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入夢
收集樹葉用不了多少時間,草木與智慧的國度永遠青蔥繁茂,幾片葉子和幾根樹枝而已,想要收集到博士多托雷需要的量并沒有廢去太多的功夫,這點時間還是在主要合作計劃之外的閑暇時間順手為之的。
被臨時稱作“活血”的紅色液體積累了不多的一小瓶,之所以沒有更多,是因為博士多托雷在這東西馬上要進一步引發研究人員探索欲望的時候,難得主動將其叫停。
這倒也并非不能理解,他們和教令院的學者合作太多了,往來也太過密切了一些,愚人眾自然是無條件遵從了長官的吩咐,事后按著多托雷的要求額外派人打探過幾次消息,發現無論是最頂尖的學者還是普通的學生,教令院的那些家伙顯然不知道圣樹的核心內部究竟發生了什么。
既然如此,在真正調查清楚之前還是不要打草驚蛇。
這種級別的把柄愚人眾自然不會錯過,只是除了最初的分析結果以外,有關活血的研究莫名卡在了一個相當尷尬的位置上:他們分析成分,分析來源,仔細測量了須彌主城附近的所有水質,調查了所有可能的和聽起來過于荒謬的情況……做了諸多準備和努力,最后卻都是一無所獲。
“就目前的研究報告來看,這種血液并不純粹,簡單來說它是被稀釋過的狀態,雖然是提取自圣樹之中卻并沒有與圣樹‘同化’,真正成功其中摻雜的東西反而是有些類似于海水的組成成分……至于其他更多的細節,非常抱歉多托雷大人,那并不是至冬現有的技術可以解讀成功的了!
多托雷并沒有在意后面那句話,隨口問道: “活血以液體的姿態呈現,卻沒有被圣樹吸收?”
“正是如此,”負責報告的研究人員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圣樹更多是類似于一種不會產生排異的完美載體,活血流過葉脈與枝干,通過地脈的自然吸收循環注入樹體內部,其后再利用光合作用離開圣樹的載體融入空氣之中——按著您之前的猜測,那么這應該也就是阿扎爾他們會忽然發瘋的原因了。”
空氣中充斥著大量的,無形的,無法被任何觀測裝置察覺到的“活血” ——若祂真的是某種特殊的媒介,那么想要操控某些人的意志令他們陷入癲狂,自然是再方便不過的方法。
畢竟人活著,總歸都是要呼吸的,不是么?
坐在椅子上的多托雷沒有立刻開口,他優哉游哉地轉著椅子,當轉椅晃過一圈后,執行官的長靴忽然踩上地面,留下一張晃晃悠悠的椅子。
“不是來源于外界的話,那么就是教令院自己搞出來的東西了。”
濃度存疑,來源存疑,測量手法存疑,存活時間存疑——大量的疑點堆砌出了一道太過神秘的謎題,多托雷興致盎然樂在其中,他倒是沒想過自己闊別已久的故鄉居然還能給他這樣堪稱奇妙的驚喜。
調查起來大概會很費力氣——不過沒關系,他不介意在一切正式開始之前,先找些別的有趣的事情來打發過多的無聊時間。
*
得益于先前阿扎爾的慷慨大方,教令院的高層在多托雷看來已經沒有什么秘密可言了,學者已經盡在掌握之中,就連不愿意合作的幾位賢者也很快找到了合適的替代品。
忽然毫無預兆發瘋病倒是的大賢者阿扎爾,那么真正出手的幕后之人大概率可以定位成大賢者倒臺收益最高的那一部分人選,這其中篩去最初就開始高度配合的那一部分,余下的人數不少,但也用不了多少時間挑選。
與此同時,同一時間稱病休息的另一位學者是因論派的老前輩,只是那位身體始終不算太好,不算是阿扎爾的嫡系親信,只能說是不介意合作的中立態度,偶爾的合作開會研討交流也都是時來時不來,因論派主攻歷史和社會學,所以多托雷的注意力一開始并未放到他的身上,他會察覺到這位學者病的時間可能比想象中更久一些,是因為他的調查正好輪到了生論派的賢者納菲斯。
作為生論派的賢者,無數天才學者的授業恩師,納菲斯的拒絕合作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阿扎爾最頭疼的部分,但阿扎爾一直強調他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所以多托雷也并未太過在意;如今因為阿扎爾的“重病”,至冬方面隨之拿到了更多的主動權,攤放在多托雷面前的情報也變得更多了。
在那大量冗贅的描述中,至冬的執行官精準地捕捉到了幾個關鍵詞。
“唯一的養女”, “大風紀官”, “關系親密”, “入學伐護末那學院,導師為凱利姆”……
……
……啊哈
博士揚起嘴角,單獨抽出了那張紙拎到自己的面前。
看吧。
——線索,這不就來么?
目前來看,同時能和這幾位關鍵學者們產生聯系的對象,也就只有這位因論派的學生了,多托雷用虛空檢索女孩的具體信息,賢者的養女卻是個資質平庸的孩子,成績平平無奇,能力毫不起眼,隨意一看也不過就是個教令院內最常見也最容易淹沒于眾人之中的普通學生。
至冬執行官的房間內此時空無一人,他并未太過小心遮掩自己的行動,也沒有特意去關注過身邊的變化,他大大方方地畫出了紙上那個“阿娜爾”的名字——在最后一刻到來之前,阿扎爾的謹慎不會比他更低,如果已知的偵察手段無法檢測到對方的行動,那么無論提前準備什么都是白費力氣徒勞無功。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一點什么也不做,看看對方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什么方法弄瘋了教令院的最高掌權者……正好,他此時的好奇心正濃,饒有興趣的想要見見這位幕后之人究竟是誰。
入手的線索不多但也并不是沒有,這個同時牽扯了好幾位學者的教令院學生就是個不錯的切入口——目前仍然稱得上是個局外人的博士暫時還找不到解開謎題的真正線索,但是關鍵人物的養父可還在他的手里呢。
多托雷起身走到門口,手指剛剛按上門把手的那一刻,忽然就是動作一頓。
他聞到了某種氣味。
——冰冷的,新鮮的,仿佛流動的活水一般存在感明確的血腥味。
人類的感官無法辨別出更細節的部分,多托雷若有所思的停下手中的動作,第一個反應卻是轉身重新走到窗戶的位置,他延續了在至冬的生活習慣,日常里極少會開窗通風;此時窗戶依然緊閉,窗外樹影婆娑,在辦公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輪廓。
……單純從肉眼來看,找不到任何線索。
他摸了摸自己的身體,檢查了一下具體的機能感知,沒有變化,沒有區別,無論是痛感還是什么都沒有受到影響,自己的頭腦依然足夠清醒,可以完整思考每一個問題并給出最準確的答案。
至少現在來看,他身邊唯一的異常變化好像就只有那若隱若現的血腥味而已。
至冬的執行官第二席站在窗前難得慎重地沉思了幾秒,這才再次走到門口,按下了門把手。
他沒什么畏懼,也不覺得有什么需要太過謹慎的地方,執行官第二席的力量與一向引以為傲的天才頭腦令他足以傲慢俯視絕大多數的對象,而在須彌,這個對象甚至可以包括神明。
執行官的門外是一條空空蕩蕩的走廊,光線昏沉黯淡無光,從微光的一端通往黑暗的盡頭,開門時房間內的光源幾乎成為了走廊里最明亮的位置。
黑暗的幻境,未知的走向,以及視角上的錯位——第二席饒有興趣的分析面前的畫面,他的身材是相當高挑修長的類型,但此刻站在這里時卻莫名感覺走廊穹頂的高度拉長了許多,那種客觀環境的留白和壓迫感更大一步擴大了對未知的本能不安,博士幾乎可以確定自己被拉入了某種太過真實的幻象之中,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真實的自我走入虛偽的幻境,如果無法第一時間注意到環境的變化,穩定平衡主真實與虛假的兩種認知,那么的確很容易被一步一步逼到意志崩潰的程度。
先前調查了那么久始終無事發生,究竟是什么引發了這一切的開始?
學者思索幾秒,隨即恍然大悟。
哦,應該是從他拎起那張紙,畫出了那個名字開始。
那么……主宰這場荒唐戲劇的幕后之人究竟是想要阻止他進一步順著名字往下調查……還是說,對方干脆就是那個名字的擁有者?
多托雷站在那兒靜靜思考的時候,再一次聞到了那種血腥味。
他暫時找不到氣味的源頭,但他顯然并沒有太過著急。
第二席的手指只在代表著安全與光源的房門把手上象征意義地停駐了幾秒的時間,隨即便從容自若的抬起手,相當干脆地反手關上了門。
光在他腳下攏起,最后漸漸縮減成了細細的一條,被多托雷毫不猶豫地徹底掩在了門后,他用了一點時間來適應現有的光線,很快多托雷就注意到,穹頂的高度嚴格意義上并沒有拉高,只是這條走廊盡頭的光太過黯淡,加上須彌建筑的弧形穹頂風格,造成了某種視覺上的空洞假象。
……有那么一瞬間的功夫,多托雷開始思考自己剛剛的聚精會神煞有其事,到底有沒有什么具體的含義。
這種行為如果真的面對某種未知且無形的敵人,自然可以第一時間穩定他的自信和安定感,沒有真刀真槍的精神斗爭,保證情緒不至于開場就走入弱勢的一方是相當重要的……可假設一切不過是他單方面的和空氣斗智斗勇……
嗯……
多托雷:……
至冬執行官的第二席難得反思了幾秒自己剛剛做了什么,好在他戴著面具看不見表情,肢體動作上也足夠穩重,的確什么也沒做。
換句話說,什么也沒有發生過,嗯。
可就當至冬的博士已經開始在想要不要回去呆著,一切就當做無事發生的時候——
……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情。
——須彌的建筑風格,真的是以弧形穹頂為主的么?
——他所在的為至冬外交團準備的別館,真的就是外面空無一人,走廊昏黑黯淡,漆黑一片的樣子么?
這種意識是什么時候植入他的腦子里的?
這種先入為主的概念他是什么時候開始相信的?
注意到這件事的那一剎那多托雷猛地扭頭望向了無光的最深處,走廊通往著全然未知的方向,而他天才的大腦本該早就將別館的各處細節倒背如流,男人再也沒有半分遲疑快步走向了無光的那一端,他的腳步很快,很急切,帶著顯而易見迫不及待的意味,漫長的走廊之中只有那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徘徊不散,多托雷察覺不到熟悉的自然的氣味,他察覺不到元素力,察覺不到任何有關提瓦特已知的力量來源,無論是深淵力量還是古老的元素力,無論是神明的痕跡還是人造的荒芒……但越注意到這一點,學者的腳步也就變得越快。
你還能做到哪一步?
——你還能展現出什么給我看?
那疑問聲在他心口回蕩,幾乎震耳欲聾到令他意識不清,多托雷試圖提問,試圖開口,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成功用自己的喉嚨傳遞出他想要說的話……但是是能聽到的吧?如果這是一場真假交錯的完美幻夢,如果夢中一切皆為戲劇主宰者所期待的形貌,如果他在入夢之前的一切所思所想都已經被盡數掌握,所以才會被拉入這場無比荒謬又無比驚喜的幻境之中的話——
那么,我可以停下來。
給我一個理由,讓我停下來。
幾乎是心隨念轉,多托雷漸漸放緩了不停向前的腳步,他的眼睛進一步適應了周遭的幻境,學者罕見生出幾分恍然的怔愣,不等理性分辨出具體細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些墻面上。
——那上面裂痕叢生,墻壁斑駁,某些復雜的輪廓在若隱若現,可熟悉真相的眼睛卻足以分辨出其中的最重要的部分,星辰萬象的真實欣然隱匿其中,猶如經歷無數次鏡像反轉又暴力打破后隨手壓在一起的拼圖,終于在又一次的破損與重組后,重新回歸到了最初的姿態。
提瓦特的星空是虛假的。
但有人找回了完整拼圖的一角……多托雷幾乎是下意識地上前幾步想要伸手觸碰那斑駁的墻面,那近在咫尺的真實星空,可他的手指并未落到墻面上,反而像是先一步碰碎了海中輕盈易碎的泡沫一般,空氣被靜謐深沉的海水擠壓去了另一個方向,窒息和落空感包裹住博士的大腦,他在夢中的失重感中倏然驚醒,睜開眼睛之前,學者的手指已經反射性按住椅子的扶手,牢牢抓住了世界的真實。
多托雷坐直身體,發現自己竟然從未離開過這張椅子。
……他做了個夢。
而現在,夢已經醒了。
緊閉的窗戶不知何時已經被打開,柔風吹動淺白的紗簾帶起外界清爽微涼的空氣,至冬的執行官靜靜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樹影搖曳,故鄉熟悉的清風吹散了他意識中混沌恍惚的一部分,多托雷維持著那個姿勢靜坐了一會,終于收斂起自己太過分散雜亂的思緒,轉過頭準備重新開始自己的工作。
但是當他轉過身來,目光卻倏然停在了桌面上。
那一摞文件上放著一張存在感稍顯突兀的紙,是先前從文檔之中抽出來的有關生論派賢者納菲斯的養女阿娜爾的調查,他原本在那旁邊劃了一條線勾出了一個名字,可此時那條線不在了,轉而用同色的痕跡在旁邊寫下了一句話,并在紙張的空白處畫出了一個潦草又詭異的猩紅笑臉。
“剛剛的游戲好玩嗎,執行官大人?”
第122章
阿娜爾小姐
阿娜爾單手托腮,盯著地牢角落一處碎石上凝結的水珠,面無表情的觀察著水珠凝結和滴落的過程。
倒不是這滴水有什么神奇奧秘,純粹是她在這里面關的久了實在是沒什么事情可做,地牢簡陋陰暗,荒蕪敗落的潮濕環境待一會就會覺得十足壓抑透不過起來,但對阿娜爾來說除了沒事干閑得心慌以外也沒什么太大的問題。
這沒有通知過風紀官也不存于教令院地圖指南的私人地牢建了也就建了,怎么連點東西也不給人準備呢。
單純環境來講,淵下出身的龍女目前倒是接受良好。
雖然這肯定不是阿扎爾最初想要看到的樣子啦……女孩大概也能理解大賢者此時的不解和憤怒,照理來說,作為一個普通學生,論文寫的好好地忽然就被愚人眾和教令院的人一同帶走,又被大賢者莫名其妙關在這里,沒有說法也沒有解釋,就連風紀官也從未出面,換成其他任何一個教令院的普通學生這會估計都已經是瀕臨崩潰的樣子了。
非常簡單但也足夠好用的手法,無需動用什么暴力手段,也不必花費太多心思,只需要耐心讓她在這里孤零零地熬上一會,很快就能從她身上拿到自己真心想要的東西。
可誰又能料到,那個沒撐住先崩潰的不是被關在地牢里的阿娜爾,而是高高在上的大賢者本人呢。
這里來了人,又走了人……至于那究竟是無法理解的現實還是太過真實的夢境,大概就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準。
答案在此時已經無關緊要,唯一的結果才是最重要的——無論是尊貴的大賢者大人還是她可憐的老師,很長一段時間應該都沒辦法親自起身過問“正事”了。
等到第三滴搖搖欲墜的水珠終于落下后,阿娜爾終于拍拍裙擺站了起來,開鎖的鑰匙自然是不在的,那是夢里的阿扎爾大人掉落的東西,不要弄混夢境和現實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學畢業生野外生存的必備技能之一,所以阿娜爾左右轉了一圈,最后盯著自己的羽扇好一會,還是一臉心虛的從邊緣處扯下來一枚羽毛用作后續的開鎖道具。
扯下羽毛的那一刻女孩感覺到一點力度輕柔的微風拂過她的手背,力度并不重,僅僅是能稍微吹起女孩衣袖的程度。
阿娜爾拍拍手背收起了羽扇,開始認真擺弄起地牢的門鎖,這里并沒納入虛空的探索范圍,所用的門鎖也是款式老舊的普通機械鎖,她手上動作極為輕巧,三五下的功夫便開了鎖,推開了地牢的大門。
接下來要做點什么好呢……女孩站在門口的位置,得益于大賢者大人的“體貼安排”,暫時倒也不用擔心這里會有人經過,柔風卷起衣袖吹向了某個方向,阿娜爾順勢回頭看了一眼,注意到那是離開教令院最快的一條路。
“……這可不行!
她像是自言自語般嘀咕著,隨手抓了抓頭發又簡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很快就做出了判斷: “先前是事發突然。必須要用點特別手段回到教令院……可我明面上又沒犯錯,沒有必要這么躲躲藏藏的!
說到這個,阿娜爾自己都想感慨:自己都把論文寫成那個樣子了,到了艾爾海森都有點看不過去的程度,前來帶走她的依然是合作方的愚人眾而非教令院自己的風紀官,阿扎爾不想把事情鬧大的態度可見一斑。
她做了自己要被風紀官抓起來的準備,可偏偏來的是愚人眾——沒有教令院開出的官方文件,沒有風紀官的緊急手續,避開了奧摩斯港的視線,從進入教令院到現在都始終被關在地牢深處,
如果阿扎爾愿意用點正常程序上的手段,那么最初那篇稍顯言辭激烈的論文也許還可以當做某些籌碼和制約自己的手段,但誰讓他放著把柄不用偏偏要自己動手,凱利姆老師又非常不湊巧地重病在身,不得不請假在家呢?
阿娜爾摩拳擦掌,難得有些躍躍欲試的奇異興奮。
最要命的阿扎爾暫時起不來了,余下那些人沒有太大的威脅,至于其他的,星空與夢境的秘密應該暫時能讓那位至冬執行官稍稍安靜一陣子……她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明面上的身份也只是個普通的教令院學生,暫時沒空搭理來訪原因不明的外國貴客。
阿娜爾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隨即果斷抬腳走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
——半個小時后,虛空系統重新登陸更新了伐護末那學院的學生阿娜爾的相關信息。
女孩大大方方出現在了學院內,和幾位平日里關系不錯的同學簡單打了招呼,她簡單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虛空,自己在外考察期間論文是需要導師的審批通過后才會顯示出下一步,很多學生的畢業論文卡在了這里,要么是在審查階段才發現和其他人碰了相同題材,要么就是直接自己先一步發出來沒有通過導師審核的步驟,最后結果都是不合格。
最新的《鶴觀文化變遷源流考》并未被虛空記錄在內,她的論文進度目前還是璃月那篇有關漩渦魔神奧賽爾的初擬論文大綱,為此,好幾位同學都紛紛投來了同情又憐憫的目光——剛剛回來的阿娜爾比起最初剛剛離開教令院那個活潑開朗討人喜歡的可愛樣子,實在是顯得沉默安靜了太多。
本來,這種堪稱性情大變一樣的感覺是很容易起疑心的……教令院的天才太多,瘋子更多,誰也不敢保證某個人的性情變化是不是因為觸碰到了某些禁忌之物,可璃月和須彌實在是太近了,近到某些消息傳來的時候被一棍子打死的論文甚至不是個位數。
結合阿娜爾先前的論文選題和璃月那邊的消息,她現在的沉默怎么看怎么像是論文死線將近,精心挑選的題材卻因為客觀原因被迫暴斃,導師鐵石心腸沒有給延期時間,所以只能乖乖回來等待精神凌遲……那種絕望至極卻只能認命等死一樣的麻木感。
……太悲傷了。
阿娜爾自認自己只是在這靜坐了一會,對于身邊同學的各種心理變化毫無察覺,她簡單確定了一下自己的學生身份沒有受到任何影響,而生論派那邊也沒有傳出父親出事的消息,女孩沒在虛空查到相關線索,又試著問了生論派的幾個學生,要么是對此一無所知,要么回答內容有限,只說賢者納菲斯在負責某個相當嚴肅且保密性極高的大工程暫時不能和自己見面。
這么大的事情沒通知她這個女兒的原因也很簡單,她不在須彌內,通訊本身就沒沒有那么方便。
阿娜爾想了想,還是先坐下來寫了兩封信,一封送給化城郭的提納里小師兄,一封則是以防萬一,托人交給現在應該還在奧摩斯港的書記官大人。
她倒是不擔心會有人偷看她的信或是調查她“回來之后”的一系列行為,明面上的阿娜爾不過是個剛剛回來的普通學生,她到現在為止的一切社交往來都是情理之中規則之內,給小師兄的信是報平安的,沒有提起她的遭遇,也沒有詢問有關父親的事情;給艾爾海森的也沒寫太多有的沒的……畢竟自己先前在奧摩斯港落腳偷偷摸摸補論文,這種事情只需要簡單調查一下就知道了。
到現在為止,她先前的大部分行動都算是打上了合理的補丁,至少在其他普通人看來,阿娜爾的身上沒有任何問題。
接下來……就是稍顯棘手的另外一件事。
她的那篇問題論文。
*
“……聽說凱利姆老師生病了,他是在家里休息,還是偶爾還會來教令院上班?”
阿娜爾和同學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表情自然而然透露出幾分拘謹和心虛,就像是每一個因為論文問題不得不被迫延畢的學生最后一次試圖掙扎的樣子;對面幾人立刻心領神會,偷偷比劃了一個手勢表示已經理解她的言外之意,很痛快地回答道: “那位啊……先前身體原因請了一陣子病假,但是最近偶爾也會回到教令院的辦公室看看先前的工作進度!
女孩垂下眼睫,臉上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為難和無奈。
幾個同學先前都是猜測阿娜爾是不是真的在想辦法彌補的,她的這種反應很好的滿足了他們那份過剩的好奇心,幾人左右看了看,很謹慎地壓低聲音說道: “你如果要去的話,用虛空調查凱利姆老師的行程是不太行的……他來的時間很少也不怎么和人交流,但學生如果有問題提問特意要去堵他的話凱利姆老師也還是會回答,你去試試吧阿娜爾,他本來就看重你,在他辦公室門口堵人試試看,說不定就對你網開一面呢?”
阿娜爾像是松了口氣的樣子,她很感激的點了點頭,又笑著說了些請人吃飯的客套話,簡單寒暄了一會后,女孩便踩著迫不及待地腳步飛快向著導師辦公室的方向跑去。
——到目前為止,一切符合日常,一切都在預期計劃之內。
她能察覺到某些目光,某些隱秘的視線,從她大大方方出現在教令院門口的廣場的那一刻就未曾消失過,那些目光和來自同學之間或是好奇或是同情的注視不同,那來源于清楚內情的另一群人,他們穿著教令院的衣服,同樣也是教令院的一份子,也許他們曾經試圖伸手,但是他們找不到一個完整且合適的理由。
在阿扎爾無法主持大局的前提下,其余人想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帶走一位從來沒有犯錯,也沒有相關證據她犯過錯的普通學生,是要認真考慮后續可能的各種惡劣影響的。
阿娜爾若無其事,神色如常,她坦然無視身邊一切違和的地方,認真做著自己現在能做的事情,先前流入圣樹的血液量并不多,只需幾日的消化循環就會消散在空氣之中,更不會影響這里的生態系統,她不曾刻意維持濃度的結果就是某種氣息已經相當稀薄,不足以令人的意識入夢,但用來檢測導師是否在辦公室內還是綽綽有余——
饒是如此,她還是輕輕敲了敲門,在路過人的眼中完善了最后的劇本細節。
屋內沒有人響應,意料之中,阿娜爾站在門口耐心等候了幾分鐘左右的時間,空氣中最后一點稀薄的血腥氣被她凝聚在了走廊的附近,入口處的視覺被扭曲了,包括日常巡邏的風紀官在內,這里暫時不會有人到來。
她劃開手指,一點紅色隨即沒入門縫之間,門鎖傳來一聲清脆利索的“喀拉”聲,阿娜爾放緩腳步,輕手輕腳地推門而入。
屋內擺設陳列與她記憶中并無變化,房間內充斥著須彌薔薇特有的輕柔香味,女孩的腳步聲被地毯悉數吞沒,她的步伐輕盈地像是海上浮動的泡沫,只是還不等她的視線掃過導師習慣用來拜訪學生論文的柜子,她身后的某個位置便傳來了另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
“……你好,阿娜爾小姐。”
那聲音分明陌生至極,卻自顧自帶上了某種自然熟稔的味道,女孩原本準備伸出去的手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半空,她并未馬上回頭,而是反手帶上了門,確定談話內容不會有第三個人聽到以后,這才慢慢側過身子,面無表情地看著房間內將自身氣息隱藏極好的某位不速之客。
“守株待兔的法子偶爾也是很有用的,不是么?”
代號為博士的執行官像是遷就著少女的身高一樣,十足紳士的微微低著頭,他笑音清淺神態從容,從頭到腳都透出一種發自內心地的純粹愉快。
阿娜爾站在那兒默不作聲地看著他,然而對方并沒有因為這點目光受到任何的影響,印象中應該是名為多托雷的愚人眾執行官第二席已經相當隨意地在旁邊挑了張椅子坐了下來,他自在又隨意的從容姿態像是這里同樣是屬于他的領地,而面前的少女不但是客人,還是被他承認之后才被允許進入領地的客人。
男人雙腿交迭微抬下頜,終于抬起自己背在身后的手,露出他握在手中的一摞手稿。
“進來以后的目標相當明確呢……我猜猜,你應該是想要在找這個?”
少女微微挑起眉,依然一言不發。
很不湊巧,被對方握在手中的那一摞手稿正是她的論文……此時正被至冬的執行官牢牢捏在手中,看起來不止是想要當做接下來談話的籌碼,他本人對論文內容本身也是相當感興趣的樣子。
……有點麻煩。
她面無表情地想。
因為在她的記憶中,好像沒有一種咒文是能在無視愚人眾執行官第二席的實力的同時再悄無聲息地把他搞掉的。
……
……嘖。
第123章
談判破裂
“放輕松,小姐。”
博士慢條斯理地將文稿放在膝上,他低著頭認真撫平了紙張卷起的邊角,在察覺到女孩沒有任何劇烈地情緒波動,轉身望過來的目光依然稱得上十足冷靜的時候,男人未曾被面具掩住的淺色唇角也跟著上揚了幾分: “考慮到我那幾位同僚的代號,我在此便不稱呼你為‘女士’了。”
“……您很客氣,先生。”
阿娜爾溫聲回答著,她的目光只在手稿上停頓了幾秒便轉而落在了對方的臉上,很平靜地問道: “只不過我有點好奇是的,究竟是什么讓來自至冬的貴客會越過那么多的大人物,安安靜靜出現在一位普通學者的辦公室,手上還拿著一份還未審批通過的學生論文?”
她這話倒不是刻意謙虛,教令院對學者的審核格外嚴苛,她導師的能力再如何出色,事實就是他到現在也都沒有坐上賢者的位置,教令院的最高位毋庸置疑是大賢者阿扎爾,下面還有六大學院推舉出來的賢者,就算阿扎爾現在稱病不起,能和面前這位至冬客人繼續對話的應該還有其余六位賢者才對。
“好了好了好了……這些廢話還要占據我們多少珍貴的時間?放輕松些,小姐,先讓我們省略去那些無用又多余的廢話和寒暄吧!倍嗤欣茁朴频財[了擺手,姿態看起來是格外愜意又隨性, “我會出現在這里的原因你應該心知肚明,我不想在這上面浪費時間,讓我們直接切入主題如何?”
阿娜爾一挑眉。
“比如呢?”
“——比如說,這個!
多托雷抬起手,示意了一下手中的論文。
先前圈出的名字和響應一般的猩紅笑臉其實已經算是印證了多托雷對幕后之人的猜想,有些驚喜,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愿就此停止的躍躍欲試。
“不得不說,你的手段非常優秀,對感知的操控,夢境與真實的切換手法,以及恰到好處的心理暗示,”愚人眾的第二席帶著顯而易見的贊許之意,很愉快地夸獎道: “如果換成普通人,的確會就此停下追求真相的腳步。”
“阿扎爾是因為這個瘋掉的么?”
他的語氣有些禮貌性質的好奇,但顯然已經自己猜到了答案,因為很快他就自顧自地點了點頭,自己回答了自己先前提出的問題。
“我想是的。”
他說。
“至于你的老師忽然‘病重’的原因,我估計也是差不多的理由!
阿娜爾沒有說話,她看著面前的男人,反應過來一件事情。
——先前準備的東西,并不是普通人的精神能承受得住的。
不能說阿娜爾沒有將愚人眾第二席級別的精神強度和抗壓能力考慮進去……但是大概可以說她也犯了些常識性的認知偏差錯誤?
越是能力出眾的學者越是容易自負自己的所學所得,所以阿娜爾準備好星空的圖像藏匿在夢境走廊的盡頭,可以說,那是專門為了代號為博士的至冬學者精心備好的特殊禮物。
她很明白那些東西是屬于提瓦特大部分本地人絕對無法接受的范疇。
但是意料之外的,計劃出現了一點小小的失誤。
至冬的執行官沒有因此生出恐懼,也沒有感覺到任何的不適,面前的這個男人從頭到腳透出的愉悅和欣賞絕對不是作假,他相當滿意自己先前看到的東西,甚至是很希望她可以展露出更多的部分。
阿娜爾沉默著,她莫名地從面前這個男人身上找回了一點熟悉的,久違的,不屬于提瓦特這個童話般的世界,也稱得上令她頗為懷念的某些特質——
“……您沒有那么守規矩,是不是?”
多托雷看著她,忽然輕輕笑起來。
“你對愚人眾的風評好像沒有一個清晰地認知,阿娜爾小姐, ‘守規矩’這個詞向來和我們的適配度不高,我不否認我的某些同僚愿意尊重世界運行的某些規則,但很可惜的是,我并不在這其中!
他聳聳肩,并不介意多說一點自己的事情: “教令院也稱得上是我的‘故鄉’,只不過我被這里拒絕過——這樣說的話,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意思?”
“何況守規矩這問題……難道你不是么?”
他唇角維持著上揚的弧度,語氣愉快地反問道。
“明明已經知道教令院在準備一個無比叛逆的計劃,偏偏完全沒有任何出手阻止的打算……啊稍等,我想這話倒也說得不是十分準確?畢竟你如果寫得出這樣一篇論文的話已經可以直接證明許多問題了,所以請容我大膽猜測一下:想必就算給了你這個機會,讓你成為教令院的救世主你也是沒什么興趣的吧!
少女神色平靜,沒有做出任何明確的回答。
這位的話有點多。
她心不在焉的想著,愚人眾風評不好她當然知道了,但是是反派動手之前總是要多說點廢話嗎?她對于對方的內心剖白和計劃安排沒有半點興趣——說真的,她現在只想拿回自己的論文,其他的暫時沒在她腦子里掛號。
她還是個沒畢業的學生,這個用來釣魚的臨時作品也不能真的當做畢業論文,她可還是要畢業的,要拿學位證的!至冬執行官拍拍屁股就能走人,但她一個須彌本地人總要考慮自己之后的情況吧?
這玩意放在這兒就是個隱形炸彈,如果讓賽諾知道她真的寫出來還交上去了,分分鐘要被大風紀官從教令院追到沙漠去面防風壁思過。
小時候倒是沒覺得沙漠有多討厭……但是現在不太行了。
久住淵下的龍女只是想想沙漠的幻境都覺得頭皮發麻:好干,好曬,還有好多沙子……
“……太浪費了,阿娜爾小姐!倍嗤欣孜丛煊X到少女的走神,意味不明地輕聲感慨起來, “你的能力,你的心性,你的一切的一切放在這里都太過浪費了些;不得不說你和當年的我很類似,但也有些小小的不同,畢竟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可還沒學會如何藏起自己的才能和野心!
“不不不我沒什么野心的,執行官先生,”阿娜爾終于開口了,她以一種格外謹慎的語氣一臉嚴肅的和他強調道: “我這一次過來并沒有和您聊天談心的計劃,我只是想拿回我的論文……所以您準備什么時候還給我,或者說您需要我做點什么才愿意還給我?”
“……嗯!
多托雷反應平淡,看起來并沒有很意外她此刻的回答。
“我不意外你還想要這個,可你為什么會覺得我會還給你?”
阿娜爾: “?”
因為如果你不給我我真的會考慮怎么弄死你?
“你拿著這篇論文在教令院是不可能畢業的,阿娜爾小姐!泵媲暗膱绦泄俅笕讼喈敽媚托牡幕卮鹫f, “而且不止如此,你會被視作學院的叛徒,你會被群起而攻之,無論是土地還是人群之中,這里不會有你的半點容身之處,你的一切學術成果都會被銷毀,你的一切努力都會被視作邪魔外道的異端邪說……”
多托雷抬起手,卻是將論文反扣在了自己的腿上。
他抬起頭,看著面前滿臉茫然且透出幾分不解的金發少女,她的外表看起來十二分的纖細柔弱溫順無害,完全無法聯想到先前的夢境和夢中詭譎壓抑的昏暗畫面。
女孩要拿回去論文是為了什么呢?
為了解決自己在教令院留下的把柄,為了避免自己會被風紀官們察覺到她身上“錯誤”的部分,為了保證自己還能繼續留在教令院中。
換言之,她要拿走論文,親手銷毀自己的心血,她要換來的只是一個機會——需要讓天才隱藏自己所有的能力,努力地繼續平庸下去,然后才能被允許留下來的機會。
這不該是屬于天才的結局,也不該是屬于一位真正聰慧到理解世界本質的學者的歸宿。
“教令院留不下你的!
他這樣說著,同時也對著面前的少女伸出了手。
“你的才能不該被束縛在此……所以,你要不要成為我的助手,和我一起去至冬?”
阿娜爾: “……?”
少女神色一滯,明顯沒有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
“我是真心邀請,阿娜爾小姐,”多托雷耐心極好地補充道, “那里有適合你施展才華的土壤,也能為你提供一切研究所需,你在那里是自由的,也會擁有真正理解你的同伴!
女孩的表情倏然變得微妙起來。
這是……
在教令院的地盤上,在她導師的辦公室里,直接當著她本人的面開始挖墻角了……?
