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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禮物

    狐齋宮大概無論過上多久都會記得那一天,她在血色的海中觸碰到友人冰冷的尸骨,岸上尸山血海哭聲哀哀,雷霆的神主親自斬殺巨蛇的魔神,一刀斬開八醞島的東部,形成了日后的無想刃狹間。

    那是魔神戰(zhàn)爭之后稻妻規(guī)模最大一次戰(zhàn)爭,在后代的歷史中,則被記錄為“戰(zhàn)事酷烈,民生慘苦。兩方鏖戰(zhàn)今八醞島,皆多有傷亡”,但因已經斬殺了海只大蛇,其后不久,海只珊瑚宮便遣派使者前往稻妻的主城表達了己方的降服歸順之意,便如那封送入宮司大人信中預測一般,大御所殿下憐惜民生疾苦,最終還是允諾了對方的請求,自此,昔日的海只之民便轉而尊稻妻幕府為大宗主。

    “……魔神天性愛人,此為大善,可有心之人亦可因此設計謀劃……以我個人拙見,此番突襲大抵另有隱情,但凡戰(zhàn)爭,出師有名,力求上下齊心,可蛇神卻在此期間選擇隱瞞其下,在清楚雙方實力差異的前提之下依然選擇強行突襲作戰(zhàn),而非以自身威權訓練全員皆兵……幾經調查,除去海只士兵與心腹將領,普通人并未對稻妻展現出過多敵意,不可不想戰(zhàn)后安排,是否也是蛇神心中必然完成的一環(huán)……

    若大御所殿下因此憐憫海只苦難,其后選擇也可順勢猜測幾分……”

    笹百合留給好友的信有兩封。

    齋宮先前往來八醞島頗為頻繁,對當時情況較為解,又兼之鳴神大社的宮司,若論誰與雷神關系最為親密,怕是除了同為雙生子的雷電影之外便只有她狐齋宮;天狗最后的這封信做了許多猜測和思考,選擇交給她也是無可厚非。

    生前的天狗將軍便不是個會對主君命令有過多質疑和反復提問的性子,這封信也同樣如此,只是基于他的現有解做出諸多推測,以及——

    狐齋宮瞥了一眼另一封相對薄了許多的信紙,久久未曾開口。

    笹百合是聰明的,也是冷靜的,他猜到了自己的結局,也猜到了自己死后的發(fā)展,信上用詞謹慎,但大部分都與他的猜想符合,天狗在心中提及的內容確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他的職責范圍,但他字里行間流露出的依然是那份對大御所殿下的恭敬與忠誠,字字句句皆是為了稻妻與這片土地的未來考慮,這樣一封信,哪怕不小心被放在雷神面前,也挑不出任何的問題。

    可她也同樣解自己的這位朋友。

    若是一般情況下,他哪怕已經完整預料到后面所有的發(fā)展也不會多說一個字,開口為自己尋求一個可以活下來的機會。

    ……可他偏偏寫了這樣一封信,又無比鄭重地要人直接送到她的手中。

    狐齋宮摩挲著紙張的邊緣,慢慢閉上了眼睛。

    你在寫這封信的時候,究竟在想什么呢,老朋友。

    除了你覺得自己想說的,除了這些你自認必須要寫下的……你真心想要同我說的,或者說你在寫這封信時候真正想要擔心的對象,究竟是誰呢。

    狐貍神情落寞,輕輕嘆了口氣。

    不可結緣,不可結緣……事到如今,她忽然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的那句看似無心的好意提醒,究竟是對是錯了。

    但笹百合反復提醒稻妻未來收留了海只遺民的影響,狐齋宮自然也是清楚的,只是這影響大概在其他所有人眼中看來根本就無足輕重,除了寫下這封信的那個人以外,根本沒有人會在意這點小事。

    ……木呆呆的笨蛋一個。

    狐齋宮想。

    可惜那笨蛋也沒有完全就是個不懂變通的木頭疙瘩,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單獨給自己留下這樣一封信了。

    如今的稻妻……思來想去能和龍蜥再見上一次的,想來也就只有自己吧。

    宮司大人默不作聲地抱過來那孔雀木的盒子,她愁眉緊鎖,許久都是個苦著臉的樣子,那張細細封好的信封用避水的符文悉心包好,看上一眼就知道是要送誰的,齋宮壞心眼的輕輕揉了揉,其中信紙不過薄薄一張,寫的也不過寥寥數語,比起送給自己的長篇大論厚厚一封,實在是寒磣得很。

    她打開盒子,瞧見里面的深紅錦緞托放精巧華麗的漆黑羽扇,大天狗妖力巔峰期的羽毛做成的扇子,準備的當天她好巧不巧就在現場,還記得某個專注拔毛的笨蛋臉不紅心不跳,扒下來的羽毛尾端帶著血都能面不改色和她解釋是褪羽期掉的毛。

    狐貍耷拉著耳朵拎著羽扇出來仔細打量了一會,轉手對著一旁空蕩蕩的竹林小心翼翼地輕輕搖了搖。

    許久,無事發(fā)生。

    狐齋宮: “……”

    狐齋宮瞇起眼睛,用了些力氣又大幅度地搖了搖。

    還是無事發(fā)生。

    狐齋宮: “…………”

    因著解自己老友的實力,也做好了抬手便是颶風準備的宮司大人單手托腮面無表情,狐貍看著不遠處一動不動的庭院竹林,庭院種植的竹子纖細金貴,弱不禁風,可此時連一片葉子也沒動一下,扇子旁邊飄飄悠悠飛過去的一只白蝴蝶,那輕飄抖動的翅膀仿佛寫滿了對狐貍的嘲諷。

    狐齋宮慢悠悠地一挑眉。

    半晌,她撇著嘴,將扇子重新放回了孔雀木的盒子里。

    片刻后,鳴神大社響起了巫女急切的詢問聲: “宮司大人,您準備去哪里?海只島的現人神巫女馬上就要來了,您這……”

    “你們負責接待就好,”狐齋宮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語調懶散的回道: “我去送個信,不一定什么時候能回來——”

    ***

    因為是個說了不可結緣所以連名字也沒有交換過的笨蛋,這樣的笨蛋在最后的機會里能寫點什么東西,她也還是很好奇的。

    狐齋宮這樣回答,也這樣告訴自己,她抱著盒子再一次來到了八醞島,風中黏膩作嘔的血腥味早已散去了,稻妻和海只之間的戰(zhàn)爭其實已經結束了很久,久到海水重新變得清透明亮,久到商船來往毫無阻塞,可即使過了這么長的時間,她也從未見過龍蜥的蹤影再次出現。

    對此,狐貍倒是毫不意外。

    以先前的關系來說,稻妻稱不上幫兇,也算不上背叛,龍女足夠理性,不會因此怨恨詛咒整個稻妻和那些一無所知的平民,只是畢竟隔了這樣血淋淋的一層關系,未來還想重新靠近,或是像她最初想的那樣結約同盟怕是也沒什么可能了——老實說,她來這一趟其實不抱任何希望,不過是友人最后的心愿,再加上她現在也的確有那么一點點不想看到海只的現人神巫女。

    好吧,可能也是蠻多的一點點。

    狐齋宮獨自一人站在海邊,難得有余韻自娛自樂,漫無目的的胡思亂想。

    她的手指始終沒有離開孔雀木的盒子,眼中含著笑,卻看著也空蕩又落寞,她凝望著海天交界處,霧茫茫的混沌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其實做了對方永遠不會出現的準備。

    所以當金色的小龍再一次出現的時候,狐齋宮甚至是有些受寵若驚的。

    一向能言善辯的宮司大人張了張嘴,有些無措,有些拘謹,許久才輕聲道: “……我還沒有幫你找到合適的老師呢,小龍。”

    阿娜爾看著她,許久垂下眼來。

    “……現在的話,阿只不會愿意的,齋宮大人。”她看著自己的時候仍然是那副脾氣很好的樣子,乖巧,溫順,措辭禮貌又溫和,像是個可以隨時摸摸頭頂的乖孩子, “不過沒關系,我也不是不能教。”

    狐齋宮輕輕眨了眨眼,也微微笑。

    “說的也是,小龍畢竟也是很厲害的嘛。”她神色如常,若有所覺地點了點頭: “那我們未來還會見面嗎?”

    在她不含期待的注視中,阿娜爾也是意料之中的搖搖頭。

    稻妻與海只合二為一,蛇神奧羅巴斯被雷神斬殺于八醞島,有太多的疑問和太多的不解尚未得到解答,阿娜爾需要答案,龍蜥也需要一個更加穩(wěn)定的未來,淵下宮的秘密尚且毫無頭緒,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是此時的淵下宮真正意義上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了。

    “……這樣也好。”

    齋宮喃喃道。

    “不過好在你還能最后來見我一次,”狐齋宮若無其事地收回話題,轉而拍拍面前孔雀木的盒子, “我這次來也只是幫忙送個東西……說起來你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吧?我就這樣和你提也不知道你將來能不能知道是誰,就是那個笨蛋天狗啦,若是記混了就不好了,其實他叫……”

    “——我知道他的名字的,宮司大人。”

    阿娜爾忽然開口,平靜打斷了狐齋宮的聲音。

    她的記性一向很好,因為很多時候的關鍵線索都藏在隨口一提的細枝末節(jié)之中,只是可能這些話連當事人自己都不會不記得;她記得初見當日的畫面,記得他們兩人的聊天和狐齋宮隨口提起的名字,不能說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他希望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阿娜爾溫聲道, “理論上他沒有告訴我他的名字,您也沒有主動提起特意介紹過,所以您也可以繼續(xù)當我什么不知道,也不必在此告訴我他叫什么。”

    狐齋宮聞言一怔,卻是下意識抿了抿嘴唇。

    因為女孩的發(fā)言,也因為她言語之間無意識透露出的態(tài)度。

    “你知道?”齋宮溫聲反問,語氣近乎小心翼翼, “是他曾經表露過這方面的意思嗎?”

    而少女像是有些茫然的看了她一眼,很溫順地搖了搖頭。

    “我只是……猜的。”

    少女輕聲說著,聲音里有種毫無自覺的理所當然。

    他當然不會說這種事情,在類似的事情上他從來都是只字不提甚至掩藏的極為認真,只是對阿娜爾來說,大部分時間只需要看一眼就夠了,他的很多想法實在是很好猜,僅此而已。

    許是覺得自己說的太過主觀,阿娜爾有些為難地看著這位與他相識更久的老朋友,難得有些拘謹地解釋起來: “可能因為我的立場始終是局外人的關系……很多事情上,他的意思其實沒有想象的那么難懂。”

    可是狐齋宮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對著這樣一雙寫滿了茫然的眼睛,忽然就很想說,你別這樣說呀。

    你不要現在告訴我這些呀。

    你這樣不止我會難過,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也會舍不得的。

    但狐齋宮猶豫許久,卻只是把手中的盒子推了過去,阿娜爾有些不解的看著她,狐齋宮露出個帶著安撫意味的笑,溫聲說道: “這本就是給你的,拿去吧。”

    少女有些遲疑的打開了那孔雀木的盒子,目光在其中的羽扇上停駐許久。

    她選擇先拆開了那封信,信上的內容很少,甚至沒有填滿一張紙,只是落筆的幾處墨痕氤氳成點,字跡也略顯潦草,想來是寫信之人遲疑了許久,最后才在時間的催促下勉強寫完了這一封稱不上信的信。

    這封信一如既往地體現出笹百合一貫的風格,他的內斂哪怕到了這里也不會顯露半分,他信得過自己的朋友,知曉狐齋宮絕對不會拆開信來看,即使如此,上面依然沒有提起他自己的半個字,沒有說出半句私心,也沒有對龍女一句哪怕只是禮貌性質的問候。

    將軍在信上簡單提示了幾處海域的位置,都是人跡稀少的僻靜處,對于拒絕與人類交流,只會在海下生存的龍蜥來說,稱得上是無人打擾的一方清凈樂土。

    阿娜爾許久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她靜靜放下手中的信,拿起了盒子中精巧的漆黑羽扇。

    孔雀木的盒子被打磨的極為仔細,指下的觸感溫潤如玉,無論如何用力也無需擔心會被木刺刺痛手指。

    她捏起扇柄,若有所覺地向著遠方輕輕一搖。

    ——毫無預兆,海上颶風驟起,卷起浪花層卷,只見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那呼嘯的凜然風聲罕見壓過了永不止息的浪潮之聲,阿娜爾怔怔看著,好一會才想起收回自己有些僵硬的手腕,看著那片卷起風暴的海洋。

    ……這還真是個,意料之外的禮物。

    不知過了多久,少女垂眸看著手中的羽扇,緩緩露出個溫柔又靦腆的笑來。

    第102章

    命途

    阿娜爾帶回了一把黑色的扇子。

    龍蜥群對此表達了隱秘的不悅和一點類似撒嬌般的不滿,他們或是三三兩兩聚集起來齊齊看著她,或是故作若無其事地經過她的身邊,尾巴故意甩向地面帶起響亮且突兀的拍打聲,試圖以此吸引無鱗兒的注意力;或是干脆鬼鬼祟祟地湊到她的旁邊去,再趁她不注意時偷偷摸摸的探出腦袋,想要把她腰間懸掛的羽扇叼走扔掉。

    那上面帶著從未出現在海下的氣味,像是海上吹過的風,卻要更干燥,也更陌生,近乎固執(zhí)地纏繞在無鱗兒的身上,卻始終不曾與水相融。

    不確定那究竟是什么的情況下,丟的遠遠地就是最合適的方法。

    她當然注意到了這點小動作,有些無奈,但大部分時間也只是縱容他們繼續(xù)胡鬧,好像無論過了多久,無論她已經成長到了什么程度,這些龍蜥的眼中她還是那個稍微親近些就會被鱗片蹭破皮膚,脊椎會被龍蜥的尾巴不小心甩斷,腸胃和牙齒脆弱到只能吃下龍蜥蛋的金色幼崽。

    啊對了,還有龍蜥蛋。

    阿娜爾注意到自己因為龍蜥的可愛小動作而輕松上揚的嘴角多了幾分意外的沉重感,她想起一些過去的瑣事,比如說被母親無數次敲開的蛋殼,永恒不變的腥濃蛋液,被雷或是冰的元素力錯誤烹飪之后的不明物體,還有一碗在月下端到她面前的,看起來極為完美的鳥蛋燒。

    她想,自己可能在此之后很難再有吃蛋類料理的興趣了。

    那只趴在她身邊的小龍蜥還在鍥而不舍的用爪子扒拉她的手臂,試圖從縫隙中勾走她的羽扇,阿娜爾拍拍對方的腦袋,只是剛剛哄走了小龍蜥,另一只不曾被麟甲覆蓋的修長手掌便跟著伸了過來,對方的手指搭在她的腰間,又被阿娜爾握住了手腕。

    和定格在少女姿態(tài)的阿娜爾不同,阿只已經長得很大了,她已經長成了成熟高挑的大人模樣,老師的手扣在她的手腕上,一時間居然也說不出哪一個才是孩子。

    “這是水上之人的東西,老師。”阿只低聲道。 “您的氣息都被它污染了,還是扔掉吧。”

    阿娜爾嘆口氣,多多少少有些哭笑不得: “這只是一把扇子而已,阿只。”

    “可這是天狗的扇子。”阿只嘀咕著, “……還是您特意去見的那只天狗留給您的扇子。”

    “我是特意去見了他,阿只,”少女好脾氣的回答道, “但是那又如何呢?一切都沒有改變不是嘛?你自己都說了呀,這只是一把扇子而已。”

    阿只抿著嘴唇,還是擔心,還是不安。

    阿娜爾其實并非不能理解小徒弟此時的憂心忡忡和猶猶豫豫,淵下的龍蜥是深海眷顧庇護的古老族群,他們的情感天然便可沉淀于水中,經由海水反復地過濾和篩選,只留下適合進化和成長的那一部分,阿只在龍蜥之中長大,她天然便遵循龍蜥的思維方式和他們的生活習慣,所以她不覺得這樣有什么問題。

    但是阿娜爾做不到。

    當然,她認可自己是淵下的龍女,是金色的無鱗兒,是龍蜥之間血脈相連的親密同族,但是當海水浸沒她的軀體,帶來如同在母體胞宮沉睡一般徹底放松的愜意感時,她也會仰頭注視著海上的微光,緩慢地思考:我會遺忘么?

    也許是會的吧。

    可我不想遺忘,不想遺忘任何只屬于我的東西。

    比起幻夢般美好的麻木和與之相對的遺忘,她寧可選擇記住那些令她疼痛的部分,至少她依然鮮活,依然能感知到最真實的自我。

    于是她抬起手,摸摸阿只的臉頰,溫聲解釋著。

    沒什么的。

    我只是不想遺忘。

    “可您看起來并不愉快,老師。”阿只低聲說, “您看起來,并不像是在回憶什么高興的事情……”

    她的老師為此露出了一種相當溫柔的表情,那已經比她小了一圈的手掌煞有其事地拍拍阿只的頭頂,聲音聽起來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從容。

    “那我也不想忘記。”

    *

    那個晚上已經過去了很久,那一場戰(zhàn)爭也已經過去了很久,久得連蛇神的巨大尸骨只剩下蒼白的骨骸,海洋本身都已經很難再回憶起當日溫暖而滿溢的血色,這是海洋最深沉的包容,也是與時光同步的緩慢磨損,在無數個潮漲潮落之間,一切鮮活而熱烈的情緒都會被覆蓋,消磨,直至只剩下海水本身的氣味。

    而阿娜爾會在每一個潮水上漲的夜晚時抬起頭,她會等,等到漲潮的海水淹沒天狗最后沉睡的位置,她也會隨著洋流一起來到海上。

    其實在某種程度上,阿娜爾并不是很能理解屬于阿只的不安。

    因為我就算上去過也改變不了任何東西的呀。

    她在那巨大的蛇神骸骨面前長久的駐足,然后在潮水退去之前,如同出現那般悄然無聲地離去。

    她能做什么呢?

    面對她唯一熟悉的情感和尚且鮮活的記憶,她能做是的什么?

    是復仇,是詛咒,還是抱怨?

    當她仰頭看著那巨大冰冷的巨蛇骸骨,忽然感覺這些仿佛本能般誕生的情緒好像都沒有什么必要,她永遠都是族群中情緒最為熱烈的那一個,所以那些流動的海水在她身側總是有著最明顯的波動,像是稀釋掉那些溫暖的血一樣,包容,同化,帶走多余的情緒和溫度,讓她的情感一同融在海水之中,直至徹底同歸一體。

    長此以往,我大概會遺忘掉很多東西。

    如果說她的記憶是無數張不同的拼圖組合而成,那么阿娜爾已經從一開始能察覺到某一張拼圖上缺少的部分,漸漸開始進化成她開始忽略拼圖本身的存在——這是深海更進一步的同化,也是時光帶來的磨損。

    我會忘掉我經歷的一切。

    我也會忘掉所有我想要銘記的東西。

    阿娜爾心想,無意識捏緊了手中的扇子。

    這并非某種杞人憂天的猜想,事實上阿娜爾注意到她已經很難在水上的世界找到一些能讓她想起過往的東西,林野,崖窟,軍隊駐守時的建筑物,岸上原本熟悉的一切已經被人類嶄新的行動痕跡所取代了,戰(zhàn)爭已經結束,所以戰(zhàn)爭附帶的東西自然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人們在這里建立起新的村落和簡單的集市,船隊在稻妻和海只島之間頻繁往來,金發(fā)的少女人來人往之間看起來也顯得平平無奇起來,她注意到這片土地正在漸漸與她最早記憶中的名為稻妻的國度重合在一起,于是少女若有所思,察覺到自己似乎正在與歷史同行。

    這是個好消息嗎?

    如果她是個純粹的歷史學家——還得是記憶力特別好的那一種——那么她會為此歡呼雀躍狂喜不已,余生所有時間都將有了命定的歸宿;但很可惜,她的能力大概允許,唯獨記性大概沒有自己期望的那樣優(yōu)秀。

    既然做不到,那這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對她來說就是個太過惡劣的玩笑。

    ……她其實也不是做不到。

    只是比起這漫長的歷史,她現在更希望自己可以記得水上的月光,記得林野的氣息,記得那呼嘯而過的風聲。

    而且我身上如今流著是的龍蜥的純血,去記人類的歷史做什么?

    少女擺弄著手中的羽扇,懶洋洋地想著。

    可她又注意到,自己接下來擁有的時間實在是太過漫長了——長到她曾經人類的身份單單想一想這個長度就會心生恐懼,于是阿娜爾思考著,她還能做點什么?

    也許是一點旁人想做卻做不了的事情。

    比如說,單槍匹馬解決沸騰之海的炎之精;

    再比如說,簡單調查一下令魔神也心生恐懼不惜屠殺滅口的淵下舊宮,到底藏著個什么樣的秘密。

    無論哪一件都花不了多少時間,而只要她不透露其中最關鍵的細節(jié),回來的永遠都是完整新鮮且情緒正常又穩(wěn)定的阿娜爾,沒人會察覺到她的身上發(fā)生過什么。

    *

    “阿只。”

    完整新鮮且情緒正常又穩(wěn)定的阿娜爾老師在消失了一段時間后終于又出現在了龍蜥的巫女面前,她的臉上帶著某種阿只所不能理解的愉快微笑,專注且熱烈地看著她。

    然后她聽見她的老師說: “想不想玩?zhèn)大的?”

    阿只冷靜了幾秒左右的時間,然后開口問道: “您想做點什么呢?”

    “嚴格來說沒什么的,”阿娜爾輕描淡寫地回答道: “簡單解釋一下的話,就是我出去調查了一點事情,發(fā)現我們的未來——沒說人類這一部分,主要是指龍蜥這個族群哈——要面臨的麻煩可能比我們能夠想象出最糟糕的情況,還要再糟糕一點。”

    “一些創(chuàng)世級別的歷史遺留問題。”

    她道。

    阿只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微妙。

    “你不用理解那么多,”阿娜爾迅速擺手,飛快補充道: “總而言之就是為了以防萬一,我要提前做一點準備。”

    阿只這次聽懂了: “什么準備?”

    “我是死不的,”阿娜爾說, “省略那些前期的復雜流程和你完全無法理解會耗損理性的部分,就是以我作為核心,連接起淵下龍蜥的整個族群,讓所有同族都‘死不了’。”

    阿只感覺自己應該聽懂了一部分。

    “……能做到嗎?”

    她并沒覺得荒謬,只是不太確定。

    “關鍵在于將龍蜥的族群轉化為同生的大群個體, ‘一為全,全為一’,一切皆可分攤和同化,打個比方的話,一者受了十分的傷害,在大群的分攤之下,這種傷害可以被分攤為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甚至是千分之一和萬分之一的程度。”

    海只蛇神對龍蜥的屠殺迄今為止仍未找到一個合理的答案,她的老師看起來已經找到其中最為關鍵的原因,但是同樣因為某個不可言說的存在,她沒有告知全部的真相,而是直接越過了解答的過程,單獨給出了一個解決問題的方式。

    滅族的威脅還會降臨,而淵下的龍蜥在與淵下之民漫長的爭斗中,為了更加迅速地適應環(huán)境,早已被迫舍棄了進化為龍王的可能,沒有了龍王的庇護不代表它們就只能任由死亡如期而至,阿娜爾只是順著這一條看似已經被走到盡頭的命途,以一種殘酷又血腥的方式,拽著她如今的同族繼續(xù)往前邁了一步——

    “現在不確定行不行呢,但是可以試試。”阿娜爾笑瞇瞇的解釋道, “唯一的問題就是為了保證大群的同步性和術式的完整運行,我需要把自己分散成無數個細小的部分,鏈接同族之間的儀式,強化同化的進程,大概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都不能保持完整的自我吧……但是考慮到我血肉的特殊性,等到淵下龍蜥完成了‘大群’的進化,阿只還是可以在未來的某一天看到完整重生的老師的。”

    也就是說,這個過程的第一步,就是需要讓龍蜥……反復地,仔細地吃掉她。

    血肉,骨骼,毛發(fā),甚至是細胞——面前的少女將被分化成無數個細小的個體存在于同族的血肉之中,她不再是眼前鮮活的個體,而是孕育全族的母池,她的血肉中將誕生未來所有的龍蜥,她的體內將迎接所有逝去同族的回歸,便正如族中最古老的風俗一般——

    “我們啜飲一口早夭族類的血。當月與星的運行攪擾潮汐,我們水族體內的水也向上行去,我們便知道逝去的族人正在復活。”

    這是個漫長的過程,也是個舍棄自我的過程,阿只相信她的老師可以做到這一步,也相信所說的未來依然可以再次重生的話,她現在只是單純地無法理解,為什么忽然要這么做。

    ……不。

    巫女的目光落在她腰間的羽扇上,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也許也不是完全無法理解。

    “老師,”在阿娜爾那輕松愉快計劃未來的聲音中,阿只緩緩開口, “當您完整回歸的那一刻,您的記憶是與我們同步,還是將始終停留在您‘死去’的第一天?”

    阿娜爾停下來,看著她,臉上依然掛著不曾變過的從容微笑。

    “當然是停留在‘現在’,阿只。”

    她說。

    “因為我討厭‘遺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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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3章

    死循環(huán)

    因為討厭遺忘,所以選擇將自己的時間永遠定格在一切記憶尚且清晰的某一天。

    阿只的老師,偶爾也會在奇怪的地方展現出一種孩童般天真的堅持——固然天真,固然純粹,卻也同樣有著孩童一般不曾被復雜的感性情緒所污染的純粹殘忍,當她只想做一件事,只想完成一件事的時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為了這一件事情做出不同程度的讓步。

    ……放棄思考,不去仔細研究相關的細節(jié)過程和具體方式的話,單純結果來看,阿娜爾其實做得很好。

    無論是想辦法阻止自身記憶的磨損,還是讓淵下的同族以大群為單位繼續(xù)進化,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同生共死,她都做的很好。

    阿只并不是龍蜥,她只是個被融入龍蜥血脈的人類,所以這套完全不能仔細思考實行過程的計劃并沒有讓她親身參與其中,阿只掠過了最初的過程,她只知道在淵下龍蜥以龍蜥的骸骨和蒼白的珊瑚枝搭建的巢穴里,她的老師就在那里。

    只是她沒有得到第一批進去的資格,最先走進去的是孕育了金色無鱗兒的那位母親,隨即是與她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祂們走出其中后,其他懷有身孕的母龍蜥便也跟著走入其間,然后,便再也沒有出來過……

    不知過了多久,阿只被輕輕推搡著,被允許進入了珊瑚與骸骨堆砌的巢穴之中。

    在那個時候,阿只還是有一點期望,是希望自己可以看到老師的身影的。

    可她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找到。

    附近只有母龍蜥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閉眼沉睡,而被她們不約而同讓出的最中央的一片空地上只有一點殘留的血色,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她的老師,正在很認真地進行她的計劃呢。

    阿只跪坐在那片空地的旁邊,伸手摸了摸空蕩蕩的地面。

    如此瘋狂的念頭,如此堅定的執(zhí)行力……這世上大抵只有淵下的龍蜥愿意全心全意地相信并配合她一起完成了吧?

    恭喜啊,老師。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您是我們的一份子,真的太好了。

    您將從此永遠成為鏈接我等與深海之間那最為偉大的存在,真的太好了。

    年輕的母龍蜥們將這里視作新的安心之處,她們在這里刨出適合孵化后代的坑穴,幼崽在母親的呼喚聲中破殼而出,隨著海洋與本能的指引離開骸骨與珊瑚的巢穴,直至垂垂老矣的那一天,它們將遵循血脈深處的引導再一次回到這里,并陷入最后的安眠。

    淵下的龍蜥在這里誕生,也將回到這里迎接自己的死亡,如此循環(huán)往復仿佛永不停息,那坑穴漸漸深不見底,蛋殼的碎片被反復碾壓成柔細如沙的質感鋪陳在最下方,阿只沒有特意記錄過海下的時間,她只知道那被柔白的細沙鋪開的巢穴漸漸積蓄起了沉靜的血色之海。

    那不止是一片獨屬于淵下龍蜥的海,那是她的老師,那是最初的金色,那是血脈牽引的同胞,同生共死的姊妹,她一直在此,她永遠在此,這片海便是她的本質,包容了誕生的最初,接納了死亡的結局。

    母親們依然保留著在此產卵的習性,無數的龍蜥蛋脫離母體的下一瞬便沉入血海的深處,新生的龍蜥沐浴同族的血破殼降生,在最初的指引者的告誡之下游上水面,呼吸第一口新鮮的空氣。

    ……而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在那之后,又過了很久,大概有多久呢……阿只已經記不清楚了,她只記得有一些龍蜥固執(zhí)地不愿意離開巢穴附近,他們像是期待自己的兄弟姐妹一般期待著血色的海水之下會浮起金色的無鱗兒,可他們等啊等,等了好久好久,等了一代又一代,等到他們的分工被進一步細化分割,等到巢穴的附近出現了會忠誠守護的龍蜥,他們依然沒有看見海水中流淌過最初的金色。

    距離她的老師走入巢穴,真的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了。

    ……并非無法忍耐,只是多多少少還是有一點孤獨啊,老師。

    阿只帶上了龍蜥骸骨制作的面具,注視著那片靜默溫柔的血色。

    淵下龍蜥的耐心是很好的,可金色的無鱗兒離開了太久,久得他們也開始有一些遏制不住的焦躁和不耐煩,它們開始四下游蕩,到處尋找,掀起水上暴躁的浪花,卷起不曾遵循規(guī)則的浪濤和漩渦,想要尋找一些可以加快回歸進程的方法,他們來到水上,來到人類行動的位置,甚至是前往曾經無比抵觸的淵下的舊宮——只是很可惜,什么都沒有,無論哪里都沒有。

    就在此時,就在這種時候,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是哪一只接觸到的……那自深海的更深處,來自從未涉足過的無光黯淡處,長久在水上徘徊的龍蜥順著祂們的氣息到處游蕩卻又找不到具體的存在,最后只能盤臥在散發(fā)著深海怨怒余威的某一處巖柱之下,直到那象征豐饒與共生的溫暖軀體再一次走入海中,再一次來到了他們之間。

    一只對自己無知無覺,甚至還會對大海心生抵觸的無鱗兒。

    金色的無鱗兒無法回來,那是因為她的血肉,靈魂,意志……一切的一切都已經分割碎裂化作鏈接大群的無上存在,這讓她永遠存在,卻也永遠無法回歸。

    可如果,這一切僅僅只是因為她找錯了地方呢?

    岸上的那一只散發(fā)著草木與土地的氣息,干燥,陌生,不曾染上海水的味道,也不曾與他們的氣息同調,可哪怕這樣也不會認錯的——最初找到的那一只無比篤定的想,那樣鮮活又溫暖的氣息,伴隨著每一只龍蜥的降生與死亡,他們不會錯認,也永遠不會錯認。

    追隨她的腳步花了些時間,想要把她帶回大群之中也是費了不少功夫都沒成功,好在帶回了相當不錯的好東西,在東北方向的海中徘徊許久的龍蜥終于高高興興地回歸群島的淵下之地,他們越強大,進化的越完善,對她的依賴也就越少,能夠讓她放松解脫出來的部分也就越多——長此以往下去,想來不需要多久,金色的無鱗兒就能再一次回歸他們之中,用那雙柔軟的手臂重新擁抱她等候依舊的同族了。

    只是這份歡喜并未持續(xù)多久,飛快返回的龍蜥察覺到人形的巫女第一次離開了珊瑚與骸骨的巢穴,前往了淵下遺民的蒼白宮殿。

    有人打開了縫隙處,讓黑色的污染之物流入其中,血海將其轉化吸收,只是那同調分攤的疼痛依舊讓無數年輕的同族發(fā)出悲鳴和怒吼,原本游蕩于共鳴之中的某個已經漸漸活躍起來的意識沉寂了下去,似乎是再次想要陷入沉睡。

    不行,不行,不能是現在。

    ……要快些回去才行。

    好不容易養(yǎng)回來的部分,好不容易可以拼湊回來的意識,若是因此消耗掉,他們豈不是還要再等待下一個漫長的千年——?

    ***

    ——那種漆黑的,污濁的,劇毒一般的存在物,本來是可以同時污染淵下宮的土地和龍蜥的。

    本來是這樣沒錯的……

    可不知為何,那本該吞沒一切的黑色沒入了更深處,設計一切的罪魁禍首精心準備了半天,最后卻除了暴怒的龍蜥以外,什么好處也沒拿到。

    不能啊。

    不應該啊。

    深淵的魔物陷入沉思,怎么想怎么不明白,明明前面一切都是好好的,信息差是有的,龍蜥是好騙的,計劃是正常進行的,可這一支深海龍蜥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進化成了個什么難以理解的詭異形態(tài),分明連深淵的黑霧到底是什么都沒搞清楚,但疼了一會后就啥事沒有的繼續(xù)到處追殺深淵魔物了。

    “且不說典籍記錄大多如此,單單是在層巖巨淵的研究也足夠證明我的猜想并沒有錯,所以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呢……”

    阿只袖手而立一言不發(fā),面具遮著她的表情,讓她看起來有種仿佛置身事外的冷漠,事實上她的反應對比眼下發(fā)生的一切的確顯得極為冷淡,她只是平靜地站在那兒看著故作苦思狀的漆黑魔物,等待著他的下一個反應。

    對方同樣也察覺到了巫女的無動于衷,不由得輕輕嘖一聲。

    “我說……”名為淵上的魔物慢吞吞地開了口,無奈道: “我是用了些旁門左道的手段沒錯,理論上也的確背叛了和龍蜥的約定,但您沒必要這么一直盯著我吧?”

