微笑。

    這位憂心忡忡地老父親看起來對孩子的印象仍然停留在最初的印象——有些貪玩,擅長惹禍,卻仍然是個需要時刻關注的孩子,這是好事,也算是壞事;因為納西妲并不確定阿娜爾本人此時的意愿是否還和過去一樣,要知道夢境在一定程度上往往是夢境之主內心最直觀的表現。

    人類社會的積累再如何豐富多彩,對于阿娜爾來說也不過是區區十幾年的時間,她是教令院的阿娜爾,但她也是淵下的龍女,夢中的她連世界毀滅都不在乎,還會繼續在乎人類這點轉瞬即逝的感情嗎?

    神明并不敢擅自做出保證。

    無論是壽命的長度,還是情感的厚重程度,身為短生種的人類似乎都很難與存續了千年的龍蜥大群對比。

    好在此時大部分的工作都已經安排妥當,除去一些短期內很難解決掉的麻煩,至少現在的納西妲已經有時間可以接待那位來自楓丹的大審判長了。

    對此,那維萊特彬彬有禮地表示,不勝榮幸。

    *

    “……當真十分抱歉,我本無意打擾教令院的工作,只是兩國交流之間某些必要流程無法省略,若是因此給你們增加了額外的工作量,我會在此表達歉意。”

    比起至冬來的那兩位執行官——其中一位如今更是理直氣壯地占據了教令院接待外客的別館,堂而皇之地繼續在這里進行公款消費——面前這位會客客氣氣和她表達歉意的楓丹審判長,顯然就要體貼多了。

    至少對于納西妲緊繃已久早已十分疲憊的脆弱神經來說是這樣的。

    相對而言,楓丹這位大審判長的脾氣真的是出乎預料的好——沒有高高在上的架子,沒有令人頭疼的官腔和繞口令,他的情緒始終直白且穩定,非但沒有因為教令院一拖再拖的回復而表露出半分的不滿,反而在見面的第一時間就同須彌的年輕神明表達了他貿然到訪的歉意。

    ……從阿扎爾到教令院的瘋子,從毫無道德感的愚人眾執行官到不在乎世界毀滅的淵下龍女,納西妲此時看著那維萊特,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正在看正常人的幸福感。

    沉重,嚴肅,心酸又欣慰。

    太不容易了,真的。

    楓丹審判長不來她都沒注意自己身邊居然已經沒什么正常人了。

    “理論上我應該好好招待一下遠道而來的客人,”面對這樣一位斯文儒雅的紳士,自然也沒有什么彎彎繞的必要,納西妲滿眼歉疚,很無奈的解釋起來現在的情況, “但是很抱歉,教令院如今的工作好像不太允許我長期離開。”

    “無妨。”

    面對這樣的回答,那維萊特依然好脾氣的搖搖頭,溫聲道: “我此次前來并不是出于兩國交流的必要,而單純是我個人的意愿——簡單來說,我需要須彌幫我找某個人……或者說,某個存在。”

    納西妲的心里當時就咯噔一聲。

    但那維萊特并未注意到她眼神微妙的變化,沉思片刻后,還是選擇直接開口: “您既然是須彌的神明,那么有些問題我自然也沒有什么打啞謎的必要,我就直接說了:我來這里,是想要接走某個孩子,我不知曉她如今和須彌究竟是什么樣的關系,如果她正好還是須彌的子民,那么可能還需要一些額外的手續把她遷去楓丹的戶籍。”

    “……”

    納西妲瞬間變得面無表情。

    “這件事自然是沒什么問題,”對方并未直接說出名字,納西妲依然還可以維持著一點最后的冷靜,溫聲問道: “不過需要楓丹的大審判長親自出面,這個孩子究竟是——?”

    那維萊特沉吟一瞬,隨即搖了搖頭: “老實說,我并不知曉她的名字,不過她是龍蜥大群之中誕生的無鱗的幼子,以人的形態存在的后裔,以須彌草神的能力,真心想要調查她的信息估計也不會很難……自然,這一件事并不強求,只需要教令院批復我可以自由行動的對應許可,以及若您有相關線索的話,我同樣不勝感激。”

    審判長的目光看起來直白又坦蕩,且納西妲有一種直覺——如果教令院沒有同意這位審判長不可以隨意在須彌境內行動的話,他是真的會不去到處亂走的。

    在她執政須彌之前,她會感慨楓丹紳士的沉穩冷靜,優雅可靠;

    在她執政須彌之后,她會開始思考一個放在眼皮子下面看起來規矩守序的楓丹最高審判長,又需要給她增加多少額外的隱藏工作量。

    所以,草神果斷選擇了讓他自己去找。

    “我姑且問上一句。”納西妲思索著,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謹慎慢慢問道: “龍蜥的大群我自然是知道的,只不過您和那位‘無鱗的幼子’究竟是什么樣的關系?”

    阿娜爾再怎么說也是須彌的土地上長大的孩子,她依然對其負有相應的守護責任,如非必要,她不會把那孩子隨隨便便地交出去。

    “嗯,”可那維萊特想了想,很認真地和她重復了一遍之前和芙寧娜的解釋: “我不知道楓丹的律法邏輯在須彌是否行得通,不過以我現有的理解和您解釋的話,那么我應該被稱作那個孩子遺傳學角度上的監護人。”

    納西妲: “……”

    納西妲: “……?”

    智慧之神的表情倏然變得驚恐起來了。

    “……她有爸爸的,那維萊特先生。”

    “是么?這我倒是不知道了……有些麻煩,也許我也應該見見那位先生。”

    那維萊特臉上的茫然不似作偽,看起來就像是完全沒有考慮過無鱗的幼子也是可能作為人類在須彌生活的可能似的。

    “畢竟據我所知,龍蜥之大群并不全然依靠雌雄交配的繁衍孕育后代,極少數進化極端的雌性是可以獨立孕育孩子的,無鱗的幼子也是因此而生——”那維萊特思索著,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不過這樣一來倒是可以解釋清楚很多事情……恕我冒昧,那孩子在須彌生活期間,究竟是和什么樣的人物來往交流?”

    什么樣的人物?

    生論派的賢者,教令院的大風紀官,童年玩伴不是本學院的天才就是其他學院的天才——

    ……從這方面來看感覺阿娜爾本來應該是個最不容易長歪的孩子呢。

    所以到底是什么讓只會扔元素瓶的小姑娘變成那個毫不猶豫就能干出來水淹教令院吞沒世界樹的淵下龍女的?

    被稻妻帶著雷元素的海水電到腦袋了嗎?

    出于須彌神明的立場和一種全然本能的回護心理,納西妲很想說那孩子在她這兒其實長得很好,無論是養父還是結交的伙伴都完全沒有問題,聰明可愛乖巧懂事,待人真誠從來都是坦坦蕩蕩,有什么事情也不會藏著掖著,真正做到了字面意義上的允許人隨便了解……

    但她感覺這不是那維萊特心中的那個答案。

    納西妲遲疑片刻,很謹慎的問道: “有什么問題嗎?”

    “問題很大。”

    楓丹的大審判長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我想她接受的教育可能出現了一些小小的問題,連帶著影響了她水下的同族的一些初始習慣,但我對那孩子的過去了解實在是少之又少,所以只能冒昧同您請教了。”

    納西妲思考了一會,然后她抬起頭,很嚴肅的問: “如果你要說我知道的部分,那我大概只能說那是個很可惜的孩子,雖然足夠聰明上進,但是令人遺憾的是至今都沒有完成畢業,不知道這個算是您想問的答案么?”

    那維萊特的表情瞬間嚴肅起來了。

    “是因為這樣嗎?”他很認真的追問著, “這對她來說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嗎,嚴重到能影響到她個人行為的那一種?”

    ——難道就是因為這種原因,所以大群的龍蜥才會被無鱗兒影響變成那種樣子嗎?

    納西妲也被他的氣場弄得半信半疑起來,但她想想從旅行者手中拿出來的星銀大劍,那戛然而止的夢境,還有愚人眾第六席有關夢境的描述,不由得點了點頭,很嚴肅的肯定道: “對于她來說,應該是的。”

    那維萊特閉上眼睛,緩緩深吸一口氣。

    “……我明白了。”

    楓丹的大審判長沉聲道,在納西妲茫然的注視中,神色肅然地表示:

    “回去楓丹后,我會想辦法聯系楓丹科學院的。”

    無鱗兒的教育問題,刻不容緩。

    第155章

    畢業問題

    雖同為原海所出的嫡系,可那維萊特對于早已異變的淵下龍蜥一脈,解著實不多。

    他在楓丹已經度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見過人情冷暖,時代變遷,長生種的立場為他賦予人類所無法擁有的從容與冷靜,大審判長當然是客觀的,永遠理性,平靜,公平公正,這樣的行事作風偶爾也會得到“不近人情”一類的冷酷評價,對此那維萊特并不在意,也從不介意身邊人是否會為此義憤填膺。

    他想,這也許是因為長生種的立場削弱了對短生種情緒的感知。

    但絕對不算是壞事。

    過多親近或是私人的關系會引發多余的思考,正如純水滴入河流,無論原本的那滴水有多么純潔純凈,當祂成為萬千河流湖泊之中的一部分時,祂就注定會被強迫染上不屬于自己的色彩和感情——而淵下龍蜥之中誕生的無鱗兒目前在須彌的一系列表現,似乎也間接為他證明了這一點。

    她應該會是個好孩子,只是須彌的環境和這里的人類,已經影響到了她的成長和性格。

    ……至少在此之前,他從未考慮過擅長進化的原海嫡系的后裔,會是個連畢業都做不到的孩子。

    是被須彌人的什么壞習慣感染到了嗎?

    見慣了人類陰暗面的楓丹大審判長憂心忡忡地想著。

    在那維萊特看來,人類實在是太過易變又喜怒不定的種族,他們的感情,他們的喜好,他們思考問題的方式,隨時隨地都可能會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以楓丹的民眾作為例子,他們可能會在今天對一場精心準備的表演表達出狂熱的喜愛之情,也可能會在第二天就開始討論舞臺上的瑕疵并對此嗤之以鼻。

    楓丹的大審判長自然不會對此做出什么額外的評價,但那維萊特也確實有在關注美露莘和人類之間的交往是否過于深入,他無法阻止喜愛人類的美露莘走入人類社會,但至少可以做到讓她們不要被帶著學壞。

    很可惜的是,這里有一個沒來得及看住的,理論上和他沒什么直接關系,但就結果來說,的確是沒看住。

    ——和時時刻刻被放在自己感官范圍內的美露莘不同,在須彌以人類身份成長的無鱗幼子已經是個純粹的須彌人了,那維萊特有些頭疼的想,至少旁人看起來是這樣沒有錯。

    他本不該出手干涉同族的成長,畢竟淵下龍蜥之大群已經獨自度過了千年的時光,淵下龍蜥自成一脈,與如今的水龍王并沒有太多實質性的交涉,若不是無鱗的幼子出現了意外,怕是龍蜥的大群依然會任由她以人類的身份在這片土地上自由活動。

    可他既然已經知道,便不能做事不管。

    ……而且,那孩子居然連畢業都做不到啊……

    楓丹的大審判長用力閉了閉眼,開口說出了今天的第二個請求: “這請求有些冒昧,但我是否可以調閱有關那孩子在教令院內的相關資料?”