她眨了眨眼,收起自己有些恍惚的思緒,試探著問道: “如果我說不行的話……”
“哦,那么我會在這里處理掉你!倍嗤欣兹魺o其事地收回手,他語調平和,與他開口邀請阿娜爾前往至冬的語氣沒有任何區別: “我不否認有些可惜……但如果是你的話應該能理解吧?把你這樣的天才留在教令院,無論他們是否能注意到你的能力,對于至冬來說都是相當危險的。”
這是個很可怕的威脅,大概。
阿娜爾沉思幾秒,還是無比真誠且嚴肅的拒絕了多托雷的邀請: “還是不了。”
多托雷曲起手指,輕輕敲動了幾下自己的膝蓋,他并沒有立刻動手,而是認真思索了一會后才問道: “……因為你的父親?”
“我不否認這個理由,”女孩很干脆的回答道, “我前半生積累的人際關系全部都在這里,我的親人,我的友人,我視作人生重要組成的一部分都在這里……不過除此之外還有個眼下最著急的理由。”
博士很耐心的問道: “是什么?”
阿娜爾: “畢業證!
博士: “……”
博士: “……你剛剛說什么!
“畢業證呀!卑⒛葼柡芄缘赜种貜土艘槐,她舉起雙手比劃了一個小小的方塊,很體貼的解釋道: “就那個畢業論文審核通過以后再走幾天手續,最后就能收到的那個方方的,小小的,可以拿來證明我是個完整的教令院畢業生的小東西!
“我知道那是什么……”所以也不用這么煞有其事地和他比劃!
多托雷的聲音終于有些沉了,唇角的弧度也有些拉平,他像是做了個幅度并不明顯的深呼吸,一字一頓的問道: “我是說,愚人眾執行官的第二席親口提出的邀請,在你眼里還不如教令院發出的一張畢業證明么?”
“您這話說的。”女孩的神色謙遜,還帶了些相當微妙的無奈, “如果按著您先前的說法,您這位愚人眾執行官第二席不也是中途退學沒拿到教令院的畢業證么?我沒說錯吧學長?”
且先不說可以穩定到手的學歷證明和只是畫餅的入職邀請的區別到底在哪里……而且就算退一萬步來講,她還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學的時候,也沒見她的那些學長學姐因為學校圖書館附近有黑色之人出沒徘徊的傳說就不去蹲點排隊啊。
多托雷: “…………”
愚人眾執行官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終于消失了。
他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女孩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太矛盾,也太過奇怪,這種矛盾對于多托雷來說大概比夢中那未知的黑暗和星象的拼圖還要難以理解……她應該是個徹底的瘋子,卻又相當喜歡享受自己作為普通人的一面;她發自內心地把自己當做一個普通的教令院學生,卻又不介意用超出常理的手段來解決一些特殊的麻煩。
……難以理解。
多托雷有些遺憾地想著。
算了,干脆不要理解了。
站在這里的多托雷已經算得上是脾氣溫和的類型,時間和閱歷將他年輕時的鋒芒和狂妄沉淀成了另一種內斂的形態,但是這并不代表他就徹底成為了一位溫文爾雅的紳士,只是大部分時候這樣的態度可以省略掉很多麻煩避免浪費時間,所以他也從不吝嗇這樣去做。
可他本質還是多托雷,還是愚人眾的第二席,還是那個被故土滿懷厭惡地驅逐出境,被如今的同僚視作瘋子的男人。
于是他站了起來,放下手中的論文手稿,一步一步的來到了少女的面前。
她很嬌小,很安靜,手腳是學者最常見的那種長久不去鍛煉的纖細無力,女孩的身上沒有神之眼,更沒有邪眼一類可以靈活操控元素力的道具;不要說是元素力的流動,就連最細微的元素反應也沒有出現在她的身上。
她不是武者,甚至對于多托雷的靠近也沒有任何身體上的反應。
女孩下意識地順著靠近的執行官仰起頭,露出她毫無遮掩防備的雪白脖頸。
……真可惜呀。
多托雷靜靜地想著。
還有那么多的秘密沒有解釋,還有那么多有趣的東西沒有來得及解。
但是更加可惜的是……這樣的“寶物”,只能停留在“可惜”這一步上了。
他的腳步還未等在阿娜爾的面前站定,另一只腳還沒有跟上步伐,男人已經默不作聲地抬起手,少女只感覺到一陣微涼的風劃過面前又擦過她的喉頸,阿娜爾無聲地睜大了眼睛,她的呼吸忽然被迫停止,大量溫熱的液體覆蓋了喉嚨處若有似無的寒意,她下意識抬手按住喉嚨,卻無法阻止血液的汩汩流出——
與此同時,多托雷后退了一步,錯開了倒地的少女身前最后一抹飛濺的血色。
那蜿蜒的紅緩緩浸透了辦公室的地毯,這一次他又聞到了那熟悉的血腥味,但是沒有恐懼,沒有未知,沒有無法掌控的本能不安。
有的只有再熟悉不過的,愚人眾執行官對力量的掌控和游刃有余的輕松感。
多托雷俯下身蹲在了少女的身邊,她徒勞的用雙手捂住被劃開的喉嚨,身體止不住的痙攣顫抖,漂亮的金發更是早已被血污淹沒,令他稍顯驚奇的是,對方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對于死亡的恐懼和扭曲的慌亂,她的表情仍然是安寧的,平靜的,連一點點對現狀無法理解的不解和委屈都沒有。
……若她不是個無法理解的孩子就好了。
多托雷不無遺憾地想著,他靜靜看著,等著最后的顫抖終于停止下來,鬼使神差一般抬手拂開一縷黏在少女臉頰旁邊的發絲。
這個動作難以避免地在他手上沾了一點血,博士并沒有太過在意,他取出帕子擦了擦手,隨手將帕子收入懷中后便扶著膝蓋站了起來。
愚人眾士兵的氣息在身后泄露出幾分,多托雷沒有回頭,平靜吩咐道: “處理掉吧——這房間里一切粘上痕跡的地方都全部銷毀掉,不必留下什么!
他有思考過是否要留下點什么日后研究,但是想了又想,還是算了。
再怎么說也是他真心看中想要邀請過的孩子……就算現在的“自己”能夠足夠珍惜帶回去的樣本,也不敢保證其他的切片是不是會動用一些忍耐范圍之外的手段。
愚人眾的士兵手腳自然足夠利落,因為多托雷的額外吩咐,他們只是將那仿佛沉眠般的少女扔到了須彌的雨林深處,隨后便匆匆離開。
用不著特別再做點什么了。
——在這無人涉足的雨林深處,死域的痕跡正在緩慢地蔓延。
第124章
死域瘤
枯萎的藤蔓,凋零的花朵,在沉默中走向滅亡的生命——
被死域侵蝕的土地正在蔓延擴散,新生的死域雖然規模尚小,可肉眼可見的死寂之態足以令大部分的冒險家和雇傭兵選擇退避三舍,群獸四散奔逃,無需片刻就吞沒了一小片原本草木繁茂郁郁蔥蔥的林地,當寬大厚沉的葉片凋零蜷曲,原本隱藏在樹葉草叢之下的少女也隨之漸漸顯露出身形輪廓。
她躺在那里,宛如沉睡一般靜靜地閉著眼,神態安詳又平靜,少女的喉嚨處被劃開深可見骨的傷痕,按理來說經過如此漫長的時間,那傷口處的血肉早該蒼白干涸,可她喉頸動脈處的血卻仿佛是無窮無盡的血色泉眼,殷紅的液體從劃開的位置流出,流過沉默的土地,浸沒蜷縮的枯枝,然后又無聲無息地流入地下,潤澤早該失去生機的枯藤的根系。
葳蕤繁祉,延彼遐齡。
那是昭示生命的豐饒之血,來自域外的慈悲賜福。
草木化形的生靈自然無法拒絕自然生命力量的誘惑,哪怕祂如今已經完全稱不上是生命凝結的化身也是如此;當那攜帶無盡生機的紅色順著大地的裂隙流入更深處,那仿佛會抓走一切可見生機的細長枝條卻像是受驚般輕輕顫抖起來。
可是,要如何拒絕呢?
祂早已稱不上是什么活著的東西了,不過是被末日侵蝕的軀殼,生機褪盡后的一副扭曲畸形的丑陋傀儡,最后殘留的生物本能驅使祂拼盡力氣順著血液流淌的方向伸出自己的根脈,死域的核心仿佛呼吸般閃閃爍爍,祂竭力吸收自己所能觸碰到的所有溫暖又充滿著生機的紅色液體,不知何時,那根脈已經破土而出,試探著向著“源泉”靠近——
細長的枯枝忽然蜷縮起來,祂先前的狀態猶如沙漠中干渴太久的植物,只需要一點點的滋養就能恢復呼吸的力氣,可在地下拼命吸收的那一點點存量不足以令這里恢復完全的生機,只勉強夠它恢復些許力氣,禁忌的污染依然占據著絕對的主導部分,祂的意識不算回歸,恢復了一點點連“自我”也稱不上的獨立意識。
但是祂依然可以模模糊糊地分辨出來,流淌出生命之水的并不是生滿苔蘚的靜謐樹洞,不是生長月蓮的清澈溪流,面前的輪廓是可以辨認出來的——這是個人類的孩子,還只是個孩子,柔弱又可憐的孩子。
可祂先前拼命吸收的正是從她的傷口處流出的血……
……不對。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祂試圖發出拒絕的聲音,卻只能聽到死域深處那空洞呼嘯的風聲,沒有葉片窸窣的聲響,沒有熟悉鳥雀蟬鳴的合奏,這里是空虛的,安靜的,被死亡與毀滅包裹的領地。
樹木會哭泣么?
不知道。
但那應該是屬于智慧生靈的特權,哪怕祂已經從原本的形態被迫轉化為丑陋的死域,那殘存的意志依然令祂遏制不住的陷入了絕望又痛苦的哭泣。
枯藤顫抖著試圖纏上女孩的喉嚨堵上那被切開的傷口,哪怕這舉動在旁人眼中看起來徒勞又透著說不出的詭異,可祂顧不得那么多,祂只知道不能再讓這孩子繼續流血……即使這血極有可能能救祂的命。
在藤蔓順著她垂下的手臂一點點攀爬上她蒼白喉頸處時,一只手忽然抬起,死死抓住了那馬上就要碰到自己喉嚨傷口的枯藤。
“……”
少女倏然睜開眼睛,露出一雙淺青色的細長龍瞳。
她張開嘴,胸膛劇烈起伏著,口中發出嗬嗬的嘶啞聲響,空氣劃過切開的喉嚨未曾完整注入干涸許久的肺腔深處,以至于初期的呼吸顯得如此痛苦又艱難,但那喉嚨處的血肉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黏連愈合起來,少女死死抓著藤蔓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她開始嘗到肺腔反涌上來的血腥味,直至撕裂的呼吸聲漸漸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咳嗽,阿娜爾終于顫抖著翻過身來,手指哆嗦著撐著地面,緩了好久才積蓄夠了可以坐在地上的力氣。
……還真是一場令人印象深刻的見面啊。
她坐在那兒,老老實實緩著自己因失血過多而產生的頭暈目眩,同時忍不住又咳嗽了幾聲,阿娜爾下意識抬手想要摸摸自己還有些發涼的喉嚨,手掌和手腕處卻是莫名一緊,女孩低頭一看,瞧見枯萎的藤條不知何時纏上了自己的胳膊,另一端沒入土地,也不知道是來自哪里的東西。
阿娜爾正琢磨著,那藤蔓已經默不作聲地松開了纏繞的位置,怯怯的縮回土地的裂縫之下,而不遠處的死域瘤像是受了驚嚇一般,輕輕搖晃了一下。
阿娜爾: “……”
那可不是什么錯覺。
見慣了奇形怪狀生命形態的淵下龍女面無表情地想。
她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一連串的咳嗽聲。
說真的,教令院的學者研究了這么久,可沒人說過死域本身也是存有意識的啊?就是不知道這種意識究竟是死域形成后才集合誕生出的類似于深淵魔物一樣的存在;還是在此之前就是某種獨立的自我個體,因為某些原因被禁忌知識侵蝕,正如人類會發狂,會被污染,而這種生命體被侵蝕的結果就是成為死域……
還有剛剛的反應。
祂究竟是想吃了自己,還是想要救下自己?
脖子上的傷口很深,切開的手段也很果斷,這導致了身體愈合的速度比以往慢很多,過了這么久也只勉強夠呼吸的時候不漏氣而已,聲帶還沒有長好也沒有辦法說話,阿娜爾抬手摸了摸,摸到血肉模糊皮開肉綻的喉嚨,果斷放棄了頂著這個樣子出去找人幫忙的打算。
女孩轉過頭,看見不遠處微微顫抖的死域瘤,大概因為她領會他人意圖與思想情緒的方法本就稍顯特殊,審美能力也稱得上一句出神入化,總而言之,她看著那扭曲痙攣的死域瘤,眼睛里卻莫名從祂的肢體語言中拼湊出一點類似于羞怯不安的意味。
應該是吸收了她的血的緣故,阿娜爾坐在這里,也能隱約感覺到從祂藤蔓根系之中傳遞出的情緒。
不多,但足夠明確。
推搡,阻擋,拒絕——
離開這兒吧,小小的人類呀。
在早已被污濁覆蓋的意識深處,仍有那么一點點殘留的溫柔在拼命努力讓她離開這里。
像是一朵早就因為土壤和氣候被迫提前枯萎凋零的花,小心剝去那丑陋黯淡的外殼,仍然找到一點雖已褪色但依然足夠柔軟的內核。
就這樣嗎?
少女低聲問道。
我可以幫你的,沒有什么其他想做的嗎?
她像是渾然不在意死域的侵蝕和污染一般,大大方方地在死域瘤旁邊站定腳步,安靜地伸出了手,許是沒有料到自己的意識仍能被察覺到一般,那被污染包裹的意識還有些怯懦的惶然,一點羞赧的猶豫,但很快,祂有了反應。
——回家。
祂輕輕回應著。
想要……回家。
那一抹意識已經很難拼湊出完整的句子,只有這個詞,只有這個念頭始終徘徊不散,留戀的,悵然的,遺憾的……阿娜爾站在那里,感受著死域深處最后殘留的情緒流淌過血引的鏈接,直至鏈接的另一頭緩慢消散,徹底被死域的污染吞沒殆盡。
對方并不是同族的龍蜥,意識也無法融入大群,只能通過這樣的手段建立臨時短暫的鏈接。
死域仍然在擴散,阿娜爾沒有元素力的手段可以解決死域的污染,但她有些別的方式——先前被吸收走的血就是最好的觸媒,她沒有自己親身操作過元素力,好在和龍蜥大群鏈接已久,長期同調共鳴之下,模擬操作也稱得上像模象樣,阿娜爾試探著將血引的媒介融入更深處,她想著,就算自己沒辦法處理死域,但是帶走這一點意識,抽個孔幫忙完成它最后的心愿總歸是沒問題的吧?
可當她將自己的意識深入其中,想要撈起禁忌的污染深處依然純凈的那一點點碎片時,原本輕盈無痕的意思卻仿佛瞬間墜上千萬重擔,少女聽見無盡的悲慟與暴怒的狂吼,她看見一望無垠的黃金沙海淹沒了本該萬古長青的蔥蘢綠洲,而在黃金之沙的盡頭,失鄉的草龍身形淹沒在沙暴的盡頭,而更加燦爛耀眼的明光則吞沒了黃金之王桀驁的身影;
綠洲荒蕪,沙海無盡,可在那黃金夢鄉的盡頭卻并非眾所渴求的完美永恒,那是末日,蒼白黯淡的末日,詮釋終末的末日……
以及,不止是她視角的錯位還是的確發生了什么,仿佛在脫離那片混沌的最后一秒,連遮天蔽日的沙暴也沒能遮掩住身形的古老草之龍,似乎真的抬起過祂巨大的身軀,向著阿娜爾所在的方向看了那么一眼。
——阿娜爾瞬間頭痛欲裂,幾欲暈厥。
這疼痛讓她無比陌生,淵下龍蜥的數量早已是一個相當恐怖的數字,他們已經死去的,他們即將誕生的,這些意識都將在大群之中得到真正的永恒,她早已相當習慣同族的共鳴和為此帶來的消耗,此刻卻只是接觸了死域深處的一點意識就成了這副樣子……
這里面唯一的一點好消息……應該就是死域自帶的禁忌并沒有為她造成污染。
……不。
在提瓦特的世界里,這個消息當真稱得上是個好消息么?
阿娜爾捂著頭坐在地上,當從那更深也更古老的意識之中抽身而出,又是慢半拍地嚇了一跳。
——幾只蕈獸圍在她的身邊,祂們安靜地注視著面前人類姿態的女孩,始終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死域已經算是被控制住了,只是帶來的枯萎凋零的死寂之相尚未消退,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所以祂們才能這么大大方方地跑進來站在阿娜爾的面前,少女一時間竟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出什么反應才是合適的:攻擊,還是試試看看能不能交流?
她捧著自己仍然有些昏昏沉沉地腦子緩慢地思考著,冷不防地,一只陸行巖本真蕈小心翼翼地湊了過來,輕輕拱了拱她的手臂。
阿娜爾: “……?”
不得不說,習慣了被這群小東西路上見面就是一個頂頭突擊,忽然被這么對待一下,她還是有點受寵若驚的。
那只陸行巖本真蕈打量著她的反應,見她許久沒有動作,終于又一次低下頭,輕輕碰碰阿娜爾的手,祂先是指了指那只死域瘤,又指了指沙漠的方向。
阿娜爾又想起意識中窺見的沙海一角,和那一望無盡的古老綠洲。
還有……死域瘤深處的那個小小的意識,最后和她的說的那個詞。
回家。
少女有些奇異的怔然,她若有所思的看著面前的蕈獸,低聲問道: “……是想要我幫忙,帶祂回家么?”
蕈獸點了點頭,發出了一種奇妙又輕盈的聲音。
“是的!钡k的語調是仿佛風撫葉脈般的纖細溫柔,這只蕈獸點了點頭,溫聲說道: “您身上的氣息讓我們覺得很舒服,也很懷念,在您的身邊說不定可以推遲末日到來的……所以請容我提出這個請求,能否請您帶我們回家?”
阿娜爾的臉上卻露出了幾分為難的神色。
她想說自己可能不太方便,畢竟教令院那邊還有一堆事情等著她去處理,喉嚨沒有長好,身上也是血淋淋的樣子難看得很;先前失控的意識像是混亂的潮汐,大群深處還有些難以安撫的躁動不安,如果不是遠在深海的淵下她都有點擔心那群拿到了漩渦權柄的龍蜥大群下一秒會不會淹了奧摩斯港上岸抓人——
啊稍等,說起來璃月的層巖巨淵是不是還有一小群年輕龍蜥來著?
當時是為了提前做好準備看看這種地方有沒有更古老的遺跡舊址之類的以供后期研究……不過除了這個以外層巖巨淵那邊好像還有點別的什么需要她想著點……是什么來著……
唔,想不起來了。
不過沒辦法馬上想起來的東西大概率也不怎么重要,所以就先這樣吧。
她摸摸自己還是血淋淋的脖子,轉頭看向了那幾只蕈獸,拒絕的話剛說了個開頭,忽然就感覺背后一陣莫名寒意。
女孩打了個哆嗦,忍不住摸了摸胳膊。
幾只蕈獸很溫順的看著她,乖乖站在旁邊耐心等待著她的答復。
被這幾只蕈獸盯著,阿娜爾冷不防又想起來那草之巨龍最后意味深長地緩慢一瞥,禁不住又搓了搓自己有點發冷的胳膊。
應該不是在看自己……吧。
……
……算了還是別賭了。
第125章
提納里
化城郭,提納里又收到了一封信。
柯萊在門口探頭探腦好奇不已,因為這一次的師父沒有和之前一樣選擇看過封面就隨手放在一邊,而是麻煩幫忙送信的巡林員把信放在他實驗室的桌子上,信封是教令院最常見的普通款式,乍一看起來還以為是教令院里那位提納里的恩師又給他送信來了,所以柯萊開始并未太過在意。
她站在這兒本來是為了和提納里說一點有關雨林的事情,卻意外瞥見了信封上一個熟悉的名字,女孩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便露出一個相當愉快的笑容: “這是娜娜終于來信了?”
“嗯!碧峒{里點了點頭,他并未直接拆信而是先捻了捻手里的信封,臉上隨即露出一點無奈的表情,果不其然,拆開以后他只取出來信紙一張,提納里煞有其事地長嘆一口氣,連耳朵也跟著耷拉下來一點。 “在蒙德的時候沒有來信,考慮到那里的情況,沒有消息也姑且稱得上一句情有可原;可到了璃月后那么久居然也就只有一封來信……我都想抽空去問問老師是不是真的有點把她慣壞啊?”
“也可能是因為要處理的問題太多了嘛,”柯萊下意識開口辯駁起來, “蒙德龍災的影響范圍那么大,娜娜是因為自己的論文被毀了所以才不得不去了璃月,又不是特意跑去玩的;既然如此,為了把之前浪費的時間搶回來肯定是要拼命趕進度,師父你對娜娜不要那么嚴苛嘛……”
“行了。”
提納里語氣淡淡,頭也不抬地回了一句柯萊,似笑非笑道: “我就只是說了這么一句,知道的那是個小沒良心的想不起來寫信,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個多么刻薄又不通人情的討厭家伙呢!
柯萊反射性一縮脖子,見提納里并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打算,女孩吐了吐舌頭,訕訕轉開了目光。
“不過她還真的是什么都沒打算和我說啊……”
提納里還沒看信,但是眉頭已經無意識地皺起來了, “這封信不但是娜娜親自寫的,而且還是從教令院送來的!
“誒?”柯萊一愣: “先前不是還說她在璃月那邊?”
“所以才說是小沒良心的!碧峒{里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 “怕是回去交了論文已經玩了好幾天才想起來給化城郭這邊來封信……”
提納里的聲音原本輕松自然,可不知他在信上看到了什么,少年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毛茸茸的大耳朵也無意識地垂下一點,柯萊感覺有些奇怪,按著她過去對阿娜爾的解,那薄薄的一張紙聊聊幾行字,倒也不至于會寫上什么能讓提納里師父看到入迷的東西。
……但提納里師父現在的反應,卻又是的確有那么一點點微妙的違和感的。
“……師父?”
女孩試探著喊了一聲,對方看似神色如常地抬頭,很平靜地應了一聲是, “怎么了,柯萊?”
柯萊的臉上染了一點不安,她絞著手指,猶豫了一會還是開口了。
“是娜娜在信上寫了什么很擔心的東西嗎……?”女孩看起來有些遲疑,她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人在聽他們談話,這才壓低聲音很堅定地小聲說道: “如果有什么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我會努力的!”
提納里愣了一下,隨即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
“倒也不至于這個反應啦,”提納里笑著回了一句,又若無其事地將那張信紙反扣在桌面上,像是擔心它會被風吹走似的,隨手又塞進了一本書的下面,這才轉過頭看著柯萊和她解釋道: “只是很普通地報平安的一封信,她在外面繞了一大圈,這期間始終沒有什么消息,想來阿娜爾自己也有點心虛了吧。”
柯萊眨了眨眼,見師父的表情是毫無變化的自然從容,便也懵懂地點了點頭,接受了這個說法。
“所以說呢,現在是我那個沒良心的小師妹忘了走一圈化城郭通知我她沒事情,而是從奧摩斯港那邊入境須彌又直接回去了教令院,正好有關畢業論文的事情蠻多需要處理的,所以她抽空寫了封信告訴我‘她很好,不用擔心’而已。”
柯萊撓撓頭哦了一聲,提納里轉開目光,隨手整理起自己桌上的零碎物品,隨口問道: “不過柯萊,你在我這兒站了這么久,是我先前留給你的作業都寫完了嗎?”
女孩反射性打了個哆嗦,她抓著門板向后挪了挪,臉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個十足討好的笑容,稍顯心虛的嘀咕著: “我這不是幫人帶句話過來……正巧又看到了娜娜來信了嘛……”
“行了,我也沒打算說什么!碧峒{里無奈道, “所以,是什么話?”
“哦,是臨近禪那園那邊的巡林員先前過來了一趟,”女孩下意識站直了身體,回答道: “說是那邊的死域出現了一點問題,情況據說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們不敢貿然動手處理,想等師父有空最好過去一趟看看怎么回事!
“死域的問題哪里有可大可小的,”提納里轉開目光,像是嘖一聲, “算了,我現在就收拾東西吧!
“現在嗎?”柯萊一愣: “用我幫忙嗎師父?”
“不必!
提納里有些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正好,我可能還會順路去一次教令院。”
*
阿娜爾返回了教令院,這件事情嚴格意義上來說不過是日常生活里平平無奇的一件小事,完全不值得投以過多關注。
……如果提納里沒有早早和賽諾因為某件事情聯系過,也和老友確定過教令院內部存在著某些特殊情況的,那么事情的發展本該如此。
但現在賽諾的失蹤無異于證明了他們最初的猜測皆為真實,阿娜爾在這個時候回到教令院實在是太不湊巧,本來如果她選擇走化城郭這條路返回教令院的話,那么提納里依然還有把握能把她留下來,至少確保阿娜爾的安全不受威脅;可當他收到那封信的時候,忽然又反應過來一件事:
……還在璃月的時候,娜娜不可能只給他寫信的。
既然他這個小師兄當時都能收到信,沒理由她不會給他的恩師,自己的父親寫信。
如果自己先前的猜測全部屬實,教令院出了問題,那么這一切發生不可能是現在才開始的;也許在更久之前,早在老師還能保證自身自由的時候就已經察覺到了問題所在,提納里毫不懷疑恩師的能力和心性,但按著恩師一貫的脾氣,他不可能對身邊的問題坐視不理,但也更不可能讓自己的孩子在這個時期回來——因為就連老師自己都很清楚,面對那樣的敵人,他絕對無法完整地抽身而退。
而一旦到了最后的那一刻,當賢者納菲斯也失去了自由不得不受制于人,接下來會陷入危險的反而身為賢者的自己,而是他的孩子。
……偏偏娜娜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在那個時候,老師會努力阻止阿娜爾返回教令院,他不敢表現得太過明顯,也不敢在心上暴露太多,可他的表現越隱晦,越急切,反而越容易引起阿娜爾的懷疑;說不定正是因為父親的努力阻止引起了娜娜的疑心,甚至于她選擇避開化城郭這條路,就是為了避免自己這個小師兄會攔著她返回教令院。
那封來自教令院的來信某種意義上坐實了提納里的猜想。
老師已經出事了——賽諾失蹤以后,有關這一點提納里幾乎已經是毫不懷疑,他不覺得阿娜爾回到教令院這么長時間都察覺不到自己的父親出了事情,可她的來信對此依然一字未提,對于自己的情況更是輕描淡寫隨意幾筆簡單略過,要么是她已經是被教令院成功“策反”,要么就是她自己有了別的主意,完全沒打算讓他跟著攙和進來。
……嘖。
提納里很快否認了前者的猜測,畢竟如果阿娜爾是個溫和乖巧又足夠聽話的“好孩子”……
好吧沒有這種如果。
教令院先前就已經三番五次邀請他回去,具體原因提納里還不清楚,他打算順著這個機會回去簡單看上一眼——再怎么說也是化城郭的“大巡林官”,想要讓他長期離開某個地方一直不回去還是很麻煩的。
現在就希望娜娜自己搞出來的動靜不要太大,或者說還在準備階段,自己還來得及把她帶回去化城郭盯著……提納里很隱秘的吐出一口濁氣,眼下稍稍樂觀一點的猜測,是她在做事之前總是準備充分,可能不必太過擔心,畢竟如果不是大風紀官清楚她是個什么脾氣,又能提前猜到阿娜爾的大部分準備工作是為了什么……怕是現在須彌雨林的不少地方都會被迫成為“不可名狀不可探索的未知禁地”。
……倒是蠻令人羨慕的。
提納里跟在禪那園巡林員的身邊,一心二用地聽著他對附近死域情況的講解并熟練忽略掉對方言語間對自己的過度夸贊,稍稍有些出神地想著,如果娜娜當時能和自己的交流更多一些,自己現在的感覺應該也不至于這么被動。
但是這很難的吧。
自己的這個小師妹平時倒是稱得上乖巧可愛,也相當善于溝通交流……可一旦涉及到某些特別的事情,好像就又有些攙和不進去的感覺。
賽諾自然是足夠了解她,倒不如說是太了解了,解到了一種單獨把她的某些行為拿出來解釋都會覺得沒有必要的程度……提納里倒也曾經半開玩笑的提過類似的問題,比如說倒也不必總是一個人全部解決所有的問題,再怎么說他也算是阿娜爾的同門師兄,老師也是特意吩咐過要好好照顧她的,若是賽諾不在的時候娜娜又偷偷搞出來新的麻煩,總要有一個人是可以提前了解情況并做點什么以防萬一的吧?
“……可是那很難”。
提納里還記得當時賽諾的回答,那雙赤金色的眼睛并沒有任何多余的情感,他沒說不需要,沒必要,也沒說提納里做不到或是一些先入為主的主觀評價,他真的就只是再平淡不過地回答說,那很難。
解她是一回事,理解她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是沒關系,我應該會一直都在的!
赤金眼眸的少年再自然不過地又補充了這么一句,連帶著之后的提納里瞠目結舌,又有些微妙的哭笑不得,他迂回地試圖向自己的小師妹施與一點同門距離之外的親昵善意,可還沒來得及多問一句,就被這么輕描淡寫地被對方拂開了一雙伸過去的手,雖然事實證明后來的賽諾的確做得很好,但今時今日此時此刻,提納里忽然又想,如果那個時候多問幾句,或是多跟著幾次到處亂跑的娜娜看看她在干什么就好了。
對她的解多一點的話,那么她對自己的信任此時應該也就會多一些……至少,至少在她回來的時候,應該也就不會刻意越過化城郭,越過他吧?
“……提納里先生,情況就是這樣了。”
身邊禪那園的巡林員已經說到了口干舌燥的程度,他隱約察覺了身邊這位生論派天才的分神,聲音里也不由自主地帶了些隱秘的不滿: “您有在聽我說話嗎?”
“是的,”提納里很從容的點了點頭,溫聲回答道: “您對附近生態環境的解和掌控十分出色,我只是找不到什么開口提醒或是糾正的必要……我想您指的是希望我對您一些區別于現有記錄的解讀做出修正,但我也認為,比起照本宣科書本上的知識,如何在實踐過程中學會靈活運用才是更重要的!
聽到這里,巡林員的表情不由得放松了些許,他有些訕訕地撓了撓腦袋,語氣也變得溫和了許多, “是我冒犯……先前聽他們介紹您的時候我還有點擔心又是教令院那群古板的書呆子,既然如此的話,我就放心多了!
“嚴格來說,這次的死域大概可以歸屬為‘情況與書本不同,需要靈活對待’的類型,但我不太敢找教令院的學者們來處理,就是擔心他們會不會自顧自地陷入研究,為此干脆無視附近的生態環境……您能理解這一點,真的是幫大忙了!
提納里點點頭,也從對方簡練的介紹中大致理解了具體情況:附近不遠處的出現了死域,可不知為何死域的規模未曾擴散,卻也沒有消失,這一只隊伍里沒有擁有神之眼的人所以只能進行一些簡單的調查,目前只知道內部的死域瘤的確已經消失了,可死域的影響仍在,也就成為了巡林員們相當頭疼的問題。
“我們也想過去找附近的鍍金旅團進去碰碰運氣,”巡林員嘖一聲,倒是沒吝嗇分享他們先前的想法: “他們手上大多有些從赤王遺跡那里找來的好東西,神之眼的擁有者不好找,傭兵旅團倒是到處都是,想著讓他們進去解決一下,但附近的鍍金旅團最精銳的一批被人雇走了,留下的就只是些普通的打手……所以這個法子也只能暫時擱置一下。”
“我知道了,我來看看吧!
提納里點了點頭。死域是早就解決習慣的老問題,雖然麻煩但也不至于頭疼到難以忍受的程度,年輕的巡林官簡單做了些準備便走入了死域深處,踏入其中第一步,提納里便反射性地皺起了眉頭。
——血的味道。
被死寂的土地牢牢抓住的血色,濃郁到久久徘徊不散的血腥氣……提納里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鼻子,比起死域的氣息,這股濃烈沉重的血腥味本身更令他感受到發自內心地不適,他俯下身,手指懸在暗紅色的土地上方,甚至可以拼湊出那失血過多的可憐人在地上掙扎的隱約痕跡……
提納里大質檢查了一下,走出了死域的范圍。
“目前還需要更多的線索,”少年忍不住地咳嗽了幾聲,又問道: “你先前說附近的鍍金旅團都不在了,是什么情況?”
“哦,具體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啦……”
巡林員皺著眉思索了一會,好久才回答道: “據說是個漂亮的金發小姑娘,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穿了一條紅裙子,但是身上血淋淋的瞧著滲人得很,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本來就是穿了條紅裙子……她給的很多要求也很高,好像是要去沙漠那邊?具體不清楚啦,總之能有資格接她那一單是的附近實力最強的鍍金旅團,其余地要么是被她嚇跑了要么就是實力不夠,還有不少人現在都還覺得很可惜……提,提納里先生?”
巡林員的聲音倏然一僵,他看著面前少年倏然變得慘白無比的臉,小心翼翼地問道: “是我說的有什么問題嗎,提納里先生?”
少年失去血色的嘴唇輕輕顫了顫,聲音極輕地問道: “……你說的那個小姑娘,是不是長著一雙很好看的淺青色的眼睛,有點瘦,皮膚很白,身高大約這么高的樣子……?”