    “您指什么?”

    “是說用花言巧語蠱惑了龍蜥,讓他們誤以為深淵可以有能力可以代為彌補我們‘缺失的遺憾’;還是事到臨頭撕毀契約,非但沒有完成約定的內容,甚至還隱瞞了深淵的黑霧對元素生物是劇毒的關鍵部分?”

    “也別這么說呀。”淵上的態(tài)度稱得上一句嬉皮笑臉,他討?zhàn)埌阒苯优e起雙手,語氣聽上去很是無辜: “畢竟您看,說是劇毒,但泡過黑霧的龍蜥現在不也還是活蹦亂跳的嗎?這樣一看沒面子的反而是我吧?您若是不介意,我們不妨就先這樣?”

    他看出來面前的巫女明顯不想說話,特別是不想和他說話,可那又如何呢?她的身后是淵下宮的大日御輿——具體原因尚且不知,但是就現在的情況來說,面前的巫女明顯是有不少顧忌,不能直接追上來的。

    嘖,管它呢。

    淵上漫不經心地想著,目光輕描淡寫的掃過她身后的高聳建筑物,并未停留太久的時間。

    他對白夜國的秘密有興趣不假,但是也還不至于為了那一點規(guī)定工作之外的好奇心就賭上性命,面前的巫女討厭他,但是比起追殺他這個單方面撕毀契約的叛徒,明顯更不希望自己越過她的警戒線,去到某個地方。

    那也許也是淵下的龍蜥可以抵抗深淵黑霧污染的關鍵所在——淵上有很大的把握,這淵下的深海龍蜥一脈尚未進化成可以無視深淵污染的程度,他們只是得到了另外一種可以抵抗污染并減輕傷害的手段,那本該足以致命的劇毒通過某種手段無限稀釋,最后留下的只是能讓龍蜥受些皮肉之苦的程度;只需要簡單挺一挺,過個三五天就能緩過來的程度。

    這秘密在他們眼中可比淵下白夜國的秘密重要,也比追殺他這個叛徒更重要。

    不能說他不感興趣……只是可能是先前遇到了相當掃興的事情,所以這樣稱得上珍貴的線索放在面前,淵上也忽然覺得……其實也還是有那么點無聊的。

    深淵的魔物興趣缺缺,罕見的沒什么上進心。

    說到底,還是因為不久之前的一點興致突起,和事后看起來多少有些自以為是的游刃有余的態(tài)度——

    就是太自信,自信到自負,甚至是忘了提起必要的警惕心,所以他才只能眼睜睜看著某個金燦燦軟乎乎的小金毛在他眼皮子下面跑丟了——是的,跑丟了,淵上很樂意用這個詞來形容阿娜爾失蹤的情況,稻妻的土地上也曾有過百鬼夜行的繁榮之時,這里非人的長生種從來不在少數,且不提在稻妻城中侍奉的天狗和靈狐,野外稀奇古怪的種族也不在少數。

    其中大概還有那么兩三種在野外生活的同時依然對人類抱有善意,看到弱小又無助的金發(fā)少女選擇出手相助,好像也并非無法理解。

    ……個屁!

    他就應該先摸清神櫻樹根脈走向記住具體地圖再說的!!!免得后續(xù)想要找人的時候只能在山林里反復迷路無能狂怒!

    淵上毫不掩飾自己此時的心情煩躁和隨之而來的糟糕態(tài)度,他只是在那兒冷著臉站了一會,就毫不猶豫地決定自己要找個地方發(fā)泄遷怒一下——

    要不然隨便找個龍蜥聚集的地方挨個打一巴掌吧。

    淵上不無惡意地想著,他稱得上一句想做就做,收斂氣息放輕腳步,順著元素最濃厚的幾個方向挨個搜尋找去,他在一處流水的崖窟旁邊停下腳步,只是還未等他做好準備,就見一只龍蜥叼著什么東西飛快游了上來。

    他只是下意識地一瞥。

    他發(fā)誓自己真的只是漫不經心地一瞥——可偏偏就是這稱得上多余的一眼,讓深淵的魔物甚至忘了遮掩自己的氣息,直接暴露在了龍蜥的面前。

    ……他看見了金色的影子。

    一個絕對不該出現在這里的……金色的影子。

    就在不久之前還在他面前活蹦亂跳的少女此時安安靜靜地浸在水中,臉色蒼白,眼睛緊閉,看著便是毫無生氣的虛弱姿態(tài),她的身上甚至只裹著一張單薄的綢布,一只龍蜥俯身靠近,輕輕嗅聞幾下后便張開了鋒利的牙齒,懸在了她手臂的上方。

    淵上沒有說話,也沒有察覺到自己思考的聲音,他聽到腳尖踏破水面的聲響,看到龍蜥紛紛扭頭時充滿敵意的怒吼和警告,那一刻他的速度是前所未有的快,俯身靠近然后迅速撈起,下一秒手臂間便環(huán)住了少女柔軟的軀體,只是她的身體實在是太過冰冷,讓他下意識張開了弱火的屏護,為少女蒼白的臉色帶來一點久違的暖意。

    深淵魔物一系列的動作反應實在是超出預料之外,而原本簇擁在一起的龍蜥見此情況,像是陷入了某種無法理解的情緒之中,愣住了。

    就這不過瞬息的僵滯時間,魔物已經打開了深淵的隧道,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

    剛剛才把無鱗兒叼出來準備讓她換個地方透透氣的淵下龍蜥:……啊。

    淵下龍蜥: ——啊!!!!

    第104章

    九條裟羅

    能和深淵的魔物聯系在一起的常見刻板印象通常都是什么呢。

    破壞,毀滅,污染,死亡……差不多就是這些吧,作為其中一員,自稱淵上的魔物想來覺得這應該是自有分寸且應該在一定程度上感到驕傲的屬性,如果提瓦特本身便是個漫長不知結局的故事,那么深淵當之無愧就是其中的常駐反派嘉賓。

    而眾所周知,反派一般不會是干什么好事情的。

    比如說會認真負責且不求回報的幫一些小忙,比如說除了常規(guī)工作以外還是個很擅長照顧人的類型,再比如說,心善手巧精通醫(yī)術什么的……

    自稱淵上的深淵魔物并不符合其中任何一項,顯而易見。

    阿娜爾還在昏迷——或者說沉睡?誰知道呢,當氣息微弱臉色蒼白對外界一切都沒反應的時候,很難分辨出這兩者到底有什么區(qū)別;唯一能確定是她還活著,奄奄一息的活著,他不知道阿娜爾當時在他眼皮子下面逃跑之后經歷了什么,目前來看,應該不是什么適合分享的旅行趣事。

    說真的,淵上開始并沒有把阿娜爾逃跑的行為太過放在心上,一點恰到好處的距離感,一點看似寬容的獨處環(huán)境,以及少女在孤身一人行動時不得不去面對的各種特殊威脅,再加上稻妻如今眼狩令加鎖國令的雙重影響之下,淵上有信心在下次見面的時候可以讓她更靠近自己幾步。

    沒辦法,七國子民對深淵的刻板印象太深刻了,阿娜爾也不例外;可她總要學會誰才是能幫助她的那一個——就像他當時是如何把她真正看在眼中,印在心上的過程一樣,當然,就單純過程來說可能并不如何愉快,少女自己也反復強調那樣生出的感情并不純粹,也并不真實,這個過程是錯誤的,他的感情也是錯誤的,虛假的,不該存在的。

    ——可來自深淵的魔物又沒必要在乎這個。

    讓這顆腐爛黯淡死寂多年的心臟終于嘗到重生的滋味已經是不可奢求的奇跡,難道他還要去計較這個過程本身是否尊重了所謂的道德規(guī)范,符合理想心理變化的審查標準嗎?若要按著這個套路來說,那么深淵的造物在七國的眼里甚至都不該存在。

    不過沒關系,這世界從來都不是非黑即白,他相信阿娜爾在經歷過一點小小的挫折和無法抵抗的失敗與苦難后,也會能理解他此時的心的。

    這個過程需要的不僅是他的時間,也相當考驗他的忍耐度。

    好在淵上一向很有耐心。

    所以那大概過了一兩個月左右的時間,不長不短,深淵的魔物一直都只是耐心等候著,繼續(xù)自己的事情,直到他做好了前往淵下宮的一切準備并親自前往準備調查這個世界上最古老最隱晦的那一段秘密,然后又因為徘徊在白夜國遺址上的深海龍蜥感到了些意外的頭痛,并為此做了些小小的工作——

    再然后,就是現在了。

    阿娜爾是被龍蜥帶走了嗎?她在水下呆了多久?是從分離的那一刻開始就被拉入水中還是什么時候?她在那里遭遇了什么又是如何熬過來的……這一切的一切淵上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她的身軀柔軟又冰冷,被火元素小心翼翼暖這么久,蒼白的嘴唇依然沒有染回半點溫暖的血色。

    首先需要考慮的問題迅速從原本的工作變成了治療,他沒辦法自己動手,撕毀契約散出深淵的黑霧還能說是反派應該做的事情,但是趁著掀開人家的衣服檢查身上是否有致命的外傷性質可就不一樣了,深淵的詠者就算是惡役也應該是優(yōu)雅尊貴矜持傲慢,而不是什么趁機占便宜耍流氓的不要臉變態(tài)。

    淵下宮距離最近的位置是海只島,而因著稻妻的眼狩令帶來的一系列影響,海只和稻妻之間大小戰(zhàn)爭不斷,八醞島本來是個適合隱藏行蹤的地方,只是因著長期戰(zhàn)亂和爆發(fā)的崇神污染,原本的居民也大多搬離去了其他地方,淵上費了些力氣才在九條陣屋附近找到了零散的幾處人家,一對老夫妻上了年紀不便行走,又不愿離開故土,兒子在幕府當兵,所以在附近鄰居大多已經搬走之后,他們依然選擇留了下來。

    老人家好心腸也好說話,淵上沒費多少口舌便說服了他們幫忙照顧懷中的少女,說起來他先前還有些隱秘的擔憂,畢竟阿娜爾此時的打扮可不像是什么普通人,綢布裹身長發(fā)披散,又是臉色蒼白沉沉昏迷的樣子,好在那位上了年紀的婆婆并未多問什么,只催促著他把姑娘送進來。

    “無需慌張,”老爺子不方便出手幫忙,好聲好氣地安慰著身邊面沉如水的年輕人, “常年在山野生活,家里大多備了常見的草藥,解毒和治療外傷的都有,若是這些不行的話,再多走幾步就是幕府軍駐扎的九條陣屋,那里的軍醫(yī)醫(yī)術高明,脾氣也還算溫和,眼下并非戰(zhàn)爭時期,叫過來幫個忙也是可以的。”

    自稱淵上的年輕人簡單道了聲謝,老頭又說了些安慰話,可惜看他緊繃的側臉和專注注視著房門的冷沉目光,老人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自己說了這么多,旁邊這位小哥大抵也是心神不寧,從頭到尾都沒怎么聽進去。

    說來也怪,這小哥分明是個斯文俊秀的好模樣,只是這一閉嘴一沉臉,眉宇間莫名便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郁氣息,乍一看倒是沒什么感覺,只是近距離仔細瞧瞧,總覺得有些微妙的滲人。

    “在這兒干著急也不是個辦法,”老人琢磨了一會沒想明白具體原因,只當是對方滿心焦急不由得在臉上顯露了幾分壞脾氣,也沒怎么認真放在心上,他自顧自轉移了話題,又拍了拍身邊年輕人的手臂,溫聲道: “這里距離九條陣屋也不遠,你若是擔心就在這兒盯著吧,我去一趟那邊,看看有沒有哪位軍醫(yī)好心腸愿意過來幫忙看看的。”

    這一次,淵上終于轉過頭來看了一眼矮小瘦弱的老人,然后他點了點頭,平靜道: “有勞您了……實在是她情況太危險,我不敢離開太久。”

    “不客氣不客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嫌我走得慢就好。”老人沒想太多,笑瞇瞇的回了一聲后就向著九條陣屋的方向走去。

    幕府軍其他的隊伍,老人家了解不多,但大將九條裟羅的麾下稱得上一句軍備精良紀律嚴明,類似他們這種沒來得及離開的上了歲數的平民人家在這種戰(zhàn)爭時期嚴格來說稱得上一聲累贅,所以老兩口初始還有些警惕和不安,生怕自己會被強制遷走,好在在那之后非但沒有遭到驅逐,后續(xù)這段時間里,他們還受到了幕府軍的不少照顧。

    這段路,老人家也稱得上是熟門熟路了。

    和海只島的休戰(zhàn)期比想象中的時間還要長一些,事實上戰(zhàn)爭后期打不起消耗戰(zhàn)的從來不是幕府軍,九條裟羅絕大部分時間只需穩(wěn)坐八醞島便可壓制敵軍的絕大部分動作,她的性子嚴謹認真,卻也沒到死板嚴苛的地步,沒有開戰(zhàn)的日常時間里,除了處理各項來自幕府的繁雜事務以外,親自督促軍隊訓練這種小事她也從未落下過。

    老人托人尋找軍醫(yī)的時候她正巧在外面檢查軍隊的訓練進度,本來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小事,人上了年紀后總會有些大大小小奇奇怪怪的毛病,軍隊大多都是離家入伍的年輕人,見到這樣一對慈愛溫和又好脾氣的老夫妻難免有些許移情作用,找個軍醫(yī)過去看看平日里也就是記得和大將九條裟羅提前提一句就可以,打個書面報告都用不著,今日也是如此,軍醫(yī)準備了東西,但是因為提起照顧的是救下的陌生人,所以額外多補充了一句。

    九條裟羅點點頭,神色如常。

    “你說的情況我已經解了,照顧老人家自然沒什么問題,只是這畢竟是戰(zhàn)場附近,難以保證對方是否是來自海只島或是其他勢力的探子間諜。”

    軍醫(yī)一怔,慢半拍地反應過來這個問題,不由得帶了幾分心虛愧色: “抱歉九條大人,是我忽略了……”

    “忽略這種細節(jié)證明近期戰(zhàn)事不多,幕府軍占據了絕對的優(yōu)勢,某種意義上是件好事;但是也不可就此太過放松懈怠,類似的情況不可再有下一次,否則便以軍規(guī)處置。”

    她的表情平靜,看起來并不打算為此發(fā)怒生氣或是斥責幾句,只是沉思幾秒后,九條裟羅便又開口道: “不如這樣吧,那兩位老人住在這兒,本來于情于理都沒什么問題,可若是老人家好心腸,救了一位又救一位,難保未來會不會被人利用,平白生出什么額外的麻煩。”

    “我與你們一起去一趟好了。”九條裟羅很快做出了決定, “正好看看那救下來的究竟是什么人,如果真的有什么問題盡早處理也是好的,總不能當著兩位老人家的面解決掉。”

    這命令聽著合情合理令人安心,那老兩口在這雖說也算得上是個心靈上的寄托,但一直待下去的確也不是個事;九條大將親自開口想來就沒什么問題了,只是準備東西的并不是那位最喜歡往那邊跑的,而另外一位女軍醫(yī),九條裟羅額外多看了一眼,最后卻也沒說什么。

    老人等在九條陣屋的附近,回頭看見軍醫(yī)之外還有九條裟羅親自一同前往,震驚詫異之色在臉上一閃而逝,很快就被他重新壓了回去。

    也不是什么什么都不懂的毛頭小子,戰(zhàn)爭持續(xù)了這么久,稍稍琢磨琢磨就能明白這位大人物為什么也跟著來的原因,老頭琢磨琢磨就把原本準備好介紹情況的話壓了回去,安安靜靜在前面帶起了路。

    老人的無聲配合讓九條裟羅稍稍放了心,這畢竟不是眼狩令的執(zhí)行過程,如非必要她并不希望產生太多的摩擦和矛盾,她琢磨著這一趟結束后應該就可以和這兩位商量商量讓他們搬走的事情了,此次帶著軍醫(yī)前往幫忙,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往小了說只是老兩口一次好心救人,區(qū)區(qū)小事不足掛齒;說大了便是不分輕重,想要一口氣扯到軍機泄密的級別也不是不行……總歸只要稍微潤色一下話術和細節(jié),想來成功的幾率還是很大的。

    九條裟羅心里思考著后續(xù)的幾種可能和相應的對策,這么一會功夫已經到了老兩口居住的地方,原本就只是個人口零散的小村莊,戰(zhàn)爭開始后更是四處無人,軍醫(yī)匆匆忙忙先過去,九條裟羅落后半步不急不緩,她若有所覺地一抬眼,看見個面容清雋的陌生年輕男人站在房屋旁邊,盯著自己的表情很是微妙。

    “……”

    九條裟羅若有所思地瞇起眼睛,依然一言不發(fā)。

    這種地方,這種時間,這樣的表情……可不代表是什么好事情。

    她神色如常地站了一會,像是完全沒注意到對方撇來的一眼,他要是一直盯著自己反而沒什么問題,偏偏在這一眼之后,他便轉開了目光,重新盯著那木屋的房門了。

    如此一來,九條裟羅倒是有了七八成的把握,確信對方認識自己。

    但是,是不是就是間諜,以及是否會對幕府軍產生威脅……就目前來看,尚且還有討論的空間。

    九條裟羅沉思一瞬,等了一會不曾等到軍醫(yī)重新出來,當機立斷地直接推門而入,果不其然那原本已經轉開的目光再次死死盯上自己的后背,那一瞬條件反射生出的緊繃感讓久經沙場的九條裟羅著實費了些力氣才控制自己的腦袋沒有立刻轉回去。

    還不是時候,也沒有合理的證據。

    她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房間之中,屋內擺設樸素又簡單,軍醫(yī)和那位老婦人守在床邊,比起外面那一位等著的,床榻上躺著的倒是個意料之外的漂亮小姑娘,瞧著年紀不大,搭在被子外面的赤\\裸手臂是一種久不見光的蒼白纖細,九條裟羅原本對她沒什么太大的興趣,直到她看到了少女緊緊握在手中的一把合起的黑色羽扇。

    那把扇子……

    九條裟羅目光怔然,下意識靠近了幾步。

    “這孩子身上沒有外傷的痕跡,暫時也沒找到中毒的跡象……”軍醫(yī)湊過來溫聲解釋著, “扇子據說是來的時候就一直握在手里的,折騰了許久,怎么也拿不下來。”

    “……不奇怪。”年輕的天狗仿佛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聲音已經變得溫和了許多,她俯身靠近,指尖剛剛搭上了那羽扇的扇柄,便感覺到一縷熟悉又陌生的柔風始終包裹著對方的手腕,也阻止了她的進一步觸碰。

    “……您若是有問題,可以直接問我的。”

    少女的聲音同樣虛弱又沙啞,她躺在床上,不知是什么時候醒來的,她看起來如此脆弱,甚至沒有抬起手臂的力氣,但那雙淺青色的眼睛依然堅持望向自己,溫聲說道:

    “但是還請您不要碰我的扇子。”

    “啊,”九條裟羅收回手,用一種十分理所當然的表情對她點了點頭。

    “本應如此,是我唐突了,抱歉。”

    第105章

    怎么能不說呢

    阿娜爾說完這句話后,便好像是又沒了力氣一樣不再說話了,金發(fā)的少女臉色蒼白神色倦怠,只疲憊地垂著眼仰躺在床榻上,除了握著羽扇的手仿佛已經生出了肌肉記憶一般不愿松開,其余一切細節(jié)和具體表現都足以證明她此刻的確是十二分的虛弱,沒有半分作假。

    漩渦的血肉和權能相當程度上填補了龍蜥的大群一直缺少的部分,那樣漫長的一段時光啊……可她就像是做了一場漫長又短暫的夢一樣,明明在夢中度過了無數個真實的日夜,卻又在醒來的的那一刻,恍惚覺得夢中一切不過是瞬息而過。

    阿娜爾的意識還是恍惚的,像是一場海嘯之后在海面上漂浮四散的雪白浮沫,難以聚攏也難以觸摸,最后那點凝聚起來的理性也僅僅只是足夠她判斷出有人想要拿走她的扇子而已,比起手足無措的老婦人,一旁軍醫(yī)是個反應快的,見九條大將態(tài)度轉變如此明顯,自然是眼疾手快的上前幫忙檢查了一下。

    好在女孩的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和流血的癥狀,等她醒來了后扶著喂了些清水下去,稍微有了些力氣,也可以慢慢回答幾句問題了。

    “……有關你個人的事情可以先不著急,可以之后慢慢再問。”九條裟羅站在旁邊,低頭看著她的時候是難得的好耐心,平靜道: “不過你的同伴一直守在門外,先前檢查的過程沒有讓他進來,你現在情況看起來稍微穩(wěn)定了些,要不要讓他進來?”

    阿娜爾此時換上了主人家早早準備好的衣服,她有力氣坐起來后便一直一言不發(fā),目光似是無意識地流連在九條裟羅頭頂佩戴的面具上,九條裟羅眨了眨眼,很干脆地放出了自己的翅膀。

    “你是想看這個嗎?”

    她淡淡問道。

    少女輕輕眨了眨眼,目光從天狗漆黑的羽翼上挪到了九條裟羅的臉上,金色的少女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可那雙淺青色的眼睛分明為此浮現出了一點柔軟的笑意。

    于是九條裟羅便點點頭,將自己的椅子拉得更近了些,她心里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但更多的是一種計劃之外的驚喜——這種驚喜距離擾亂心神的程度還太遠了,更多的像是在吃果子的時候,偶爾一口咬到了預期之外的清爽甜美,但足夠帶給她很長一段時間發(fā)自內心的愉快和滿足感。

    少女在打量過她的翅膀后就轉開了目光,只低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手中的羽扇,九條裟羅也沒急著等她的回答,少女著實反應了三五秒的時間后才反應過來先前那句話應該是對方在和自己說話,而她也是需要開口發(fā)出聲音才能真正做出回應的。

    “我的……同伴?”

    她收回自己分散的思路,思考時的神色怔愣又茫然,像是根本無法理解對方口中的具體含義似的。九條裟羅眼神微動若有所思,抿了抿嘴唇后對著她再次點了點頭,聲音也不由自主地放的更輕了: “難道你不認識嗎?”

    阿娜爾微微蹙起眉,她轉開目光陷入沉思,聲音仍然有些沙啞的滯澀感,說出來的句子也是斷斷續(xù)續(xù)的: “我記得……我應當在大群之中……在深海的淵下……身邊有龍蜥的存在……”

    她說的磕磕絆絆,好在每個詞都足夠清楚也做到了傳達關鍵意思,九條裟羅的眉毛反而越來越緊,她原本的猜測是面前的少女應該與天狗一族牽絆頗深,因為某些不可抵抗的因素落到了外面那個人的手中,又陰差陽錯送到了這里找人幫忙治療——

    可聽這孩子自己的解釋,她又像是先前掉進海里被龍蜥調走,費了不少力氣才被救出來的樣子。

    九條裟羅省略掉那些多余的廢話,干脆利落地抱著手臂直接問道: “所以外面那個家伙,你是認識還是不認識?”

    “……”

    女孩只是仰著頭看著她,看起來溫馴又無辜,一副完全不懂她在說什么的樣子。

    九條裟羅: “……”

    天領奉行的大將原本搭著手臂的緊繃感忽然就卸去了幾分,她垂下眼,目光落在少女手中始終緊握的那把黑色羽扇上,猶豫片刻后,還是主動退讓了一步,低聲道: “不如這樣如何?你告訴我送你羽扇的究竟是族中的哪位大前輩,讓那位前輩親自來一趟為你作保,如此一來我也方便行事,至于你的身份和背后的故事我們可以找個機會慢慢再說,可以么?”

    “……不太行呀。”

    阿娜爾依然維持著那個仰著頭看著九條裟羅的姿勢,她這會已經稍微找回了一點對喉嚨的掌控權,只是句子說的很慢,一字一頓的,瞧著有種意料之外的認真: “他沒和我說過,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您。”

    九條裟羅一愣: “不知道?是沒告訴他如今的位置還是聯絡方式,還是什么別的……”

    “都沒告訴。”阿娜爾乖乖回道,她看著九條裟羅的眼睛,淺青色的眸子里同樣浮現出一種微妙的笑意,她的神情看起來是溫和的,乖順的,可卻又帶著些奇異的戲謔感。

    “……他連名字都沒有和我說過呢。”

    少女沒有掩飾自己表情的意思,配合她此時的發(fā)言,很難不讓人懷疑是不是在耍人開心,隨著大將一同前來的軍醫(yī)神色繃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量著大將的表情,而一旁沉默許久的老婦人雙手交握滿臉無措,一時間居然也不知道該先勸誰比較合適。

    老人家想了想,干脆轉身去了廚房準備做些暖身的湯以防萬一。

    緩慢的腳步聲打破了原本僵硬沉默的氣氛,卻也讓某種微妙的嚴肅氣場進一步蔓延擴散——這樣的對話,這樣的內容,若是換個人來,怕是現在就要翻臉了。

    可來的偏偏是九條裟羅。

    這位年輕干練實力出色的幕府大將只是靜靜地看著阿娜爾那雙眼睛,她在心里推翻了原本對少女年紀的武斷猜測,又額外添加了一些其他的備注,九條裟羅的腦子里掠過無數的想法,臉上的神情依然平靜: “很抱歉,您此時所說的話,我無法相信。”

    “……有什么不好相信的?”阿娜爾微微笑起來,手指摩挲著羽扇的邊緣,溫聲細語的回答道: “他就是什么也沒說呀。”

    女孩說著垂下眼,唇角依然帶著清淺又無奈的笑。

    “禮物也就是隨隨便便送過來了,一句多余介紹的話都沒有呢。”

    “那是不可能的。”

    九條裟羅脫口而出的反駁并不是下意識地反對,她的聲音很冷靜,表情也很冷靜,這句反對全然是出于她對自己認知的自信和相應的底氣,她看了一眼對方手中的羽扇,又看了看少女稍顯不解的神色,猶豫片刻后,還是果斷開口道: “這并非是天狗會在尋常情況下給出的禮物。”

    “在你們之中應當是很珍貴的,對吧。”阿娜爾笑了笑,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繼續(xù)下去,可九條裟羅看她的反應反而有些意外的一挑眉,再次開口道: “事先聲明,我并不是想對您和族中某位前輩的相處氛圍表達什么感想,只是您大概還沒有理解現在究竟是什么情況——天狗的羽扇通常是自己身份的象征,也是最為珍貴的法器……我不知曉送你羽扇的那一位當時究竟說了什么,又是如何解釋這把扇子的,但單單是您所說的‘名字也從未提起’,這件事就是不可能的。”

    沒有介紹羽扇的作用和相關的含義,這件事在九條裟羅的眼中反而是可以成立的。

    面前的少女沒有神之眼,沒有元素力的流動,她虛弱又脆弱,身上的氣息比普通的人類還要單薄幾分。

    若是身為長生種的天狗與她相識,考慮壽命的差異,那位前輩不愿與她多說太多,意圖以此無視掉長生種與人類之間的悲傷結局也并非沒有可能——

    ……可不說名字這一點就太奇怪了。

    怎么可能不說呢?

    年輕的天狗感到無法理解,且莫名其妙。

    分明已經摘下身上象征著最強大的力量的象征,同時也是親手拔下最美麗最輕盈的羽毛,將它們攏在一起,加以最美好的裝飾物,將這樣的禮物獻給某個人的時候,必然是懷著一顆期待著對方可以認真收下的心的。

    即使不收下這樣的心意,也請收下這樣一件足夠強大的禮物吧。

    收下我的信物,分享我的力量——即使是閑暇的和平之時,在無需動用天狗力量的時光里,我的羽毛也是足夠美麗的。

    ……哪怕對天狗的習性一無所知,總該能理解雄鳥精心挑選羽毛后送出的行為究竟代表了什么吧。

    “選擇送出這樣的禮物,本來就是希望在對方心中留下足夠深刻的印象,”九條裟羅的臉上是一種太過冷靜的不解,她反復思考,努力推敲,可即使加上諸多主觀客觀的理由,她也想象不到為什么那位前輩會給了東西反而不給名字: “那位前輩若是不想讓你知道他是誰,為什么還要把天狗的羽扇給你?”

    如果真的和面前少女所說一般,只是不知姓名的萍水相逢,那么就算心生情意,也只需要一句輕聲感嘆就好了,長生種時光漫長,再美好珍貴的故事最后也都只會成為時間緩慢消磨過去的薪柴,何必留下這樣的道具?

    不告訴名字,其真心本意難道不是希望可以更早,也更加徹底地忘掉自己么?

    ——在這樣的前提下,偏偏送出這樣珍貴的禮物……

    那究竟是希望記得,還是希望她不記得?

    九條裟羅發(fā)自內心地無法理解這樣矛盾的行為,太奇怪,也實在是莫名其妙,她怎么想怎么覺得是眼前的女孩隨口敷衍自己的行為,但考慮到他們這一次也只是初次見面和女孩子特有的毫無理由亂發(fā)脾氣,少女若是和那位前輩有了矛盾,一時遷怒不愿和自己說太多也是有可能的。

    阿娜爾靜靜聽著,神色卻是微微怔然。

    ……是啊。

    將軍呀,明明看起來自律又克制,平時也是溫柔又好心的將軍呀……

    做到這一步,到底是希望她記住,還是希望她記不住?

    他明明應該很明白,這樣趁手又漂亮的禮物,哪怕只是出于習慣,再過百年千年也還是會放在她身邊的。

    ……可偏偏他又一句話都沒說,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親口告訴過。

    如此一來,倒是弄得她現在想問都找不到合適的人來問了——阿娜爾垂下眼,唇角微微上揚著,無自覺掛在臉上的,是倦怠又懶散的笑。

    她手上握著的是個永遠無解的謎題。

    真正的答案明明稱得上近在咫尺,可對于追逐真實的學者來說,她已經再也得不到她心目中那個最為正確的答案。

    ——因為當名為阿娜爾的少女再次以這個名字在這個時代睜開眼睛,就注定了永遠沒有人可以回答她的疑問。

    “……因為他本身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大概也沒藏著什么好心眼吧,”阿娜爾忽然笑起來,用一種軟綿綿的調子說道, “畢竟我也是現在聽了您的解釋才反應過來呢……但是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

    九條裟羅沉思一瞬,還是不確定: “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阿娜爾懶洋洋地答道, “也許您可以幫我問問齋宮?”

    九條裟羅若有所思的一挑眉。

    她停頓了大概幾秒的時間,然后才慢慢答道: “如果您所說的齋宮是我所知道的那位五百年前殉于漆黑災厄的狐齋宮大人的話……”

    少女唇角的弧度淡了幾分。

    “……抱歉。”她緩緩錯開眼神,聲音已經恢復了先前的平靜: “是我記錯了。”

    九條裟羅沒有立刻回答,她直覺感覺對方那一句疑問其實是發(fā)自內心的,可她找不到說服自己的合理證據,事實上,面前的女孩始終在有意無意地避開那位前輩的介紹,這讓九條裟羅有些微妙的頭疼: “如果您不愿意開口說明那位大前輩的身份,那是否可以告訴我,外面那一位究竟是誰?以及你又是為何會出現在這里,先前口中提起的海下和龍蜥又是怎么回事?”

    ……咿呀。

    這個問題可比將軍叫什么難解釋多了。

    少女眨了眨眼,她張了張嘴又不得不閉上,臉上寫滿了猶豫和苦惱。

    “我很難和你解釋清楚,”她有些遲疑地說著,最后干脆將那把黑色羽扇收入懷中,又大大方方地抬起自己一雙細白纖弱的手腕,乖乖仰著頭說道: “不如也別弄得那么麻煩了,您干脆些,直接略過盤問的部分,把我抓起來呢?”

    許是怕九條裟羅不同意,阿娜爾甚至還很認真的想了想,無比真誠地補充了一句: “也請別太在意合不合適的啦……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現在應該也找不回來什么有用的身份證明和入境憑證,您只是抓個偷渡客,總而言之,問題不大。”

    九條裟羅: “……”

    九條裟羅: “……?”