    哎呀?要看阿娜爾的學籍和成績嗎?

    納西妲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那維萊特注意到草神表情的變化,不由得跟著皺起眉: “是有什么不能看的東西么?”

    “不,”納西妲搖搖頭, “這倒是沒有。”

    ……本來這不該是個需要避諱的話題,阿娜爾很聰明,這一點毋庸置疑,可在校期間的阿娜爾卻也的確是個成績平庸毫不起眼的學生,雖然可以用老師的重用和同學之間的肯定來證明她本身能力沒有問題,可身為賢者納菲斯的養女,好像就連這些夸獎也都變成了別有用心的評價。

    身為須彌的神明,納西妲自然是不希望外來的客人看清或是看錯在她看顧下長大的孩子。

    可要解釋起具體細節,好像還有那么一點點的麻煩和不合適。

    她總不能真的和人家說這孩子能力沒有問題,教令院的課題作業和成績報告那么不好看僅僅是庸才不受重視,更加適合日常摸魚,以及淵下龍女本身的能力已經到了可以水淹世界樹的程度了吧……?

    納西妲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顯然,她的遲疑不定讓那維萊特誤解了更多的部分,楓丹的大審判長看著她的表情,認真思索幾秒后,沉聲回答: “請您放心,我有心理準備的。”

    雖然淵下龍蜥是擅長進化的種族,雖然他身邊的部下和同事大多都是實力出眾的優秀人才,雖然就連芙寧娜那樣平日里并不靠譜的家伙在舞臺上的表現也是完美到無可挑剔……

    但無鱗兒畢竟是個孩子。

    無論以人類的年紀還是龍蜥的年紀都還只是個孩子,他成為楓丹審判長都已經有了數百年的時間,不應對一個孩子過分苛責。

    “……那好吧。”納西妲猶猶豫豫,干巴巴的回答說: “只不過我剛剛執政不久,對于一些細節還未來得及掌握,請您稍等一段時間,等到教令院的書記官返回后,我會讓他幫忙調閱有關阿娜爾的相關資料。”

    阿娜爾。

    那維萊特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點了點頭。

    “如此,麻煩了。”

    *

    在重新開始執政后不久,納西妲就有意在減少須彌人對于虛空的過分依賴。

    開始時是一些知曉內情的內部人員不再佩戴虛空裝置,隨即納西妲也開始試著在內部散出一些“虛空裝置操作不當會影響身體”的說法,她不擔心自己缺少具有說服力的案例,阿扎爾就是其中最有名也最合適的那一個;加上先前夢境之中的龍女驅逐了本來被虛空捕捉到的須彌人的意識,由教令院掌握的虛空終端也受到了相當程度的損害。

    一切水到渠成,恰到好處。

    照理來說,虛空裝置受到影響,奧摩斯港那邊最先受到影響的就該是靠著走私罐裝知識賺錢的中間商人,虛空大部分佩戴不了,這東西自然也就沒了用處,以調查罐裝知識作為報告主要內容的書記官理論上也就沒有了繼續在外停留的理由。

    可也不知道是信息的遲滯性,還是奧摩斯港的混亂讓書記官沒能即使看到教令院召回的消息,總而言之,幾乎是教令院內一切基本上已經塵埃落地的時候,艾爾海森才姍姍歸來。

    對于這種近乎明目張膽的曠工行為,剛剛執政不久的草神納西妲并未做出太多的表示,而是選擇了一種寬容的默許,畢竟艾爾海森的這次外勤工作是之前阿扎爾私下里交給他的,這種前代留下來不仔細追究就可以當做無事發生的小事情,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認翻篇過去,自然也就算了。

    有多少爛賬明里暗里順著阿扎爾的倒臺一同被趁機銷毀,書記官的這點只是偷懶的小心思,還當真算不上什么大麻煩。

    是以艾爾海森回來后,首先接到的第一份工作并不是索要之前的工作報告和相關材料,而是另外一件事。

    “調閱伐護末那學院學生的學籍和課題報告?”聽到這個要求的時候,艾爾海森的驚訝程度似乎比剛剛知道草神執政時還要多出那么一點點, “自然是沒有問題的,不過沒有虛空輔助索引這是個很龐大的工程,就是不知道草神大人是需要全部的,還是其中某一部分?”

    “你應該是認識的,和大風紀官關系很好的那個孩子,叫做阿娜爾。”納西妲溫聲說道, “除了學籍以外,她在教令院期間的所有記錄檔案的課題報告和測驗內容,我全部都要,這些東西不少,也很雜亂,好找嗎?”

    “好找。”艾爾海森神色平靜地點點頭, “正巧我在前往奧摩斯港之前在重新整理因論派的材料,她那一屆的學生不多,大部分的內容我能很快就找出來,只是如果您需要全部的話,那么還有一部分缺失的材料需要補充。”

    “只是想看看她在校期間的成績啦,”納西妲的表情有些柔軟的無奈: “工作如此認真我當然很高興,但是如果只是平日里隨堂測驗那種的話,沒什么必要的。”

    “我清楚您的意思,也并不是想要給自己增加不必要的工作量。”艾爾海森點點頭,依然維持著他一貫的冷靜: “只不過這份材料涉及到她畢業的相關問題,如果想要解這名學生的學術能力,沒有什么比這個更合適了。”

    ……納西妲被說服了。

    她有短暫的擔心過書記官拿著這份申請報告是要做什么,可對方只是指給自己阿娜爾的導師,說明了她導師的特殊情況和她在此之前已經遞過了一份畢業論文——并且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那份畢業論文就放在了伐護末那學院的學者辦公室,再也沒有了后續。

    “我承認自己是有些私心的。”書記官坦坦蕩蕩地和納西妲解釋著,目光毫無閃躲的意思: “我那位學妹雖然和大風紀官更熟悉一些,可他現在畢竟不在也幫不了什么,再怎么說也是和我還算關系不錯的后輩,一直因為這種理由導致無法畢業的話也有些太可憐了,順手幫一把的事情。”

    在草神的智慧宮中,書記官是這樣和納西妲解釋著的。

    草神并未做出什么評價,她低頭看著那份畢業論文,并很快就閉上了眼睛。

    顯而易見的不贊同。

    艾爾海森想著。

    他可憐的學妹就算已經寫出了一份相當出色的論文,但是她依然無法畢業。

    ——但是,神明的反應算是在艾爾海森的預期之內。

    大人物們之間的彎彎繞繞并不是他這個小小的書記官需要好奇的內容,阿扎爾的倒臺也好,神明的重新執政也罷,總歸都是影響不到書記官的日常生活規律,他現在也不過就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多放上一點東西,這并不難,不會比在整理會議記錄上多畫上幾個重點更麻煩。

    草神大人那副沉重卻又為難的樣子也算是證明了他對論文價值的判斷并沒有出錯,這讓書記官接下來的安排成功率也隨之上漲了幾分,這里面唯一一點不在他計劃范圍內的部分,是草神的智慧宮內,除了神明本人還有一位另外的客人。

    他原本還以為是學妹的一些特殊身份引起了神明的注意并因此引發了一些額外的興趣,不過現在看來,還有些外來的影響因素。

    在自己報告的時候,那位來自楓丹的紳士就坐在另一張桌子旁邊,正在專注翻閱自己不久之前遞上來的屬于阿娜爾的那些課題報告和成績單,且全程表情凝重,一言不發。

    艾爾海森看著他眉頭微蹙的嚴肅樣子,沒過一會就轉開了視線。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但是……”

    納西妲看著手中的那份畢業論文,形狀姣好的眉頭自始至終就沒有放松過,艾爾海森觀察著神明的表情,很冷靜地接著說道: “但是還不足以支撐她畢業,對吧。”

    他沒說什么多余的話,可那邊那位楓丹的紳士卻忽然抬起頭來,看向了這邊。

    “正是如此。”納西妲歉疚的目光先是看向了眉頭緊蹙的那維萊特,隨即才語氣為難的看著艾爾海森,嘆息著說道: “你既然主動開口,自然比我更早知道這份論文的質量……”

    沒有問題,毫無瑕疵,足以印證伐護末那學院的學者們對她的判斷是沒有錯,她本該可以成為學院最年輕的訶般荼,甚至是成為伐護末那學院有史以來最為年輕的賢者。

    可教令院的規則如此,在現在這個封閉又壓抑學術環境中,她的這篇論文注定只能成為廢紙一堆。

    “是的,我知道。”

    艾爾海森平靜的點點頭,以一種極為冷淡的語氣回答道: “某種意義上,她更難畢業了。”

    畢竟除非草神先提前完成教令院的內部改革,不然以教令院現在的風氣,阿娜爾不要說成功畢業,不被驅逐出境流放去沙漠那邊都算是好的。

    納西妲長長嘆了口氣,并沒有否認書記官的評價。

    ……

    那維萊特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了。

    情況已經嚴重到了這個地步嗎?

    “但是也總不能讓她一直卡在這里啊……”納西妲喃喃道,之前龍女都已經馬上就要淹沒世界樹了,都能能因為想起來旅行者毀了她最初的論文課題瞬間從世界樹的根系扭頭殺回現實世界,如果教令院一直卡著這種事情不撒手,誰也不敢保證耐心耗到極限的阿娜爾會不會當場意志崩潰,不管不顧的來個水淹世界樹重寫世界式,僅僅就是為了給自己搞定畢業問題——

    “讓她轉院去阿彌利多學院呢?”神明垂頭苦思,隨口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我記得那孩子之前不就是因為想要避開她的師兄才選擇了因論派么?如果現在只是想要幫她完成畢業的話,那么讓納菲斯親自來負責肯定就沒問題……”

    在某道存在感強烈的目光中,草神認真探尋方法的聲音被迫戛然而止。

    納西妲的聲音哽住,在艾爾海森不解的注視中,草神默默轉過頭看向了不遠處已經停下手上所有工作的那維萊特。

    這位楓丹的大審判長從桌子旁邊更換了自己的方向,雙腿優雅交迭,雙手置于膝上,早已放下了原本手中的課題報告轉而看著她,他的態度是顯而易見的認真嚴肅,那張俊美非人的臉上亦是寫滿了某種強烈的不贊同。

    “我能理解您對子民的偏愛,和一些過分的縱容,”那維萊特思忖著,慢慢補充著自己的意思, “……但我也并不希望那孩子會成為一個無視公平公正的特權階級,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納西妲: “……”

    你想要毀滅世界嗎,朋友。

    第156章

    落差

    看著那維萊特認真嚴肅的眼神,納西妲抿緊嘴唇,慢慢深吸了一口氣。

    楓丹的客人并未刻意隱瞞自己的身份和來歷,而是第一時間就坦然告知了自己和龍女之間密不可分的血緣上的關系,但從這一點來說,納西妲深感感激。

    可現在的情況是真的有那么一點不合適了。

    “……這并不是什么特權階級的意思,那維萊特先生。”

    納西妲開始感覺頭疼,要如何和楓丹的最高審判長解釋須彌的學術風氣問題是個相當麻煩的事情,當然,她也可以選擇更加直白一點,坦坦蕩蕩地告訴他,龍蜥大群的意志因為先前虛空的影響早已瘋狂擴張到了一個難以想象的地步,可能隨時隨地都會威脅到提瓦特整體安全的那一種——

    草神轉頭看了一眼旁邊仍是一副狀況外樣子的艾爾海森,只覺得自己的腦子似乎變得更痛了一些。

    首先,這個問題是否要解釋,究竟要從哪里解釋?