“是的……吧。”
對方看著少年的手掌隱隱顫抖著,在身邊一個位置比劃出的高度,不大確定地回答道。
嗅覺敏感的少年沒有再說話了。
他睜著眼睛,只覺腦海深處升起一陣空白的恍惚,他感覺自己好像還沒有走出那片詭異的死域,沒有走出那血色彌漫的土地。
……那得是多少的血才能把土地染成那個樣子啊。
他愣愣的想著。
……那是阿娜爾的血。
——那全都是阿娜爾的血。
第126章
血的主人
出于謹慎考慮,提納里并沒有立刻選擇跑去教令院或是哪里。
當恐懼和憤怒成為了驅使行動的情感底色,那么在此之后的一切行為都會被賦予一層看似無比冷靜的完美外殼——事實上,提納里感覺自己的大腦從未如此清醒過。
他無比清楚的知道自己現在如果貿然跑去教令院調查情況也是毫無意義的,即使所有的情緒壓抑在在胸腔深處擠壓得血肉都在隱隱作痛,仿佛隨著下一個呼吸的間隙就會伴隨著難以遏制的生理反應嘔出身體……可當少年睜著一雙冷靜過頭的眼睛反復回憶起先前那些在眼中一閃而過的細節,那些疼痛的感情卻又像是微小的石塊墜入無底的寒潭,除了最初那一聲沉悶的響動,便再也沒有其他的痕跡。
他很冷靜,很平靜,還能思考,還能正常交流。
面前的巡林員先生還有些不明情況的惴惴不安,他聽提納里的描述的時候其實心里模模糊糊有了個猜測,被死域折磨得半死不活后又找了鍍金旅團離開的那個小姑娘很有可能是眼前這年輕人熟悉的對象,他抿著嘴唇不敢說話,生怕多說多錯,但提納里只是安靜地垂下眼,做了個緩慢的深呼吸后,再次抬頭的時候,狐耳少年的表情已經恢復如常。
“……您別太緊張。”他甚至還有余力可以反過來安慰面前惶惶不安的巡林員,溫聲道: “但我需要聯系一下附近的鍍金旅團,更深入地了解一些細節……能否請您幫忙帶個路?”
巡林員自然是沒有拒絕的意思的。
禪那園同樣也是須彌學者的聚集之地,這邊的學者花錢雇人干活的情況不在少數,所以附近零零散散存在著不少沙漠傭兵的臨時營地,這么多年下來,沙漠人和雨林這邊的關系雖遠遠稱不上一句融洽和平,但也能勉強維持著一個相安無事的表象。
比起冒險家協會,一些學者在準備委托的時候也會更傾向于找給錢就做的沙漠傭兵,傭兵們日常為錢奔走也更喜歡出手闊綽的學者,提納里自然也知道鍍金旅團的脾氣,這群沙漠人只要給的錢夠多,無論是什么人什么委托,他們都會接。
“……紅衣服的女孩子啊。”比劃了一下手里摩拉袋子的重量,負責幫忙聯系附近傭兵的中介人勉強放下了先前的警惕心,他先是打量了一下面前打聽消息的對象,然后才點點頭,很干脆地回答道: “是有這么一個小姑娘,不得不說,咱們在這兒接了這么多活,什么樣的人沒見過,但像她那樣令人印象深刻的老板估計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無論是記性多差的,見上一次肯定就忘不了啦!
提納里又和他對了幾條少女外表的描述,對方點頭的速度很快,但并不是敷衍或是為了騙錢,一來一往的談話間,巡林官的表情也在肉眼可見的速度漸漸變差,中介人嘖嘖幾聲,抬手在脖子上面比劃了一下,表情也變得扭曲起來: “你說的那個小姑娘,這兒——被劃開了一刀!
面前這位年輕巡林官的臉色一下子就冷下來了。
“不幸中的萬幸,刀劃得不夠深,沒能割開最要命的地方,被扔進死域里了,跑回來的也足夠及時,雖然看起來慘了點但也算是勉強撿回來一條命吧……”
中介人搖頭晃腦,隨手收起來剛剛到手的摩拉,又放緩語氣說道: “小老板說話有點困難,我猜是因為傷了聲帶的關系,更多的細節我不了解啦,但她最后比劃的方向是沙漠那邊——喏,這是她最后要的沙漠地圖的拓本,算是咱的買一贈一了。”
提納里接過地圖,眉頭忍不住又皺了起來。
要去沙漠那邊……
不回教令院也沒敢去化城郭的理由大概能猜到幾分,要去沙漠的話,是準備找賽諾么?
“他們現在在哪兒,能確定么?”
中介人迅速搖了搖頭, “且不說人家雇是的最好的傭兵,速度本來就快得很……客人,咱說句實話,像是老板那個樣子的就算是普通傭兵也不敢耽擱時間啊,萬一這路上磨磨蹭蹭地,還沒到地方人就沒了,那沒人付尾款可就是個很嚴肅的大問題了!
別的不說,那位血淋淋看著嚇人的小老板倒是蠻有錢的,出手甚至都不是摩拉,拳頭大的深海真珠直接就往地上扔啊……一個又一個的跟不要錢似的,硬生生砸走了這里實力最強的一批傭兵給她干活,不過也是白日鳴雷那家伙本來就是個為了報酬什么都做的家伙,其他人還因為老板血肉模糊的慘烈樣子懼著呢,那小子已經彎腰把地上的珠子撿起來收好準備干活了。
提納里安靜聽著,他低著頭,反復摩挲著手中的地圖拓本。
現在他聯系不上阿娜爾,也無法找到賽諾。
冒險家協會就在教令院不遠的地方,在那里委托找人太容易出事了;自然也不能和阿娜爾一樣直接讓鍍金旅團接委托,沙漠太大且勢力分布過于復雜——提納里閉了閉眼,心里已經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比起在這里徒勞的浪費時間到處找人,他現在返回教令院說不定還能找到一點線索。
……這很危險,他當然清楚。
但是他總不能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接下來就真的什么也不做了。
*
提納里想的很多,但實際真正認真考慮的部分很少。
他以為自己在思考,在很謹慎很努力地思考,小心斟酌反復比較,但實際上他走入須彌城的時候腦子里是一片近乎冷漠的空白,少年的手指掠過纖細的弓弦,青翠色的長弓懸在身后,作為化城郭最出色的年輕巡林官日常最趁手的武器,他罕見地在這種地方把武器放在了觸手可及的地方。
要動手嗎?
他冷淡且平靜的思考著這個問題,少年感覺自己的手指因為反復摩挲弓弦而有些隱秘的刺痛,但此刻的細微疼痛并未驚醒他讓他停下手中的動作,那雙毛茸茸的大耳朵幅度極小地輕輕抖了抖,像是曠野上尋覓風聲的狐,少年的耳朵倒伏著,短暫放棄了理性主導的視覺和大腦判斷,嗅覺,聽覺,喧囂嘈雜的集市深處,交迭與同一處的腳步聲被敏感的分裂成無數個單獨且獨立的個體,他站在那,聞到瓜果的清香,行人身上的體味,卜卦毯子上燃燒的熏香……
——還有,血的味道。
狐的耳朵微微立起,先是風中細小微弱的顫動,隨即是與圣木清冽古老的香氣混為一處的血腥味,最后帶動的才是目光和大腦,少年若有所覺地轉頭望去,目光所見是巍峨壯麗的智慧之宮,他的手指神經質地勾過長弓的弓弦,帶起指尖一點清晰鮮活的刺痛。
提納里忽然感覺到一點前所未有的陌生興奮,那像是匍匐在血脈深處沉睡許久的某種古老本能,但更多的是冷靜,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冷靜——他并未注意到自己的尾巴安靜的垂在身后,輕輕擺動的弧度足夠掃掉腳步帶起的塵土,氣味,聲音,環境的變化在他眼中倏然就變得毫無秘密可言,那些復雜龐大的信息涌入大腦深處,又被迅速分類成了種種不同的分析內容。
他的步子放很的輕,循著風的縫隙再自然不過地走入巡邏的傭兵們視線的死角,化城郭的巡林官身上還帶著清冽柔和的草木香氣,他走了過去,輕松地融入教令院往來不斷地人群之中,融入不同的氣息交錯剎那時產生的縫隙里,不曾驚動一束多余的目光,他循著血味的線索走入教令院的深處,并在一個相當危險的距離上停下了腳步。
直到這一步,抖著耳朵的狐貍才察覺到自己的存在感不知何時已經放到了極低——身邊的風紀官就是最好的證明,他們的目光分明已經劃過了自己的身邊卻又毫無察覺般掠了過去,像是他并不是什么突然到來的客人,而是早早就呆在那里的什么理所當然地存在……提納里的耳朵又抖了抖,他的尾巴有些煩躁的抖動起來,順著血腥味最濃厚的地方看了過去——
他看見一片飄逸的衣角,一點門縫半掩處露出的背影輪廓,對方身材頎長衣著華貴,僅僅只是一個背影得不出更多的線索,但少年的目光變得嚴肅了一點,嘴唇也跟著抿緊一點。
……背上的花紋,是愚人眾的標記。
只是教令院內部的人他還敢冒險賭一賭,可一旦牽扯到了別國的外交使團……少年放輕呼吸,慢慢后退了一步,確保那背影的輪廓正在遠離自己的視線。
可不知是不是他最后的錯覺……總覺得在他退出最后一步的時候,對方似乎回頭看了一眼自己所在的方向。
*
“……那個,多托雷大人?”
有人輕輕叫他,博士若有所思的回過頭,淡淡問了一句: “怎么了?”
“不,沒什么……因為您好像在看外面,所以想問問是有什么我們沒有關注到的地方嗎?”
“自然沒有。”
多托雷輕描淡寫的否認道。
不過是視線死角處,一些平日里注意不到的地方,管不管都無所謂。
“好的,我明白了,”對方點點頭,又試探著問道: “那么您說的最后完成時間需要后延一陣子,這件事情——”
“有什么問題?”
“不不不!您是實驗的主要負責人,您既然都這么說了那當然沒有問題了,”對方的表情立刻變得慌亂又局促,小心翼翼地問道: “但是對接虛空本來就是計劃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沒有按著原定時間完成對接的話,那么后續可能會——”
多托雷沒有抬頭,他低頭擺弄著手中一個小小的水晶瓶,里面裝著大半瓶某種奇異的殷紅液體,他像是擺弄沙漏一樣翻來覆去的把玩著手中的瓶子,好一會才說:
“——那就先不對接!
準備完全的神明的核心,即將開始的花神誕祭,還有教令院自以為妥帖的罐裝神明知識。
面對這一切,多托雷忽然覺得興致索然。
對于學者來說,已知的發展實在是太過枯燥又無趣,結局尚未發生但也不難猜測,比起這個,他倒是更想多花一點時間來研究一點別的東西。
……要不要加一點額外的實驗呢?
一個全新的猜想,一種連自己看起來也稍顯瘋狂的實驗。
至于要如何收拾可能出現的爛攤子……唔,那就是真正負責實驗的“自己”需要面臨解決的問題了。
多托雷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知道自己需要用什么樣的話術才能完成自己的計劃,教令院不是問題,愚人眾也不是問題,另一個自己更不是問題,唯一亟待解決的問題是這里沒有適配的場地,看起來也沒有可以允許他開展實驗內容的完美載體——
“看起來”。
“……這是個很狡猾的措辭,多托雷。”
允許他開展實驗內容的完美載體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的諷刺,嗤笑著問道: “你憑什么覺得我會答應你?”
“原因很簡單!
多托雷神色自若地搖了搖手中的瓶子,微笑著說道: “因為這個可能比教令院為了造神計劃的準備的東西更適合你……說得直白一點吧,這瓶血的主人曾在我已經提前做好準備的前提下,將我的意識拽入了某個無比真實的夢境之中!
“非常真實的一場夢!倍嗤欣纂p手交迭放在胸前,笑瞇瞇的補充了一句: “如果我不是我,那么入夢之人會因為那一場夢就徹底變成瘋子也說不定!
人偶意味深長地挑起眉。
“你不是本來就是瘋子嗎?”
多托雷很淡定的點了點頭,坦然接受了對方的這個評價: “所以我完好無缺的離開了那里,并且又贏了一次——令人遺憾的結果!
“不打算試試嗎,斯卡拉姆齊?”多托雷語氣輕松地反問道, “你清楚我的實力,也該知道能做到這一點究竟意味著什么;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是選擇教令院謹慎又穩妥的‘進化’,還是先試試面前這個的快捷方式?”
散兵冷笑起來: “你要是這么說的話,也就是說明連你也不知道使用了這個究竟會發生什么,對吧!
多托雷聳了聳肩。
“我不否認!
“……但是我得說,我很想再試一次那種意識被完整掌控,被強制賦予理性所能接受的極限之外的知識的感覺。”
“所以你要試試么,斯卡拉姆齊?”愚人眾的第二席帶著矜持的笑意,很耐心地問道, “這可能是你唯一的機會了——只要你使用了這瓶血,做到血的主人曾經做到的事情,我甚至可以允許你殺死我。”
人偶沉默著,隨即伸出了手,攤開了掌心。
“為什么不呢?”
他如此回答。
第127章
本該在此
博士多托雷是個瘋子。
有關這一點,散兵從不懷疑——但是堂堂愚人眾執行官的第二席居然會為了某些東西心甘情愿讓自己處于被掌控的劣勢?
……不得不說,這多少還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散兵并沒有掩飾自己懷疑的態度,他也沒有錯過對方所說的“理性所能接受的極限之外的知識”,這是個很奇怪的形容,單純從字面上理解有些像是禁忌知識的意思,在他的印象里,除了滿是謎題的深淵之外,須彌教令院所準備的罐裝神明知識差不多也是類似的東西,可如果真的是同樣的存在,那么多托雷不會說的這樣委婉又奇怪。
他摩挲著手中的瓶子,難得陷入了遲疑之中。
很難說多托雷是否有認真對待教令院的禁忌知識,不過這東西本身和散兵也沒什么太大的關系就是,他看著面前的多托雷——更精準一點的描述是,面前這一個多托雷,切片彼此共同卻又微妙的維持著各自獨立的立場,這一個拿出了這瓶血意圖攪亂后續的計劃和原本的實驗進程,有極大概率這行為是他自己的自作主張,是沒有通知負責實驗的其他切片的。
……但散兵還是動心了。
不僅是因為多托雷奇怪的描述,那句“允許你殺死我”的傲慢誘惑,還有先前的那句隨口一提,血的主人擁有精神控制類的某些手段,看現在的這種發展,很大概率對方已經在后續的爭斗中成為博士的手下敗將,但對方的確成功過,還是多托雷親口承認連他自己也頗覺遺憾惋惜的極大成功。
既然如此,就沒什么好猶豫的了。
少年姿態的人偶收斂起自己最后哪一點自認多余的軟弱情感,他放空大腦,順著多托雷的指引再一次躺在了實驗臺上,這次的手術規模沒有很大,需要的時間也并不多,他本質是神造的人偶,不存在什么異常排異反應,唯一要做的就是接受,盡可能地接受未知的一切。
散兵閉上了眼睛。
融合虛空,開啟神之心,一次又一次地接受自己的改造……這些東西他已經稱得上輕車熟路,這一次也沒什么太大的區別,多托雷將血引入了原本的器械之中,借由虛空最大限度擴大了血液的擴散和影響,人偶雙目緊閉神態平和,他聽到那些器械和手術刀的聲音正在緩慢離開自己的意識,像是之前那一次又一次的嘗試一樣,他的意識融入了某個更加龐大的存在之中……
但是這一次,好像有一些小小的不同。
他能感覺到血液的注入,也能感覺到某些特別的東西正在改寫自己身體內部的某些部分,可少年并沒有感覺自己的意志得以被放大,擴散,他的力量和對外界的感知也沒有發生任何已知的變化,正相反,他感覺原本已經被多托雷的數次改造后的強悍身體正在失去作為執行官時期的力量,可以輕易絞殺魔獸的手臂變得綿軟無力,輕盈如風的身體變得沉如鉛石,當那陌生的血液終于流淌全身,他好像又被迫回歸成為了最初那個單薄又弱小的個體——
察覺到這一點的散兵倏然睜開了眼睛。
“多托雷,你——”
睜開眼睛的下一秒,人偶的聲音戛然而止。
*
……風聲。
與那片遼闊又鮮活的景色一同寫入人偶意識之中的,是熟悉的,懷念的,卻也令他反射性生出無盡怨與怒的……屬于踏鞴沙的風聲。
他在這里呆了很久,久到足以記住風的氣息,記得被牽引著走出華麗空蕩的牢獄時,赤裸的雙腳走過草叢的輕柔觸感,人偶記得每一處的嶙峋石壁落下的影子,也記得海風與鐵銹混合的氣味,那時的鍛造室的敲打聲從不停止,在曾經的人偶那小小的,純粹又平靜的世界里,踏鞴沙的工匠們敲打鐵礦鍛造武器的聲音,就代表著回家的旋律。
散兵很熟悉這里的一切。
這里曾經是他的家。
——這里也是如今的愚人眾第六席最為憎恨的過往。
可是,怎么會呢?
他分明躺在須彌教令院的實驗臺上,他明明已經離開了那里那么久……他已經擺脫了過往的一切,無論是名字還是身份,現在馬上就要舍棄他最后的軟弱無力,從此再也不是巴爾澤布可以無視的對象——
他做好了各種準備,壞的,好的,可以接受的,難以忍耐的……在多托雷說出夢境的那一刻少年就已經有了對應的心理準備,可為什么偏偏是踏鞴沙?
怎么會是這里,怎么偏偏就是這里——!???
人偶原本柔滑又輕盈的軀體再一次變得僵硬滯澀,仿佛關節處塞滿了枯枝稻草,每一個動作都顯得如此艱難,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把面前這一切當做一場過于真實又太過荒謬的夢境,他不愿接受,更不愿意去看眼前的一切,少年下意識向后挪動了一步,腳踝處卻傳來了被草葉輕輕劃過的清晰觸感。
那一刻,他所有的動作都停止了。
散兵有些怔愣,有些惶然,甚至是驚恐不安的,他慢慢低下頭去,瞳孔倏然一縮,映入眼簾是的一身熟悉的雪白狩衣,熟悉的風卷起他的衣袍,少年怔怔抬起手反復撫摸著自己的臉頰,他摸到自己剛開始變得柔軟的皮膚,也觸碰到了仍有些僵硬的人偶軀干。
此刻站在這里的并非愚人眾實力強悍的第六席,而是那個最初的人偶,最初的傾奇者。
……不。
不不不不不……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發展!
不該是這樣的情況,這是夢嗎?還是多托雷新的折磨人的手段?
少年下意識地四處尋覓可以破解幻境的途徑,他徒勞的抓撓自己的脖子和手臂,白皙的肌膚很快就留下了反復交迭的紅色印子,身體上的疼痛明明如此清晰,可他卻像是穿越時空一般仍然穩穩地站在這里,無論他做了什么嘗試,他自己還是身邊的一切都依然毫無變化,散兵張了張嘴,心里平白生出了一股陌生而驚懼的茫然。
老實說,他并不陌生這種因為自身無力導致的外界環境瘋狂時空的無力感。
可眼下的情況卻又有些微妙的不同:他被剝奪了力量,剝奪了執行官的席位,剝奪了后來的自己拼命搶來的一個身份的證明,他又被迫成為了那個最初的傾奇者,除了這一身精致的狩衣和軟弱又無力的無用身體以外,他再一次變得一無所有。
他下意識地就想要找點什么東西來確定點什么。
什么都行,什么都好,哪怕只是確定了自己真的回到了最初的踏鞴沙呢……眼見著海上的夕陽搖搖欲墜馬上就要落下,散兵的心也跟著變得焦急起來,他四處尋找著可以交談的對象或是什么熟悉的東西,最后卻只是在極遠處的沙灘上找到了一些徘徊的人影,沒有辦法,少年的身后空無一物,無論是還有人類生活的痕跡還是印象中最標志性的大爐都不在這里,那里還是一片尚未開發的荒蕪景象,只是遠遠看上一眼,就陌生地讓散兵下意識避開了目光。
這一次,他終于找回了一點對身體的掌控,只是抬起腿的第一步就讓散兵下意識地咬了咬牙:不僅是感官上的認知和環境的變化,就連身體反應也是他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僵硬遲緩。
直到此刻他有點愿意相信這不是博士搞出來的惡心人的糟糕把戲了,多托雷的技術再如何高明,他也無法完整復刻出最初的傾奇者。
現在的這具身體,與其說是糟糕把戲中轉換意識的替代品,不如說是他的確已經回到了自己最初的身體里,按著他對第二席的解,多托雷至少不會僅僅是為了想折騰他就做出這樣一具“侮辱他技術”的人偶身體,眼下情況既然已經如此,那么更多的慌亂自然也是于事無補。
散兵只是遲疑了幾秒功夫,就向著那些人走去。
說是夢,這里的環境有太過真實;可若說不是夢,那些人的動作反應卻又不像是記憶中的漁民,此時的夕陽已經落下了,月與星尚未升起,海上空茫茫的一片,沒有帆船,沒有波浪,沒有聲音,那片靜謐又廣袤的海洋占據了絕大部分的視野。
散兵在走下來的時候已經仔細看過,附近并沒有人類居住的房屋或是臨時的帳篷一類,只有那些人,始終面朝大海的方向,反復洗刷沙灘的海浪已經侵沒他們的腳踝,眼見著漸漸淹過小腿他們也仍然沒有一點后退的意思,這些徘徊不散的人影就像是被迫擱淺的魚群,固執地試圖走入海的深處,卻又不得不因為某些原因,被迫駐留在了干涸的陸地上。
“請問一下……”
少年快步走進,正準備隨意找個人問問情況的時候,他的手臂忽然一緊,整個人被向后用力拉扯了一下,此時的身體纖細無力,人偶冷不防被抓了個趔趄,只能踉踉蹌蹌的被那個人抓著,向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最后一秒,人偶下意識回了頭,夕陽最后殘留的華麗余暉已經被那片靜謐的海無聲吞沒了,視線的盡頭是一片無光的陰影,以水為載體淹沒一切的漆黑未知,徘徊在海邊的人循著聲音若有所思地慢慢轉過身體來,少年的瞳孔倏然一顫,原本還有些遲疑拒絕的腳步立刻加快了離開的速度。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
扭曲的,詭異的,非人的畸形詭異,像是暗海深處礁石縫隙里依靠潮濕的海風生長的黏膩又污濁的苔蘚,那渾濁又黯淡的眼睛注視著一切不同自身的存在,單單是與那雙眼睛對視,大腦深處原本清明的意識都會被污染侵蝕一般。
“剛剛才想提醒你不要看……唔,雖然提醒可能有些晚了!
拽著少年手臂的男人低聲吩咐著,他的聲音聽起來清澈又明朗,帶著幾分人偶并不陌生的故鄉口音,散兵幾乎是反射性地抬頭想要看清那個人的樣子,可此時的天黑得可怕,那個人的面容被黑夜吞沒,只留下一個隱隱約約的影子。
“……那些是什么?”
無法看清對方面容,散兵緩了緩氣息,轉而詢問眼下最關鍵的另外一個問題,男人的面容輪廓分明是模糊不清的,可散兵卻莫名覺得對方好像挑了挑眉,露出個稍顯苦惱的表情: “是什么?嗯……好問題,直白點來解釋的話,那些‘東西’本質上應該和閣下是差不多的類型?”
散兵瞬間黑了臉。
“抱歉抱歉,我的措辭可能不夠嚴謹!蹦腥说挂膊恢保皇切σ饕鞯穆柫寺柤,松開了抓著少年手臂的手, “不過嘛……真的搞懂那些東西是什么應該對您也沒什么必要就是了,總歸都是要走的,難以理解的糟糕東西自然是少看一點是一點?”
少年倏然一愣。又反射性皺起眉頭。
“抱歉,但是這兒還不是您該來的地方,”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溫和又平靜,透出幾分少年感覺格外陌生又無法理解的客氣和尊敬, “就算您執意如此,那也不該是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她沒有注意到,您也不理解,自然……更多的部分您也沒有必要理解,總而言之,還是早些離開吧!
“你什么意思?”少年下意識沉了臉反問道, “你在命令我?”
“當然不是。”對方耐心極好地回答說, “但您看看這附近的一切……可是您真正熟悉的過往?您沉浸在這個身份里太久了,可無論您想回憶什么,想要尋找什么,至少不能是現在,也不能是現在!
“看看您的胸前墜飾吧,少年人!睂Ψ綔芈曁崾局,直至此刻散兵才有所察覺般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前,身著雪白狩衣的精致人偶此時胸前理所應當垂著箭羽狀的金色憑證,那枚金飾本該華光璀璨無限耀眼,可此時懸在胸前的墜飾卻是斑駁黯淡骯臟不堪,散兵怔怔看著,大腦緩慢思考著面前的一切,試圖從中分辨出些許破局的線索。
他若是真的回歸成了傾奇者,那么胸前的金飾就該是明亮耀眼,惹人注目的。
……但是這金飾此時的形狀,卻又是分明是在最后那一刻焚于業火深處的模樣。
“——首先要學會的時分清夢與現實的區別!
站在散兵面前的男人溫聲提醒著,他的聲音里似乎是透著些許笑音,像是欣慰,又像是一種更加復雜的東西, “不要讓心目中的現實與夢更完美的重迭在一起……若是找不到記憶中的真正區分,那么不妨試試回憶曾經的自己不曾嘗試的路!
少年沒有開口,卻也沒有立刻轉身離開。
男人的輪廓依然是模糊不清的,假設這真的是一場詭異又過于真實的夢境,那么夢境之主對于面前這個男人的描述和記憶也大抵如此;但真正讓少年選擇停下來相信他的卻不是因為對方恭敬的口吻,而是那在黑暗中若隱若現的身形輪廓。
那是個身材高挑的年輕男性,身后的羽翼舒展,腳下的步伐輕盈,踩著一雙造型奇異的木屐站在黑暗之中,他的面容已經模糊,可那溫和輕柔的語調聽在耳中時卻依然比恒久的海風還要清晰。
“……你呢?”他仿佛瞬間沉淀下來所有浮躁的情緒,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反問道, “你既然說的這樣清楚,能夠清楚分開現實與夢的區別,那么為何還會站在這里?”
“誰知道呢……也許原因沒有那么復雜,僅僅是因為我本來就該是站在這里的?”
對方笑著回答。
散兵沒有說話,也沒有反駁,他的目光望向那片沉默的海洋,只是這一次他的視線并非落在海上,也沒有去尋找海岸上徘徊的人影,他的表情更多的像是在放空,像是在回憶,也許這片熟悉的土地并不是為了讓他同時感覺到熟悉中又透著陌生的未知違和感,而是在他來到這里之前,就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記憶中最熟悉的樣子。
……若這里并不是復現出自己記憶中五百年前的稻妻,而是更早之前的踏鞴沙的話,那么很多地方就能說得通了。
數千年前尚且還沒有人類踏足聚居的踏鞴沙,荒蕪的土地,黑色羽翼的天狗——
還有,那句“本該在此”的定義。
他想自己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答案,只是在是否要開口叫出那個只存在于古文典籍上的名字時,少年罕見生出了幾分遲疑的沉默。
“無妨的。”
黑發的天狗微笑著說道。
“……夢的主人不知道我的名字,她已經快要記不住我的樣子了。”
散兵若有所覺。
……這已經算得上一句委婉的提示。
所以,那個名字就和他胸前模樣不同的金飾是一樣的——那個名字本身便不該存在這片夢境之中,正如被焚毀的金飾已經不會掛在傾奇者的身上。
散兵張了張嘴,那個稍顯陌生的名字脫口而出的剎那間,他感受到一種仿佛噩夢驚醒般的失重感,原本清醒的意識和感知再度變得模糊起來,但他仍掙扎著看向那名天狗將軍所在的方向——
海上的孤月已然升起,月光照亮了海岸上一切原本模糊又混沌的陰影,也映出了天狗將軍清雋俊朗的面容輪廓,他依然站在原本的位置,又似是有所察覺般輕輕揚起嘴角,向著某個方向微微頷首,笑容溫潤如常。
“——雖是招待不周,但還是希望您回去后可以做個好夢,小殿下!
第128章
沙漠傭兵
佩戴著金飾的少年已經離開了這里。
入夢的方法千奇百怪,可離開夢的方式卻大致相同——無非就是看清現實與夢境的參差差異就是了;正如那少年無意識地將被燒毀的金飾看做區別現實與夢境的錨點,他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其實也是結束這場幽靜之夢真正的鑰匙。
—— “笹百合”。
兩千余年前,稻妻城出身的天狗將軍,同時也是雷霆神主的麾下愛將,負責鎮守踏鞴沙一帶,直至蛇神反叛戰死沙場,被迫結束了短暫又熱烈的一生。
某種意義上,他所說的夢境之主記不住他的名字,也快要遺忘他的樣子這一點與實際情況大抵是存在矛盾的……畢竟如果夢境之主真的忘了他的名字,又如何能確定少年脫口而出的那個稱呼正正好就是屬于他的?
但是天狗認真想想,自認為自己剛剛的行為也并不算是在撒謊騙人。
——因為本該如此啊,不是么?
畢竟她本就不該記得自己是誰。
站在這里的只是一個舊日的影子,一點模糊的輪廓,哪怕對于夢境之主來說,最初的樣子也不過是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對象……那么自然也就不可能會記住他的模樣。
所以,屬于天狗的“名字”在這里就是不該存在的東西。
這是夢境之主為自己設定的邏輯和規則,也是先前的天狗引導提示那位少年的關鍵,對于那名佩戴著神明賜下的珍貴金飾的少年來說,要做的不僅僅是認清自己身處夢中,更要清楚自己是在誰的夢中。
夢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以及分不清現實與夢漸漸沉溺其中長眠于此后會發生什么,老實說,他也不知道。
他嚴格來說也不能說是真正的“笹百合”啦……天狗苦笑著想道,那位天狗將軍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經死在了踏鞴沙的沙灘上,沒有留下一絲一毫可以挽回的余地,至于他自己——
想要直接定義有些麻煩,非要說的話,他自己也只是一點執念,一點不甘,是這一場幽靜夢海的一角,也是組成這場夢的一部分?
因為天狗的名字已經成為夢中違和的禁忌嘛。
所以無論后來發生了什么,理論上都是不存在的,文獻的記錄也好,友人的描述也好,后人的評論也好——夢的主人斷絕了一切可以得知名字的渠道,所以她對片海域最后的印象時間永遠定格在了那一個晚上,這直接讓她夢中的海水變成了溫暖且柔和的某種包容載體,像是那一晚的血,又像是那一晚的最后望來滿含執念和留戀的一眼,他的生命在水中沉睡,也一同帶走了某個男人最后也是最純粹的情感。
在那意識恍惚,一切即將結束,終于只屬于自己的瞬息時間里,某個人選擇將自己最后的意志融入了這片深海,任由他最后隱秘的歡喜終于得以自由地沉淪其中。
她清楚,她知曉;
與此同時,她也選擇了秉持沉默,從不作答。
就像是夢的主人固執認定自己絕對不會記得他的名字一般,對于這個夢本身來說,他存在于此,同樣也是一種毋庸置疑的理所當然。
——他本該在此。
他便是那融入海中的血,流入水中的夢,永不升起的朝陽和就此定格的時間。
天狗在高處的崖邊屈膝而坐,腳下的靜默深海其實與記憶中并無太大的區別,只是太大,太廣,一望無際,毫無盡頭,天與水混成了茫茫一片,一輪白月自海平在線緩緩升起,被海面無聲拉長的光影又同時被天與海包裹一處,那細而顫顫的一束光,卻又變得不像是清冷而矜貴的月了。
像是什么呢?
……像是眼睛。
一只不知何時便處于夢境的盡頭,終于若有所覺般緩緩睜開,凝住了視線,安靜地注視著這一切的“眼睛”。
天狗垂下眼,起身飛下去,直接落入水中。
噗通一聲后,海水直接沒過了他的小腿,透過皮膚傳遞而來的是突兀且刺骨的冷,像是原本容納于海中的溫情與包容瞬間消散殆盡,當他抬起頭時,看見那些陌生且詭異的影子仍徘徊在海灘之上,仍然還沒有找到可以進入其中的方法。
——起風了。
他想。
這片夢境之海,在宛如沉眠一般安靜了千年之后,忽然像是受到了驚擾一般,卷起了刺骨又冰冷的風。
天狗在風中聞到了一些特別的東西,并不是最為熟悉的屬于踏鞴沙的海風,天狗的羽扇輕輕抬起小心吹散雜念和噪音的柔風,帶來一點陌生的氣味,干燥的,突兀的,是被太過奪目的太陽長久暴曬之后,獨屬于沙子的溫暖且干燥的味道——
……哎呀。
……這可不太妙啊。
天狗憂心忡忡地想著。
如果——他是說如果,如果龍女真的因為某些不可抗拒的理由莫名其妙去了類似沙漠之類的地方……應該不會被曬成小龍干吧?
***
夢境之外的風仍未停下。
一只蒼白纖細的手,捏著一把精巧輕盈的黑色羽扇,先是懸在主人的頭頂,后來干脆自暴自棄般搭在了臉上,用金線繡出古老圖紋的艷麗紅綢披在少女的身上,她蜷縮著身子躲在帳篷直起的陰影之下,傭兵放輕腳步走到她的旁邊,又為她迭上了一層高大的影子。
“老板?”