    第106章

    不合適吧

    從某種角度來說,面前的少女提出了一個相當不可思議的要求。

    在名為稻妻的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靈都直接與間接地與神明簽訂了忠誠的契約,天狗更是自兩千多年前的魔神戰(zhàn)爭開始便追隨在雷神左右,這相當于是一種籌碼,一種隱形的約束,換句話說,此刻站在這里的負責人換成其他任何一位能理解眼下情況的,大概都會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拐彎抹角的想法子讓她如何糊弄過去吧。

    ……可偏偏來的是九條裟羅。

    天狗的驕傲,隱形的擔保,以及面前少女身上沒有相關證明,一些可大可小的問題……林林總總加起來,在她眼里都沒有守衛(wèi)鳴神的意志來得重要。

    換句話說,某位大前輩的信物雖然可以證明很多問題,但如果面前的小姑娘執(zhí)意不愿吐露真相,那么她考慮問題的前后次序還是要調整回來的。

    總不能真的因為一件信物就連自己的職責義務都顧不上了吧。

    “您若是直說的話,那么那位前輩的身份相當于會為您提供一個安全證明,可既然您堅持如此,那我也只能這樣了。”九條裟羅的臉上并無歉意,只是多花了幾秒時間打量少女的目光,見她神色淡淡唇角帶笑,相當好脾氣地等著自己的下一步安排,卻也是難得沉默了幾秒,然后彬彬有禮地對她點點頭,低聲道: “職責所在,還請諒解。”

    “不會。”少女聽到這兒反而放緩了語調,她看著九條裟羅的眼神甚至有一種年長者特有的溫和與包容,這讓年輕的天狗本不該有任何反應的心稍稍柔軟了幾分,在自己職責義務允許的范圍內,給了她最大的寬限: “考慮到你目前身份成謎,但是身上一沒有神之眼二沒有元素力,所以接下來的審訊過程你只需要老老實實照實回答就好,不會有人特意為難你;

    你的身體情況擺在這里,我也不會把你關起來,送你回去稻妻城后,你若是有可以聯系的對象,我有時間的話,也可以代為幫忙。”

    九條裟羅看著少女乖乖點點頭的配合樣子,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

    無論如何,能理解就最好了。

    “只是這樣的話,外面那一位的身份……”九條裟羅特意停頓了一下,少女眸光流轉若有所思,最后卻也只是輕描淡寫地笑笑,平靜道: “您看著辦就是。”

    *

    沒辦法,阿娜爾現在實在是沒什么競爭心和思考的力氣,她對于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都沒有縷清頭緒,但也并不想仔細思考其中的關鍵部分,她現在只是感覺到疲累,前所未有的疲累,所以對于外界發(fā)生的事情,她不關心,也不在乎。

    少女按著九條裟羅之前的叮囑在屋內安靜等待著,她在夜晚到來之前等來了一碗招待用的暖湯,一份回叮當作響的鎖鏈鐐銬,和親自前來帶她離開的大將九條裟羅的一個看起來稍顯微妙復雜的眼神。

    你的那位同伴消失了。

    她這樣說。

    阿娜爾哦了一聲,恍然大悟狀。

    那她大概知道把她從龍蜥群里帶出來的家伙究竟是誰了……大概知道。畢竟淵下宮是個古老的秘密,海只島的人現在大概不會再去招惹龍蜥,那么排除掉他們除此之外還會對淵下宮有興趣也有能力親身前往的家伙,她好巧不巧地還真就知道一個。

    阿娜爾對于現狀接受良好,九條裟羅看起來也沒有因為一方逃離就干脆一桿子全都打死的打算——就算真的是同伴,放著她不管自己逃之夭夭的行為也足夠說明很多問題了。

    她把少女帶回了九條陣屋,按著規(guī)定的流程走了一遍,女孩全程都是高度配合,除了要求帶著羽扇這一點讓九條裟羅有點擔心她會不會一個不順眼一扇子掀飛那些可憐的普通人以外,也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好在九條裟羅的擔心自始至終都只是擔心,這名為阿娜爾的少女全程沒有展現出任何常見的惶恐驚懼戰(zhàn)戰(zhàn)兢兢,可她溫馴幼獸一般的乖巧反而讓那些專門負責盤問間諜和可疑人員露出了相當復雜的表情——

    “……尋常人單單是看到這樣的畫面都會有點反應吧?害怕啊,恐懼啊,虛張聲勢或者想要和咱們套近乎的家伙也都不在少數,但是她完全沒有誒?”

    “倒也的確是稱得上一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配合到是真的配合……”

    “而且她的情緒太穩(wěn)定了,老實說這種環(huán)境她穩(wěn)定地讓我有點害怕……”

    “還有就是,在某些問題上她回答問題的方式和思考方向,多多少少會讓人有點懷疑——”那名負責人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帶著暗示意味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結結巴巴地補充道: “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吧,九條將軍?”

    比如說什么因為一直住在深海的淵下龍蜥之中,年齡如果是按著現在實際存活時間來計算的話她現在嚴格來說還沒滿月……

    ……不是,這話聽起來就很不靠譜啊!

    如果說她只是開玩笑的話也是能看出來的,可少女說這話的時候態(tài)度誠懇滿眼認真,讓人下意識信了幾秒后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她到底在說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說真的,如果不是在說冷笑話,那就只能說明這孩子腦子大概有點問題。

    單純排查的各項內容來看,名為阿娜爾的少女只能說是個運氣不好的可憐姑娘,須彌教令院出身的學生來稻妻進行學術考察的,本來嚴格來說也不是什么大事,可稻妻鎖國令期間這種外地人想要補簽手續(xù)太麻煩了,她說自己是個偷渡客,某種意義上也不算是說錯。

    但對九條裟羅來說,只要不是能證明她是敵人或是間諜一類的就問題不大,現在的安排暫時定為讓她在這兒呆一晚上,明天找人送她返回稻妻主城——到時候能想辦法補簽手續(xù)自然最好,若是不行的話……就到時候再說吧。

    阿娜爾對這樣的安排自然沒有任何意見。

    九條裟羅在細節(jié)上照顧她很多,單獨安排了一處位于臨海懸崖處的小木屋,說是監(jiān)管可疑人員,但屋內桌椅床鋪都是干干凈凈毫無異味,除了手腕上象征性地帶了鎖鏈,門口安排了兩位士兵盯著以外,她并沒有感覺到任何應該屬于被監(jiān)管人員的惡劣待遇。

    ——而且那兩位士兵的態(tài)度也很客氣,完全不像是對待犯人。

    大概是因為先前看到了九條裟羅的安排吧,倒也很好理解,阿娜爾并沒把這點事情放在心上,和他們簡單交談幾句后,女孩便規(guī)規(guī)矩矩坐回了床上不再說話了,她放空大腦不去思考任何事情,曾經百般抵觸的麻煩如今看起來也不過如此,至于不久之后回了稻妻城,是要被殺雞儆猴還是怎么樣,阿娜爾好像也沒什么所謂。

    所謂懲罰的手段無外乎就那么幾種而已,沒什么會是更壞的,何況對她來說,大概也不會有什么事情還能變得更好。

    阿娜爾的心態(tài)平和,還有閑情逸致打開窗戶稍稍透透氣,面對尚且未知的未來,她臉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平淡看起來便格外突兀,又有些微妙的刺眼。

    當夜晚降臨,原本閉目養(yǎng)神的少女感到窗外的海風氣味隱約有些奇異的變化,原本的風是海水的氣味,夾雜幾分清爽又純凈的屬于草木和山林特有的氣息,可此刻風的味道變了,變得渾濁,冰冷,壓抑,像是無光的夜晚吸入的空氣,率先流入胸腔的不再是令人心儀的清爽,而是某種對未知的恐懼。

    少女垂著眼,若有所思地微微抬起頭,同一時刻她感覺自己耳畔滑落的長發(fā)似乎被什么人輕輕撩起,她睜開眼,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只造型詭譎又相當精巧的漆黑手甲。

    金色的發(fā)絲仍然纏繞在他松弛的指間,深淵的詠火者沉默不語地俯身看著她,那覆蓋著面具的面容在夜晚的遮掩中更顯模糊,愈發(fā)看不清更加細節(jié)的神色變化。

    阿娜爾看著那漆黑的魔物,心中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對方沒開口,她便也沒有說話,只是認認真真地將自己的頭發(fā)從他的手中一點點抽回來,淵上看她如此平淡的反應反而有些微妙的詫異,畢竟就在不久之前,這還是個會因為自己稍稍靠近幾步就驚慌失措扭頭就跑的小姑娘。

    “我還以為你會害怕呢。”自稱淵上的魔物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他這句話定位模糊,一語雙關,一時間居然也說不清楚到底是指阿娜爾對自己忽然轉變的態(tài)度,還是她單純不再害怕被人抓起來這件事,少女若無其事地整理著稍微有點被魔物弄亂的頭發(fā),漫不經心地反問道: “你指什么?”

    淵上有些驚訝,更多的是好奇,他用幾秒時間打量面前的少女,見她始終毫無反應,干脆彎下腰拉近距離,高大的魔物毫不掩飾自己非人的姿態(tài),煞有其事地想要近距離去觀察對方的眼睛,聲音里也多了幾分微妙調笑的意味: “哎呀呀……”

    “你不害怕了?”他饒有興趣地問著,而阿娜爾的腦袋動都沒動一下,那雙淺青色的眼睛只是隨意一抬,眸光依然無波無瀾。

    她也不說話,輕飄飄地上下掃了一圈面前的魔物,然后又面無表情的轉開了視線。

    淵上: “……”

    不是,你別這樣,被這么看一眼該說不說的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被這雙眼睛這么看一下了,再多同時摻雜了惡意和曖昧的心思也要煙消云散了,淵上若有所思地重新直起身子看著阿娜爾的頭頂,忽然——當真就是忽然,從他認識面前的少女到現在,他忽然就有了一種自己好像也沒什么所謂的感覺。

    真的假的啊。

    自己可是魔物誒,來自深淵的強悍魔物誒?

    可以轉化為人形的深淵的詠火者,就算不是教團內部的頂尖強者,在神明治理的塵世七國也還是能稱得上一句精英人才的,真想對付他尋常神之眼的擁有者都做不到,至少也得找同等級別的長生種還差不多——

    雖然還不知道阿娜爾先前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但是他感覺自己的確是被對方發(fā)自內心地看輕了實力。

    淵上沉默下來。

    “……我親愛的阿娜爾小姐,你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的出場呢?”他很誠懇的問道, “我可是特意屏蔽了我們交談的聲音,只要你點個頭我就能把你從這里帶出去誒?”

    “可是我為什么要出去呢?”阿娜爾心平氣和地反問他, “我現在不覺得和天狗的將軍待在一起有什么危險的,再怎么說也比和深淵的魔物在一起安全得多吧?”

    “你這話說的好沒良心,”淵上肅然道, “我可是拼了命才把你從龍蜥群里撈回來的誒……!你都不知道當時有多少只虎視眈眈的盯著我,感覺慢一步我的骨頭都要被它們一爪子撓出來……簡直都要嚇死人了!”

    阿娜爾: “……”

    不知為何,少女的表情忽然變得非常奇怪,非要說起來的話,淵上感覺和他當時抱著她在龍蜥眼皮子下面離開時,那群龍蜥的眼神變化倒是和她此時的神情有些微妙的相似。

    阿娜爾: “那我謝謝你?”

    淵上: “說真的我感覺這句話我應該回一句不客氣都是我應該做的……但我怎么覺得你這話說的諷刺意味那么重呢?”

    少女輕描淡寫的回道: “也可能不是錯覺哦?而且很不好意思,當時的情況你不管我說不定反而更合適一些。”

    淵上: “?”

    淵上: “你沒良心啊?我明明都那么努力地把你從龍蜥堆里救出來了!?”

    “那怎么辦啊?”阿娜爾嘆了口氣,她隨手抓了抓頭發(fā),無奈道: “老實說我真的用不著就是了……說真的,反正這里距離海面也不遠了,要不然我現在就順著窗戶跳下去,就算還你先前在淵下宮帶我離開的那一次?”

    淵上: “……”

    淵上吶吶道: “……這個高度掉下去會碎掉的吧。”

    “啊,這倒也是個問題,”少女居然真的認真思考了幾秒,隨即很大方地回答道: “不過這也沒辦法嘛……畢竟我這么弱,不過你要是覺得有點虧的話,到時候帶塊骨頭回去作紀念品呢?”

    第107章

    族中過往

    淵上維持著那個俯視少女的姿勢好一會,對于阿娜爾剛剛的發(fā)言,他有驚訝,有不解,也有些奇妙的,居高臨下的淺淡遺憾。

    ……阿娜爾從來都不是個正常的孩子,這一點淵上很清楚。

    但是把自己的生死就這樣隨隨便便地掛在嘴邊,隨意讓他拿走一塊死后的骨頭?

    “……這有些過了,娜娜。”淵上的聲音帶了些嗔怪的意味,他的稱呼和語氣都太過親昵,少女眉頭一挑,先前的小金毛會因為深淵魔物這樣刻意親近的態(tài)度瞬間變得神經繃緊戰(zhàn)戰(zhàn)兢兢,她不介意和深淵的魔物關系好一些,但更進一步明顯就是在挑戰(zhàn)她的底線,所以會小心翼翼地努力維持著兩人的距離感;

    淵上當然有所察覺,可他不覺愧疚,也不覺為難,倒是頗為歡喜少女這樣全心全意注意著自己,絞盡腦汁思考如何對待自己下一個動作下一句話的感覺,無論怎么看都是相當糟糕的壞心眼吧?可淵上從不否認,自己格外喜歡這樣。

    但是現在的阿娜爾不一樣了——這樣的話,這樣的稱呼,她聽到似乎也就只是聽到了,發(fā)自心底全然不在意的樣子。

    淵上有些不滿,有些不悅。

    但他看著面前的少女,忽然又覺得自己沒必要多說什么:從海下離開到現在,她的氣息始終都是格外微弱的,純凈又單薄,像是一縷被稀釋過后的海風,需要極為努力才能感受到其中海水的存在感——就如此時的少女一般,她很虛弱,是一種生機寡淡的虛弱。

    淵上抱著手臂,輕輕嘆了口氣。

    “……我只是想要幫你,娜娜。”

    “幫我?”阿娜爾慢條斯理地重復了一遍這個詞,倏然笑開了: “怎么幫,你指把我從龍蜥之中帶出來嗎?”

    淵上嘖一聲,聲音里有種戲劇化的不可思議: “你總不會想一直和他們待在一起吧?那很危險的。”

    “比和你在一起還要危險嗎,先生?”

    “無論如何,我從未想過傷害你,”淵上語氣溫和,此刻的語氣稱得上循循善誘: “你仔細想想,我們從相識以來是不是都是我在耐心幫你,自始至終從未有過主動傷害你的明確行動?”

    阿娜爾彎著眼睛,微微笑開。

    “那對我來說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先生。”她很隨意地說道,看起來是當真不在意這樣堪稱冷情的話脫口而出后對方的態(tài)度會變的如何, “我記不住那么多的。”

    淵上沒再說話了。

    他靜靜地看著少女的臉頰,看著她那雙淺青色的眼睛,然后他慢慢地,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她變得不聽話了。

    漆黑的魔物以一種摻雜了縱容和無奈的心想著,他想,她沒那么乖了,也沒有那么聽話了,是因為之前尚且未知的經歷,還是因為她此刻身處九條陣屋,名義上成為了稻妻幕府軍的犯人,所以從另一種角度上也相當于是得到了來自天狗的庇護?

    找不到理由。

    淵上開始感覺頭疼。

    畢竟他的確不能在這種地方出手——襲擊龍蜥和在塵世七執(zhí)政的領地上擅自出手是徹徹底底的兩回事,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如此小心隱藏了氣息和身形,避免自己被那位九條大將察覺到深淵魔物的存在。

    于是他開始想,如果她不聽話了,要怎么辦呢?

    淵上在巡邏的九條裟羅靠近之前離開了這小木屋,他在附近徘徊,聽見海潮聲,聽見人類暗中行動的聲音,知曉海只島的動作尚未停下,也知道來自幕府軍內部同樣存在著大大小小的麻煩。

    海浪起起伏伏,隱約可見龍蜥的尾巴和淹沒在浪潮聲中的嗚咽鳴叫。

    這些,淵上都只是看著,沒有任何開口提醒的意思。

    ……給她一個小小的教訓吧。

    他想。

    讓她換個地方放松一下,也可以讓她看清她自己挑選的人類同伴并沒有想象中那樣可靠,她當然可以脫離深淵與死亡的威脅,可有些時候,來自人類社會本身的各種潛在規(guī)則會讓她更加窒息,甚至是寸步難行。

    ……阿娜爾小姐生活在人類社會的時間太長了,作為見多識廣的長生種,作為她唯一立場是深淵的“朋友”,他有這份義務和責任讓她從根本上明白誰才是會真心對她好,永遠站在她這一邊的。

    所以,他沒有動。

    他只是看著,看著人類之中的爾虞我詐,看著潮水上漲,沒過岸邊的礁石,沒過駐扎巡邏時留存的木樁,龍蜥的尾巴卷起小小的漩渦,對著岸上一無所知的人類發(fā)出悠長的鳴吼聲。

    ***

    當第一聲龍蜥的長吟與海浪聲一起融入風中,岸上的少女便隨之睜開了眼睛。

    與此同時,有人輕輕敲了敲她房屋的門,九條裟羅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溫聲叮囑道: “準備一下吧,今天要送你去稻妻城了。”

    阿娜爾輕輕挑了下眉,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轉頭看了一眼窗外的方向。

    大概去不了呢。

    窗外的海浪聲始終未曾停歇,已經超過了只有水族才能聽到的范圍,到了所有人類都能察覺到的程度,少女一言不發(fā)走出門外,任由士兵們在她手腕上帶上鎖鏈,九條裟羅微微皺了皺眉,卻也并沒有開口阻止。

    “……要快一些。”她只是這么說。

    阿娜爾不難理解她的意思,海下的異動讓小范圍的士兵陷入了難以控制的慌亂之中,龍蜥不曾上岸,只是無規(guī)則攪亂的海水足以讓習慣了規(guī)則變化的人類士兵驚慌失措,更別提還有小股來自海只島的反復刺探令人煩不勝煩,九條裟羅看起來很想親自負責這一次的押送回城,可突發(fā)事件實在是太多,徹底絆住了這位年輕將軍的腳步。

    阿娜爾眨了眨眼,她的表情還有些狀況之外的好奇,少女像是不曾注意到那些即將到來的危險,她只是很專注很認真的看著面前年輕的天狗,看她站在那里,神色鎮(zhèn)定,不動如山,從容自若指揮著部隊,有條不紊地安排著一系列的工作。

    九條裟羅無意識轉過頭,正準備繼續(xù)吩咐身邊這位特殊的犯人時,便對上了這樣一雙微微含笑的眼睛。

    有滿足,有歡喜,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年輕的天狗倏然怔住,一時間有些少見的不知所措。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少女慢慢開口,與此同時卻也向后退了一步,她的唇角上揚,勾起稍顯無奈卻又太過溫和的笑意,又輕聲說道: “……說起來,我也不知道齋宮有沒有留下我的東西呢。”

    九條裟羅抿著嘴唇,目光卻只是落在少女的腳下。

    本就是臨海懸崖處的小屋,本意是為了阻止犯人逃跑,此時卻讓九條裟羅的心里反射性咯噔一聲。

    她距離崖邊已經很近了——近到只需要向后輕輕一步,下一秒就會粉身碎骨的程度。

    “其實我不該來的。”

    她說,聲音聽上去軟軟的,像是渾然不覺自己此刻的位置和立場。

    “給天狗將軍添了些不必要的麻煩,對不起呀。”

    “但我又的確很想看看雷神麾下天狗的將軍現在是什么樣子……哪怕不是他也行。”

    畢竟是同一位神明選中的部將,同在八醞島,同為天狗的將軍,至少——至少應該也有那么一點點的細節(jié),是可以讓她感到幾分熟悉,幾分懷念的吧?

    九條裟羅喉嚨一緊,下意識抬高聲音急切問道: “你手中的羽扇……那位前輩到底是——”

    “不是都說了嗎,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如果有機會的話,還請幫我和齋宮的繼承人問好。”

    少女輕輕笑了笑,然后她便抬起手臂,毫不猶豫地……向后倒了下去。

    剎那間,崖下響起群獸集聚的呼嘯,卷起的漩渦瞬間吞沒了一切——天狗的速度那樣快也沒能抓住一縷少女飛揚的金發(fā),而那柄漆黑的羽扇與她一同落下,風追隨在她的身邊,甚至不曾阻隔她墜落的速度。

    她跳下去的姿態(tài)是那樣的利落又坦然,快得九條裟羅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崖下就只剩下了雪白的浪花。

    九條裟羅怔怔看著崖下的浪花和雪白的浮沫,沒有任何墜落的痕跡,沒有任何擴散的血跡,像是從她面前墜崖的少女不過是一場太過真實的幻境——她的大腦緩慢地開始思考,并停留在少女先前那句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的提醒。

    天狗效忠雷神已久,可若是這位大前輩存在的時間不是現在,而是過去的話,那么擁有此等妖力水平的大妖怪,又是身為駐守八醞島的天狗將軍……她還真就知道那么一位。

    ……可那不是兩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嗎?

    她愣愣想著。

    如果這神秘出現的女孩手中羽扇真的是來自那一位的贈予,那她到底是——

    九條裟羅罕見地愣了半天,直至巡邏的士兵上來告訴她詭異上漲的海水已經退潮,原本徘徊不散的深海異獸也都全都散去,年輕的天狗表情變得愈發(fā)復雜起來。

    某位大前輩的遺物,深海龍蜥的變化,以及某位身份成謎的金色少女……她大概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找一個答案。

    *

    可真當九條裟羅尋了個機會詢問了鳴神大社的現任宮司,那位卻只是神色古怪的瞥了一眼書架的一角,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

    九條裟羅循著八重神子視線的方向一同看了一眼,只看見一顆碩大圓潤色澤極好的深海真珠,它的來歷究竟是什么,包括現任宮司在內也說不清楚;只知道它一直都在這里,始終沒有被拿走。

    年輕的天狗將軍這一次沉默了好一會,她想起族中一些似是而非的奇異傳言,輕聲道: “……所以我這是遇到了地脈異常?”

    換言之,她見鬼了?

    “誰知道呢?反正這的確是個萬能的理由,只看九條大人愿不愿意這么信就是了。”

    八重神子似笑非笑,顯然在這個話題上繼續(xù)下去的意思。

    “何況是不是的,很重要嗎?總歸這么多年,天狗一族負責八醞島的時候的確從來都沒出過差錯嘛。”

    九條裟羅點了點頭,只是表情看起來并沒有多放松的樣子。

    “還有什么問題?”八重神子的心情此刻也說不上是好還是不好,只是宮司大人難得主動追問下去也不好無視,九條裟羅只是沉思一瞬后,便果斷開口道: “除了‘地脈異常’的問題之外,還有一件事情沒有解決。”

    金發(fā)少女的同伴,以及當時在崖下搜尋殘留痕跡時若有似無的魔物氣息。

    八重神子一挑眉: “所以你當時就派人下去找了?”

    “找了。”九條裟羅點點頭,平靜道: “什么也沒有——首先那個高度跳下去理論上不會是完好無損的,只是附近的礁石和沙地干干凈凈,沒有任何血跡和織物的殘留痕跡,其次,的確察覺到了相當明顯的魔物氣息。”

    本該是完全不容細想的情況,可九條裟羅神色淡定,看起來并不意外的樣子。

    “魔物啊……”八重神子有些頭疼地抖了抖耳朵,無奈道: “這個我還真的沒什么法子能解決呢……八醞島的情況特殊,海只那邊胡鬧一通,鳴神大社的巫女現在也不好過去……”她眼波流轉,忽然對著九條裟羅嫣然一笑: “不然你也試試寫信扔進海里,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什么人愿意上來幫你?”

    九條裟羅從容不迫地點了點頭,結果開口就是終止了話題: “……尚且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我先告辭了,宮司大人。”

    眼下,勉強算是解決了其中一個疑問。

    天狗的歷史并非以文字的形式代代相傳,力量和習性刻印于本能,更多的則是來自族中前輩的教導和指引,九條裟羅自幼在人類之間長大,對于族中的過往,解的并不是很多。

    好在人類喜歡記錄歷史,并將他們編撰成書,她從中知道一些,又從山野間的前輩同族口中解了一些,拼拼湊湊,挑挑揀揀,自己又模模糊糊地猜到了一些。

    比如說千年前某位隕落于八醞島的大將便讓年幼的天狗無比向往,哪怕只是寥寥數語,也不難想象那一位曾經是何等令人仰慕的存在;

    比如說那一年的三川花祭,群妖齊聚,百鬼夜行,諸多只存在于傳說中的人物肆意享受著祭典,就連天狗的將軍也曾親自拿起烹調用的道具——

    妖怪的時間太過漫長,長到千年也不過只是一瞬,長到明明已經是那么久之前的事情,在他們口中仿佛也只是昨天。

    對于這段族中前輩的過往,九條裟羅不做任何評價。

    但如果某些來自未知之地的漆黑魔物試圖以此作為切入點干擾稻妻的和平,打擾八醞島如今好不容易得來的平衡與平靜的話……

    就算龍蜥不動手,她也會的。

    第108章

    不可名狀

    ——我沒有想要傷害她。

    這本該只是個小小的教訓,一次足以讓她記憶深刻的體驗,淵上不否認自己有些相當糟糕的惡趣味,也許是因為自深淵而來的魔物似乎對這世間一切始終抱持某種高高在上的傲慢心理,他認為自己的實力不強卻也絕對不算是弱小,可以處理除去七神和其眷屬之外絕大部分的問題,區(qū)區(qū)一位人類少女的思想認知和對未來的選擇,自然也不在話下。

    我想看她彷徨,恐懼,惶惶不安,我想看她不得不離開人類的族群一步一步退離她熟悉的社會結構,我想看她可以去觸碰自己真心喜愛的東西,我想看她無拘無束肆意狂歡,和自己一同墜入無光的深淵——

    ……我只是想她到我身邊來。

    說不好是憤怒,亦或是某種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遷怒,深淵的魔物在那崖下反復搜尋許久卻連一點殘留的血腥味也沒找到,海浪和漩渦吞沒了少女的一切,他幾乎沒有怎么認真思考過,就再一次來到了龍蜥群聚的淵下宮。

    這一次的龍蜥明顯要警惕許多,但只是警惕,而不是直接沖上來攻擊,它們盤踞在同一處,在崩毀破敗的舊宮殘垣挖出直通向下的穴窟,又將蒼白的骸骨和嶙峋奇異的珊瑚礁堆砌在堅硬冰冷的洞穴入口,那位生著細長龍瞳的巫女也同樣站在那里好像正在等待著什么。

    在淵上踏前一步之前,名為阿只的巫女先一步轉過頭,直勾勾地看著站在不遠處的漆黑魔物。

    “……你居然又來了?”

    她的語氣不像是驚訝,非要說的話,更像是早就知道他可能會來,同時卻也在全心全力地試圖拒絕這個可能,以至于當本尊居然真的出現后,聲音里的嫌棄反而聽起來更多一些。

    “我不能來?”淵上難得沒了亂開玩笑胡亂閑扯的心情,他看著龍蜥,看著巫女,黑霧凝聚腳下,很干脆地直接問出了那個他先前忽略了很久的問題: “你們之前抓那孩子到這里來是做什么?”

    “……‘那孩子’?”阿只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古怪,她停頓了幾秒后,才若有所思地輕輕哦了一聲: “啊,是因為看起來的確就只是個普通人類女孩子的樣子吧?這也難怪。”

    真有意思。

    這話說的好像比起自己,她和阿娜爾的關系要更親密似的。

    淵上忽然很想笑,但當龍蜥轉頭看著他的時候,漆黑的魔物很快就發(fā)現自己笑不出來了——

    他熟悉所謂的神明的力量,正統(tǒng)的力量,這個范圍通常來講是指代塵世七神,因為魔神戰(zhàn)爭之后,這片土地上所有的戰(zhàn)敗者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最后的七神可以自如的行走在這世間的土地上。

    當然,這話說起來像是廢話,有些所謂的常識對于深淵的造物來說他們可能會比普通人類還要堅定不移地相信,淵上不否認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提瓦特的神明理應只有七位正統(tǒng),這是常識,是和日升月落一般絕對不會更改的屬于提瓦特絕對不會變化的東西——

    可是,此時此刻,他看著淵下的巫女身后那漆黑無光的洞窟,忽然就說不出話來了。

    他感覺到身側潮濕的空氣正在流動,匯聚,猶如深海之下的漩渦緩慢卷起,流風卷動女人的衣袍和來自深淵的詛咒,分解,同化,融合,最終成為一體,注入漩渦的核心。

    海下無人知曉的洶涌呼嘯席卷過淵下舊宮的高處,像是一縷風,一雙手,卷動潮汐,帶起流水的波動引其走入相應的規(guī)律之中,將狂呼的海嘯化作指縫流淌的涓涓細流,來自腳下的震顫和本能上的壓迫感告訴淵上這一切都絕非幻覺,這就是漩渦魔神的權柄,即使是并不屬于如今塵世七執(zhí)政的力量,卻也同樣是毋庸置疑的魔神之力。

    ……可是,奧賽爾就算先前順著撕開的封印跑出來了,可當時璃月七星墜下群玉閣已經成功鎮(zhèn)壓了古老的漩渦魔神,祂不應該還在璃月的孤云閣,被巖神的巖槍鎮(zhèn)壓在原來的位置嗎?

    淵上下意識地想要去尋找奧賽爾的位置,那樣強大的存在,那樣恐怖的力量他不可能會忽略掉的才對……可當他努力去感受潮濕的空氣中元素力的流動方向,卻悚然發(fā)現:那并非來于某一處,而是來自在此齊聚的龐大群體。

    這力量來自這里,來自龍蜥之中。

    無數龍蜥齊聚此處,他們姿態(tài)各異,位置不同,可當他們一同看向某個位置的時候眼神卻是令人驚顫的整齊和同化,它們保留著自身獨立的個體,可當他們齊聚于此,卻又瞬間拋棄了個體的差異,無聲無息融入了某個龐大而包容的大群之中。

    它在看著他。

    她在看著他。

    ……他們,都在看著他。

    用一樣的眼神,一樣的姿態(tài),一樣的神情,一樣的眨眼和呼吸的頻率……看著他。

    ……

    來自深淵的魔物倏然僵住不動了。

    那一刻的淵上骨髓寒戰(zhàn),呼吸淺淡,當憤怒帶來的溫度緩慢推去后,他終于感覺到了自求生本能的最深處的尖叫,以及那始終未曾停下的,向他的大腦傳遞來的最深刻的恐懼與不安。

    要逃。

    無論如何,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逃離這里——

    他想要做一個隱秘的深呼吸緩和一下自己太過緊張的情緒,深淵的隧道隨時都可以開啟,就算是這樣的龍蜥想來也不會貿貿然追殺入堪比劇毒沼澤的深淵之地,當第一縷空氣吸入肺腔,淵上卻敏銳察覺到了其中似乎摻雜了一點新鮮的血腥味。

    那血腥味并非某種恐懼之下恍惚生出的太過真實的幻覺,巫女終于揚起微笑,龍蜥盤踞在那早早準備好的骸骨與珊瑚堆砌的洞口處,再也不去理會漆黑的入侵者,耐心等待著下方傳來的血腥味漸漸変濃。

    深淵的魔物泡在這樣濃郁的血腥氣中甚至開始感覺到頭昏腦漲,隱隱作嘔。

    他感覺自己忽然無路可退,血的氣味漸漸壓過了海水腥咸潮濕的味道,像是那無光的深處并非龍蜥的棲息地,而是戰(zhàn)場,是地獄,是一切絕望的開端,猩紅的血水緩慢上漲,逐漸填滿無光的潮窟,在淵上悚然而僵硬的注視中,那妖異的紅色終于滿溢而出。

    究竟要多少的死亡,多少的尸骨,多少的恐懼……才能做到字面意義上的“填滿”?

    淵上得不出那個答案,他想自己大概也不需要那個答案。

    第一縷溢出的血水流淌過骸骨和珊瑚礁時,淵下的龍蜥連呼吸的頻率也開始同調。

    先是第一縷輕輕顫動流出邊緣的血水,隨即水波震顫的幅度越來越帶,有什么東西,什么活著的東西在血池的中間流動,淵上想要離開,卻又莫名其妙無法移動他的手腳打開深淵的隧道,他帶著某種恐懼,仿佛被詛咒一般,專注而著魔地注視著那血池的深處。

    一只蒼白纖細的手率先離開水下,搭在了一處凸起的骸骨上。

    隨即顯露的是金色,再熟悉不過的金色,淵下的龍女自血池中緩慢起身,當她抬起頭時,便也跟著露出一雙淺青色的龍瞳。

    ……淵上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她身上的氣息是那樣的熟悉又陌生,她像是漩渦的中心,大群氣息的最濃郁處,血水順著她濕漉的長發(fā)滴落,又循著蒼白的肌膚一路滾落,印象中名為阿娜爾的少女此時正站在血池的中央,像是剛剛降生的幼兒,神色仍是空白而懵懂的樣子。

    “……娜娜。”

    淵上的理智尚未反應過來的那一刻,他已經聽見自己輕得不能再輕的喚名聲。

    他還無法理解情況,卻先一步認出了她是誰。

    少女抱著自己的手臂,周身上下還殘留著“母體”孕育時那尚未流盡的血,她若有所覺地循著聲音的方向看了過去,目光對視的那一刻她忽然笑開,聲音里有種淵上再熟悉不過的,漫不經心的輕松愉悅。

    “你居然還真的追過來了呀?”

    ……當然熟悉了。

    就在不久之前,會用這種語氣說話的還是他嘛。

    阿娜爾隨口說了一句,扶著珊瑚礁想要離開血池,一旁沉默許久的阿只已經先一步快步跑了過來,將早早準備好的外袍披在了她的身上,她的頭發(fā)還是濕漉漉地貼在身上的樣子,太過單薄的衣袍也并不多么寬松方便,可少女看起來卻是渾不在意的樣子——事實上也的確如此,當親眼目睹淵下的龍女在血池中起身,再多旖旎曖昧的想法也都要被未知的恐懼沖刷的干干凈凈了。

    淵上想要一個解釋,于是他也開口,故作若無其事,當做面前的少女還是他最熟悉的那一個: “怎么回事?我以為你已經……”

    “……哎呀。”

    阿娜爾依然在微笑,她在龍蜥群中,以人類的姿態(tài)欣然微笑,除了那雙眼睛,她看起來依然是自己曾無比欣賞喜愛的柔弱美好的少女姿態(tài)……可淵上看著那宛如舞臺面具一樣完美無缺毫無變化的微笑帶在她的臉上,只覺得某種陌生且深沉的冰冷恐怖,正在緩慢吞噬自己的理性和所剩無多的清醒。

    “答案很重要嗎?”少女微笑著,帶著某種傲慢的然,冰冷的慈悲,無比耐心地問道: “去試圖理解那些你注定無法理解的問題,可能會徹底摧毀你對過往的一切認知……你確定要這么做嗎?”