    要解釋龍女的危險就避不開世界樹的問題,解釋世界樹的問題就避不開先前須彌教令院搞出來的爛攤子——那維萊特在楓丹的評價再高那也是楓丹的事情,為了解釋一個問題就把須彌隱藏起來的內務直接扯出來給人家看,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以及,要解釋清楚阿娜爾的問題,就還得額外想辦法避開這位有些聰明過頭的書記官。

    草神感覺他大概率已經提前注意到了先前教令院的風波涌動,但是書記官沒有選擇義憤填膺的站出來指出問題所在,也沒有如同其他普通人一樣當做無事發生,他選擇換了個法子想辦法讓自己在此期間可以置身事外,他去了奧摩斯港,阿娜爾的事情想來了也猜到了一些真相,只是線索不夠,還不夠讓他拼湊出事件的全貌。

    如果艾爾海森的可控性高一些,那么納西妲不會吝嗇和他分享自己的情報。

    但對于神明來說,龍蜥之大群,淵下的龍女,知道這些特殊秘密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特別是艾爾海森這樣性子太過獨立的聰明人。

    艾爾海森安安靜靜沒做出什么超出預期的事情,一來是他沒有阿娜爾那么瘋,二來則是因為現在教令院的問題還沒有干擾到他的生活作息……若非如此,他也會是相當不消停的類型。

    “需要我出去一會嗎,草神大人?”

    但現在為止,艾爾海森表現出來的態度倒是足夠善解人意,聰慧守禮又擅長讀懂空氣的年輕人很容易引起旁人第一印象的好感,他注意到楓丹的貴客再次看向他,眼神溫度也緩和了幾分。

    “是我打擾了。”那維萊特低聲道歉。

    書記官搖搖頭,他第一時間注意到了草神猶豫無奈的表情和楓丹客人那嚴肅且不贊同的樣子——這里引用一個不太合適的形容,讓人很容易想起來皺著眉看著阿娜爾一言不發的大風紀官。

    但是看這位現在的反應和之前的措辭,想來也不可能有那位大風紀官一般重重拿起又輕輕放下的意思。

    書記官眉頭一挑,心中已經有了些新的想法。

    能讓剛剛執政的草神親自出面招待,又特意要了學妹的各種資料了解她在校期間的表現呢……

    在他看來那些東西沒什么實際參考的價值,不仔細關注本人的話只會認為阿娜爾是個能力一般的庸才,想來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應該也是第一次了解學妹……不,應該是只是知道名字但還沒見過面的程度。

    唔。

    什么樣的關系需要認真做到這一步,連她在教令院的學習表現也要認真了解的?

    符合邏輯的選擇好像不多,而他正巧還知道學妹只是賢者的養女。

    艾爾海森收回打量的目光,側臉輪廓平靜如常,看起來依然是個斯文有禮討人喜歡的漂亮年輕人。

    “如此也好。”納西妲顯然因為這個建議隱隱松了口氣, “正好我這邊暫時沒什么事情需要你幫忙了,那你去忙吧……不過也請書記官做好準備,等到這一切結束后,可能還有些新的工作安排需要交給你去處理。”

    “我會完成自己的分內工作的,”對于神明顯而易見的看重和賞識態度,艾爾海森對此卻是一副興趣不多的樣子, “如果您沒有其他工作安排的話,我想先臨時請個假,看看納菲斯先生。”

    “你要去看他嗎?”納西妲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還沒等她的腦子轉明白憑艾爾海森和納菲斯之間看似沒什么關系的關系,這里面究竟是什么能支撐他去看看賢者納菲斯……書記官已經很淡定的點了點頭,先一步開口和她解釋起來: “學妹現在畢竟不在教令院,想來賢者大人也無法放下心,不過正巧我之前在奧摩斯港的時候和她呆過一陣子,我去的話,應該可以讓納菲斯先生稍稍安心一些……如此也有助于他的安心靜養。”

    ……聽起來倒是沒什么問題。

    沒有什么是比女兒平安無事的消息更能讓一位父親放松的了,邏輯上聽起來沒有問題,也很符合人類的情感變化,雖然草神的表情還有些狀況之外的懵懂,但她下意識點了點頭,選擇同意書記官的“貼心建議”。

    沒辦法,被囚禁數百年的神明對外界的解來源于那些奇思妙想的夢境,夢是不講邏輯,也不用考慮實際的人情往來的,她能妥善處理教令院內大部分的工作,但人類的社交邏輯和潛在規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抱歉,容我冒昧問一句。”

    那維萊特看著這位須彌的年輕人,寥寥幾句話,足以留給人沉穩可靠聰慧體貼的印象,他思索片刻后沉聲問道: “請問您與名為‘阿娜爾’的孩子,是很親近的關系嗎?”

    “嚴格意義上不算是親密,畢竟只是學長和學妹的關系——學長還是早早畢業,沒能提供什么學術上額外幫助的那一種,”艾爾海森從容回答道, “不過我身為教令院的書記官,的確比其他人知道的稍稍多那么一些,比如說如果您需要調閱阿娜爾學妹某一階段的學習匯報的話,我可以提前整理好交給您,不會浪費您的太多時間。”

    那維萊特原本過分嚴肅的神色為此稍稍緩和了幾分。

    艾爾海森沒再多說什么,與神明和楓丹貴客的談話到此為止,有些東西點到為止就是最合適的,他接下來還有其他的安排——除了和草神大人解釋的需要告知賢者納菲斯有關阿娜爾的消息以外,他的另一位得意門生也需要幫忙報個平安。

    ***

    比預期的時間更快一些,理論上正在靜養不見外客的納菲斯很快就接待了這位年輕的客人。

    “……教令院的書記官大人遠道而來,我這里卻只有這些東西可以招待你,請多見諒。”

    艾爾海森規規矩矩坐在賢者的面前,很溫和搖的搖頭: “您太客氣了。”他的目光并沒有冒昧的四處打量,而是安靜且克制地停留在了賢者的身上。

    大概是因為先前被阿扎爾折騰的不清,賢者的發絲之間已經添了些許突兀的霜白,他親自泡了草藥茶放在書記官的面前,這才認真看著這位神情溫和態度謙遜的漂亮年輕人: “我現在與教令院沒什么實際的合作課題了,想不到有什么事需要書記官親自來找我的理由,所以年輕人特意來找我這個沒事干的老人家,是草神大人有什么額外的安排嗎?”

    “那倒沒有。”書記官搖搖頭, “只是聽說了您已經沒事了順便來看看,正巧之前在奧摩斯港的時候見過學妹,想著這期間您應該得不到她的消息,所以過來和您說一聲她的情況。”

    “哦,原來如此。”納菲斯一臉恍然大悟,隨即笑瞇瞇地點點頭,煞有其事地感慨起來: “我就不說那些討人厭的客套話啦……艾爾海森,嗯,我也是有聽過小娜提起過你的,是個相當聰明的孩子,很可靠,也很討人喜歡。”

    “您也可以不必如此顧忌我的心情,納菲斯先生。”艾爾海森的臉上露出一點無奈的表情, “如果學妹真的會和您提起我,我覺得她可能不會有什么褒義的評價,畢竟學妹和我在校期間的關系算不上是十分融洽的類型,這一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哎呀,是這樣嗎?”納菲斯依然是笑吟吟的,若無其事地轉過了這個話題, “年紀大了,想不起來了……別看我這個樣子,平日里和小娜聊天也是說了這件忘了那件,說真的那孩子都有點不太想搭理我了……不過這種事情總歸有賽諾陪著她聊啦,誰讓我這個做爸爸的記性不夠好,遠遠不如年輕人記得牢固。”

    納菲斯摩挲著杯子,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隨口補充了一句。

    “別擔心,書記官,”賢者笑瞇瞇地說著, “和我這種記仇又令人討厭的老頭子不一樣,賽諾不是個會把私人情緒帶入工作的孩子,就算小娜真的和他說了你的壞話也不會對你有什么影響的。”

    艾爾海森安安靜靜地聽著,表情依然平淡如常。

    “大風紀官的為人處世,教令院內所有人都是信得過的。”他點點頭配合著納菲斯的發言,又若無其事地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來這兒除了告訴您有關學妹的消息以外,順便還想和您打聽一些別的問題。”

    他頓了頓,便很干脆地直接問道: “您收養阿娜爾的時候,知道她是個什么樣的孩子么?”

    賢者納菲斯的笑容并沒有太多變化,但他聽到這個問題時也隨之垂下眼,放下了自己手里的茶杯。

    “……書記官來問我這個問題,想來是有什么特殊情況吧。”

    “請您別誤會,”艾爾海森溫聲道, “我這一次是私人角度的拜訪,并不是神明的示意。”

    “當然,我也愿意相信你的解釋。”賢者點點頭, “但是我比你年長許多了,孩子,見過的天才也不在少數,所以我大致能猜到你的來意,和你提出這個問題時背后存在的某種可能,不過沒關系,這件事我自己心里也是有些準備的——早晚都會有人來問,也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人提起。”

    “……但我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然而納菲斯話音一轉,又慢悠悠地說道, “至少我剛剛收養阿娜爾的時候,教令院的背景調查已經足夠詳細,你從我這里問不到教令院檔案記錄之外的東西,若是真心好奇,不如去問問她自己或是賽諾那孩子?”