白日鳴雷蹲了下來,肌肉飽滿的手臂和肩膀隨之撐起了更多的陰影,他放低聲音叫了一聲,確定自己的聲音大小足夠對方聽見卻也不至于到了會嚇到她的程度,但對方一動不動,只有那只待在外面壓著額頭的細白手腕敷衍地動了動,示意自己聽到了。
傭兵倒也不介意這種反應,沙漠深處總是干燥難熬,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各有各的危險和麻煩,老練的傭兵自然足夠擅長忍耐并應對這樣惡劣的環境,但嬌貴柔弱的雨林人顯然不在此列——先前委托的客戶大多如此,而眼前這位若單單論起麻煩程度,顯然更是個中翹楚。
……雖然就按著老板最初出現時的那副血淋淋又半死不活的慘烈樣子,倒也很難說她的嬌貴究竟是真是假。
說她皮糙肉厚什么也不怕吧,沙漠的陽光稍微重一點就要憂心忡忡地擔心自己會不會被曬死;
但要是又說老板嬌生慣養什么苦都吃不得……好像也沒有幾個人能在脖子被毫不客氣地劃了一道又被扔進死域的同時,還能堅持活著爬出來的。
不僅如此,老板不但不考慮自己接下來應該怎么治病養傷,反而開始琢磨自己接下來該干點什么。
白日鳴雷別的不怕,他主要是擔心老板會在半路上把自己折騰死透了。
這一單嚴格意義上難度不大,就是肉眼可見的費時費心思,好在老板定金給得就是難以想象的闊綽,約定的尾款也足夠他這小小的傭兵團下半輩子安穩度日吃喝不愁,所以除了白日鳴雷會擔心老板會不會一不小心就在他眼皮子下面死掉的問題以外,其余人還是相當樂意跑這一趟的。
傭兵放下水壺,被風沙反復打磨顯得無比粗糙又沙啞的嗓子盡可能放緩語速,溫聲細語的叮囑道: “老板,喝的水在這里了,如果你要洗澡的話也可以弄,附近有綠洲也有水源,旅團里也有女人,可以幫忙!
對方擺擺手沒有回答,示意自己聽到了。
按理來說,這種客套的交談點到為止就好,但傭兵維持著那個蹲在旁邊的動作,看起來并沒有離開的意思。
對方本來不想交談,可奈何傭兵許久未動,空蕩的帳篷里那呼吸聲顯得格外清晰又平穩,終于,他透過蒙眼的紅綢看著那條搭在外面蒼白纖細的手腕紆尊降貴地輕輕動了動,羽扇被她放在一邊,細長的手指也扯開了蒙在臉上的綢布。
紅綢之下的面容依然是失血過多的蒼白倦怠,她顯然不想起來,也暫時還沒辦法正常的開口說話,于是只是用那雙清澈又平靜的淺青色眼睛安靜地看著面前的傭兵,少女比風中細沙還要柔軟的金色長發稍顯凌亂地披散在她的身前,半遮半掩地藏起喉嚨處斑駁秾艷的新鮮血跡。
白日鳴雷幾乎是反射性地皺起了眉頭。
他就說嘛,血腥味絕對不是自己的錯覺。
雖說在離開雨林之前,老板也找了地方認真清洗過好幾次自己身上的血跡,可惜每次干凈之后不久身上就出現了新的血腥味,綁著喉嚨的繃帶和藥品換了又換,沙漠人慣用的廉價傷藥在她身上毫無作用,被迫浪費掉的量讓一貫省吃儉用的鍍金旅團出身的沙漠傭兵忍不住地心疼。
……還真是位嬌生慣養的金貴主子,半點敷衍都吃不住。
他現在也不算是沒話找話刻意和老板拉近距離討好關系,實在是因為這一路上不得不走走停停,老板的身體情況簡直是令人頭痛的糟糕,不是被沙漠的太陽曬暈過去了就是一不小心喉嚨的傷口又崩開了……沒進沙漠之前的情況勉強還算湊合,可進入沙漠以來,白日鳴雷只感覺自己的頭疼次數加起來可能比過往半輩子都要多。
現在旅團又一次停了下來,好處是不需要擔心仇家上門或是補給不足,壞消息是按著這個速度鬼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達目的地,他來到這里本來是想看看老板能不能努努力克服一下困難加快一下速度,可剛剛一進來,那一股子濃厚的血腥味就讓傭兵垮下了肩膀,認命地蹲下來想問問自己還能做點什么。
“……先換個藥?”他看著對方喉嚨上再度暈開的大片血跡,小心翼翼地問道。
阿娜爾很平靜的搖搖頭,這個動作讓她脖子上的紅色面積又擴大了幾分,沙漠傭兵面無表情,嘴角的幅度卻無意識地下沉了幾分,女孩盯著面前寡言的傭兵,她想了想,還是從赤金紅綢里面爬了起來,準備用更加正式的姿態迎接接下來的談話。
傭兵張張嘴,倏然又閉上了。
說點什么呢?
說大家時間緊迫,盡快啟程?
好像有點不合適;
那么繼續休息?
……不好意思,他沒接過這么磨蹭的活。
白日鳴雷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已經有點無話可說的意思,刀口舔血的傭兵大部分時間只需要手起刀落然后貨到付款,自然無需再去浪費時間研究口舌上的交流技巧。
“沒事!痹S久的僵持以后,傭兵自暴自棄的錯開了目光,他伸手抓起了老板身后的赤金紅綢,耐著性子補充了一句: “這上面全都是血腥味,老板我拿走洗洗!
洗洗當然是假的,沙漠中的水比黃金珍貴,這塊綢布自然也不會例外;不過就是找個機會拿出去曬曬,等到風沙吹散了血味后再簡單處理一下,大不了為了避免老板起疑心私下改一下外形就能繼續用了。
白日鳴雷避開了那雙沉靜的淺青色的眼睛,他抓著紅綢站起來走出了帳篷,此時沙中凈水捧著一盤赤念果和棗椰站在旁邊,紅綢掩住了她眼神的變化,也不知道已經在那里站了多久。
見他出來后,沙中凈水一臉古怪的看著他,上上下下地把他一圈后,幽幽問道: “你剛剛說話什么調啊……嗓子讓門夾了?”
白日鳴雷: “……”
白日鳴雷: “那是在和老板說話——倒是你,你腦子讓蝎子鉗給夾了說話這么有病!
沙中凈水若有所思的一挑眉,嘻嘻笑起來: “當然不是,”旅團中性格最為古怪精靈的少女輕快地向后一跳,躲過了對方隨意地一踢,赤念果仍然被她完整地捧在懷里,女孩側過身子看著被白日鳴雷擋在身后的帳篷入口,稍稍抬高了一點聲音,問道: “你既然出來了,那我是不是可以進去了?”
傭兵沒說不行,但也沒說行。
“你進去做什么。”
白日鳴雷卡在帳篷的入口處,高大的身形足以避免一切投機取巧的行動。
“我怎么不能進去?”少女插著腰抬了抬下巴,一臉的理直氣壯: “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討好老板可是人之常情,還是說你自己應付的過來——得了吧,你要是真的什么都能干,何必還要特意通知我們?”
“是我去,”沙中凈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不遠處圍著篝火檢查武器的靈風獵手,笑嘻嘻地道: “還是選她……你自己看著辦,當然啦,你要是有本事讓老板同意全都讓你來,那我也沒什么說的!
白日鳴雷: “——”
傭兵感覺到幾分微妙的無語,站在那兒和她僵持了一會后,也不得不挪開了位置。
“……動作輕點。”
在沙中凈水撩起帳篷的簾子,一不小心又引入一縷干燥且灼熱的風時,男人下意識開口提醒了一句。
沙中凈水隔著紅綢翻了個白眼。
“知道啦知道啦”
第129章
得加錢
“老板——”
沙中凈水的尾音里帶了些刻意為之的甜膩,她也不等帳篷的主人做出回應,就已經自顧自撩起了簾子走了進來,那金發的少女原本圍著紅綢坐在原地怔怔發呆,此時循聲抬頭看了過來,神色倒也沒有什么變化,只很平靜地對著沙中凈水點了點頭,又沖她簡單比劃了幾下。
有事?
“沒事沒事,只是先前吃飯的時候您的餐盤都沒怎么動過,剛剛收集物資的時候額外弄了些小玩意,想看看您用不用得著,看起來我也不算是打擾您的休息了?”女傭兵嘻嘻一笑,放下手中剛剛摘下來的赤念果和早早就準備好的棗椰蜜糖, “我就說嘛,白日鳴雷那家伙自己都是在這兒呆了那么久才出來,您肯定不算是睡著,不然他早就走了。”
阿娜爾抬起頭,給她看看自己的喉嚨,那里鮮血淋漓,早上新換不久的繃帶已經又一次被血浸透了,沙漠里的條件自然比不得物產豐饒補給充足的雨林,本來按著鍍金旅團的習慣,再金貴的老板也得學會如何在沙漠中低下頭顱,但眼前這位自然是不太一樣的。
雖然都是嬌生慣養柔弱無力的雨林人……但是有錢的雨林人,特別是有錢又好說話完全沒有歧視沙漠人心態的雨林人老板,那肯定還是不一樣的。
開始的時候,都還是白日鳴雷親自負責照顧老板的飲食起居,偶爾涉及到換衣沐浴一類的問題才會找女性的傭兵過來簡單幫個忙,這單子本來就是他接的,那小子殷勤些也沒什么太大的問題……
但是如果這一單子他自己吞下大頭的同時還要順便隱瞞一位出手闊綽打賞豪爽的老板,這就很有問題了。
已經忘了最初是誰先起了疑心,畢竟按著白日鳴雷一貫愛財如命的傭兵本性,平日里讓他多花一個摩拉可能比砍他一刀的情況更嚴重;就算偶爾遇到報酬豐厚的雇主也是盡可能拉著雇主和自己一起節省——畢竟路上跑腿偶爾的委托他也是接的,中間商價格壓得越狠他順勢收進腰包的摩拉也就越多,傭兵買東西有自己的渠道,偷偷摸摸吃點回扣也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但是那一天的白日鳴雷,上街買的是最好的傷藥,最好的墊子,以及最軟最貴的布。
……這小子終于因為葷素不忌什么都接,成功被雨林人的漂亮臉蛋和無處不在的禁忌知識污染腦子了嗎。
當天的旅團其他同僚憂心忡忡竊竊私語,直到獵手腳步輕盈地繞過聒噪的一眾傭兵伙伴們,看到不遠處清凈許多的休息處,白日鳴雷日夜緊盯收著的那位年輕老板仰頭聽著對方的匯報,身材高大的傭兵帶著炫耀性質給她展示從喀萬驛的集市上帶回來的各種好東西,洋洋得意的樣子無需靠近細聽他在說什么都能感覺得到。
金色頭發的漂亮老板神色平靜的點點頭,然后伸出一只手,在對方掌心上放了一枚圓潤剔透的深海真珠。
——很好,破案了。
靈風獵手沉默片刻后確定沒有什么后續隱藏劇情,這才躡手躡腳的走回去,毫不客氣地和戰友們分享了自己剛剛獲得的第一手情報:根本就不是什么傭兵轉了性子,本質就是老板出手給的太多,多到傭兵在刀劍和沙暴里多年摸爬滾打早已所剩無幾的一點良心隱隱作痛,終于愿意不再瘋狂吃回扣,而是愿意認認真真買點好的。
與此同時,旅團其他人也提出了疑問:但就算買了最好的東西,本質不還都是老板掏錢嘛。
這有什么需要單獨提醒的必要嗎?
你傻呀。
沙中凈水第一個反應過來,毫不客氣地拍了一巴掌對方的腦袋,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接單子的是白日鳴雷,老板掏的錢主要給他自然沒毛病,問題是幫人買東西這點小事本來也用不著多大的本事……只要是活人長了個嘴就能干吧?
眾人紛紛恍然大悟。
自那以后和白日鳴雷搶著干活的人立刻就多了起來……白日鳴雷少了額外收入對他們自然沒什么好臉色,只有老板,偉大的老板,尊貴的老板,有錢活少且沒有多余廢話的老板——
老板對他們的態度不能說是出手必給錢,但也總歸是在過了喀萬驛一路行至沙漠深處的時候,保證了基本上每個人手里都存了三五枚顏色上乘的深海真珠。
不用摩拉付錢偶爾也有好處,沙漠內物資匱乏,這種深海的珍貴特產總能在這里賣出額外高昂的價錢,旅團內的其他人也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甜頭有了,自然也不會繼續和白日鳴雷撕咬后面的好處——偶爾蹭著喝口熱湯自然是沒問題的,但做的太過分,未來在這行干不下去的反而會是自己。
只是爭搶干活的時間久了,旅團內不少人也跟著培養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壞習慣,比如說此刻的沙中凈水,她在放下東西后舉著剛剛拿來的繃帶蹲在老板旁邊一臉的躍躍欲試,阿娜爾看了她一眼后不由得沉默幾秒,最后還是慢慢低下頭來,抬手撩起了自己的金色長發露出一截毫無防備的雪白后頸,姿態溫順又平靜。
沙中凈水揉了揉自己被武器和風沙打磨的滿是厚繭和傷痕的粗糙手指,先是小心翼翼解掉自己胳膊上的護手和纏繞手腕的繃帶,在她的印象里,雨林人總是嬌生慣養金貴得很,面前這位更是加深了這種毫無來由的刻板印象,少女喉頸處的肌膚細膩白皙,比深海孕育的珍珠表面還要光潔明潤,沙漠民的手指即使是萬分小心地覆在上面,也還是會時不時地擔心自己過于粗糙的手指是否會劃傷老板太過脆弱的皮膚。
幫助老板換藥的傭兵少女屏息凝神,那喉嚨處的傷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許久下來不要說是結痂愈合,每次解開繃帶的時候都還是血肉模糊鮮血淋漓的慘烈樣子,沙中凈水小心翼翼換了藥又纏上繃帶,見對方側臉神色平和,這才小聲說道: “老板,咱其實是有個問題想要問問的……”
阿娜爾睜開眼,幅度很小的轉過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咳……主要您畢竟是雨林人嘛,對沙漠嚴格來說也不算是特別了解……”沙中凈水清清嗓子,小聲道, “您先前和白日鳴雷那小子怎么聊的我不太清楚啦,反正他只和我們說‘往沙漠深處走’,但是具體方向啊,最后終點啊您全都沒提過;哪怕您和其他的沙中部族一樣也說點類似‘永恒綠洲’之類的地方也行啊?
這么沒頭沒腦的走下去倒不是別的,老板您給的是夠大方的,但賺的錢總歸是要用來花的……不能光掙錢,沒有時間地方可以花錢啊,您說對吧?”
阿娜爾眨眨眼,她簡單比劃了幾下,又反應過來對方可能看不明白自己什么意思,干脆拉過一旁白日鳴雷給她準備的草紙和炭筆,簡單寫了幾句話后遞給對方,結果沙中凈水撓撓腦袋,聲音稍顯尷尬: “那個……老板,我我不太認字誒!
阿娜爾: “……”
金發的少女神情微妙,她看著面前一臉無辜的傭兵,摸摸自己的喉嚨,最后也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不能說話還是有點麻煩啊。
“哎呀……我看不懂不要緊,有人能看明白就行嘛,您別著急”沙中凈水看起來倒是相當隨意的樣子,笑嘻嘻地說道: “您別著急,再弄壞了喉嚨可就不好了,沙漠里可沒那么多好東西,您的傷口要是弄壞了,咱怕不是還得跑回喀萬驛去幫您找大夫。”
阿娜爾想了想,劃掉了上面那句“有事嗎”的尋常疑問,轉而寫了一句“很快確定”的響應,遞了過去。
沙中凈水拎著紙條跑出去找白日鳴雷,對方在看清上面字跡的時候不著痕跡的微微皺了皺眉,但還是在對方滿含期待的注視中耐著性子回答說: “老板說很快。”
蠻敷衍的。
傭兵少女嘴角下撇,但有了畫餅總比一句話都沒有來得好,白日鳴雷看著對方快步跑走,本來想要去找人換班休息的腳步莫名其妙地向后一轉,又重新繞回了雇主的帳篷旁邊。
老實說,他現在感覺有些不安。
這一次的老板看起來對沙漠并不陌生,對于一些日常變化沒有其他雨林人的大驚小怪難以伺候,但顯然也稱不上一句足夠了解,沙中凈水對未來方向的擔憂并非杞人憂天,他們也不是沒見過耗費一生的時間和心血去追逐永恒綠洲的赤王信徒,他們同樣佩戴赤金紅綢,但是也并不代表他們愿意和他們成為一樣的人。
掙錢當然是很重要的。
但是到手的摩拉好歹要有個能花出去的地方才能稱得上是有用的錢……要不然的話,摩拉也好,珍珠也罷,本質和這沙漠的漫天黃沙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
白日鳴雷開始思考自己這一次接下的單子是否合適,或者說這一次的老板是不是個看起來正常卻毫無自知之明的瘋子……也許還真就說不定呢?畢竟這世界上也沒幾個人是能在被割喉的前提下還能活著爬出死域的,她應該是想追求點什么的,像是那些孜孜不倦在沙漠里到處亂跑的雨林學者一樣,只是學者和傭兵之間天然便沒有共同話題,沒有開口的必要,自然也就從未提起。
刀口舔血的傭兵從來都是無須在意他人的理想和追求,命運啊,羈絆啊,感情啊……沙漠民的眼中那些都太奢侈了,是在懵懂發芽的最初都需要凈水與心血反復呵護灌溉的種子,沙漠太過干燥,開不出那樣珍貴又鮮活的花來。
寡言的傭兵和自己的同伴做了個簡單的手勢交流,他們要對這一單重新考慮一下了——畢竟總不能為了什么虛無縹緲或是過于荒唐的理想和愿望賭上所有人的命。
靈風獵手在夜晚換了巡邏的位置和監視的方向,夜晚的沙漠不復白日的燥熱難耐,吹過身體的風變得干燥又冰冷;他們選擇了臨近綠洲的位置駐扎休息,在所有人都休息的時間里,那位金發的雨林人會走出她的帳篷短暫離開一陣子,然后第一縷晨光照亮地平線之前,悄無聲息地回到人群之間。
開始的傭兵有一些反射性的緊張,但后來便不太在意了,他只當做是老板自己一個人出去透透氣換個環境,總歸不出事就好,區區雇主和被雇傭者的關系自然談不上什么太多,老板想去哪是她自己的自由,不影響委托完成就沒有問題。
至于老板究竟什么時候才會選擇在晚上離開一陣子……白日鳴雷隱隱有所察覺,通常都是在他們需要確定下一個目標地點的時候。
白天的沙中凈水提出了類似的問題,對方看起來也并不是很想敷衍對待,果不其然,今天晚上的雨林人也選擇了走出帳篷獨自離開一會,有靈風幫忙白日鳴雷很快就抓準了彼此的時間差,他并不打算打草驚蛇也不想因此和對方翻臉,傭兵甚至沒有攜帶他最可靠的武器,就這么赤手空拳地順著沙漠夜晚的冷風慢慢向前走著,時刻小心自己不要被前面的影子注意到。
……老實說,他以為對方會靠近綠洲的。
沒有理由,僅僅是一種莫名其妙的聯想,雖然奇怪,但出現在腦子里的時候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理所當然,好像本該如此;金發的雨林人即使狼狽不堪,身上也仿佛帶著柔水潤澤之后的氣息——如果,他是說如果,如果被無數赤王信徒競相追逐的永恒綠洲當真存在的話,那么祂就應該是這樣的印象。
少女最終在距離綠洲不遠處停下了腳步。
傭兵也一同停了下來,他并未看到什么接頭的對象或是可疑的目標,白日鳴雷沉默了一會,正琢磨著是不是自己太過敏感一些的時候……
風中倏然傳來了陌生的氣息。
比沙漠更加干燥,比風暴更加危險,比生死搏殺之際近在咫尺的刀鋒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心生驚懼——
枯萎的,黯淡的,扭曲而妖異的“造物” ——若祂此刻并不是用畸形又干枯的藤蔓拼湊出蕈獸的姿態蠕動著前行的話,那么傭兵稱呼祂的方式說不定還能更加干脆一點。
—— “死域瘤”。
而現在,那令人倒吸一口冷氣的玩意正緩慢地從沙坑的陰影處爬出來,不知通過哪里發出幼獸般呼喚纖細的咿呀叫聲,祂伸出扭曲漆黑的纏藤向前反復搜尋著什么,直至金發的少女緩緩走上前去,任由對方的藤蔓纏上了自己的足踝和小腿。
在傭兵僵硬且沉默的注視中,少女慢慢蹲下來,像是抱起溫順的幼貓一般將那一團蜷曲詭異的造物抱在懷中,輕輕拍打著大概是腦袋的位置。
這一次,那一團總會在意想不到的位置舒展藤蔓四散蠕動的鬼東西終于不再叫喚了,祂安靜下來,絞索般死死環繞在手臂上的枯藤放松了力氣,懶洋洋地垂在少女手臂的外側,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擺動著。
……真他媽的好極了。
傭兵輕輕嘖一聲。
這里存在著能自由移動的死域瘤,可從他們動身到現在,都沒有一個人察覺到死域的氣息。
好消息是沒有擴散,也沒有生根,老板自己就能輕松壓得住;壞消息是這玩意看起來能到處亂跑,而且很有可能是從雨林那個時候就一直跟到現在的。
通知撤退或是當場棄單什么的好像還不至于。
——這是傭兵腦子里浮現出的第一個念頭。
但是這玩意大概率是他那群同伴接受不的東西,白日鳴雷幽幽想著,可怎么辦呢,老板看起來不但能控制這玩意,還有點偷偷摸摸想養的意思。
……但要是想他更進一步的配合的話其實也不是不行。
白日鳴雷又想。
總之,得加錢。
第130章
這里需要一個祭品
……擁抱死域瘤的感覺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好。
她很難馬上找到最合理妥帖的形容,事實上,已經習慣浸沒深海之下的龍女感覺到了一點久違的類似于溺水般的窒息感,在這一刻她仿佛短暫成為培養生命的器皿,孕育豐饒的血肉,她的呼吸,她的血液,她的力量,她所能透過軀體展示在外的一切,悉數被懷中的死域吸收殆盡;這讓這扭曲又可憐的生命短暫恢復了虛偽的生機,他看起來甚至已經恢復了一點類似于呼吸的機能,但依然是奄奄一息,苦痛難掩的可憐樣子。
最初那只陸行巖本真蕈不知從哪里偷偷冒出了頭,卻很謹慎地沒有靠近,可祂旁邊卻漂浮著幾只懵懵懂懂的風蕈獸,在那只陸行巖本真蕈無比擔憂的注視中,這幾個小東西探頭探腦左右看了一圈,又慢悠悠地飄到了阿娜爾的身邊,乖乖聚攏在在旁邊看著她的動作。
少女轉過頭看著這幾個膽大包天的小玩意,目光投向更遠處的那只客客氣氣保持距離的陸行巖本真蕈,看看身邊幾只又看看祂,詢問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你不害怕?
身邊的幾只蕈獸的眼眸清澈又干凈,窸窸窣窣地盡力又靠近了一點后,祂認真觀察了一會,然后才揚起腦袋輕輕搖了搖頭。
幾只浮游風蕈獸也不曉得從哪里翻出來幾個棗椰放在地上,像是在模仿人類之間貨物交流的行為似的,祂們待的位置距離阿娜爾很近,是隨時隨地都會被死域瘤的枯藤觸碰到的那種近。
陸行巖本真蕈猶豫了好一會,還是輕手輕腳地過來,把那幾個小一點的攔在身后,換做自己坐在了阿娜爾的旁邊。
……分明就還是害怕的嘛。
阿娜爾沉默不語,看著無意識甩動的枯藤不小心碰到了旁邊的陸行巖本真蕈,乖巧又安靜的元素生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抑制不住地發出一點細細的嗚咽聲,同時卻還要小心翼翼壓著自己的動作,生怕動靜太大引來不必要的人類。
阿娜爾看著祂,若有所思。
她盯著那只距離很近的蕈獸,先是試探著想要放下懷中的死域瘤,少女的手臂還未等松開只是稍稍向下挪了挪位置,陸行巖本真蕈便立刻反射性跑了過來,阿娜爾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從蕈獸的身上挪開,見狀如此,她便重新抱穩了死域瘤,蕈獸在她的旁邊狀似憂心忡忡地踱步徘徊了一會,最后還是鼓足勇氣重新再原來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果然,祂的依仗并不是什么更加感性的情感依戀,更多是因為自己。
是因為她的氣息是來自淵下的龍蜥大群,還是因為她只要在這里就能壓制死域的氣息?
不知道,也不清楚。
阿娜爾沉思片刻,還是抱著死域瘤站了起來。
“……您這是準備去哪兒?”她的步子還未邁開,身后已經響起了傭兵沉穩平靜的詢問聲,他的態度和語調都是出乎意料的平靜,阿娜爾的動作停頓了一瞬,慢慢轉過身來,看著不知何時已經選擇走出陰影處站在不遠處的沙漠傭兵。
“單子還沒結束呢,老板!卑兹狰Q雷語氣很淡定, “您現在走了也是不可能退款的——這一點我得提前和您說清楚!
他的態度很明確,邏輯也很簡單。
沙漠人懶得搞懂那些雨林學者們彎彎繞的花花心思,什么遺跡啊,古文字啊,赤王舊址啊,千百年來一直放在哪里的東西,自然有人愿意去花費時間慢慢研究,現在的情況嚴格來說也沒什么太大的差異,在沙漠民的眼中,其實雨林的來者對待沙漠同樣有著不自知的傲慢心態——死域是危險的,不可控的,需要嚴肅處理的,難道那些赤王舊址和無處不在的機關序列難道就是安全的?
難道這漫天黃沙和極端嚴苛的生存環境就是合該他們生來接受,永遠都是理所當然的?
抱著死域瘤來回走的老板而已,給的錢夠多也沒什么區別。
“沒什么大驚小怪的,老板!卑兹狰Q雷在說這話的時候是發自內心地漫不經心,不以為意,身材高大的傭兵兩手空空毫無防備,但他也只是大大方方地站在那兒任由懷抱死域瘤的少女反復打量著,滿不在乎的說了一句: “您要是擔心我們受不住,這一單可以到此為止;但你要是還需要我們繼續,那么多加些錢就一切好說!
“怎么說呢……”
他摸摸下巴,干脆兩手一攤,隨意道: “就像是須彌的教令院這么多年對這邊做的一樣?……只要給的夠多,總有人心甘情愿地愿意閉嘴!
態度看起來倒是隨心散漫,渾不在意的樣子。
但那突兀斷開句子的片刻沉默和倏然冷淡起來的語氣,卻也足夠說明不少問題了。
“……帳篷里有一盒真珠,這里的綠洲足夠充分,也有幾條商路可以通往沙漠的村落,物資補給方面應當無需擔心的,”金發的少女自結伴而行以來第一次開口,倒不是想象中那種嘶啞詭異的難聽調子,具體類似什么,傭兵先生暫且想不到,目前也只是覺得這嗓子說話不難聽就是了。
伴隨著開口說話的細微震動,阿娜爾喉間的繃帶再一次暈染開新鮮的血色,但她自己看起來毫不在意,而傭兵近乎冷淡地站在那里,也并沒有上前一步的意思。
“三天,”阿娜爾輕聲道, “麻煩各位在原地等待三天,三天之后如果我沒有回來,那么那盒真珠就是尾款,拿走就是了。”
白日鳴雷隨口反問: “如果我們直接拿走了,三天也沒等呢?”
“自然也沒什么問題,”身材纖細的小老板客客氣氣的回答道, “我也就是這么一說,旅團非要走我也攔不住……再找下一家愿意接的就是!
白日鳴雷: “……那我們可以拿了尾款后再等您重新下新的委托……哦我開玩笑的老板!
“我想問的問完了,看起來沒什么太大的問題了,”傭兵這樣說著,看起來卻沒有離開的打算,正相反,他試探著靠前一步,動作又慢又輕,像是生怕驚擾沙漠中敏感又靈活的沙狐般輕盈又小心, “既然委托還未結束……那需要我幫忙做點什么嗎,老板?”
月光下,金色的影子注視著慢慢靠近的傭兵,她沒有開口點頭,但也并沒有動,沒有離開。
足夠熟練的獵人總是清楚自己什么時候應該做什么,白日鳴雷的動作并不大,但也許是靜默的沙海極大程度地放大了所有原本有意無意忽略掉的細節,他能感覺到腳下的細沙正在漸漸褪去白日暴曬之后的高溫,那些冰冷的沙子沉默地淹沒在他的足趾之間,令每一步前進時都帶起了粗糙又熟悉的疼痛,也讓自身每一個動作的存在感都變得無比明顯。
其實按著傭兵過去一貫的習慣,現在應該是轉身離開的行為才是最正常的。
可雨林人偏偏有著一雙很好看的眼睛——那雙淺青色的眼睛在沙漠的孤月映襯下看起來像是無風掠過的綠洲,那雙眼睛安安靜靜地盯著他,而不是錯開目光或是先一步扭頭離開。
傭兵自認為自己并不是誤解,也絕非是什么自作多情。
別忘了這里一切的本質不過是是一場簡單粗暴的金錢交易——委托付費,替人消災,白日鳴雷邁出的腳步帶著試探和遲疑的成分,可他想了想那盒價值連城的珠子,又覺得自己這一步邁得扭扭捏捏實在是很不合適:老板給了那么多的錢,難道就是讓他這么客客氣氣地做完自己分內工作就完事的嗎?
這種時候,馬上靠近一點,殷勤些問問有沒有什么還要幫忙的才是最正確的選擇嘛。
白日鳴雷自認已經成功說服了自己,原本狩獵般無意識拱起的脊背和繃緊的肌肉輪廓也跟著放松了幾分,但是就在下一秒,她的眼睫輕輕顫動一下了,靜謐的綠洲碧水中央倏然裂開了漆黑無光的深淵,少女的瞳孔細長,分明就是非人的異類姿態。
“……”
傭兵微微曲起的雙腿繃緊了一點,他臉上那點游刃有余的松弛感也跟著收斂起來,稍顯嚴肅的看著面前的少女。
直到現在,哪怕是最愿意自欺欺人的旅團傭兵也不得不承認,面前的雨林人……大概根本就稱不上一個“人”字。
“膽子很大,傭兵先生!
阿娜爾豎起一根手指,笑瞇瞇的說道: “給您加一株完整的深海古珊瑚,在原來的委托基礎上,煩請您現在額外幫我一個忙!
傭兵的沉默只存一瞬,立刻當機立斷的抬起腳,快步走了過來。
“說真的老板,我現在還是有點不太清楚情況的,”白日鳴雷的語氣無比嚴肅無比懇切,他相當認真地補充道: “但我也不是希望您能和我解釋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就是說,如果真的遇到什么普通人類解決不了或是理解不了的問題,您就算加錢也是沒用的!
“我看起來像是那么喜歡給人添麻煩的對象嗎?”少女輕飄飄地反駁了一句,她抱著死域瘤轉身向著另一個方向走去,白日鳴雷此時也是慢半拍地反應過來,自己好像在這兒站了半天,并沒有感覺到身體被死域侵蝕,生機凋零血肉枯萎的瀕死感覺。
……他跟在少女身后,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肌肉緊實的手臂,握了握仍然足夠穩健有力的拳頭。
“具體情況解釋起來很復雜,也沒什么必要,”阿娜爾走在前面,直至營地的篝火只在視野中留下了細細的一點,她這才停下腳步,轉頭看著身后的傭兵,平靜道: “簡單來說,死域的形成關鍵是禁忌知識的污染進一步侵蝕了原本的元素生命!
少女四下轉著圈,抱著那只死域瘤的同時,從不遠處的空地上拎起了一根樹枝,點在了沙地上。
“你也看到了,祂在我這里表現得很乖巧,很溫順,和印象中的死域瘤不太一樣,對吧?”
傭兵點點頭,謹慎地保持沉默,沒有開口做出任何評價。
“那——”
阿娜爾抬起頭,神色平靜的提醒道: “如果我說,我從始至終從未做過任何主觀意義上的努力呢?”
“那您挺厲害的,老板!
傭兵抱著手臂,心不在焉的回答。
阿娜爾聳聳肩,不打算和對方繼續糾結這句敷衍的響應。
“目前來看具體原因尚且不知,但核心因素似乎的確與我有關!
阿娜爾沒有忽略過這個關鍵詞的形容——先是禁忌,然后是知識;雖不排除教令院對智慧與真理狂熱的追逐與瘋狂的執念,由此導致地先代賢者選擇用這樣的詞語來形容他們暫且無法理解的東西;但既然這個說法流傳了這么多年自然也是有他的道理,不過親身體會以后,阿娜爾也不由得有些好奇起來:
這所謂的“禁忌知識”究竟只是提瓦特無法理解的污染,還是什么更加不可控的偉大存在?
沒有理由可以成功污染了提瓦特本土的元素生命的力量,在她的身邊卻能夠得到控制吧。
“……所以,我需要一個答案,哪怕只是一個線索!
不知何時,少女停下了在地上勾畫的圖案——傭兵察覺到那是從未見過的詭譎法陣,她在法陣中央堆砌石頭,排布出難以理解的姿態,漆黑的死域瘤匍匐在畫符的附近,謹慎地蜷縮起祂漆黑的枯藤和扭曲的觸足,緊緊貼著少女的裙擺,一步也不敢亂動。
“提瓦特沒有人能回答我的答案。”
少女低聲說道。
“所以,我準備請另外一位來回答我的疑惑——當然,這需要一點時間,也需要一點代價……”
阿娜爾扔掉手中的木棍,仰頭看著那萬里無云的璀璨星空,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轉頭看向了駐足一旁的傭兵,臉上也隨之揚起了一點愉快又松弛的笑意。
“——簡而言之,我需要一個‘祭品’!
白日鳴雷的肌肉下意識繃緊起來,他的手反射性按在了腰后的短刀刀柄上,可還未等他做出下一個動作,便聽得少女再平淡不過地補充道:
“我就是那個‘祭品’!
白日鳴雷: “……”
——?
阿娜爾眨眨眼,許是反應過來自己說很的奇怪,于是很耐心的補充解釋道: “我請你來這里不是要用你當啦,是來請你幫忙殺我一次的,傭兵先生,畢竟我自己動手很麻煩,死域瘤看起來對我也造不成什么太大的影響!
“別擔心,”女孩整理著自己的裙擺和頭發,甚至還有多余的心思抬頭安慰一句,煞有其事地鼓勵道: “一刀貼著心臟直接下去,很快就好的。”
白日鳴雷: “……”
不,他擔心的不是這個。
“……老板,”他蹲在旁邊,憂心忡忡地看著哼著歌的少女,非常不安的問道: “您的精神狀態還好嗎?”
“嗯?我精神狀態很好啊?”