    這下子,就像是先前的淵上在淵下宮第一眼看到她的樣子了。

    魔物從面前的身影上找回一點熟悉的感覺——她仿佛還是自己知曉的那個阿娜爾,只是未知衍生恐懼,而她回答的似是而非,卻也正在擴大這份未知帶來的不安。

    魔神的力量,龍蜥的環(huán)繞,未知的謎題,死而復生的少女——

    淵上瞬間清楚,此時他們彼此之間的立場已然對換,他早已沒有那個可以要她開口解釋的資格。

    過往然的一切在心中倏然蒙上了扭曲怪誕的陰影迷霧,他下意識開始思索過去認識的阿娜爾真的就是自己想象中的,或是自以為的那個人類女孩嗎?

    他忽然不敢貿然猜測任何一種可能,無論是與不是,背后的內容都不容許他更仔細的思考,這種模糊的未知讓他變得前所未有的謹慎,他只能竭力鎮(zhèn)定地看著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他想,他不確定了。

    “我只是……不理解。”

    “啊,不理解。”阿娜爾用極為輕柔和緩的語調慢慢重復了一遍,下一秒,魔神級別的力量宛如海洋的潮汐,潮漲潮落之間便是力量的強弱變化,不知是配合理解還是顯現力量,少女身上的氣息被逐漸淡化,稀釋,她的瞳孔像是貓一樣擴散張開,直至身上的氣息稀薄寡淡堪堪可比最虛弱的普通人類時,她的眼眸再度“恢復如常”,笑容也變得溫順又無辜。

    “這樣呢?”

    少女放緩語速,無比體貼地問道, “這樣,能理解了嗎?”

    ……不。

    當然不了。

    無法理解的事情越來越多,而無知堆砌而來的恐懼也讓淵上開始愈發(fā)迷茫無措——他甚至連逃跑的念頭都生不出來了,他似乎沒有察覺到自己此刻的態(tài)度是何等謙卑,舉手投足見都是發(fā)自內心地順從,阿娜爾只是彎著眼睛,微微笑開。

    “理解不了也沒關系的——”

    “這很正常呀,先生……您無法理解的事情那么多,這世界上的秘密那么多,您若是理解不了,那又不是什么錯誤。”

    少女的聲音宛如沙灘上只能輕輕浸沒腳踝的海潮,反復洗刷時都是最輕柔的力量,當她攤開雙手站在面前微微笑著時候,他大抵是在這樣的地方站的太久了,因為先前親眼目睹少女墜崖時的憤怒和疼痛也太清晰了,孤立無援的讀經士被血腥味泡的頭昏腦漲,無數復雜的信息已經擠爆了他的大腦,無處可逃,無路可退,很難不順著她的聲音的指引,毫不猶豫的帶著最后清醒的意志逃避去某個安全的角落處。

    阿娜爾的眼睛帶著最溫和的笑意,她緩慢地,溫柔的,再耐心不過地開口說道: “您若是害怕的話,也完全可以用最初的‘阿娜爾’來理解現在的我呀?——我同您保證,那也是真實的,鮮活的,真真正正存在過的‘阿娜爾’,至少在那一段相處的時間里,我不曾欺瞞您的認知。”

    “請您放松, ‘客人’。”

    淵下的龍女慢慢抬起手,沖著深淵的魔物張開掌心,語調溫柔地近乎蠱惑。

    “……現在舒服些了嗎?能適應情況了嗎?啊……無需去理解的,那對您的腦子沒有任何的好處。”

    “好極了,您看起來很擅長配合。”

    “——那么現在,我們可以聊聊您來到白夜國的淵下舊宮,究竟是來做什么的啦。”

    第109章

    日月前事

    阿娜爾沒用多少功夫就從對方口中拿到了答案,也許也是因為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經漫不經心地同她透露過只言詞組的細節(jié),如今也不過就只是潤色一下了具體細節(jié),補充了一下先前沒說的部分。

    他想要了解白夜國的歷史,具體一點來說的話,是一本書,或是一份記錄。

    阿娜爾看起來并不如何在意的樣子。

    “你想要白夜國自己的歷史,還是白夜國曾經有機會記錄的歷史?”

    阿娜爾話音剛落,淵上看起來似乎是想要說點什么又生生停了下來,然而少女唇角笑意漸濃,她忽然攏著凌亂單薄的衣袍順勢依著靠在她身邊的一只龍蜥屈膝而坐,很是隨意的說道: “這可真有意思,就連海只島的自己人都已經開始把白夜國的歷史和自身起源當做了老掉牙的無聊傳說,你居然還費盡力氣跑過來親自找,你們深淵教團究竟想干嘛?”

    淵上自然是不可能痛快告訴她的。

    阿娜爾倒也不太在意,她看著面前的魔物,忽然就由這副被詛咒般的漆黑魔物姿態(tài)連帶著喚醒了一些更早之前的記憶……她最初和淵上相遇結伴的原因,似乎正好是因為他們都要前往蒙德的龍脊雪山。

    如今淵上又來了。

    為了白夜國的某段記錄,不惜代價也要來到了這早已被遺忘舍棄的蒼白舊地之上。

    淵上不是狂熱忠誠的獻祭派,他所作所為更多是發(fā)自內心所想,若是無視深淵的立場和某些行為的話,稱呼他為學者也并不為過;而一位學者想要調查一件事情卻因為某些客觀主觀的原因被迫停止了研究,他選擇下一個地方通常不是代表了更換了自己的研究課題,而是因為雙方本身便存在著某種共性。

    ——這樣聯想一下的話,某種意義上芬德尼爾和白夜國的處境看起來當真是非常相似啊,不是么?

    都是魔神戰(zhàn)爭甚至是更早之前建立的人類文明,都是與天空島有著若有若無的關系,都是在毫無預兆和提醒的情況下突然遭遇滅國級別的危機,不曾為后代留下太多的文明痕跡和明確的歷史記錄,只是芬德尼爾亡于天空長釘墜落的那一瞬,再無半點喘息的余地;而昔日淵下的遺民則是靠著蛇神奧羅巴斯托起海只的群島,即使如此,蛇神也同樣因為觸及到了某個更古老的秘密,而被迫設計自己死于稻妻雷神之手。

    啊……稍等。

    深淵教團究竟想要做什么,這個問題好像也不是完全不是沒有頭緒呢。

    如果沒記錯的話,被雪山的寒風埋葬在冰雪之下的機器,和如今徘徊在淵下宮遺址上的許多型號都是一致的。

    須彌教令院非常熟悉的東西,被尊敬的稱呼為荼訶機器的東西,出現在了雪山,白夜國,也許還會出現在其他更加古老的文明遺跡的附近……而面前來自深淵教團的魔物,嘖明確表明自己就是為了某本歷史書來的。

    阿娜爾倏地瞇起眼睛。

    “事先說明,這只是一個猜想。”少女揚起嘴角,用在自然不過的語氣問道: “如今的深淵教團,該不會是荼訶人……也就是坎瑞亞人的后續(xù)造物吧?”

    淵上原本已經準備好的解釋瞬間僵在了喉嚨里。

    可面前的少女仿佛渾然不覺,自顧自地繼續(xù)說了下去: “從芬德尼爾到白夜國……再加上一個坎瑞亞的話,好像很多問題也就全都說得通了啊……

    假設——我是說假設,假設曾經的坎瑞亞立場與這些被天空毀滅的舊國相似,都是因為觸犯了某種禁忌而被強制執(zhí)行了毀滅的指令,那么深淵教團會看塵世諸國不順眼,你費盡力氣也要得知那些舊國滅國的理由,想要魔神戰(zhàn)爭更早之前的歷史,也就都有原因了。”

    “深淵教團想要毀滅塵世執(zhí)政建立的秩序,某種意義上其實是想要摧毀天空島自魔神戰(zhàn)爭開始便有意建立的秩序體系……至于你為什么這么想要白夜國的那本書,立場互換一下也很好理解,總歸是需要一個正統(tǒng)的理由不是么?”

    就像是龍蜥眼中,淵下之民和他們信仰的諸神才是毋庸置疑的入侵者,但是數千年的時間積累變化,哪怕它們的血肉基因之中仍然牢牢記得遠古的仇恨和先祖的憤怒,可深海龍蜥哪怕浮出水面行走于塵世的土地上,它們也都只能是世人眼中未被馴化調服的元素生命和生于蠻荒的古老魔獸。

    ……淵上不再說話了。

    他沉默著,只是此時的這份沉默比起先前出于謹慎的原因,更多是摻雜了無措和慌張的恐懼感,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問題,他絞盡腦汁思考和復盤先前的經歷,總覺得先前就算說了些不合時宜的話也不至于被一下子推測出這么多——想來想去,自己好像也就沉默了幾秒吧?

    然后呢?然后就這么一會沒說話的功夫,自家老底的都被徹底扒出來了!?

    “別慌張。”罪魁禍首若無其事,又說了一句讓他瞬間大腦空白的話: “你是想看日月前事吧?白夜國滅國的原因和芬德尼爾不太一樣,但是蛇神奧羅巴斯的死因倒是能找到幾分相似之處的。”

    淵上打了個寒噤,帶著某種怯意,某種連他自己也壓不住的敬畏感,小小聲地嗯了一聲。

    蛇神的死因就連深淵教團也只是勉強梳理出來一些線索,拼拼湊湊提出了這種可能性……怎么在她這里好像什么都知道!?

    “不要在意那點小事嘛,”阿娜爾笑瞇瞇的擺擺手, “日月前事的確記錄了一些東西,但是我勸你還是不要去碰比較好?”

    阿只站在一旁,忽然想起了一點什么事情似的,溫聲問道: “您當年出去一趟,過了很久才回來……就是因為那本書嗎?”

    阿娜爾沒否認。

    淵上聽得懵懵懂懂,卻也大概能從蛇神后期的經歷大致推測出一個不那么美好的答案: “……是發(fā)生了什么嗎?”

    少女搖了搖頭。

    “……不,”她輕飄飄地回答, “嚴格來說,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才對。”

    沒有啟示,沒有詛咒,沒有倏然降臨的天理,曾幾何時,淵下的龍女親手翻開了淵下宮的每一片石板,她最后拿起從【鴿子銜枝之年】開始記錄的歷史石板,并因此明白了天理費盡力氣也要抹除歷史和舊時代的人類文明的理由……

    她沒覺得無法理解,不可思議,歷史由勝利者書寫,既然提瓦特的諸神在某些地方展現出和人類的高度相似性,那么抹殺自己到來之前的原世界的記錄和自己的上位史,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阿娜爾選擇安靜的等待著,等待一個結局,等待一個后續(xù),她不懼怕死亡,不在乎毀滅,她只是想要一個答案而已——可她等了很久,最后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當然,她用了些特殊的方法測試這并非自己的認知錯誤……可無論她如何嘗試,再度醒來后等待她的依然是一片死寂的平靜。

    ——是的,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像是根本沒注意到她似的。

    ——像是連魔神奧羅巴斯偶然一次的冒犯都能立刻發(fā)現的天理,從未察覺到她的存在似的。

    阿娜爾已經不會再去質疑自己存在的本意,那沒什么作用,只是徒勞的浪費時間,她只是心平氣和地提出了另一個假設:假設,提瓦特的歷史并不是只能地脈客觀留存,除此之外還能被某種存在主觀書寫記錄的呢?

    那么這位負責記錄歷史的存在大概率無法完整閱讀地脈的全部記錄,而當祂抹殺了類似白夜國一類記錄古早歷史的人類文明后,現有的記錄存盤也不曾帶上淵下宮的痕跡……白夜國被從“正確的歷史”上面抹除了,而在那之后才在淵下的舊宮誕生繁衍的另一只深海龍蜥之群,自然也就沒能留下任何正式的存在。

    而這個所謂的正確的歷史,為了方便記錄理解,阿娜爾選擇暫時代入“世界樹”這個概念。

    假設世界樹是從魔神戰(zhàn)爭開始在提瓦特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舒展生長,那么淵下這一脈便猶如樹的種子落地之前便已經漂浮在水上的無根之萍,他們客觀存在著,卻也不曾正式存在于這個世界,被世界的“正確”所承認接納。

    無所謂。

    沒關系。

    就像是她現在活著的姿態(tài)有多么正常似的。

    “說真的,你們深淵教團究竟是什么,又想做什么,這些嚴格來說和我都沒有關系。”少女微笑著開口,聲音無比輕柔, “但既然您來都來了……不妨也順便幫我一個小小的忙?”

    淵上如臨大敵,本就繃緊的神經在理智崩潰的邊緣搖搖欲墜,只能勉強擠出來最后一點清醒支撐他完成這段完全超出掌控之外的對話。

    “別太緊張,先生;日月前事的記錄放在我手中反而沒什么問題,但是是否現在就要交給深淵教團我還不太確定,”阿娜爾笑瞇瞇的,看起來倒是和最初印象中那乖巧溫順的少女沒有任何區(qū)別, “如果我的假設沒有出錯,說不定未來某一天我們真的可以短暫地達成同盟的關系。”

    “您此時看到的淵下龍蜥嚴格來說只是異化的分支,畢竟要舍棄自我歸于大群,這樣的想法并不是每一只龍蜥都會坦然接受的,”阿娜爾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轉而提起了讓淵上壓力不那么重的另一個話題, “簡單來說,我們本來應該是‘早該被拋棄的一部分’。”

    “——所以,我需要找到一些可以聯系其他龍蜥的方式途徑,當然也可以順便進行一些其他的調查,有可能的話也不是不能和你們分享一下……我這樣的理由想您應該不會拒絕?畢竟這份調查對你們來說應當也有些好處,至少相對而言應該比直接接觸日月前事這樣的東西安全多了。”

    阿娜爾單手托腮,輕描淡寫的補充了一句: “我只需要深淵幫忙‘開個門’就行了……您做得到吧?我想您是做得到的,畢竟也不只是一次了,想來也是很順手的。”

    淵上悻悻道: “給我拒絕的余地了嗎?”

    “沒有。”

    阿娜爾笑瞇瞇的說道。

    “白夜國的淵下宮,蒙德雪山的芬德尼爾,嗯……除此之外肯定還有些地方是存在魔神戰(zhàn)爭之前的人類文明遺跡的吧?我倒是解不多,不知道你們深淵教團有沒有什么頭緒?”

    淵上看著她,試圖從少女的臉上找回一點熟悉的感覺,可她依然只是笑著,笑得無謂又散漫,笑得淵上那顆心始終小心翼翼地提著,他有些受不住這樣無時無刻都要警惕著什么的徒勞緊張感——他現在做什么努力都是無用功了,可生物可悲的求生本能還是會在他試圖放棄掙扎的前一秒,從他早已疲憊不堪的腦袋里擠出來一點思考的力氣。

    ……他再繼續(xù)待下去,要么是徹底崩潰,要么就是理性崩毀,完全成為對方的掌中之物。

    “……璃月,璃月的層巖巨淵之下,教團在那里也有些特殊的研究,”淵上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疲憊語氣低聲回答道, “那里也是巖龍蜥常見的聚居地,我不知道深海龍蜥和巖龍蜥之間是否能交流,若是你同意我的建議,我可以幫忙。”

    “哦,那就拜托了。”阿娜爾拍了拍身側幾只年輕的龍蜥,微笑著示意道: “這幾只小家伙相對脾氣開朗些,有他們先去,我比較放心。”

    淵上有些詫異,也有些意想不到的無措: “……你自己不去?”

    “我當然不去。”

    少女搖搖頭,無比坦然地反駁道: “我還有論文沒寫呢,我為什么要去。”

    淵上: “……”

    淵上: “…………?”

    不是。

    等會……?

    忽然在這種地方展現出和以前一模一樣的感覺嗎!???

    深淵的魔物忽然陷入了某種不可名狀的絕望之中。

    他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幾只深海龍蜥來到他的面前有一搭沒一搭的晃著尾巴,他在打開通道之前,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阿娜爾,少女單手托腮笑瞇瞇的對他擺擺手,也許是精神繃緊了太久,也許是對方最后一句話忽然讓他找回了一點太過真實的錯位幻覺,像是龍蜥不曾存在,滿溢而出的血池不曾存在,女孩依然會在他旁邊絮絮叨叨抱怨著論文的課題和實際的研究項目完全對不上……以至于淵上在前往層巖巨淵的過程中,他可憐的大腦還在清醒和混沌之間拼命掙扎。

    好在,淵上的愣神并未持續(xù)太久。

    那些與他同往的深海龍蜥幾乎是到了地方就沒了影子,層巖巨淵不缺地下水澤,這些地方同樣也是深海水族最為偏愛的地方,就是不知道他們在深海下面呆的時間太久還是什么原因,總而言之,等到淵上察覺到哪里不對的時候,深海龍蜥已經暴力驅逐了不少在水澤邊徘徊的人類,并毫不客氣地占據了地盤。

    岸上更高處也有不少好奇的巖龍蜥漸漸聚集過來,這些同樣對人類好感度不高的巖系元素生命并沒有貿然就去靠近這些陌生的同族,祂們只是無比好奇的觀察著他們的行動,興致勃勃的討論起來。

    ……他們甚至會用尾巴卷起來史萊姆往試圖反抗的人堆里砸誒!

    幾只小龍蜥觀察了一會后,對陌生的水下同族的部分語言無法理解,選擇跑去詢問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巖龍王。

    老祖對人類厭惡至極,好在對族中小輩始終寬容無比,若陀龍王聽著小崽子們嘰嘰喳喳地討論沒什么反應,忽然冷不丁聽到他們之中的某一個無比好奇的問了一句: “……老祖老祖,連腦子都用不明白的廢物無毛猴子是什么意思呀?”

    若陀: “……?”

    若陀: “???”

    ————————

    若陀:這個是臟話小孩子不要講

    第110章

    命途回響

    “……雖然但是,老師,論文是什么?”

    阿只提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這讓原本正在整理衣袖的阿娜爾動作不由得停了停,轉頭看著一臉疑惑的巫女。

    先前與淵上的對話,阿只可以理解其中絕大部分的意思,唯獨老師口中的“論文”究竟是何物,她不明白。

    “論文啊……”

    阿娜爾裝若無意的笑了笑,忽然也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解釋這東西了,面前的巫女是與深海龍蜥之群一同長大的異類,在她的眼中,阿娜爾是一直都在這里的,先是金色的淵下龍女,其后則是鏈接大群的無形之物,她一直都在,她永遠都在。

    這樣的阿娜爾,她的世界里理論上不該有除了龍蜥之外的存在才對。

    “……你姑且可以理解為,那是我成為淵下的龍女更早之前所擁有的過去。”

    少女仰頭看著水上的世界,最后也只是無所謂的笑了笑。

    阿只端坐在她的面前,雙手迭放膝上,神情依然懵懵懂懂。

    “不懂也沒關系。”阿娜爾笑著說, “我要離開一陣子,到水上去……好啦,別露出這樣的表情了阿只,我們始終同在,不是么?我們不可能永遠都在這里生活的,就當我這么多年不存完整的自我,現在想要換個環(huán)境透透氣,順便到處走走吧?”

    阿只低著頭,不言不語。

    阿娜爾也不著急,只轉過頭去,似是陷入了某種回憶之中: “說起來,我在很久之前上到水面上去的原因還是為了給你準備食物和適合的衣服呢……我和齋宮她們的第一次聊天也是因為這個,我當時想著,總不能讓你一直在這種黑漆漆的地方生活呀?所以想著托人幫你找個老師或是什么值得信賴的好心人,讓你離開水下,換個更加正常的地方生活。”

    “我才不要呢,”阿只低聲道。 “……對我來說,這里才是‘正常’的。”

    “可即使如此,你也不能否認在龍蜥的血脈傳承的記憶中,淵下龍蜥是被驅逐出原本的領土的——并非生來便喜愛黑暗,而是在更加古老的年代里,我們因為某些不可抗拒的原因,所以才不得不在黑暗處的縫隙間生存。”

    這一次,阿只不說話了。

    她不否認老師的話,可一旦同意了,就代表她不得不接受老師接下來的暗示和安排。

    已經異變的龍蜥若是想要回歸陽光之下,可以如其他種族一般自由自在的行走于塵世的土地上……肯定是要有人先領著邁出第一步的。

    這個人選毋庸置疑,只能是她的老師。

    “別在意這種小事啦,阿只。”

    阿娜爾微笑著,她用少女的姿態(tài)靠近已經長大成人的學生,這孩子稱呼她做老師,自己這么多年卻并盡過多少屬于老師的責任;可即使如此,她抬手撫摸阿只的頭頂,對方依然會溫順的低下頭,配合老師相對而言太過嬌小纖細的身軀。

    “我回來了,淵下的龍蜥一脈從此就能走的更遠——這是好事情啊,不是么?”

    *

    阿娜爾并非不能理解來自阿只的遲疑。

    她“離開”的次數實在是太多了,多得在阿只眼中,她這位老師的存在意義大概已經直接和深海龍蜥的族群本身畫上了等號,這一點阿娜爾不覺奇怪,她作為大群意志的鏈接者的時間太長,作為阿娜爾的個體時間又太短——說得具體些的話,就是先前龍蜥的行動規(guī)劃整體還在預測范圍之內,阿只可以跟在族群身邊,隨時隨地調整自己的行動做出相應的謀劃;

    可當大群意志的鏈接成為某個獨立的個體,而且這個獨立的個體還是個肉眼可見不那么聽話有些過分活潑的性子的話……

    阿只不是孩子了,所以她此刻的心驚膽戰(zhàn)自然也不是孩子才會有的驚恐不安。

    有關這一點,阿娜爾感覺自己的弟子多少有些杞人憂天。

    她能做什么呢?她這么規(guī)矩,這么乖巧,身上還帶著一整個族群的命運,就算曾經召喚過舊日的支配者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就算真的能做什么,首先也需要先考慮自己能不能做吧?

    阿娜爾現在頂多就是順著淵上存在的痕跡想起了一點更早之前的事情罷了;她現在僅僅只是想要完成“須彌教令院出身的少女阿娜爾”的故事,她想要給自己的過去一個完整的結局,她想要在自己的記憶里留下一點只屬于自己的東西。

    阿娜爾這么想著,越過八醞島和海只島的范圍,一路來到記憶中屬于鶴觀的位置,島上的濃霧仍未散去,她循著記憶的碎片來到岸上,海島沙灘的輪廓似乎一直都沒有變化,她甚至找到了幾塊輪廓熟悉的礁石和貝殼的碎片,少女的雙腳再度踩上了實質的沙灘,她盯著自己赤裸的雙足好一會,然后才轉頭看向了來時的方向。

    ——這一次,她終于看到了稻妻的七天神像。

    她走過去,仰起頭,在神像旁邊駐足良久后才轉身走向了某個堆起的土坑,拂開松軟的細沙和用作標記的貝殼樹枝,阿娜爾的指尖終于碰到了熟悉的面具痕跡。

    少女的動作慢了下來,罕見地生出幾分是否要挖出面具的猶豫。

    沒記錯的話,這還是花散里給她隱瞞身份用的。

    花散里,花散里,花散里……

    現在想一想,那應當是阿娜爾與花散里的初見,卻也是狐齋宮和淵下龍女千年之后無知無覺的久別重逢。

    阿娜爾不再遲疑,她小心又仔細地挖出來下面的面具,只是當她拂去面具上的細沙,撫摸面具輪廓的手指卻是倏然一頓,連原本溫情的眼神也顯得冷淡幾分。

    面具仍然是當年的面具,剛剛被埋下不久的樣子,粗糙的輪廓和普通的木材,只是面具上涂抹勾畫的油彩色調艷麗到近乎詭譎,祂以一種相當肆意的筆觸勾畫涂抹,畫的雖然仍是稻妻最常見的狐貍面具,可那夸張上揚的唇線和彎彎翹起的眼睛,都讓這張面具多出了幾分詭譎又滑稽的夸張戲劇感。

    阿娜爾盯著面具,許久后輕輕挑了挑眉。

    她不做聲,沒反應,表情淡定到毫無變化,俯身用海水洗凈了面具上最后的沙子后,便若無其事地把它半扣在臉上。

    透過面具的縫隙,她的虹膜仿佛也跟著印上光怪陸離的色彩,耳中瞬間流淌過無數復雜又奇異的聲音,一時像是張狂的大笑,偶爾又變作哀戚的哭聲,那聲音交迭纏繞,不分彼此,人類最鮮活最熱烈的情緒以聲音的形式敲擊她的顱骨,越過耳膜的過濾直接傳遞進入她的大腦,熾熱的,復雜的,扭曲的,澎湃的——

    ——你聽到了什么?

    某個更高維度存在,欣然向她發(fā)出了提問。

    那聲音出現的突兀,聲音的內容又太過復雜,她應該感覺到陌生,恐懼,不可理解。

    但是阿娜爾卻隱約覺得……這樣的聲音聽起來像極了海水流過族群身邊時,那看似無序卻又強行將自己匯聚于同一處的聲響。

    若是不解深海的包容,不了解與水共生的水族,不曾領略于潮汐共舞的美好……那么當龐大的族群倏然出現在面前的那一刻,無法理解的外來者自然只能生出不可名狀的恐懼之心。

    少女閉上眼睛,將這聲音看做海洋最深處匯聚的洋流,放松自己緊繃的思維,正如于龍蜥共舞一般,將自己的意識分解細化,融入每一處漣漪,每一次翻攪的海浪,每一滴組構成海洋的水,順從祂的波動和頻率去聆聽內部的音調,哪怕混亂無序,哪怕毫無規(guī)則,哪怕只是隨心所欲,一時起意——

    去聆聽生命的美妙與歡樂,去聆聽只屬于智慧生靈所擁有的無上歡愉。

    這是智慧生靈的聲音,也是生命本身的聲音。

    當你終于可以沉浸于智慧生靈帶來的愉悅里,當你理解這一切復雜又夸張的情感正是智慧生命的魅力所在時——

    那你將不會再沉浸于恐懼和未知之中。

    祂大笑著,感慨著,歡喜雀躍,像是終于看到了自己期待的戲劇落幕,幕布看似已經落下,可祂卻也可以再次滿懷期待地等候下一場劇目的演出。

    開懷吧,大笑吧,世界的真相如此令人欣慰又驚喜,難道這樣還不足以讓人發(fā)自內心地笑起來嗎?

    ——少女在那笑聲中睜開眼睛。

    阿娜爾維持著那個端著面具的姿勢看著這個世界,半晌后她似乎已經習慣了那復雜又夸張的聲音,于是少女手腕輕轉,從容挪開了阻隔視線的面具,平靜地注視著面前的世界。

    聲音不曾停止,世界毫無變化。

    且先放放什么生命的本質和智慧生靈的魅力所在這種哲學問題吧,她心平氣和地想著,她現在首先需要完成屬于阿娜爾的故事,享受完最后一段屬于“人類阿娜爾”的人生。

    “……我還有篇論文沒寫呢。”

    少女自言自語著,她看了一眼手中畫的亂七八糟的面具,卻也只是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把它掛在腰間,與此同時她由衷希望某位“好心”又很喜歡看樂子的神明大人,如果還有下次的話,輕不要在別人故人的東西上亂涂亂畫。

    她站在岸邊,半晌后若有所思的邁出一步,只覺原本冰冷的海水包容她的足踝,若是說先前的海洋與金色的龍女只是默契極好的合作者,那么此時她仿佛可以聆聽其中更深切的部分,容納萬千水流的深海在她面前再無秘密可言。

    ——這絕非魔神的權能和不容置疑的掌控。

    少女恍惚間察覺到了這一點……非要說的話,這更像是一種更勝以往的完美同調,她的意識借由生命歡喜的韻律更深程度融入海水之中,于是她成為海的一部分,成為這萬千意志同調同諧的共生的一部分。

    【世人戰(zhàn)友,萬物同根。】

    她隱約觸碰到了命途回響的音調,卻又聽不清那其中的具體細節(jié)。

    ……算了。

    她干脆利落的放棄了在這里追根溯源,與海洋同調的感覺令她感覺無比新奇,這可不是什么命令和回應的過程,她與水是一起的,正如抬起手掌,舒展手指般自然,水流向她展示被巖石和土地包裹遮掩一切真相,少女沉思片刻,將手中面具再次放入水中尋找那一絲相仿的波動。

    稻妻神櫻樹的根脈遍布群島,阿娜爾直起身,看向稻妻影向山的方向,鳴神大社位于山體的最高處,除了與面具同樣的氣息,她還感覺倒了一絲極為熟悉的味道。

    ……在許久之前,她也是給齋宮送過一顆價值連城的深海真珠的呢。

    阿娜爾沒再繼續(xù)猶豫,她循著那一絲岸上的氣息,循著稻妻神櫻樹上根脈流淌的某種氣息——和花散里的身上一模一樣的氣息,仔細找過了每一處神櫻樹的根木封印。

    花散里并非妖靈,也不是人類,若非如此,尋找人的過程本不該如此麻煩,她只是一縷殘存的意識,一團混合了神櫻樹瘴氣短暫現身的昔日影像的具現化,她擁有自己的意識,自己的思想,她是狐齋宮的一部分,卻也永遠不是真正的狐齋宮。

    阿娜爾更愿意稱呼她為花散里。

    狐齋宮認識是的淵下金色的龍女,而花散里認識的卻是最初的阿娜爾。

    根木的瘴氣散的很快,鳴神大社之下是最后的地方,也是阿娜爾相對而言最不想去的地方。

    再怎么說那也是雷電將軍的地盤,雷神眷屬親自盯著的地方……可這遲疑并未持續(xù)多久,少女便已經拂開那令人窒息的瘴氣,來到了神櫻樹的根部。

    ……至少,還是要見一面的吧?

    阿娜爾做了最壞的打算,然后就發(fā)現了一個問題——自己來的時間,巧,也不巧。

    說巧,是花散里就站在她的不遠處,無需再找,她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轉過頭時,似乎還想摘下面具,對著自己露出最后一個笑來。

    說不巧,是因為還不等花散里抬起手,那面具便已經因為沒了憑依的對象,空蕩蕩的落在了地上。

    “……”

    阿娜爾的目光在那精巧的狐貍面具上停留了許久,又仰頭看著上方的瘴氣四散恢復生機的神櫻樹根部。

    神櫻大祓已經完成,自此,最具象征性的存在——無論是人還是物——都已經不在了。

    少女面無表情的看著神櫻樹生機勃勃的根木,終于慢慢垂下目光,看向不遠處仿佛如臨大敵般的金發(fā)旅者。

    “……旅者。”

    她的聲音平靜,輕緩,是再溫柔不過的調子。

    “——怎么他媽的又是你呀。”

    阿娜爾面帶微笑,心平氣和地笑著說道。

    ————————

    娜娜其實就是被引導成功正式走上同諧命途了,考慮到星鐵好像雙重屬性蠻多的,比如景元巡獵老家走的智識,然后桑博歡愉令使結果是虛無命途……這里差不多是一個意思。

    令使是誰家的不重要,同諧大拐很重要。

    第111章

    離我遠點

    ——如此一來,我的職責就已經完成了吧。

    啊,只不過,除了我先前說過話以外,還有些特別的事情想要和兩位提及一下……說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祓除瘴晦,實行“神櫻大祓”之后,我唯獨只有一件事情……倒也不能說是放心不下,只是大概也稱得上一句故人相逢的,所以此時察覺自己即將離去,平白生出幾分悵惘留戀之心罷了。

    神櫻樹根之下的粘稠毒瘴已經散去,吸收了雷元素的絳紫晶蝶自不知名的角落之中舒展蝶翅,花散里孤身一人站在那一縷自高處投下的溫柔微光之中,白色的小精靈保持著一種落寞的安靜,空微微抿了抿嘴唇,放緩了自己的聲音,問道: “……你想我?guī)湍阕鍪裁磫?”

    “倒也稱不上幫呀。”花散里的聲音帶上了幾分無奈的笑音, “您也不知曉她是誰,不是嘛?只是踏上命運的旅人,您會遇到很多的人,無需因為這樣的理由去打擾她的——不知道那孩子是誰說不定反而才好,便請您把她當做您的旅途中遇到的每一種可能把,可能是與您擦肩而過的路人,可能是和您細心指點路程的好心人……垂釣之時偶然遇到的驚喜伙伴也說不定呢?”

    狐齋宮也曾說過同樣的話,不可結緣,徒增寂寞。

    只是,此時此刻就請尊貴的客人稍稍原諒她這份小小的私心吧,名為花散里的殘影說著叮囑的話,心中最后所想的卻并不是眼前她心心念念的命定之人,注定不能在某一處長久駐足的旅人也好,只是萍水相逢的狐面巫女也好,就請當做轉瞬即逝的朝露一般吧,請不要在意,請不要掛懷,若是在開始不曾結下深切的緣分,自然也就不會露出太過悲傷的表情。

    此時的心,究竟是如何的呢?

    花散里仰頭看著恢復了生機的神櫻根脈,她曾經無數次想象這個畫面,也曾無數次猜測自己心中此時究竟會想些什么……可真的到了這一刻后,她嘗到了一點點大概可以名為寂寞的滋味。

    很新奇,很少見,少見到了讓花散里更多是在享受品味這樣的感情了。

    她大致能猜到,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心情。

    就在不久之前,花散里認識了某個金色的孩子,金色的長發(fā),淺青的眼眸,她在迷霧渾濁的地脈洞窟中四處奔逃,無頭蒼蠅一樣跑到了自己的面前,只是一次見面幾句話而已,那孩子并非印象中的游刃有余,而是孤注一擲般將自己的手遞到了她的掌心。

    ……分明就是記憶中的容貌,可和狐齋宮記憶中始終從容又冷淡的金色龍女相比起來,卻又太過不同。

    她看起來要更加的膽小,可憐,溫暖又鮮活,花散里與她相處的時間嚴格來說遠遠不及狐齋宮認識龍女的時間,可即使如此,她也能完整分辨出兩端記憶中的區(qū)別。

    分明就是同一個孩子才對……可不知是命運最后的饋贈還是惡劣的戲弄,若是說狐齋宮相識的那位是淵下的龍女,那么花散里自始至終認識的,都只是名為阿娜爾的人類女孩。

    一段奢侈的,單純的,卻也是只屬于花散里自己的記憶和朋友。

    明明都到了這一步,自己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心有不甘……該說是狐齋宮本就是這樣的人,還是說花散里也該是這樣的性子呢?