    艾爾海森聞言眉頭一抬, “我為何要去問大風紀官?他的工作范圍應該不包括這一部分。”

    “因為都是小孩子嘛,小孩子會和小孩子說很多奇奇怪怪的話呀,”納菲斯笑瞇瞇地回答說, “小娜也曾經是個小孩子,可誰會在意孩子說的話是什么樣子呢?他們的奇思妙想那么多,無時無刻都會出現,每一個都認真聽并給出解釋的話,大人可就要累死啦。”

    ——所以會認真聽完一個小孩子所有奇怪發言的,也只能是另外一個小孩子。

    賽諾是個很負責的引領者,無論是幼年還是現在:面對那些完全無法理解的問題,能解釋的就去解釋,解釋不了的就一起琢磨,琢磨不出來的就先放在一邊,察覺到有哪里不對勁的,無需等到問題發酵就會有年長些的那一個煞有其事地主動開口叫停……孩子的思維模式也只有孩子可以完美契合,年輕時候的單親爸爸樂得在這時候做個甩手掌柜,不必時時刻刻頭疼幼崽嘰嘰喳喳地和他講述那些聽都聽不懂的東西。

    小娜執著于星星的時候他也琢磨過,這是否是又一個天才的星象師,但當納菲斯拿著女兒的圖稿去問了隔壁梨多梵諦學院相熟的同僚,得到的卻是“鬼畫符”, “邏輯不通”, “不知所云”, “納菲斯你慣孩子也該差不多得了”這類的評價回復時,他也就沒再執念過自家幼崽的天賦問題。

    至于認認真真陪她一起琢磨星星的賽諾最后同樣沒有進明論派,反倒是轉而進了和星相學八竿子打不著的悉般多摩學院這件事,無疑是側面證明了納菲斯的猜測。

    他家的崽子就是沒有星相學的天賦啦。

    比起陷入回憶滿臉懷念的賢者,艾爾海森安安靜靜聽完了對方的感慨和回憶,表情也要顯得平淡得多。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彼此之間更是毫無秘密可言的親密無間。

    只能說……果然如此。

    他有心理準備,自然也就沒有什么多余的反應,艾爾海森沉思片刻后,便在納菲斯意味深長的注視中,無比從容的提出了自己的下一個問題。

    “學妹有可以信賴的對象自然是最好不過的,”書記官如此說道,語氣沉穩,表情認真。 “既然如此,我們也就不必在這個問題是浪費過多的時間了——所以我開門見山地直接就問了納菲斯先生,您有沒有考慮過,如果學妹血緣意義上的真正監護人來找她,但注意到她還沒有畢業這件事情的話,會給她帶來什么不可預知的意外后果么?”

    他話音未落,又放輕語氣,以一種頗為遺憾的口吻補充道: “更何況我們都知道阿娜爾無法畢業和她的能力其實關系并不大……我們清楚這里面的各種原因,外人卻不一定能切身體會她的難過,賢者大人……您忍心讓不了解情況的外人就這樣一直誤解下去么?他可能還是學妹血緣意義上的親人,是未來需要和她長久相處下去的新的‘家人’——您確定能接受您的女兒好不容易找回來的親人,在正式了解她之前,已經先入為主地認為學妹是這樣一個充滿了遺憾的孩子么?”

    納菲斯: “……”

    納菲斯有些牙痛地嘶了一口冷氣,露出無比沉痛的表情。

    “我是相信學妹的能力的,賢者大人,”年輕的書記官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 “她的論文我有看過,只能說不符合現在教令院的學術氛圍……換做另外任何一個地方,她都是毋庸置疑的天才。”

    納菲斯心有戚戚地感慨起來: “真可惜,小娜是個教令院的學生……”

    “但教令院目前很多的工作都還處于停滯狀態,包括畢業論文審查這一部分——現在的教令院,連識藏日的必要流程工作都很難完成了。”

    艾爾海森慢吞吞地提醒道。

    “您是她的父親,應該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在生論派上的天賦——我想,應該不會比您的另一位得意弟子差到哪里去。”

    納菲斯看著他的眼睛,若有所思: “可現在大賢者不在,畢業季學生的轉院申請可不是那么好批復的……”

    “正巧。”

    書記官露出微笑。

    “……大賢者不在的同時,大風紀官也不在教令院呢。”

    第157章

    試一試

    ——年輕人。

    納菲斯看著眼前的年輕的書記官,用真誠卻帶著引導意味的語言慢慢和自己鋪開一種全新的構想。

    他想做什么?

    納菲斯想了想,卻只能想到一些會讓自己嘴角上揚的東西。

    ……果然,還是個年輕人呢。

    賢者笑瞇瞇地想著。

    鋒利又聰明的年輕人,那雙眼睛也沒有學會要如何正確的收斂銳氣鋒芒——可以說他不在乎,也可以說他這個年紀又擁有這樣的天資,顯然是不屑于學習這樣的手段的。

    但是以他這個年紀來說,沒有直白的表現出野心勃勃的樣子,也沒有使用一些過激的爭取手段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年輕人了……至于他話里話外的那些暗示和引導,只能說很為小娜考慮——至少目前看起來是的。

    競爭也好,試探也罷,一些無傷大雅的小手段什么的說到底都是年輕氣盛的孩子們擁有的特權,他這樣上了年紀的老古董還是不要隨隨便便就跟著攙和才好。

    于是納菲斯沒有和之前那樣,擺出來一副憂心忡忡又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符合年輕人的話,正相反,老人很愜意的放松了自己的身體靠坐在椅子上,然后才對著面前的書記官露出一個很溫和的笑容。

    “我有個很可愛的孩子,先生。”

    他輕聲說道。

    “那是個調皮又活潑,貌似乖巧懂事,實際上非常自我又任性的孩子——”

    納菲斯頓了頓,還是失笑道: “您能想象她單純因為不想和她的小師兄碰上所以就拒絕了生論派的入學建議么?”

    “當然,這件事情上她和我解釋的是,不希望自己未來的研究課題和提納里出現高度重迭的情況,很像是她說的話,對吧?但我除了是教令院的賢者,是無數學生的導師之外,我也是她的父親。”

    怎么會有父親不了解孩子呢?

    ——他的女兒,有的是賢者之上堪稱瘋狂的野心。

    有關真相,有關真理,有關世界之外的真實。

    教令院的原罪,探索真理的禁忌,提瓦特所謂的一切不可名狀的未知之物……這些在她眼中似乎從來都不是需要避而不談的東西,所謂的原罪是愚昧守舊之人的故步自封,連神明也可污染的禁忌知識?

    不過是如今的人類尚且無法解答的謎題罷了。

    她的幼年尚且懵懂,卻已經無數次的想要伸手撥動提瓦特昭示命運與真相的古老星軌;并非孩童的天真想法,而是發自內心地認為這件事情其實是可以做到的——可是在不久之后,那個孩子卻開始選擇將望向星空的目光落下來,轉而看著父親院中的花草,盯著午后的一盞薔薇奶糊,還有幼年時身邊抓著她回家的手。

    提瓦特的星空很美,但她也學會了在黃昏日落之前就要早早回家。

    “我相信我女兒的能力和她的心性,書記官先生,至于您所說的與她真正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唔,我想這一點其實也沒什么好擔心的,”納菲斯輕描淡寫的說著,抬手為面前沉默許久的年輕人重新倒滿了他面前的那杯草藥茶: “小娜啊,那孩子如果真的生氣了,不要說什么畢業證了,她就連教令院的原罪都沒放在眼里,你覺得她會在乎這個嗎?”

    艾爾海森輕輕眨了眨眼睛,卻沒有說話。

    但她仍然遵守著教令院的規則。

    他想。

    她是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活著的,藏起自己的鋒芒,無視自己的才能,在規則允許的條件下搞出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麻煩,她在常世的規則里建立自己的世界,并且樂在其中。

    她可能隨時隨地都會因為某些理由放棄教令院賦予她的身份價值,艾爾海森從不懷疑這一點。

    ……但她仍然在聽賽諾的話,不是么。

    “……我沒有別的意思,納菲斯先生。”年輕人垂下眼,以一種極為恭敬又溫順的口吻和他說著, “我只是個小小的書記官,沒什么實質性的能力,現在也只是站在我的個人立場上提出一點建議而已。”

    “我并沒有斥責你的意思,年輕人。”

    賢者的聲音依然是平緩的,包容的,他看著面前年輕人的眼睛,輕輕嘆息著問道: “但是你之前與我說了這么多又是為了什么呢,教令院的問題這么多,阿娜爾如果僅僅只是想要完成她的畢業那我想就算是大風紀官也不會阻攔的。”

    所以,何必呢。

    會有人愿意為她出謀劃策,說到底不過是個小小的畢業問題,遇到類似麻煩的學生每年都有那么多,從來也不缺少阿娜爾一個;就算因為教令院混亂至此,情況壞到了她不得不一切從頭再來的地步,也是會有人愿意耐心哄著她,陪她一步一步重新再走一遍的。

    “我……應該只是想要試一試。”

    艾爾海森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種符合他年紀應有的拘謹感,因為尚且空白的認知無法賦予他應有的底氣和一貫的從容,要如何正確解答內心是個永恒無解的難題,天才和庸才唯獨在這方面會傲慢又模糊的真心列為同等對待的對象,在探索的途中,所有人第一時間所能擁有的都是如出一轍的茫然與堪稱愚蠢的求知欲。

    書本和虛空都無法賦予理性之外的感知,再豐富的文字也無法描述心中最精確的情緒,年輕的探索者亦步亦趨強自鎮定,走在一條不清楚前途與來處的路上。

    “想要試試什么呢?”長者耐心至極地問道。

    “……試試別人能做的事情,看看我行不行。”艾爾海森幾乎是瞬間就恢復了一貫的沉穩與鎮定,不疾不徐的回答說, “又不是什么只有一個人能做到的,想要試試也沒什么吧。”

    說到底,那也不是只有大風紀官才能做到的事情——既然不是某個人鎖定的唯一特權,那他為什么不行?

    納菲斯沒有否認,沒有拒絕,但也沒有開口說出什么鼓勵或是贊揚的話。

    “我明白了。”長者笑著點點頭, “我寫封信給你吧。”

    “小娜可能會聽從你的建議轉院,但也可能不聽你的,腦子一個不清醒跑回來直接辦退學也不是沒可能……”納菲斯和艾爾海森抱怨著自己那個不聽話的孩子,聲音里卻聽不出多少真心實意的不滿, “說到底我也是不管她很久了,所以我這個做爸爸要她去做什么應該也是沒什么用的,我這里最多能給你寫封信表達我的意思,她若是真的要轉院進阿彌利多學院我自然是很高興,不同意我也沒辦法。”

    賢者納菲斯的意思很明白,即使書記官把話說到了這個地步,他依然選擇尊重自己女兒的意愿。

    是選擇更加輕松的阿彌利多學院還是繼續原本的伐護末那學院,亦或是干脆放棄他這個思想保守的老父親和鐵面無私的大風紀官離開須彌另做一番天地,那都是孩子自己的事。

    至于能不能說服阿娜爾讓她選擇一條更加安穩,或是更加輕松簡單的路子,那就是這位好心書記官的自己的問題了。

    他不打算插手,也沒那個心思。

    去試試嘛,年輕人試試又沒什么,反正也不違法。

    納菲斯笑得頗為燦爛,更是有些隱約的幸災樂禍和樂見其成,偶爾也要有些這樣的發展才會滿足老父親那糟糕至極的惡趣味——總讓居勒什洋洋得意下去也不是什么好事情,至于自家的崽子是不是會在這里面吃虧他還真的不太擔心,總歸一般沒人會比她更擅長無視規矩,大不了就是退學以后回家后又哭又鬧所有人都不見,頂多就是把他后院嬌養的薔薇花挨個剪禿。

    阿娜爾再怎么說也就是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又不是什么喜好奢侈的性子,無法畢業沒有工作也沒關系嘛,爸爸還是養得起的。

    *

    艾爾海森從賢者手中接過了那封薄薄的信。

    他沒寫太多,想來是沒指望過靠一封信就完成所有的交流內容,不過是順著艾爾海森先前的建議提了些有關轉院的事情,但看納菲斯先前的意思,想來也不會在信里擺出什么強硬的態度——艾爾海森垂下眼看著手中的信,不由得想,他可以去試試了,但是意外的沒有什么會成功的底氣。