女孩笑瞇瞇的擺擺手,語氣聽起來是發自內心的輕松愉快。
“我的精神狀態非常穩定,完全沒有問題!
第131章
新的騷亂
……傭兵無自覺地咽了口唾沫。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口腔內部空洞干澀,舌根隱隱發苦,本該早已習慣握刀的手指有些無自覺地發抖,像是童年時第一次被迫拿起劣質生銹的武器,那副哆哆嗦嗦戰戰兢兢的狼狽樣子。
但是他這一次的獵物變得不太一樣——傭兵抽出了自己的彎刀,刀鋒的對面不再是一雙或是暴怒憤恨或是驚恐不安的眼睛,那雙淺青色的眼睛依然平靜如初,像是沙漠深處可望不可及的海市蜃樓,永遠無人涉足的寧靜綠洲,靜靜守著碧水一泓。
很難評價她對于死亡的態度。
敬畏,恐懼,狂熱……?
好像都不是那么合適。
更多的話,她對待死亡的態度更像是在確定一項內容,像是沙漠的旅行總要帶上鹽和水,像是學者記錄書寫喜歡挑選自己喜歡的筆和紙張……死亡是這場儀式之中必不可少的一項,于是她坦然接受,沒有提出半點疑問。
金發的少女見他拔出刀后便很安靜地垂下眼,濃長眼睫掩住了眼中的那點溫潤淺淡的綠,她很平靜地躺在了法陣的正中央,露出她毫無防備的脆弱胸膛。
……也許應該是有更好的選擇的。
傭兵如此想著,先一步撫上少女鎖骨之間那片空白的卻是他的手指,刀鋒順著他的手指貼合的角度緩慢而專注地刺了下去,確保足夠精準地避開庇護的肋骨和阻隔的血肉,直接刺穿心臟,不會帶來過多的疼痛和折磨。
在此期間,白日鳴雷始終觀察著少女的表情……她只在刀刃切下的那一瞬間像是驚擾了安穩的小憩般微微張開了嘴唇,余下便再無半點反應。
溫熱的血液順著刀刃切開的缺口沒過他的手指指縫,順著她鎖骨和肩膀的位置四散流淌,白日鳴雷這才有些怔愣的回過神來——
他的手還沒有挪開。
他的刀也還沒有拔出去。
現在停下還不算晚,現在動手阻止這荒謬的一切都來得及——
男人幾乎是下意識舒展手指,原本為了確定位置放下的手掌轉而用力壓住了她破裂的血管竭力阻止過多的血液流出體內,另一只緊握刀柄的手也試探著想要松開,此刻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他的刀很快,非同一般的快,快刀適合第一時間切開敵人的致命部位,一把優秀的快刀也不會帶來過多的疼痛,能夠把傷口的大小控制在最小的程度。
——但另一只手卻在此時抬起來了。
另一只蒼白,纖細,本該早已變得軟弱無力的手,血色褪盡的手指搭在刀柄的最頂端,若無其事地將這把刀按下去,刺透了心臟的更深處,少女終于睜開了眼睛,她近乎是愜意的,滿足地,感受著血液流動的過程,她能聽到那些血液流淌的方向,她能感覺到靈魂深處仿佛被拉扯一般的墜感,黃金的沙海不再是承載她身軀的載體,她的意志被牽扯引向了更加遙遠的未知。
她的眼中映出星海,少女看見頭頂繁星萬千,無盡群星即將匯聚一處,星光斑駁交錯,是混沌而迷幻的不可名狀的無名光輝之霧……
【過去在他,現在在他,未來亦在他……】
【因為萬物皆在猶格·索托斯。】
——好生奇妙。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自身肉體的生機緩慢消退的過程,她能聽見血液干涸的聲音,她能聽見生機凋零的響動;
單純論召喚儀式的話,自己是成功了的,毋庸置疑。
只是這個過程和結果……可能有些超出了她的原本預期。
祂已經選中了祂所期待的祭品,那仿佛被群星的迷霧遮掩的天幕像是觸手可及的真理與智識之門,可她的血,她的魂,她的骨與肉,卻像是生根駐扎在這片土地上的巨木根系一般牢牢抓住,動彈不得。
——好生奇妙。
她的身體仿佛在此成為了神明對峙的擂場,恢復的生機被反復掠奪,重生的血肉被反復撕咬,那自胸口處流出的血早已流過胸膛,浸染長發,在夜晚的沙上像是舒展蜿蜒的血紅根脈,覆沒原本隨手勾勒出的沙上溝壑,浸潤黃沙,留下黯淡不詳的暗紅陰影。
豐饒賜福之下,生機凋零的盡頭是被再度賜予生之祝福。
神明垂跡,自此形壽無盡。
……好生奇妙。
即使如此,她仍活著,尚未死去。
她流出的血已經不是常人能夠擁有的量,她刺穿心臟的致命傷下存活的時間也早已超出了常識認知的極限——
白日鳴雷在此時聽見了一點窸窸窣窣的聲音,他若有所覺地抬起頭,看見那只原本徘徊在角落處的死域瘤,不知何時舒展開自己漆黑黯淡的藤蔓,貪婪地將自己的枝干沒入血染的黃沙深處。
可他并未察覺到死域的擴張,那像是個扭曲又畸形的怪物,留下丑陋病變的外形,卻還要徒勞地去吸收最后一點不屬于自己的豐饒生機。
……若是按著常理來說,那么他應該逃跑才對。
可傭兵卻感覺自己的雙腿沉重至極,連帶著那把執刀的手也仿佛被冷汗黏住了一般,無論如何都挪不開半分距離。
他的另一只手的下方是少女平緩的心跳聲——多神奇啊,他親手刺穿了她的心臟,眼睜睜看著她的血緩慢流干,無論是傷勢本身還是失血量都足以讓她死上不止一次……
可她還活著,絕望且痛苦地活著,她的血好像永遠也不會流干,她的心跳永遠也無法停止……
是這召喚的法陣帶來的“奇跡”么?
白日鳴雷的意識恍惚又混亂,他現在拼盡力氣只能保證自己不要太過丟臉的尖叫亂跑失去他一貫引以為傲的招牌,傭兵勉強擠出來一點思考的空間,但也很難確定自己面前究竟發生了什么。
這樣的感覺……究竟是算是神跡的顯現,還是某種以奇跡賜名的扭曲詛咒?
阿娜爾輕輕張開嘴唇,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有些冷。
也有點疼。
她的目光從群星匯聚的高處慢慢轉開,原本扶著刀柄的手指也有些無力的滑落下去,少女蒼白的手指靜靜搭在胸口上,她轉開視線,看見鍍金旅團出身的高大傭兵低著頭,這個角度只能隱約看見他緊繃的下頜和抿平的嘴角,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轉開臉龐,似乎是正在看著自己,等待著自己的下一個反應。
女孩的嘴唇微微顫了顫,她的手指微微蜷曲一下了,像是想要撫摸自己被劃開的胸口,卻已經沒有了半點力氣。
“……有些痛。”
這樣慢慢來,無限拉長自己死亡的過程……果然還是有些痛的。
始終保持沉默的男人腮肉短暫呈現出一瞬繃緊的輪廓。
在少女嘶啞的呼吸聲和沙漠的風聲中,他的胸膛似是緩慢起伏了一瞬,隨即白日鳴雷微微轉過頭,目光盯向了她胸口上仍未拔走的那把刀。
“您可能……”他的喉結動了動,然后才啞著嗓子,輕聲道: “……需要再忍一忍!
傭兵的手指在張開之前似是哆嗦了一下,但還是竭力穩定的調整了一下握刀的姿勢。
——這一次,他掌心之下那微薄的心跳聲終于停下來了。
***
——海上倏然卷起了混沌無序的浪潮。
自七星請仙典儀,帝君仙隕,愚人眾執行官大鬧黃金屋,漩渦魔神再度復生蘇醒,璃月七星之一的天權星凝光墜下群玉閣鎮壓遠古魔神,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日子。
在此期間,除了原本的分內工作之外,也需要額外考慮到帝君離開之后對璃月港造成的各種直接和間接的影響,按著北斗的提醒,在剛剛鎮壓漩渦魔神奧賽爾之后不久,附近的海域曾經有過一陣子相當奇怪的變化,她當時還不敢貿然下定論,只是想著人類封印鎮壓的手段自然比不得巖王帝君的親自出手,過程中出現些許紕漏差異也并非不能理解。
被群玉閣砸下去的再怎么說也是一位遠古魔神,哪怕只是漩渦的余威對人類依然不容小覷。
幾經調查,只能確定那極大可能夠是漩渦魔神奧賽爾的妻子跋掣,凝光將重鑄群玉閣的時間定在在這期間前后,也是打算最后一次引蛇出洞,徹底解決掉孤云閣附近的隱藏威脅。
“大姐頭!”稻妻出身的白發少年腳步輕盈,自然而然的成為了第一時間收集海上情報的關鍵人物,萬葉飛快來到北斗身邊,低聲道: “……沒察覺到跋掣的痕跡,攪亂海水的是龍蜥!
北斗倏然一愣。
“龍蜥?”那玩意并不存在于北斗的概念里,似乎除了很久之前,因為順手救了某個可憐兮兮的小金毛導致的一次偶然接觸之外,死兆星號也好還是璃月港的其他船只也好,與這些深海的古老族群再也沒有什么后續的接觸和新的故事展開。
北斗久違的想起來一點過去的舊事,許是因為附近的氣氛還沒有格外嚴肅,她還抽空發散一下了思維回憶了一下當時的畫面,濕漉漉的小金毛真的非常好玩,脾氣又好長得也好看,當時就想著放在船上當個吉祥物也未嘗不可……
“說起來,上一次和龍蜥打交道,好像還是因為在孤云閣附近救了個小金毛?”
萬葉愣了愣,下意識回答道: “大姐頭是說阿娜爾么?”
“啊對,阿娜爾!北倍沸Σ[瞇的附和了一聲,抱起手臂嘖嘖幾聲,煞有其事地感慨起來: “說起來,當時那個小家伙還說要寫孤云閣相關的論文對吧……?哎呀還真是,你說是這孤云閣好端端的幾千年都沒出過事,偏偏到她要來寫論文的時候,被奧賽爾給毀了!
“命運啊——”北斗拉長尾音。
楓原萬葉眉眼垂下,一臉無奈的樣子。
“您就別在這兒說這種話吧……”
“怎么,這種程度也不算是風涼話吧?”北斗雙手一攤,一臉無辜, “陳述事實而已啊,不過在那之后的確沒有再見過小金毛了……哎呀,你說這種情況要是阿娜爾還在的話,她能不能找到辦法解決龍蜥的麻煩?”
少年垮下肩膀,沉沉嘆了口氣: “大姐頭,阿娜爾只是個普通的須彌教令院學生,請不要把人家當做什么好用的龍蜥驅逐道具可以嗎……”
“誒”北斗豎起手指,煞有其事地晃了晃: “我可什么也沒說哦!
“現在的問題的確是龍蜥群……但是能不能請您不要什么話題都引到人家的身上去?”萬葉無奈道, “目前來看,龍蜥暫且沒有上岸或是襲擊人類的意圖,不過跋掣也還沒找到,龍蜥究竟為什么有了這么大的反應,持續到什么時候又會做出什么動作,這些我們暫時都不清楚,萬一在跋掣出現之后他們同樣選擇了攻擊人類,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說得不錯!北倍放牧伺纳倌甑募绨颍聪蜻h方的目光便再次變得凌厲起來, “如非必要,我也并不是很想直接和龍蜥群動手。”
深海龍蜥的躁動引起了不符合規律的潮汐涌動,影響范圍并不大,除了沿海沙灘的漁民之外便只有少量的遠程商船航線受到了限制,天權星更多的注意力仍然選擇放在了緊盯跋掣上面,龍蜥的具體情況變化,則暫時全權交給了北斗和她的船隊負責。
她找了學者,找了漁民,找了海上資歷最為厚重的老水手來研究龍蜥的變化,可大多是面面相覷一頭霧水,璃月一帶本不是大量的深海龍蜥聚集生活的地方,這一種族更多常見于稻妻臨近鶴觀和海只島附近的水域,萬葉單獨跑了幾趟稻妻回去調查情況,沒過多久,他便匆匆趕回,一臉嚴肅的帶回了一個絕對不算是好消息的消息。
“稻妻踏鞴沙附近的龍蜥同樣出現了同等規模的躁動,有人觀測了它們的行動軌跡……好像是沖著須彌的奧摩斯港那邊去的!
北斗表情是非常配合的嚴肅,但也同樣是滿眼莫名: “那就應該是稻妻和須彌的事情,和我們有什么關系?”
“……有的,船長,”少年神色很是復雜,他猶豫了一會才開口回答道: “因為稻妻附近研究海洋的學者和駐守的士兵察覺到了類似于深海巨蛇一類的存在,我仔細調查過相關描述,感覺那個形容……實在是很像跋掣。”
“雖然具體原因尚且不明,但跋掣好像的確是離開了璃月在追著深海龍蜥之群到處跑……還是挑數量最多的!
北斗思考片刻,最終還是忍不住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明明是璃月的群玉閣砸掉的漩渦魔神……?”
萬葉看著她,很配合的點了點頭。
于是北斗的表情變得更奇怪了。
“然后她這位‘奧賽爾的妻子’非但不來找璃月打架,反而追著稻妻那邊的龍蜥到處跑,還跑到須彌那邊去了?”
萬葉又點了點頭。
“……”
為此已經忙了幾個月的死兆星船長稍顯不滿的嘖一聲,一臉誠懇地反問道: “她有毛病?”
第132章
真珠
奧摩斯港巡邏的海船察覺到的時候,時間已經有些遲了。
自彼端的深海而來的不速之客,龍蜥的大群正在逆流而上,古老而強悍的族群卷起的漩渦已經擾亂了原本規律的潮汐,應季的魚群四散驚逃,無數靠海而生的漁民不得不兩手空空無功而返,除此之外更有順著洋流啟航的船隊被迫駐留原地。
倒不是沒有應對的手段,實在是這一次的情況多多少少有些出乎人們的預料。
奧摩斯港從不缺少教令院出身的優秀學者,在應對各類地脈異常,野外族群混亂,海洋潮汐變化等等各類問題上也都有著各自的一套完整方案,只是龍蜥的大群雖在教令院的研究范圍里,對其解一般也都僅限于書本上的刻板復述,生硬至極;
畢竟比起那些須彌本地常見的蕈獸魔物和各類元素生命,龍蜥這種大部分生活在璃月和稻妻的古老種族,顯然不會成為教令院的學者們最常選擇的生物課題。
龍蜥的大群行動顯然是有規律,也有準備的,它們行動的規則大部分沒有超出學者們解到的內容:深海龍蜥不同于璃月的巖龍蜥,這一古老的族群大部分情況之下并不需要通過語言或是操作表達自身的意圖和行動傾向,祂們仿佛擁有一種更加高級也更加完美的聯絡方式聯系彼此,這令深海龍蜥的行動速度是遠超想象的高效——
完美的集群意識,完美的分配和協作過程……這在人類眼中根本是無法想象的結果,深海龍蜥之群真正做到了何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年幼的龍蜥經過測驗也已經初步擁有了人類孩童的智力,至于更深層的部分龍蜥們究竟是尚未達到其標準,還是祂們已經先一步學會了欺瞞和隱藏,這就是連那些教令院的學者也不敢進一步研究的內容了。
他們隱隱有所預感……那已經觸碰到了涉及原罪的秘密。
謊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祂們理解了人類的意識與思想,不同于已知的其他魔物簡單的種族構成,它們自身甚至已經分化出了相當完整且足夠復雜的社會分工,在此基礎上,面對目前文明水平高于族群的人類,龍蜥依然沒有展現出被同化,被馴養的趨勢,仍然可以清楚分辨非我族類的對象。
教令院的學者們曾經在很久之前試圖破譯這種交流方式,意圖以此來進一步優化虛空系統的運轉和使用。
壞消息是,除了成功破譯了深海龍蜥專門針對族外的物種和人類專門設計出來的鳴叫內容以外,并沒有得到他們真心想要的東西。
好消息是,這種強大又過分聰慧的族群并不在須彌的管轄范圍內,暫時不需要擔心深海龍蜥之群是否會對須彌的生態環境造成什么不可逆轉的影響。
*
“而我們需要面臨的新的壞消息是……現在他們來了!
仿佛就在一夜之間,龍蜥盤踞在了奧摩斯港的水下和淺灣處,隨處可見盤踞在草叢和沙灘上的深海水族焦躁不安的來回游走著,眼下唯一勉強稱得上是好消息的是它們大部分選擇在岸邊徘徊,沒有離開海水太遠,這也就代表了龍蜥的大群暫時沒有通過奧摩斯港直接深入須彌內部的意圖——不幸中的萬幸,奧摩斯港的執政官苦笑著感慨道,畢竟須彌是智慧與草木的國度,這也就代表了河流和湖泊密集分布,很適合龍蜥的進一步擴張。
深海龍蜥是海中的種族,但是這并不代表他們只能在海水中生存。
這種類似于外來生物大規模入侵的情況讓奧摩斯港的執政官和學者們慌手慌腳很是不知所措,受到影響的不僅是各項海上貿易,也有本地人原本安穩的生活狀態,執政官們不知道第多少次向教令院那邊遞交了緊急報告,可直到現在也沒有半點反應。
“——大人物們最近似乎在忙著另外一項大工程,估計暫時沒有空搭理奧摩斯港這邊的小問題!
滿臉焦急不滿的執政官聞聲回頭,虛空顯示出對方的身份,執政官緊皺的眉頭稍微松弛了一點,換成了無可奈何地苦笑: “書記官大人,您就不要在這兒說這種風涼話了……這種程度如果也能稱作小問題的話,那我實在是想不到教令院那邊做的事情得有多大。”
艾爾海森神色平靜,他的身上帶著海水的潮氣,手肘和披風的尾端還沾染一點海水干涸后的白色痕跡,年輕的書記官搖了搖頭,否認了對方的那句評語: “目前來看龍蜥的確是小問題,要知道龍蜥的大群雖然徘徊在奧摩斯港附近,但至少現在還沒有對人類的生活和實質財產造成什么明確的影響!
執政官的表情有些微妙起來了: “您的調查速度……”
“遠遠稱不上是什么系統調查,也不必特意遞交申請文書,不過是和本地船隊的水手和附近的漁民簡單打聽了幾句而已,這種事情誰都能做到,很簡單的。”
早已被各類只有抱怨和求助的文書申請和毫無反應的教令院折磨得焦頭爛額的執政官愣愣的點了點頭,下意識追問道: “那按著您的意思,我們可以不用管這些深海龍蜥?”
艾爾海森: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我先前報告時的措辭并未表現出類似的傾向或是暗示!
“啊抱歉抱歉……是我最近工作太多腦子有些胡涂了,”執政官苦笑一聲擺了擺手,冷靜下來思索幾秒后,也初步整理好了自己的思路: “看起來不能浪費太多時間在這上面了……的確,對方如果沒有什么明確動作的話,那么某種意義上就和雨林的蕈獸沒什么區別;
我來寫一份通知,讓奧摩斯港的人盡量遠離這些異域的‘客人’吧,奧摩斯港人手不足,再多的傭兵和風紀官也經不起這么折騰……說起來,您還在這兒,是還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說嗎?”
艾爾海森沒有立刻回答,他保持著某種謹慎地沉默,那張俊俏的臉上也隨之流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遲疑和憂慮,奧摩斯港的執政官立刻心領神會,左右看了看沒有其他人在場,又摘下了身上的虛空裝置,這才溫聲道: “我能理解您的顧慮,眼下情況特殊,自然是一切事急從權,有什么直接說吧,這里不會有第三個人聽到的!
書記官這才點了點頭,放低聲音道: “照理來說,這不該是我一個教令院外派的小小書記官同您匯報的內容,但是問題確實是比想象中要嚴重的:奧摩斯港巡邏的船隊和風紀官大部分只注意到了內部徘徊的龍蜥大群,并沒有向著更遠處檢查過,對吧!
“這是自然,”執政官愣愣道,下意識地開口解釋起來: “貿易航線受到了很大的影響,單單是安撫奧摩斯港受驚的人群已經占據了絕大部分的人手,您如今這么說,是因為……?”
艾爾海森低聲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您對璃月的情況了解多少,特別是,前一陣子璃月孤云閣附近的那件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引得執政官好奇心愈發濃郁起來,見對方滿眼迫切,艾爾海森也只好嘆息一聲,壓低聲音繼續解釋道: “孤云閣鎮壓的漩渦魔神奧賽爾,被璃月七星墜下群玉閣強制重新封印,這件事情您應該知道?”
“前后距離也算不得太遠,又都是港口,自然知道的!
“那既然如此,您也應該可以理解,既然奧賽爾可以解開封印重新出來,那么魔神的其余眷屬自然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艾爾海森聲音一頓,在對方漸漸變白的臉色中,語氣平靜的補上了一句: “那位漩渦魔神奧賽爾的妻子,名為跋掣的魔神眷屬,似乎也趁機跑出來了!
“……”
執政官聽見了自己吞咽唾沫的聲音。
“您的意思是……”
“有人看到了海上魔物的身影,有極大可能是就是那位‘跋掣’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璃月那邊的船隊似乎也是在尋找漩渦魔神眷屬的,只是不知為何,她并沒有選擇在孤云閣附近徘徊直接找璃月七星復仇,而是游蕩到了奧摩斯港附近的海域!
執政官臉色終于變得毫無血色: “我怎么什么都沒聽到?”
“因為理論上跋掣的位置還在璃月的海域境內?”艾爾海森輕描淡寫的回答, “只是距離奧摩斯港很近,大概是在燈塔上仔細看就能看到大致影子的程度。”
奧摩斯港的燈塔可以看到大致的輪廓。
執政官一臉空白。
……那不就是已經快進來了嗎!!!
執政官立刻慌慌張張地重新帶上了自己的虛空裝置,桌上原本令他頭疼不已的文件更是看也不看的直接掃到了地上,艾爾海森安安靜靜站在一邊,無聲無息退后半步拉開距離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看著這位執政官手忙腳亂地開始為不知何時到來的魔神眷屬推翻了原本所有的計劃安排,掐著時間輕聲問道: “執政官大人,有關這段時間我的一些原本需要額外申請的部分……”
“事急從權!事急從權!”執政官尖著嗓子喊了起來,他連一個眼尾的余光都沒空扔給艾爾海森,抱起一堆臨時篩選出來的東西匆匆忙忙的就往外跑: “現在實在是沒空啊書記官大人……您記得后續把手續補上就行!”
哦,有這句話就足夠了。
艾爾海森調整了一下摸摸自己耳機,剛剛的談話內容以防萬一他錄了個備份——自然是不會上傳到虛空上的那一種——至于現在,他的時間很充裕,做事情的余地也比原來寬松許多。
奧摩斯港不算陷入了徹底的混亂,但魔神眷屬不知何時到來這件事的確讓不少人繃緊了神經,原本雇傭的鍍金旅團顯然已經開始人手不足了,只是資金有限時間也有些不夠,短時間內想來無法調集更多的人手,至于教令院那邊……
除非魔神眷屬跋掣真的進入了奧摩斯港,不然按著那些大人物們的態度,估計短期內,不會有時間來處理奧摩斯港的“小問題”。
艾爾海森錯開了匆匆忙忙到處奔跑的風紀官和巡邏的傭兵們,抽時間簡單寫了張臨時申請的報告單放在了奧摩斯港辦事處的執政官辦公室里,但他現在反而不著急去研究先前的問題了。
龍蜥在岸邊,在湖澤,在臨水的草叢深處,或是沉睡,或是筑巢,或是單純的四處徘徊,嗅聞尋找這什么東西;他們四散分布而非聚集在同一處,有些不放心的風紀官還在到處跑來跑去提醒人們記得遠離這些深海的古老魔物,艾爾海森有意避開了那些過于心善的好心人慣常巡邏的方向,他循著龍蜥的腳步四處走了走,很可惜的一點是,他這位知論派出身的學者沒有相關的知識儲備,很難從他們的行動方向里分辨出這些龍蜥究竟要做什么。
……很有意思的一點是,他注意到龍蜥會跟蹤一些他原本的目標對象。
被懷疑的沙漠傭兵,本就在風紀官黑名單上的灰色商人,以及個別疑似攜帶特殊罐裝知識的交易對象……精準度讓人懷疑龍蜥內部是不是單獨有一套針對檢查罐裝知識的特殊感官,只是沒過多久那些龍蜥便興致缺缺的放棄了研究那些人類,要么重新回到水下,要么去了另一個地方。
——幾乎是沒怎么遲疑的,艾爾海森就選擇跟上了他們的腳步。
他不保證這些深海龍蜥是未曾察覺到他的跟蹤,還是單純對他這個跟過來的人類沒什么興趣,至于支撐艾爾海森繼續往前的原因則是這些龍蜥選擇的位置并非海下或是淺談,而是奧摩斯港港口背后的一處幽靜叢林——在反應過來腳下這條路究竟通往何方的那一刻,書記官罕見地生出了幾分茫然的遲疑。
這條路,通向阿娜爾先前的臨時住處。
是堪稱神奇的巧合,還是答案就是如此?
他站在一個不會打擾龍蜥的位置上,看著他們四散游走,低頭嗅聞,木梯和房屋無人守護,門口擺放的陶罐早已落滿了灰塵與枯葉,可龍蜥們的姿態幾乎只能用規矩禮貌來形容,他們只是很安靜的守在樹屋的周圍,不知究竟在等待著什么。
艾爾海森沉默片刻,試探著上前。
盤踞在木梯旁邊的龍蜥敏銳的察覺到了外客的到訪,但出乎意料的是這只龍蜥只是懶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便又把腦袋搭在了尾巴上面,書記官的腳步本來刻意停下了一會,見他們沒什么反應,便也很自然地登上了木梯,重新推開了那扇許久未開過的木門。
他直覺這里會有自己想要的答案……哪怕此時他自己甚至不知道這個謎題究竟是想要問些什么,又會給他什么樣的回答。
屋內塵土飛揚,早已空無一物。
艾爾海森隨手揮了揮面前飛舞的塵土,桌上的東西早已被拿走了,留下的只有幾張裁剪簡單的紙片小人,他走到桌子旁邊隨手捏起紙人,還沒來得及感慨學妹的技術還真是孩子一樣的粗糙簡單,耳中忽然聽到了踩踏木板的吱嘎聲。
他若有所覺地轉過頭去,看見那只原本趴在木屋下方的龍蜥已經走了上來。
這只陌生且沉默的深色異獸安安靜靜地蹲在門口的位置,目光緊盯著艾爾海森手上的東西。
艾爾海森盯著他,思索花費的時間不過一瞬,他便果斷地捏起桌上的幾張紙人,轉身走到了龍蜥面前,并在對方面前攤開了掌心。
“你想要這個?”
龍蜥點了點頭,動作清晰,干脆利落。
艾爾海森沒有說話,他垂下目光將手往前遞了遞。
龍蜥沒有立刻動作,祂先是探過腦袋,似是在檢查面前的人類,距離很近,近到艾爾海森能清楚感覺到對方的呼吸的頻率;冰冷的水元素沉默無聲地流淌而過,書記官手臂處的肌肉反射性地繃緊幾分,但很快的,那只龍蜥便收回了警惕冷淡的目光和探尋的動作,將腦袋收了回去。
艾爾海森的手臂終于感覺到了久違的干燥和暖意。
他依然一言不發,看著那只龍蜥小心的用爪尖勾走了他掌心的幾張小紙人后仔細藏在了鱗片下方,然后才輕手輕腳的跳下了樹屋的木梯,慢悠悠地離開了他的視線。
正當他以為這件事情到此為止的時候,另一只體型稍小一些的龍蜥卻又跟著來到了他的面前,在確定這個人類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以后,龍蜥這才低下頭,吐出了幾枚圓潤剔透的深海真珠,又像是生怕這個人類理解不了意思似的,還特意用爪子扒拉著,向他的方向推了推。
艾爾海森抬了下眉。
這是……以物易物?
模擬人類的交易,因為他給出了那幾張紙片,所以龍蜥們選擇用這些珠子當做交換的報酬?
書記官蹲下身,捏起了其中一枚還帶著海水潮氣的深海真珠。
……很熟悉的大小和成色。
書記官面無表情地想。
不愧是深海龍蜥親自提供的謝禮,絕對不是奧摩斯港的商販能拿得出來的好東西……
或者也可以說——
就和阿娜爾先前在奧摩斯港胡鬧的時候拿出來的一模一樣呢。
第133章
注視
單純的族群暴亂,疑似地脈異常,又或是潮汐擾亂了水族遷徙的古老習性……僅僅是這種程度的麻煩,自然不足以讓教令院的高層們做出反應。
別的細節且先不說,最重要的大賢者阿扎爾可還“病著”呢。
沒有人敢在這時候大規模地撤走人手,生論派的學者本就在這次的工程中占比頗大,驟然抽走的話務必會導致工程停滯,如此一來要么是原定的完成時間大幅度延后,要么就是至冬愚人眾的人手更進一步介入其中——顯然,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目前的臨時負責人都不想接受。
但現在,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必須要接受這樣的結局了……而且可能還是兩個一起來。
如果只是龍蜥也就罷了……偏偏來的還有魔神的眷屬,漩渦的余威跋掣親身出現在了奧摩斯港海域的可視范圍內;這簡直莫名其妙,完全無法理解——封印漩渦魔神的時璃月的巖神,破解封印時把他砸回孤云閣再度封印是的璃月七星和天權星的群玉閣……就算這關系強行四舍五入也牽扯不到須彌的奧摩斯港來啊?
哪怕跋掣要說奧賽爾被砸下去的時候腦袋磕到了蒙德雪山的沿海礁石所以接下來要先找蒙德算賬,他們都能試著接受這種離譜答案……
可惜,沒有。
人家就是沖著奧摩斯港來了。
阿扎爾的狀態時好時壞,而且這好的時候也只是勉強維持片刻清醒,更深刻的思考根本做不到,更不用說是帶上虛空開始重新處理教令院的大小事項,既然大賢者依然不能出來主持大局,那么這一堆爛攤子自然也只能交給底下人分攤處理,在經過幾輪扯皮討論互相推諉責任的無用會議后,考慮到奧摩斯港的事情的確容不得繼續無視下去,也只能從抽出一部分人手調去了奧摩斯港看看要怎么辦才好。
沒辦法,為了那個計劃,他們先前幾乎抽走了教令院內可以聯系到的所有有能力有才華的學者,余下的要么是如同納菲斯那樣拒不配合所以被軟禁起來,要么就是和他學生那樣根本不聽調配,對教令院內的工程沒有半點興趣的類型。
教令院的精英抽走了相當一部分,倒是一不小心余下一批因為失去了導師和帶課題的前輩,以至于此時無所事事的普通學生,本來嚴肅拘謹的學宮氣氛似乎也在此期間不由得變得松弛起來,高層的大人物們因為各種事情忙的焦頭爛額,自然無暇看顧這些不過是資質平平的普通學生們的精神狀態,于是趁機推遲課題完成時間,偷偷逃學跑出去做“野外考察”,或者干脆趁著風紀官人手不足跑去大巴扎玩的學生也越來越多起來……
總歸是察覺到好像哪里不太對勁的時候,教令院內整個氛圍都已經變得相當奇怪起來了。
散兵的身上仍然連接著屬于虛空的那一部分,原本的造神計劃一再推遲,如今更是因為魔神眷屬的介入而被迫暫停,連帶著他也不得不跟著停下來,只能在這里無所事事地發呆。
多托雷也不在,無論是哪個切片都不在。
散兵倒是不覺得奇怪,先前那一次的測試融合的結果他不算是成功,博士當時的反應相當微妙,他明顯早早就有了心理準備,所以不至于失望,但也絕對算不上滿意;在那之后多托雷便離開了,滿不在意地把還在實驗期的人偶扔在了這里,散兵猜測他可能是去找那瓶血的主人或是尋找其他更合適的方法……
總之,和散兵沒什么關系。
少年低頭看著自己被反復打開重組的身體,此刻看起來倒是光潔完整毫無瑕疵的樣子,但誰也不知道下一次的“開啟”究竟是什么時候……他只稍稍思考了幾秒,便很果斷地從實驗臺上跳了下來,隨手扯過放在一旁的衣服披在了身上。
反正這里唯一有資格對實驗指手畫腳隨意修改進程的就只有他們那位傲慢的第二席,余下的那些慌慌張張反復試圖阻止他離開的小嘍啰,自然不在第六席執行官的思考范圍之內。
散兵無視耳邊聒噪的聲音,滿不在乎地扯掉了身上最后一組連接虛空的儀器管線,少年赤著雙腳走出了陰暗冷清的隱秘工坊,索性現在閑來無事,先去看看現在的須彌教令院究竟是什么樣子也好。
沒記錯的話,這里應該也能算是多托雷的“故鄉”?
***
這樣的評價讓多托雷本人聽到的話,大概率會回以一個相當嘲諷的表情。
可惜那不是散兵會好奇的內容,他現在難得稱得上一句心情不錯,須彌教令院的氛圍很有趣,也許正是因為太過陌生所以才會顯得無所謂,這里沒人認得他,但再過不久之后就不會這樣了。
基于某種對未來的認知與期待,人偶的腳步輕快神色平和,難得沒有因為旁人的目光注視而生出什么多余的不滿,只是當他走上教令院的廣場上時,身邊時不時望來的目光還是讓少年不自覺地微微皺起眉。
是課業太輕松了,還是這些人就這么不習慣外人到這兒來,多一個人影也要認真看這么久?