    花散里微笑著想。

    只是稍稍有些寂寞罷了。

    ……稍稍有一些而已。

    不能讓名為阿娜爾的少女和花散里完成最后的告別,也沒有來得及完整轉述狐齋宮最后的幾句叮囑和感慨——

    花散里這樣想著的時候,身后忽然傳來了陌生的腳步聲,這里是影向山的內部,也是鳴神大社的正下方,若有外來者想要靠近的話,沒有自己這樣的“內部人士”幫忙引路,對方如何得知進來的方法就相當令人擔憂,可花散里下意識轉身的那一剎那,卻看到了一雙淺青色的眼睛。

    少女的身上還帶著屬于海水的氣息,于是花散里微笑起來——真好呀,她來和自己見最后一面了。

    這樣的話,無論是狐齋宮還是花散里,她們大概都能算得上是再最后一刻,終于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珍貴的朋友了吧?

    可也許也是應該說一聲抱歉的吧。

    花散里抬手撫上自己的面具的那一刻,她忽然就什么也不想說了,只能在心里的角落里,用最細微的聲音說著,真抱歉呀,又一次讓你看到了友人離去的景象……你明明與岸上的牽扯就只有這么一點,你在當年見過一次,如今卻不得不又讓你看了一次。

    真抱歉呀。

    作為賠償的禮物,您盡可自由的離去,無需為我流淚。

    *

    晶蝶掠過巫女原本站立的方向,沒有任何有形之物的阻擋,在飄散四溢如星辰碎屑般美麗的元素微粒之中,花散里的面具終于落在了地上。

    空僵在原地,看著面前的阿娜爾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忽然就不敢上前。

    ……這個又,就很有靈性了。

    旅者飛速調動自己的記憶,琢磨著自己和面前這一位究竟有多少新仇舊恨摞在一起還沒來得及處理,從蒙德樹下的零件到后面的論文摧毀對象,這期間也不知道還有多少有的沒的注入她不知道的或是自己還沒注意到的……

    總而言之,這個又字,當真是格外精準。

    花散里最后回頭的動作已經很說明問題了,然而少女那極具壓迫感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停駐了一會,便自顧自地邁開腳步上前,俯身拾起了落在地上的面具。

    阿娜爾看著手里的面具,出現了長達數秒的沉默,這期間就連派蒙也老老實實地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直至少女稍稍舉起面具,吹掉了剛剛落在地上時不小心沾染上的塵土。

    “別擔心,我知道她一直執(zhí)念神櫻大祓的問題,看起來是挑中了你來幫這個忙,我還不至于因為個人私事就無視朋友最大的心愿。”阿娜爾輕描淡寫的說著,她摸了摸手中的面具,停頓幾秒后,轉手遞給了面前不敢亂動的旅行者。

    “這個還是你拿著吧,畢竟是你陪花散里完成了神櫻大祓,這理應是你該收下的東西。”

    空沒有立刻抬手,而是有些猶豫地看著面前的阿娜爾,遲疑道: “可是……你們看起來是老朋友?”而且還沒有來得及說上最后一句話。

    就這樣給他,可以么?

    “放在你那里比較安全,”阿娜爾若無其事地說道, “畢竟比起對抗風龍,登頂雪山,鎮(zhèn)壓魔神,單槍匹馬完成神櫻大祓的旅行者,我也不過就是個連論文也沒能好好完成的普通學者罷了。”

    空: “……”

    蠻微妙的,被阿娜爾這樣打岔,先前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倒是散去了不少。

    “那先放我這里吧,”空放緩語氣,收起了花散里最后的面具,少女看著他的動作,又隨口補了一句: “……東西放在我這里不是容易弄壞就是丟掉,你那里的確比較好。”

    “你不介意就好,將來如果你想要的話,我也可以給你。”空沒把話說的太死,他也不是很想在花散里的話題上繼續(xù),只能沒話找話似的轉移話題: “不過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哦,因為我在璃月的論文課題被毀了。”阿娜爾心不在焉的回答道。

    空: “……”他險之又險的吞回去了那一句“你在璃月的論文課題是什么來著”,就算璃月的漩渦魔神當時稱得上一句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但是她會從一開始的蒙德跑到璃月的原因——

    旅者果斷選擇保持沉默。

    “然后我用了些旁門左道的手段來了稻妻,”阿娜爾又說,表情看起來冷淡地可怕, “本來是經人介紹,準備把稻妻的神櫻大祓當做論文課題的,畢竟神櫻樹根一直在此,有道具,有遺跡,根系附近有普通人肉眼也可觀測的直觀污染現象,鳴神大社有殘卷記錄作為補充證明,有了這些東西寫論文,那么就完全沒有問題了。”

    派蒙小小聲地問道: “但是這些東西現在也有啊……應該不影響論文吧?”

    “影響啊,”阿娜爾面無表情地回答說, “簡單來說的話,我要寫是的‘裝滿一杯污水的杯子’,可以寫這個杯子是如何容納了污水以及相關的具體過程,并且保證自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確保這些污水不要滿溢出去——也就是神櫻大祓的實質究竟是什么;但是神櫻大祓完成以后,我現在能寫的是沒有裝著水的干凈空杯子,杯子雖然都是一樣的,但是已經是徹徹底底的兩碼事了。”

    派蒙開始瘋狂撓頭: “那,那我們帶你回璃月寫漩渦魔神吧?那附近很安全的,我們說不定還能趁機撈撈群玉閣的東西……不是打白工哦!凝光說會給報酬的!”

    阿娜爾再度揚起微笑: “這就好比把一棵樹連根拔起來后再在原地刨個坑重新種下去,除非你保證這棵樹拔出來再埋下去的這個過程里包括土壤和樹的根系都不會受到一絲一毫的影響……好了我親愛的朋友,現在猜猜看你們當時在璃月搞出來的動靜,教令院是否一無所知?”

    派蒙將求助的目光轉向了空,然而旅者神色自若,毫無反應,臉上帶著足夠平和的微笑,避免自己隨口提起點什么,然后就會驚悚的發(fā)現自己又一不小心搞砸了什么相當重要的東西。

    ……阿娜爾現在也不知道究竟是誰拔了蒙德雪山上的星銀大劍。

    他能回答什么,冒險委托和野外的魔物倒是沒有問題,教令院的論文……就算是身負諸多尊貴稱號的旅行者此刻也只能拔劍四顧心茫然。

    “那你接下來準備做什么?”空想了想,稻妻的眼狩令和鎖國令本來是個相當令人頭疼的麻煩,好在影也說過不久之后會解除,只是事關國策,執(zhí)行起來也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解決的事情,這里大概還要廢上不少時間……神櫻大祓已經完成,阿娜爾看起來也不是很想要繼續(xù)研究相關課題的樣子……除此之外還能幫點什么?海只島?天云峠?還是干脆帶她去一趟淵下宮?

    “我接下來準備做什么?”

    阿娜爾轉過頭,目光上上下下掃過一圈一臉無辜的旅行者,答得格外果斷: “離你遠點。”

    空: “……”

    少年屈指撓了撓臉頰,神情訕訕,稍顯微妙。

    ……還真是直白啊。

    “……你若是想要幫我尋找新的論文課題,大可不必,”阿娜爾稍稍緩和了一點語氣,耐著性子說道: “新的論文課題我腦子里目前有了大致的想法,只是許久沒寫了也不知道具體分寸,簡單來說就是我敢寫但是教令院倒不一定敢收……但是管它呢,反正我現在不缺素材。”

    “那就好。”空看起來松了口氣, “正式解除鎖國令應該還需要一段時間,這期間若是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牡胤剑M管開口就好了。”

    “……”

    阿娜爾沒有說話,而是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面前的旅行者。

    “你是正常手續(xù)進來的?”

    她忽然問道。

    空哽一下了,回答得較為委婉: “也許也不是那么正常……”

    派蒙迅速補充道: “但是我們現在是有合法手續(xù)的!”

    “哦,”阿娜爾點了點頭, “現在有合法手續(xù),也就是說還是用了人類可以理解的正常手段來到稻妻的對吧?”

    空: “?”

    你這個措辭嚴謹的地方就非常奇怪了。

    “沒關系,問題不大,”阿娜爾忽然就恢復了笑靨如花的樣子,看起來相當好脾氣的說道: “能確定這一點對我來說就夠了;換句話說,在稻妻鎖國令解除之前,你暫時不能離開這里吧?”

    空: “?”

    少年臉上的茫然之色更濃了。

    話是這么說沒錯啦……

    但是是不是好像有哪里不對的地方?

    ——肯定沒有不對的地方。

    如果還有閑工夫聊天的話,那么阿娜爾大概會這么斬釘截鐵的否認……但是考慮到旅行者的神出鬼沒無所不在讓她實在是不敢貿然去賭自己的運氣,于是她果斷選擇了閉嘴。

    鎖國令是個好東西啊……少女難得心花怒放的想,稻妻的官方辦事情有多費勁兒她大概還是記得的,就算是旅行者這樣的家伙大概也沒辦法第一時間從稻妻脫身離開,至于他的下一個旅行目標在哪里阿娜爾甚至沒有心情再去問了,比起等待人類繁瑣又磨蹭的流程手續(xù)規(guī)規(guī)矩矩離開這里,她感覺還是直接跳海從稻妻游回須彌比較快一點。

    不過如果走海路的話,大概就是要走奧摩斯港那條路了?

    阿娜爾思考的時間甚至沒超過半秒,就果斷地跳回了海里。

    全力以赴的水族在水下的速度遠勝于任何已知的海上交通工具,甚至于還不等鎖國令解除的消息傳出去,阿娜爾就已經回到了自己記憶中最懷念的草木的故鄉(xiāng)。

    ……但是她是不是不小心忘了什么相當重要的東西?

    坐在岸邊慢悠悠絞著頭發(fā)打發(fā)時間的阿娜爾陷入了沉思之中,直至被巡邏過來的風紀官拍了拍她的肩膀,順勢揚起腦袋看過去的少女才慢半拍地想起來自己什么東西給忘了。

    站在少女身后的風紀官倒也稱得上一句舊相識,這位名為阿拉夫的風紀官神情復雜地用力閉了閉眼,甚至是深吸一口氣緩了好一會,這才慢慢說道:

    “……你這是偷渡回來的嗎,娜娜?”

    阿娜爾: “……”

    阿娜爾: “…………”

    身上不要說身份證明入境憑證或是教令院開的各類手續(xù),就連摩拉也找不到一枚的小金毛沉默許久后,終于露出一個無比乖巧的微笑。

    啊,好像真的是誒。

    第112章

    謀劃

    老實說,阿拉夫從沒想過這種類似于自己人背刺一樣的經歷會發(fā)生在他的身上。

    可阿娜爾的信息還真就沒有在虛空系統(tǒng)更新……風紀官不大相信的在虛空上刷新了一下,顯示阿娜爾此時的定位點應該還在璃月那邊才對。

    阿拉夫低頭看著阿娜爾,阿娜爾也一臉無辜的看著他。

    阿拉夫: “……”

    嘶。

    這又是個什么情況?

    阿拉夫看著少女姿勢端莊一臉乖巧的樣子,忽然感覺到了一點久違的頭疼。

    “……總而言之,我們先不說別的,”這位壓根沒帶著加班打算的風紀官感覺自己的大腦神經正在瘋狂彈跳,但還是耐著性子問道: “虛空這里顯示你應該還在璃月才對……璃月和須彌,這條路我怎么想都想不到你要怎么走我才能在奧摩斯港見到你啊,娜娜?”

    就算——就算退一萬步來說,阿娜爾弄丟了所有手續(xù)不得不“偷渡”回來,那最常見的路線難道不是璃月層巖巨淵到化城郭的那條路嗎?她再怎么迷路也不可能繞這么一大圈子跑到奧摩斯港來啊……還弄得自己一身水,總不能是從璃月港游到奧摩斯港這邊來的吧???

    “哦,非要說的話因為我中途去了一趟稻妻?”阿娜爾笑瞇瞇的回答說, “只不過稻妻的情況很特殊嘛,進去很麻煩,出來也很麻煩,所以我干脆就直接從那里游回來啦。”

    “……令人驚嘆的發(fā)言,阿娜爾小姐,”阿拉夫先生客客氣氣的回答說,不是從璃月港游回來的,而是從稻妻游回來的,四舍五入就是沒什么區(qū)別的離譜, “雖然我很想帶你先去醫(yī)院看看腦子是不是因為畢業(yè)季論文卡得有些不太正常,但是我們現在還是先把你的必備手續(xù)補辦一下吧。”

    “哎呀呀,太客氣了阿拉夫先生,”阿娜爾笑嘻嘻的飛快跟上去,嘴上說著不好意思,動作倒是非常痛快,對方只是無奈的瞥了她一眼,低聲提醒道: “本來按著規(guī)定是需要讓你排隊等一陣子或是干脆送你回教令院的……但誰讓最近賽諾大人不在教令院這邊呢,就當是我為了避免大風紀官回來就要頭疼加班好了,何況你也不想回去就被他關在辦公室里摁著抄教令吧?”

    阿娜爾先是瘋狂搖頭,隨即注意到另外一句話, “賽諾不在教令院?”

    “不在,”面對阿娜爾,阿拉夫倒是答得很干脆,沒什么隱瞞賽諾行蹤的意思, “教令院那邊最近的氣氛老實說不算很好,我也是感覺有些不對勁所以才申請調崗來奧摩斯港這邊的,賽諾大人說不定也是因為差不多的理由吧?他去的地方沒人知道,不過反正總歸他一個人行動的次數也蠻多的,倒也不奇怪就是了。”

    嗯……

    阿娜爾笑笑沒在繼續(xù)問下去,只是在阿拉夫準備幫她補辦手續(xù)的時候,冷不丁就被阿娜爾拽住了手腕。

    “先不急。”

    女孩輕描淡寫的說著,表情看起來也是真的不著急, “手續(xù)可以先等等,虛空也不忙著現在登入進去。”

    雖然在她的印象里,在璃月收到須彌的來信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但是依稀還是能記得一些關鍵細節(jié)的,導師當時就在催促她趕快回來,養(yǎng)父的信上內容卻是截然相反的意思,以及如果她沒記錯的話,賽諾的信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收不到了。

    “啊?”阿拉夫一臉莫名其妙,但很快就轉成了無比警惕的樣子: “小姑奶奶,你有什么事情直接說就是,千萬別搞我啊……”

    “哦。”阿娜爾很干脆地回答說, “我論文還沒寫。”

    “哈?”阿拉夫更加不可理解了: “你不是出去好久了嗎?而且你都回來了還沒寫完?”

    “沒寫完啊,”少女面不改色,繼續(xù)說道: “畢竟我在璃月的研究課題是那位鎮(zhèn)壓了數千年的漩渦魔神奧賽爾……”

    “停。”阿拉夫干脆利落的打斷了少女的發(fā)言,非常悲痛的抬手拍了拍她的腦袋: “懂了。”

    阿娜爾垂下眼睫,煞有其事地嘆了口氣: “所以明白了吧……我現在要是補辦手續(xù),重新在虛空上登記,那我現在就要回去教令院交論文了……”

    “我懂啊,我懂啊,”哪怕是風紀官也都曾經是教令院畢業(yè)的學生,阿拉夫一臉心有戚戚地摸摸下巴,下意識地跟著回憶起自己的學生時代: “我當時還好啦……但是我同寢室的室友是明論派的學生,我還記得他的論文大綱才剛剛過了導師那一關,他主要研究的那顆星星就從天上掉下來了……”

    阿娜爾: “是吧。”

    阿拉夫: “是啊……”

    這個理由的確是客觀角度上不夠充分,但是非常能令人信服,阿拉夫瞬間就理解了女孩不愿意第一時間補辦手續(xù)錄入虛空的打算, “我倒是無所謂,不入城的冒險家和沙漠來的傭兵在奧摩斯港這邊也不在少數,非要說的話,沒有手續(xù)的‘偷渡客’也有‘偷渡客’自己的活法,但是你總不能一直這么耗著吧?”

    “沒事的,我再怎么說也是差一點就要進入生論派的學生,野外生存什么的對我來說從來不成問題,”阿娜爾笑瞇瞇的擺擺手,溫聲解釋道, “總而言之,我準備這段時間先把我的論文準備一下,這樣回去的時候也好有個說法。”

    “你時間不多哦?”阿拉夫好心提醒道, “你沒問題吧?”

    “沒問題沒問題寫得完的。”

    少女笑著回答。

    她現在是沒什么避諱,也沒什么不敢寫的;至于寫完以后,她那位導師敢不敢收,之后又敢不敢錄入虛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簡單達成約定后,風紀官便不再過問阿娜爾的情況,奧摩斯港貿易繁榮,在這里能輕而易舉找到各國的珍貴貨物,只是一般經過正常手續(xù)的貨品基本上都是稅費高昂,落地須彌再轉手賣出后就是另外的價錢,足以令不少小商人都不得不望而卻步;

    但價格和利潤擺在這里,奧摩斯港從來都不缺少為錢財動心的特殊任務,想要投機取巧的人從來都不在少數,正如先前的風紀官所言, “偷渡客”也有“偷渡客”的活法。

    風紀官雖大多是眼里不摻沙子的性子,可在這種地方活動的家伙,也都明白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

    阿娜爾不需要特意去尋找相關的線索,有些家伙會自己嗅聞著味道偷偷摸摸地摸過來,她現在需要的只是一處城區(qū)之外的清凈地方“完成論文”,這地方臨近奧摩斯港或是主要的商道附近最好,真正意義上的荒郊野外也沒問題;在認識她的人眼里,阿娜爾依然還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小姑娘,保證安全就好,倒是不必擔心她會搞出來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種時候,一些常識認知上的錯位感就很方便了。

    提瓦特本地人的慣常認知中,人類是只能通過神之眼才能正常使用元素力的,雖然這個世界的種族豐富多樣,神明的眷屬,各式各樣的元素生命,甚至于一些地方已經研究出特殊的元素使用裝置,但是這些東西大多與阿娜爾無關,她的身體素質就算在普通人范圍里也只能稱得上中下水平,所以某種意義上,阿娜爾只需要保證自己的住處不出現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就絕對不會引人懷疑。

    事實上,她也的確沒準備什么亂七八糟的,她手里不缺質量上乘的深海真珠,這些在龍蜥眼里連幼崽磨牙道具都算不上的玩意在岸上卻是千金難求的上等貨,阿娜爾掐著進度挑著人,手里的深海真珠陸陸續(xù)續(xù)賣出去了一批,換了一些錢后并未急著轉手,而是找人搭建了一處簡單的野外木屋就這樣在奧摩斯港附近住下了。

    作為落腳處來說,她自認為這里綽綽有余;屋內擺設也是簡單樸素,無論怎么看都只是為了緊急趕工論文的臨時住所。

    風紀官例行公事過來檢查了幾圈又提醒了幾句記得盡快回去教令院那邊登記后,也就隨的她去了。

    對于這些,少女自然都是好脾氣地一一應下,她最新準備的論文題目已經決定好, 《鶴觀文化變遷源流考》——單出內容來說,毫不客氣地犯了各種忌諱,除非導師的腦子被域外的異種入侵,或者連著虛空的不是大慈樹王而是猶格·索托斯……不然這就是一篇百分百不能過審的論文。

    但阿娜爾這一次倒不是為了論文過稿,而是想嘗試些別的東西。

    她感到了某些不對勁。

    這種不對勁不是說奧摩斯港的氛圍不對,嚴格來說這屬于阿娜爾自己一個人的猜測,從璃月收到信便有了疑心,但是一直沒有最關鍵的證據,這么長時間以來手里就連蛛絲馬跡的線索也沒有。

    很遺憾的是,有些時候沒有任何線索,反而就是最大的破綻。

    賽諾外勤不寫信情有可原……可她的爸爸居然也沒寫信,這就是個很值得思考的問題了。

    與其說是教令院出了事,不如說是教令院里她熟悉的那些人出了事。

    無論是迄今為止連回信都沒有的賽諾,還是在璃月期間父親寫給她的那封反復提醒她不要太早回來的信……麻煩定然是有的,若是一般的敵人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措辭百般婉轉,可是爸爸既然都已經這么做了,只能說他的確察覺到了某些危險所在。

    但是他不能開口,也不方便透露細節(jié),因為阻礙他的不是某個具現化敵人,而是他早已習慣遵守的某種固定規(guī)則。

    在此基礎上,阿娜爾做了個大膽的假設。

    ——出問題的大概率是教令院本身,或者說是掌管教令院,目前負責掌握規(guī)則的那些人本身。

    當然了,這些都只是阿娜爾稍顯冒犯的猜測,所以她現在也就只是寫一篇足夠讓她被關起來的論文,深入內部親自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就是這個論文嘛……畢竟很多事情都是親身經歷,所以里面的一些內容寫起來……她個人感覺還好啦,只是對于即將審閱論文的導師來說,大概還是有那么一點點刺激的。

    奧摩斯港位于灰色邊緣的人物比她想象得要多一些,她沒有貿然接觸所有能聯系到的人,也沒有試著將手里的東西賣到對方口中那個令人無比心動的高昂數字,阿娜爾在這些人面前維持著一種羔羊般自詡嚴謹實則破綻百出的偽裝,想必不久之后,這里不少人就會知道,奧摩斯港的野外住著個教令院的學生,社會經驗淺薄到可怕,大多數的社交技巧都是紙上談兵,落在老油條的眼里就顯得格外單純又可笑。

    那個小姑娘連找個保鏢都不知道,就那么住著最簡單的小木屋,根據可靠消息推測,她的手里應該還有一些沒來得及賣出去的極品深海真珠和一筆相當客觀的摩拉——

    至于為什么這么長時間都沒人騷擾她?哦,想來先前那親自上門造訪后只是不輕不重說了幾句話就離開的風紀官們就是個很好的證明。

    阿娜爾的論文寫了一大半的時候,又偷偷賣了一批成色極好的珠子,這一次終于有人扛不住誘惑,夜色昏暗,四下靜謐無聲,她簡陋的房頂上卻傳來了雙腳踩踏的吱嘎噪音,屋內的少女若有所思的一抬眼,動作不急不慢,先是撫平旁邊不知何時有些炸毛的羽扇,這才清了清嗓子,換上了故作警惕卻又難掩顫抖的細弱聲線: “……誰呀?”

    腳步聲突兀消失,沒有威脅,沒有逃竄,沒有任何聲音。

    ……這是跑了,還是因為什么原因掉下去了?

    ……不能啊。

    不應該啊。

    少女的表情寫滿了困惑不解。

    這里也沒有敵人也沒有危險,屋子里就只有一個柔弱無力的教令院女學生,她身上可是連防身的武器都沒有,總不能是因為擔心她拿珠子或者摩拉砸人所以怕痛先跑了吧?

    正當阿娜爾苦苦思索,琢磨著要不要引動水流簡單看看的時候,她的房門忽然被人輕輕敲了敲,聲音不輕不重,節(jié)奏也是恰到好處,不至于驚擾房間內可能正在專注學習的主人,也不會微弱到完全聽不見的程度。

    少女一臉詫異,正想感慨這位客人還真是規(guī)矩又有禮貌的時候,屋外就已經傳來了某個她相當熟悉的聲音。

    “開門,阿娜爾,我知道是你。”屬于大書記官艾爾海森的聲音在門后響起,慢慢悠悠的說道: “如果你不想我拖著外面這個昏迷的家伙去找風紀官的話,現在,開門。”

    阿娜爾: “………………”

    淦。

    第113章

    喝水嗎學長

    阿娜爾死死盯著那扇門,仿佛是試圖通過這種安靜的氛圍讓外面那位能夠理解什么叫知難而退,但是很明顯,比起她的欲蓋彌彰,門外的客人顯然比她想象中更理解她的性子,大約三五秒的沉默之后,艾爾海森便毫不猶豫地再度開口道: “你應該知道將來你的論文通過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慶祝,而是要去找我做材料登記吧?”

    阿娜爾:……

    嘖。

    艾爾海森站在門口耐心等候著,臨時搭建的木梯旁邊暈著今天晚上真正的不速之客,他想了想還是先來到這位“客人”身邊,大致檢查了一遍身上攜帶的東西,好在除了迷藥和一看就很能裝的東西之外并沒有什么其他的危險物品,沒有元素的煉金道具也沒有用作遠程聯絡的小道具,想來是個被錢財驅使所以鬼使神差想要試試運氣的家伙,但是因為太貪了,也太自信了些,所以單槍匹馬地孤身前來,連個幫忙放哨之類的同伙都沒有。

    ——幾乎是書記官兩手空空站起來的同一瞬間,透著溫暖柔光的樹屋房門終于也打開了。

    阿娜爾站在門后,站在那柔軟的暖光中,垂著那頭漂亮又惹眼的金發(fā),身上則是穿了一條裁剪簡單的紅裙子,瘦不瘦的,這種太過感性的話題從來都不是艾爾海森興趣范圍內的東西,不過這個角度看上去,她的外表瞧著倒是與離開時自己記憶中的樣子沒有任何的區(qū)別。

    ……不過,還是有點稀奇的。

    艾爾海森想象中的畫面應該是小金毛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探出腦袋左右掃視一圈,不會第一眼看到是因為下意識地逃避心理以及自己站的位置正好是開門的視線死角,她也可能在最后幾秒的時間里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他已經走了;不過看到自己的時候大概也不會很驚訝,因為她的本質是那種難得很有自知之明的聰明人,所以更多的是一種不甘不愿的“果然如此”。

    但阿娜爾這一次沒有任何遲疑,她的門大開著坦然站了出來,也不知道是真的無所畏懼還是對他太過信任,完全不擔心外面是不是還有沒來得及處理的“訪客” ;少女仿佛是有所預感一般直接轉過頭來,月光下那雙淺青色的眸子看起來不像是記憶中那樣如幼犬般溫和圓潤,反而平白生出了一種陌生的,冰冷的,非人般的凌厲感。

    ……可下一秒她耷拉下眼皮,當著本尊的面毫不客氣地嘖一聲,那若有似無的疏離感瞬間煙消云散,女孩垂著眼,臉上露出了顯而易見的嫌棄表情。

    “……你不是不加班嗎。”

    “我當然討厭加班,”艾爾海森回答地倒是干脆: “但是不喜歡加班又不代表我永遠都可以不加班……當然,你要是想要繼續(xù)逃避某些現實,那我也可以說我不過是個在今天晚上偶然路過的普通人,看到有人圖謀不軌所以好心出手幫忙。”

    阿娜爾: “……”

    阿娜爾: “……這是什么新型的地獄笑話嗎。”

    “當然不是。”艾爾海森坦然回應著,他的語調是一如既往地平鋪直敘,從頭到尾連個情緒起伏都沒有, “只是看你很不想承認我真的會出現在這里,配合你短暫地逃避一下現實而已,滿意嗎。”

    “……”

    少女沉默許久,隨即垮下肩膀,緩緩將額頭抵在了仍搭在門板上的手背上。

    ……所以說,我為什么要開這個門呢。

    “不過你執(zhí)意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我在奧摩斯港有些額外的任務,”艾爾海森答道。 “至于加班的問題倒也很簡單:先前遞交上去的三倍工資的申請都已經通過了,那我自然就來了。”

    阿娜爾沉沉嘆了口氣,低頭看了一眼地上還暈著的那位客人,眼睛已經下意識地開始掃描附近的適合的位置,還是艾爾海森先一步隨手一指,平靜道: “那附近倒是有一處灌木叢蠻合適的,我可以幫你拖過去。”

    女孩此時從樹屋里走了出來,乖乖蹲在旁邊看著艾爾海森的動作,她聽到這句話后表情有些不可控的扭曲,書記官的話沒有說完,但是她很清楚對方的言外之意。

    支使這位“文弱學者”幫忙做點體力活的額外報酬,是一點必要的情報交換。

    艾爾海森說得自然有平靜,可女孩沒開口,他也就沒有任何動靜,端的一個穩(wěn)如泰山紋絲不動,絕對不會多干一點規(guī)定范圍之外的動作——哪怕只是彎彎腰比劃比劃呢。

    但是稱得上意料之中的是,她沒有點頭同意或是直說不行,卻也就代表了她沒有拒絕。

    “……對了,”確定沒問題后,輕輕松松地單手拎起對方的后領,樣子看起來好像是想要就這么直接粗暴拖過去的書記官神色自若地抬起頭,又相當自然地問了一句: “你屋子里有類似酒精之類的東西嗎?”

    阿娜爾看起來梗了一下: “為什么不能偽裝成野外被野獸襲擊的樣子。”

    “因為野獸不會用劍柄砸人腦袋又把他踹下去造成震蕩昏迷的情況,”艾爾海森的語氣比起先前多了些奇怪的放松和隨意的感覺,他不否認自己很享受這種無需多費口舌,雙方彼此能迅速跟上談話節(jié)奏的愉悅感。

    要是不想第二天被風紀官敲門問候天氣,那么最好就是偽裝成常見且不可控的意外,遭遇到野獸襲擊是常見的麻煩,酗酒過多的醉漢隨機暈倒在路邊不小心砸到了腦袋也是一種可能。

    “不要心疼你的儲備了,拿出來吧。”

    阿娜爾嘀嘀咕咕罵罵咧咧的回屋了,沒過一會她還真的拎著個瓶子走了出來,女孩跟著艾爾海森的腳步很快來到了不遠處的灌木叢中,她在書記官平淡的注視中先是把酒瓶里的東西隨機撒了幾個地方,這才掰開對方的手指,把只剩下一小半的酒瓶塞進對方手里。

    “感謝你的‘業(yè)務’一如既往的熟練,沒有增加不必要的麻煩,阿娜爾小姐。”

    “多謝您的夸獎,您下手的分寸也是同樣值得夸贊,不必另想理由偽裝現場,艾爾海森先生。”

    兩個人短暫且敷衍的達成了某種奇怪的共識,站在那兒欣賞了幾秒自己的“行為藝術作品”后,阿娜爾忽然冷不丁問道: “不過你怎么發(fā)現是我的。”

    “倒也沒有很難,”艾爾海森頭也不抬地說道, “教令院剛出去的學生大多天真愚蠢且容易自視甚高,極少數覺得自己足夠謹慎的落在旁人眼里也都還是相當容易上鉤的對象,但是相對而言,他們也很容易成為某些特殊人物眼中的重要關照對象。”

    教令院的立場地位擺在那里,學生的自尊心又是個相當敏感的玩意,奧摩斯港的風紀官對他們如今甚至已經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程度了,除非遇到了什么超大規(guī)模影響極其惡劣的行為,否則基于占便宜開始的糾紛,一般情況下奧摩斯港的管理者不會太過認真上心,就當讓學生們吃一塹長一智,也算是避免了未來發(fā)生更大的麻煩。

    這某種意義上方便了艾爾海森的調查,自己親自上陣已經不太合適了,被對方反復提防,原本捏在手中的線索如今也不得不被迫作廢;但順著這些學生往下繼續(xù)倒是方便了不少,只是清澈且愚蠢的教令院學生們并不適合更深入的調查行為,艾爾海森又不能反復在教令院的學生面前出現,調查一度陷入了某種無奈的僵局之中。

    阿娜爾眨巴眨巴眼睛,仰起頭一臉不解: “可你還是沒說你怎么發(fā)現是我的。”

    艾爾海森瞥她一眼,一貫冷淡的眼睛里似乎是有些微妙的無奈。

    “聰明人眼中同類大多相似,與之相對是的蠢人的行為千奇百怪難以預測,”他言簡意賅,眸光平靜: “……簡而言之,見多了類似的情況,忽然遇到一個天真愚蠢的程度恰到好處的家伙,你很難不去多看一眼。”

    阿娜爾: “你就不能繼續(xù)你那個天真愚蠢的評價然后就這么離開嗎。”

    艾爾海森: “我很想,阿娜爾小姐——但是你有沒有考慮過是你的扮演行為自身很有問題,看起來非常像是流水在線下來的量產模板,或是虛空推演運算出來的標準成果。”

    阿娜爾: “那也有可能是別人,你怎么就知道那么大個教令院沒有誰是正好愚蠢的恰到好處。”

    艾爾海森: “可因為你之前在教令院的時候,很多時候的愚蠢行為就是恰到好處的。”

    而這一次的深海真珠帶起的影響和波動,幾顆深海真珠雖然罕見,但是在繁榮富庶的奧摩斯港看來也同樣是平平無奇小打小鬧的程度,在風紀官顧及不到的地方,無知又自負的學生為了錢財擅自出手賣掉手里的東西,搭配本地地頭蛇遏制不住的貪婪和躁動心,這樣的發(fā)展簡直再正常不過了;此時無論她無論是警惕地后退一步抽身而退,還是選擇繼續(xù)維持先前傲慢自負的人設深入其中,與更大的商人交談,都沒有任何問題。

    一切發(fā)展合情合理,挑不出半點違和的錯處。

    ——很像是阿娜爾會有的選擇。

    阿娜爾在過去很多的時候看起來平平無奇,無論怎么看都只是個普通平凡又難免冒失的新手學生,她聰慧的程度在一般好學生的理解范圍內,偶爾會惹出一些看起來頭疼的麻煩,但通常情況下卻也不會真的造成太大的損失和影響——這其中固然存在著大風紀官賽諾對她的影響和管束,但換一種角度思考,卻也代表了在宏觀意義上的管控,對方的掌控能力可能超出了普通人的預期范圍內。

    她展現出的優(yōu)秀是正常人可以理解的優(yōu)秀,她犯下的錯誤也是普通人可以心領神會的愚蠢。

    ……倒不如說,原本屬于阿娜爾的一些不可思議的行為,在賽諾的反復介入和影響下,絕大多數人甚至已經生出了一種習以為常的心理:畢竟有這么一位關系親密的青梅竹馬跟著,膽子越來越大好像也情有可原的樣子。

    而且可能正是因為大風紀官那無時無刻的嚴防死守,他的這位學妹看起來在“扮演”方面好像也漸漸沒有了太多的自知之明,她的扮演行為在有心之人看來同樣敷衍又冷淡,與其說是為了討好普遍群體和常規(guī)意義上的社會規(guī)則,不如只是在順從她親近之人的期待,讓自己看起來真的就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孩。

    阿娜爾: “……很明顯嗎?”