    他對學妹并非一無所知,在奧摩斯港的時候也算是可以熟練掌握對方命脈的那一種類型。

    至于神明先前的遲疑忐忑猶猶豫豫,那位遠道而來的客人,阿娜爾隱藏的身世謎題,先前在奧摩斯港已經推測出的一點破碎細節……這些好像都可以側面證明她的身份了。

    但是艾爾海森說真的還真的沒太在意過這種事情。

    對于會被大風紀官牽扯這么多年的阿娜爾來說,真正能穩定她身份認知的從來都不是她自己的意識,而是旁人對她的判斷。

    某種角度上,她其實一直都是個好孩子。

    為了納菲斯的期待,為了大風紀官的期待,為了她身邊所有人的期待,她成為了現在的阿娜爾。

    少女樂在其中,并未因此生出絲毫的怨言和身份差異上的強忍不滿,不出意外的話,甚至可能就這樣平靜的度過屬于“阿娜爾”的一生。

    神明應該是在遲疑要以什么樣的方式對待她,這不行,太慢了,也太猶豫了,她是那種察覺到對方態度微妙遲疑的一瞬間就會先一步掌握主導權的類型——什么存在會在神明的對面依然可以掌握絕對的主動權?答案顯而易見。

    信息差,身份差,認知的差異和她對自身的信心……阿娜爾能在規則之外的地方游刃有余地行走至今,依靠的無非就是這些。

    他其實也能大致猜到對方的身份,卻不是很想深究下去。

    艾爾海森不認識非阿娜爾之外的類人存在,想來阿娜爾也不會想要看到一個對她身份百般警惕無比小心的陌生人……至于其他的,他沒有賽諾那樣依靠時間積累下來的充足底氣,稱不上知根知底的解,但他至少清楚一點:從須彌之外返回的學妹依然會乖乖叫他“學長”,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同樣愿意繼續作為“阿娜爾”存在著——

    這就行了。

    僅從這一點來說,他和大風紀官其實沒什么不同。

    手上拿到了屬于賢者納菲斯的手寫信,也已經和大人物們請好了假,接下來要做的應該就是調查學妹接下來的去向了——艾爾海森放棄了回頭去和草神大人提前要一份未署名的轉院申請的相關打算,撫養阿娜爾長大的納菲斯既然是那樣的脾氣,那過分的控制欲只會起到反效果。

    她對待自己的態度眼下姑且稱得上一句獨一無二,可炸毛的幼犬雖然可愛,但一直這樣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還是要留一些回溫余地的。

    楓丹的貴客還在和草神商討接下來的安排,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也會去找阿娜爾,艾爾海森想了想,決定還是省略掉冗贅的報告申請和需要為此浪費掉的時間,書記官去了因論派那邊走了一圈,從各種煞有其事的流言傳聞中拼拼湊湊,很快就推測出了對方如今的位置。

    喀萬驛,防沙壁。

    沙漠那邊。

    艾爾海森下意識皺了皺眉頭,但他很快就放松下來了。

    又不是什么龍潭虎穴,就算真的在沙漠里碰到胡狼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早晚都是要有這么一回的。

    值錢的東西沒必要帶著,反正現在自己帶多少摩拉也不會比學妹更有錢;渾身上下最有價值的莫過于這份納菲斯的手寫信,艾爾海森在離開生論派賢者的住處時有那么片刻的遲疑,他看著院中盛開的須彌薔薇琢磨著是否要摘下一朵在路上做成標本當做久別重逢的禮物,后來想了想還是算了,如果她愿意轉院去生論派,倒是可以反過來借著人情找學妹幫忙讓她給自己做一個。

    臨行之前,年輕的書記官并未攜帶太多累贅之物,反而相當惡趣味的寫了封信送去給沙漠深處的大建筑師,至于對方收到信會有什么反應,以及那位好心的建筑師又會慌慌張張寫點什么回來……嗯,等自己和學妹一起從沙漠回來的時候,可以配合到時候卡維最新的反應一起看。

    第158章

    沒贏過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年輕人的腳步在草木豐饒的土地上駐足流連,生論派賢者的住處猶如洋流交匯之處,流淌過草木最為純粹熱烈的生命力。

    沉默的生命同樣擁有自我的情感,但它們沉默,安靜,無聲無息,于是便借由滋養根系的水流帶走他們全部的感情。

    在本該無人知曉的隱秘談話中,人類的聲音與情緒順著草木的枝葉流淌入地脈深處,自那個孩子人類養父的住處之中流淌出來的全然陌生的情感,被祂們悉數送入了水中。

    本該就此融化。

    賢者的感情,人類的感情,那些曾經有過的囈語與感慨,本該就此與萬千生靈融入水中的情感一同,借由潮汐的漲退消失在下一個屬于水的循環輪回之中。

    可漆黑的藤蔓伸出貪婪饑渴的根蔓,從中撈取令祂們感到滿足的那一部分。

    所有鮮活的,熱烈的,歡喜的,疼痛的,人類與其他生命曾擁有過的情緒都是祂們如今所喜愛的,曾經成為死域的經歷已經剝奪了祂們原本正常的感知,也直接剝奪了他們原本溫馴安靜的脾性,雖有豐饒之血的慷慨饋贈令昔日的元素生命得以重生,但失去的部分便是永遠失去的,唯獨這一部分,再也無法彌補重生。

    祂們知曉感情的滋味,品嘗過最真誠的歡喜與最熾熱的痛苦帶來的屬于感性上的滿足,枯萎的軀體再也難以生出這樣的情感,于是藤便借由從豐饒之血中獲取的那一點點閱讀水流的能力,從中捕撈最為熱烈的那一部分感情,填補祂們永遠饑渴而干涸的內心。

    與此同時,漆黑的藤枝從中捕捉到了一點陌生又熟悉的東西。

    和那個孩子有關系的東西。

    要告訴她嗎?

    告訴她吧,告訴她吧。

    既然已經分享過她豐饒的饋贈,便只能盡己所能,竭力回以同等量的血。

    ——于是附著在沙漠石屋上的枯藤結出樹液豐沛又嬌嫩的花,將其滴入空蕩的水杯中,匯聚成一杯殷紅的液體。

    阿娜爾自漫長的夢中睜開眼睛,看見的并不是守在身邊的白發少年,而是被黑藤赤葉小心環繞的粗陶杯子,直到見她醒來撐著坐起,漆黑的藤蔓才慢慢褪去,留給她行動的余地。

    龍女若有所思。

    她走過去將杯中液體一飲而盡,只是還不等她來得及消化完畢那其中蘊藏的信息,忽然又察覺到哪里不太對勁。

    阿娜爾抬手摸了摸肩膀,試探著動了動,然后她愣了一下。

    后背不痛了。

    身上的衣服換了阿如村的村民常穿的款式,料子雖然粗糙但好在足夠干凈,至于屋子里原本的血腥味也沒有了,如果不是這杯類血一般的液體卻沒有血腥味,她可能都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所以,她睡了多久?

    少女皺著眉思考片刻,還是選擇先把身上衣服脫下來看看自己的后背現在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先前被猶格·索托斯強制打上了烙印,現在后背不痛感覺像是愈合了,但也不曉得還會不會有下一次持續時間又會堅持多久。

    屋子里沒有鏡子,她擰著身子單單靠自己也看不到什么,阿娜爾拽著死藤,和祂們商量著能不能給她纏出來一個大致造型——也不用太過精細,差不多就行,漆黑的藤蔓舒展自己的軀體,沒過一會還真的似模似樣給她擰出來一個差不多的圓圈。

    阿娜爾盯著死藤蠕動的痕跡拼湊出的圖案,卻聽到身后老舊的木門吱嘎一聲,又被人很快關上了。

    ……漆黑的藤枝隨之僵住不動了。

    少女皺著眉倏然回頭,下一秒便和面無表情的大風紀官面面相覷。

    阿娜爾: “……”

    她盯著那雙毫無波動的赤金色眸子,慢半拍地抓過被子圍在身前,發出一聲短促又憤怒的叫聲。

    “你進來怎么都不敲門的啊!”少女尖叫起來, “不曉得避諱一點嘛!”

    賽諾轉過頭,以一種相當無奈又復雜的目光看著她。

    “你睡覺把腿砸到我肚子上的時候怎么不說。”

    阿娜爾: “……”

    沙漠好冷嘛,他是恒溫的嘛,靠著比馱獸安靜摸起來也比較暖和嘛。

    少女哼唧著轉過目光,默默把被子罩過腦袋。

    死藤窸窸窣窣,顫顫巍巍,大風紀官轉開目光,默不作聲地上前幾步,手中的赤沙之杖劃出一道利落又流暢的弧度,順著那個圓圈的上方毫不猶豫地直接切了下去,他克制著手中力道,足夠讓死藤避開被切碎的下場,即使如此,那些黑色的造物仍然在在赤沙之杖砸下來的前一瞬間驚慌失措的四散奔逃,重新貼回墻上瑟瑟發抖。

    阿娜爾: “……”

    ……說起來,她剛剛是不是一不小心差點就又絞了個門之印出來?

    小金毛眨巴眨巴眼睛,在大風紀官沉默的注視中,默不作聲地把自己身上的被子裹得嚴實了一點。

    “你知道那是什么?”她試探著問了一句。

    “不知道。”賽諾言簡意賅的回答,興致缺缺的從那些打著哆嗦的黑藤上挪開了目光。 “但是祂們準備擺出來的東西和你后背上新長出來的一樣,想來也不會是什么能直接看的東西。”

    阿娜爾眨眨眼,在被子下面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衣服已經穿好了,只是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什么,她總覺得沙漠民的衣服穿起來沒有那么習慣,哪里都有不太對勁的感覺。

    “長出來的?”

