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還是我
阿娜爾的雙手貼放在龍蜥凸起的腹部上,那里的鱗片相對就顯得柔軟細密許多,少女慢慢撫摸著這位母親的肚子,感覺到了細微的滾動從龍蜥的鱗片下傳遞到她的手指之間,這位母親的肚子里孕育著不止一個生命,它們此刻是如此的活潑,真實,富有生命力。
龍蜥側過頭去,再一次舔了舔阿娜爾的臉頰。
它們本該在這里枯萎,死去,但是人類的少女毫不吝嗇地留下她的骨與肉,它們因此獲得了全新的生機。
她得以保護自己的孩子,而她的孩子得以成功降生。
無論如何,它們都將銘記這份恩情。
所以請開口吧。
母龍蜥拱了拱阿娜爾的手臂,發出安撫的鳴叫聲。
當我生下我的孩子讓他們回歸大海之后,你想要要我幫你做什么都可以的。
少女從那雙近在咫尺的龍瞳中讀懂了一位母親的沉默許可,她張了張嘴,大腦仍然是如鶴觀霧海一般混沌,于是她重新錯開目光,只是安靜地將手指盡可能地貼放在龍蜥的腹部上,最后她俯下身,將額頭抵在了上面。
在這位母親的懷抱中,她重新感到血肉的脈動,流動的時間,于是那種渾濁的意識從她腦海中漸漸褪去,少女垂下眼睫,開始思考。
先不要急著思考你的最后目的,阿娜爾。
先不要去想太久之后的事情……只需要思考現在就好了。
只需要抓住此時此刻腦子里最有價值的那一部分——那最后一點可以象征你還是“人類”的東西。
于是少女的意識定格在某個念頭上。
——我想殺了祂。
這個想法出現在少女腦海中的時候,她并沒有感覺到任何的驚訝,亦或是覺得自己太過荒謬。
這很正常,沒什么可驚訝的地方。
她平靜地,冷漠的,反反復復地對自己強調著。
哪怕那是一位神明,這也沒什么奇怪的。
——弒神只是荒謬,不可行,以她如此卑微又弱小的力量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我現在在想什么呢……哦,我只是在想我“做不到”。
好極了。
我還沒有開始思考神明不可逾越,不可冒犯,不可侵擾。
我可以不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學的學生,我可以不是須彌教令院的學生,我可以不是名為阿娜爾的人類少女……但我至少還能抓住我最為驕傲的那一部分本質。
——我還是我。
無論我變成什么樣子,換了什么名字,在什么樣子的世界里生活,成長,接受何等教育培養長大,我都還是我。
仇恨是正常的,因為我畢竟還是個人……少女心想,就算她此刻稱呼自己為怪物,可這難道就能修正自己曾經以人類的思維方式存在了那么久的事實嗎?
我會仇恨祂,詛咒祂,怨恨祂,將一切痛苦的源泉釘死在祂的身上……這是正常的遷怒,也是人類應有的情緒變化,好了,現在你看起來像是個會正常發怒咆哮的人類了,抓住這份仿佛可以燃燒血液的憤怒,來思考現在還能做點什么吧。
阿娜爾的目光終于得以再度聚焦,她看向自己白皙的手指以及龍蜥的腹部,她想了想,然后轉過頭對著這位母親說:
“請您吃掉我吧。”
龍蜥原本愜意搖晃的尾巴聞言微微一頓,隨即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阿娜爾的腦袋。
女孩被敲得腦袋一垂,下意識捂住了隱隱作痛的位置。
“這是現在最合適的方法了!
她揉揉腦袋,慢吞吞地嘆了口氣,然后才耐著性子解釋道: “您需要養分,您的孩子也需要更多的營養才能誕生,我想不到比我更合適的材料——請不要介意太多,這本就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情。”
“因為在某種意義上,我也的確是有事相求!
——靈魂分配術。
簡單來說,就是將自己的靈魂注入到臟器之中,并通過某種方式取出注靈的臟器移入其他的容器,當被移入臟器的身體與施法者同處在一個環境之中,他們甚至可以共享全部的知識和力量,只要不破壞施法核心的大腦,那么他就能借此達成某種意義上的永生。
阿娜爾整理著自己的思路,當她開始思考自己能做什么的時候,腦海中下意識蹦出來的就是這個。
得益那些對她從不吝嗇的女巫和各類污穢邪典的記錄,阿娜爾對于其中一些印象深刻的特殊咒文也可以說是倒背如流,只是因為這類典籍記錄的法術前期準備條件大多苛刻到惡毒,無論在哪個世界里都屬于挑戰人類道德忍耐底線的程度,所以她對于這些東西也僅限于知道而已。
但是現在的情況又不相同了。
畢竟書寫那些瘋狂魔典的前輩和魔法師們,大概率沒想過在很多年之后會有一個她這么一個異類——這么一看的話這樣的身體其實也并非全無好處,至少死靈之書上不少咒文她可以放開嘗試了。
人類的大腦不能破壞,那是因為破壞了大腦就會摧毀所有的意識——但是阿娜爾又不用忌諱這個,感謝身邊這位女士的友情幫助,她對這一點的確非常清楚。
接下來想要做的,就只是在養好這一大家子龍蜥,讓這位母親安安全全生下自己的孩子的前提下,順便試一試這樣的咒法是否可用。
只需要吃下固定的臟器就可以了。
畢竟原來的方法只說移入,沒說怎么移入。
阿娜爾很鎮定地說道,甚至很體貼的拉開了一點衣領,將自己的頸子露給已經無比震驚的龍蜥看, “只是能不能麻煩您下嘴的時候稍微利索一些?我不是很喜歡弄得到處都是血淋淋的……以及雖然稱得上可再生資源,但是也請您不要太過浪費!
龍蜥用腦袋頂了頂她,然后輕輕搖了搖頭。
少女看著那雙寫滿了不贊同的龍瞳,只是揚起嘴角,很好脾氣地笑了起來。
“我不算虧的!
她很溫和的說道。
“反正也會長回來,總體來說問題不大——但是法術如果可以成功,那么您在與我共享了知識與咒文的同時也會感知到彼此的情緒變化!
“這不是個很舒服的事情。”
阿娜爾垂下眼睫,慢慢說道, “某種意義上,您會在接下來承受與我的疼痛同等程度的精神污染,并且再也無法解脫——我的記憶,我的知識,我曾經的感悟,我所知曉的一切……對于一切有著正常感知的靈長類來說,大概都不會是什么愉快的體驗。”
她如果真的死不了……那么就要做好自己要獨自一人活過幾千年的打算。
那太可怕了,真的。
阿娜爾沒有那樣的勇氣和理性,覺得自己的腦子能保留現有的思想和認知到幾千年之后也不會變化。
所以她需要備份,如果龍蜥同意自然是最好的,如果不同意的話,她大概就只能去琢磨一些其他的方法了。
“……我可以接受自己不得不忘掉一些事情,”少女垂下眼睫,慢慢說道: “但我不想全都忘掉!
龍蜥自然是不會說話的,她只是安靜地看著少女的眼睛,但是很可惜,這雙漂亮的綠眼睛里她找不到一點可以名為痛苦或是猶豫之類的感情。
……于是她輕輕嘆了口氣,將自己的腦袋搭在了少女的腿上。
讓她想想吧。
……死而復生的故事已經足夠荒謬了,如果這孩子可以成功的話,那么這的確是個需要仔細想想的事情。
肯定還是有一些事情,是她現在就想做的吧?
畢竟這無鱗的幼崽就算能活到很久很久之后,但是她只是一只龍蜥,壽數再漫長也敵不過自然限制,等她死后,這小家伙的心血不就是再次付諸流水了?
阿娜爾撫摸著龍蜥頭頂光滑的麟甲,微微笑起來。
“正如您所說,女士!
“嚴格來說,我現在更需要的不是您記住我的一切,而是通過靈魂的共鳴,盡快學會星相學!
阿娜爾對龍蜥所說的只是她最壞的打算。
條件可以的話,她當然不會一直留在這里。
而如果這座島的時間是正常流動的,那么濃霧之外的世界也都是正常的提瓦特——她及的非常清楚,海下是能看到正確的星象的。
***
“——然后呢?”
她的第二位聽眾坐在不遠處的一處礁石上晃蕩著一雙小腿,很茫然的問道。
“海下可以看到星星,然后我們可以做什么呀?”
“在我的故鄉有這樣一句話, ‘星星會指引迷路的旅人找到回家的路’,我的家不在這里,阿瑠。”
男孩低著頭,輕輕哦了一聲。
鶴觀的時間是混沌的,但是阿瑠慢慢嘗試出來了,只要他不去祭臺那邊,時間就永遠都會停留在他到處亂跑的那個上午。
可當他帶著這個好消息過來找巫女姐姐的時候,她的身上已經多了幾只把她當做爬架隨意爬上爬下的小龍蜥。
從未見過的新奇生命讓阿瑠好奇不已,龍蜥很大,即使是剛出殼不久也是和小狗一樣的體型,男孩試探著想要摸摸,卻得到了小龍蜥迅速齜牙的警惕反應和一口咬空的兇狠咔嚓聲。
他只能悻悻縮回手,保持著相對安全的距離。
“所以姐姐會走嗎?”
阿娜爾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
“我并不是很清楚,阿瑠,因為我也只是在試試罷了。”
她搖了搖頭,然后輕聲問道: “如果我成功的話,阿瑠想和我一起走嗎?”
阿瑠看著一只趴在她腿上打盹的龍蜥幼崽,過了好久后,他搖了搖頭。
“還是不吧。”
男孩撓撓腦袋,露出有些無奈的表情。
“信仰雷鳥的大家都不在了……卡帕奇莉如果連我都找不到的話,會很寂寞的!
第82章
克圖格亞
龍蜥最終還是答應了阿娜爾的請求,允許了配合她施展靈魂分配術。
當然了,自然不能是原版那樣讓被施術的對象成為施術者的容器,調試細節的這個過程有些漫長,島上的時間混亂不清,阿娜爾只能依靠龍蜥孕期的身體反應大致推測出具體的時間的變化。
她開始有些習慣這樣的日子了……唯一有些麻煩的,是她每次重新醒來,都需要一次次的從海灘走回崖下的巢穴。
這種像是游戲刷新復活點一樣的感覺讓阿娜爾感覺有些麻煩,但還在忍耐范圍之內。
好在情況并非一直如此。
這位孤身堅持至今的母親產下龍蛋的時候,阿娜爾就是在龍蜥的懷里醒來的,比起體型龐大健碩的深海龍蜥,女孩的身形就要顯得纖細又嬌小,她依偎在母龍蜥腹部與龍尾環繞出來的位置里,靠在這位母親的懷里沉沉睡著,又在不久之后,伴隨著混合著血污的羊水一同睜開眼睛。
幾顆濕漉漉的龍蛋擠在她的身邊,其中一枚龍蛋更是直接滾進了她的懷里,她睜開眼的那一刻臉上還帶著懵懂的空白,而因為生產還有些生理性顫抖的母龍蜥已經轉過頭,輕輕舔掉了她臉上不小心沾染的污穢。
——那像是另一場新生的開始。
阿娜爾不知道這是代表了自己已經從某一位的游戲場中扔了出來,還是單純因為靈魂分割術的成功讓她獲取了另一種存在的形式,但是至少她不用反反復復從鶴觀孤島的海灘辛辛苦苦走過來了。
她的雙手貼放在蛋殼上,感受到的是龍蛋內部鮮活的生命力,那幾只幼生的龍蜥很快就破殼而出,而母親輕輕叼過她的手腕,很克制的咬破她手臂上的肌膚讓血液流淌而出,幼崽們舔掉她手腕間流出的血,對她發出歡喜短促的嬌嫩鳴叫聲。
我們飲下同族的血,讓血與水在彼此的體內混合為一,在月相變化的潮汐間感受到對方存在的痕跡,早夭的同族與過往失去的一切,都將在共生之水中得以復生。
新生的幼龍蜥小心翼翼的用尾巴卷住流血的手腕,母親取來完整的蛋殼,逐一咬破孩子們頸側被軟鱗覆蓋的皮肉,最后她咬開自己的尾巴,讓龍蜥的血流滿純白的容器。
生來無鱗的同胞。
注定早夭的幼崽。
我等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你也是我的孩子,我的親人,我的同胞。
以自身孕育了同族新生與后代的孩子呀……
請你飲下這共同的血,在靈魂分割彼此融合同調的此刻,自此真正成為我們的一部分。
少女不曾言語。
但她伸出自己蒼白的雙手,平靜捧起了面前的蛋殼湊到了唇邊。
這好像是另一種看似突兀卻又預期之中的發展。
這在誰的預料之中,這又是誰的劇本,又是誰的命中注定?
【艾薩克問,請看,火和柴都有了,燔祭的羊羔在何處?
亞伯拉罕說,我兒,神必自己預備作燔祭的羊羔。于是不要疑惑,神都給預備!