    艾爾海森語調平淡如常: “你應該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如果你想要繼續(xù)跟在大風紀官身后當個‘乖孩子’,那么也可以當做我什么都沒說。”

    阿娜爾嘖一聲: “那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是我的問題,只能說教令院沒有開藝術類的科目真的太令人遺憾了……而且我沒有去過楓丹,無法親自體會歌劇和角色扮演的真正魅力。”

    “在某種意義上我愿意贊同你的看法,”艾爾海森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隨即轉過腦袋俯視著旁邊那個金燦燦的腦袋,很平靜地問道: “所以我們要在這兒就這么聊上一晚上嗎,學妹。”

    阿娜爾也順勢仰起頭看著他,很真誠的問道: “所以你就不能當做無事發(fā)生,就這么回去嗎學長?”

    艾爾海森聞言只是輕描淡寫的一挑眉,沒說話。

    他面無表情盯著阿娜爾長達幾秒,然后緩慢地,平靜地,若有所思的低下頭,看著面前那個捏著酒瓶昏迷過去的“醉漢”,許久不曾說話。

    阿娜爾立刻側開一步,迅速且果斷地抬起手: “如果學長不介意我那里只有清水可以招待的話。”

    “不介意。”艾爾海森已經從善如流邁開一雙長腿,非常自然地走在了阿娜爾的前面, “晚上喝茶或者咖啡會睡不著覺的,學妹,就算是趕論文期間也請不要攝入過量,咖啡過量的下場你可以參考某位妙論派的前輩,前車之鑒。”

    阿娜爾: “……”

    所以她究竟是為什么要把他邀請進屋做客的?

    哦,因為他搞事情的時候發(fā)現自己也在搞事情——

    好極了。

    阿娜爾面無表情且自暴自棄的想著,現在她要是想要舉報艾爾海森就勢必要自爆一波,而艾爾海森想要搞她也難以避免會被自己拉下渾水的可能——換句話說,她一不小心成功把自己綁死到了艾爾海森的同一陣在線。

    少女深吸一口氣,看著已經走進屋子里的大書記官忽然道: “那個,學長——”

    艾爾海森甚至沒有回頭,目光掃過攤放在最上面的論文草稿,輕描淡寫的說道: “你的論文畢竟已經拖了這么久,回去后我可以幫忙直接開審批通道,有你本人簽字就行。”

    阿娜爾原本準備好的發(fā)言瞬間戛然而止。

    少女面前高挑的青年緩了幾秒后才若無其事地轉過頭,氣定神閑的問道: “忽然想起來這茬就順口提醒了一句……對了,你剛剛想說什么來著,學妹?”

    阿娜爾: “……”

    阿娜爾: “……吹了這么久的冷風,喝熱水嗎,學長,我這兒有蜂蜜。”

    第114章

    我?guī)湍?br />
    大約是三分鐘后,堂而皇之占據了屋內唯一一張座椅的艾爾海森抱著手臂,盯著自己面前那杯冒著騰騰熱氣的水,陷入了某種陌生的沉思之中。

    水是新燒的,蜂蜜是剛買還沒開封的,杯子是才翻出來沒用過的,屋內擺設簡單至極,一套桌椅一張木床,兩個柜子用來擺放一些日常用品,臨時搭建的樹屋還能翻出來第二個杯子的原因大概還是家具商人不賣單件,必須要保證四加一的捆綁銷售。

    書記官認認真真觀察了一圈,確信包括床榻在內,整個屋子里使用痕跡最多的地方居然還是桌上凌亂堆放的草稿紙和已經用了一半的墨水瓶;

    因為他占據了這唯一的椅子,樹屋真正的主人此時也不得不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床邊,她臉上那點對待學長的敷衍的恭敬之情終于在漫長的等待中煙消云散了,這會正面無表情等著大書記官的下一句話。

    但是艾爾海森好像短暫遺忘了他的真正正事,注意力留給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且明顯與第二天的行程毫無關系的事情上。

    “你在外面過的很拮據嗎?”

    他冷不丁問道,一雙形狀漂亮的眉微微壓下來,連帶著那雙色調奇特的凌厲眼眸也透露出些許類似于審視般的光彩: “照理來說學妹不會缺摩拉才對。”

    且不說賢者級別的薪水向來都是令人羨慕的豐厚,賢者納菲斯從來不會虧待自己的孩子,就單單是那位大風紀官愿意給她花的錢也從來都不是個小數目。

    就算因為某些特殊原因斷掉了和教令院的聯系,艾爾海森也不覺得阿娜爾會是沒了外界資助就寸步難行的類型。

    “為什么忽然說這個?”阿娜爾皺起眉頭,有些茫然,但更多的還是謹慎, “……我不缺錢,你如果知道怎么過來找我,就該知道我現在應該稱得上是奧摩斯港最有錢的人之一。”

    “我說的也不是現在,學妹。”艾爾海森說道,他抱著手臂,僅僅只是以眼神示意那個目前屬于自己的水杯,蜂蜜罐子也在旁邊,雖然說是要他自己調味的意思,但是仍然不可否認的是包裝貼紙還留在蓋子上,昭示著從買回來到現在從未用過的事實。

    艾爾海森的目光重新落回少女的臉上,幽幽說道: “我只是記得你寫論文一直都有消耗大量甜食的習慣,日常也喜歡薔薇奶糊和棗椰蜜糖用作快速補充精力的手段,

    你的論文進度擺在這里,可是你這瓶蜂蜜瓶蓋落灰顯然還沒開封,是在外面改了吃甜食的飲食習慣還是什么其他的理由?”

    阿娜爾神色一滯。

    好端端的,突然問這個做什么。

    女孩表情比起驚奇和受寵若驚不如說是一種顯而易見的悚然和警惕: “……這是什么教令院的最新軟性工作績效指標嗎,比如說必須要保證人文關懷落實到位什么的?”

    艾爾海森瞥了她一眼: “我的提問無論怎么想都合情合理,所以你為什么不能相信這是一次來自學長的普通且正常的關心慰問?”

    阿娜爾想了想,非常嚴肅的問道: “書記官大人,你的職務范圍終于從書記官成功轉到阿彌利多學院,開始在我爸爸手底下干活了嗎?”

    “……我沒有換職務,還有,記得叫學長。”書記官面不改色的說道, “事先聲明這不是什么道德低下的偷窺行為,這只是一種最正常不過的日常觀察和收集情報。”

    阿娜爾: “我還什么都沒有說。”

    “我也什么都沒有說,”艾爾海森平靜道。

    阿娜爾: “所以這日常觀察和收集情報的行為到底哪里正常了?”

    “沒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艾爾海森還是那副淡定冷靜,仿佛永遠可以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 “客觀事實就是我們很久沒見面了,學妹,我和你的那些‘老熟人’‘老朋友’不一樣,你離開教令院的這段時間沒有過任何的聯絡,為了合作的穩(wěn)定性考慮,我需要確保你的脾氣秉性生活習慣是否產生變化——不過很高興你出去一段日子后回來沒怎么變,這樣我們的確可以正常進行下一步了。”

    阿娜爾眨了眨眼睛,花了幾秒的時間思考自己的脾氣習慣和吃不吃糖什么的,和他們后續(xù)任務到底有什么必然的聯系……

    然后她發(fā)現自己想不出來。

    “我只是覺得沒什么必要,”女孩回答說, “我現在用不著那個。”

    若不是艾爾海森忽然提起她甚至都已經忘了自己曾經也算是個甜舌頭,不過當初是因為腦力勞動者難以避免的體能問題,她沒有足夠強悍的身體素質支撐教令院里那些漫長枯燥的學術研究,日常通常都是依靠大量甜食來滿足自己的身體消耗以及緩解精神壓力。

    “那你可以看情況考慮是不是要把這個習慣撿回來。”

    艾爾海森說道,他終于伸出手擰開了蜂蜜的罐子,只是木勺在女孩的杯子上方停住了幾秒,見她眼神猶豫后點點頭,這才將兩勺蜂蜜攪進她的杯子里——至于他自己的,清水就好。

    “對于賢者納菲斯這類的人來說,給親人的關心和體貼總是越多越好,看到你身上的變化太多總歸不是什么好事情。”

    阿娜爾懵懂接過對方遞來的水杯,很不理解為什么不僅話題被對方帶著走,就連自己的生活習慣好像也要順著對方的意思做出相應的改變……或者是恢復原狀?

    她皺著眉,在艾爾海森的注視下低頭抿了一口手里的蜂蜜水,區(qū)別于她早已習慣的清水滋味,蜂蜜純粹而厚重的甜味再度侵占了她的味蕾浸透她的喉嚨,太甜了,是一種因為太久所以沒有品嘗過,所以會感覺到難以接受的陌生的甜。

    少女淺嘗輒止的嘗了一口后就放下了水杯,艾爾海森的目光變得有些深沉了起來,他盯著那個杯子沉默了幾秒,最終還是轉開了視線。

    “介意我現在先看看你的論文嗎?”他問道。

    阿娜爾聳聳肩,得到主人許可后書記官拿起了寫完的那一部分,正當阿娜爾以為自己終于可以稍微安靜一會的時候,艾爾海森忽然又開口,把這件事又重復了一遍: “不過我個人會建議你這段時間重新補充一下甜食或是調整自己的飲食習慣,以免回去的時候會被人察覺到什么問題。”

    阿娜爾覺得這種提醒簡直莫名其妙: “能有什么問題?”

    “你知不知道你在教令院時期經手過的圖書很容易殘留一種特殊的甜味?”艾爾海森頭也不抬地說道,渾然不覺一旁的少女瞳孔地震滿臉驚恐的樣子,坦然說道: “而且你挑的基本都是冷門中的冷門,除了你以外很難再找到第二位借閱的對象——得益于學妹的‘影響’,那段時間我的某位同居室友看我的表情活像是在看什么心口不一的變態(tài)。”

    阿娜爾: “……???”

    “所以這依然是一次好心的提醒,學妹。”艾爾海森說, “你應該知道,提納里的嗅覺比我這種普通人類可要敏感太多了。”

    女孩的下一個動作是反射性抬起胳膊聞了聞自己的手臂,沒有除了水之外的味道,如果不是因為艾爾海森還在這里,她大概現在就要摸黑去跳海抓一只龍蜥過來幫她確定一下自己身上有沒有奇怪的味道。

    “我不信,”阿娜爾狐疑道,神情甚至有些微妙的不悅: “沒有任何一種糖的味道能從我身上殘留到書上還殘留那么久的時間,我沒有噴香水的習慣,也從來都不會在圖書館吃甜食。”

    “當然沒有,我一向相信學妹作為學者的道德素養(yǎng),”艾爾海森理直氣壯地回答道, “氣味也是異物的一種,弄到書本上有違教令院的圖書管理條例。”

    阿娜爾: “……?”

    阿娜爾: “所以?”

    艾爾海森淡定道: “騙你的。”

    沒有任何一種甜品的味道能從一個人的手上留到書上,還能清晰保存到下一次借閱的時候。

    阿娜爾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這里我現在可以確定的一點是,我的提醒不算是全無作用,你的確有什么特殊的經歷,大概類似于‘因為沒有錢所以也很久沒在吃過甜食,身上沒有過去熟悉的氣味,很容易在提納里這種感官敏銳的人面前暴露問題’這種情況。”

    憑那位賢者大人和他得意弟子非同一般的嬌慣態(tài)度,一般的小問題她應該很容易地就能糊弄過去,反應如此明顯,很有可能不是什么路上沒錢所以衣食拮據之類的小問題。

    這位從出現開始便始終游刃有余掌握談話節(jié)奏的青年沒把話說的太透,他大部分的注意力留給了面前的這份論文,大致翻閱了一多半的時候,艾爾海森曲起手指敲了敲手中的文稿,他的眉頭稍微皺緊了一點,但沒有露出類似于不贊同的神色。

    論文還沒寫完,但是顯而易見,這一篇是完全脫胎于過去阿娜爾的行文習慣,內容對比她的過往求穩(wěn)為主的論文來說,完全稱得上一句激進又兇猛;若是教令院的氛圍再開放些,她完全可以憑著這一次的論文內容迅速躋身教令院年輕一代最優(yōu)秀的人才之一。

    比起生論派妙論派這種可以基于客觀事實開展各項課題發(fā)展研究的學派,因論派受限于教令院的各項規(guī)則和起始的六宗罪,大部分探索方向都是束手束腳又淺嘗輒止,可這一次的阿娜爾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她毫無顧忌地在這篇《鶴觀文化變遷源流考》里寫了太多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東西,她的筆鋒觸及到了神明創(chuàng)世更早之前的歷史,并在文中給出了她那堪稱瘋狂的一系列相關推論。

    人類進化和歷史變遷的推論,鶴觀祭祀引發(fā)的生死論證和對神明的敬畏之心,在她的筆下,歷史之外仍有被神隱藏的未知,而提瓦特的未知禁忌之外仍有不可理解的世界隱秘,敬畏神而不行奉獻,慢言奧秘而心無懼怕——

    ……教令院最初制定的,禁忌六宗原罪,她倒是在這薄薄幾張紙里給大大方方地犯了個遍。

    艾爾海森意猶未盡的翻開下一頁,只是后面厚厚一摞都只是用來墊著的空白稿紙,一個字都沒有的那一種。

    這一次,書記官的沉默的時間明顯比之前長了很多。

    “……學長?”

    理論上現在就該被大風紀官抓走驅逐出境的“犯人”仍乖巧地坐在床邊,她的雙手交迭放在膝上,臉上露出了一點弧度完美的溫和微笑,和她隨手放在枕頭旁邊的木頭面具上的弧度有種微妙而詭異的相似。

    “我的論文有什么問題嗎?”

    艾爾海森沒有露出震驚和不可思議的表情,他的確有些猜測,比如說很久之前便對這位敷衍藏拙的學妹有些更高的期待——可如今一看,他當時的猜測還是太保守了些。

    書記官的手指穩(wěn)如盤石,他很小心的沒有弄壞謄寫好的論文紙張,只安安靜靜地垂下濃長眼睫,思考著自己下一步如何才稱得上一句最合適。

    “……你要是這么寫的話,我大概能理解為什么你先前的反應表現得就像是流水線量產的標準化了;如果你的最終目的不是局限在奧摩斯港范圍內,而是直接針對教令院內部來做后續(xù)計劃的話,這篇論文的確非常好用。”

    艾爾海森終于開口了。

    而阿娜爾挑起眉。

    “我還以為您會勸我點什么呢,學長。”

    “勸?”艾爾海森嘖一聲,表情有些嫌棄: “如果你有一位太過樂于助人的室友,你就能更深刻地明白什么叫‘放下助人情節(jié),尊重他人命運’。”

    啊,卡維學長的確有那么一點點……人太好了。

    “何況教令院內部就算真的有奇怪的地方,也很難被察覺,畢竟如果一整個教令院都是瘋子和蠢人的話,那么一點無法預料的意外和無法理解的命令要求自然也就不足以引起大部分人的懷疑。”艾爾海森說,并不吝嗇分享自己的已知情報, “能讓學妹放下那么多忌諱做到這一步也要深入進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想來肯定是和某些人有關的,我作為一個局外人,自然找不到任何阻止的理由。”

    “但你的論文要是這么寫的話,你大概就很難找你的那位青梅竹馬來幫忙了,”艾爾海森忽然說道, “如何?你幫我完成奧摩斯港的調查,我?guī)湍阃瓿赡阍诮塘钤旱暮罄m(xù)計劃。”

    少女歪歪頭,微微皺起眉頭: “你幫我?”

    艾爾海森跟著點頭,篤定道: “我?guī)湍恪!?br />
    這一次,艾爾海森并沒有沒等上很久就等來了對方的點頭,他眉眼弧度稍微松弛了幾分,聲音聽上去也放松了一點: “那么首先第一步,你的論文需要稍稍修改一下‘尺度’問題……究竟是被關押審查還是直接被流放去沙漠那邊,區(qū)別還是很大的。”

    他轉身去拿桌上的筆,目光卻被放在一旁完全不屬于須彌工藝的漆黑羽扇吸引了目光: “這是什么?”

    阿娜爾神色一怔,下意識開口道: “那個是——”

    只是女孩的話還未說完,手掌不經意間懸在羽扇上方的艾爾海森忽然感覺手背一痛,他動作一頓,還是緩緩轉過手來,自己的手背上被風劃開一道細細紅痕,沁出了幾點殷紅血珠。

    艾爾海森盯著自己的手背,又看了一眼旁邊已經反射性跳起來一臉緊張看著這邊的阿娜爾,停頓了不過一瞬的功夫,便懸著自己的手轉過身,相當自然地問道: “你這兒有外用傷藥嗎?”

    阿娜爾: “……”

    阿娜爾: “你這個傷的大小大概是我走出這個門就不會流血的程度,學長。”

    “那也不一定,”書記官語調沉穩(wěn)的回答說, “下毒,制藥,隱形元素反應,野外各種‘意外’連鎖陷阱……你前科太多了學妹,萬一呢。”

    第115章

    默契

    話音剛落的那一刻,女孩望過來的目光立刻從先前純粹的嫌棄變成了某種更加復雜的無語,艾爾海森猜測她想要說點不能在教令院明面上流通的非書面和日常用語,但是考慮到她的語言儲備大概率越不過面前這位知論派出身的天才前輩,所以她果斷選擇了閉嘴。

    這種時候,好像無論是欲蓋彌彰地說“我不知道學長在說什么”還是直接撕破最后一張窗戶紙都不是非常合適,阿娜爾的某些“小動作”從來不介意被賽諾知道,如果提納里在這里她也有相對的應付方法,但是艾爾海森?

    ——真抱歉,這位從出現的那一刻起就不在她的計劃范圍內。

    阿娜爾不否認自己先前和艾爾海森的關系大概還稱得上一句可以,這種“還可以”的狀態(tài)一般可以指說日常見面時可以不需要客套寒暄鋪墊,平時遇到些需要書記官出面的問題也可以直接開口,艾爾海森不是什么孤僻到不與人交流的傲慢天才,但也絕對稱不上是熱衷社交的類型;得益于這位奇特的脾氣,阿娜爾并未浪費太多的精力用來維護和這位特別的天才學長的社交環(huán)境。

    ……但是,阿娜爾始終覺得,她和艾爾海森的社交距離處于一個點到為止的范圍。

    許是讀懂了女孩若有所思的目光,年輕的書記官依然維持著那個囂張的坐姿在椅子上不動如山,他把手中的論文重新翻回第一頁,頭也不抬地說道“第一點的提醒,是你總不能把所有人當做笨蛋。”

    阿娜爾挑眉,沒否認對方的這句話。

    “第二點也很簡單, ‘好孩子’總是更習慣遵守規(guī)則,喜歡將大部分的問題不加思考就直接交給自己的監(jiān)護人去處理,”艾爾海森幽幽說道。 “你在某種意義上太過依賴那位大風紀官了。”

    少女皺起眉頭: “怎么啦,有問題嗎?”

    “沒有問題。”艾爾海森垂著眼,神色平淡如常: “只是提醒你,就算是大風紀官也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考慮到所有看不到的細節(jié)。”

    他這句話似乎意有所指,可以說是好的,也可以說是壞的,也可以去指代某些對方會覺得完全沒有思考過的方向——不過正是因為從未思考過所以才會成為最關鍵的盲點,這句話的意思聽起來像是在暗示對方自己就是那個不曾被她的那位青梅竹馬注意到的細節(jié),實際事實來說也的確如此——

    以兩人正常的日常社交習慣作為標準來評價的話,那么艾爾海森不否認自己對學妹有些額外的關注。

    其中關鍵并不在于大風紀官賽諾在職責義務之外的那份額外關注,須彌教令院的書記官從來不會因為類似的事情會對某些人投以過多的好奇心,但不可否認的是名為阿娜爾的女孩在相當一段時間里其實都是不少人私下聊起的對象,她的出身自帶光環(huán)和對應的談資,有一段時間里,就連卡維總是會帶著遺憾的語氣提起名為阿娜爾的后輩,重復的次數太多,連帶著艾爾海森也被迫洗腦般記住了這個名字。

    這個階段,艾爾海森將卡維反復念叨某位學妹的行為定義為極端利他主義者再度泛濫的同情心。

    他無需太過了解細節(jié)就能猜到大致的前因后果:生論派賢者納菲斯的養(yǎng)女,生論派另一位天才提納里的同門,以及大風紀官賽諾的青梅竹馬……這種種頭銜單獨哪一個拿出來都足以讓她成為大部分人關照的重點,但自身之外的光環(huán)太過耀眼足以殺死女孩絕大多數的努力,她的成功被迫顯得理所當然,她的失敗變成了部分人眼中無法容忍的錯誤和毫不掩飾的鮮明惡意。

    看吧,果然如此。

    畢竟只是個養(yǎng)女,畢竟只是個收養(yǎng)的孩子。

    剛剛入學期間的女孩擁有著最惡劣的社交環(huán)境,她的成績在那段時間仿佛受到了影響一般反復起起伏伏,最終定格在一個令人遺憾的水平上——成績好在足夠優(yōu)秀,卻也夠不上天才的水平;能力水平稍有瑕疵,剛剛好是可以讓一些盯著她的眼睛流露出一些施舍般的憐憫,又不至于令所有人完全失望的程度。

    被許多人嫉妒的孩子,賢者大人的養(yǎng)女,大風紀官的關照對象,如今看起來也不過如此。

    書記官的工作并不涉及到核心,艾爾海森沒有多余的同情心,也沒有過量的好奇心,但也許是因為卡維那個同情心泛濫的家伙念叨名字的次數太多了些,在日常錄入期末備份的時候,書記官的目光不經意地在某一份上多停留了幾秒的時間。

    中規(guī)中矩的答案和評分,和教科書上的規(guī)范標準一字不差,余下大片遺憾的空白和只有三五句的答案,換做其他任何人來看一眼大概都只會得出“普通優(yōu)秀”的評價,是教令院很常見的一般優(yōu)等生,普通的優(yōu)秀,普通的努力,普通的認真。

    但書記官的目光上下掃了一圈,這一眼的停頓后,便又多了幾分鐘的審視和若有所思。

    ……別的姑且不說,這位學妹的答案還真是某種意義上的惜字如金。

    除了關鍵的得分點以外,她還真就是多一個字都懶得寫的程度。

    年輕的書記官簡單心算一下了具體得分,最后得出了一個意料之中的答案——但他并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也沒有更多的關注這個名字的主人,他依然只是平靜的完成了自己手邊的工作,然后按著規(guī)定時間下班走人。

    在生論派賢者的養(yǎng)女入學大概三個月左右的時間,那些閑言碎語大概終于看夠了熱鬧,稍稍冷靜一些,女孩的成績就此穩(wěn)定了一些,卡維念叨可憐學妹的次數也減少了許多,艾爾海森的日常沒有收到日常影響,他在那很久之后才真正意義上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學妹,不過并不是在書記官最常見接待人的辦公室,而是教令院圖書館。

    那個時候的阿娜爾已經不再是大部分人會額外關注的對象了,她沒什么特別奇怪,也不怎么惹眼,看起來就是個相當容易融入人群的普通學生,好巧不巧地就站在艾爾海森的旁邊,學長只需一低頭就能看見她的發(fā)旋,女孩的頭發(fā)絲又長又細,看起來像是手感絕佳的金毛幼犬。

    知論派出身的高挑學長就在一邊看著小金毛仰著腦袋專注尋找著自己的目標,手指劃過書架上的一層,最后很費勁地伸手拿下來一本冷門中的冷門。

    艾爾海森看了看自己手中這本修正了許多錯誤的重印版本,若有所思的一挑眉。

    會用冷門書偽裝自己故作高深的學生在教令院內部不在少數,他見多了類似的例子,但也見過一張除了得分點以外多一個字都懶得寫的特殊卷子,忽然就很想知道這位曾經也稱得上萬眾矚目的學妹究竟是那一種類型,索性這種觀察實驗對艾爾海森來說并不麻煩也用不了多少時間,所以他坦然借走了和那本書有關的全部,并將歸還時間卡在了期限范圍內的最后一天。

    三個月后艾爾海森終于歸還了手里全部的存貨,之后他稍稍動用了一點屬于書記官的特權,調查了一下圖書館的對外借閱書目。

    他先前歸還的書被一個人全部借走了,一本不拉,一本不錯,長長地書目后面跟著同一個名字,也是書記官先前心中默認的那個名字。

    阿娜爾。

    不可否認的是,看到名字的那一刻,他有一種意料之中的愉快感,像是解開了某個早有準備的題目,這道題目在他看來往往不會很難,但是通常需要費些時間,但好在艾爾海森總歸還是愿意付出這么一點時間上的代價的,畢竟時間是必要的準備,而且比起所謂的正確答案,發(fā)現最終答案符合最初預期的那一瞬間,更容易讓他感覺到滿足。

    當然,這樣的了解程度顯然不是可以正式建立交流機會的契機,之后艾爾海森再一次前往圖書館,并在同一個書架旁邊發(fā)現了專注尋找的小金毛,這一次女孩伸出手的時候,另一只手指修長的白皙手掌幫忙拿下了高處的那一本遞給她,女孩仰起頭露出一雙淺青色的眼睛,她乖乖說了聲謝謝,而艾爾海森則語氣淡淡地回了一句: “不客氣,學妹”。

    這是艾爾海森和阿娜爾之間第一次正式意義上的談話,之后便再無更多的交流,事實上還在讀書的學生和教令院在職的書記官本身也沒有什么需要必須交流的地方,艾爾海森并未投注太多的好奇心和注意力,只是在每天下班之前多掃視一眼教令院圖書館的借閱項目,并在出現對方名字的書目上花上幾秒的時間思考,猜測下一本她又會拿走什么書。

    這仿佛是某個只屬于他的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特別小游戲,用作打發(fā)時間倒是正好,對于艾爾海森來說,這游戲本質和書記官的工作一樣,輕松自在又不至于太費腦子,猜對了并不會太過歡喜,沒有猜中倒也不會心生惱喪;有時艾爾海森注意到對方挑選的目標和自己的預期范圍并不一樣,等到下一次送回的時候他也會挑個日子去單獨借來看看。

    偶爾——大部分時候的感受稀松平常,所以只是偶爾,他在翻開那些書本的時刻會得到一種意料之外的小小驚喜,比起無所不能的虛空,艾爾海森始終更加偏愛實體的紙質書籍背后隱藏的獨立性,他樂于享受閱讀中思考和探索的過程,如今在這單方面開始的小游戲里,又額外感覺到了一種大抵稱得上是思維碰撞帶來的愉快體驗。

    他注意到對方正在思考和他同樣的問題,并迫不及待尋找著對應的答案,這個感覺在教令院中其實并不算少見,相同的課題,類似的學科,在這里,追逐真理的學者從不缺少他們志同道合的伙伴。

    比起驚喜和向往,艾爾海森更多只是覺得有趣,他年長些,所以可以快走幾步走在了前面,由此回頭看這條自己已走過的路,已經探索過的謎題,仿佛就可以預測到她在這尋求真理的過程中走出的每一步,她心里生出的每一個問題,如何解答相應的疑惑,那像是看著一個完整交迭又足夠契合的影子,他們在不同的時間里翻開同一本書,生出同樣的疑問,又翻開同一處書頁,偶爾在這個沉默交互的過程中她能給出截然不同卻又足夠驚喜的答案,令這個小小的游戲總能在艾爾海森想要叫停的前一秒,再度生出幾分額外的意猶未盡。

    他想,這游戲大概可以再持續(xù)一段時間。

    不會很久,到學妹畢業(yè)之前應該就夠了。

    于是下一次在書記官的辦公室見面的時候,艾爾海森看似額外瞥了一眼等在門口的大風紀官,回頭抽出了那張?zhí)厥鈱徟纳暾埍恚f給了面前的學妹。

    學妹的表情看起來習以為常,她很擅長借用賽諾的氣場和名字幫忙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艾爾海森并不介意自己短暫成為普羅大眾的一員,這張申請表成了女孩會出現在書記官辦公室最初的原因,在她第二次來的時候,書記官簡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書桌,將幾本剛剛弄到手的紙質書放在書桌的一角,確定它們正好待在放在了學妹入門第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上。

    女孩拿著申請表進屋后,原本習慣于公事公辦迅速走人的學妹第一次在這里多待了一會,她的眼神在書記官的書桌上停留了很久,在書記官的等待中,阿娜爾猶豫后又是猶豫,最后還是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問出了這幾本書的來歷。

    “可以借給你。”年輕的書記官神色如常, “不過教令院對紙質書管制嚴格,學妹還是單獨寫一張私人借條給我吧,以防萬一。”

    少女的眼睛倏然一亮。

    以那幾本書作為契機,阿娜爾和艾爾海森的關系稍微熟悉了一點,聰明人之間的交流從來都不需要額外的客套和寒暄,飛快理解對方的所思所想并跟上下一步的節(jié)奏偶爾也是一種放松大腦的消遣,大概也正因如此,學妹在和學長的交流其實并沒有很好地維持住她眼中應有的距離感。

    阿娜爾毫無所覺。

    而艾爾海森不至于會特意提醒。

    正如此刻,阿娜爾只需要一個眼神就知道這位天才的前輩的打算,哪怕確定了自己的手背傷勢嚴格意義上來說大概就和剪刀不小心剪到血線一樣嚴重,但艾爾海森打定主意要讓學妹單獨跑一趟,她也就只能撓著腦袋往外走,臨出門前女孩抓起了黑色的羽扇,學長的目光輕描淡寫地微微一掃被對方捏在手里的安安靜靜的羽扇,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別人送的?”

    阿娜爾神色一怔,很坦然地點了點頭。

    “嗯。”

    艾爾海森便不再多問了。

    少女臉上的表情很平靜,也很溫和,這樣的神色對他而言其實并不陌生——

    她站在那位大風紀官旁邊,乖乖低著頭聽他皺著眉和自己提醒些什么的時候,露出的就是這樣的表情。

    第116章

    青梅竹馬

    以一般理性而論,過多的的好奇心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而從客觀事實來講,在準備開始執(zhí)行某項長期計劃的時候,身邊不確定性的因素越多,越容易對后續(xù)安排產生多余的影響。

    “所以?”

    “所以,”艾爾海森翹起腿,他在阿娜爾專注修改論文,以為某件事情已經翻篇的時候再度開啟先前戛然而止的話題,平靜地像是每一次在教令院的辦公室里書記官例行公事詢問表格填報內容的樣子, “有關扇子的問題,學妹沒有什么需要提前告知提醒的部分么?”

    ……所以說,是怎么又冷不丁想起來這一茬的?

    筆尖摩擦紙面的白噪音倏然止住,有另一位天才幫忙帶著整理思路節(jié)省不必要的思考時間,這段時間寫得頭也不抬,已經快要難以分辨自己寫的究竟是須彌文字還是古希臘語死靈之書的阿娜爾頂著一雙快要失去光彩的眼睛從紙堆里抬起頭,她看著旁邊的艾爾海森,除了從論文地獄中解脫出來的清醒之外,她還感覺到了一種思路不對軸的微妙錯位感。

    “……告訴你倒是沒什么,不過需要提前告知和提醒的部分?”阿娜爾滿眼茫然,倒是沒什么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意思,她大大方方的看過來,很干脆地回答說, “想不到啊。”

    艾爾海森一只手原本隨意搭放在膝蓋上,聞言手背微微側過來了一點。

    阿娜爾: “……”

    女孩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下撇一點,有點無奈的解釋道: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很久之前的事情,但是這把羽扇顯然還是很好用,姑且不知道是否具備自我認知或是自我意識的部分,元素反應可不是一般機械能做得到的。”艾爾海森很謹慎地說道, “有些特殊物品入境是要經過嚴格審批的手續(xù)的,打個比方,卡維手提箱的核心組件曾經也在此列。”

    阿娜爾的表情空白了一秒,然后迅速反應過來: “可我連這種級別的論文都寫了,我現在等的就是教令院把我關起來,難道現在還有必要在意是否偷渡違禁物品?”

    艾爾海森: “但是取保候審階段的審核調查是屬于風紀官的工作。”

    阿娜爾: “……”

    艾爾海森若有所思的低下頭去,將手中打發(fā)時間的書隨手翻過一頁: “你這個級別的麻煩,需要大風紀官親自出面了吧?”