不過,算了。
看在未來這些人極大可能都是他信徒的份上,這種程度的冒犯也并非不能接受。
少年的眉頭重新舒展開,聚集于此的人群以教令院的學者和巡邏的傭兵為主,一部分站在角落和邊緣處在專注討論自己的事情,也有相當一部分在看向衣著打扮顯然不屬于須彌本地人的散兵,他們其中大部分穿著他已經不算陌生的教令院長袍,其中一少部分……散兵有些陌生那樣的打扮,有些類似蒙德,又有點像是楓丹,那些人腳步匆匆,自始至終不曾對存在感頗為突兀的少年身上投注過多的好奇心。
……奇奇怪怪的家伙。
散兵抬腳走入教令院,似乎無人在意他這個陌生的外人走入這里是否合適,而他自己倒也足夠坦然,簡單四處觀察一圈,除了建筑風格的確是從未見過以外,這里面其他的東西好像也都是些平平無奇的無趣玩意。
多托雷就是在這里上學的?
那家伙的氣質和這里完全不契合嘛……散兵腳上的木屐在光潔的地面上敲擊出漫不經心地響動聲,他自己毫不在意,旁人也是漠不關心,少年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圖書館的門口,立在門口的文字遠遠瞧著影影綽綽有些看不清楚,他停下腳步仔細看了看,卻又是忍不住輕輕挑起眉頭。
大抵因為大部分依靠虛空的關系,圖書館相對而言人數寥寥,連帶著這里的注意事項上都已經落了許多灰塵,少年興致突起,站在旁邊多看了幾眼。
“圖書館的借閱時間全天開放,對外借閱的圖書請做好登記,記得按時歸還。”
“圖書館內分區不同,部分圖書需要……的本人簽名許可證明!
“……區域內的圖書不對外借閱,請不要試圖越過圖書管理員的監管!
“遇到難以理解的問題請盡快聯系該區域內的圖書管理員!
“圖書館內駐留時間有限,請勿在館內閱讀!
“圖書館內需要保持安靜,請勿彼此交談!
“九點之后請不要在圖書館內繼續駐留。”
……
后面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規則要求,大多是看的人一頭霧水滿臉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須彌教令院的規矩太多,還是這群學者的腦子早就被虛空反復洗刷變得不清醒了,少年總歸是興趣缺缺,他注意到那上面有些文字和名字被摩擦掉了只留下隱隱約約的刻痕,但也沒有什么進一步研究的好奇心,正如他對這須彌教令院的圖書館毫無興趣一般,少年看了一眼緊閉的圖書館大門,便轉開了目光,選了另一條路走了。
少年踏出一步,卻感覺背后一陣微妙寒意,似是有無數目光凝結在了同一個點上,聚集在了他的身上,那一刻的散兵有些莫名,也有些惱怒,更多的是一種冒犯的不滿,已經走過了一半臺階的人偶立刻冷著臉轉過頭來,卻并沒有對上任何一簇集中過來的目光。
可分明是被看著一樣的感覺。
是錯覺,還是什么……?
他下意識想要回避那個需要思考的答案,正如他對圖書館的規則毫無興趣一般,不愿意思考,于是便不去思考,少年果斷地轉過頭繼續往前走,身著教令院袍服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們的表情,打扮,談吐習慣終于開始符合散兵印象中那些矜持又傲慢的學者形象;少年并未察覺到自己似乎松了口氣,他只覺得這里呆起來要比下面更舒服一些,雖然無法理解的討厭東西依然很多,但總比那些莫名其妙的提示規則來的令人容易接受。
這附近應該就是學生們的課堂和實驗室,他不想回去,也不想下樓,索性耐著性子在附近走走停停,大部分的課堂內容要么是緊閉教室大門不對外開放,要么就是術語晦澀語法詭異讓人聽得半懂不懂,只有一扇門坦然打開,似乎不介意有人旁聽,也不介意是否會有人離開課堂。
少年摸索著靠近,腳下木屐的聲響并未引起其他正在上課的學生們過多的注意力,他想了想,干脆挑了后排的一個角落,直接坐了下來。
……陌生的語言。
還有陌生的文字。
坐下片刻后凝神靜聽了一會,散兵終于反應過來這堂課的內容可能從講法上他就不可能聽得明白,講臺上的導師講課所用的語言便是從未聽過的,他倒是對教令院的各個學派有些粗淺的解,比如知論派代表的室羅婆耽學院,主要研究語言學和符文學等等……也許這堂課的導師正巧是知論派的學者,所以干脆就用了提瓦特某種古老又小眾的生僻語言直接講課了?
課堂內容聽不懂,少年的注意力便很自然地落到了其他學生的身上。
他單手托腮,滿臉的心不在焉,目光掠過一個個坐姿端正筆挺毫無區別的學生背影,死板,無趣,毫無反應,但很快他就在這許多學生之中注意到角落里某個把腦袋趴在桌子上的家伙,那家伙坐在前排的位置卻趴在桌子上自顧自睡得正沉,女孩淺金色的頭發散在桌子上,單薄的脊背一起一伏,在這氣氛沉悶的教室里,只有她的存在感是最鮮明的。
……還真是個囂張的家伙啊。
散兵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動靜不算小,卻沒有引來任何一個學生的注視側目,就連講臺上專注講課的老師也從未多看過一眼這冒昧走入課堂的外來人,他忍不住輕輕嘖一聲,臉色也沉了幾分。
被人緊盯著自然會覺得討厭,但如此被人無視卻也會心生不滿,于是脾氣惡劣的人偶干脆順著教室后門跑出去,又來到了教室中間的窗戶旁邊——那個金色頭發睡得正沉的家伙正巧在靠窗的位置上,課堂前排睡得這么理直氣壯,他都有些好奇這人究竟是什么樣子了。
人偶從窗戶里看見一張半掩在曲起的手臂后面的白凈面容,普普通通的人類,外表勉強稱得上一句還算不錯的年輕女孩,他沒怎么客氣,纖細白皙的手指剛剛搭在窗沿上正準備開口的時候,眼角余光卻看見了坐在那個女孩旁邊的年輕男人。
氣質儒雅,容貌端正,他此時穿著一身不屬于須彌也不屬于教令院的衣服坐在女孩的旁邊,將自己放在一個相當不起眼的角落里,年輕的天狗鴉羽般的漆黑長發安靜地垂在胸口,許是那抹流淌的淺金太過耀眼奪目吸人眼球,連帶著那張本該惹眼的臉也隨之降低了許多的存在感。
他就像是影子,一道足夠安靜又足夠溫和的影子,不至于吞沒所有的光,卻又仿佛會永遠存在在光流過的地方,散兵的目光停在了那張該死的熟悉的臉上,對方若有所覺,抬眼瞥見站在窗戶旁邊的人偶時,臉上也不曾露出太多驚愕或是緊張的表情。
他只是微微蹙起眉,隨即安靜地豎起一指立在唇邊,又對著少年輕輕搖了搖頭。
散兵: “……”
人偶在對方不贊同的目光中按了按自己的手腕,然后面無表情地撩起了袖子。
他就非要把她弄醒能怎么樣——
愚人眾執行官第六席將手指按得噼啪作響,那聲音并不大,但卻已經足夠讓原本沉睡的少女微微皺著眉,似乎隨時都可能醒來的樣子——
與此同時,臺上始終在用陌生語言講課的導師終于說出了第一句能夠理解的內容。
“……星空藏匿所有真實的秘密,我們一切疑問都可以在那里找到通往永恒與終極的答案。”
講臺上的導師說出了第二句警告。
“當我們在夜晚行走,請謹記:不要抬頭!
教室的窗外是夜晚降臨的天空,群星璀璨,星光萬千。
那點點星芒拼湊一處,華麗的,奇異的,完全無法理解的,少年的眼睛從那混亂的形象中隱約看見了模糊而詭異的輪廓,像是凝固在天幕上的絢麗星河,又像是將群星隨意按壓在一起拼湊而出的混亂拼圖,那星辰的痕跡漸漸組成了某種類似于夸張微笑的弧度,太過真實,也太過鮮活。
星星正在看著他。
少年愣愣的想著,莫名地挪不開眼睛。
那些星星……正在對他微笑。
他試圖挪開視線,卻又是反射性地一頓,生生停止了所有的動作。
——在那仿佛正在夸張微笑的星星的“笑容”之下,是少女那雙倏然睜開的非人龍瞳。
祂們在看著他。
……而她,也在看著他。
第134章
你不回頭嗎
散兵終究還是后退了半步。
但是他不會承認這是因為恐懼或是謹慎,神造人偶的出身,愚人眾第六席的實力,即將在須彌教令院造神計劃中登頂神位的未來正機之神……這種種稱呼足夠支撐起散兵的自信和底氣,他傲慢,但也的確是因為擁有趾高氣昂嘲諷一切的傲慢底氣;所以當散兵注意到自己居然因為對方簡簡單單的一個睜開眼睛就后退半步的時候,他的臉色瞬間就變得比剛剛認出天狗時還要難看。
他不否認先前那一次夢中的踏鞴沙確實是令他印象十分深刻,此時展現出類似于夢中夢的須彌教令院也的確非常精致完美,連他都察覺不出半點破綻;但是應該也就是到此為止了……愚人眾的第六席冷笑起來,他先前所有的警惕心都來源于自身對情況的不了解,以及突然察覺到這場夢中夢時的猝不及防,既然已經知道了真相,那么接下來要百般小心的絕對不應該是自己,而是這場夢中夢的真正主人才對。
看那位天狗將軍的反應,所謂的夢境之主極大概率應該就是他旁邊那位趴在桌子上睡覺的女孩了。
既然是夢,那么更加不需要顧慮所謂的課堂規矩,如果說之前的散兵還會有些下意識地尊重課堂秩序,盡可能輕手輕腳地行動的話,那么他現在看起來就是很想直接走過去問問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偶的木屐踏出一步,講臺上合起厚重書本落在桌面上的聲音卻又恰到好處的壓住了他邁出的第一步,那位教授滿意的環視了一圈自己的學生,最后目光精準地落在抓著頭發慢吞吞坐起來的少女身上,對她輕輕點了點頭: “——睡得還好嗎,阿娜爾小姐。”
阿娜爾依然是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她慢慢打了個哈欠,然后才很疲憊似的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垂著腦袋怏怏道: “不太好,教授。”
尋常人趴著桌子睡醒是通常會下意識揉著后頸頸椎的位置,女孩卻很自然地揉了揉自己的喉管和動脈,細細撫摸著完好無損的皮膚,旁邊有人似是隱隱瞥了一眼,但仍然保持著一言不發的安靜。
“哦,那聽起來可真可憐,如果睡不著的話,也許你也可以試試看看星星打發一下時間!北凰Q作教授的男人落在散兵眼中其實是個看起來相當普通的家伙。不只是他,包括這教室內的其他人都是如此,唯一稱得上顯眼的對象,不算上之前見過一次且頗為印象深刻的天狗將軍,那么也就只剩下了那名金發的少女。
奇怪的家伙,奇怪的夢。
散兵抿起嘴唇,有些無法理解夢中課堂上講授的內容。
一邊提示夜晚行走不要抬頭,一邊卻又要她去試著看看星星。
……該不會是瘋子吧?
無論是課堂上的教授還是這復現課堂環境的夢境之主,感覺都不太正常的樣子。
教授說完這句話就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教室內的其他人也在同一時間起身,準備離開這件教室。
散兵看著他們,包括那名教授。
是普通的臉。
但也是某種……完全無法理解的普通。
明明擁有清晰完整的五官,衣服細節也都是足夠清楚,可哪怕他們就站在散兵的面前,說說笑笑著與他擦肩而過,他也沒有辦法對這些人留下半分鮮活的印象。
很奇怪嗎?
理論上其實不奇怪的。
一個人的一生不知道會有多少次與旁人的擦肩而過,哪怕身處人群之中摩肩擦踵,被擁擠的人流擠壓著強制分享彼此的體溫和衣服的觸感,大部分也很難對身邊的路人產生什么深刻的印象;可也許是因為對夢產生了好奇心,對夢境課堂的細節有些無法理解,神造的人偶難得選擇認真觀察課堂上包括講師在內的所有人,他們站在自己的面前,面帶微笑,腳步輕快,人偶對自己的記憶力和觀察都有著遠超常人的自信,可他認真看了,認真觀察了,面前的人影仍然只是一個又一個地掠過眼前,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印象。
一樣的普通,一樣的笑容,一樣的行動模式,一樣的氣息,一樣的頻率。
分明這只是一場太過真實的夢境,分明他才是那個非人的人偶,分明他才是那個不一樣的存在——
人群與他擦肩而過。
小小的教室,永無盡頭的走廊,傳來的卻是如潮水般不曾停止的人群和腳步聲,呼吸,笑聲,各自談論之間的竊竊私語,一切的不同卻都恰到好處的融為了這偌大洪流的一部分,散兵從一開始的固定站穩腳步漸漸變得有些趔趄起來,他的意識開始渙散了,同化的體溫讓他的腦子思考的速度變得緩慢,繃緊的肌肉也開始漸漸軟化,獨自站著好麻煩,繼續思考也只是浪費時間,不如就這樣放松身體,在彼此的協同之下,他可以進一步放緩自己繃緊太久的神經……
這么堅持是在做什么呢?
像是一滴水融入海洋,又像是隨著浪潮卷起的泡沫,逆流而上是那么痛苦的事情,接下來只需保持與大群的同調就好——
他忽然好像無法完整獨立思考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了。
少年腳步踉蹌,目光茫然,正當人偶尚且清醒的意識馬上就要被那吞沒自身存在痕跡的“人群”沖散時,阿娜爾的聲音在此時正巧響起,她慢慢走到門口,轉頭看向了站在人群之中的人偶少年。
“哎呀”
她露出個堪稱燦爛的笑臉,很愉快地問了一句: “你那里來的,家人?”
散兵: “……”
散兵: “…………”
剛剛還神色恍惚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倏然就沉了臉,看著阿娜爾的表情絕對稱不上好看。
“誰是你家人!?”
少年咬牙切齒,面沉如水。
“哎呀?這答案很明顯啊,自然是你嘛!
女孩卻是笑容愜意,一臉的興致盎然。
“不要那么拘謹嘛家人。”阿娜爾笑嘻嘻的,煞有其事地安慰起來: “怎么就不是呢?如果你不情愿的話,怎么可能會來到這里?”
如果不是因為此時的散兵動作受制于人,看他的表情說不定會馬上就沖過來和阿娜爾打一架。
夢境之主滿不在意地聳聳肩,相當悠哉的站在人流之外,笑瞇瞇地靠在墻邊看著他。
她先前很努力的控制了自己身體愈合的速度以及死亡的速度,原因說簡單倒也簡單,不過就是因為肉身的死亡會導致意識回歸大群,復活不難,難的是重新恢復清醒的同時還需要保證自己仍然會使用先前的身體,這是個相當麻煩又不好梳理的過程,傷勢太重的話倒是可以依靠大群分攤傷害,可惜她自己自顧自跑了那么遠,接下來無論稀釋到何種程度都會引來龍蜥的不滿和憤怒,更不用提死后會失去理性掌控的意識——
但是因為某些原因,她不得不真的死一次就是了。
解讀提瓦特的禁忌知識自然是無人可求的,好在猶格·索托斯相對而言已經算得上是相當好脾氣的類型,給祂東西就收,東西湊不夠自己也能單獨要,向他索取知識與智能的報酬大多也都是當場慷慨賜予,不用特意等什么吃飽了飯或是心情好的時間,在這個基礎上還得是賭命嘗試能不能成功……
總而言之,阿娜爾召請無名之霧解讀謎題的時候已經有了相應的心理準備,其中包括了自己死后的意識必然會回歸大群,察覺到死亡真相是龍蜥難以遏制的暴怒和后續一系列的現實麻煩,但是一位陌生的“外來客”?
甚至不算是進化的同族或是什么新生的后輩……
嚴格一點來解釋,只是被大群的血脈成功“侵蝕”的某個意志。
那雙眼睛看起來生機勃勃,滿是鮮活又熱烈的憤怒——比起眼下無法理解的一切,他顯然更專注于惱怒自己被冒犯這件事情本身。
但是很可惜,阿娜爾對于眼前的少年并沒有什么多余的興趣。
她曾在教令院留下自己的血,也的確遇到過相當聰明又煩人的家伙,再進一步聯想阿扎爾他們刻意隱藏起來的巨大工程,眼前的少年說不定也是這龐大計劃之中的關鍵人物。
入夢不難,塑造夢境也不難,虛空的存在能夠讓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皆可以化作觸手可及的現實;后續如果又有了血脈的牽引,那么一不小心走錯方向來到她的夢中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至于這場突如其來的鬧劇接下來的發展究竟如何——
阿娜爾沒有做出任何明確的表示。
……要不要讓他就這樣融入大群之中呢?
她心不在焉的想著。
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如果就此直接掌握了教令院的工程核心后續大概也能節省不少事情,分擔壓力的對象應該也能多一個,至于對方是否能理解何謂“禁忌”倒是無所謂了,瘋子已經有了那么多,倒也不差多一個自詡“清醒”的——
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思考著,依然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笑容虛虛掛在唇角,人偶的腳步快有些站不穩了,而至于眼前的少年究竟是會“從夢中驚醒”,還是繼續和自己僵持下去,直至力氣耗盡,精疲力竭,順著人潮流動亦步亦趨地往前走,完成最后一步同諧同化的過程……
“……讓他回去吧。”
那道聲音在背后響起的剎那,人群之中的人偶眼睛倏然一亮,而阿娜爾仍維持著先前的姿勢,看起來并不打算回頭。
她的眼睛盯著人偶的臉,看見對方滿懷挑釁地轉開目光忽然對著自己揚起過分囂張的笑臉,隨即開口念出了某個特殊的名字——
不存于現實記憶中的名字,不該被她記住的名字。
聽到有人對著她喊出那個名字的那一刻就該知道: “我是在做夢啊”。
——現在, “夢該醒了”。
人群之中固執逆流而上,強制性要求自己看著阿娜爾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走廊的另一頭原本擁擠的人潮漸漸變得稀疏起來,三三兩兩,輪廓模糊又寡淡,阿娜爾慢慢從原本倚靠門框的動作換做了站直身體的姿勢,她扶著手臂背對著那個人,慢慢伸了一個懶腰。
“你不回頭嗎?”
那個聲音的主人正站在她的身后,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地距離,無比溫和地詢問著。
“——你不想回頭看看嗎?”
阿娜爾站在那里,沒有回頭。
那個人站在他原本的位置上,同樣沒有上前。
“……我該醒了!
女孩最后也只是微微側過頭,淺金色的頭發在她身后隨著步伐輕輕擺動,像是無數次沉沒入海的流光掠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視線的盡頭。
回頭就是會醒啊。
像是那個已經離開的孩子一樣。
可是——
停留在原地的人慢慢轉頭看著身后空空如也的講臺和教室,很平靜地想,想起那位導師,那些同學,窗外的星空,降落的夜晚……
他想,他們存在的時候,她分明也是分得清的……至少不會因為看上一眼就因此從夢中醒來。
她知道哪里是虛假的,哪里不是這里應該存在的,她任由自己的夢從一開始便同時存在著真實的輪廓與錯誤的幻影,一場夢的開始與結束,他們都可以完美地共存。
她明明看的那樣清楚,分的那樣明確。
但是她還是沒有回頭。
你若是愿意回頭看我一眼……
***
——那樣的環境,多看一眼,多呆一秒都會發瘋。
散兵大口喘息著從夢中驚醒,眼底甚至還殘留著幾分驚懼惱怒摻雜的恍惚。
人偶的腦袋從未如此沉重,手腳麻木冰冷,全身上下更是冷汗淋漓,他反射性哆嗦著伸手觸碰身上儀器的導管,卻聽到了一陣又一陣規律的敲擊聲。
咔噠,咔噠,咔噠……
散兵動作一頓,慢慢循聲望了過去。
在角落里,在陰影處,多托雷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他手中拎著那精致又詭異的鳥嘴面具,慢悠悠地敲擊著椅子的扶手。
“……在你入夢的這段時間,你的一些數據變得非常有趣!
博士慢慢站了起來,手中的面具被他放在一邊,男人伸出手來,無比輕柔地撫摸著那些連接著散兵的導管。
“你看到她了,對吧?”他笑著問道, “一個金色頭發的孩子……很有趣,也非常讓人驚喜的孩子!
……
散兵沒有說話。
多托雷也并不需要他說話。
他只是微笑著,再自然不過的抬起手,拿出了余下半瓶尚未用完的血。
然后,這紅眼睛的瘋子撩起了自己的衣袖,拿起了注射器,露出了自己手臂上輪廓清晰的血管。
“——現在,我們再來試一次吧!
第135章
“書寫”
沙漠夜晚的風似乎永遠都是干燥而冰冷的。
教令院的嘈雜聲,草木的清冽氣息,若隱若現的海水的潮氣……夢中的一切似乎都被這裹挾細沙的夜風一點點吹散了,阿娜爾的手指微微蜷縮起來,她感覺到了自己的關節處傳來一點酸脹的滯澀感,那是因為長久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必然導致的結果。
她的胸口緩慢地重新開始起伏,肺腔一點點吸入了新鮮冰冷的空氣,被刀刃劃開的胸口在此期間再次傳來撕裂般的疼痛,阿娜爾睜開眼睛,抬手握住了刀柄。
要先把這個拔出來。
還沒等她收攏手指,另一只小麥色的粗糙已經手掌先一步伸了過來,很小心的先一步握住了刀柄。
“會有些疼,老板!
阿娜爾抬起眼眸順著手臂向上看去,看見沙漠的傭兵仍然沒有離開,白日鳴雷盤膝坐在她的旁邊,布滿疤痕的上半身被沙漠的夜風鍍上一層細細的黃色沙塵,他的身上算不上干凈,但握著刀柄的手卻很仔細的纏上了干凈的繃帶,避免會有砂礫落在即將二度撕裂的傷口上。
女孩沉默了一會,低聲道: “……拔出來吧!
傭兵秉持沉默,沒有問這法陣的作用,沒有問她經歷了什么,這里又會發生什么,他也沒有問明明已經劃開了喉嚨刺穿了心臟為什么他的老板還能馬上活蹦亂跳地和他說話——現在想想,最初那次的見面時她脖子上的傷口可能不是沒有劃到位置,而是老板自己長回來了。
白日鳴雷硬生生吞回一句沙漠人的粗話感慨,他的目光隔著織金紅綢盯著阿娜爾胸前的傷口,和她許久不曾痊愈的脖子上的劃傷不同,這一次刺穿心臟的傷口正在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著,連帶著喉嚨位置的傷痕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不過片刻那里就只剩下一片蒼白細嫩的皮膚。
那么應該不是愈合不了,而是因為某些原因不能好的那么快?
白日鳴雷發散思維的時間前后持續不到一秒,很快就興致缺缺的停下了自己的思考。
阿娜爾仍維持著那個躺在沙地上的姿勢,她的眼睛看著頭頂上方的星空,提瓦特的星星很漂亮,某種意義上這片星空在她眼中再無秘密可言,但很可惜,她現在沒什么解謎的心情和時間,累的只想閉上眼睛睡覺。
“你為什么沒走?”在重新閉上眼睛之前,阿娜爾問了一句。
“啊?”白日鳴雷低頭整理著自己的隨身小包,他的距離很近,曲起的膝蓋稍稍動一動就能碰到女孩攤放在一旁的手臂,他轉過腦袋看著自己的老板,再自然不過地回答說: “原來的傭金還沒花完,這時候離開算得上單方面毀約,日后的中介委托費可是要翻倍的!
女孩淺青色的眼睛此時已經不再是那瞳孔細長的非人之態,她瞥了一眼身邊的傭兵,然后慢慢轉過頭去,不再說話了。
“沙漠的夜晚會有禿鷲的,老板!
傭兵又補充道: “我要是沒盯著,您會被他們吃得一干二凈……或者說沒有那么干凈,總而言之會變成蠻惡心的樣子。”
“沒關系!迸⒂挠牡: “還會長回來的,問題不大!
白日鳴雷: “……”
他感覺到了一種強烈的違和感,這來源于他自小培養的對世界認知,和一些大概可以稱之為“正常人思維方式”的東西,很有意思的一點是他以為自己做傭兵做了這么多年早就為了摩拉把那東西扔的沒剩多少,如今倒是可以很欣慰的回去說一句,多多少少還是有的。
“讓你守在這兒不在我的之前的委托范圍里。”阿娜爾忽然說道。
白日鳴雷立刻心領神會,很干脆的回答道: “沒關系的老板,這算是綁定的服務項目,不會多收錢!
阿娜爾的胳膊開始移動,她原本想要就這么睡著,但是很明顯這不符合傭兵先生的職業道德,于是她開始試著想要坐起來,一只手迅速扶上她的后頸處,那只手很大也很穩,單手撐起她的后背幫她坐穩根本用不了多少力氣。
“您還能走么,老板?”
傭兵蹲在她的旁邊,很體貼的問道。
阿娜爾搖搖頭。
白日鳴雷撓撓后頸,他抬起手比劃了幾下,最后還是選擇蹲下來,展露出自己肌肉厚實豐滿的寬闊后背,傭兵微微側過頭沒再多說什么,他聽到身后傳來一點窸窸窣窣的聲音,是衣擺劃過沙地的細微聲響。隨即一只冰冷纖細的手先一步覆上他后背赤裸的肌膚,像是凝水化形的妖物貼附其上,帶來刺痛神經的一陣微妙寒涼。
傭兵的肌肉為此反射性痙攣一瞬,肩頸和手臂處隨之隆起緊繃的線條,女孩的動作立刻變得有些瑟縮和遲疑,傭兵沒有說話,只是竭力放松自己的身體,直到對方小心翼翼地拍拍他的后背,這才又一次試著重新爬到他的背上。
……理性上他很清楚這是因為她現在實在是沒什么力氣,倒不是什么別的意思。
女孩的身形嬌小,手腳無力,所以此時只能扶著他的背慢慢爬上來的原因;但當那只完全不屬于沙漠人的手掌慢慢蹭過后背,又慢吞吞挪到肩膀處,虛虛勾上他脖子的時候,他還是感覺到了一點相當陌生的窒息感。
白日鳴雷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默不作聲地勾住女孩的腿彎,背上的重量輕若無物,若不是因為她的體溫比沙漠夜晚的群風還要冷上些許,那他可能還要抽空懷疑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背著個人。
阿娜爾的手臂很細,很小心的沒有緊緊勒住傭兵先生的脖子,她趴在傭兵的背上左右看了看,沙子的吸水性極好,可那么多的血卻沒有在沙子上留下痕跡……取而代之的是一株造型奇異詭譎的黑色植物,那模樣有些熟悉,只是藤蔓根系延展擴散,幾乎完整包裹了原本血液流淌的位置,乍一眼看上去倒是很難聯想到須彌的死域瘤,而更像是什么因為水源干涸所以早已死去枯萎的綠洲植株。
“……血已經被吸干了。”白日鳴雷并沒有仔細說明更多細節的打算,只低聲道: “好處是不用考慮日后清理痕跡,倒是方便得很。”
阿娜爾靜靜看著,她看著這株陌生的植物,吸干了血,將自己新生的根扎根于此,她在那漆黑丑陋的表皮之下隱隱感覺到某種熟悉的生命力在緩慢流淌,異種的植物在不起眼的角落處孕育出紅色的葉芽,祂注定不再是人所熟悉的生命,也無法再回歸自己原本的形貌。
可生命的本性本就貪婪且純粹,祂只是想活下去,哪怕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活下去,某種角度上,倒也很難擅自評價祂這樣扭曲詭譎的姿態是否就是合理的。
……不過就那不該是自己需要思考的問題了。
總而言之,誰知道呢?
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剝奪了禁忌知識污染卻又無法再回歸最初形態的死域瘤最終都會化成這樣的形態,這種黑藤紅葉的植物會成為須彌的某種本地獨有的全新品種也說不定呢?
阿娜爾收回視線,示意傭兵先生可以離開了。
白日鳴雷倒是沒有馬上就動: “不用一把火燒了,干干凈凈嗎?”
“不必!彼曇艟氲,顯而易見地有氣無力,女孩把腦袋搭在傭兵的肩上,就這么一會功夫她就感覺自己好像馬上就要睡著了: “祂身上的污染和禁忌已經被剝奪了……留下的只是一顆全新的植物品種,不用管的!
白日鳴雷僵著動作哦了一聲,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感覺到背上的小老板已經呼吸均勻再無動靜,確定對方確實已經睡著之后,這才勉強松了口氣。
……還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個晚上。
傭兵抬起頭看了看月亮的位置,心里估摸著時間進度,放輕腳步往回走去。
***
——阿娜爾的這一覺睡得很沉。
她被傭兵背回來,血淋淋的狼狽樣子看起來就令人眼皮直跳,帶她回來的白日鳴雷卻一改離開之前的那副懷疑態度,重新拿出了鍍金旅團委托之外一言不發的冷淡姿態,對于晚上發生的事情無論如何盤問全都只字不提,旅團內的其他人雖然心里泛著嘀咕但也并未再多說什么,只在白日鳴雷和沙中凈水討要水元素準備簡單沖洗一下的時候,被一群有意無意路過旁邊的傭兵盯了好一陣子。
白日鳴雷倏然大怒,怎么,我身上血腥味濃得嚇人,不許我洗洗嗎!
……倒也不是不讓你洗。
旅團中的弓箭手眼神微妙地回答說,也不知道先前那個魔獸里面殺進殺出,頂著一身粘液和血臭味隨便用沙子搓搓就算搞定的家伙犯了什么毛病,忽然就想用水洗澡了。
白日鳴雷隔著眼罩翻了個白眼,倒是沙中凈水興致勃勃摩拳擦掌,準備好好“幫”自己的好哥們清理一下。
*
帳篷外面吵吵鬧鬧的,倒是不太適合人繼續睡覺。
阿娜爾把手搭在眼睛上面,她感覺有人似乎在自己旁邊坐了下來擋住了外面透進來的刺眼陽光,女孩挪開手臂睜開眼睛,看見靈風獵手正坐在她的旁邊,用很小的動作慢慢將放在陶碗里面的赤念果和棗椰碾碎,又融入蜂蜜慢慢攪開,她的身邊不遠處是自己早早準備好的一盒深海真珠,盒子打開著,里面一枚珠子也沒有少。
她沉默了一會,還是坐了起來。
“老板,”女獵手遞過陶碗,溫聲道: “先簡單補充一下體力吧。”
獵手沒有問晚上發生了什么,也沒有詢問她脖子上的傷口為何已經痊愈,傭兵保持著一貫寡言謹慎地態度,等到阿娜爾慢慢吃完一碗,她這才開口問道: “接下來我們要做些什么,老板?”
阿娜爾抿了抿嘴唇。
“先找附近最近的集市,”她說, “我需要買些紙和筆!
無名之霧向來慷慨又大方,先前那只死域瘤上附著的禁忌知識已經被剝奪了,但并不是被大群消化或是被神賜的恩典所抵消,而是轉化成了另外一種存在,暫時留到了她的手上。
當然,本質依然是禁忌知識,依然是提瓦特所無法理解,無法接受,也永遠無法共存的“污染侵蝕”。
但是,可以“解讀”,也可以“書寫”。
就像是曾經看過的死靈之書一樣,解讀自然是可以的,只不過其中的代價是否是人類可以接受并付出的卻又要另當別論……所謂的書寫不過是將原本會污染生命與地脈的侵蝕轉化為另一種形態的未知,將其轉化為紙面上的禁忌,字符和文本永遠都可以作為“知識”最完美的載體之一,如果說先前的禁忌知識是毫無防備的直面污染,那么被寫下來的部分就是加上了一層密鑰。
她沒打算用本地文字書寫,按著過去的經驗,古阿拉伯文是最合適的,古希臘文的效果應該也不錯……當然,如果用這種語言書寫的話,那么理論上提瓦特的本地人是無法解讀的。
不過這樣一來自己是不是就相當于在寫提瓦特版本的《死靈之書》或是什么《伊波恩之書》……
……
……算了。
阿娜爾果斷放棄了更多思考,死靈之書就死靈之書吧,總比誰都能好奇摸摸然后挨上就死的禁忌污染要來得安全得多。
我出息了,導師。阿娜爾自暴自棄的想著,我現在都能直面外神并且獨立更新續寫《死靈之書》的全新版本了……這要換做還在密大的時候我說什么都要靠這玩意申請個直博。
傭兵聽完了老板的請求,安靜地點點頭,沒有多問。
鍍金旅團對附近的環境是無需地圖指引的熟悉,若是不考慮價格和安全性性,那么附近的確有一處地方是傭兵們和中介商會經常光顧的地方,沙漠中的這種灰色地帶很多,如非必要,他們不會在帶著老板的時候去那種地方。
紙張和筆墨要買起來并不難,難的是找到最合適的,完全區別于之前老板對待自己一副“不當場養死就行”的敷衍心態,她對這些東西的要求極為苛刻,傭兵們陪著她在集市里繞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也只是勉為其難挑了幾樣,準備先勉強湊合用。
但是在付錢的時候,卻又有了些小插曲。
阿娜爾的錢給了不少,要的量也是這里少見的大,紙張和筆墨在沙漠深處并不是常見流通貨,賣貨的商人本來并不打算多說什么,但看著她身后的鍍金旅團,還是吞吞吐吐的給她透漏了一點消息。
“……倒也不是不想做您的買賣,實在是有人先拿了錢付過定金的,這幾樣都是人家早早定好,過兩天就要來拿的!
行商搓搓手指,本來是想說如果定金給的更多他也不是不能改了主意,但阿娜爾看起來興致缺缺,并不打算在這里多花些錢的樣子。
他還想再說點什么,又在那名高大傭兵沉默不語把手放在巨斧手柄上的時候迅速閉上了嘴。
繞了一圈最后兩手空空,阿娜爾看起來也沒打算馬上回去,白日鳴雷守在她身后沒說話,沒過一會,靈風獵手已經快步趕回了,女獵手言簡意賅,語速飛快: “查到了,要東西的人是附近一處建筑工地的一個什么建筑設計師,雨林人,頭發顏色和老板蠻像的,很好找。”
阿娜爾動作一頓,下意識抬頭看向了靈風獵手。
……所以是什么時候跑去查的?
不對,好端端地查這玩意干什么!