但現在來看,我才是那唯一被預備的羊羔。
少女終是將腥甜的龍血一飲而盡。
于是她便又聽到了,在更遠處的海潮聲,被濃霧和雷鳥帶來的怒吼和雷霆所遮掩住的屬于海洋本身的聲音。
在那霧茫茫的海的盡頭,在平靜無波的水面之下,是水族與深海的低吟淺唱,那是與世界同時存在同時誕生的古老韻律,那輕緩柔和的聲音自她耳膜深處響起,從一開始的模糊混沌,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母親湊過來,輕輕蹭過唯一無鱗的幼崽細嫩脆弱的皮膚,她告別了自己的孩子,按著最初約定的那般,她順著霧色沒入海水之中,阿娜爾懷抱著她有鱗的兄弟姊妹,無論是表情還是心境,都是難以想象的平靜。
她會回來的。
少女很確定這一點,那位潛入海下的母親會順著了靈魂的牽引和血脈的呼聲回到這里來,帶回自己期待的那個答案。
霧海之外的世界星空開朗疏闊,唯有孤星高懸,光輝明麗。
秋夜的南方夜空澄明,抬頭可見北落師門,只是那孤星閃閃爍爍,最后卻又在星光斑駁的水下分散成了無數細微的光點,那輪廓隱約瞧著像是個奇異的笑臉,驚得龍蜥尾巴下意識一甩,直接拍開水面,濺開無數水花的漣漪。
很清楚母親在海中看到了什么的學者重新閉上了眼睛。
她想,她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
秋天的夜晚風景很好,適合召喚克圖格亞。
啊,不過這樣一來阿娜爾倒是慢了半拍——或者說慢了八拍——反應過來自己干了點什么,她所經歷的一切終于在此扣成了一個無限循環的莫比烏斯環,這樣一看倒還有些諷刺,只是不知道這樣的戲劇性發展是否可以滿足更高處那一位的心意。
畢竟從她個人角度來說,她可能會評價這樣的故事沒什么意思。
阿娜爾的手指輕輕撫過幼崽尚且柔軟的鱗片,她從頭上抱下把自己當做爬架的小龍蜥,將他們塞回了母親的面前。
“你們該走了。”
少女溫聲說道,沉穩的母親要較懵懂的孩子更清楚現在的情況,她既然已經讀懂了星空的秘密共享了知識與咒文,自然也就知道她這無鱗的幼崽準備要做些什么,于是這位母親并沒有和人類相處的氛圍一樣浪費太多時間在勸說和拒絕上,而是飛快叼起仍在對方衣擺上戀戀不舍地幼崽,默不作聲地重新潛回了海下。
阿娜爾拍了拍裙擺,去找這里第二位可以與她說話的對象。
雷鳥還在發狂,執念著阿瑠的結局,若是在此之前阿娜爾倒是不介意這位小姐的這種行為,不過放在現在這就有點麻煩了——說真的,看在鶴觀這里大概率要迎來字面意義上的世界末日的份上,她能不能稍微冷靜點?
其他人沒辦法回答她的這個問題,而阿瑠露出了為難的神色,對她搖了搖頭。
“我只能說我盡量試一試……”他有些不確定的撓了撓腦袋,又轉移話題問道: “不過姐姐想要做什么?”
阿娜爾垂眸沉思片刻,說了一句有些奇怪的話。
“想看看太陽嗎,阿瑠?”
***
這孩子回到祭場就會開啟那一日的輪回再現,所以阿娜爾并沒有把目標地點選在鶴觀的核心處,他滿臉好奇的看著對方手執一根木棍在地上慢慢畫出從未見過的符文圓陣,那像是個多個錯亂的五芒星不規律地迭放在同一圓環中,阿瑠只是看了幾眼,就下意識地轉開了目光。
“不看是對的!
阿娜爾心不在焉的說著, “這是‘門之印’……具體用途,嗯,其實我也不太確定在這里行不行,這里畢竟是提瓦特又不是地球,我主要是保證那一位不要跑錯了地方,失敗了還是有點麻煩的!
當然,如果真的能把那位從門后面請出來就更好了。
和她已知的另幾位不太一樣,門后的這位脾氣相對算是很不錯了,無論是祭品還是要求都簡單很多,就算真的出來了到時候估計只需要她死一下就足夠了,蠻省心的。
這具不死的身體如果注定被域外的神明取走生命,那么無論是她簡單死一次就可以還是自此得到真正的解脫,她總歸也不算虧。
“去偏僻一點的地方躲一躲吧,阿瑠!
少女轉過頭,溫聲對著男孩叮囑道。
“我這一次失敗自然就不用多說什么了,如果成功的話,我想卡帕奇莉應該還是會知道跑的!
按著古籍的記錄,克圖格亞便會回應受奈亞拉托提普威脅之人的要求出現,但是這里面她沒有遇到奈亞拉脫提普也不打算為了湊屬性順便再把那位叫過來,所以她也不知道現在這位被她記仇的對象到底算不算是平替……也許應該能算吧?
好歹煩人程度某種意義上還是挺相似的。
總而言之,希望克圖格亞可以惡其余胥,不要太計較這里面的細節。
阿娜爾在法陣旁邊慢悠悠地豎起篝火又挨個點燃,無論是表情還是動作都相當悠哉的樣子,只是在準備點燃最后一簇火堆的時候,另一只手搶先一步伸了過來,很體貼地幫著點燃了堆起的柴火。
她抬起頭,看見平平無奇的一張臉,還有對方臉上興致勃勃的愉快笑容。
啊,意料之中。
阿娜爾很淡定的低下頭,調整著地上有些模糊的痕跡。
“您還真是‘平易近人’啊!
“我不是第一位,也不會是最后一位,”對方笑瞇瞇的回答道, “說真的,我以為你要和那群長尾巴的一起走了,留下來準備的又是什么新把戲嗎?”
“也許算吧!
阿娜爾點點頭,在一處平坦的石頭上慢慢坐了下來。
“假設這是一場戲劇,而我是演員,您是劇本之外的唯一觀眾,那么我為了讓觀眾獲得最好的觀影體驗,總要表演一些他真正想要看到的東西!
對方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他的笑容依舊帶著饒有興趣的意味,于是阿娜爾也跟著露出與他相同的笑臉。
“在這場‘戲劇’正式迎來落幕之前,我有一個小小的問題想要問您——”
與少女的話音同時響起的,是響徹天空的磅礴震動,渾濁黯淡的天空被更高處的存在倏然照亮如同白晝,無數明亮的火點在觸目可見的所有存在之物上開始燃燒,空氣為之扭曲,變形,那華麗的金發在火光中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光彩,像是一團在烈火中燃燒的黃金。
貫穿天地的活火如同墜落人間的太陽,在那即將毀滅一切的烈火與高溫之中,祂聽見少女最后的詢問聲。
如果您如此擅長享受這份荒唐愚戲帶來的愉悅和歡喜,那么與之相對的——
“您會感覺到‘恐懼’嗎,大人?”
第83章
無鱗兒
——你會感覺到恐懼嗎?
很遺憾,阿娜爾沒有得到自己最期待的那個理想答案……她最后的意識是天降的活火,沸騰的海水,脆弱的世界在舊日支配者的降臨中發出仿佛崩裂般的悲鳴,而那唯一的影子立在自己的面前,許久沒有做出回應。
祂說了什么,亦或是做了什么動作么?
……記不清了。
阿娜爾只記得那最后在祂唇角出現的弧度,祂笑了起來,笑容的幅度越來越大,越來越夸張,祂笑得甚至彎下腰來捂著肚子,樂不可支,暢快淋漓,甚至還為此鼓起掌來,十二分欣賞面前這副畫面的樣子。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祂恰好站在門之印的中央,笑容仍是意猶未盡,意味深長。
還會再見面的。
那個笑容中透出這樣的含義——至于更深刻的,阿娜爾已經無從分辨了。
因為她此時所有的感知都已經被自己的身體變化抓走了。
好生奇妙。
她看見焚燒的世界和沸騰的大海,她也看見自己的軀體被舊日支配者的烈火焚成灰燼,與這片大地一同散入海中,卻又聽見血肉重塑的詭譎響動。
我應當是死了。
可我又在須臾間再度復活。
死亡帶來的平靜解脫轉瞬即逝,可重生的麻木與痛苦正在一次次凌遲她最后的意識。
她越落越深,星與月的運轉攪動潮汐,來自海洋更深處的暗色陰影遮去了海面之上影影綽綽的火光,暗色的尾巴卷住她的腰肢,把她扯向冰冷而靜謐的世界之中。
少女在海的深處看見母親的眼睛,溫柔,平靜,滿懷包容,她再度湊過來,龍蜥鋒利蒼白的牙齒咬住了自己的肩膀,吞下了溢出的血色。
她微微轉過目光,看見無數水族沉默著靠近,聚集在她的身邊。
不要害怕。
母親舔著女孩的臉頰,用最溫柔的情緒安撫著她。
你是早夭的同族,你是無鱗的同胞。
此刻的疼痛只是暫時的,無論我們在做什么,也都只是為了迎接你回歸我們之中。
來吧。
無數龍蜥的悠長低鳴與海洋的聲音混為一體,成為少女最初聽過的那縹緲的囈語。
歸于同族。
歸于群中。
***
深海的水族中,一位母親懷了身孕。
這個孩子的來歷較為特別,而為了孕育這個孩子并讓她成功降生,她的體型已經要較其他的同族大出數倍;如此一來,原來棲息地用作繁育后代子嗣的地方便顯得不那么合適。
好在因為在水面之上的一些經歷,這位母親同樣也比其他同族多出了不少的知識。
于是比起珊瑚與礁石的棲息地,這位母親躍躍欲試的盯上了另一處明顯更適合她的孩子降生的地方。
那里原本是囚禁了她無數同族的囚籠,是外來者的庇護與堅硬的巖石堆砌而成的人的宮殿,但就在不久之前,身生珊瑚的大蛇將地宮托起送至海上,弱小的人類踩著蛇神的珊瑚枝走上了海面之上,那里只余下了空蕩無人的破敗宮殿。
若是能夠定在那里就最好了,可以解救被囚禁的同族,也可以讓她的孩子找到最合適的地方降生。
對此,其他龍蜥似乎有著不同的意見,他們保持著抵觸光和厭惡人類的本能,為此,母親嗤之以鼻,毫不客氣地嫌棄了一番自己故步自封的同胞們,那群小腦袋的呼吸幼兒到底有什么好可怕的,如今人類的宮殿留下的只是一片殘垣斷壁而已。
與她共行的同胞對她脫口而出的詛咒和輕蔑的稱呼震驚不已,并紛紛為此認真詢問還有什么更適合的評價。
說真的,這有點跑題了,母親想,然后她又單獨思考了幾秒“跑題”到底是什么意思,這應該是人類文明里的詞,她本不該能夠如此自如運用才對,好在身為母親的本能壓住了多余的好奇心。
出于照顧同族的本能,一部分強壯的龍蜥在這位母親的引領下尋到了淵下地宮的荒廢一角,這里其實距離其他被囚禁同族的位置還有相當一段距離,但是她與此同時也很清楚,她的身體情況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優秀,母親知道自己馬上就要生產,所以也只能先以這里作為全新的巢穴,誕下她最重要的一個孩子。
繁衍,孕育,降生。
在這片深海之下生存的龍蜥已經無法在保持先祖的那份純粹與驕傲,為了存續和進化,他們同時保留著獸類的本能和高等智慧生物的尊嚴與特有的理性,按理來說,母龍蜥會對族中的幼崽一視同仁,但當她趴伏在準備好的巢穴中,身邊是正在巡邏和警戒的同族,她忽然就有一種隱約的預感——
這會是她最重要的孩子。
她其他的孩子陪伴左右,母親安然的閉上眼睛,她感受著身體內部熟悉的痙攣和鎮痛,與此同時,某種渾濁而模糊的一部分隨著這個孩子的降生正在變得清晰起來……但是還沒有等她想清楚這究竟代表了什么,在其他孩子歡欣雀躍的鳴叫中,她的孩子已經降生了。
但是這次的龍蜥蛋雖然大了很多,卻也比其他新生兒的反應安靜許多,其他孩子推搡了一會并沒有感到里面的動靜,聲音立刻開始變得焦急不安,母親若有所思的看著這顆太過沉默的蛋,并在其他崽子驚恐的尖叫聲中,毫不猶豫地一尾巴敲碎了堅硬的蛋殼。
——下一秒,他們看見柔軟的金色蜷縮在蛋殼的內部,她生著人的形貌和龍蜥的眼睛,只是那雙淺青色的眸子只在敲開蛋殼的那一瞬間掙開,便又重新無比疲憊合上,這最小的金毛幼崽本來安安靜靜在蛋殼里睡著,又被母親毫不猶豫地扒拉出來,用尾巴圈在了懷里。
其余龍蜥憂心忡忡,竊竊私語。
族中誕下了無鱗的幼兒,看起來就是注定早夭的幼崽。
至于她區別于龍蜥的形態,以人類的姿態誕生這一點,反而沒有激起太大的波瀾——被迫修改了進化途徑的深海龍蜥早已無緣至高的龍王,但是皆為水的同族,對于某種事情隱隱約約也有些奇妙的預感。
新生的水龍王會以人類的形態誕生,說不定彼此之間也有些奇妙的影響吧。
母親對于討論聲恍若未聞,她是唯一清楚這孩子誕生真相的龍蜥,可她不覺得有什么問題:岸上的孩子本就是同族,她們曾慷慨共享彼此的靈魂與最鮮活的血肉,如今她只是讓那金發的孩子在自己的腹中重新誕生,真正意義回歸大群之中而已。
所以她聽著同族的討論,也只是耐心舔掉生著柔軟金毛的小崽子身上沾染的臟東西,她很滿意這孩子現在的眼睛,這是回歸最明顯的象征;至于她在經過孕育與重生后依然沒有生出漂亮且好用的鱗片,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畢竟我們還有這么柔軟又漂亮的小金毛是吧,有鱗片的那么多,但是軟乎乎的小金毛只有自己才有。
母親無比驕傲的想,又很高興的舔了舔幼崽的臉頰。
總而言之,可愛就行了。
新生的幼崽懵懵懂懂,她像是做了一場漫長又孤獨的夢,夢醒后便是一片空白混沌,她下意識地開始動腦試圖思考面前的情況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她的肢體和頭腦都有種陌生的僵硬感,明明大腦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可無論如何思考,腦子里都只有一片純粹的空白。
就像是換了臺最新款的主機但是忘了遷移內存, c盤空空如也啥也沒有。
……稍等,主機是什么,內存又是啥玩意。
自己好像是忘記了很重要的東西。
幼崽終于睜開了眼睛,她在附近摸索著,只是剛剛仰起頭迎接她的就是母親過分熱情的舔毛動作,她成功被舔得一個趔趄,瞬間忘記了思考,與此同時她同母的兄弟姐妹無比熱情的帶來了和她腦袋一樣大的龍蜥蛋,無比期待的推到了她的面前,眼巴巴的看著這最小的金毛幼崽的反應。
幼崽極為勉強的吃下了和她腦袋一樣大的龍蜥蛋。
吃下食物就代表可以活下去,最容易早夭的無鱗兒成功活過了降生后的第一天,龍蜥群歡呼雀躍,滿足不已。
幼崽松了口氣,并發現自己的食譜只有大小不一的龍蜥蛋。
不會游泳也不會捕獵的幼崽被迫吃了很多天的龍蜥蛋。
迅速學會了游泳但還不會捕獵的幼崽開始嘗試拒絕吃蛋。
幼崽試圖改變食譜,成功通過同族的雷屬性和冰屬性得到了電糊蛋和速凍蛋。
……幼崽以更激烈的態度開始拒絕吃蛋。
母親帶來了魚肉和蚌殼類的食物。
幼崽出現了卡刺和撬不開貝殼的情況。
于是幼崽不得不再次開始只能允許吃龍蜥蛋。
……
無論如何,我罪不至此。
已經少說吃了幾個月龍蜥蛋的金色的無鱗兒無比深沉的想著,她捧著手中的龍蜥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表情抬起頭,看向了遠方地宮建筑最顯眼的高處。
那是淵下之民留下的人造的太陽,名為大日御輿的偉大造物——這附近斷裂的石碑上刻印的銘文和古文字在她眼中自然便是可以理解含義的,為此她順便破譯出了大日御輿的名字和一些斷斷續續的記錄,金色的幼崽曾經下意識地想要去附近尋找其他人類的痕跡,進一步復原石碑上的文字,但每一次都被母親用尾巴圈回來,哪里也不許去。
先前被反對了很多次,但是她想,現在的話說不定可以試試。
她甚至可以短暫放棄那些對人類文明的探索欲和好奇心……但是至少讓我碰碰那個大日御輿?