    賽諾點點頭,赤沙之杖隨手放在了一遍,重新屈膝坐在了她的旁邊。

    少年的身上還帶著沙漠夜晚特有的寒氣,阿娜爾從被子里伸出手,風紀官隨即微微傾過身子,讓對方那雙還帶著晨起暖意的柔軟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涼的。

    “在附近巡邏了一圈,剛剛才到早上,沙子都還沒回溫呢。”少年隨口解釋著, “你睡了很久,好在這期間后背上的傷口已經好的差不多了,所以我讓坎蒂絲小姐幫忙給你換了衣服——不過事急從權,我在旁邊守著,至于房間是我打掃的,你也不用擔心有什么東西會被人看見。”

    阿娜爾吶吶哦了一聲。

    賽諾的目光并未轉回阿娜爾的身上,似乎是并未在意身邊的小動作一樣心不在焉的看著墻壁上的黑藤和老舊的石磚裂紋,于是他聽到旁邊一點布料摩擦,以及什么東西正在偷偷摸摸緩慢蠕動的聲音。

    少年沒說話,只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剛剛握過赤沙之杖,在回來的時候又特意在門口的水罐里泡了一會,浸透了沙漠寒風的雙手現在還有些久違的僵硬感,他特意擦掉了多余的水分,小麥色的皮膚和室內昏暗的光線更是最完美的隱藏方式。

    他回過頭,看見毛茸茸的頭頂即將被松軟的被子吞沒殆盡,心虛的金毛正試圖把自己整個藏在里面權當剛剛的事情無事發生,可惜大風紀官早就坐在她的單人床上,少年曲起的膝蓋壓著她被子的一角,也直接導致了她的偷渡行為不那么成功。

    巨大又柔軟的一團窸窸窣窣反復蠕動,試圖貼靠墻壁,借由房間的陰影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賽諾瞇起眼睛,慢慢揉了揉手指。

    他抓著被子的一角扒拉幾下,從里面扒拉出來一個毛茸茸又亂糟糟的腦袋,阿娜爾反射性縮了縮脖子,手指先一步抓住岌岌可危的保護罩——也就是她的被子,只是還沒等女孩來得及把自己重新埋起來,一雙冰涼透骨的手掌已經毫不猶豫地率先伸了過來,貼上了女孩毫無防備的脖子。

    “……”

    猝不及防的阿娜爾打了個激靈,頓時發出一聲不可名狀的凄厲慘叫。

    *

    那一聲尖叫實在是太過凄慘又痛苦,以至于一天早上正常巡視村子的坎蒂絲立刻慌慌張張沖了進來,溫柔可靠的守護者一迭聲地喊著“怎么啦怎么啦!”推開門卻看見兩個人隔著被子打的不可開交,金發的少女此時衣衫凌亂滿臉殺氣,柔順漂亮的金發此時亂糟糟的垂在身側,女孩正罵罵咧咧地扯著被子,準備往另外一個人的腦袋上按。

    坎蒂絲: “……”

    從旁邊放著的赤沙之杖和掙扎的被子下面露出的一點點白發的痕跡,她想她大致猜到了對方究竟是誰。

    這個打法……他們兩位今年應該已經超過三歲吧?

    但是坎蒂絲張了張嘴,最后卻也只是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

    “……很高興看到您這么有活力的樣子,”她選擇了而更加恭敬一些的語氣,然而無論是阿娜爾還是扒拉著被子露出眼睛的賽諾都沒有對這句話有所反駁,于是坎蒂絲稍稍松了口氣,繼續溫聲說道: “正巧村子里的大家正在準備早飯,不介意的話,一起來用一些吧。”

    女孩維持著那個回頭看著門口的姿勢,直到守護者已經離去也沒有反應過來的樣子,還是被她壓在被子下面的賽諾嘆著氣坐了起來,重新用被子把她的腦袋蒙了起來。

    失去視線的少女毫無防備的被突如其來的被子蒙了一臉,下一秒就被身經百戰的大風紀官成功裹成了一個一團后又因為失去了重心不得不重重砸到一邊。

    被子里面安靜了一會,隨即傳來了罵罵咧咧的聲音。

    賽諾對此無動于衷,只是熟練有迅速地把對方裹成了個球,如此才心平氣和地拂去身上莫須有的浮灰,又無比從容地拍了拍旁邊的被子團。

    “玩這個你就沒贏過的,還是乖乖認輸吧,小娜。”

    少女晃來晃去,唯獨對他的勝利宣言毫無反應。

    沒過一會,一雙白皙細長的手指撥開被子,露出女孩一雙若有所思的淺青色眼睛。

    “……剛剛坎蒂絲小姐用敬語和我說話誒。”

    阿娜爾指著門口和賽諾說道。

    “你鬧出來的動靜不小的,”賽諾坐在被子團的旁邊單手支頜,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坎蒂絲也不是什么獨來獨往的傭兵,為了村子負責,她行事自然要多加小心些。”

    少年話音未落,又迅速且精準地攔住了身后踢過來的一條腿,偷襲不成于是無能狂怒的金毛轉而去撓他的臉,大風紀官面無表情地冷笑一聲,囂張又帥氣的向后一躲,結果因為忘記了自己盤腿而坐的姿勢,成功在原地摔了個趔趄。

    賽諾: “……”

    少女見狀如此,同樣發出一聲猖狂至極的得意輕笑,被子團再次被拆開全新的戰場,一金一白再度糾纏一起,打的煙塵四起,不可開交。

    *

    從崖邊小屋離開后,坎蒂絲左右提醒了一圈,留了兩份早餐出來放在一邊。

    大風紀官這段時間基本上穩定在了那邊了,先前的特殊情況他選擇住在那里似乎也無可厚非,至于傭兵團的那一位并沒有和須彌教令院的大人物打交道的關系,最近都是在他自己的旅團內活動,很少會在村子里出面;

    除此以外,就是那位自稱“淵上”的客人了。

    那位客人和其他人不一樣,雖是和賽諾一起來的,卻也稱得上一句來歷不明;出手到倒是大方,可日常住著卻也沒有什么做生意的意思,一直逗留至今未曾離去,便顯得有些微妙的可疑了。

    那位大風紀官因為要考慮崖邊住著的那一位,在此之前也沒騰出來什么功夫來處理這件事。

    坎蒂絲思索著這段時間里發生的事情,耳中聽見一點腳步聲靠近,她回頭看了一眼,看見那兩個并肩往這邊走來,阿娜爾低頭和賽諾說著什么,笑容如常神色輕快,只是還沒等坎蒂絲也跟著露出個足夠溫和的微笑歡迎這兩位到來的,守護者的笑容便已經先過她的理性一步,不由自主地僵在了嘴角。

    少女若有所覺地抬眼看了過來,比起和少年聊天時輕松愉快的弧度,她轉頭看向坎蒂絲的眼神卻是一種似笑非笑的樣子。

    ……那雙眼睛。

    那雙淺青色的,美麗的,本該是溢滿少女柔軟歡喜和無憂喜悅的眼睛……此刻瞳孔細長,眸光冷淡,她對著坎蒂絲微微笑起來,那笑容是一種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精妙美麗,卻也讓守護者下意識捏緊了手指,屏住了呼吸。

    ——恐懼。

    不可名狀,無從用理性理解的無名恐懼,順著守護者的脊椎慢慢爬上她的大腦,她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正在下意識地放輕,這是擁有智慧的生靈天然擁有的本能——在無法理解的存在之前,所有的本能都只會叫囂著一件事情。

    放輕呼吸,放低節奏……不要引起對方的注意,已經不是什么避免觸怒的問題了,不要去看那雙眼睛,不要去理解那雙眼睛帶來的一切信息。

    ——逃。

    逃就對了。

    但就在坎蒂絲即將要被自己的緊張逼迫到窒息的下一秒,一只小麥色的手掌忽然冷不丁蓋上少女的頭頂,直接把她的腦袋給壓了下去。

    阿娜爾: “……”

    坎蒂絲: “……?”

    女孩被按住腦袋,臉上笑容消失,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已經換成了猝不及防的空白茫然。

    “這么看人很不禮貌的,小娜。”

    教令院的大風紀官煞有其事地叮囑道,女孩隨即瞇起眼睛,陰著臉轉過頭和身邊的賽諾嘀嘀咕咕說著什么,然而少年抱著手臂一臉理直氣壯,對少女的抱怨更是無動于衷。

    坎蒂絲愣愣看著。

    直至此刻,她才感覺到自己的手指有些隱隱的疼痛,那是下意識捏緊太久后又驟然放松,血液回流時帶來的細微隱痛。

    雖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守護者有點茫然的想著,但是,好像已經沒事了?

    第159章

    咬合力

    坎蒂絲看著面前的兩人,眼神依然還有些微妙的恍惚。

    “……如果沒事的話,還是先吃些早飯吧。”守護者的沉思和猶豫不過一瞬,最后還是選擇強行讓自己忽略剛剛窺見的畫面,重新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現在。

    ……沒什么的。她默默地想著,不著痕跡地用力攥了攥手指,本來無法理解的事情似乎暫時出現了可控的手段,無論這種狀態是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的安穩還是僅僅只是臨時的控制手段……至少現在,他們還算是安全。

    再怎么說,阿娜爾也算是出手幫忙替他們攔住死域的人——于情于理,她需要記住這份好意。

    身邊有阿如村的村民陸續經過,渾然不覺剛剛險些發生的事情,一如既往地和村子的守護者與外來的客人熱情地打著招呼,坎蒂絲神色如常地笑笑,借著和這些村民聊天討論事情的功夫,慢慢拉開了和阿娜爾的距離。

    她一步三回頭的離開,最后憂心忡忡望去的一眼卻對上了大風紀官若有所覺地目光,只是那白發的少年并未做出什么明顯的表示,他依然在聽著少女的抱怨,并毫不客氣地抬手按住女孩準備轉過來的腦袋,再一次把她的頭給壓了下去。

    坎蒂絲: “……”

    溫柔的守護者啞然失笑,決定還是不繼續攙和他們之間的事情。

    *

    屋中散發著溫暖的食物香氣,咖喱,西紅柿,香辛料,還有些其他的食材……暫時被味道熾烈的香辛壓住了原本的味道,賽諾雖然還在聽著阿娜爾的抱怨,但是他的表情已經開始有點心不在焉,他有點餓了,被沙漠的寒風和先前打鬧時帶來的熱血上頭暫時遺忘了饑餓感,直至此刻才有些反應過來。

    和早就已經過了成長期身高穩定的阿娜爾不同,父親居勒什可還是一直和他強調自己還能再長長的。

    “……有薄荷和豆子的味道,薄荷豆湯?”賽諾目光偏移,忽然冷不丁的說了一句。

    阿娜爾立刻皺起眉頭: “不愛喝那個。”

    “沙漠條件如此,有一個地方可以穩定提供暖和的食物已經很不錯了,在這里就不要挑食了小娜。”賽諾拽著仍有些不情不愿地阿娜爾往前走, “還是說你要吃掉我身上剩的干糧?那個又干又沒味道,更難吃。”

    女孩的手腕依然是記憶中的細瘦伶仃,握著輕飄飄地沒什么重量,她像是一縷浮霧一般在身邊晃悠了一會,又沒骨頭似的重新快走幾步,挨上了少年垂下的手臂。

    “那個我也不要……我寧愿啃棗椰或者赤念果。”

    “不要大早上的就吃甜的。”賽諾頭也不回地提醒道,阿如村地方荒僻資源匱乏,不比生活規律的雨林居民,無論哪一餐都是以材料便宜量大管飽作為主要標準的,日常雖然也分一日三餐,但自然是比不上生活精細的雨林人,早上的阿如村就會提供咖喱和烤肉卷這樣的食物,至于更容易入口和消化的豆湯之類,則是為了村子里行動不便的老人提供的。

    日常需要消耗大量體力的大風紀官選了自己偏好的口味,女孩打著哈欠無甚興趣地想要離開,只是還沒走開一步手腕一緊,不得不又撇著嘴慢悠悠晃了回來。

    最后還是賽諾又拿了一副餐具,讓有點想走掉的女孩在旁邊坐著,任由她一臉百無聊賴地在自己盤子里挑挑揀揀,選自己喜歡的東西挑著吃,順便磨蹭過漫長的早餐時間。

    阿娜爾的叉子點在餐盤的旁邊,將一顆豆子戳來戳去卻又沒有弄出什么令人心煩意亂的敲擊聲,她現在的態度與其說是挑食,不如說她單純是對食物本身興致缺缺。少年垂眸往嘴里塞了一口阿如拌飯,默不作聲地咽下一點喉嚨里多余的滯澀感,然后才仿佛漫不經心隨口一提般輕聲開口: “是吃不下,還是不想吃?”