    少女迅速回答之前的問題: “是稻妻的一位朋友送的,只是萍水相逢聊過幾句,見過幾次面后就再無后續(xù)。”

    書記官面不改色地微微一頷首,又平靜問道: “名字呢?”

    阿娜爾答得格外干脆: “他沒說過。”

    艾爾海森手指動作微微一頓,跟著一抬眼: “那你還記得是哪一位嗎?”

    女孩雙手一攤,神情愈發(fā)無辜: “都說了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就連他的樣子我都要快記不清楚了。”

    “……”

    書記官合上手中書本,這一次鄭重其事地抬起頭來盯著面前的阿娜爾,學妹的表情無辜神色坦蕩,眼神清亮干凈,不曾刻意遮掩其中的落寞和遺憾,艾爾海森認認真真檢查了一番對方的表情變化,確定對方的確沒有撒謊。

    女孩眨眨眼,腦子終于清空一點思考論文時帶來的過載亂碼,注意到對方提起的另一件事: “……等等,我被抓回去倒是沒問題,問題是原來是直接就被賽諾盯著審嗎?”

    “不清楚,”書記官的語氣聽不出任何破綻: “我和大風紀官平日里并無交流,日常也沒有犯過需要被單獨敲門詢問情況的錯誤,這方面的流程你應該比我清楚才對?”

    阿娜爾看起來并沒有第一時間理解艾爾海森的言外之意,這一點對他來說好像并不多么意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語言是多么奇妙的存在,只需要這樣一個簡單又普通的詞組就可以簡單粗暴地概括所有那些親昵之上曖昧之外的默契和本能,因論派的阿娜爾在校期間是個遵紀守法又認真負責的好孩子,她能做到這一點,大風紀官在某種意義上功不可沒。

    最后,艾爾海森聳了聳肩,語焉不詳。

    “我說過了,只是別把所有人都當做笨蛋。”

    他低下頭去,在女孩以為這件事不會再有后續(xù)談話的時候,他忽然冷不防開了口,忽然道: “……我見過你試圖用一些‘正常手段’之外的方法解決鍍金旅團的樣子,學妹。”

    他的措辭相當微妙,阿娜爾筆尖卻只是流暢至極地一劃,將某個原本就要寫錯的詞緊急調整成另外的語序完美銜接后續(xù)的句子。

    試圖,是個很有意思的詞。

    當這個詞用來提及某件事的時候,可以輕輕松松地讓原本的既定事實變成另一個樣子,讓在此之后的一切發(fā)展和最終定論變得可大可小,試圖去做什么,而不是已經去做了什么——換做教令院這個特定環(huán)境下,也可以理解為“什么也沒有做”,或是直接一點來說, “犯罪未遂”。

    但如果這件事牽扯到是的阿娜爾的話,那么極大可能是不存在后者這種描述的。

    “那只是一場意外。”

    發(fā)生了類似的情況是她會這么說,而所有人在檢查之后,也都會這么說。

    世界充滿著千奇百怪的意外,被恩賜者何其之多,而人類則恰好不曾被世界的恩賜所單獨偏愛過,相對而言,阿娜爾只是比其他任何人都擅長利用其中的認知差,不擁有神之眼,不具備元素力,身體素質也不過就只是中等偏下的普通人水平,一點認知上的錯位感,一點時間上的發(fā)酵和緩沖,再加上一點完美的心理素質和完整預測整個反應過程的思考能力,她足以將手中所有的問題都變成一場完美無缺毫無破綻的“意外”。

    而發(fā)現她擅長制造“意外”,本身也是一次意外。

    艾爾海森喜歡現在的生活,也樂于享受一切普通平凡的日常,但是這不代表他會像是個病態(tài)的完美主義者一樣堅持執(zhí)著于一成不變的人,事實上艾爾海森的原則是相當靈活的,不依靠客觀社會環(huán)境制定規(guī)則的好處就在這里,他建立自我世界的規(guī)則絕大部分依靠自身制定,并在一定基礎上看情況調整具體細節(jié),具體取決于自己是否需要依靠社會潛在規(guī)則帶來的便利性,這讓他獨立于人群的同時,又微妙地仍可融入這個復雜群體之中。

    他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理解女孩稱得上特立獨行的奇妙心理,也愿意以局外人的角度尊重她某些無法被教令院接受的超凡認知,只是學者難免會有出門在外許久不歸的情況,而無論是賢者的養(yǎng)女還是大風紀官的親近之人都太過引人耳目,哪怕她已經將自己在學院內部的存在感降低到了普通人的標準,這些身份也足以讓她在孤身一人的情況中落入危險的境地——

    艾爾海森并不介意出手相助,理由充分關系明確,且他也并不是什么會目睹血案現場也會無動于衷的冷血類型,只是女孩的游刃有余讓他有些預期之外的驚訝——也許在那份驚訝之外,還有些不曾期待的驚喜落在他的眼中,以至于恰好路過的書記官便跟著停下上前的腳步,終止了這次“英雄救美”的行為。

    神之眼的持有者可以看到那些元素力的反應,很微弱,很輕柔,材料在教令院內唾手可得,哪怕只是普通的孩子也可輕而易舉的制造,那些在大多數學者眼中完全上不得臺面道具在她手中同樣如孩童玩具一般隨意擺弄著,自然本身便是最好的舞臺,那一連串堪稱完美的連鎖元素反應和一點恰到好處的心理暗示,足夠讓一場有意為之的惡意圍剿變成單方面的愚戲——

    勾連傀儡擺弄行動的無形絲線,掌握在看似弱者的那一方。

    與此同時,學長也得到了一點特別的發(fā)現。

    ——阿娜爾的某方面意識是極為淡薄的,這種冷淡平日里被她很好的隱藏在好學生的表象之下,這讓她看起來始終溫吞守禮乖巧聽話,教令院的廝殺是無形的,是沉默的,從不曾顯露在刀鋒和血腥味之中,女孩無需暴露出自己感性認知上的缺憾,所以面對大量的污言惡語也可保持冷靜從不展現出慌張或是粗魯的一面;

    可當沙塵與風暴撕裂了人文道德帶來的平穩(wěn)表象,她的冷淡和理性卻也依然一如既往,那牽扯傀儡的絲線,她也并不介意是否會纏繞在對方的喉頸之中。

    但是——

    這世間已經發(fā)生和即將發(fā)生一切,遭遇最為戲劇化的轉折便是“但是”,比如說書記官以為她會動手,無需刀鋒和強悍的武力威脅,只需要言語的蠱惑就足以讓心生失守的亡命之徒將刀鋒貼在喉嚨上劃下去,但是黃金色的長杖破空劃過,將馬上要劃開頸動脈的武器從對方手中擊落在地。

    不遠處,大風紀官披著一身黃沙風塵仆仆而來,他拔起地上的赤沙之杖,只需一個眼神的威懾就足以讓這些人從一種絕望陷入另一種絕望的境地之中。

    在那之后,金發(fā)的少女垂眉斂目站姿拘謹,唯獨那雙淺青色的眼睛目光游移,看天看地看沙子,就是不看面前面沉如水一言不發(fā)的賽諾大人。

    一貫面容冷淡不近人情的大風紀官抱著手臂,面無表情盯著耷拉著腦袋的阿娜爾,忽然猝不及防伸出手,不輕不重拍了一下她的后腦勺。

    阿娜爾抱著腦袋憤憤抬起頭,在黃沙漫天的沙漠中氣急敗壞的去踢大風紀官的小腿。

    ……

    站在遠方始終不曾步入其中的書記官神色平靜,沙漠的風暴會遮掩多余的氣息,無論是他的存在感還是基礎的元素力反應,自然永遠是最偉大的設計師,按著先前的發(fā)展,這里本該發(fā)生一場“意外”。

    ——而賽諾的出現,卻是將原本一定會發(fā)生的“意外”,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阿娜爾在某種角度上也許的確稱得上是自己的同類——但她遵守的不是教令院的規(guī)則,也不是智能之國自古以來對學者的要求,她架構世界的方式來源她自己,來源她身邊的寥寥幾人對她的期待和要求,正如那把破空而來的赤沙之杖一般,那不止是一次默契的警告,也是一把鎖,一道規(guī)則,一條不可逾越的底線。

    她將自己的位置放在賽諾給她規(guī)定的那條線的后面,她從在乎自己的意識和行為是否會真的越過底線,但是當這一切付諸實踐,卻也從未真的越過底線。

    女孩從來沒有真正觸及過大風紀官的工作范圍,而賽諾也并不介意在工作之外的范圍內展現出一點令人駐足觀望的親昵感,就連穩(wěn)定上下班日常拒絕加班的艾爾海森都曾遇見過,大風紀官和阿娜爾學妹在藤木的回廊中站在一起,是阿娜爾單方面皺著眉和對方輕聲吵架——只是無論表情還是語氣都不很難說是吵架就是了;區(qū)別于日常教令院中疏離客氣吐字清晰的樣子,少女放緩語速時和大風紀官說話的聲音是一種毫無自知的輕緩軟綿的調子,聽上一會就容易讓人開始走神發(fā)呆。

    他們兩個也不知道究竟聊了些什么,不過青梅竹馬默契太高的壞處便在這里有所體現——各種意義上的太過知根知底,無論吵成什么樣子最后回家都是同路;情緒還沒緩下來的阿娜爾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嘀嘀咕咕跳著腳往后退,只是學妹不想回去熬夜趕工補作業(yè)也不想和賽諾一起回家的矛盾樣子實在是太過明顯,最后還是大風紀官看了她一眼,隨即再熟練不過的蹲了下來,嘆著氣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艾爾海森沒有聽人聊天和刻意打破氣氛的習慣,轉身挑了另一條回家的路,沒過一會在廣場再度不期而遇的書記官就發(fā)現大風紀官肩頭上的那顆腦袋已經只剩下一個毛茸茸的發(fā)旋對著其他人——就這么一會功夫阿娜爾就已經趴在他背上睡著了;看其他風紀官神色如常的樣子,估計也早就看慣了類似的畫面。

    那個時候就稍稍有所感覺了。

    她對賽諾的定義大概不太一樣,彼此都是。

    艾爾海森手中的筆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

    他將自己的思路從久遠的過去扯回到現在,旁邊書寫時的摩擦聲依然沒有斷,但是要比先前的速度慢上一點,艾爾海森重新又轉了一圈筆,然后才緩緩開口道: “你就這么回去的話,大概率是無法遇到大風紀官的,阿娜爾學妹。”

    “有人說他是去執(zhí)行任務,有人說他只是正常出外勤,但更多的人對大風紀官賽諾的行蹤定義為……‘失蹤’。”

    ——這一次,書寫聲徹底停了下來。

    第117章

    禁忌知識

    賽諾不在教令院,這是可能的。

    可在阿娜爾原本的預期之中,他可能是因為執(zhí)行某個長期任務不在,可能是因為大風紀官不愿遵守賢者們所有命令的執(zhí)拗性子而被選擇排斥出教令院的核心圈子,但是艾爾海森所說的“失蹤”?

    這不在自己的計劃范圍之內。

    \"看起來這件事打斷了你的思路和原本的計劃, \"艾爾海森輕描淡寫的接了一句,女孩微微垂下眼睫,她筆尖懸在紙張上方晃了晃,最后還是放在了一遍,神色平淡的點了點頭。

    “的確。”

    她回答得很干脆,完全沒打算沒否認這個。

    “正如學長所說,現在計劃有變了,”阿娜爾站起來,將已經寫好的一部分放在旁邊,這才轉頭對著艾爾海森露出個若無其事的笑: “墨水要用完了,先陪我去買點新的吧。”

    艾爾海森看了一眼還有大半瓶的墨水瓶子,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跟著一起站了起來。

    ***

    不可否認的是,阿娜爾對教令院內部的情況始終抱著某種相當消極的念頭,只是哪怕在她最壞的猜測里出事的也沒有包括過賽諾,提納里遠在化城郭,那位小師兄本就討厭教令院的氛圍,除了學城的少數講座,大部分活動他都是能避開就避開,所以他和柯萊都無需擔心;

    父親身為生論派的賢者,各項利益牽扯自然無法獨善其身,所以阿娜爾原本打算是攪亂奧摩斯港這一灘渾水,想著既然類似阿拉夫這樣的風紀官可以被調來這里工作,那么可能會在后續(xù)計劃中被視為眼中釘的賽諾說不定也可以。

    “這樣倒也就說得通了……”艾爾海森手扶下頜,思索道: “如果是你的話,一步一步安排下去,接觸到更高級別的‘中介商’也不是不可能,這樣的家伙通常只求利益不求安穩(wěn),只要談妥了條件大部分的要求都能滿足;而一旦奧摩斯港的麻煩變大了,教令院那邊為了盡早甩掉多余盯著自己的眼睛,應該也會迫不及待地把賽諾和其他礙眼的家伙一起甩過來——如此一來,確保他不在核心圈子內不會受到影響的同時,你自己回去教令院的時候也不會被大風紀官親自審問。”

    簡單利落,一舉多得。

    “很漂亮的計劃,阿娜爾學妹。”

    “哎呀?”阿娜爾像是有些驚訝地轉過身看了一眼旁邊的艾爾海森,唏噓道: “學長對我的評價這么高嗎?我還以為你會覺得我只是想要見到賽諾所以才這么著急地加快速度之類的,居然這么一本正經的推測出了這么多東西嗎?關注度太高了吧學長。”

    “……如果現在站在這里是的我所不熟悉的其他被體內失控分泌的激素擾亂理性認知的女性,那么我的確會得出類似的結論。”艾爾海森倒是表情淡定,看不出任何破綻和問題所在, “但如果你也是這種類型的話,那么我也不會選擇你作為臨時的合作對象。”

    書記官聲音一頓,低頭瞥了一眼旁邊的女孩: “還是說我猜錯了?”

    “哦,那倒沒有,猜的七七八八吧,基本上就這樣了。”女孩回答得很干脆。

    “簡單來說就是,那邊的確出了個不小的問題,主使還是相當不好對付的大人物。”

    阿娜爾平日里采買物資的地方并不在奧摩斯港最繁榮的地帶,依靠港口附近也有不少小規(guī)模的群居村落,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見到什么人都不會太奇怪的樣子,艾爾海森看著她游刃有余的游走于人群之中挑選著自己需要的東西,說是要買墨水和論文紙,但來回逛了這么久最后卻是挑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他也沒有多問,只是安靜聽著學妹避開了某些關鍵詞,輕描淡寫地和自己繼續(xù)討論起來。

    “我爸爸很久沒下班了吧?”

    女孩忽然問道,艾爾海森神色不變,很流暢地接上了對方的話: “我和你父親沒什么工作上的交流,但近期的確沒見過他下班的樣子。”

    啊,果然。奧摩斯港的水流還算平靜,無論是不久之前來到這里的風紀官阿拉夫還是剛剛到來的書記官艾爾海森眼中所見的仍是教令院的安穩(wěn)和平,父親出了事情不假,但現在應該還只是軟禁的階段,他再怎么說也是生論派的賢者,門下弟子眾多,誰也不敢保證其中是不是有人掌握著什么相當要命的東西。

    至少現在,教令院還不敢直接撕破臉皮。

    “那么你現在要準備的就是原來計劃的下一步了,是吧?只是看起來時間上有所提前——”艾爾海森沉吟幾秒,很自然地開口說道: “想合作嗎,阿娜爾?”

    “合作?”阿娜爾想了想,問道: “是說先前說好的那些嗎?”

    “嗯,”艾爾海森點點頭, “你的論文我只是剛剛看完,還沒有來得及改。”

    “啊,學長說那個……”她的聲音忽然放輕一點,少女彎起眼睛露出個相當奇妙的微笑, “本來我也真的很高興會有天才前輩幫忙指點啦,但現在情況有變,我的論文……嗯,可能寫法上會有一些小小的變化,學長還是不要過問太多比較好。”

    “不過之前說好的事情還是可以幫忙的。”她若無其事地轉開話題,沒打算給對方更多詢問的機會, “缺錢嗎學長?還是說需要在這兒‘買點什么’?我暫時用不到哦,可以做個順水人情,你點吧,我請客”

    “……”

    艾爾海森沒有立刻開口。

    按著先前的約定,他的確另有所求。

    “我現在沒什么想買的東西。”

    他聽見自己這樣回答說。

    “你的東西買完了?買完了就先回去吧。”

    仔細想想看的話,他還有什么事需要買的呢——最初從賢者那邊得來的有關神明知識的情報線索,幾經調查后發(fā)現位于奧摩斯港附近,這也是艾爾海森一路順藤摸瓜找到阿娜爾最初的原因,若是不出意外的話,原定是阿娜爾幫忙完成他在奧摩斯港的計劃安排;而當這邊的事情結束返回須彌教令院后,阿娜爾就會因為論文問題被暫時關押起來,考慮到那個時候的教令院很有可能也是一堆爛攤子,書記官想要在自己的權能范圍內做點什么也是輕而易舉。

    但看阿娜爾現在的言外之意,卻是徹底打亂了他原本的安排。

    “你自己的論文我自然無權過問太多,”艾爾海森的語氣還算平靜,他只是低下頭看著身邊的女孩,灰色的頭發(fā)遮掩去一點青年眉眼凌厲飛揚的輪廓,色調驚艷的青綠色虹膜點綴一點剔透的紅,阿娜爾從那雙眼睛里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下一秒她轉開目光,卻聽到艾爾海森一貫波瀾不驚的語調在自己頭頂響起: “你想要自己回去?”

    “如果真是的想你先前所說的是為了擔心大風紀官……”艾爾海森的聲音停頓了幾秒,許是連他自己也覺得這個猜想成立的可能性太低,低到他的理性思維很不愿意接受這種顯而易見的離譜錯誤推論,但書記官還是勉強說道: “……我這兒也有線索。”

    阿娜爾愣了一下,思路卻是有些少見的跑偏: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書記官畢竟什么雜活都會干一點,什么地方都可能去一趟,注意觀察就行了……雖然大部分都是垃圾情報,沒什么保留在腦子里的必要。”艾爾海森有點心不在焉的回答說, “我也是剛剛想起來一點事情……虛空單獨錄入過賽諾的行動,他的行為習慣和各類工作報告,相當詳細的一大本。”

    阿娜爾反應飛快: “大數據推演模擬?”

    “差不多類似的東西,”艾爾海森點了點頭, “不過比起虛空,我想你應該能更早一步猜到他可能去哪兒了?如果你不打算繼續(xù)和我合作但還是要堅持原來的安排,我個人建議你可以先找一位可靠的同伴陪同,賽諾雖然離開了教令院,但他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阿娜爾感覺他這個語句的邏輯好像有那么一點點奇怪的不對勁。

    “我自己一個人也行。”她嚴肅道, “我還有扇子。”

    艾爾海森: “你想我事后和賢者納菲斯解釋放你一個人跑進教令院的底氣是你隨身攜帶了一把會扇風的扇子?”

    阿娜爾: “……”

    少女的氣勢顯然弱了一大截兒: “那也不能去找賽諾……”

    “要去沙漠那邊碰碰運氣嗎?那邊不是教令院的管轄范圍,他去那里的可能性蠻大的,”艾爾海森看起來真的是在非常認真體貼的幫忙考慮的樣子, “而且我記得卡維也在那邊有個工程項目來著,運氣不錯的話說不定也能碰上他。”

    “按著學長給的路線圖我的確很有可能遇到卡維前輩,”阿娜爾很冷靜的說道, “但是考慮到卡維學長的脾氣……如果我毫無預兆地在沙漠里孤身一人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大概率會把我直接帶回來,反復確保安全后再回去繼續(xù)他的工作吧?”

    ——至于對卡維學長來說,沙漠那邊不穩(wěn)定性太多了,傭兵野獸和無處不在的死域,相對而言須彌主城這邊才是安全的,阿娜爾開口后卡維大概能排除教令院,但是化城郭之類的位置距離太遠應該也不在他的首選范圍之內,思來想去好像也就只剩下這位冤家室友是可以信得過的,卡維是個好人,是個同情心泛濫的理想主義者,但是與此同時他也是個相當認真負責的好前輩,畢竟是自己親自從沙漠領出去安排好的學妹,回來后如果不能第一眼確定安全保證阿娜爾沒有繼續(xù)亂跑,那也絕對不是卡維學長的作風。

    換句話說,艾爾海森的這個建議本質就是放她出去溜達一圈,最后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他的手里——而且大概率還是卡維學長親自送回來的。

    艾爾海森一攤手,語氣很是坦然: “我不否認。”

    “……”

    阿娜爾揉揉額頭,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們先說說別的吧。”少女一臉沉重地轉移了話題, “比如說學長先前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嗯。”艾爾海森垂眸沉思片刻,簡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句子后,言簡意賅的解釋道: “你覺得所謂的‘神明知識’是存在的嗎?”

    阿娜爾: “……”

    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但也是個很難直接回答的問題。

    要不抽空開個終級之門見見猶格·索托斯?

    “簡單來說,我是順著這條線索和‘神明罐裝知識’才一路搜查來到了奧摩斯港,”艾爾海森沒能理解阿娜爾微妙的表情,只順著先前的句子繼續(xù)說, “如果沒什么問題的話,按著學妹先前的安排,我也可以順勢搜出來不少神明罐裝知識的相關線索。”

    這就說得通了。

    艾爾海森從教令院而來,他的目的是神明知識,卻不是為了遵循教令院的命令而采取行動,書記官現在在做的也是順著這條線順藤摸瓜往下尋找——

    也就是說,教令院正在搜尋神明的知識。

    ……哎呀。

    早說嘛。

    少女垂眸思索片刻,忽然輕輕笑了起來。

    “教令院在追求的神明知識究竟是什么我不太懂啦……”她仰起頭,露出個相當微妙的笑容, “但是類似的東西,我還真的知道那么一點點。”

    艾爾海森聞言一愣。

    可阿娜爾并沒有給他更多思考的時間,她自顧自拆開從集市上買回來的袋子,把里面大大小小的東西擺滿了她的房間,她盯著那些東西很久,然后抬頭看了一眼天空。

    “我要重新‘整理’一下我的論文了。”女孩喃喃自語著,她轉頭看著仍然站在身邊的書記官,忽然伸出手抵著他的后背向外面推搡,一邊還不忘笑瞇瞇的叮囑道: “先離開一陣子吧學長,這東西可不好讓你這種‘普通人’瞧見的,余下的事情你不要管,不要問——若是之后有機會能遇到賽諾或是小師兄的話,記得幫我問好。”

    觸碰原罪的論文還是太保守了,太內斂了。

    倒是沒想到教令院野心已經到了這一步……阿娜爾對他們的行動如何不感興趣,但是她對他們的反應速度很感興趣。

    ——如何在文字中留下令學者發(fā)狂的秘密,如何引導閱讀者去接觸那些禁忌危險的線索,如何讓人一步一步步入其中不可自拔直至徹底陷入癲狂……

    沒有人會比密斯卡托尼克大學出身的學者更理解,更擅長。

    *

    只是如此一來,暗中造訪的便不是最初設想的風紀官了……樹屋的小門被人再次強硬推開的時候,阿娜爾正坐在書桌旁邊專注剪著一種造型簡單的小紙人。

    對方并沒有預期中那樣的粗魯,他們甚至小心避開了在奧摩斯港巡邏的三十人團和風紀官的日常搜查而沒有引出任何的聲音,出現在樹屋的時候,還會客客氣氣地和這里的主人打招呼。

    “您需要和我們走一趟了,阿娜爾小姐。”

    “啊,當然。”

    少女放下手中最后一個紙人,她終于轉過頭來,看見對方身上屬于至冬愚人眾的標記,和幾張在教令院中也算得上熟悉的臉。

    阿娜爾彎著眼睛很輕松地笑了起來,她一雙淺青色的眼眸在月光下瞳眸細長,熠熠生輝。

    “稍等,”女孩拍了拍身上的紙屑,這才從容地站起身,很溫和的補充道: “屋子里的東西你們可以隨意處置,但是我要帶上我的扇子。”

    第118章

    不可名狀者

    生論派的賢者納菲斯雖說絕非是喜愛弄權之人,可既然身處人類社會之中,作為組成社會規(guī)則的一部分,有些規(guī)矩他不得不遵守,有些人情他也不得不接受,養(yǎng)女阿娜爾的入學他并未干涉太多也從未特別打過招呼,但當她入學因論派后,只走了幾次例行公事的調查和測驗,便得到了因論派一位前輩學者的高度認可,省略了許多手續(xù),直接出面點了頭將那孩子收為了自己的關門弟子。

    至于這里面有多少水分,又有多少是真正看在那孩子本身的才能的份上,大概教令院上上下下,包括納菲斯在內心里都有個大致的答案,阿娜爾在校期間的表現只能說是平庸的出色,沒有讓所有人失望也不會太過耀眼奪目,教令院不缺天才,阿娜爾無論怎么看,她所擁有的資質都只是平凡人的優(yōu)秀。

    但這位名為凱利姆的著名學者仍然對這個關門弟子給予了極高的重視,這樣的態(tài)度很難不去想是不是與她的父親有所關系,就連納菲斯本人也很難不去這么想;有關這件事情,凱利姆自己不會特意解釋,他也很難解釋清楚。

    他要如何解釋呢?比起其他學院可以與時俱進,學者們的花樣突破創(chuàng)新,因論派是只能在古書和遺跡上生存的學院,學生們自己都曾開玩笑般總結過伐護末那學院的內容—— “不是在背書,就是在辟謠”。

    ……伐護末那學院已經很久沒有出過訶般荼了。

    伐護末那學院沒落太久了,其他人不能理解的東西也太多了,包括他們的那位大賢者在內,仿佛所有人都無法理解她那些看似普通的論文究竟代表了什么,太多人都看輕了伐護末那學院的價值,看清了阿娜爾的價值。

    “——所以呢,所以你想和我說什么,凱利姆?”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和這位老朋友見一面,大賢者阿扎爾的臉上是隱秘的不耐煩: “你知道我們究竟要做什么,這種緊要關頭,你浪費我的時間的精力,難不成就只是為了你的那個普普通通的學生?”

    “所以我說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凱利姆拔高語調,蒼老的臉上難得多了幾分鮮活的怒意, “我通知你那孩子在哪里,不是為了讓你們把她抓起來的!我和你說了,她有才能,有帶領伐護末那學院走向巔峰的才能,她剛剛交上來的那篇論文足以讓她被稱為訶般荼……想想吧阿扎爾,一個不到二十歲的訶般荼,比歷史上那位妙論派的天才還要優(yōu)秀……阿扎爾,你輕視的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是我看中的因論派的未來的賢者,你憑什么在我眼皮下面把她關起來!?”

    “得了吧凱利姆。”阿扎爾的臉上終于褪去了那敷衍的平易近人,露出一抹嘲諷又刻薄的笑來: “事到如今,你居然還在執(zhí)著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阿扎爾。”

    “便是字面意思了,朋友,”大賢者很平靜地回答著, “帶那個小丫頭回來,是因為她一個人便可以讓納菲斯和賽諾乖乖聽話,那位遠在天邊的大風紀官姑且不說,納菲斯現在也不愿意和我們好好合作……倒是不知道看在他可憐的小女兒份上,未來能不能稍稍配合一下了。”

    凱利姆聲音無意識拔高幾分: “可我剛剛說了,她的論文——”

    “論文,論文,論文——”

    阿扎爾冷著臉嘖一聲,成功打斷了凱利姆的聲音。

    “……我再說一遍,凱利姆。這兒沒人會在乎那個。等到我們的計劃完成,無論是因論派還是因論派研究的東西,從此都無需去費盡心思去研究了。”

    大概是看到對方稍顯蒼白的臉色,阿扎爾還是放緩了語氣,耐著性子又多勸了一句。

    “——我們即將創(chuàng)造歷史,無需在意這些過去的老朽舊物。”

    ***

    大賢者的態(tài)度顯而易見,這和凱利姆最初的計劃全然不同。

    事實上,只要阿扎爾愿意多聽他說幾句——哪怕只是幾分鐘的功夫,凱利姆都有把握讓他看上一眼那篇堪稱價值連城的論文,他早就知道所有人都看輕了他那位小弟子的能力,那是個天才,毋庸置疑的天才,若是按著他先前的計劃,那么就連阿娜爾本來也應該是他們計劃之中必須要爭取過來的重要一環(huán)。

    他對這個孩子寄予旁人難以想象的厚望,期待她會成為因論派的未來,成為最年輕的訶般荼,她會重寫學院的歷史,她會改寫因論派留給世人的印象,她會成為學者,成為智者,成為賢者,成為教令院未來歷史上那顆千古留名熠熠生輝的偉大明珠……

    但凱利姆自己也很清楚,也許他的那些同僚在聽到這樣的感慨后,會嘲笑他的膽怯和愚蠢,身處“造神”這樣偉大的計劃之中,依然會選擇將近在咫尺的榮耀交托給自己的后輩。

    可不然又能如何呢?

    他已經老了,老到會對未來產生無限的恐懼和遺憾,老到不得不去承認自己的能力即使是年輕的巔峰期也無法與年輕的天才抗衡。

    所謂的天才啊……就是窮盡一生心血得出的努力,卻依然敵不過對方偶爾閑暇時的靈光一現。

    凱利姆的野心早已因為壽命和身體消耗殆盡,他看的很開,與其執(zhí)著于抹殺學生的存在感,堅持把自己的名字留在歷史上,不如留下更偉大的天才,人對天才總歸是容易偏愛的,他愿意給自己的學生留下一線生機,期待的不過也就是她的名字前后,永遠會留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現在不行了。

    凱利姆幾乎是痛苦無比的想著,他的面前攤放著那份論文,女孩在另附的來信上很謙虛地寫下了先前因為種種原因不得不省略了讓導師審閱大綱直接寫完了論文初稿,可只要是在歷史和考古學方面的研究稍稍深入一些的學者,都很難不去為了這份論文而著迷。

    越深入,越理解,也就愈發(fā)不可自拔。

    ……如今的因論派內甚至是整個學術界,沒有人比凱利姆更能理解這份論文的價值和那份不可言說的奇妙魅力,仿佛連文字本身都在書寫過程中被賦予了符文一般神秘而奇異的奇妙美感,凱利姆顫抖著伸出手撫摸著冰冷順滑的紙張,他看著那些字符,那些句子,仿佛凡世的一切存在聲音都被他的精神所過濾掉了,白發(fā)蒼蒼的學者佝僂著身子,近乎饑渴的閱讀上面的文字,試圖從里面擠壓出更多的秘密,填補更多的未知與不安……

    ——可偏偏他是個庸才。

    在這字符面前,老人無比絕望地察覺到,他永遠都只是那個庸才。

    哪怕通往智慧與無上真理的鑰匙就擺在他的面前,他也找不到真正的鎖孔,親手打開那扇緊閉的大門。

    與此同時,他看見了自己的手。

    一雙蒼老,干枯,生機褪盡,丑陋不堪的手。

    我還能活多久呢?

    老人愣愣的想著。

    就算阿扎爾的計劃成功,就算他們真正制造出了真正的神明……可那和他與他所渴求的真理,又有什么直接的聯系么?

    ……阿扎爾根本什么都不懂。

    凱利姆哆嗦著雙手抱起面前的論文緊緊貼在胸口,他干枯瘦弱的軀體仿佛被瞬間賦予了某種不可名狀的力量與完全無法遏制的強烈沖動,老人起身走出了辦公室,腳步匆匆地一路來到了關押他弟子的那件隱秘的地下室里——用作威脅賽諾和納菲斯的籌碼,至少現在,阿娜爾還不能出事。

    牢房內的擺設極為簡陋,金發(fā)的少女穿著一條如血的紅裙盤膝端坐在牢籠的正中央,她垂眉斂目,神色溫和,看起來比想象中更能坦然接受現在這里發(fā)生的一切,老人的腳步聲并不隱秘,阿娜爾循著聲音微微側過頭,當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凱利姆恍惚以為自己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可愛小姑娘,而是某種盤踞深淵深處的瞳孔細長冷血生鱗的龐然大物。

    “凱利姆老師,”下一秒女孩張開口輕輕打著招呼,聲音語氣表情神態(tài)都與過往無異,甚至唇角還帶著相當討人喜歡的乖巧笑弧。

    “第一次來的居然是您呀,看起來您好像很滿意我的論文?”

    她的語調仍然軟綿又謙遜,可在這荒蕪廢墟一般的地牢深處,空氣冰冷,環(huán)境潮濕,女孩過分溫柔和善的微笑反而生出一種微妙且詭異的違和感——那雙冰冷的,奇異的,瞳孔細長的眼睛始終專注盯著面前的老人,凱利姆無意識地囁嚅幾聲連自己也沒有聽清內容的含糊字音,他站在那兒,忽然感覺到一種來自于骨髓深處的冰冷與恐懼。

    這恐懼并非倏然升起,而是先前完全被一時沖動駕馭驅使的身體在褪去了腎上腺素帶來的興奮后,他的理性終于找回了屬于生物的本能,老人最后的清醒試圖讓他開始后悔自己的行為,但他的雙腳仿佛生根一般動彈不得。

    他的身體顫抖著,手指冰冷僵硬,像是垂死之人最后死死抓住救命稻草般扣在那一摞紙張的邊緣處,他的嘴唇翕動幾下,慢慢吐出一句話來: “……你知道你為什么會在這里嗎,阿娜爾。”

    少女看著他,緩緩揚起唇角。

    “……知道呀。”

    她語調輕柔的回答說。

    “我知道我為什么會在這里,正如我也知道老師為什么會在籠子外面……說起來,我爸爸最近還好嗎?”