別的先不說,好歹讓我試著吃個烤蛋吧?
第84章
阿只
無鱗的幼崽想要靠近淵下地宮的邊陲處,這沒有問題。
但是幼崽實際上是想要用人類的大日御輿烤蛋,這非常不可以。
母親表達了委婉的不贊同,同母的兄姐幸災樂禍嘲笑不止,卻也會在同族休息的功夫里偷偷摸摸把最小的幼崽藏到肚子下面,從邊角處匍匐前進,試圖把她偷渡出去塞到淵下宮那邊去。
……結果當然是失敗了,大群之中同生共死,以母親作為媒介,彼此之間的血脈牽引更甚其他的同族,幾個膽大包天的崽子第一時間就被發現,立刻被母親毫不留情的打了一頓,只有自己也仍在躍躍欲試的幼崽也被她的母親毫不客氣地叼回巢穴里,她的兄姐嘀嘀咕咕的湊到旁邊,用冰冷的鼻尖輕輕蹭過無鱗兒幼嫩又柔軟的肌膚,別別扭扭地和她表達著行動失敗后的歉意。
她可以感知同族的感覺,也可以響應給他們屬于自己的情緒,很神奇的一點是,無鱗的幼崽與同胞之間的聯系,不靠語言文字,也不是龍蜥之間的肢體語言,而是一種更加純粹且直接的感知。
幼崽看看自己蒼白細弱的雙手,又看看匍匐在自己面前的兄姐那龐大健碩生著堅硬鱗片的身軀,不由得生出一種奇異的惱喪。
我太弱小了。
她悶悶不樂的攤成一團,趴在一位姐姐的腦袋上煞有其事地唉聲嘆氣。
比起深海龍蜥,她的確是太脆弱了,是其他有鱗的同胞無法想象的程度,在其他同齡的同族已經可以在附近的海域自由捕獵的時候,她依然只能在母親身邊活動;她可以游泳,可以聆聽水的聲音,也可以和龍蜥一般在海中自由的呼吸,可除了變作豎瞳的眼睛以外似乎再也沒有什么能證明她和龍蜥之間的聯系。
在絕大多數的時間里她更像是個人類,和人類一般的外表,人類一樣的脆弱,哪怕只是粗糙的礁石都能讓她流血。
而她的母親從不讓她獨自行動,其他同胞亦是如此,龍蜥無法想象這樣脆弱的幼崽如果到了沒有海水庇護的人類的棲息地會發生什么,雖然她的母親和同母的兄姐總是不自覺地露出一副這孩子長大后會很靠譜的樣子,但是其他龍蜥只會感覺這只幼崽在海水里多呆一會都會被洋流卷到其他地方去再也找不回來。
可就算這樣,幼崽還是很堅持想要去淵下宮那邊看看。
倒也不是不行……本來在族中就有著想辦法營救被囚禁同伴這樣的計劃。
可其他同胞倒是算了,淵下之宮這小不點就非去不可么?
一些龍蜥左右為難,但也有點不忍心拒絕無鱗幼崽唯一的祈求。
淵下的龍蜥厭惡光源,因為光源往往代表了人類的行動范圍,他們在黑暗中生活太久,本來眼部也有了不同程度的退化;只是這些被遺棄在世界之外的古老水族本就為了適應環境獲得了更加卓越的進化能力,這一批龍蜥最初為了陪同待產的同族來到這里,眼睛也漸漸恢復了可視的狀態。
這樣的狀態,倒是可以去淵下宮旁邊碰碰運氣——自從淵下之民自行創造出那如烈陽般照亮黑暗的巨大造物,龍蜥的生存范圍便不得不一退再退,和人類爭斗搶奪棲息地的事情,在此之前也是常有發生的。
族中繁衍的速度極快,這一批分出來的數量雖少,卻因為競爭較少生活安逸,新生的幼崽數量正在迅速增多,左右算了算,就算無鱗的幼崽沒有提出這樣的請求,差不多也是該想辦法琢磨琢磨,適當擴大一些新地盤了。
庇護人類的大蛇早已與他們一同去了水上的世界,余下的兩三只人類,不足為據。
聽說他們還研究出來一個什么能溝通龍蜥與人類的人類分支,用金色幼崽的意思來解釋,那類似于一個職業的分支。
不過職業還是什么的不重要啦,龍蜥們湊在一起大聲嘲笑人類的愚蠢和天真,大抵是因為無鱗的幼崽生來一副人類的形貌,連帶著一些年輕的龍蜥也因此生出了些愛屋及烏的心理,看人類也沒原來那樣見到就想要咬死的糟糕沖動。
于是這群年輕氣盛的龍蜥打定主意,這一趟先去看看情況,除了圈定未來的地盤范圍以外,也順便看看能不能給金色的無鱗兒帶回來個可以陪她玩的玩具。
同族的甲片還是太堅硬啦……
幾個動手沒輕沒重的家伙有些心虛的感慨起來,先前興致勃勃抓著軟乎乎又好脾氣的小金毛陪他們玩,結果就是成功給無辜幼崽造成了脊椎骨折的嚴重損傷,叼著半死不活的幼崽返回巢穴的時候成功把那位母親驚出了尖銳的咆哮聲,咬牙切齒地追殺了好幾天,一身鱗片都被咬的坑坑洼洼,養了好久才緩回來。
這件事后來被母親列為第一緊急問題,無比嚴肅且反反復復的和自己最小的崽子強調了要遠離那群閑著沒事干的年輕龍蜥——不,沒有所謂的適當,去他媽的適當,那群沒輕沒重甚至會去挑釁深海巨獸的小崽子永遠學不會什么才是適當。
她細心呵護的金色幼崽仍然對人類的宮殿念念不忘,這讓母親不得不加大了一點看管的力度,好在她雖然活躍但依然足夠乖巧,比起其他精力旺盛無處發泄的同族,她的幼崽只需要幾塊刻著奇怪圖案的石片就能老老實實的安靜許久,這讓母親松了一口氣。
但是很快地,她就知道自己這口氣還是松的太早了。
——那幾個外出巡查探索地宮情況的年輕龍蜥,除了帶回了一些和人類作戰過程中取得的戰利品,還叼了一只人類的幼崽。
叼著布包的龍蜥并高高興興地把這小東西放在了金色的無鱗兒面前,無比得意地和她炫耀了起來。
……真的是字面意義上的幼崽。
比起生下來就能跑能爬能游泳的龍蜥幼崽,這只人類的崽子還需要睡襁褓呢。
年輕的龍蜥們和其他同胞解釋這一趟出去后遇到的情況,而金發的無鱗兒趴在人類小崽子的旁邊,伸手戳了戳她白皙柔軟的臉頰,成功把這小東西戳的哇哇大哭起來。
……唔。
龍蜥的食譜明顯是不能給這樣的孩子吃的,龍蜥蛋她都吃不了。
那么,情況就很清楚了。
“……我需要牛奶,衣物,以及一些適合人類幼崽的必備藥物!
許久未曾開口的少女,聲音是連自己聽起來也有些滯澀沙啞的陌生感。
其他龍蜥只是有些奇怪的看著金色的無鱗兒,她當然會說話,只是比起語言表述,她更擅長依靠血脈作為媒介傳達情緒,比起復雜的語言和意義模糊的肢體語言這明顯更加直白簡單,所以他們早已習慣了她不會開口,如今開口說話,也只是有些驚奇的多看了一眼而已。
她起身,走向那些人類的戰利品,從里面扯出一件衣服披在身上。
淵下之民應該也能稱作是稻妻人的祖先,巫女服的風格倒是大同小異,不過是一者為白衣紅绔,而另一方大概是信仰海神的關系,將紅色換成了海藍。
她隨意裹上袍子,而她的母親也跟著湊了過來,情緒有些沉重地蹭了蹭她的肩膀。
少女垂下眼眸,輕輕笑起來。
“別擔心,媽媽,沒有問題的!彼摽诙龅姆Q呼如此自然,這讓母親稍稍松了口氣,這才安靜的看著她的孩子俯身貼著自己的腦袋,溫聲細語的安慰著: “我還是您的孩子,我還是你們無鱗的同胞……只是既然把這孩子帶進了龍蜥之中,總歸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
尋回了一部分記憶的孩子,好像又找回了人類喜歡用語言對話的表達感情的習慣。
她的記憶海停留在鶴觀的最后一天——沒記錯的話,她先是被舊日的活火燒得差不多了,之后又被龍蜥母親整個囫圇吞下,在那之后,又以龍蜥幼崽的形態重新出生,這樣的情況下她會失憶加失智好像也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情。
只是在這種情況下已經想起來自己姓名和一部分記憶的少女,她也不知道要不要夸夸自己那深入骨髓的人類道德本能。
阿娜爾抱起還在嚎啕大哭的嬰兒,不甚熟練地哄了起來。
這是個小姑娘,在她懷里哭得聲嘶力竭上氣不接下氣,最后幾乎是哭累了勉強睡了過去,阿娜爾動了動自己酸脹的手臂,無比沉重地嘆了口氣。
再說一次,她需要嬰兒食品和保暖的柔軟衣物,還有以防萬一,適合人類幼崽各類奇怪疾病的藥草。
……提瓦特諸神那么厲害,怎么就不知道發明嬰兒輔食和無菌紙尿片呢?
算了。
少女又去那邊扒拉了一圈,年輕龍蜥只帶回了一些他們看著覺得好玩的新奇對象,看起來是給嬰兒準備的東西倒是有,只是不多,湊合一陣子倒是可以的,之后大概就要想辦法去找新的了。
阿娜爾挑挑揀揀才找到了一些合適的材料用作人類幼崽的臨時住處,嬰兒被其他龍蜥當做玩具送給了金色的無鱗兒,他們自己則是顯而易見的興致缺缺。
那些石碑上銘刻著淵下之民最后的記錄,他們離開了海下的地宮追隨蛇神前往人間,又在海上重新自稱海只之民,既然這孩子是最后的遺民,那索性就從這個稱呼里節選某個字,直接按著稻妻的起名習慣,稱呼她為“阿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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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只這個角色是真的有, 2.5版本的大活動三界路饗祭出現的,和淵上一起,嗯。
第85章
沸騰之海
天降的活火不知來歷,那像是可輕佻逾越天空之威權的詭譎偉力,又像是某種星空之外不可名狀的奇異詛咒。
但是無論如何,那并不該是屬于陸上人應該討論的對象。
人類自然是無妨的;他們數量繁多卻也太過渺小,壽數不過區區百年,對于擁有蠻長時間的神只來說,大抵是眨眨眼的功夫他們就已經更迭換代一次又一次,所以任由他們隨意討論也沒什么太大的影響。
真正需要為此考慮并決定如何出手的,反而是在人來開無所不能的神明。
天空島并未有太多明確的表示,也許是避諱,也可能是忌憚,總而言之這件事似乎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稻妻的執政身上,天守閣中的那一位思索良久,最后還是派了可靠的部下前去調查清楚。
稻妻方面的魔神戰爭雖然算得上告一段落,但是需要處理的事情卻愈發多了起來,各行各業百廢待興,百姓也需要時間來慢慢休養生息,其中還有以以西界為分野自立自治的海只之民與大蛇遠呂羽氏尊,再怎么說那也是一位魔神庇護的一方土地,身為稻妻的執政,要如何對待,如何交流,如何保證日后的平衡和穩定,這些都是接下來亟待考慮的問題。
相對而言,被迷霧籠罩的極南群島,似乎就需要花費太多心思仔細對待了。
那里的海上濃霧終年不散,遠遠看上一眼莫說是島嶼本身了,就連,倒是先前也偶爾有人乘坐小船孤身來到稻妻,自稱是鶴觀的后人。
“我還以為那里是一片無邊暗海呢,居然也有人類在霧海深處生存啊……如何,雷神大人?不打算看看去嗎?”