    “都有了。”阿娜爾垂眸想了想,依然在專注把那枚逃避了慢火熬煮的豆子重新碾成細膩的泥狀物,安靜了幾秒后才開口回答: “……也會餓,也會想要吃東西,除了不愛吃的沒什么所謂的忌口;只是吃了不會飽很的明顯,不吃也不會餓到發瘋。”

    “那就好。”賽諾依然沒有抬頭,吃飯的速度也沒有什么明顯的變化,他從自己那一份里撥出幾塊完好的蝦仁和肉塊推到少女的叉子旁邊,這才繼續道: “納菲斯先生肯定是要擔心的,你瞞不過他太多也就不要瞞著,對于老人家來說,能繼續好好吃東西,總歸問題就不算太大。”

    阿娜爾乖乖點著頭,還是把那幾塊肉塞進了嘴里,沙漠民的食物來源稱不上穩定,絕大部分的肉類來源通常是是沙漠中追逐的沙狐或是些運氣不太好的赤鷲,馱獸一般不會被列為肉類來源的主要方式,那太奢侈了,無論是傭兵還是沙漠民都很少會做到這一步。

    這一次的獸肉口感略有陌生,想來也是在此駐足的旅團傭兵用作替代旅費的東西,傭兵行事粗獷,也不知道從什么生物上剝下來的肉質品,經過秘制風干后再重新進行烹調,配合須彌本地味道熾烈的香辛料和阿如村的調味手段,也有種別樣的滋味。

    少女感覺到陌生的汁水順著咀嚼的過程溢滿口腔,可在下一個吞咽的過程里,劃過喉嚨的卻又像是沙漠深處昏黃無盡的風。

    她咬住了自己的叉子,牙齒與鐵器之間發出一點吱嘎摩擦的聲響。

    龍女忽然遲鈍的反應過來不僅是大群的水族擅長以水作為媒介,沙海生靈的血肉同樣是承載記憶與情感的載體,沙漠殘酷的生存條件逼迫他們習慣于將最后一份生機擠壓進身體的最深處,他們擅長等待,也永遠習慣于等待,等待的目標可能是下一個雨季,可能是下一處綠洲,也可能是放棄自我后犧牲給同族換來的延續和繁衍的子嗣,借由血肉基因銘記他們的過往,如此,綿延不絕,生生不息。

    淵下的龍女毫無防備地吞下它們的血肉,猝不及防之間,連眼神都是恍惚的。

    沙海荒蕪,烈風無盡,古老的綠洲最終還是褪色為終末黯淡的荒原,血肉的主人循著風與基因刻印的方向向著沙海深處行去,在那黃沙漫天的深處,即使生命的姿態與最初的君主早已被時光與劇毒蠶食扭曲成了異類的模樣,但那里依然是記憶中古老的歸鄉。

    退化的種族,失去知性的生靈,只能通過古老的本能遙望昔日故鄉的方向;而失鄉的龍王正沉浸在末日的風景之中,卻依然在庇護著她最后的子嗣。

    但說到底,無論是血肉退化還是失去知性,基因譜系依然不曾修改,意料之外的共鳴帶起深處的鏈接,更加龐大的禁忌知識對于如今的大群意志來說帶著無法控制的吸引力,沙漠深處的龐然大物扭過頭來,這次并非緩慢且意味深長的一瞥,祂已然扭過頭來,專注而饒有興趣的注視著目光所在的位置。

    阿娜爾嚇了一跳。

    “小娜?”坐在旁邊的賽諾皺了皺眉,伸手拽掉了她叼著的叉子,然而精鋼的叉子從她嘴里拔出來后顯然缺了一截,大風紀官表情僵住,幾乎是反射性地把叉子重新塞回了她的嘴里。

    阿娜爾: “……”

    阿娜爾: “?”

    少女慢慢轉過頭,目光也變得微妙起來了。

    說真的,正常來講現在的這個反應是對的嘛?理論上應該是檢查她的嘴巴有沒有受傷才對吧?

    “一般人的牙齒咬不斷鐵的,小娜。”賽諾轉開視線,面無表情地壓低聲音解釋道, “還是你覺得這種東西拿回去很好說明原因?”

    “但你居然是真的一點過來檢查的意思都沒有啊……”阿娜爾叼著叉子喃喃道,她的眼中有些茫然,有些不可思議,更多的是對賽諾全然無動于衷的不敢置信,這種情緒甚至壓過了她剛剛冷不丁和草龍王來了一次精神鏈接來的沖擊力大,那雙淺青色的眼睛慢慢睜大,看著少年的時候也隨即染上了某種過分純粹的憤怒: “你居然都不在乎我的嘴巴和喉嚨有沒有受傷……?我和你講哦這已經不是和居勒什老師商量吃飯就能解決的問題了這一次我說什么都要告訴爸爸!!!”

    她的犬牙用了些力氣,少年還沒來得及想好如何回復就聽見一聲突兀的咬合聲音。

    金屬類的,聽起來像是斷了。

    阿娜爾: “……”

    賽諾: “……”

    大風紀官一臉沉默的伸手重新捏住了阿娜爾嘴里再度咬緊的叉子,這一次她倒是不愿意配合了,少年陰著臉捏著叉子上下晃了幾下示意她快點松嘴,小金毛向后仰著腦袋不情不愿地嗚嗚幾聲,見對方皺起眉頭,這才有點心虛的轉開眼神,慢慢張開了嘴巴。

    賽諾抿著嘴唇,看著上面最新出現的穿透牙印,一言不發。

    “……我是不是該謝謝你見面的時候沒直接咬我?”少年盯著那個被咬穿的叉子喃喃自語,阿娜爾咂咂嘴,偷偷摸摸地從嘴里摸出來一塊有些微變形的鐵塊,迅速塞到了賽諾的盤子下面。

    看起來像是叉子上被咬掉的部分。

    賽諾心想。

    他抬頭看著阿娜爾,眼神中終于多了幾分忌憚的神色。

    “……這是猶格·索托斯的饋贈。”她煞有其事地回答道。

    “……你說的那一位知道祂還會干這種事情嗎?”賽諾低著頭從腰間取出帕子,仔細把那只咬到變形的叉子收起來,又在桌子上額外放了些摩拉,這才對著阿娜爾擺擺手,重新牽著她離開了這里。

    “你管祂知不知道……咿呀你別掐我……!”

    他們兩人坐在角落里,動靜不大,卻因為外地人的模樣難以避免的會引來其他人的注視,先前的小動作尚且還在理解范圍之內,無論是坐在一起還是分享同一份餐點都不過是年輕人親親密密黏黏糊糊的小動作,可直到那白發赤眸的少年人相當自然地收起了女孩用過的餐具,有意無意看著那邊的其他人便感覺有點笑不起來了。

    ……說真的,年輕人親近些倒是無所謂,但是做到這一步這就多少有點奇怪了吧。

    收拾餐具的人一臉恍惚,在端起盤子的時候,表情也隨之變得愈發微妙起來。

    ……這就是教令院的大風紀官嗎,他當著人家的面拿走了小姑娘用過的餐具甚至還記得單獨留下一份給餐具的錢。

    還是說,這就是傳說中真正的雨林人?

    阿如村的村民神色恍惚,彼此目光對視的那一剎那已然在沉默的默契中同時省略了千言萬語,他們在提醒小姑娘不要泥足深陷和繼續好奇雨林人親近起來是不是都這樣中反復徘徊許久,最后決定還是適當保持些距離比較好。

    如果是前者還好……如果是后者的話,感覺了解過多也會對他們的精神也會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沖擊。

    阿如村的風格還是很淳樸且保守的,嗯。

    想到這里其他人垂下目光紛紛開始繼續自己的事情,此時一張椅子劃開地板的聲音打破了屋內詭異的沉默,負責餐食的廚師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忍不住又是一愣: “淵上先生,您今天沒怎么吃東西呢?”

    “哦。”那外表斯文的青年停下腳步,輕描淡寫地對身后開口詢問的好心人笑笑,若無其事的說: “……身體不舒服,吃不下。”

    “那您還是要盡早去找坎蒂絲大人比較好哦,沙漠里一旦出了問題都不會是小事情,耽誤太久可就不好啦!”村民好心好意的和他說了幾條本地人的建議,名為淵上的年輕人心不在焉的聽了,也沒和過去一樣好脾氣的和所有人打過招呼才走,實際上,他連廚師先生遞過來的一份剛剛打包好的肉餅都沒多看一眼,徑自便離開了這里。

    那一金一白的去處倒是好找,在阿如村這樣安全的地方大風紀官也不會刻意收斂自己的元素力,循著元素痕跡就能找到他們的位置,深淵詠者遠遠瞧見阿娜爾被對方按在了一處石頭上,也不知道兩個人說了些什么,女孩自始至終都像是只沒脾氣的金毛幼犬,全程都處于一個被隨意擺弄的狀態,頂多就是皺著臉抱怨幾句,隨即便也就配合著乖乖張開嘴,任由白發的少年直接伸手開始檢查她的嘴巴。

    ……很好。

    淵上心平氣和地想。

    他都跟過來了走到這兒了,她還是沒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有那么一瞬間,來自深淵的漆黑詠者有在認真思考一個問題。

    ——要不干脆把這兒一把火燒了吧,反正誰都不認識他。

    第160章

    窗戶紙

    復生的血肉,細長的龍瞳。

    少女隱藏在嘴唇之下的蒼白牙齒整齊且干凈,少年的手指貼在她的臉頰上認真檢查著,目光專注,心無旁騖。很難想象這與常人無異的牙齒能夠輕松咬穿精鋼的餐具,賽諾仔細看過,她的犬牙并不如尋常可見野獸那般突兀尖銳,正相反,當少年粗糙的手指刻意撫摸過尖利的邊緣,女孩幾乎是反射性地向后仰起頭,下意識避讓開了他的指尖。

    有些意料之外的敏感,也有些孩子氣的純粹惱怨。

    剛剛一不小心要穿了精鋼的女孩現在任由他擺弄著,自始至終都是安安靜靜地沒有說話,淺青色的眼睛濕漉漉的瞧著他,期間眼底下方藏著的三分不悅倒是與兒時相差不多,被擺弄牙齒的感覺想來不太好受,少女的表情雖不掩抱怨,卻也愿意勉強忍耐。

    賽諾默不作聲地垂下眼,微微抿緊了嘴唇。

    ——她當然還是阿娜爾。

    可近在咫尺的綠洲與可望卻不可及的海市蜃樓……沙漠的孩子一向分的清楚。

    他在竭力忽略其中那份若有若無的陌生感了,無論是她對自己的,還是自己對她的……畢竟誰能想到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就發生這么多的事情?他的手指貼在少女的喉間,能感受到她脈搏震動的力度,卻也感覺不到她原本溫暖的體溫。

    就像是冷血動物一樣。

    有關她的變化,賽諾自認為已經算是做好了完整的心理準備,不過是或早或晚的事情,他連她會遺忘一切的可能都是早早想過的,難道未來發生的事情還會比那個更加糟糕嘛?