    她的老師保持著某種死寂的沉默,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開口。

    “他現在還可以。”老人回答道,幾秒后,他才張開嘴,又說: “……低頭吧,阿娜爾。只要你愿意配合我們,我至少能保證你不會出事。”

    “……保證。”

    少女喃喃重復了一遍這個詞,然后她揚起嘴角,笑瞇瞇的搖了搖頭。

    “換句話說,您無法保證我父親和賽諾的安全,是嗎?”

    “啊,那可不太行。”

    她重新低下頭去,先是將懷中的一把黑色羽扇放在旁邊,很輕盈地跳了起來,三兩步來到了籠子旁邊,站在了導師的面前。

    “您和您身后的人想要利用我威脅爸爸和賽諾他們,這樣不太行。”

    女孩以一種哄孩子般輕緩的口吻溫聲說道, “這樣很沒有禮貌的,老師。”

    凱利姆長長嘆了口氣: “你以為你現在的情況是什么,阿娜爾?你現在的選擇不多了,孩子,你若是愿意聽我的話,我還能保住你的性命和未來……”

    “可我說了呀。”

    阿娜爾的手中不知何時握上了一片鋒利的碎石片,她微笑著,再自然不過地將石片的邊緣抵在自己的喉嚨旁邊,以一種平靜過頭的語調溫聲細語的說道。

    “這樣不太行的,老師。”

    “怎么能拿我威脅人呢,老師?——做出這個決定的人實在是太不友好了。”

    她的神態(tài)那樣安寧,她的笑容那樣隨意,最后說的話甚至稱不上是一句遺言或是什么臨終時滿載情緒的指控和反駁,阿娜爾在說那句話的時候,與她平日里試圖拒絕老師多余作業(yè)安排時的樣子沒有任何區(qū)別,也許正因如此,正因這嵌入詭異結局的平穩(wěn)日常碎片讓老人的意識產生了片刻的錯位感,所以當阿娜爾切開自己喉嚨的那一刻,凱利姆甚至沒能立刻理解發(fā)生了什么。

    凱利姆的大腦空白了幾秒,等到他反應過來的那一剎那,自己已經當場跌坐在地,驚聲尖叫起來。

    那撕心裂肺的咆哮聲仿佛是垂垂老矣的野獸最后一次擠壓胸腔的怒吼,白發(fā)的老者終于松開了手里緊扣的論文稿紙,紙張紛紛揚揚散落一地,凱利姆卻再也沒有心思去顧忌這些原本萬分珍惜抓在手中的寶貝,他撲過來沖到籠子面前,渾濁的眼睛布滿血絲,死死盯著那已經躺在血泊中的金發(fā)少女。

    她的眼睛安靜地合上,像是沉睡般躺在冰冷的地上,猩紅的血從少女蒼白纖細的喉頸處流淌而出,仿佛泉眼般無窮無盡;那秾艷的液體沉默地流過石板,地面,穿過老舊牢籠的縫隙,流入那些暗色的苔蘚和潮濕的空氣中,又順著循環(huán)的水流注入支撐智慧之宮的巨木根系之中。

    你在哪兒呢。

    尊貴的長者呀,開口命令這一切的賢者呀,您在哪兒呢。

    充斥著草木清新氣味的空氣中仿佛多了些潮濕的味道,遍布學宮的草木不知何時已經凝出了新鮮的露珠,又隨著葉片與花瓣的搖擺,將它們滴入土壤之中。

    *

    身處學宮最高處的大賢者忽然聽見了一點輕輕的敲門聲,似乎是有少女般輕柔的聲線在門外輕輕叫著他,阿扎爾目光輕輕一撇并未在意,只是命令其他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但是當他們打開門時,門外空無一物,空無一人。

    ……這是什么糟糕的玩笑嗎?

    阿扎爾微微皺起眉,他正準備轉過去,那敲門聲忽然再度響起,聲音已經足以令房間內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

    這一次,尚未離開太遠的秘書官無需吩咐已經快步跑去準備開門,可他剛剛轉身踏出一步的同時,秘書官有些茫然,有些驚恐,更多的是慌張無措,他轉過頭尋求同伴的目光,并從他們那慌亂不安的目光中得到了信息——就在此刻,他們也聞到了某種特別的氣味。

    潮濕的,冰冷的,新鮮的……

    血的氣味。

    與此同時,他們聽見了第三次的敲門聲,那聲音像是在敲著大門,卻又像是敲著這房間本身,某種微妙的震鳴從墻壁和地板上同頻出現,也敲掉了屋內沉默的眾人臉上最后的血色。

    ……叩叩,叩叩,叩叩。

    第三次的敲門聲,清晰可聞。

    他們所有人都聽見了那個詢問聲,溫柔,平靜,彬彬有禮。

    ——大賢者大人,請問您在嗎?

    第119章

    滴答

    “……安靜——!!!”

    大賢者阿扎爾的一聲怒吼喊住了所有驚恐奔走的人群,屋內的人并不多,能在這個時間段集聚在這里的都是阿扎爾的心腹,他們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自來心中先帶了三分謹慎小心,隨著時間一天天的推進,他們的神經也開始愈發(fā)緊繃,動輒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嚇得不輕。

    阿扎爾冷靜了幾秒后,忽然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安靜了下來,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是了。

    他們會嚇成這樣子,也基本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了。

    阿扎爾居高臨下俯視著臺下的一切,做了個緩慢地深呼吸后,這才慢慢從高處走了下來。

    “可曾感覺到元素的波動?”他的聲音像是散入人群的鎮(zhèn)定劑,辦公室內做了諸多準備,不僅僅是防備教令院非本方嫡系的其他人,也是為了提防愚人眾那邊的合作者可能會突然變卦;秘書官們先一步冷靜下來,開始檢查附近安放的預警設備,其余學者雖然還有些膽怯不安不知所措,但也下意識忽略了先前的詭譎情景,下意識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身邊可以理解的部分上。

    “沒有元素痕跡,賢者大人。”沒過一會,秘書官們的回答便從各個角落傳了回來,阿扎爾哼了一聲,聲音聽起來也冷淡了不少。

    “別這么放松警惕。”他說。

    “那些設備目前只能檢測到元素生命和神之眼的行動軌跡,可也別忘了,教令院里從來都不缺少天才,對于不少人來說,只要道具和素材足夠,想要制造出些虛張聲勢的夸張畫面并不是什么難題。”

    “……您的意思是,剛剛只是虛張聲勢,是我們大驚小怪嗎?”一名學者怯怯開口,聲音里還帶著心有余悸的不安。

    “別忘了楓丹的魔術,”阿扎爾輕描淡寫的略過了這個話題, “有些把戲看起來煞有其事,可一旦弄懂了其中的核心關鍵你就會發(fā)現秘密不過如此——這里是須彌教令院,是無數學者生來向往的智慧的至高學城!你們只是因為長時間在同一個地方伏案工作忽略了對外界的觀察,增加巡邏人員,類似的事情我不希望還會出現下一次。”

    秘書官們紛紛應是,他們聲音里的恐懼也散去了許多,許是因為被提醒了還有元素設備這種特殊道具,人們的心也安定了許多——阿扎爾默不作聲地轉開了目光,沒有神之眼的普通人,與擁有神明饋贈的幸運兒,對付聰明的書呆子有時候甚至不需要說的太清楚,只需要給出最好理解的關鍵詞,他們自己就能找到對應的答案完美說服自己。

    其他人安下心來繼續(xù)受傷的工作,阿扎爾目光游移片刻,最后卻用了個出門調查的理由暫時離開了自己的辦公室。

    其他人可以忽略,但是他必須得是那個解決問題的對象——阿扎爾很清楚,屋內的檢查設備是最新更新的款式,精密度是目前提瓦特的最高水平,足夠檢查出范圍區(qū)域內哪怕只是一滴不小心滴落下來的元素精油存在的痕跡;先前那些話只是用來安撫人心,但絕對不夠安慰阿扎爾自己。

    可若不是元素力,那又是什么?

    哪怕無關造神計劃本身,大賢者辦公室本身也是教令院內安全度最高的地方,他想不到有誰是能突破者重重檢查和巡邏的風紀官來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口裝神弄鬼的……好在他的記性不錯,還能記住那個聲音究竟是屬于誰的。

    ——賢者納菲斯的養(yǎng)女,阿娜爾。

    真可惜呀……阿扎爾腳步匆匆,面沉如水,他原本想著,如今納菲斯已經軟禁起來了,對外所有的信息渠道也盡在掌握之中完全不足為懼;這里面唯一算得上麻煩的就只有叛逃的大風紀官賽諾,但考慮到賽諾的脾氣秉性,那小丫頭就算現在被自己捏在手里,靠她成功威脅賽諾乖乖聽話的把握說到底也不過五六成而已。

    ……可即使不能讓賽諾和納菲斯聽話,讓他們心神不安動作遲疑,應該還是沒什么問題的。

    凱利姆看中她的才能,看中她的價值——可笑啊,多可笑!他們馬上就能達到真正的全知全能,再也不必辛苦無望,在無盡的黑暗中苦求不得反復摸索……哪怕她真是萬中無一的天才又如何?

    等到計劃成功之后,所有人都可以成為神賜的天才。

    他猜想,可能是凱利姆最終還是換了心思,屈服給了他對因論派未來的極致渴求和對弟子的愧疚心,也可能是在押送的過程中一不小心讓某些她的老熟人見到了她的樣子,看在賽諾的份上,看在納菲斯的份上,一時心軟把她放了出來。

    當阿扎爾推開那扇并未上鎖的地下室大門的時候,心中篤定之意也更重了幾分。

    看吧,果然如此。

    大賢者帶著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冷漠微笑,再也沒有半分遲疑,毫不猶豫地抬手推門而入——

    ……滴答。

    比腳步聲先一步響起落入阿扎爾耳朵里面的,是昏暗潮濕的地牢里那突兀的滴水聲。

    ——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那聲音規(guī)律,緩慢,毫無停止的意思,阿扎爾站在門口,仿佛只是一門之隔的距離,他便再一次聞到了那種冰冷又新鮮的血腥味,賢者的腳步放緩了一點,走下臺階的時候也多了些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到的詭異沉重。

    他的眼睛終于適應了地牢的光線,看見了不遠處的凱利姆,因論派的賢者白發(fā)蒼蒼身形佝僂,匍匐在地牢的旁邊,身體止不住的顫抖著。

    ……怎么回事?

    阿扎爾站在那里,他愣愣看著牢籠內無力躺在血泊中的金發(fā)少女,她的神態(tài)那樣平和安詳,像是只是陷入了一場甜蜜的睡夢之中,可那濃烈的血腥氣和凱利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哭泣卻無時無刻地在和阿扎爾強調面前一切即為真實——

    阿娜爾死了。

    他目前手中最好用的籌碼,本該最不可能出意外的道具,死了。

    不是謀殺,也不是意外,少女的喉頸處血肉模糊,手邊就是那塊劃開喉嚨的碎石片,凱利姆沒有打開牢籠的鑰匙,更何況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是那個最不想阿娜爾去死的人……

    怎么辦?

    大賢者的腦子開始飛速轉動起來,早已習慣了向虛空尋求幫助的阿扎爾下意識想要將自己的問題投入虛空之中,又在前一秒險之又險地摘下了自己耳朵上的虛空裝置。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阿扎爾下意識咽了口唾沫,聽見了一聲響亮的滾動吞咽聲,那聲音在他體內響起,借由骨骼血肉的傳導在大腦深處震得他愈發(fā)心神不安,大賢者用力握了握手指,沒過幾秒,他倏然開口: “……凱利姆,這兒沒有第三個人了,對吧。”

    凱利姆的抽噎聲隨著他抬頭的動作清晰了幾分,老人淚流滿面,滿臉茫然地看著旁邊的阿扎爾。

    阿扎爾連一個眼角的余光都沒有留給凱利姆,他死死盯著牢籠內的早已失去生機的阿娜爾,字音仿佛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一般: “……這件事,絕對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

    “那篇論文也需要處理掉,所有知道她出現在這里的人都需要重新安排……”阿扎爾幾乎是喃喃自語般嘀咕起來, “她不能死在這兒,她絕對不能死在這兒……!這里必須要清理干凈,所有痕跡都要處理掉——”

    阿扎爾的聲音倏然一停,他的目光緩緩轉向了身旁這位滿臉絕望的年長學者,臉上也不由得露出幾分虛偽又敷衍的遺憾: “凱利姆……老朋友……”

    他放緩了聲音,低聲道: “這兒發(fā)生了一件相當令人悲傷的事情,同樣作為教導過學生的老師,我無比同情你現在的情況……但是真可惜,從你沒有通知我便出現在我這里的時候,你便沒有那么值得信任了——”

    凱利姆的喉嚨里發(fā)出一點仿佛嗚咽般的咕噥聲,他顫抖起來,不可置信的看著俯視著自己的阿扎爾: “你——”

    他只是個悲傷過度的老頭子。

    阿扎爾心想。

    這念頭鬼使神差般從他心口深處涌現,像是有個聲音在他腦子里低聲吟誦一般,那像是他自己的聲音,又像是每一次做出決斷之前最后一次的左右為難天人交戰(zhàn),阿扎爾有些猶豫,有些恍惚,可很快,那個聲音壓過了阿扎爾內心的糾結,反反復復的強調著。

    沒什么的,很簡單的。

    他很虛弱了,沒什么力氣……你看呀阿扎爾,凱利姆的年紀已經比自己大那么多了,未來的隊伍里有這么一個死守舊規(guī)不放的家伙本身也很麻煩不是么?

    ——鬼使神差般,阿扎爾上前一步,緩緩地伸出了手。

    他感覺自己的雙手扣在了凱利姆的脖子上,他驚恐的眼神,慌張的囁嚅,還有那孱弱無力試圖推開自己的雙手,都沒有讓阿扎爾感覺到任何違和的地方——

    阿扎爾感覺前所未有的飄飄然,他的傲慢,他的滿足,他病態(tài)的興奮感,正隨著手指的緩緩收攏充斥在他的身體之內……

    掌握生命的力量原來如此歡喜,又是如此令人欲罷不能——

    “你能理解我的對吧,凱利姆……”他嘀咕著,眼中翻騰著病態(tài)的歡喜: “你能理解的,朋友,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偉大的未來……”

    您感覺是真的高興呀,賢者大人。

    地牢的滴水聲始終未曾停止,而那聲音仿佛是與滴水聲一般一直存在于這里一般,阿扎爾被脫離自我束縛的混亂意識掌控的大腦終于找回了一點清醒。

    他聽見那滴水聲,本該遠在天邊,又忽然近在咫尺,水滴似乎是從頭頂滴落,似乎是從鐵牢的上端滴落,又似乎……

    是從他的指縫間滴落的。

    不知何時,少女的金發(fā)垂落在他的手腕上,賢者的手指捏著她的喉嚨,顫抖的手指甚至可以清晰感受到對方血肉模糊的喉嚨和已經開始失溫的皮膚,那些溫熱粘稠的鮮血正順著他的手指流過手背和手腕,在賢者的袖口處凝成殷紅的一灘,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

    她的眼睛,那雙淺青色的,瞳孔細長的眼睛,帶著某種詭異而平靜的笑意,在這昏暗的地牢中安靜而專注地盯著他。

    ——阿扎爾愕然睜大了眼睛。

    下一秒他反射性松開手,幾乎是手腳并用的退到了籠子的最邊緣處,女孩冰冷的軀體因此無力的倒落在地上,她柔軟的長發(fā)四散零落,像是黯淡的血色中最后掙扎著四處蜿蜒的金色長河,那塊染血的石頭隨著輕微的震蕩咕嚕著滾落,正正好好落在了她的手邊。

    ……如此,便和阿扎爾剛剛來到這里的時候,所看到的畫面一模一樣了。

    區(qū)別不過是他此時在牢籠里,而先前他在籠子的外面。

    阿扎爾目光看向外面,看見了跌落在地滿臉慘白的凱利姆驚懼的目光和大開的牢籠大門,他下意識摸了摸腰間,本該懸掛著鑰匙的地方卻并未摸到屬于鑰匙的觸感。

    不不不不,不該是這樣的,他剛剛明明掐住是的凱利姆的脖子——可他是什么時候又是因為什么要殺死凱利姆的——這一切從什么時候開始就是混亂的?阿扎爾試圖思考,試圖冷靜,可感性的,理性的,沖動的,平靜的,各式各樣的情緒仿佛在按下暫停鍵后瞬間沖刷過他的大腦,賢者的腦子幾乎要被那瞬間爆炸開的信息量炸得頭疼欲裂。

    直至此刻,親手殺人之后的恐懼和慌張終于遲來地涌上了他的大腦,阿扎爾開始瘋狂抓撓自己的身體和手臂,神經質地試圖用身上的袍子擦掉手上沾染的血跡,可他擦著擦著,卻又無比驚恐地發(fā)現——

    他的手上,明明什么都沒有。

    那一瞬間,阿扎爾險些連如何呼吸都要驚恐地忘記了。

    ……

    ……怎么回事?

    “……你在干什么呢,阿扎爾大人?”

    那輕飄飄地聲音像是水下驟然破裂的氣泡一般,給被黏膩的血色記憶包裹的大腦帶來短暫的清醒和喘息的余地,直至此刻阿扎爾才發(fā)現自己的呼吸如此粗重又狼狽,他下意識抬起頭,循著聲音望過去,看見面容蒼白站在旁邊的學者凱利姆,還有,好端端地待在籠子里面,蹲在那里雙手托腮笑瞇瞇看著自己的阿娜爾。

    少女猩紅的裙擺輕盈飄逸,在地面上鋪垂散開,像是一灘凝固的血泊。

    “你在干什么呢,阿扎爾大人?”

    阿娜爾笑嘻嘻地又問了一遍,那輕薄又敷衍的笑意染在她淺青色的眸子上,阿扎爾怔愣著許久沒能反應過來,只見少女微微歪了歪頭,忽然挺直脊背挪開了擋在喉嚨旁邊的手,露出她血肉模糊的喉頸。

    “您在找這個嗎,大賢者大人?”

    ……

    ——無人的地下深處,倏然傳出了賢者阿扎爾凄厲崩潰的絕望慘叫。

    第120章

    禁忌與瘋狂

    “……大人?”

    “……大人……賢者大人?大賢者大人!”

    那試探的聲音漸漸變得認真起來,似乎是有人輕輕推搡阿扎爾的手臂,大賢者仿佛瞬間從夢中驚醒一般睜開眼睛,他感到冷汗涔涔,呼吸急促,手指死死扣在椅子的扶手上,仿佛眼前還殘留著什么難以想象也難以理解的恐怖畫面。

    “……大賢者大人。”

    秘書官的聲音里多了些不安的擔憂,小心翼翼地問道: “您沒事吧,大賢者大人?”

    阿扎爾的身體被觸碰的同時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他哆嗦著,顫抖著,臉色慘白到了相當嚇人的程度,張開嘴的時候只能發(fā)出壓抑的呼吸聲,他的眼球神經質地來回轉動著,反復審視著辦公室的一切。

    大約幾秒的遲疑和詭異的沉默之后,那亂轉的眼球終于落到了秘書官的身上,他的呼吸頻率仍然稍顯混亂,但是緊縮的瞳孔擴散開了,像是勉強冷靜下來似的,嗓音嘶啞的問道: “……這是還在辦公室?”

    “是的,大人。”秘書官不知對方為何有此一問,但還是放緩了語速,小聲回答說: “您在辦公室里……剛剛您睡著了。”

    ……睡著了?

    啊,是這樣……我睡著了的話……那難道是在做夢嗎?

    阿扎爾慢慢轉開目光,下意識舔了舔干澀的嘴唇,他的手還在抖,仿佛殘留著某種溫熱有黏膩的觸感,秘書官仍站在他的旁邊,十足體貼地溫聲問道: “您是身體不適嗎,需不需要我去叫醫(yī)師過來幫您檢查一下?”

    莊重規(guī)矩的賢者長袍之下原本貼身輕盈的料子不知何時早已被冷汗浸透,變得難以忍耐的冰冷黏膩,阿扎爾咽了咽唾沫,喉嚨有些干澀,的目光中緊繃的那一部分終于消散了一些,他終于遲來地感覺到身體肌肉僵硬太久后帶來的酸痛感覺,面對秘書官的體溫,阿扎爾只是神色疲憊地擺了擺手,啞著嗓子用他一貫的冷淡口吻回答道: “……不必,我只是做了噩夢而已,緩一緩就好了。”

    阿扎爾自認自己不過是輕描淡寫的隨口一提,可不知為何,身邊秘書官的表情的表情卻忽然變得相當古怪起來。

    “……您說,您做了噩夢?”

    “是啊,有什么問題么?”阿扎爾的聲音里多了幾分冰冷的不耐煩,他此時頭昏腦漲意識昏昏沉沉,就連身體也難受至極,現在他也不想盯著工作進度只想盡快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可還未等他站起來,秘書官的手忽然垂了下來,不容分說地捏住了阿扎爾的肩膀。

    “你這是做什么!放手!”阿扎爾聲音一沉,立刻沉聲喊道。

    可很快他就發(fā)現秘書官仿佛根本不會聽從他的聲音一般,他的臉上帶著仿佛面具一般完美固定毫無變化的笑容,他俯身看著阿扎爾,辦公室內的其他人也早已不知何時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們轉過身來,不約而同地看著高臺上的賢者大人,帶著同樣的表情,同樣的神態(tài),秘書官揚起嘴角,他們也一同揚起嘴角,秘書官歪過頭看著他,他們也都跟著歪過頭,微笑著看著他。

    ……阿扎爾做了一個緩慢地深呼吸。

    與此同時,他也聽見了自己顫抖慌亂的呼吸聲,周遭的空氣是熟悉的充斥著油墨和紙張的氣味,可他感覺不到任何熟悉和可控帶來的安全感,他只感覺到冰冷,他不得不依靠呼吸維持生命,以至于連身體內的肺腔和連接的血管也開始漸漸變得冰冷。

    這并不是夢醒時刻,更不是什么一切回歸日常的美好前兆……他近乎絕望的想著。

    他不過是從一個未知的夢魘中掉進了另一個偽裝地更加完美的意識地獄罷了……什么時候才是結束,什么時候才是夢醒?

    無人知曉。

    他大概……也不會被允許知曉。

    “您說錯了,阿扎爾大人。”秘書官依然在微笑著,他仿佛沒有注意到阿扎爾那驟然縮緊的瞳孔和瞬間變得無比僵硬的身體一般,自顧自地柔聲細語的補充道。

    他搭在阿扎爾肩膀上的手指明明輕得沒有施加任何重量,可就是莫名讓他動也不敢動。

    大賢者僵在那里,他被那些笑容和目光定在了原地,只能聽著秘書官俯下身,對他說: “須彌人是不會做夢的,賢者大人……‘我們脫離童年之后便不再做夢,但是無需擔心,因為那代表著我們終于脫離了愚昧無知的妄念’——我們在這樣的叮囑中長大,也始終堅信著這就是真理。”

    “您是要帶領我們脫離黑暗的偉大存在……您是最高級別的大賢者,您是要帶領我們走向真理的尊貴引領者……您怎么可以做夢呢?”

    他如此遺憾的反問道。

    他們帶著一模一樣的遺憾又惋惜的表情,看著阿扎爾,反問道。

    “——您怎么可以,犯下這樣荒謬又愚蠢的錯誤呢?”

    “來,賢者大人。”他們開口,用不同的聲音說出了同樣的語氣,同樣的內容,他們的眼神是仿佛復制粘貼一般一模一樣的虔誠與狂熱,那一雙雙眼睛注視著阿扎爾,笑著說:

    “……再說一遍正確答案吧,賢者大人。”

    ……啊。

    阿扎爾的瞳孔縮緊了,他的喉嚨開始痙攣,哽咽,他的身體變得僵硬,眼前的一切都開始變成了扭曲又不可理解的樣子,他徒勞的張了張嘴,最后卻也只能喊出短促又毫無意義的嚎叫聲。

    啊啊……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尖叫聲令辦公室內所有正忙碌著手上工作的學者紛紛嚇了一跳,先前的敲門聲令所有人膽戰(zhàn)心驚,按著大賢者的吩咐,秘書官們原本正在檢查元素裝置的運行狀態(tài),可不知為何,大賢者阿扎爾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名狀的恐怖畫面一般,崩潰尖叫著從高處的椅子上跳了起來,秘書官們驚慌失措,一時間誰也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其中幾個跟隨時間較久的秘書官反應更快一些,他們快步走上前去準備安撫一下大賢者的精神狀態(tài),可還沒等靠近就看見本就慌亂的大賢者反應愈發(fā)強烈,若說他原本是在和某種不可直視不可名狀的未知恐懼掙扎著斗爭,那么他人的靠近就仿佛是把這種恐怖與未知具現化成了某個更加鮮明的個體存在。

    比起已知的敵人,更令人恐懼的永遠是不可預測的未知。

    大賢者崩潰驚恐的尖叫和拼命掙扎的架勢令所有人手足無措起來,他的掙扎和摔打甚至傷到了幾個距離較近的秘書官,無奈之下,他們只能慢慢拉開距離,隔著點什么怯怯看著那深陷恐懼之中早已失去了所有理性的賢者大人。

    ……阿扎爾看起來像是瘋了,但也沒瘋的特別徹底。

    他身上掛著的不僅僅是教令院暗中進行的某個龐大計劃,就連明面上大大小小的工作也都是需要阿扎爾親自過目才能進行下一步的,須彌教令院的事情,沙漠那邊的事情,還有至冬愚人眾那邊的事情……這么多亂七八糟的麻煩堆在一起,就算阿扎爾真的瘋了,他那些心腹嫡系也不敢讓他現在就瘋。

    對外,教令院只說是大賢者大人工作太多疲勞過度,又加上上了年紀身體多多少少有些撐不住了,所以需要靜養(yǎng)一陣子,所以這期間大部分工作暫時擱置一會,就連最重要的識藏日也不得不向后延期,這樣的借口能隱瞞多久,沒人知道,但至少在教令院內部,那些忙著準備識藏日的學者們本來忙得昏天黑地腳打后腦勺,忽然得到了死線延期的消息,別人的反應姑且不提,他們還是相當樂見其成的。

    阿扎爾的信息被封鎖了,可惜封鎖的對象太過有限,教令院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無論是內部的,還是外來的。

    ***

    “……賢者大人重病,所以暫時無法出面主持工作,就連先前的許多計劃也只能暫且擱置……”

    來自至冬的貴客待在教令院的會客室,慢條斯理地重復了一遍秘書官們的官方解釋內容,他的語調平淡毫無波瀾,聽起來像是沒有任何反對或是不悅的意思,可秘書官們臉色蒼白舉止拘謹,面對這位來自至冬的愚人眾執(zhí)行官,他們也不敢保證這樣的回答能換來對方多少滿意。

    “識藏日這樣重要的日子也需要延后時間,那么我想賢者大人的身體狀況可能真的不是十分樂觀。”

    好在名為博士的執(zhí)行官并沒有想象中那樣的倨傲冷漠不近人情,他聲音里的內容讓教令院的負責人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立刻又聽得博士若無其事地問道: “不過在我的印象中,就算大賢者暫時無法親自主持識藏日的工作,其余的賢者應該也有能力繼續(xù)接手工作才對……怎么,難不成不止是大賢者,其余人也都不在么?”

    教令院的負責人神色淡定,努力解釋道: “您也知道最近的‘工作’壓力實在是太大了些,學者們大多上了年紀,有一些扛不住壓力,在這個時候病倒雖不是大家想要看見的,可也的確是難以避免的情況……”

    “您這話就很有意思了。”

    博士輕飄飄地笑起來,連聲音的起伏都沒有多少明顯的變化: “識藏日本來就是教令院古老的傳統(tǒng)之一,教令院的學者早就應該習慣了內容和強度;至于我們的‘合作項目’,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無論是‘素材’本身還是提供核心技術,這些和教令院好像都沒什么直接關系?”

    “……”

    負責人聲音哽住,只能咬牙低頭不語。

    “你們扛不了多久的,無論是教令院自己的事情還是教令院之前和至冬開展的那些外交合作項目——”博士慢悠悠地扔出了自己最后的警告,這位氣質矜貴且不掩傲慢的至冬執(zhí)行官先一步錯開了目光,不等對方回答已經自顧自地從會客室的沙發(fā)上站了起來,幽幽道: “不過最后還是可以提醒你們一句,至冬的大夫也很可靠,如果你們自己人‘做不到’,我們也不是不能幫忙。”

    教令院的幾位秘書官面面相覷,會客室的長絨地毯吞沒了大部分的腳步聲,博士的腳步并不急促,長靴踩在長絨地毯上傳遞出某種窸窣隱秘的低沉悶響,在他還差幾步距離就要來到門口,其余愚人眾已經眼疾手快的準備先一步開門的時候,負責與執(zhí)行官交談的這位負責人終于開口了。

    “……請您等等。”

    博士的耐心很好,相當好脾氣地停下腳步,微微側過頭等待著對方的后續(xù)。

    “……實際上,這些工作我們本就無權過問,畢竟您得到的是最高級別的權限,在此基礎上,整個教令院內能有資格與您對話的也只有阿扎爾大人而已。”負責人強自鎮(zhèn)定地補充著,聲音依然難掩顫抖和慌亂: “所以,我想您應該不介意親自去一趟大賢者的辦公室,那里的文案和卷宗都是由我們親手整理過的,和至冬的那些合作項目也在范圍內,識藏日我們會想辦法繼續(xù),和至冬的合作項目,既然阿扎爾大人不在的話……有些計劃和安排,就只能等您幫忙主持做出決定了。”

    至冬的執(zhí)行官在原地沒有動,他停頓了幾秒的時間,等到這幾位負責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馬上就要被這漫長的沉默嚇得心臟都要跳出嗓子眼的時候,博士終于開口了。

    “可以。”

    他說。

    接手教令院和至冬原本的合作項目,愚人眾這邊不少人并不看好,這里面好處不多,阿扎爾已經愿意和至冬愚人眾合作,很多事情無需多此一舉,所以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行為只能說是給至冬這邊增加了許多不必要的工作量,跟在博士身邊的愚人眾在離開了教令院的視線后低聲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但他們尊貴的執(zhí)行官卻不覺得有什么問題的樣子,反而對忽然發(fā)瘋的大賢者這件事本身相當感興趣。

    “掌握虛空最高權限的須彌大賢者,工作有屬下代勞,思考有虛空運算……除了的確是個老頭子以外,能有什么東西是讓他也扛不住的?”博士的語氣相當輕松愉快, “賢者大人究竟是病了,還是沒能逃過須彌學者的詛咒,因為某些理由瘋掉了——這是個很值得討論的問題。”

    他沒有回到自己的住所,而是在離開了會客室后直接來到了大賢者的辦公室,室內的工作人員并不多,只有幾位學者負責日常整理文件,因為早就從虛空中得到了消息通知,所以并未對外客的來訪做出太多反應。

    文件上自然是找不出什么線索的,元素裝置正常運行,風紀官的巡邏頻率足以保證不會有人入侵這里,博士腳步從容輕快,他慢悠悠地在屋子里轉了一圈,最后目光卻是越過了放了無數珍貴文件的桌面,落在了大開的窗戶旁邊一處垂落的青色樹枝上。

    承載著智慧之宮的巨木早已經歷上千年的歲月,它一直存在于此,也將永遠存在于此,人們早已習慣了它的痕跡和永恒的沉默,無人會去聆聽一棵樹的聲音和它的變化,正如無人會去長久關注腳下的土地,耳畔的風聲,涌動的水流,以及那些組成自然萬物的一切,人們偶爾在意,更多的時候,人們更習慣于將他們看做理所當然。

    正如這棵樹,它會枯萎,會凋零,但也會生長新芽重生綻放,垂在賢者窗外的葉片是如此地青翠可愛賞心悅目,可即使如此,房間的主人依然是沉迷工作無心抬頭,更不用提抬起頭看看窗外的景色,欣賞一下永遠都在變化生長的生命本身。

    來自至冬的執(zhí)行官在窗口停駐了一會,他忽然伸出手,摘下了幾片幼嫩的翠色葉片。

    博士舉起葉子對準天空,半透明的葉脈上流淌著某種并不屬于綠色植物應有的微紅,那紅色絲絲縷縷流淌在葉片深處,葉脈也仿佛被擬態(tài)成了某種活物的血管一般,承載流動的不再是清爽冰涼的樹液,而是更加妖異且鮮活的東西。

    博士饒有興趣的想著。

    他低頭聞了聞葉子,人類的感官相對而言太過遲鈍,無法清晰聞到他自己想象中的某種氣味,但是他看起來一點也不著急,干脆直接扯下更完整的一截樹枝,離開辦公室后,博士這才把東西反手遞給了身后的愚人眾,漫不經心地叮囑了一句。

    “拿去化驗一下。”

    他直覺感覺,令學者瘋狂的本質和教令院萬般忌諱的禁忌知識逃脫不了干系,只是大抵是要和過往已知的禁忌知識區(qū)別對待的……如果說過去的禁忌知識是和深淵一般,作為污染,作為侵蝕,作為和提瓦特本身截然隊里的存在著的某種具象化,那么這一次的“禁忌”,大概是連理解本身,都能令人陷入絕望的瘋狂。

    *

    化驗的速度很快,除去樹葉樹枝這些本身已知的東西,最詭異的在于“液體”。

    ——用研究員的話來解釋,那是某種生物的活血。

    “活血?”

    “是的,大人,”研究員的表情有些詭異的蒼白,他咽了口唾沫,強自鎮(zhèn)定地回答道。 “是活血。”

    “……簡單來說,就是祂哪怕已經不具備任何存活條件,更甚至已經被完整的從葉子之中剝離出來,祂從理論上來說……也是活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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