“且先不急,齋宮!
于是這話題便就此告一段落。
除了雷神最信賴的幾位隨口一提,也不是沒有人向上提議,是否要趁著戰爭剛剛結束,將士們血氣未散的最后這段時間,處理掉鶴觀的未知問題。
但是天守閣中的那位自始至終不曾為此做出回應,以稻妻雷神的一貫風格,這次她似乎是在有意無意的淡化鶴觀的存在感,對其保持著一種少見的不聞不問的態度,若不是天降活火讓那附近的海水常年維持在一種沸騰狀態,怕不是那個地方根本不會被提起來。
既然如此,那么便連著鶴觀的麻煩順帶一起解決了吧。
天守閣中的雷神大人抬手一指,越過一眾部將,直直點上了靠在窗臺邊上懶洋洋瞇著眼睛趁機偷偷曬太陽的狐齋宮,端莊一笑: “最先提起那里的正巧也是齋宮,這一趟便由你去吧!
狐貍哈欠打了一半,比起面上表情,一雙狐耳倒是先反射性耷拉下來,她故作委屈左右看了一圈親友同僚,不是目光游移便是面帶微笑,倒是和臺上那位生得一模一樣的影下意識轉過目光看向她的胞姐,然而雷電真笑容沒有絲毫變化,于是影也只能轉過頭,對她小幅度搖的搖頭。
狐齋宮臉上笑容是同樣的完美無缺,她甩甩尾巴,若無其事地重新端正了一下自己正坐的姿勢,這才垂首應道。
“齋宮遵命!
*
狐齋宮對于雷神的命令一向都是沒有什么怨言的。
沸騰的海水影響的不止是天守閣的思考方向,同樣也讓附近的漁民苦不堪言,稻妻人民不少靠海為生,本來海中生物生長循環自有規律,海民沒有長生種和妖怪那樣的神通之力,只是靠著祖上傳下的規矩活著,在此基礎上平日里維持生計至少不成問題;
可這次詭異沸騰的海水同樣破壞了當地的生態環境,若是再不快些處理,麻煩可就不只是那些飄來飄去的被海水煮熟的海魚了。
“我就是覺得這次的任務是沖著我來的……”
大家都各有任務,除了被派遣去八醞島附近鎮守緊盯著海只島方向的笹百合以外,其余人并不與她同行,狐齋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前進方向,美其名曰是規劃路線,若是將來真的能把鶴觀遺民從那里接出來,這一路海路太折騰人了,總要有中轉補給的地方。
笹百合倒是沒點破她的小心思,只任由她跟著。
但是很快,狐齋宮就提起了這一趟的正事: “只不過如果那些自稱鶴觀遺民的人所說沒有問題的話,沸騰之海的位置距離他們可不遠,海水尚且如此,那島上——”
“你擔心島上人類的情況?”
笹百合淡淡問道,而狐齋宮眉頭微蹙,點了點頭: “這種規模的術式聞所未聞,但是單純破壞力來說至少也是魔神級別的水平了……樂觀些的猜測,就是鶴觀島上的人與世隔絕,霧海本身也有阻隔結界的作用,鶴觀之人并未受到影響;壞一些的猜測嘛,鶴觀本身才是被天降的活火攻擊的主要對象也不是沒有可能。”
如果是真的這種發展,那么島上是否還有人存活,這就是個未知數了。
當然,這是一種保守的說法。
笹百合想了想,還是問道: “你想我做什么?”
“嗯嗯?暫時還用不著你來幫忙啦,我一個人應付得來”狐齋宮先是一愣,隨即又有些哭笑不得地擺了擺手,但她動作一頓,慢半拍地想起來什么似的: “不過我記得有關海只之人的說法,好像是大蛇遠呂羽氏尊自海下托起海只島,我們所見的海只之人本是海底之人?”
“是有這樣的說法。”
笹百合點點頭,應道。
“既然如此的話,幫我留意一下吧,”狐齋宮笑笑, “自海下升起的土地……嗯,倒也說不好他們如今和海下有沒有什么不曾斷開的聯系,若是能從海只島那邊得到些線索自然是最好的,當然啦,沒有也無妨的!
這沸騰之海影響的范圍尚且成謎,具體也不知道是多遠,多深,若只是海上的幾十米,被某些特殊的魔物影響倒還好,就怕這火足以貫穿天空與海洋,連海底都是滾燙的。
她只是個狐貍,就算狐貍會游泳那也是個狐貍,沒有尾巴沒有腮,白辰血脈就算真的本事通天,不代表她就能真的深入海底在水里也不用喘氣。
狐齋宮耳朵一耷拉,很是惆悵地嘆了口氣。
沸騰之!罾系赖拇ひ矝]遇到過這種情況,很明顯,現有的制船技術并不能解決現有的問題,于是狐齋宮不得不悲傷的發現自己需要解決另外一個問題:就算她這只狐貍能過得去,鶴觀人也不一定能過得來。
沸水帶來的蒸汽同樣是絕非普通生靈可以忍耐的高溫,而那一帶連海鳥都早已絕跡。
狐齋宮: “……”
這活沒法干了,真的。
左思右想一番,她轉身去找了那位駐守八醞島的天狗大人: “幫幫忙?”
對方從報告后面一抬頭,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齋宮雙手一迭支撐著下巴,笑容嫵媚又迷人,狐貍尾巴在身后甩來甩去的,連聲音都放軟了不少: “百合大人最近不是在處理和海只島相關的問題?我聽說那邊土地貧瘠,許多日常物資都需要從稻妻這邊購買進入,能不能借你的位置,幫忙打聽幾個問題?”
笹百合想了想,放下手中報告,平靜道: “你想要找海只之人……或者說,大蛇遠呂羽氏尊的眷屬幫忙入海,去研究沸騰之海的影響范圍和具體原因?”
“理論上來說他們比較方便,”狐齋宮從容回答, “當然,他們自然也有拒絕的權力,但是我若是為此耽誤了回復阿真的時間,你記得幫我做個證明——狐貍泡溫泉是掉毛的話,那么泡沸水就是脫毛了,我真的禿了她記得不要嫌棄我!
“情況沒有你說的那么夸張,收斂些吧,齋宮!
笹百合搖搖頭,從一摞東西中抽出來一張放在狐齋宮的面前。
“比起稻妻這邊,海只島明顯更加頭疼海上的問題,海魚對他們來說是不可替換的重要主食,絕非稻米和小麥一類的農作物可以取代的!
狐齋宮眨眨眼。
“海只島的距離更近,和海的羈絆更甚,所以比起我們,他們其實早就開始著手研究了,”笹百合耐心說道,那張儒雅俊美的臉上也露出一點無奈的表情: “目前來說,還沒到需要狐貍付出脫毛的代價那一步,你想要和海只島合作這件事也并非沒有可能——
就在不久之前,那邊的就已經送來了求助信一樣的東西:他們送入海下探查情況的士兵被深海龍蜥攻擊了,除此以外,島嶼附近的沿海區也有龍蜥的影子,只是畢竟海只初建人手不足,所以希望我們可以適當施與援手!
狐齋宮道: “海只島的事情是你負責,我聽你的就是!
“我沒什么特別想叮囑的。”
笹百合的語氣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只是最近受到襲擊的對象除了那邊以外,一些來往稻妻的商船也遇到了類似的情況,財產損失不多,被襲擊的也不是什么貴重物品而是些普通的日常生活物資,單論問題本身來說,不足以拿到我的桌上單獨報告——”
狐齋宮眼睛一彎,笑吟吟的開口: “但是——”
“……是的,但是,”笹百合彬彬有禮的接過了這位友人的話頭,繼續說道: “但是有人說襲擊稻妻商船的對象也是一群深海龍蜥,這一點倒是和海只之人的描述頗為類似,只是我們這邊,龍蜥不曾傷人,我看過具體的報告和受損的船只,區別于其他海獸襲擊事件的混亂無序,它們很有可能是聽從某中特殊且明確的指令在行動的。”
狐齋宮翻著海只島那邊的來信,頭也不抬地哦了一聲。
“所以可以操縱龍蜥的家伙被海只島那邊的人說的十惡不赦,但是龍蜥費了這么大的力氣本質就只是為了從船上搶一點不值錢的生活用品嗎?”
“事實上,他們有留下上品的深海珊瑚和真珠用作貨幣交換!惫G百合很認真地補充道, “因為龍蜥似乎還很喜歡把人類船上的箱子扒下來,然后在人類面前故意扔著玩!
第86章
吃糖嗎
比起其他的麻煩,狐齋宮選擇先去檢查了受損的船只和被龍蜥帶走的貨物清單。
“我看看哦……呃,棉布,染料,鹽和糖,還有……奶制品?”狐貍嘖一聲,摸著下巴一臉不可思議: “龍蜥拿走這些東西,是巧合還是挑選的?”
“應當是特意挑選出來的,巫女大人!
船工飛快回答道, “并不是所有的船都會被襲擊,受到襲擊的海船上面裝載的貨品大多就是您先前所說的那些,鹽和糖,棉布,染料,一些奶制品和瓜果蔬菜之類的東西,這些也是海只島那邊要的最多的,”
“哎呀!
狐齋宮想了想,貨物的箱子大差不離,如果要精確到這個程度,那么只能是在海港港口開始裝貨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盯著了,她在心里提了一句記得回去加強沿海附近的布防,這才又問: “是不是你們先前不小心招惹了龍蜥……或者說海只島那邊的人招惹過,連帶著稻妻這邊的海船也被遷怒了?”
船工想了想,老老實實開口回答: “先前我們也和您想的一樣,琢磨是不是龍蜥單純看人類不順眼所以特意挑了人類的海船過來找茬,至于您說的海只島那邊,這也不是沒可能——我倒是沒見過,但是也有人說過它們和海只島那邊的矛盾可比稻妻這邊夸張多啦!
其實龍蜥的問題不是這一兩天了,先前倒是還好,船上顯眼的地方放了雷神大人的標記或是稻妻的旗幟龍蜥就會越過我們的船只……但是這幾次也不知怎么回事,這一招居然也不好用了!
狐齋宮一臉驚奇,但她克制了一下自己多余的好奇心,清了清嗓子轉而問道: “受損情況嚴重嗎?”
船工的表情有些古怪,他看起來想要說點什么順便在這位氣質尊貴的巫女大人面前抱怨點東西,可最后還是老老實實搖了搖頭,回答說: “這倒沒有,巫女大人,而且就算有的話也不打緊的,它們扔上來的深海珊瑚成色比海只島那邊的都好,所以我們嚴格來說也沒算虧本!
狐齋宮眼睛一瞇,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在她的記憶里,沒有任何一種海獸襲擊事件,是會連船體本身都沒受到什么損傷的。
“他們都是怎么把貨物弄進水里的?”
狐齋宮興致勃勃的問道。
“行動的一般不會是一兩只,而是一小群龍蜥靠近,他們通常會挑選貨物裝得特別滿的小船,然后在水面下反復拍打船體,等到最上面的箱子開始松動之后,小一些的龍蜥就會趁機從水下面跳出來把箱子打到水里去!
船工說這些的時候表情無奈又頭疼,狐齋宮倒是毫無顧忌地噗嗤一笑,白狐的巫女眉眼彎彎大大方方毫無掩飾,饒有興趣的轉身看向了停著不少海船的地方。
“我曉得啦!
她說。
“按著龍蜥過去經常要的東西準備一船,這一次我出海試試看看。”
*
龍蜥有敵意么?
海只島那邊姑且不論,稻妻這邊的話,暫時來說它們還不算是敵人。
自海下襲擊一艘人類的海船獲取上面的東西,最直接也是最符合動物本能的做法是什么?
——掀翻人類的船只,咬死溺水的活物,然后毫不客氣地奪走所有的戰利品。
這是才是擁有獠牙和主場優勢的強悍生物最常見的做法。
道德,規矩,契約,法則,這些是約束人類的東西,和龍蜥又有什么關系。
狐齋宮不相信這么長的時間里所有的商船都會在貨物損失的情況下選擇無視或是當做意外情況對待,龍蜥鬧出來的動靜不小,性情暴躁不依不饒要當場搶回來的,或者說看中了龍蜥用作交換的深海珊瑚和真珠貪心起意的,這些肯定也不在少數;
但是迄今為止,稻妻這邊并沒有出現任何的傷亡。
……這就很有意思了。
有人在指揮龍蜥——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很清楚人類的規矩,也很明白分寸,無論是因為對方單純喜愛人類,還是為了避免人類追殺從而達到保護龍蜥的目的,至少目前來說,對方都做的非常好。
而對于狐齋宮來說,展現出了具體的傾向性,就代表著可以交流。
與其他同僚不同,狐齋宮對于不同的生靈與人類可以和諧相處這件事始終保持著某種近乎不可思議的樂觀,雖然這種情況下如果換做其他人來處理大概率就是二話不說的拎著武器就上了,包括那位如今正端坐在指揮所看似儒雅莊重的笹百合在內。
這可不是什么好習慣。
狐齋宮掰著手指算算,有些惆悵的發現她的這些伙伴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唯獨在海域這塊的確算是缺了一塊,若是能趁著這個機會拉攏到深海龍蜥之群——哪怕只是達成和平共處的目的——那也算是相當合適的買賣了。
她琢磨著,龍蜥如果真的能和他們好好相處的話,未來有什么需要的東西完全可以從自己這里入手嘛。
大不了她拿鳴神大社的錢養啊,這種小事阿真應該不會在意的……大概。
拒絕了笹百合為她挑選大型海船的請求,狐齋宮反而挑選了一艘不那么起眼的小船,又將所有的貨物堆得高高的,遠遠看著就有種搖搖欲墜的危險感,人類是很脆弱的,于是這艘船上便只有狐女一人,她事先剪了許多精巧的小紙人,放置掌心中輕輕一吹,便飄飄悠悠的落在了那些箱子上,煞有其事地扶著被繩索捆綁在船板上的箱子。
她摘下了船工體貼準備好的來自稻妻的標志物,孤身坐在船頭上,趁著月色正好,抬手掐訣讓小船慢悠悠地行入海中。
龍蜥的視覺似乎不那么敏感,與之相對是他們的進化后格外優越敏銳的其他感知,狐齋宮不緊不慢,似乎并未察覺遠處那奇異的海下陰影一般,她在船邊自顧自地調好自己的琴弦,仰頭看了一眼頭頂皎白冷月,手指輕輕一抬,稻妻風格的古韻小曲便自狐女指尖輕飄飄地流到了海面上。
她垂眉斂目,輕輕唱起古老的和歌,伴隨著詩歌特有的韻律變化,那仿佛無序變化的水聲似乎也尋到了些許奇異的規律,影子正在漸漸靠近小船的邊緣,只是在龍蜥長尾勾出水面一長串暗色漣漪的那一剎那,狐齋宮撫琴的手指忽然反勾琴弦,指尖音色倏然從高山流水轉為金石崩裂之聲——!