對方卻誤會了她的這個眼神,靈風獵手低下頭,立刻毫不猶豫地問道: “目前調查來看和您搶貨的就這一位,要干掉他嗎,老板?”
阿娜爾: “……”
阿娜爾: “……倒也不必如此。”
第136章
以綁架代替購買
沙漠里,很多東西的獲取遠遠不如雨林那樣方便。
除了自身的氣候條件地理環境過于苛刻惡劣以外,這里面自然也有教令院的各方面封鎖限制有關,沙漠民出身的孩子很難獲得和雨林人一樣的教學資源,這幾乎已經成為了大部分人默認的一種潛在歧視狀態,卡維很清楚這種存在多年的隱藏不平等,所以在接下沙漠之中的這項大工程的時候,他是有做好相應的心理準備的。
物資匱乏,人手短缺,沙漠氣候惡劣不適合長期施工,以及他個人的生活水平可能也要下降一大截……
不過卡維自己倒是不太介意這個,他如果真的會因為沙漠里常見的沙暴天氣就抱怨連天,自然也不會親自跑到沙漠里面了,就目前來看,工程項目的開展迄今為止沒什么太大的問題,中途雖然也擔心過類似于魔物或是旅團的襲擊之類的問題,好在基本上都是有驚無險,總體來說,情況還算不錯。
物資上,沙漠里的飲食習慣他接受的還算快,本地的酒水別有風味,喝習慣以后也會覺得相當不錯;其他最大的問題就是他個人工作時候的難以控制的一些小習慣了,有些特殊的辦公用品如非必要他并不是很想更換掉原本的品類,加上工程的負責人很難在兼顧整個大工程的同時還考慮到建筑設計師的個人需求是否有被滿足,卡維索性自己擠出來一點空余的閑暇,想著四處走走看看,找找合適的集市或是便宜些的旅團傭兵,順便也能收集一些靈感,不算浪費時間。
他找到這處集市花了不少時間,三不管的灰色地帶,貨物來源不可細問,定價砍價全靠本事,看起來灰撲撲的一處簡陋集市,遠遠看著房屋稀疏,更多的只是臨時直起的架子和攤位,但本地人卻告訴他,這種地方反而是最方便的,只要出價夠高,哪怕現在找不到想要的,過一陣子也能收到心儀的貨物。
卡維半信半疑,打了個哈哈糊弄過去了。
他要的東西是學者們日常做學術研究時必備的基礎幾樣,這東西在教令院的時候從來不需要過多考慮,連申請批條都不用,各個學院的辦公室基本上都能做到全天候無限量的供應,但沙漠里就不太行了,這里面最常見的硬通貨永遠是藥品和食物,卡維耐著性子花了好幾天把這里轉了一圈又一圈,終于某一天被一位商人抓住手腕,笑嘻嘻地和他商量,說是自己手里有“客人所需要的東西”。
……哪里是什么有東西,或是現在才被他找到啊,分明就是本地的黑心商看著他急著團團轉,確定的確是急著要這批貨,這才在對方急得不行準備放棄這里另外尋找其他目標的時候開口叫住了卡維。
反正和藥品不同,雨林出身的學者要的貨在這里往往是常年賣不出去壓箱底堆貨倉的便宜貨,難得遇上一個愿意掏錢的,自然是要盡可能多撈些摩拉嘛。
很可惜,卡維在這里找不到合適的替代品,也沒有找到其他可以交易的對象。
商人之間有著自己的情報網,被某一個人盯上的“客人”很難在其他人那里找到貨或是拿到更低的價錢,卡維最后也只能回到原點悻悻掏錢付了定金,貨商和他對話時表現得熱情的很,表示客人你下次來的時候記得快一些,賣掉這些后他在其他地方還有些存貨,只是位置遠了點,想要調貨再回來大致也需要三五天的時間。
您若是全都要了的話就都給您留著,畢竟沙漠里找東西不方便,下一次再買少說要等一個月以后了。
“多久!?”本來還打算要不要拿一半的錢雇人去一趟教令院把需要的東西買回來算了,這樣一來一回雖然慢了點,但比起和本地的黑心商買仍然大概還能剩下三分之一的摩拉……結果對方輕描淡寫的一句一個月,著實把卡維嚇了一跳。
“一個月呀?唔,快點的話,二十多天也可能!
行商咂咂嘴,很好脾氣的解釋道: “您是雨林那邊的貴客,對于沙漠這邊的情況不大了解也是正常,尋常沙漠民往來自然是用不了這么多時間的,但是如果要想從那邊買東西,特別還是這些和‘知識’有關的東西,那情況可就是完全不一樣啦!文件,手續,各類流程審批……您若是要雇人走官道買東西送過來,兩個月的等待時間是差不多的!
“至于我們的法子嘛,原來是很快的,但是雨林那邊的風聲不太好,撤了不少人,您想要等我調貨成功,差不多也得一個月吧!
“一個月以后我就用不著在這兒買東西了!笨ňS嘖一聲嘀嘀咕咕的抱怨起來,青年皺著眉,百般猶豫無限糾結,最后還是認命地拿出了錢包,嘆氣道: “行了,這些我都要了,你說的那些存貨也是,都給我留著……對了老板,之后那些你不會再賣給別人了對吧。”
“您這話說得!”
行商的態度無比熱情,答得也是斬釘截鐵。
卡維看著自己已經空空如也的錢包,勉強信了。
他感覺自己不信不行,一來是老板的態度當真是太過真誠,真誠的讓人覺得如果不信他的話自己的良心都會有點過不去的程度;二來則是他的錢花的有點多,還給了定金,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哦對了,沉沒成本。
所以,哪怕回去以后,工地其他認識的同伴紛紛表示他就是被宰了,卡維也還是抱著最后一絲僥幸想著:萬一呢?
雖然他自己都不知道這“萬一不會”的結果是啥。
*
事實證明,能在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站穩腳跟的人,自然也是深諳語言的藝術。
“您這話說得”,聽起來像是一句不容置疑的肯定,但更多時候,他的后面也是可以跟上一句代表轉折的后綴的。
“……老板!
“哎呀您來了,怎么了客人,您還需要些什么別的貨嘛?”
卡維雙手抱胸,做了個緩慢地深呼吸。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特意問過您,不會再把后面調回來的貨賣給其他人了,對吧。”
“哎呀,看您這話說得!”行商笑嘻嘻的,擺了擺手又把先前那句話重說一遍,不過這一次補上了他的后半句: “人家給的錢更多嘛!”
卡維: “…… “
他還以為這句話的后半截會是“我怎么會是那種人呢”。
實在是不擅長和人爭執這種事情的金發青年動作稍顯粗暴地撓了撓腦袋,最后還是行商主動開了口,告訴他是某一處鍍金旅團買的東西,還很體貼的指了路描述了一下對方的外形,卡維默默聽著,半天后反應過來好像哪里不對勁。
“平白無故告訴我這個做什么?”
“瞧您好像很缺這些急著用嘛?”行商一臉苦口婆心,好聲好氣地回答: “總歸在這兒是默認不許打架的,您試著和他們聊聊,萬一成功了,人家愿意再賣您一些,不也算是兩全其美嘛?”
卡維: “……我的意思是,老板您是這么好心的人嗎?好端端地告訴我這么多不是為了要坑我吧?”
“那倒不是!毙猩滩患偎妓鞯鼗卮鹫f, “只是情報費要錢的,涉及到客人的秘密自然更是要加錢——所以您之前給的定金我就不退了。”
卡維: “……”
他說什么來著!!!
……不過看起來現在也是沒有其他解決辦法了。
卡維很頭疼的想著,之前大包大攬表示自己的個人用品不需要走公賬他自己就能完全負責,現在跑回去單獨支出一向,不但相當麻煩人家時間上也有些來不及,左思右想之下,他還是選擇去找那一處鍍金旅團試試運氣。
*
人倒是很好找的。
身材高大的沙漠傭兵,氣質凌厲的女獵手,比起想象中需要面對一整個鍍金旅團的情況,對方只選了兩個人出來采買,
但顯然看起來不是什么會好脾氣溫柔說話的聊天對象,卡維沒有選擇馬上靠近上前打招呼,他倒是不忌諱社交,可這種地方,這種人……
青年遲疑著,思索著合適開口如何對話才是最恰當的。
他站在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上收斂著目光沒有大大咧咧的抬著頭左右觀察,容貌陌生又相當俊俏美麗的金發青年,又是一副顯而易見的雨林出身的精致打扮,貿然靠近傭兵的組合很容易出事情,卡維提著注意力努力試圖從風聲中分析出點什么,卻好像從風中聽到了一道相當熟悉的聲音。
是相當熟悉熟悉的聲線和音調,尾音處帶有一點點習慣性地微微上揚,因為和須彌本地人的口音不太一樣,所以第一次聽到的時候印象也就格外深刻。
阿娜爾……?
卡維幾乎是下意識抬起頭循著聲音望過去,在靈風獵手的身側,正站著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她披著紅綢遮掩面容,被傭兵們的腳步和身軀無意識地擠在了角落陰影的位置,那紅綢改在她的頭上把她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蒼白纖細的手和線條流暢的下頜線。
……不會吧。
反應過來自己腦中猜測究竟是什么的那一刻,卡維幾乎是用盡全部力氣才沒有當場驚叫出聲。
……不是,好端端地他為什么會在能在這種鬼地方看到學妹啊!???
就算退一萬步來說她不在教令院準備畢業,那就算來了身邊也該是跟著賽諾才對的吧?
怎么回事?
教令院不干了?大風紀官辭職了?青梅竹馬因為畢業問題反目成仇,他柔弱無力的可憐小學妹在此期間被鍍金旅團綁架了???
卡維的目光太過震驚且已經忘了遮掩,感知敏感的傭兵下意識轉過頭望過來的那一剎那,他終于堪堪反應過來哪里不對,飛快一步踏入旁邊的一處視線死角,心臟猶在砰砰直跳。
對方只是目光探查,沒有親自過來看看的意思,不幸中的萬幸。
卡維的呼吸急促,緊繃的胸腔讓舒緩神經的深呼吸也顯得有些困難,他屏息凝神,等待幾秒后才小心翼翼伸出一點目光,望向了那邊的傭兵。
許是已經結束了交流的內容,那身材高大的男性傭兵先走出幾步,女孩這才在靈風獵手的注視下慢悠悠地跟上去,她的腳步虛浮,不知是重病還是什么原因,總之看起來并不如記憶中那樣如幼鹿一般靈活又健康的樣子,一縷淺金色的頭發順著領口處劃出來,在沙漠陽光的映襯之下,少女的頭發比黃金還要奪目幾分。
女獵手隨后跟上。
他們稍微拉開了一點距離,負責走在后面的靈風獵手幾次猶豫還是沒有忍住,開口問道: “那個雨林人先前看了我們半天,他身上還有神之眼,正面對付起來可能會很麻煩……所以真的不用我們提前動手嗎老板?”
“……那是我學長!卑⒛葼柡軣o奈的回答道, “是個好人,對我的印象應該還停留在教令院時期,我猜他可能誤會點什么……比如說我被你們綁架之類的?”
靈風獵手倏然沉默。
走在前面的白日鳴雷像是聽到了什么地獄笑話,忍不住嗤笑一聲。
這倒不是阿娜爾隨口亂說,在學長眼里——目前來說應該是無論哪一位學長——阿娜爾都還是那個柔弱無力的體能廢柴,沒有神之眼的尋常普通人,賽諾把她管的太好了,以至于幾乎沒給這些教令院的前輩們留下什么不靠譜的印象。
看吧,是卡維前輩的話就很容易出現這種距離現實真的非常離譜的第一印象……如果換成賽諾的話估計就會開始琢磨她是不是又搞了什么幺蛾子策反了鍍金旅團給她干活了。
女孩心不在焉的想著,提醒了鍍金旅團不用特意在意卡維的行動和之后意圖的靠近各種行動,她對這位學長解不多但也不算少了,總體來說是個靠譜的好人,不會做出什么具有威脅性的行為——
……大概。
至少在鍍金旅團的兩位眼尾腳下倏然爆開的草元素攻擊下意識后退閃避,而阿娜爾自己更是猝不及防的腰上一緊,被人攔腰夾住然后被拎著拔腿就跑之前……她都還是這么想的。
老板在眼皮子下面被綁架了。
鍍金旅團沒有反應。
很聽話,非常聽話,因為剛剛才被老板提醒過不用在意卡維的行動嘛。
被卡維夾在胳膊下面帶著跑的小金毛很溫順地耷拉著手腳,腦袋隨著學長的動作一顛一顛,遮掩面容的紅綢早就被甩了下來,那張沉穩平靜的臉上在此時終于露出一點符合她外表年紀的懵懂和無法理解現在情況發展的不解,她下意識轉頭看著身后的方向,眼神還是茫然的。
阿娜爾: “……”
阿娜爾: “?”
第137章
那你立字據
還在教令院的時候,卡維和阿娜爾的交流嚴格意義上來說并沒有很多。
一邊是熱情好心真誠可靠的學長,一邊是剛入學的時候經常遭到排擠看起來寡言又可憐的學妹,學院不同不耽誤卡維學長一貫的好心腸,不可否認的是,在入學初期卡維的確幫了阿娜爾的不少忙,從偶爾碰面時會主動幫忙提拿一些重物,再到毫不吝嗇地借出自己個人上學期間的讀書筆記……對待這位學妹,卡維一向足夠大方。
阿娜爾的身世的確稱不上可憐,但偏偏卡維站得位置距離女孩實在是有些太近,早已畢業的前輩已經見識過社會上人心的惡劣程度,回頭再看教令院那些淺薄排擠的手段也就格外清楚了。
……說來諷刺的是,有些手段還是他上學時候就已經經歷過的,莫名其妙的嫉妒和厭惡心,一些當事人口中振振有詞辯駁“又不是特別認真的” “沒什么惡意”,往往會對當事人造成某些不可逆的損失和傷害……他自己經歷過,自然不想其他無辜人再受一次。
只是那時候的卡維沒什么人脈,自己畢業許久,相對相熟的同期更是早已各奔東西,勉強稱得上一句室友的艾爾海森用頭發想都知道他絕對不可能出手幫忙;貿然出手幫忙只會進一步坐實小學妹“關系戶” “沒本事”以及其他飽含惡意的流言蜚語,所以他也只是找了個機會給了她自己的聯絡方式,并且表示如果學妹需要幫助的話,那么他絕對會盡可能幫忙的。
學妹很乖的收下了,回頭送了一包據說是生論派賢者納菲斯親手培育的全新薔薇花種,種出來的薔薇花色艷麗香氣馥郁,耐干耐旱,很適合“長期伏案工作想不起來澆花的卡維學長”。
至于那份聯系方式和想象中的后續……
有倒是有的,學妹對人際關系的維持非?蜌馇疑鐣蠖嘟涣鞫际屈c到為止的程度;一個因論派的在讀學生和一個妙論派畢業前輩,如果不是課題偶爾有所重合,那么他和可憐的小學妹怕是八竿子都聯系不到一起去。
這種感覺蠻奇怪的,對于卡維來說這不過是日常生活里又一次地為身邊人的駐足流連,只是阿娜爾的距離稍微近了些,有點類似于平日常常經過的路邊偶然遇到了流浪的小貓崽,瞧著弱小又可憐的一只,不過是隨手喂喂就可以被允許摸摸腦袋撓撓下巴,滿足同情心的同時也不用費心費力的努力負責可憐幼崽的往后余生。
倒不是說卡維的憐愛心是什么容易泛濫又相當敷衍的東西——只是學妹需要的就只有這么一點點而已,而哪怕只是這樣一個交流的過程,已經足夠給好心的學長提供遠超想象的情緒價值了。
總而言之,對于卡維來說是一個可以保證身心愉快又不用頭疼后續各種隱藏問題的日常行為。
與此同時,好心人在投喂的同時冷不防發現小崽也不是會總是按時按點出現在路邊,就算知道小學妹有家可回有人陪伴,自己遇到的也不算是什么四處流浪無家可歸的可憐幼崽,但擔心這種事情總歸是不可控的嘛。
后來想想,可能是因為卡維那段時間嘀咕阿娜爾的次數可能也的確是太多了點,連帶著平日里對他隨口嘀咕和抱怨大多選擇充耳不聞且無動于衷的艾爾海森都跟著多看了幾眼。
“你喜歡學妹?”
卡維還記得這個詞從艾爾海森嘴里吐出來的那一刻,他頭發都要嚇得炸起來了。
“你在說什么東西!?”卡維無比驚恐地蹭蹭后退好幾步,悚然道。
艾爾海森倒是神色自若氣場如常,他盯著對方那副見鬼般的表情好一會,又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隨手翻過了手邊的書頁: “行了,沒事了!
但這件事也算是給卡維提了個醒,雖然提醒他的對象有點太過恐怖了——已經畢業走入社會的學長哪怕只是出于好心,太過親近還在讀書的可憐學妹的確很容易傳出一些不必要的流言蜚語,不過在那之后塞到他這里來的工程和團隊項目多得可怕,好像一轉頭的功夫就到了學妹畢業季的時候,原本剛剛入學時戰戰兢兢不知所措的小金毛,一眨眼就長成了可以獨立完成課題研究的成熟學者了。
做學長的對此非常感慨。
然后他就發現自己這邊還沒感慨完呢,就在沙漠里看到了本該在教令院專注忙畢業問題的小金毛。
……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要死了——!!!
在鍍金旅團眼皮子下面一鼓作氣搶了人就跑的卡維很快就迎來了再而衰三而竭的階段,好在鍍金旅團似乎沒有追上來的意思,卡維左右看看確定沒有危險,這才放下了自始至終都非常安靜的學妹。
阿娜爾站穩腳步,表情還是茫然的。
我是誰,我在哪兒,我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你為什么會在這兒啊!?”
很明顯,拎著她一路跑到這里來的卡維學長也有著同樣的疑問,金發的學長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眼中的憂心和不安壓都壓不住: “就算你不忙著畢業論文,你想出來玩也不至于跑到沙漠來吧學妹?”
阿娜爾: “……”
少女沉默著,認真思考學長在沙漠究竟呆了多久,或者說究竟是呆的太久了什么都不知道還是單純過去老好人心理作祟壓根注意不到那么多細節,考慮到現在就連艾爾海森這種看似事不關己沒有被納入高層核心圈子的外人已經從教令院出來開始單獨調查了……她覺得還是傾向于前者比較好。
女孩低下頭,腳尖慢吞吞地蹭著沙地,落在卡維眼睛里就是一副偷跑出來后又被自己抓住的心虛樣子,他抱著手臂擺出一副前輩架勢,聽著女孩小小聲解釋道: “我的論文出現了一點小小的問題……”
“什么問題?”
阿娜爾目光游移,用一種相當平鋪直敘的語氣提起自己從蒙德到璃月的論文取材經歷……至于有關稻妻神櫻樹的那一部分她簡單省略了,解釋她如何在那期間前往稻妻是個很麻煩的事情,前兩者已經足夠讓卡維眉頭緊皺,某種意義上的確可以做到感同身受的卡維眼中的不滿稍微褪去了幾分,但聲音顯然還是不贊同的: “就算這么說,你之前的論文全因為客觀原因不得不作廢,也不至于自己一個人跑到沙漠來啊。”
“賢者納菲斯同不同意你一個小姑娘到處亂跑姑且不提……大風紀官居然沒盯著你嘛?”見女孩仰著頭一臉無辜的看著自己,卡維沉沉嘆口氣,很無奈的揉了揉自己本就相當毛躁的頭發。
“我不是自己一個人跑過來的,”女孩咕噥著, “鍍金旅團就在旁邊,您不是也看到了嗎?”
顯而易見的避重就輕。
卡維看著女孩的發旋感覺自己好像猜到了答案,即使他自己非常不想承認那種可能。
“你是……”他猶豫了一會,才低聲問道: “必須要來沙漠么?必須要待在這邊,不能回教令院的那一種?”
阿娜爾猛地抬起頭,她的眼中流露出幾分詫異之色,并在卡維憂郁的目光中點了點頭。
她直覺感覺學長可能誤會點什么很要命的關系,但是沒關系,讓他誤會去吧。
阿娜爾幽幽想著,反正比起被教令院合作對象愚人眾割喉滅口然后又死而復活,之后順著死域瘤的指引一路爬到沙漠這種離譜發展,因為學術問題被教令院驅逐入沙漠的學者設定好像更好理解一點。
卡維半信半疑,說真的,他猜到阿娜爾可能出了事情,他對學妹的個人了解不多,但也足夠他做出判斷。
學術不端所以導致的驅逐出境,可能是真的,但其中的緣由極大概率是假的。
卡維低頭看了一眼纖細乖巧滿臉無害的柔弱學妹,再度堅定了自己的猜測。
學妹超弱的,隨便路過的蕈豬都能把她撞暈的程度。
……而且學術水平比較穩定,屬于是抄答案都不不會抄全只能拿及格分的類型。
一個普通畢業生在兩次論文被毀的情況下臨時趕工寫出來的東西能有多大的威脅啊,某種意義上說教令院畢業學生都是在量產水貨和學術垃圾都不為過……這種情況下說她犯了什么必須要趕出教令院的嚴重學術錯誤怕是丘丘人都不會信。
唔,說是有人想要靠她威脅賢者納菲斯倒是很有可能。
但是這么敏感的問題,自己要在這里就這么直接問清楚么?
卡維再一次陷入了遲疑不定中。
問了好像不太合適,但不問的話,接下來如何安排學妹又成了個大問題。
放她一個人離開?
想想剛剛看到的那兩名殺氣四溢滿身疤痕的傭兵,卡維毫不猶豫地否定了這個念頭。
“總而言之,你不能亂跑了,”卡維板著臉提醒道: “……沙漠這種地方可不比雨林,這里可沒有風紀官和被教令院雇傭維護安全的傭兵,非常不適合你這樣的小姑娘到處亂跑!
始終低著頭的阿娜爾終于挪開了盯著學長手腕的眼神,對方不動聲色地把還在隱隱發顫的手臂放到身后,只當無事發生。
聰明,天才,萬眾矚目,神之眼的擁有者,且善用大劍。
……但是用力過度的時候胳膊還是會抖。
她看著卡維前輩煞有其事擺出來的嚇唬人的嚴肅表情,重新擺出了標志性的微笑: “沒事的卡維學長,我又不是沒來過,我知道分寸的。”她頓了頓,看著對方臉上半信半疑的表情,只好又道: “先前看到的鍍金旅團的傭兵,就是我花錢雇傭保護我安全的啦。”
“真的?”卡維抱著手臂,仍然滿臉狐疑: “該不會是那種:你覺得自己給了錢說了委托內容,對方也點頭答應了,然后沒有任何第三方在場證明的委托吧?不行的啊學妹,這種委托很不靠譜的!別的姑且不說,首先最關鍵的一點就是你的錢會被他們騙走,你的時間會被浪費,雇傭你的甲方也不會因為你的遭遇延后截稿日……還有,后續你很長一段時間再找這些傭兵幫忙干活,有很大概率還會遇到這種把你當做冤大頭騙了錢就走的三流傭兵!因為他們有自己的關系情報網!”
阿娜爾: “……”
好熟練啊,學長。
“我找的這個……”阿娜爾哽一下了,有些委婉地回答道: “不會那么做啦!
卡維的表情立刻變得更嚴肅了: “不要以為你給的錢夠多就沒問題了啊學妹!
“……”
阿娜爾嘆了口氣。
“那您說怎么辦呢?”她看著卡維寫滿為難的眼睛,笑瞇瞇的提醒道: “不過有一點學長沒猜錯,我現在的確回不了教令院——說句直白點的話,我回去就會死,字面意義上的,還是爸爸和賽諾都幫不了我的那一種!
卡維的臉色變得有些白,他抿起嘴唇,沒有馬上回答。
……好吧,問題比他想象得還要嚴重不少。
“我倒是有個想法……”他有點遲疑不定: “學妹你還記得艾爾海森么?是我的同居室友,雖然是個相當討厭的家伙,但是換一個角度來說,那家伙做起事情來還是相當靠譜的,你若是信得過我,我這就寫信找他幫忙——誒學妹你干嘛?”
阿娜爾站在一處懸崖邊上,一臉冷靜地比劃著。
“學長你看到這個懸崖了嗎?”
卡維立刻點頭如搗蒜。
阿娜爾的表情看起來更冷靜了。
“你如果要通知艾爾海森學長來的話,那我大概只能從這里跳下去了!碧氯]什么的,大不了就是緩一會然后繞一圈重新去找她那群很沒有眼力見的鍍金旅團的雇傭兵們,總比和艾爾海森待在一起無時無刻都要小心對方是不是一句話里十八個坑等著她來得好。
卡維: “……”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究竟發生了什么難以想象的劇情啊。
“好了好了我不說了就是……”他很頭疼的舉起手,好聲好氣地哄道: “行了,不找艾爾海森了,不過學妹你也不方便跟著我……不如這樣吧,我在沙漠這么久也算是解了一點情況,除了鍍金旅團和你之前去過的那些不適合小姑娘的三不管地帶,有個叫阿如村的地方,距離喀萬驛相對算得上很近了,至少比鍍金旅團的營地合適!
見女孩臉上有些猶豫,卡維立刻又說: “那地方我親自去過的,么什么大問題,當地人也都是些淳樸熱情的好心人,你若是不介意的話,我幫忙安排一下,你先在那里住,等我這邊的事情結束了再一起想辦法商量下一步,如何?”
“……真的?”
卡維飛速點頭: “真的真的!
“不會忽然通知艾爾海森過來?他不會在毫無預兆地情況下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卡維立刻搖頭: “不會不會!”
“……那你立字據!
“行行行給你立字據!”
第138章
阿如村
比起不清底細的鍍金旅團和沙漠集市,顯然已經成為教令院默認安全交易地點的阿如村更符合卡維的預想。
阿娜爾慢吞吞地跟在他的身后,本來卡維還在思考,女孩自己一個人跑到沙漠深處還能和其他鍍金旅團做交易是不是有了什么依仗,但是左右看看上上下下細細檢查了一圈,好消息是沒什么傷口,壞消息是還是那副細胳膊細腿的樣子,肌膚蒼白毫無血色,瞧著沒什么變化,可他就是莫名總覺得學妹好像比離開之前還要少幾分活人氣兒似的;除此之外也沒有什么鍛煉的痕跡,胳膊還是軟綿綿的,沒攜帶什么重要可靠的防身道具。
當然,更沒有神之眼。
這無疑更進一步堅定了卡維一定要讓她找個安全地方呆著自己才放心的打算。
教令院發生了什么他是不知道啦……想把學妹送回去找艾爾海森幫忙的念頭也被站在懸崖旁邊的阿娜爾打消的一干二凈,四舍五入一下,不能靠艾爾海森就是不能找教令院的老熟人幫忙,她本人拒絕提起賢者納菲斯也就是徹底斷了另一條求助的路。
至于卡維自己就更不用提了,在沙漠這段時間勉強還好,回去后的日子其實也不好過,妙論派之光的名頭雖然足夠耀眼,可惜掙的錢除去合租的必然花銷和還債的部分,時不時還得倒貼點給他的委托……
所以這么多年下來,即使卡維手上高報酬的合約委托始終沒有斷過,但他也的確是沒存下來什么錢。
一不小心還真是給自己找了個大問題啊……
做學長的直到親自站在阿如村的土地上和守護者坎蒂絲對話的時候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好像哪里不對勁,阿娜爾和教令院的情況現在還是一團毫無頭緒的迷影,他這一次出手幫了忙,但是后續呢?如果賢者納菲斯真的出了大事情或是賽諾也必須要出手對付她的話,那他接下來應該怎么選擇才好……
就算退一萬步來說,事情還沒到那個地步。
那離開沙漠之后呢?
金發的青年突然開始頭疼。
教令院回不去,又聯系不上她家人,后面總不能真的讓阿娜爾和自己還有艾爾海森住在一起吧……
卡維憂心忡忡,想到那種可能的時候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和坎蒂絲聊著后續的事情,目光掃過不遠處乖乖等候的少女,忽然又有些控制不住的心軟。
……實在不行,就到時候再說吧。
畢竟阿娜爾現在的確稱得上無家可歸啊……被賢者悉心呵護長大的雨林孩子,如果不是真的迫不得已,嬌生慣養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愿意在沙漠這種地方跟著他到處亂跑。
“……那么就先按著現在說的來吧,這孩子暫時現住在你們這里,等我那邊的事情結束了,就會帶她離開,不會給你們添太多的麻煩!备兄x妙論派之光這么多年積累的好人緣和他在專業上的堅定信念,阿如村常常會與雨林來的商隊做交易,雖然這里也是沙漠人的聚居地,但大部分人對他的第一印象居然還算得上相當不錯;對此卡維還有點受寵若驚,本來已經做好了可能要拿些錢才能成功的準備,但身為村子守護者的坎蒂絲是出乎意料寬容又慈愛的溫柔性子,她搖搖頭,拒絕了對方掏錢的動作。
“沙漠里總會遇到迷失在風暴中的旅人的,”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奇妙魔力,這位異瞳的守護者對著卡維笑笑,溫聲道: “只要不違背規則,那么阿如村從不會拒絕遠道而來的疲憊客人,您無需這樣客氣,招待客人本就是主人家要做的事情,至于摩拉……嗯,至少目前來看,這應該不是個喜歡搗亂或是給人添麻煩的孩子?”
“阿娜爾的話,至少在我印象中的確是個很乖的好孩子啦!笨ňS笑笑,轉而和阿娜爾最后說了幾句叮囑提醒的話,見對方連連點頭全部應下,再也沒像是之前那樣叛逆到想要跳個崖給他看,這才滿臉不安又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
阿娜爾對此保持沉默。
學長,你是什么是把孩子成功送到托兒所的新手家長嗎。
“……好了!笨驳俳z目送卡維離開,這才笑瞇瞇的轉過身來,很溫柔的對著面前的少女笑了笑: “既然如此的話,就請你在這兒住一陣子吧,小客人。”
她抬手整理了一下女孩依然披在身上的紅綢,對那上面獨屬于鍍金旅團的古老金紋混若不覺一般,微笑著問道: “說起來,你吃的習慣沙漠這邊的拌飯嗎?一種鷹嘴豆和西紅柿混合做的食物,可能沒有雨林那邊的食物精致,但我能保證我做的非常好吃的哦?”
***
阿如村其實是個很適合學者駐留的地方。
少女被安排在避開村子中心的居住,安排的住處自然也是遵守了阿如村的規矩,說是主人家招待客人,但也做不到盡善盡美所有細節全部考慮到,頂多是保證了日常所需的基礎生活用品,聽坎蒂絲的解釋,村子里除了招待過往的行商和須彌城前來研究的學者之外,也經常會有鍍金旅團的傭兵在此寄宿。
“總之,如果你不習慣和旅團的傭兵相處的話,我會提醒你他們什么時候過來,盡力讓你們避開碰面的時間!
阿娜爾在很久之前也會來沙漠這邊逛逛,不過要么是避開官道和巡邏人員自己一個人想做點什么,要么就是和賽諾一起,那好像已經是很久之前的故事了……久到如今回憶起來,好像也沒剩下什么的樣子;過往的記憶被深海與大群的呼吸覆蓋了太多的細節,她慢慢閉上眼,除了一望無盡的金色沙丘和沙漠夜晚篝火燃燒時的噼啪聲以外,就只有伴隨火堆坐在自己身邊的大風紀官。
在那段時間里,偶爾她也會覺得,不看星星也很好。
大風紀官有一雙赤金色的眼睛,沙海上搖曳的孤獨篝火能把那雙眼睛照出某種宛如寶石般的光彩,比起遠在天邊不可觸碰的星空,大風紀官的眼睛和手感極好的白發總是要顯得更近一些的。
賽諾不介意她會摸自己的眼睛,也不在乎阿娜爾是不是會順手把自己的頭發扎成雙馬尾或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造型,總歸玩上幾次就會沒興趣了,比起頭發和眼睛,阿娜爾更感興趣的永遠是大風紀官身上的其他地方,少年的手臂肌肉弧度并不明顯,卻是薄肌硬骨沉穩有力,似乎永遠存著一份沙漠夜晚獨有的冷,那是在沙漠守夜時被夜風浸透肌骨之后留下的痕跡,但清晨的時候摸上去又是冰冰涼涼的,算得上阿娜爾對沙漠夜晚僅存的一點好印象。
……除此之外的呢。
阿娜爾獨自一人躺在硬木床上,她閉著眼睛想要回憶更多,但是沒有了,想不起來了。
她想不起來自己和父親童年的那些玩鬧和互動,想不起來自己在教令院遇到那些瑣碎又平凡充斥在日常角落里的普通小事,想不起沙漠的星空和海中倒影的群星究竟有什么區別,她想不起來第一次被允許踏足沙漠的心情,也想不起來靠在篝火旁邊圍坐取暖的時候,是不是真的有人在自己耳邊說過什么……
那些記憶的影子所剩不多,這一點直到她遇到卡維的那一刻才隱隱有所預感——她身上的變化是某種更加殘忍也更加徹底的東西,無法挽回,也無力更改,她還是阿娜爾,卻已經不再是自己記憶中熟悉的自己,更早已徹底區別于這些過往舊人印象中的自己。
有誰能阻止神明心血來潮的玩笑呢?
有誰能奪走豐饒慷慨的賜予和星空毫無保留的恩賜呢?