    答案現在出現了。

    有的。

    少年人毫無自覺的單純與傲慢,便是將一切未知的可能劃入可以理解的范圍里,自以為是地提前預測好全部的結局,然后覺得,這就是所謂的未來了。

    可是,怎么可能啊。

    少年忽然遲鈍的察覺到在那個所謂最壞的結局中他并未規劃出自己完整的一生,他只是單純的將那些本該歸屬于少女的雜事和未盡的義務塞入他自己的時間之中,以至于那個未來看似妥帖又可靠,可以完整的安放所有人的位置;

    但賽諾現在反應過來了,就像是自己從未思考過這些難以理解卻真實存在的異變出現在她身上,自己應該做出什么樣的反應才是最合適的一樣,他也沒有想象過那個所謂“最壞”結局的未來。

    童話故事里從不會描述美滿結局之后的故事。

    他也并沒有認真思考過真正的以后,沒有思考過當一切結束后他要如何修正自己的生活,要如何填補身邊溫度和空缺的位置,他本來想要借著一些細微又親昵的小動作找回曾經的熟悉感,可哪怕他的雙手此刻已經貼在了女孩的喉間,他也找不回兒時那種親密無間的純粹親昵。

    向來理性又克制的大風紀官第一次遲疑了,他看著面前的女孩,忽然生出一種模糊且微妙的陌生感。

    她已經被固定在了少女的姿態上,臉頰上熟悉又飽滿的嬰兒肥堪堪褪去,留下少女特有線條流暢的美好線條,少年下意識回憶著記憶中的青梅,卻只能想起抵在自己肩膀上的腦袋,一雙圓潤又濕漉的眼睛,她用那雙眼睛看著自己,像是永遠對人類毫無防備滿懷期待的金色幼犬。

    但是現在,那種柔軟的濕漉依然存在她的眼中,不過那種幼犬一般懵懂又乖順的圓潤已經消失了,她的瞳孔變得細長又神秘,即使是看似溫和地凝視著少年那雙赤色的眸子時,對方也會有種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沉重的僵硬感。

    少年人的心臟正在痙攣著顫動,且不會因為她視線的轉移而生出片刻緩和喘息的余地。

    更何況她根本就沒有挪開注視。

    ……所以,是因為她變得實在太多,還是因為自己提前做的準備還是太少?

    “賽諾?”

    女孩輕聲叫著他,比起那雙眼睛,女孩依舊軟綿的聲線有的只是維持了太久姿勢的單純不滿。

    “……完全看不出來你的牙能做到這個地步。”風紀官若無其事地轉開了視線,用最平淡的口吻回答著少女先前的疑問: “你應該不會將來用赤沙之杖做磨牙棒吧?”

    他的心臟依然在很平穩的跳著,不會因為這種習以為常的親昵便心如擂鼓坐立不安,只是那間歇的停頓像是原本堅韌的血肉平白生出細小的空洞,少年的神態依舊若無其事,可每一次心臟跳躍的節奏,都像是有風吹過軀體,或多或少地帶走一點童年親密依偎時積累在血肉深處的溫度。

    “怎么會啊……我就算有些變化,但你對我的判斷是不是有那么一點小小的離譜?”

    阿娜爾對于賽諾的心理變化一無所知,她向后仰著頭,因為之前那個避開手指的動作,女孩纖細的后頸便難以避免地偎靠進了賽諾扶著她腦袋的掌心之中,那雙瞳孔細長的眸子便像是仰躺在他手中似的,有種可以任由他為所欲為的溫順。

    少年的手指有些意外的僵硬,他抿著嘴唇,看著對方將腦袋靠在自己的掌心,任由他的雙手掌握她的喉頸。

    她應當是察覺到了,唇角浮現的弧度并不是似笑非笑的意味深長,女孩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隨即他感覺到掌心下的肌膚有些微微的緊繃,那雙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他,與之而來的依然是沉默的一言不發。

    ……這不一樣。

    幼犬的毫無防備是令人憐愛又疼惜的乖巧,可當未知全貌的龐然大物將自己看似脆弱的部位放在他人手中,能感受到的依然不是找到主導權的安心感,而是一種被俯瞰凝視的恐懼。

    沒有人會相信幼犬的殺傷力,正如無人敢全心全意地信賴來自猛獸的馴服。

    賽諾其實也不相信。

    但他其實也沒有多少真心實意的恐懼,他在努力靠近正常人此時應有的思維,恐懼,忌憚,悲傷,或是小心翼翼……

    然后他很突兀的想起來阿娜爾小時候和長大后或是背著他或是故意為之的那些惡趣味的搗亂和惹禍行為——所以與其說他不相信未知的野獸,不如說他不相信一個愈發不可控的阿娜爾。

    這種懷疑并非是什么突如其來的念頭,阿娜爾仰著頭看著自己的時候,已經無比熟練地重新偽裝出幼犬一般的乖順,這藏匿本相的龐然大物如戈壁灘的陰影一般溫馴又安靜地盤臥在自己的身側,似乎真的可以允許自己觸碰她的身體,撫摸她的獠牙,貼靠她的心臟,在這種注視之中,他恍惚覺得自己甚至可以舉起赤沙之杖直接劃開她毫無防備的血肉軀體,這也是在她的許可之中——

    ……

    ……所以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想到這里的大風紀官少年瞇起眼睛,有些難以控制地沉下了臉。

    太熟了就是這點不好,哪怕兩個人都在努力培養不可名狀的詭異氣氛也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看起來是相當唬人的架勢,無論是她的臉還是她的眼睛,可惜少女精致的美貌和幼犬一般的軟綿撒嬌對于冷面無情的大風紀官來說,基本上已經是比須彌土地上隨處可見的須彌薔薇還要習以為常的存在,當然,賽諾也有在試著去思考一些更加嚴肅的東西,比如自己的安全,未知異種的陰謀,沙漠蔓延的死域甚至是什么提瓦特毀滅一類這種值得深思和警惕的問題……

    然而,都沒有。

    少女感覺掌控自己的喉嚨手指稍微縮緊一點,臉頰柔軟的腮肉被面無表情的大風紀官擠了起來,連帶著那雙深邃又神秘的眼睛也被擠壓得稍顯變形,大風紀官肆無忌憚的在無人的角落里掐著女孩的臉頰,隨即他垂著眼俯下身來,胡狼頭的裝飾在他赤色的眼睛上迭出一片深沉的陰影,慢條斯理地問道: “……你又想作什么妖了?”

    阿娜爾: “……”

    她反射性地張開嘴扭著頭,沖著賽諾捏著她臉頰的爪子咔嚓就是一口,賽諾眼疾手快收回手,聽著那一聲清脆的咬合聲,感覺這一口下去自己的手不穿個窟窿出來也得少掉半截指頭。

    “我現在有點不太擅長掌握和你的距離感了,小娜。”

    賽諾低著頭,輕飄飄地甩著自己的手,就像是自己剛剛真的被她成功咬了一口似的,女孩先是點點頭,隨即又是一頓,露出了一種無法理解的表情: “……加班太久終于把你的腦子搞壞了嗎,我怎么完全沒感覺出來你的距離感有問題?”

    “會么?”賽諾皺皺眉頭,他扭頭看著阿娜爾,忽然抬起手掌遞到她的面前。

    少女反射性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不是這個,小娜。”

    阿娜爾立刻眉頭一豎,怒道: “你休想再掐我的脖子!”

    大風紀官看看掌心上那只白皙纖細的爪子,又看了看她寫滿茫然的眼睛,忽然感覺自己用不可名狀的龐然大物形容眼前看起來不太愛帶腦子思考問題的金毛幼犬是個很冒昧的問題——當然是對于前者來說的,于是他很順手的上下搖了搖那只手,阿娜爾愣愣看著,忽然勃然大怒。

    少女從石頭上跳了起來,一個飛踢就是沖著大風紀官的膝蓋位置,少年熟練且輕盈地往旁邊一閃,毫不客氣地把女孩甩在了松軟的沙子上。

    “……”

    阿娜爾從沙子里坐起來,一臉陰沉的呸呸掉了嘴里的沙子。

    說起來,小時候自詡兄長煞有其事要管著自己的是他,有矛盾打起來絲毫不讓還振振有詞說“都是小孩子我也沒必要讓著你”的也是他……就是因為這種原因!就是因為這種無聊的勝負欲!所以她才這么久以來都好難真的把他當做沒有血緣關系的兄長對待!

    賽諾看著她坐在搖頭晃腦抖沙子的樣子,女孩淺金色的頭發輕輕擺動,罵罵咧咧地樣子倒是和小時候差異不大,少年的嘴角無自覺帶了些愉快的笑意,可直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和眼睛旁邊,剛剛才顯在嘴邊的笑弧又莫名其妙地淡了幾分。

    ……還是不對勁。

    動作,聲音,語氣,觸碰的距離,好像和過去都沒什么太大的區別,但就是說不出來哪里不太對勁。

    “我看你的眼神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他抿平嘴角,喃喃自語。

    “不對勁?哪里不對勁?”阿娜爾揚起腦袋,冷笑著反駁道: “我看不對勁的應該是你吧,從剛剛開始就奇奇怪怪的,我就算有點問題但理論上也沒犯什么太大忌諱,還是說大風紀官的管轄范圍已經從教令院的學術問題發展到了阿如村的財產安全了——而且我咬壞的叉子你不是已經給錢了嘛!”

    “不,嚴格來說,你小時候每次露出這種表情我都會很緊張,”賽諾盤腿坐在石頭堆上,手掌撐著腳踝一臉嚴肅地和她強調問題所在, “但我現在看你就是會覺得很緊張……說真的小娜,你是不是該控制一下你現在的氣場和眼神?”

    阿娜爾的眼神愈發莫名其妙起來。

    “我明明什么都沒想什么都沒干。”她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 “說到底是你自己心臟問題不太好吧,怎么樣啦該不會是心動太快誤以為是什么緊張恐懼的情緒,你自己要不要反省一下是不是對我太過不好了所以稍微好心一點連你自己都接受不了——”

    賽諾眉頭一挑,幾乎是想也不想地下意識地開口反駁道: “我對你哪里不好了而且我哪里接受不了我喜歡你這種事本來就——”

    少年的聲音戛然而止。

    少女板著臉抬起頭,和他面面相覷。

    賽諾: “……”

    阿娜爾: “……”

    阿娜爾: “……你剛剛說什么。”

    賽諾: “……你確定要聽第二遍嗎。”

    少女瞬間目光游移,大風紀官同樣是眼神飄忽。

    兩人試探著對視一眼又像是受驚般迅速散開,少年扭過頭抖著手去扶自己胡狼頭的帽子試圖遮掩表情,結果轉身時冷不丁從砂石堆上滾了下來喊也不敢喊一聲;女孩維持著那個靜坐在原地的姿勢,旁邊傳來跌坐在地的聲音她也不敢轉過去多看一眼,手撐著沙地爬開幾步才想起來自己還有一雙腿能用,隨即踉踉蹌蹌地站起來,逃也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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