那無數紙人盤旋飛舞,又旋即分裂為細長白條彼此連接絞成法陣的痕跡,自半空中倏然向下一壓,于海船左右張開了庇護的結界。
龍蜥猝不及防在結界上撞了個頭昏腦漲,雖未受傷卻因此大怒不已,長尾瞬間拍打水面卷出激烈的水花,怒吼的龍吟打碎了夜晚的靜謐,狐齋宮不緊不慢,只平靜扶住手中的三味線,眼尾一掃,卻見無光的海下暗色翻滾彼此交錯,似乎是想要聚集一處,當場就掀了這明目張膽跑來挑釁他們的小船。
狐女耳朵微微抖了抖,卻是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怎么說呢……這種反應算得上預期之中,但是并不是她的理想結果。
在她的概念里,龍蜥不該是和一般荒野生靈一樣,是如此輕易就會被激怒的對象……或者說地稍微冒犯一些,她總覺得他們應該會更有腦子,更加具有秩序一點?
狐齋宮正想著,耳畔的水聲卻忽然變得緩和起來,一些影子仿佛沒入了更深處,一些影子依然在附近徘徊不散,像是不情不愿又不得不離開。
這讓巫女有些驚奇——她沒聽到交流的聲音,也沒感覺到元素的波動,龍蜥究竟是通過何種手段在族中溝通聯絡,讓她生出了不小的好奇心。
海上的小船依然飄飄蕩蕩,晃晃悠悠,狐齋宮安然坐著,本就也做好了在這空熬一晚上也毫無收獲的打算,至于這一點輕微的晃動對白辰血脈來說不足為據,她氣定神閑垂眉斂目,直至小船被浪波擺動的搖晃突兀的停了下來,她這才若有所覺地張開了眼睛。
——她看見水下流淌過一抹美麗的暗金,隨著海浪流動,又在她最近的距離處停下來,慢慢地氤氳散開,狐齋宮看見那柔軟的金色隨著水波一同搖曳波蕩,她若有所思的俯身靠近,在水面下,在那徐徐散開的金色之間,狐女看見了一雙淺青色的剔透龍瞳。
狐齋宮心中一驚,雖然面上不顯,身子卻已經下意識收了回來,端端正正地挺直了腰板。
哎呀……
巫女神色如常,須臾的驚愕之后便是某種輕盈的歡喜。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她正琢磨著要如何打招呼才是最合適的,在深海中游蕩的少女已經冒出水面,抬手搭上了船沿,謹慎地只探出半個腦袋,若有所思的打量著面前的巫女。
狐齋宮注意到她纖細的手指,光潔白皙,即使是在海水中浸泡許久也不見尋常人類泡水過久后的蒼白皺褶,這更加做實了她先前對這孩子的身份猜測。
噓——
冷靜,冷靜。
狐貍耳朵一抖,臉上已經掛了最溫柔和善的笑。
總而言之,不能嚇到這小家伙。
她借著懷中三味線的遮掩伸手沒入懷中,找了半天才掏出一把糖果來,她顛顛手里的重量,還是試探著放到了這只小金毛的面前。
“吃糖嗎?我這里還有很多哦”
狐貍循循善誘,笑容是令人警惕的明媚。
第87章
金色的小龍
阿娜爾并沒有第一時間接過對方手中的糖果。
女孩的目光更多的仍然是停留在了狐齋宮的臉上,這張臉從未出現在她的記憶中,但是這個人的笑容,這個人的聲音,這個人的氣息……卻又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狐齋宮仍耐心托著掌心的糖果,并不是什么稀罕物,甜甜花簡單提煉出的糖漿,又混合了小孩子喜歡的各類果仁和牛奶一類的東西凝成不規則的糖塊,用糯米紙包了,是稻妻小孩子最常選擇的零嘴之一。
她也只是猜測,既然拿的都是些日常用品,說不定這哄孩子的東西也是可用的。
夜色朦朧,狐齋宮也不好意思就這么談過腦袋仔細觀察,至少現在,她看不清這孩子的下半身究竟是她所想象的類似于龍蜥的長尾,還是完整的人身。
狐齋宮的耐心極好,那在海中飄蕩的少女也只是歪著頭看著自己,許是這么會功夫她終于確定狐女并沒有攻擊的意圖,于是搭在船沿上的從手指變成手臂,她撐在船邊探出小半個身子,金發濕漉漉的貼在身上,瞧著倒和其他漁人家喜歡游水的小孩沒什么區別。
巫女沉思一瞬,手指先捻起一顆糖在對方面前比劃比劃,又當著她的面塞進嘴里,這才將手重新往前遞了遞,示意她可以拿走。
“……你是稻妻的巫女?”
阿娜爾的目光簡單掃過對方掌中的糖果,又重新抬眼看著笑容溫柔的狐齋宮,她的聲音有些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恍惚和遲疑,狐貍耳朵一抖,便跟著露出個活潑又爽朗的笑來: “是哦,而且不僅是巫女,還是狐貍哦”
她另一只手抬起,三指捏起翹起食指與尾指,在自己腦袋旁邊做出象征狐貍的手勢,巫女眼睛一彎,笑瞇瞇的張開口: “叩——就是這樣,我是稻妻的巫女,也是稻妻的狐貍,你可以簡單的說我是巫女,也可以和我的其他朋友一起稱呼我為齋宮……好啦,我的自我介紹說完了,不知你是誰?”
她發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阿娜爾想,狐貍不該是這么叫的,至少沙漠的耳廓狐不會這么叫……所以是稻妻的狐貍都會這么叫嗎?
等等,她為什么要說都?
女孩盯著狐齋宮捏起的那只手,她遲疑了一會,也跟著做出了一樣的手勢,伸手湊了上去,碰碰對方的指尖。
“……叩?”
她略顯沙啞的嗓子里發出了一點含混的聲響,阿娜爾有些遲疑,有些不確定,總覺得這應該是個很親近的意思……比如說會被戳額頭之類的?
狐齋宮卻猝不及防,愣了一下。
對方的觸碰轉瞬即逝,她也只是感覺到自己的指尖忽然碰到了微涼濡濕的輕盈觸感,那感覺很有意思,像是野外的小狐試探著靠近族中最尊貴的大前輩,小心翼翼用濕潤微涼的鼻頭輕輕蹭過手背一樣的觸感,齋宮手腕有些僵硬,看見金發的少女做完這個動作后縮回了胳膊,重新將自己暴露在空氣中太久的手臂藏回水下。
這也有點像。
狐齋宮饒有興趣的想。
和那群小毛團試探之后自己先受驚似的向后一縮,藏到了樹干后面或是草叢堆里,怯生生地抬起腦袋打量著大前輩的表情。
……只是區別于族中的小家伙,她看起來好像并不是很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做這個動作。
狐齋宮下意識張開口,本來想說點緩和氣氛的輕松俏皮話,最后卻只是唇角一彎,少見的有些無奈的笑了出來。
是她想太多了。
無論這孩子的真實身份是什么,她現在也還只是個小崽子呢。
“你想要這些東西嗎?上面的是一些棉布和茶葉,最下面的是牛奶和堇瓜干!
狐齋宮指了指身旁的貨物,她乘著的本就是小船,裝載貨物若不是她施法穩定怕是早就翻了船,阿娜爾的目光掃過對方身后的高高一摞,點了點頭。
“我可以給你!焙S宮溫言細語,態度耐心至極: “實際上,如果你真的需要人類的這些貨物我每天晚上都可以過來給你送,你甚至可以告訴我你缺少什么……但是有一個前提,不要再去戲弄其他的人類和他們的商船,可以嗎?”
女孩瞇起眼睛,她沉思片刻,卻搖了搖頭。
“龍蜥并不是什么也沒給過人類,從人類的角度來說,我們算得上銀貨兩訖,所以您在此要求我給予一個承諾,這不成立。”她慢悠悠地說, “珊瑚,硨磲,真珠……這些東西的價值本就是遠超貨物本身,不要以為深海龍蜥不曾與人類交流就什么也不懂,這種最基礎的貨幣理論,龍蜥也許不會說話不能與你們爭辯,但是我可以。”
“需要交換的貨物嗎?”她反問道,另一只手托起拳頭大的深海真珠放在船上,很認真的說道: “這個應該足夠了!
狐齋宮眨眨眼,卻是有些無奈的笑開了。
“……也是,這么空口白牙的說一堆,你完全沒有理由相信對吧?”狐齋宮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她身后毛絨蓬松的狐貍尾巴輕飄飄的一甩,成功吸引到了阿娜爾的目光,狐女笑瞇瞇的抱著自己軟蓬蓬的大尾巴手指梳了幾下,然后又在少女的注視中,毫不猶豫地捏住了尾巴尖,揪下來了幾撮柔軟的白毛。
狐齋宮這一把可是實打實硬薅下來的,不但腦袋上一雙耳朵軟趴趴的耷拉下來,原本明媚含笑的一雙桃花眼也變得眼淚汪汪。
阿娜爾: “……”
阿娜爾向后退了一點距離,只是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狐齋宮也沒開口和她對話,只低頭擺弄著手里的一撮狐貍毛,沒一會,狐貍毛在她手中搓成了一條相當精巧的白色線繩手串,狐齋宮拎著新做的手繩在女孩面前一晃,遞了過去。
“你若是信不過我,就拿上這個,”齋宮溫聲道, “算是我的一個承諾——我是庇護稻妻的巫女,也是侍奉雷神的白狐,所以從身份和立場來說,我的確非常需要這一個保證。
這一次算是我有求于你,只要你同我保證龍蜥不再戲弄稻妻的漁民,我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圍里滿足你的所有請求!
少女明顯還有些半信半疑。
“有什么不好答應的呢,還是你覺得龍蜥和稻妻未來還會有什么額外的交流內容?”狐齋宮笑吟吟的說道。
“細說起來,我們該說是欠了龍蜥不少東西才對;所謂的銀貨兩訖也不該成立,商人重利,與其為了幾片棉布和幾瓶糖漿就隨隨便便把價值連城的深海寶物扔給他們,不如由我出面,我把你們要的東西給你,你來幫忙保證龍蜥不會再去搶箱子。”
阿娜爾想了想,點了點頭。
“好!
她應了一聲,伸手去接對方手中的狐絨手繩,對方卻笑瞇瞇的直接繞在了她的手腕上,阿娜爾抿著嘴唇晃了晃手腕,沒拒絕這個稍顯親昵的小動作。
倒也不怕她在這上面做什么手腳,大不了就是切了帶著繩子的手腕,等它重新再長出來就是。
“好極了,”狐齋宮看起來像是松了口氣: “那么就按著之前說的,這些東西都歸你啦……可還需要什么?明晚我還在這里等你,你要的東西我去幫你尋來!
女孩毫無所覺的點了點頭,甚至覺得對方的安排實在是非常方便的樣子,狐貍笑瞇瞇的看著她毫不客氣地開口說了一堆東西后還和自己說了聲再見——她真有禮貌,狐齋宮情不自禁的感慨起來,在這金色的小龍崽準備重新回到水里的時候,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她的手腕,把那一把糖塞在她的手里。
“你還沒說你的名字呢,小龍!
少女似乎對這個稱呼有些陌生,她皺起眉看著笑容明媚的狐貍,還是老老實實開口回答道: “……阿娜爾!
她說。
“我叫阿娜爾!
“哦,阿娜爾!焙S宮點點頭,笑容愈發明快起來: “我記住啦,小龍!”
小金毛有些無奈地瞥了她一眼,最后也只是老氣橫秋的嘆口氣,認真握住了手中的糖果,轉身消失在了夜晚的海中。
而狐齋宮依然在笑。
她用了些特別的法子離開了那艘小船,臨走前記得拿走了那枚漂亮的深海真珠,遠遠聽見水聲混響浪花翻卷,是龍蜥卷翻小船,將箱子拖入水下。
倒是忘了他們是如何避水的,畢竟類似鹽和糖一類的東西碰到水就全都毀了,但是小龍好像從來沒擔心過這個問題的樣子。
將來說不定有機會可以問問看,但是不會是現在的樣子……說不定未來若是能和那金色小龍處好關系,自己也能去水下游蕩一遭?
唔,沸騰之海的問題說不定也能解決呢。
總不能全都讓海只島處理了……如此一來,稻妻的立場未免有些太過受限。
齋宮心情愉悅。
她舉起真珠對著月色比劃著,又小心翼翼地收入懷中。
那是一枚成色極好的深海真珠,即使是已經和海只島建立了交流貿易,也從未見過他們能拿出來這種質量的珠子,回去后自然被狐齋宮百般小心的放在桌上,笹百合走過路過看見那圓潤剔透的深海真珠,也少見的生出了幾分額外的好奇心。
“這是什么?”