沒有的。
那個真正的普通女孩……早就死在了鶴觀祭場的第一個祭祀之夜。
阿娜爾閉上了眼睛,終于不再試圖回憶。
*
她在阿如村這幾日呆的還算平靜,村民對待她這個外來的雨林人不算熱情,但也遠遠稱不上排擠的態度,充其量不過是對外地人的陌生和不熟悉所以導致的下意識不想靠近而已;對此女孩接受良好,日常所需倒也節省,按著坎蒂絲最初的說法,就她一個人的話不比一堆沙漠傭兵,平日里幫忙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就好,倒也不必額外再支付些什么。
阿娜爾左右確定了一下,確定這位守護者不介意村子里有什么神叨叨的玩意,干脆做了個臨時的占卜師,反正昔日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學前身就是塞勒姆女子學院,而這地方早在多年之前便因為女巫事件歷史留名……所以說,要論怎么煞有其事地搞氣氛,阿娜爾還是很擅長的。
說是占卜,但一般也用不上卜筮,阿娜爾做的不過是聽人訴苦聊天然后配合情況做出回答,期間搭配一點心理學知識的順勢推演,給出對方真正期待的答案……算的東西準不準姑且不提,在她那里一臉憂心忡忡,回來后喜笑顏開如釋重負的倒是不少。
坎蒂絲開始還有點擔心,后來也就任由她去了。
一來二去,也算是和阿如村的大部分人打好了關系,阿娜爾在這生活用不著摩拉也不是本地人,村民表達熱情的方式除了送些日常用品以外就是花樣送吃的,沙漠本地的飲食她在鍍金旅團期間也已經有所接觸,不算是完全接受不了……只能說是偶爾會讓阿娜爾思考自己不吃飯是不是也死不的程度。
應該是死不的。
然后她在其他人殷切期待的目光中又想,覺得還是吃吧。
畢竟沙漠的食物味道還算是不錯的,比起什么龍蜥蛋的一百零八種做法真的算得上相當不錯了,不過阿娜爾還是不愛吃蛋,偏偏物資匱乏的地帶似乎總是會下意識覺得蛋類就是最少見的營養品,見她總是拒絕蛋類食品就干脆直接做成蛋炒飯,阿娜爾對此是表達感謝然后跑回自己的住處,再自己再花半個小時的時間把炒蛋單獨挑出來,最后趁著沒人偷偷拿去喂路過沙狐。
雖然說阿娜爾自認自己浪費食物的行為做的也算是相當隱蔽,但是阿如村這樣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小村子之所以能壓得住那么多的行商和鍍金旅團,自然也有著自己的本事,女孩趁著夜晚偷偷離開,把炒蛋碎末混著棗椰的果肉喂給村子邊緣出沒覓食的沙狐的時候,也并不是沒有注意到在自己身后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初始是隨時隨地,不遠不近,維持著一個足夠警惕卻不會讓普通人注意到的距離;然后便是松散了些,遠遠瞧著不再上前,不過最近幾次的距離倒是近了點,這一回更是直接抬腳走了過來,人的雙腳在沙上行走的聲音在夜晚總是顯得格外明顯,女孩感受到一點熟悉的氣味,不算陌生,她常常能在先前的鍍金旅團身上聞到。
那只被她喂了許久的沙狐早就和她混熟了,此刻正甩著尾巴在她掌心下嗚嗚蹭著,黏糊糊得貼著女孩的手掌在沙上打滾露著肚皮,另外一人大大咧咧地直接在阿娜爾的身邊坐下,聲音清亮又爽朗,沒有絲毫遮掩自己先前正在跟蹤對方的打算: “你好,我叫迪希雅!
沙狐因為陌生氣息的靠近立刻炸起毛,嗖地一下扭頭跑掉了,女孩這才收回手,維持著那個坐在沙地上的姿勢回頭看著旁邊容貌精致艷麗的女傭兵,很自然地笑了笑。
“你好,”阿娜爾伸出手,對她點點頭: “我叫阿娜爾!
“別誤會,我沒什么惡意,也沒有其他意思,”迪希雅和她簡單碰了碰后立刻開口表示自己的態度, “其實就是看到外鄉人大晚上的自己跑出去有點擔心,正巧你手里又拿著食物,所以就跟了幾天,如果冒犯到你的話,我道歉!
“倒也不必,”素不相識的外鄉人晚上獨自一人拿著食物到處亂走,的確很容易被懷疑是不是準備做點什么,阿娜爾不覺得這種程度的警惕算是冒犯,只是有些好奇為什么對方會突然出來——她還以為對方確定沒有事情以后就會走了呢。
“嗯……”迪希雅摸摸鼻子,有點心虛的笑起來: “如果我說我想摸摸那個小家伙的話,你信嗎?”
阿娜爾聞言抬起手: “那我要把它叫回來給你摸嗎?”
“誒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嗎……不不不不還是算了!”迪希雅迅速擺手連連拒絕,手甲上的飾品精致也鋒利,她摸摸自己的手,有點無奈的說道: “我可能會傷到那些小家伙啦!
話音結束后又是一陣沉默且微妙的對視,迪希雅看著阿娜爾那雙毫無波瀾起伏的眼睛,忽然就很想說點什么打破這樣尷尬的氣氛。
“……要不,”迪希雅干巴巴地說, “我先送你回去?”
阿娜爾看著她,然后慢慢皺起眉,歪了歪頭。
……就這樣?
“……我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發展嘛,”莫名其妙感覺自己氣虛一截兒的迪希雅摸摸鼻子,無奈道, “我本來是想說點什么的啦,但是總覺得好像也沒什么必要多說的樣子……”
——就好像是,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自己忽然變得毫無秘密可言。
年輕氣盛的傭兵只稍稍想了想便放棄了這種突如其來的無用苦惱,大大方方地說道: “不過也無所謂啦,我要確定的事情已經知道答案了,接下來也沒什么額外想問的,所以就先這樣吧。”
阿娜爾的眼中流露出幾分無奈的光彩,但還是點點頭同意了對方的建議,迪希雅笑瞇瞇的把半夜出行的貴客送回她的住處,腳下又轉了個彎走向了自己來時的方向。
“……穆薩!
她沖著角落里的陰影輕輕叫了一聲,不過片刻,白日鳴雷從影子里慢慢走出,他孤身一人前來,與迪希雅面面相覷。
“你的傭兵團應該不在這附近才對,”迪希雅抱起手臂,跟著挑起眉毛沉聲道, “怎么,想做點什么?”
“那倒不是!
對方慢吞吞地回答,男人身上沒有敵意,也沒有殺氣,干脆學著迪希雅的姿勢抱著手臂靠在一遍,漫不經心地回答說: “不過是老板莫名其妙被人帶到這里,正琢磨著是在旁邊守著還是進去把她帶走。”
“老板?”迪希雅一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面前的高大傭兵: “雇的起你這種傭兵的老板?在哪兒呢?”
男人抬了抬下巴,示意村子里的某個方向。
“你不是剛剛才把她帶回來么?”
“……那個小姑娘?”迪希雅的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了, “阿娜爾是你的老板?她雇的起你?然后坎蒂絲還說她是個柔弱無助無家可歸的小家伙?”
白日鳴雷發出一聲響亮的咋舌聲,表情似笑非笑。
“挺新奇的評價,朋友!
“……嘶,”迪希雅撓撓腦袋,嘖一聲: “她雇傭你給她干活,然后自己一個人在阿如村,在坎蒂絲的印象里還是個小可憐……這里面不會有什么陰謀吧?”
“誰知道呢,”白日鳴雷聳聳肩,滿不在意的說道, “反正都是老板的命令,她沒讓我們跟著,但也沒讓我們繼續前進就是!
“那我進去找一下阿娜爾,試試讓她出來,先把事情說明白怎么回事?這種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坎蒂絲也會很重視的,”迪希雅也是傭兵,倒是不介意直接這么說清楚,一來二去的足夠清晰明了,比起所有人都藏著花花心思來的方便得多, “不過我提你名字有用么?”
“大概是沒用的。”
男人臉上又一次露出了那種似笑非笑,又有些心不在焉的散漫表情。
“——她只知道我在鍍金旅團用的代號,又不知道我叫‘穆薩’!
第139章
門之印
話是這么說了,但當迪希雅真的準備去找阿娜爾的時候,又被對方開口攔了下來。
“本來按著我們原來定下來的委托內容,這一趟應該不在老板的計劃范圍內,但她后續沒通知我們也沒有自己離開的意思,想來她暫時要在這兒住一陣子。”他站了起來,重新調整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裝備,迪希雅注意到他身上除了武器以外還帶了些別的東西,包裹不大,瞧著倒像是那些會出沒在阿如村的須彌學者常常會拿著的那種類型。
迪希雅一挑眉,默不作聲地抱著手臂。
“所以你什么意思?你若是現在和我保證你和你的旅團不進去那我也不會多說什么,但你要進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開口之前最好還是想清楚,朋友!
“我沒有意思,我的意思就是聽老板是什么意思!
白日鳴雷認真拍拍褲子和手腕的灰塵,這才抬頭道: “思考也好,安排也好,那是老板的事情,我現在也只是完成之前的委托——她提前離開了,我就得幫她把原本想要的東西送到她手上;至于后續要做什么,我依然是按規矩等老板的吩咐……別這么看著我迪希雅,我也只是看報酬辦事。”
“……行吧!
迪希雅看了一眼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敵意的傭兵,遲疑片刻后還是點點頭, “我不幫你送進去,但我可以陪你走一趟,約定好了,東西送到后你就要離開,就算要留下來也要先告訴坎蒂絲,不能私自做主!
白日鳴雷只是很隨意地聳聳肩,表示自己很清楚這里的規矩。
要帶來的東西是先前的集市上挑中的一些紙筆油墨,本來約定的地點是自己所在傭兵旅團的臨時駐扎地,但事發突然,老板都丟了他們自然也沒什么多余的經歷去關注這種細枝末節的事情,如今確定老板沒什么問題,合格的傭兵當然就會續上先前的委托內容。
他拿來是的很少的一部分,如果老板用完還需要的話,就只能找他聯系了。
迪希雅沒有對白日鳴雷嚴防死守,只是走著走著,傭兵忽然抽抽鼻子,面罩之下的眉毛跟著絞起來,沉聲道: “……阿如村有熏香生意?”
“什么,當然沒有。”迪希雅猛地反應過來哪里不對,表情倏然一肅,她和白日鳴雷對視一眼,附近彌散的香氣并不算濃烈,但在生活簡單樸素的沙漠之中這種來自雨林的精致香味便顯得格外突兀,傭兵的腳步先一步加快速度,隨即跟上是的迪希雅,那香味繚繞不散,迪希雅腳步更輕快靈巧,四處繞了一圈后勉強按下心來。
這種香氣不曾擴散至整個阿如村,聞著也沒什么明顯不舒服的感覺,想來只是有人攜帶熏香走過某一條路,至于具體要做什么暫且還不知道,穆薩循著最濃烈的那一條路走上高處的沙屋,心跳聲也變得愈發快了起來。
按著迪希雅的說法,那是阿娜爾此時的住處。
他在門口停下腳步,還未來得及抬手敲門便聽得屋內一聲陶器摔落在地的清脆碎響,隨即是重物倒地的沉悶響動,男人心臟猛地痙攣一瞬,一時間也顧忌不了什么雇傭關系和上下之間的集會,在匆匆趕來的迪希雅無比驚愕的注視中直接暴力破門,毫不猶豫地沖了進去——
“阿娜爾——?!”
傭兵急切的聲音在踏入門內的那一刻便戛然而止,站在門口的迪希雅下意識看向門內,屋內黑漆漆模模糊糊的一片看不清楚,但她很快也皺起眉,屋內散發著某種相當新鮮的血腥味——一種對于常年刀口舔血的傭兵來說,絕對不算陌生的氣味。
女孩像是突然間摔倒在地上,她的金發凌亂散在地上,單薄的脊背急促地起伏著,后背的衣袍早已被血濡濕浸透,此時意識恍惚臉色慘白,瞧著已經是半昏迷的狀態。傭兵屈膝蹲在她的旁邊,還未來得及回頭,迪希雅沉著臉扔下一句扭頭就跑:
“你別亂動,我去找大夫!!!”
白日鳴雷自然是不會動的。
可與此同時,一只蒼白又冰冷的手冷不丁抓住他的手腕,他下意識垂下目光,只見那雙淺青色的眼眸再一次變做了瞳孔細長的非人之態,她嘴唇囁嚅著,努力擠出幾個破碎的字音。
“……攔住她,不能通知別人。”
白日鳴雷沒有絲毫遲疑,反手握住武器的長柄起身便沖了出去。
阿娜爾沒有動,她任由自己躺在血泊之中,讓那種濃郁的血腥味沖散熏香的氣味……靈酚香,這算是她的記憶偏差造成的失誤。
她都快忘了,這種古老神秘的熏香本就是須彌學者用來溝通神明和世界樹所必備的道具之一……也許提瓦特的本地學者可以真的做到聯系上大慈樹王或者世界樹,但是對她而言,似乎卻又起到了另外一種全然無法想象的奇妙作用。
——畢竟比起慈愛溫和的大慈樹王,自己通過星象和獻祭的邪法聯系上的可是萬物歸一者猶格·索托斯。
她成功了么?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說她成功,她的確從星空之外得到了解讀禁忌知識的方法和能力;
說她沒有成功,則是因為在儀式的角度上,不算是真正完成的狀態。
豐饒的賜福留下了她的命,大群的共享分攤了她的致命傷和與之承載的精神壓力,她活下來了,作為獻祭的祭品活了下來——
可真正召喚猶格·索托斯的儀式不是這樣的。
經歷萬古的星空與迷霧不曾具備人類的理智與感性,但是豐饒的存在直接導致了儀式沒有完整完成,迷霧深處的看門者慷慨賜下祂的恩惠卻沒有來得及拿走祂所選中的祭品,因為生機無盡的血肉成為了包裹靈魂的阻隔之物,即使祂不懂憤怒,不會生氣,不會因此生出任何人類所能理解的明確感情……但至少有一點,是連最為渺小愚蠢的人類也可以理解的。
——無論如何,祂都要拿走屬于自己的“祭品”。
學者在此之前保持沉默,可增強靈感的古老靈香擴大了她的感知,星空之外的祂者終于借由門的縫隙垂下注視的目光,留下不可褪去的鮮活烙印。
白日鳴雷和迪希雅的僵持并未引起太大的響動,阿如村的本地人習慣了偶爾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匆匆趕來的只有一貫淺眠的坎蒂絲,認真負責的守護者對于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選擇了謹慎的沉默,她飛夸趕到了少女所在的位置,并在白日鳴雷沉默的注視中親自上手,解開了對方身上早已被血浸透的衣袍。
出乎預料是的,少女纖細蒼白的軀體上并沒有留下人類武器或是元素力留下的傷痕。
但是在她的背上,卻被不可名狀的力量生生撕開血肉留下了某種古老而詭譎的紋印,混亂,復雜,毫無規律可言。
在場其他人不認識那個痕跡,但傭兵記得還算清楚。
……就在不久之前他曾經見過的,畫在月下的沙丘上,明明只是隨手勾勒出的奇怪紋路,卻足以讓死域瘤都怯怯畏退,生怕碰到一點。
那個時候,他還算清醒的老板親口告訴過他。
那個痕跡,叫做“門之印”。
比起其他臉色蒼白緊張不已的人,被強制留下刻印的本尊,卻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是誰在說話嗎?
聽不清楚。
……也好難分辨。
幻聽的海浪聲此時愈發明晰了,沙漠干燥昏黃的風仿佛正在遠離她的意識和感知,大群的呼喚更是已經近在咫尺,已經來到了同一片土地之上。
既然如此,沉睡吧。
無鱗的幼子,共生的血親,當本該歸屬深海的紅血流入枯萎的金黃地脈,我們依然有辦法可以重新喚醒即將步入永眠的姐妹。
“當月與星的運行攪擾潮汐,我們水族體內的水也將向上行去!
在坎蒂絲和其他幾人驚恐慌張的注視中,阿娜爾最終還是慢慢垂下了眼睫,喃喃開口。
“我想……我需要……睡一會!
***
——奧摩斯港的海浪被卷起了混亂的漩渦。
自須彌城趕來的學者群聚于此,他們匆忙慌張且不明情況,本該屬于稻妻海下的古老龍蜥此時三三兩兩盤踞在奧摩斯港的淺灘和土地上,更有不可估計的數量藏在為止的水下,這些獠牙鋒利麟甲堅硬的古老魔物極大程度提高了奧摩斯港的管理難度,更不用提還有仍在海上徘徊的漩渦魔神遺留的眷屬,跋掣。
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有些戰戰兢兢不知所措,極少數的學者甚至在私下里痛哭流涕絕望不已,偷偷摸摸寫了遺書,生怕跋掣一個不明原因的心情不好就淹了整個奧摩斯港……或是說運氣不好碰到了什么討厭人類的龍蜥的結果也差不多,那些在地上爬行的強悍生物都和成年人類差不多高了,都不用什么對峙的過程,只需要漫不經心地一爪子下去自己就能去見大慈樹王。
但很快他們就發現,好像不是這么回事。
跋掣始終在海上徘徊,一會傾向稻妻的海域,一會又靠向了須彌的方向,似乎還是一副比他們還要搞不懂情況的茫然樣子;至于龍蜥的態度就更明白了,身體力行地表示什么叫討厭人類,屬于是人不犯賤他們大部分時候也懶得搭理,至于少數心懷好奇和善意小心翼翼想要靠近的人類,祂們也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敷衍樣子。
不過,不攻擊,這就是幾個很值得慶祝的好事情!
學者們本就不擅長管理,排到這里來的除去那些負責各類建筑機關的妙論派學者之外,生論派的一股腦的陷入了某種難以形容的詭異狂熱之中——只存在于典籍上的古老龍蜥此時近在咫尺,不說隨便他們研究但是這樣的機會堪稱千載難逢,于是奧摩斯港的執政官只能眼睜睜看著這群本該是來幫忙的學術瘋子莫名其妙的就歪掉了真正的重點,除了每天口干舌燥的來回勸,倒也沒有什么別的方法。
這樣看似有序實則相當混亂的景象某種意義上倒是方便了始終停留在此的艾爾海森,可惜他所學語言頗多,偏偏就沒有一種能與龍蜥共通的語言,先前的研究進度被迫卡在了某個令書記官微感煩躁的地方上——不得不說,從他童年第一次正式開始學習到現在,這種單純因為個人能力問題導致的進度暫停,可謂少之又少。
但是怎么辦呢。
書記官眉頭緊蹙,一副正為了奧摩斯港的大事愁眉苦思的樣子。
他總不能現在開始學龍蜥的語言吧……沒記錯的話就連生論派的那些人也對此解也是頗為有限的,感覺不太能拿到什么可靠情報的樣子。
艾爾海森認真想了想,最后覺得哪怕只是幾句話的破譯也比什么都不懂來的合適。
就這么過去太奇怪了,還是先錄下來一點當做案例回去問問吧。
青年抬腳走向了某個已經相當熟悉的地方,龍蜥上岸后大多會選擇某一個地方作為自己的臨時巢穴,沒什么意外的話他們不會改變位置——自己知道的這幾只也是一樣的。
只不過這一次,他提前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
艾爾海森挑起眉毛,卻沒有做出什么太大的動作。
要說幫龍蜥的話,他得說自己沒有那么同情心泛濫會直接幫助并非同族的異種;但要說是幫助那一邊驅逐龍蜥,他也要看情況來做決定。
那一處已經略顯荒蕪的樹屋此刻被紛亂的草元素激活了附近的藤枝和草地顯得有些過分郁郁蔥蔥了,艾爾海森伸手撥開一處一人多高的草叢,第一眼映入眼簾的并不是什么激烈的打斗場景,而是巡林官氣急敗壞亂跳時腦袋上那雙甩來甩去的毛茸茸的狐貍耳朵,他動作微微一頓,表情也變得有些微妙。
……這可不在他的預期之內。
說起來這位不是待在化城郭三番五次拒絕了賢者的邀請么?怎么忽然跑到奧摩斯港來了?
他沒有刻意掩藏自己的氣息,很容易引起提納里的注視,年輕的巡林官眼尾瞥見不遠處的高挑身影頓時眼睛一亮,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打招呼,又是有點狼狽的躲開了一波水彈攻擊。
艾爾海森看得清楚,龍蜥的攻擊強度不大,落在身上最多也就是皮肉傷……但對于這位巡林官來說,被海水打濕皮毛的感覺應該不會很舒服就是了。
這是手下留情?還是什么肉眼可見敷衍的簡單警告手段?
他不覺得龍蜥是這么溫順好脾氣的物種,但如果排除天性的影響,龍蜥對提納里的態度之所以會是這個樣子……
青年沉思不過一瞬,便果斷選擇了所有猜測里面看起來最為離譜的那一個。
——該不會是因為阿娜爾認識提納里,對方又正好是她關系不錯的小師兄吧?
此時的提納里已經勉強穩定了,正準備想要靠近艾爾海森和他打個招呼,冷不防被一擊水彈糊了臉,那雙原本高高立起的狐貍耳朵濕噠噠地耷拉下來,巡林官的動作停頓幾秒,面無表情的抹了一把臉,目光終于從艾爾海森的身上挪到了那幾只龍蜥身上。
最前方的罪魁禍首漫不經心地用尾巴拍了拍地面,從身后扒拉出來幾枚深海真珠,抬爪子一扒拉,珠子滴溜溜地就滾到了提納里的腳邊。
提納里保持沉默,和龍蜥面面相覷。
艾爾海森: “……”
艾爾海森: “他們這是在做什么!
“……哦!鄙撆傻奶觳女厴I生應了一聲,然后干巴巴地回答說: “省略掉一些不太適合翻譯的內容,簡而言之,它們好像是想要要我收下這些珠子,然后馬上離開這里!
艾爾海森沒說話,只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收買?”
提納里隱隱一哽: “好像是這個意思!
啊,好像猜對了。
第140章
鮫人
提納里會出現在奧摩斯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算得上一次意外。
調查,死域,血跡,教令院,愚人眾……提納里一貫清醒的大腦被這些詞和其背后的含義沖成了一團毫無頭緒的渾濁線條,他想要確定阿娜爾沒有事,但他沒有線索;他想要了解教令院在做什么,但他沒有渠道;他想要穩定自己的情緒至少先冷靜下來,可到現在為止,他的手還是有些抖的。
……這還只是因為被那名愚人眾執行官遠遠瞥了一眼的關系。
不幸中的萬幸,憤怒沒有沖垮青年所有的理性,青年握弓的手背即使早已用力到筋骨繃起指尖發白,但他還是保持了最后的清醒沒有選擇做出什么沖動選擇,在阿娜爾下落不明,賽諾長久失蹤,老師更是情況不確定的前提下,貿然行動才是最危險的……正巧當時因為奧摩斯港出了事情,提納里在趁機返回化城郭和前往奧摩斯港之間遲疑不過一秒,便果斷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化城郭固然是安全的,但是在這種時刻,過分安全也會導致消息滯后和環境閉塞,倒不如去奧摩斯港碰碰運氣,和在教令院的情況不同,在那里就算自己真的一不小心把什么事情做過了頭,想要趁機離開也是方便得很。
“……情況大致如此。”
迅速清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水元素和剛剛打斗過程中粘上的草葉和細枝,那幾只龍蜥遠遠站在那兒似乎沒有靠近的打算,提納里趁機在這功夫里和艾爾海森簡單解釋了一下自己會出現在這里的大致原因,他特意省略了死域血跡以及其他和阿娜爾相關的那一部分,可艾爾海森聽他提起已經去過教令院并且感覺到那里“氣氛不對”,偏又跟著挑了挑眉,似是漫不經心地隨口一問: “你沒見到阿娜爾學妹?”
提納里動作一頓,他反應并不大,但也不夠流暢,這片刻的停滯已經足夠艾爾海森做出判斷: “不久之前我在奧摩斯港見過她了,當時她正準備把畢業論文的事情解決掉然后盡快返回教令院,按著時間來算,你應該能在教令院見到她才對?畢竟論文哪怕不合格,初期審核也需要時間,她不會那么快離開的!
“出事了?”他的語氣依然平淡,聽不出半點喜怒起伏。
“……嗯。”
提納里沉默一瞬,然后點了點頭。
“……畢竟是‘賢者’的女兒,”他低聲道, “這種時候也是在所難免的。”
他們彼此之間并未試圖繼續粉飾太平或是掠過這個話題,對于聰明人來說裝胡涂的態度太明顯偶爾也是一種諷刺,艾爾海森聽到這里的時候表情變化并不大,提納里瞥了一眼他平靜的側臉,感覺也算是意料之中。
該說不愧是艾爾海森么這種時候也足夠冷靜……但細想想也是,娜娜出事了,聽到消息的時候會選擇共情和一起擔心雖然是人之常情,但身邊這位會選擇這么做的可能性卻不是很大的樣子。
何況他和娜娜也不算是熟人,感覺上好像也用不著。
“教令院的問題先放在一邊,你能搞明白這幾只龍蜥到底是什么意思嗎?”
送人珠子是可以理解的,讓人離開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搭配上深海龍蜥之群對岸上的人類做出這種事情,好像就不是很能理解了。
提納里: “我怎么知道,我來這兒的時間還沒有你在這的時間長……不要說前因后果了,我連深海龍蜥都是現在才知道長什么樣子!
艾爾海森終于轉過頭盯著他: “你不是能翻譯出來他們的對話么?”
巡林官聞言一噎: “……那是我上學的時候隨便選的選修公開課,當時聽了一點大致有點了解罷了!
而且說是翻譯,其實在教令院現存的解讀文本中,龍蜥用來和人類交流的語言……嚴格來說,并不是一種適合被人類理解然后再度解讀給別人聽的東西。
目前可以確定是的,龍蜥對他不算是毫無敵意,對于這一點,提納里反而有種意料之中的感覺。
深海龍蜥之群不喜歡人類是可以理解的,可艾爾海森先前的提問在此時也就成為了提納里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他的身上有什么東西,或是有什么特質,是連從未見過的深海龍蜥之群也會選擇先把他弄到一邊去,然后再考慮后續內容的么?
無法理解。
他們討論的時間并不長,但也足夠讓面前的幾只龍蜥隱隱約約流露出幾分不耐煩地意思,為首那一只原本緊緊盯著提納里,此時也有些興趣缺缺的轉開目光,看起來已經不打算在這里浪費更多的時間。
時間不多。
而他們已經做過了相應的努力。
在大群共生的夢里……在最初那片早已因時間而逐漸變得模糊的青翠蔥蘢的草國叢林的夢境深處,他們見過這狐耳少年的輪廓,即使早已模糊不清,卻也仍然是無鱗的幼子執念不愿被覆蓋的,獨屬于她自己的那一部分記憶。
若是她的期待,那么大群必然滿足。
若是她的執念,那么大群自會包容。
……
——但那是在一切尚未發生之前。
疼痛,混亂,星空掠奪帶來的死亡與豐饒強制賜予的重生,在大群的意志被星空之外的不可名狀之物徹底污染之前,祂們需要先想辦法補充上她被迫消耗掉的那一部分。
無鱗的幼子的意識如今已經非常虛弱了,而且她距離海洋實在是太過遙遠,遠到即使此時卷起漩渦的海嘯,吞沒人類的港口,淹沒草之國的土地,淹沒黃金沙丘的地脈和遺跡也來不及為她補充足夠的營養……
所以,必須要選擇一些其他更加冒險但也更快的方法。
若是在此之前,龍蜥的大群自然不會介意先篩選掉她喜歡的東西,可時間不夠,精力也不夠,好在古老的水族未來會擁有的時間仍然足夠漫長,足夠為無鱗兒填上此時失去的那一部分。
幾只龍蜥最后一次瞥過固執站在這里的狐耳少年,便轉過頭來重新湊到了一起,順著不遠處的河流離開了這里,留下滿地晶瑩圓潤的深海真珠,再也沒有回過頭。
提納里和艾爾海森彼此對視一眼,立刻毫不猶豫地順著龍蜥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
龍蜥并未回歸海中,而是在臨海的崖邊聚在一起,不止是在奧摩斯港的附近,璃月的孤云閣,稻妻的踏鞴沙,洋流交流融匯之處都可見到龍蜥的影子,盤踞在此的不止是先前看到的三兩只,這里有的是幾十只,還是數百只,上千只?
……早已查不清楚了,肉眼可見的密密麻麻的數量足以令人的脊骨生出反射性的痙攣戰栗,隨之跟上來的人類仔細藏匿著自己的身影,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聚集在岸邊的龍蜥。
令人不解的是,龍蜥的大群似乎對于高處和遠方的窺視渾然不覺,他們只是專注湊在一起,彼此蹭過修長的頸側,姿態親密無間,無限依戀。
海上潮汐混亂,本該被鎮壓的古老漩渦已然在深海的浪潮中央隱約再現。
跋掣似乎終于理解了什么,她凄厲暴怒的咆哮聲卷起海上的颶風和不散的陰云,死兆星號早在那呼嘯凌厲的海風中伴隨著船長的吼聲再度揚起船帆,璃月的瑤光灘上漁民早早在千巖軍的提前安排下被疏散離開,但仍有學者和冒險家在不遠處的高崖上駐足眺望,死兆星和群玉閣早已做好了最后的準備,只是在是否馬上前進這一點上,凝光抬手,神色肅然叫了聲暫停。
跋掣的怒火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她針對的對象……卻又不像是璃月已經升起的群玉閣。
此時的孤云閣附近,龍蜥深藍的鱗甲已經將附近的海域染成了某種深邃的幽藍之色,祂們盤踞一處,體型瘦弱的龍蜥先一步趴在其他同族的面前,將自己的身體沒入水中,在其他同族哀切的長吟中,任由同族冰冷鋒利的牙齒沒入最為脆弱的逆鱗深處。
在人類滿懷驚愕的注視中,深海的龍蜥在岸上開始了一次針對于同族的“屠殺”。
溫熱的紅血染紅海水,新鮮的血肉將成為同族迅速進化的完美養分,無需擔心,也無需恐懼,大群的鏈接將包容所有失去的同族,血肉塑形的生命會在同族的骨與肉中欣然重生——
在血與肉的哺育之下,祂們正在迅速完成一場前所未有的進化。
吞下養分的龍蜥開始嘗試進一步的進化,祂們同樣會出現失敗和各種各樣的情況,已經扭曲畸變的龍蜥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放棄自己的生命,繼續讓自己成為其他同族所需的養分,毫無恐懼,毫無遲疑,那樣的畫面已經足以令無數人類望而生畏甚至是心神混亂難以思考,在海中的血腥氣進一步擴散之前,死兆星上傳來了新的命令:
“疏散——!!!”
北斗咆哮的聲音猶如破空而來的驚天怒雷,瞬間驚醒了無數臉色慘白意識混亂的水手,原本為了對付跋掣盤踞于此的船隊立刻紛紛退讓,即使如此,那仿佛會無限蔓延的血色依然讓早已見慣世面的老水手臉色慘白,跑到一邊狂吐不止。
在血肉殘骸的深處,一只龍蜥仰起頭,吞下了口中最后一塊同族的心臟。
祂的身上已經開始發生某種清晰完整且肉眼可見的進化變化,在新的分支進化之中,為了更完美迎接大群意志的延展與擴散,祂們選擇了基因序列中某種古老又穩定的組合方式,放棄鱗甲,放棄獠牙,放棄粗壯有力的指爪和儲存大量脂肪的強壯軀體,傾盡一切向著某種極限進化發展——
其中一只抬起頭,長發覆身,眉眼如畫。
——鮫人者。
似人形,長尺余,畫體為鱗采,水居如魚。
那在尸骸血骨中新生進化的異種甩動長尾,倏然躍入深紅的海水中,她們的速度遠比仍保持著龍蜥體型的同族更快一些,那無數姿容艷麗身姿詭譎的類人異種伴隨海浪的渦旋聚集在跋掣的附近,她們在暴怒的漩渦中游刃有余地游動著,時不時自水下探出美貌非人的頭顱,緩緩啟唇而歌。
……那是一種,陌生的,詭異的,難以用語言形容,更無法用理性去理解的吟唱聲。
跋掣的怒火在這奇異的歌聲中愈發熱烈起來,她能感受到海中傳遞著屬于奧賽爾的溫度——血的溫度,那截然區別于巖神貫穿而下的巖槍帶來的鋒利凜然的壓迫感,她感受到死亡,感受到窒息,漩渦的權柄成為了這種弱小的種族手中的玩具,龍蜥每卷起一處海中的浪花都只能讓她怒火更烈,魔神眷屬的咆哮足以震天動地,卻依然壓不住那種縹緲又虛幻的詭譎吟唱聲。
濃霧漸漸升起,跋掣的怒吼隨著翻卷不歇的漩渦和海浪漸漸弱了下去。
——仿佛在那濃霧的深處,在卷動的漩渦的盡頭之處,漩渦魔神奧賽爾的身影傲然而立,他迎著海浪揚起頭顱,萬千金光劃破滿載陰云的天空,傾瀉落下時,便像極了天空的諸神認可之時抬手放上的華麗冠冕。
在那歌聲的盡頭,奧賽爾似乎正在等著她。
你在那嗎?你在那里嗎?
跋掣殷殷靠近,耳中流淌的歌聲不知何時已經聽不見了,她只能聽見海浪的水聲,聽見奧賽爾傲慢而狂妄的聲音,聽見天空降下最后勝利的認可,她的信仰與神明,即將被賜下至高無上的執政之權柄——
在那濃霧的盡頭,奧賽爾真的在等著她。
*
——跋掣的身影終究是消散在了海上的濃霧之中。
守在孤云閣附近的璃月人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的發生,從龍蜥的自相殘殺到完全無法理解的進化異變,再到那類人姿態的美貌異種仰頭高歌,卷起海上的迷霧,輕而易舉便能蠱惑了魔神戰爭時期實力強悍的魔神眷屬,如此種種,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其中一人形貌昳麗氣質儒雅,在海上血氣未散之際便已經轉身離開,走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龍蜥作為古老的元素生命,無論是普通的巖龍蜥還是進化頂端的龍王,他都是見過的。
……但是今天的所見所聞,卻有點超出博古通今堪稱無所不知的往生堂客卿的認知范圍了。
鐘離走著走著,難得有些茫然的停下腳步,陷入了某種相當認真地思考之中。
龍蜥……還能變成這個樣子?
那若陀——
鐘離動作一頓,強制驅散了自己腦海中突兀出現的所有恐怖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