狐齋宮探頭瞥了一眼,唰的一下就把那珠子藏進懷里,轉頭對著笹百合輕描淡寫的答了一句: “漂亮小姑娘送的,不給你看!
第88章
笹百合
嚴格來說,笹百合原本的好奇心原本也沒多重,他是那種極典型不會過問同僚工作狀態和具體方法的類型,大多數人對于這位天狗大將的印象無外乎便是儒雅沉穩,端莊自持,但同時也兼顧了天狗的驍勇善戰,深受雷神的看重。
與他相比,齋宮的性子更加活潑大方不拘小節一些,縱使白辰血脈生來尊貴,齋宮自己又是常年侍奉雷神左右,但是偶爾她的行事作風也會有靈狐特有的狡黠和一點點的不安分。
要說逾越冒犯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情,卻也遠遠不至于,可要說方方面面都符合規矩令人挑不出問題來,那也絕對談不上;狐貍天性狡猾,鳴神大社的宮司更是個中翹楚,本來若是換了其他人與齋宮同行,察覺到她自顧自又琢磨出什么稀奇古怪處理問題的法子,怕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糊弄過去了。
但是笹百合做不到。
首先,那是龍蜥,是連雷神大人也不能坦然無視掉的來自深海的古老族群,海只島對他們的態度太過微妙,從稻妻的角度考慮,他們必須要謹慎對待;
其次,迄今為止狐齋宮拿去和龍蜥處好關系時的所有貨品,全都是他在拿錢。
宮司大人本人倒是非常真誠又熱情地表示過,這筆錢可以記在鳴神大社的賬上,只等將來欠債對象得了空閑時間回去就能拿到;可她最初便是圖了一時方便就地采買,而商戶往來各地日常忙得腳不沾地,再加上那白衣紅绔的狐女外形實在是顯眼得很,認不出來的也就罷了,認出來的……一般也沒那個勇氣特意跑一趟鳴神大社,為了幾箱子廉價的糖塊去找人要宮司大人的帳。
無奈之下,這些日子從齋宮大人手中經手的單子,最后全都變成了笹百合的自掏腰包代為付賬。
很顯然,就算這位天狗出身的稻妻大將有膽子去鳴神大社要賬,少說幾十年內他也不會有時間去的。
*
“所以我要和你一起去!惫G百合如此說道, “考慮這段時間經手的賬單已經快要超過我過去花銷的全部總和,錢我可以當做幫忙不要回來,但至少我要看看你究竟養了個什么深海吞金獸。”
狐齋宮雙手交迭撐著下頜,只是瞇起眼睛,沉默不語地打量著面前青年容貌的俊俏將軍。
然后她說: “不行!
笹百合也沒說話,抱著手臂向后一靠,對著面前笑吟吟的狐貍慢條斯理地一抬眉毛。
狐齋宮也不急,只露出個笑臉,又故作惆悵道: “殺氣太重,你會嚇到小龍崽的!
“要我提醒那再怎么說也是龍蜥群的后裔嗎?”笹百合幽幽道: “海只之民受蛇神庇佑,奧羅巴斯自海下托起群島供人居住,他們在海下生活了那么多年都沒能做到和龍蜥相安無事,沒能抹殺,沒能馴服,也沒能保證雙方平衡互不侵犯;你是覺得那真的就是一群溫順無害的海洋小動物,還是覺得你這些日子給出去的糖塊就足夠馴服他們,可以讓龍蜥與稻妻和平共處了?”
“自然都不是!焙S宮眉頭一挑,神色依然是氣定神閑的從容不迫: “我的任務是處理沸騰之海,你是要鎮守八醞島的同時盡量盯著海只那邊的方向,我記得很清楚呢——安心安心,這件事情我自有分寸。”
如果只說實力,那么笹百合自然信得過白辰血脈,至少不會在和龍蜥的爭斗之間落入下風。
“我主要是擔心你玩的太大了,或是又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拖我下水。”天狗冷靜道。
“說的真嚴重呀”
狐齋宮眼睛一彎,嘻嘻笑起來: “但是你說成這樣我也不會讓你去的!”
笹百合: “……”
他垂下濃長眼睫,當著自己這位老友的面毫不掩飾地長長嘆口氣。
“海只之人和龍蜥肯定是有些難以解決的舊日冤仇的,”狐齋宮見狀無奈失笑,卻也跟著放松眉眼,慢聲細語的解釋起來: “我現在只能說,盡量維持現狀,讓龍蜥在稻妻范圍內的活動在我的掌握之中,至少現在來看這一點不算太難;
至于更多的,沸騰之海目前來看是多方都需要解決的問題,無論是龍蜥還是海只島那邊都是……那么在這個問題解決之前我們都還可以維持一個基礎的平衡狀態,但是阿真未來究竟是怎么想的,我還不敢確定。”
笹百合反應很快,若有所思: “你是不清楚雷神大人未來準備會選擇哪一方作為稻妻長久的盟友?”
“理想自然是三方和諧啦,或者說兩相制衡,我們坐收漁翁之利也不錯,”狐齋宮一攤手,無辜道: “可你現在也看到了,海只島自身土地貧瘠無法產出作物,所以和稻妻的貿易往來極為頻繁,而這種日常貨物的依賴性實在是太強了,除非他們的蛇神能再想辦法從哪里拱出來一塊足夠肥沃的土地,不然少說幾百年內的海只島都沒辦法擺脫稻妻的影響;
而深海龍蜥看起來和海只島又是個不死不休的意思,畢竟是深海龍蜥之群,本質算得上是自然的生靈,我們未來如果和海只島往來過于密切,說不定也會惹惱他們的!
笹百合屈指敲著桌面,許久不曾開口。
“你想拉攏龍蜥。”
他不曾用疑問的語氣,也許是因為在他心中早有定奪,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會有摩擦和爭斗,更何況是兩塊距離如此之近的土地,一方貧瘠,一方富饒,若非心中警惕,他也不會被雷神安排鎮守在距離最近的八醞島。
“我很喜歡他們之中的一個小家伙哦?”狐齋宮揚起嘴角,輕描淡寫的轉移了話題。 “是個金色的漂亮小姑娘,也就是送了我先前那枚很漂亮的深海真珠的孩子,很可愛,也很聰明。”
笹百合成功被轉移了注意力。
所以這只掉毛狐貍手里拿著個龍蜥送的價值連城的珠子,但是非但沒有賣,反而在這兒理直氣壯地蹭我的俸祿。
天狗心平氣和地想。
說實話的話,他有些好奇送她深海真珠的到底是誰了——或者說,能讓深海龍蜥在搶奪人類貨物的同時,還不忘留下遠超價格本身的真珠與珊瑚,這件事本身就很值得好奇。
龍蜥之中大抵有著精通人類社會相關規則細節的存在……但是很有意思的一點是,笹百合在猜到這一點后,卻意外并不覺得有什么警惕的必要。
正如齋宮所言, “那應該只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龍蜥和人類到底還是不同的。
笹百合偶爾也會想,人類雖稱得上是同伴,但這種壽命短暫的智慧種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并不值得太過信任。
是選擇與海只島繼續交好,還是借著沸騰之海的影響,開始借機試著深入了解深海龍蜥之群?
——顯而易見,狐齋宮選擇了后者。
如果換做是我的話,大概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吧。
在這一眼的對視中,他和老友已經達成了某種特殊的默契,但與此同時,笹百合也跟著生出了某種額外的好奇心:不為別的,能和這只白毛狐貍有來有回交流這么久,那負責和她聊天的小龍蜥應該也不會是個什么普通的角色。
如此,無論是出于同僚彼此之間應有的關照,日后為了在天守閣匯報工作時的口徑統一,提前準備好未來對付海只島那邊的疑問,哪怕單純只是為了滿足天狗大將個人的好奇心,他都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去著重解一些。
不過龍蜥有什么需求的么?
海中的東西怕是根本用不著他這天狗特意提供,真正需要的人類的貨物物品也有狐齋宮全部負責,如此一來自己想要靠外物拉近距離的打算似乎有些不太容易成功的樣子。
出門透氣時看見兵士三兩成群相伴而過,有人口中嘀咕著今年回去參加祭典是一定要鯛魚燒吃到過癮……
笹百合手扶下頜,若有所思。
說起來……狐貍是不是說過那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小女孩喜愛的東西他實在是了解不多,只是粗淺解過應當是喜歡花花草草,漂亮衣服和甜點果子,只是那些貨物中本就有了各類織物和染料,鹽糖更是首選之物;若是說貴重些的,想來見慣了深海真珠和各類奇異珊瑚的龍蜥也不會稀罕那種陸地上的粗糙寶石。
左思右想之下,笹百合決定帶點用火烹飪的熱食去試試。
海下肯定沒有熱湯熱食吧?
應該沒有。
不,這個肯定沒有。
初步圈定了禮物的范圍,只是在挑選的問題上,他又犯了難。
稻妻美食種類繁多,于是笹百合又開始認認真真思考起諸如忌口和食物相克的各種問題……比如沒記錯的話貓咪好像就不能吃葡萄來著?也不知道龍蜥有什么不能吃的,狐貍既然會稱呼為小姑娘的話,那么想來年紀不會太大,說不定抵抗力也不會很強。
天狗大將非常嚴肅的劃掉一些他認為不好消化的和自己絕對不會做的東西,只是排除單方面認為敷衍的主食類,不會掌握火候的復雜調味類,和深海系食譜重迭的海魚類……好像也沒剩下什么可以挑選的了。
青年盯著那長長單子上最后孤零零剩下的鳥蛋燒,覺得可以試試看。
烹飪簡單,取材方便,蛋類也是絕大多數生物的天然食譜之一,調味也是甜口,符合一般小姑娘的口味愛好。
完美,天才。
不愧是我。
笹百合雙手抱胸,感覺非常滿意。
于是當天晚上,天狗大將神情嚴肅的端著一碗自己親自做的鳥蛋燒,一言不發的張開翅膀,偷偷摸摸跟上了狐齋宮前往赴約的腳步。
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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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娜爾見過各式各樣的幼崽,包括黑山羊的幼崽。
單論個人經歷來說,稱得上見多識廣了。
但是她并沒有親身飼養的經驗,特別是人類的幼崽。
相對而言龍蜥是很好養的,淵下之民改造了深海龍蜥的體質,也讓他們選擇了另類的進化發展方式,將更多的力量選擇儲存于自身,龍蜥蛋殼本身就是自離開母體后面對世界的第一關,如阿娜爾這樣是由母親親自撬開蛋殼抱出來的孩子迄今為止只有她一個,事實上小龍蜥如果無法依靠自己破殼而出,也就側面證明了在母體內發育不良,無法應對日后的進化和狩獵的速度。
龍蜥絕大部分在破殼之后就可以食用魚蝦,更大一些的便可深潛入海自行狩獵大型海獸,金色的無鱗兒情況太過特殊,如她這樣長這么大還是要被母親滿懷憐愛的圈起來喂食蛋液的實在是絕無僅有,若不是因為要養從淵下之民那里帶回來的阿只,這龍蜥蛋她也不知道還要吃多久才是個頭。
阿只是個很乖的孩子,但是再怎么乖巧可愛那也是個活生生的人類嬰兒,作為唯一一個觸碰她的時候不會一不小心就弄傷嬰兒嬌嫩皮膚的存在,阿娜爾明明自己在龍蜥族群中都還在被當做幼崽對待,卻也不得不承擔起了照料人類幼崽的辛苦職責。
哦,嚴格來說不算是完全的人類幼崽。
淵下之民改造龍蜥的過程徹底改寫了這一種族原本的命運,讓原本可以孕育出至高龍王的古老種族淪落為如今的狼狽姿態,數百年后的后人為了重新和與他們不死不休的深海龍蜥建立連接,對自己的后代下手也是同樣的毫不留情——阿只不是第一個,好在她已經是最后一個。
女孩的身上存在手術的痕跡,體內被強行植入了龍蜥的血肉,但是除了這雙眼睛變作了和龍蜥一樣的細長瞳孔以外,身體外形上其實并沒有多少顯著的變化。
也許是這點血肉賦予了她堅韌頑強的生命力,就算是在深海淵下的潮濕陰冷的無光之處,阿只也沒有像是阿娜爾印象中的那些脆弱到不行的人類幼崽一般,稍稍降溫就連咳嗽帶發燒一副要死給你看的樣子。
好養活的幼崽換回了阿娜爾一點稀薄的耐心,龍蜥的巢穴不見日月不辨時間,阿只也不知不覺從在襁褓中哭嚎的孩子長大成了已經可以咿咿呀呀滿地亂爬的樣子,她還不到能說話的年紀,但是已經可以短暫的發出音節,往往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含義,更多是為了吸引注意力——主要是阿娜爾的注意力。
小孩子的喉嚨天然最先發出的聲音是“ma”和“pa”,這也是絕大多數的語言中有關爸爸媽媽的發音都頗為類似的關系,但阿娜爾養孩子可不是為了讓自己無痛當媽的,于是在這小崽子可以簡單理解詞語并學習發音的時候,她開始專注給阿只糾正發音。
“叫老師。”
阿娜爾盤膝而坐,雙手掐著小崽子的胳膊下面把她舉起來,一臉嚴肅的重復起來: “阿只,不是‘ma’,是老師,來和我念,老——師——”
被她舉起來的人類幼崽一雙眼睛滴溜溜的看著她,然后她揚起嬰兒特有的笑容,張開手臂咿咿呀呀地對著阿娜爾喊起來,在她的老師終于因為這人類幼崽天真無邪的笑容心軟準備把她重新抱在懷里的時候,阿只立刻抓住了手邊垂下的頭發,用自己還沒長牙的嘴糊了對方的一臉口水。
阿娜爾: “……”
該戒奶了,阿只。
與之相對的,她的執念也從一開始的嬰兒奶粉和無菌紙尿片變成了育嬰師和幼教。
……嗯。
阿娜爾看著被老師扔在一邊后就在不遠處打磨好的珊瑚認真磨牙床的幼崽,冷不丁伸手把她從坐著的姿勢扒拉成了趴臥的姿勢。
阿只毫無感覺,反而是回頭看見老師就在這里,立刻喜笑顏開嗚嗚啊啊地抓著手里的小棍子爬到了老師身邊,靠在她腿邊繼續磨牙。
……太好騙了。
又一次非常順手地把坐著的幼崽扒拉爬下的阿娜爾無比憂郁的想。
這么好騙的崽子將來長大可怎么辦呦。
教育問題,刻不容緩。
*
“——所以我想找你幫忙!
應約前來的狐齋宮耐心聽完了金色的小龍言簡意賅的解釋,笑容沒有任何的變化。
所以說,幼師是什么。
但是狐貍絕對不會在這種關鍵時刻暴露出自己的無知錯過這樣的好機會,所以她依然在微笑。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誤的話……”齋宮謹慎思索著措辭,慢慢說道: “簡單來說,是龍蜥收養了人類的嬰兒,而你現在需要給這孩子更好的教育,所以希望我幫忙找到可以照顧小孩子并養育她成才的老師,是這個意思嗎?”
阿娜爾迅速點頭。
“唔,”齋宮微微蹙起眉,臉上也跟著帶了幾分恰到好處的歉疚,無奈道: “但是小龍呀,你也看到了稻妻如今的樣子,戰爭剛剛結束不久,稻妻的一切百廢待興,不要說你想要找的‘幼師’了,怕是想要找到合格的老師都是難上加難……不如這樣!”
白發的巫女忽然俯下身來,伸手覆上少女撐在船沿旁邊的手背上,她眸光溫柔笑容和善,神情看起來再真誠不過: “你若是不介意,不妨上岸來和我走走看?人類那邊我不敢和你保證,但是如果是說妖怪的世界……那么也可以給你介紹一些非人的‘老師’,你覺得如何?”
手背上倏然覆上陌生的觸感,干燥,柔軟,溫暖,這讓已經習慣了海水和龍蜥冷硬鱗片的少女有些微妙的不適應,她下意識想要縮回自己的雙手,卻覺得手背上的力度立刻也跟著加重了幾分。
阿娜爾: “……”
白發的巫女笑而不語,齋宮只是俯身拉近距離,那雙笑意溫柔的眼中分明沒有半點強迫的意味,但就是能讓少女本能的覺得——
如果拒絕了,會很麻煩。
“……讓我想想。”她冷靜道,淺青色的眼睛注視著自己已經被齋宮若無其事親昵握在手中的雙手,忽然就很想嘖一聲。
再怎么說也是成了精的狐貍呢。
“小龍也可以先自己試試哦?”狐齋宮的笑容愈發溫柔了, “既然你說的那個孩子未來要回到人類世界,小龍又是這么負責認真的性子,不自己看看的話,你會放心嗎?”
阿娜爾: “……”
阿娜爾: “你只是想讓我上岸吧!
“我不否認”齋宮眼睛一彎,洋溢在臉上的笑容活潑又爽朗,她大大方方地承認這件事反而讓阿娜爾沒有了多少可以進一步詢問的余地,少女垮下肩膀久久沉默的看著那雙寫滿真誠的眼睛,好一會后,她慢慢嘆了口氣,輕聲道: “那你先把手松開吧。”
金色的小龍雙手撐著船沿,相識這么久以來她第一次主動離開海水,女孩腰肢之下雙腿筆直修長,她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任由狐女打量,是比想象中還要嬌小纖細一些的少女身形。
齋宮靜靜看著,不知為何,唇角笑弧愈發深切。
她想了想接下來合適的話題,正準備開口,忽然身側卷起突兀旋風,幾片漆黑羽毛輕飄飄落在船上,剛剛站穩準備坐下的金色小龍臉色瞬間一僵,立刻翻身重新跳入海中,只留下一個金燦燦的腦袋露在水面之上,帶著幾分警惕的看著船上的不速之客。
齋宮: “……”
齋宮深吸一口氣,看著那翩然落下的天狗大將,船板上殘留的濕漉水痕,笑容也愈發燦爛起來: “……何故來此啊,笹百合大人?”
天狗神色鎮定,滿眼無辜。
他抬手遞出手中的木碗,好聲好氣地說道: “知曉你這幾日一直在和龍蜥聯系,想著不好一直只讓你一人招待,特意做了些稻妻的特色食物,海下應該無火,做了簡單的熱食過來的。”
當然,他特意落下也是看著狐齋宮不會放著他不管,同樣有著想蹭狐齋宮和龍蜥親近關系的成分在。
“……”
狐貍還未開口,那原本已經拉開距離的金燦燦的小腦袋已經晃晃悠悠的飄了回來,搭在船沿邊上若有所思的看了過來。
狐齋宮原本已經留到嘴邊的話立刻拐了個彎,轉成了一句親昵嗔怪的抱怨聲: “那你倒是早些說呀?”
笹百合在說話間已經相當自然地屈膝蹲了下來,他比巫女身材更加高大幾分,好在氣質儒雅眉眼俊美,顯得并沒有那么威脅感十足,他看著那慢慢靠近的金色小龍,眸中微光瀲滟轉瞬即逝,隨即唇角掛上了和善的笑意,試探著伸出手臂,讓對方可以看清自己碗中的內容物。
“你若是擔心有毒,我也可以和齋宮先試吃給你看。”
他先前所猜不錯,這深切解人類規矩的小龍對人類用火烹飪的食物同樣有著一種特殊的偏愛,用這樣的東西來拉近距離簡直就是再合適不過;笹百合信心滿滿,那高高興興眼睛都變得亮晶晶的小龍也的確是毫不猶豫地飛快靠近了過來——
只是不知為何,對方在看清他碗中東西的那一刻,眼中瞬間失去了所有明亮的光彩。
“……多謝你的好意。”她彬彬有禮的點點頭,在笹百合滿懷期待的目光中,少女面無表情接過了對方遞來的木碗,用勺子切下來一塊塞進嘴里。
……然后,少女僵在那里,一動不動。
狐齋宮: “……”
狐齋宮: “我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你第一次做飯?”
笹百合: “的確如此,怎么了?”
狐貍面無表情的從小龍手里拿過木碗,并變出一把新勺子,重新挑了一點塞進嘴里。
狐齋宮: “……”
狐齋宮: “yue——”
第90章
味癡
“想點高興的事情。”
狐齋宮說。
金色的小龍扭曲著一張漂亮小臉回去用海水漱口了,目前來看好像沒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
“至少我們知道了你做飯超爛!
而被評價為做飯超爛的天狗看向已經空無一物的水面,重新把木碗從同僚手里接了回來,然后三兩口吃完了自己的初次作品。
“可我覺得……”他咂咂嘴,很真誠的表示: “這味道還不錯?”
*
好吧,現在看來他們的問題比想象中的還要嚴重。
狐齋宮憂心忡忡地想,實話實說,那碗鳥蛋燒的顏色堪稱完美,天狗的自信并非毫無緣由,柔軟蓬松的金黃色被完美切割成多個完整的小塊,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暖色調的木碗里,但是眼睛可以騙人,味覺卻是不可以的。
天狗的火候掌握極好,鳥蛋燒保持著最完美的溏心狀態,但是該說是時間久了有些涼了,還是單純她狐齋宮已經過了適合吃溏心蛋的年紀呢……總而言之,她只記得冰冷而粘稠的蛋液裹挾不規則碎裂的細小蛋殼碎塊,他們在咀嚼的過程中與舌尖碰撞出驚悚的細微刺痛,凝結在那上面的豐富且奢侈的調味變化依舊維持著孤高的自我,自始至終不曾與蛋液完整相融,于是牙齒壓開被蛋液包裹的一個又一個不曾期待的“驚喜”,并在口腔內部爆發出不可名狀的詭譎滋味。
“說真的,可能是我上了年紀吃不慣,小龍種族隔離的問題也有一些飲食代溝,”狐齋宮說, “但是你的火候和刀工真不錯,要不要再做一份送去天守閣試試?”
她其實是在開玩笑,如果換個人在這里——好吧其實她也沒有那么確定——大概率是能聽懂她是在開玩笑的,但是笹百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空空如也的木碗,當真為此陷入了沉思。
于是狐齋宮臉上那點半開玩笑的戲謔一點點凝固,并在笹百合愈發認真地思考中漸漸轉化為某種不可言說的驚悚。
她是發自內心地覺得這家伙要么就是個真正的味癡,要么就可能是在開一種無人可以理解的冷笑話,狐貍本來堅定認為是后者,但是笹百合的表情告訴她,可能真的是前者。
好在稻妻的神明是個寬容又溫柔的性子,所以當她微笑著接過天狗的好意,認真吃完部下遞過來的據說是親手制作的美食后,巫女看著雷神神色自若地用一張帕子仔仔細細擦擦嘴,哪怕是她也忍不住開始懷疑起來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味覺出了問題。
“做得很好。”雷電真語氣無比真誠又溫柔,她看著手中的空碗,眼神甚至有一些奇異的懷念之色: “讓我想起了我和阿影有一次在外面散步,回來后不久阿影親自下廚給我做了一份稻妻雜煮,我還記得,最后一口蘿卜咽下去的時候,我仿佛再一次看到了那天田野間看過的美麗夕陽……”
天狗做出了他職責范圍內所能允許的最大規模的表情失控。
狐齋宮:……
原本還有些坐立不安的狐女立刻恢復了氣定神閑的態度,尾巴一搖,神色自若。
很好,這絕對不是我的問題。
始終沉默不語端坐于臺下的雷電影忽然發出了一聲劇烈且短促的咳嗽聲。
“啊,不好意思跑題了。”
雷電真笑瞇瞇的放下手中的帕子,她若無其事地端起旁邊的茶杯遞到唇邊,慢悠悠喝了一整杯后才抬眼看向下方依然不曾離去的兩位,故作詫異的問道: “可還有什么事情嗎?”
“……要說有,也算是有。”
狐齋宮瞥了一眼窗外絢爛的夕陽美景,又收回視線,沖著上位的雷電真露出個大大的笑臉。
雷電真微微一挑眉,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算算日子,也該是百鬼夜行的時間了!卑壮窖}的大狐抖了抖那雙毛茸茸的大耳朵,她看著稻妻的雷神,對方維持著捧著杯子的姿勢與她對視了好一會,然后嫣然一笑,搖了搖頭。
“我去不了,阿影要陪我,她也去不了,”她輕描淡寫地說道, “天守閣堆積要處理的事情還有很多,你們若是想去玩就去吧,記得幫我帶些有趣的東西回來就是。”
“哦,真可惜!焙S宮笑嘻嘻地迎合了一聲, “不過您既然去不的話,那我先前準備的入場券您也就用不上了……哎呀呀,好歹也是白辰血脈親自制作的道具,百鬼齊聚的罕見場面,有些浪費呢……”
雷電真在這功夫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滿的。
“那你可以把這張‘入場券’交給你覺得合適的對象!彼踔璞馕渡铋L地對著狐齋宮笑了笑, “‘百鬼夜行,行人回避,百無禁忌’——這樣的一個晚上遇到什么都不奇怪的,提前祝你們玩得開心!
狐齋宮一臉的心滿意足。
她早就知道了,稻妻的神明是個溫柔良善的好心腸,在此基礎上點綴一點恰到好處的獨屬于上位者的聰慧狡黠,雷神不一定就真的不知道狐齋宮拐彎抹角的想要邀請走上稻妻土地的到底是誰,但是她畢竟是稻妻的執政,是天空島認可的神明,無論哪一重身份來說她都不適合直接出面開口多說什么。
可是這種程度就足夠啦。
——神明允許她最信賴的鳴神大社的宮司在她眼皮子下面去做點什么事情,這對于狐齋宮來說就足夠了。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清楚自己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身邊這個神情凝重的天狗,狐齋宮拼拼湊湊扒拉回一點自己所剩不多的良心,很耐心的問道: “怎么啦?”
“所以我做的東西真的很難吃嗎?”
“這很難評,”狐齋宮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真誠: “至少我吃完你的東西后還沒有看到我逝去的青春,所以也不一定真的就那么難吃!
笹百合若有所思。
“我的料理問題先放在一邊,所以我們現在應該要做的事情是——”
“去給那位金色的龍女道歉。”笹百合。
“堅決不要再下廚房了!焙S宮。
狐齋宮: “……”
笹百合: “……”
兩人面面相覷,久久不語。
狐齋宮: “……不是,你就不能離那孩子遠一點嗎?”
笹百合立刻露出了不贊同的表情。
“我有道歉的義務。”這位天狗大將在這方面生出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堅持, “首先,是我的貿然打擾驚嚇到了她;其次,我的料理的確沒有起到讓她心情愉悅放低警惕的作用,最后,我是雷神的部將,承擔著和你一樣庇護土地與人民的責任!
好吧。
看起來理由充分,讓狐齋宮那個完全沒有拒絕的余地。
他的確有堅持的必要和必須要這么做的理由——無論是出于他的高尚道德感還是他身為雷神部將的謹慎小心,那孩子的容貌再怎么精致漂亮惹人憐愛,她也的確生著一雙龍蜥的眼睛。
一只可以引領同族,飼養人類,砸壞人類的箱子還會賠錢,晚上會乖乖應約出現,耐心和她這樣心懷不軌的大狐貍認真交流的金色小龍。
……但是你其實不去也行的。
在正式準備去邀請小龍的時候,狐齋宮忽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只是吃到了難吃的東西而已,她大概不會放在心上;要邀請她參加稻妻的百鬼夜行這是我的主意,你不跟著攙和進來也完全沒有問題。
安全問題你自然無需擔心……我總不會真的拿稻妻和阿真來開這種人情玩笑。
狐貍的神色是一貫的輕描淡寫漫不經心,像是只是隨口提起一句,完全沒什么多余的含義,但是天狗看著她平靜無波的側臉,卻是反射性想到了很多可以用來反駁的話。
可他全都沒有說。
只是心平氣和地反問了一句,我可以去,我也有理由去,為什么不呢?
狐齋宮動作一頓,她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極為復雜的表情,至少此時的笹百合看不懂,大抵是那種她認認真真解釋了也無法理解的復雜和無奈。
“——龍蜥討厭人類,可那卻是個會給弄壞的箱子賠錢的孩子,”狐齋宮輕聲道, “她在水下養了被海只的遺民拋棄的孩子,同我詢問了許多要如何照顧孩子的問題,打聽過哪里的老師最好,那里的環境最合適……我想她給那個小家伙安排的未來,是離開深海龍蜥,可以在人群中正常快樂的長大的那一種!
笹百合仍是一臉的茫然不解。
“還不懂嗎?算了……我也不知道你現在的不懂究竟是好事情還是壞事情。”白辰血脈的大狐一下又一下的拋擲著那枚圓潤剔透的深海真珠,慢悠悠地說道: “你是個品德高尚的好人,你會覺得歉疚,你會覺得需要補償那孩子,但是她若是覺得自己平白收了你諸多恩惠也會想方設法補回來,如此一來二去,她與岸上的牽扯說不定要比我最初想象的更多一些!
“這樣不好么?”笹百合反問道。
“啪”得一聲,齋宮握住了自高空墜落的珠子,她手指修長,卻依然無法完全握住那顆深海真珠。
“我沒說這是錯的,百合。”
齋宮慢聲道。
“……我只是有些擔心而已。”
金色的小龍再如何像人也生著龍蜥的眼睛,是不可能與塵世執政的立場徹底統一的深海龍嗣。
狐女是清醒的,明確的,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自己在做什么的。
可天狗看起來還是懵懵懂懂的樣子,某種意義上對他連提醒都覺得多余,若是真的開了口,反而還要害怕是不是給他多添一層多余的思索。
所以,她現在也只是擔心而已。
有些人,有些事,天然就是不能靠近的。
她擔心天狗一直不懂,卻又擔心他未來某一天真的會懂。
——不可結緣,徒增寂寞。
第91章
鯛魚燒
老實說,對于狐貍的暗示,笹百合并沒有完全放在心上。
一些似是而非且意義不明的話……不過這對狐齋宮來說并不奇怪,她再怎么說也是一位巫女,一只狐貍,是鳴神大社的宮司大人,話說的太直白總是會失了風雅,所以有些話他們能聽懂,有些話他們模模糊糊的能理解大致意思,也有一些像是現在這樣,好像能理解她的意思,但是又完全不明白為什么要說這個。
是擔心自己和龍嗣的聯系太緊密么?
如果只是說立場問題的話,那么笹百合感覺自己大致可以理解狐貍的意思:龍嗣不可能和塵世執政的部將一直和諧相處的,這一點天狗自己都非常清楚;他們現在只是因為海只島的介入維持在一種微妙的三足平衡的狀態中,比起眼下稱得上井水不犯河水的稻妻和塵世執政,龍嗣顯然更加討厭海只之人,與此同時他們又需要人類的貨物補充日常所需,狐齋宮抓住了唯一拉近距離的機會,所以才形成了現在的局面。
“但是現在和龍嗣聯系緊密的好像不是我,”天狗不大委婉的指出了這一點, “嚴格來說,我只是和她見過一次而已!
“啊哈,當然”狐齋宮輕飄飄地笑起來,那笑容里帶了某種狐貍特有的狡猾和得意,他們這次換了個看起來更正式的見面地點,是個高聳崖壁下被潮水反復沖刷出來的嶙峋崖洞,環境潮濕且陰暗,好在同時兼顧立足的地點和能允許金色的小龍潛行入海隨意往來的水窟,狐貍受夠了搖晃的小船,她還是喜歡腳踏實地的感覺——哪怕是站起來腳感不那么好的那一種。
狐齋宮是和這畫面最格格不入的那一個,她一手端著紅豆年糕湯一手舉著鯛魚燒,一副要把上次從天狗這丟的面子全部抓回來的架勢, “好歹我在給人喂東西吃的時候會先確定那是可以吃的。”
笹百合嘖一聲,反問道: “你自己又不覺得這‘不可結緣’了?”
“這不一樣,”狐齋宮眉頭一挑,慢條斯理地回答,她并未擺出煞有其事地說教態度,只隨口一提似的回答道: “鳴神大社的宮司和天狗大將不一樣……這樣的事情我早早就有準備,稱得上一句習慣!
換句話說,她覺得天狗不習慣。
于是被委婉指責的笹百合又開始不理解了: “這有什么問題嗎?”
“沒什么問題,”狐貍轉過目光,不準備繼續和他就這個問題再討論下去,她本來想說一切看似不可挽回的發展可能都是來源一次所有人都不曾放在心上的心血來潮,但如果繼續說下去,說不定反而會勾起天狗多余的好奇心。
笹百合看著她錯開的目光,微微皺起眉。
他自覺自己心中是有分寸的。
至于狐齋宮所說的所謂的“不可結緣”……他覺得狐貍有些想太多了,是處理了太多塵緣之事所以有些敏感過頭了吧?天狗承認自己對金發的龍嗣有一些規定身份之外的一點額外善意,但那只是一點閑暇時生出的溫柔好心腸,哪怕是普通人也會突然憐愛路邊的一朵欣然盛開的花,去摸摸某只可愛小動物毛茸茸的腦袋,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里停下腳步,去欣賞某個從未想象過的美好畫面。
但是這樣的感情和波動從來不會影響大局,也絕對不可能影響任何東西。
何況他的初衷甚至只是為了幫狐齋宮一個忙而已。
不過這類似辯解的話他沒說,更沒有和狐齋宮透露半個字的細節。
該說什么比較好呢。
也許比起老友的擔憂和表達自己的滿不在意,他更擔心宮司大人是否又一次的一語成讖。
好在他們意義不明的討論內容被迫在狐齋宮單方面的無視和再度響起的水流聲中停止了,明亮的淺金色在深夜的海水中同樣有著最惹眼的存在感,女孩從水下探出腦袋,目光在天狗身上迅速掠過,并沒有絲毫懸念地黏在了狐齋宮手中的鯛魚燒上。
狐貍為此心花怒放。
她笑瞇瞇地遞出了手中的鯛魚燒,阿娜爾猶豫了一會還是撐著手臂直起了上半身,坐在了一塊石頭上,接過了對方遞過來的鯛魚燒。
……狐齋宮的笑容忽然有些微妙的僵硬。
先前只有自己,天狗第一次出現時她更是條件反射跳進了水里,沒暴露出什么問題,但現在狐齋宮終于慢半拍地注意到:來自深海之下的少女所謂的衣服嚴格來說只是簡單裁剪過后的一件袍子,在水下時衣袍蓬松隨水游蕩,與龍蜥之間相處,她的這副打扮自然也是無所謂的,但是上了岸以后……大概就只能說一句非常不合適了。
但是這總不能說小龍不知道注意自己的外表問題吧?
阿娜爾這一次再怎么說也是被龍蜥生出來的無鱗兒,她還記得穿衣服完全是人類刻入骨髓的社會道德本能在作祟,只是客觀環境擺在那里,總不能真的指望一群龍蜥會對人類的衣著打扮做出什么合理評價,日常在水里泡著也不適合她穿什么太精致的衣服,她的某方面習性已經和龍蜥無限趨近,自然也是怎么舒服怎么來的。
狐貍對此不做任何評價,只是身后毛絨蓬松的大尾巴若無其事地晃來晃去,不著痕跡的擋住了女孩纖細玲瓏的身形輪廓。
天狗站在幾步之外的陰影處袖手而立,在金發的龍嗣離開水面后,這位天狗大將也跟著默不作聲地轉過身去,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一時間,崖窟中只有女孩愉快咬開鯛魚燒金色烤皮的清脆咔嚓聲。
“好吃嗎?”狐齋宮雙手托腮蹲在她的身邊,狐貍尾巴不知不覺已經圈在了阿娜爾的旁邊,她身上滴落的水珠沾濕了一部分狐貍的尾巴毛,但是宮司大人看起來倒是全然不在意的樣子,等到女孩把鯛魚燒最后一塊尾巴塞進嘴里才笑瞇瞇地開口問道。
阿娜爾舔了舔指尖上沾染的紅豆餡的碎屑,感覺自己被龍蜥蛋折磨出來的舌頭與味蕾終于找回了一點存在的必要性,她的大腦在久違的糖分補充中開始重新運轉起來,她轉過頭看著宮司大人那張風情萬種的美人臉,開口問道: “您究竟想干嘛?”
如果只說是先前龍蜥對貨船的騷擾,那么稻妻遠遠不至于做到現在這一步——倒不是說之前特意拉近距離和她打商量的行為本身就不對勁啦,只是就規模來說,有點超過了。
阿娜爾左思右想,龍蜥和海只之人之間的關系很難用一兩句話說得通,非要細說起來,她的同族對塵世執政也是看得很不順眼的;可比起實打實親身參與改造了龍蜥血脈和體質的淵下之民,稻妻這邊卻是真正意義上數百年間連他們的存在都不了解。
作為如今淵下之地深海龍嗣的半個引領者,阿娜爾不會說稻妻無辜,不清楚歷史的本代不該繼承祖先過錯那一套,龍蜥沒有對稻妻做出反應,那是因為如今實力不足且沒有必要,想來稻妻也應該是差不多的態度——魔神戰爭剛剛結束,執政者不會愿意接受緊隨其后的第二場戰爭。
對于龍蜥,他們大可以繼續這樣彼此無視下去,而不是在出動了白辰血脈之后,緊跟著天狗也跟著在她面前現身。
稻妻人不知道龍蜥的歷史,或者說他們某種意義上算得上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剛剛結束了魔神戰爭被天空認可為塵世七執政之一的稻妻雷神可就不一定了。
在這種前提下,默許宮司一次又一次地靠近自己?
阿娜爾想了想,海只島信仰蛇神奧羅巴斯和稻妻分界自治各自為政,如果看不順眼或是想要吞并那塊土地,稻妻的雷神不會讓他們留到現在。
除了這件事以外還有什么是不能通過雷神的力量,只能委婉請求龍蜥的幫助才能做到的事情?
嗯,好像也就剩下沸騰之海吧。
克圖格亞降落時總是攜帶萬千炎之精,舊日的支配者在連通異世之門關閉之前也會回歸祂的所在之處,哪怕只是不小心留下了幾只忘了帶走,對于這片土地的威脅也是不容小覷的。
她心里有了個大致的猜測卻沒有開口,但她面前的這只大狐貍笑容自若并不接話,這就像是一場交易,提前暴露出自己的真實目標,很容易會被對方漫天要價。
“小龍先前不是說過要幫你養的那個人類小孩找老師嗎?”狐齋宮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 “稻妻的百鬼夜行你可曾聽說過?那很好玩,也有不少能性子寬容溫和喜歡小孩子的大妖怪……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接受這份邀請?趁著這個機會你可以去看看,哪怕只是為了提前挑選一位老師呢!
啊
阿娜爾挑了挑眉。
如果說要幫忙找老師這件事還算是對方和自己的約定范圍的話,那么自己身為深海龍嗣卻踏上了稻妻的土地參加了他們的百鬼夜行,這就是另外的價錢了。
——但是為什么不呢?
阿娜爾回答的語氣是異乎尋常的輕快: “好呀。”
她也有點好奇,稻妻這邊如果真的想要龍蜥幫忙解決沸騰之海的問題,還能拿出來多少籌碼。
“嗯,不過在那之前,我們還有件別的事情需要提前處理一下!
狐齋宮心平氣和地說道。
“在參加宴會之前我們先去陪你買件衣服吧,小龍!
————————
這本大概率沒辦法雙更啦,主要是成績相對一般就很難爆肝,其實寫的過程自己也注意到問題了,首先我已經寫了兩本原神相關啦,很多地方我自己也會下意識回避以免劇情重合,所以能寫的地方比較局限;再一個就是游戲支線太多了,劇情理解和進度大家都不會完全一樣,文中有些地方看起來就非常意識流,但是不強求哈,這本大家隨心追文就是了,反正我也沒開防盜br/>
第92章
三川花祭
說是百鬼夜行,其實應當說是“妖怪的祭典”才對。
魔神戰爭剛剛結束不久,不止是人類需要休養生息,妖怪也同樣如此;可妖怪與人類之間的差異實在是太多,縱使有白辰血脈愿意追隨雷神的腳步走入人間,親自連通起人與妖怪之間的聯系,人類對于妖怪的恐懼和不理解,依然沒有為此減少太多。
雖不至于說一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但是化解雙方的矛盾,哪怕對于鳴神大社的宮司來說也不是什么短短幾年就能完成的事情,而對于那些自愿走入人類世界的妖怪來說,這并不是各族共存的崇高理想,也不是什么為了回報白辰血脈心甘情愿進行下去的工作,這只是一種期待,一種純粹源于自我的期待——但與此同時,這也是一種仿佛無論如何發展,如何努力,最后都會以悲傷來結束的既定命運。
與短生種的結緣似乎總是伴隨著短暫的歡喜與過分漫長的疼痛,人類壽命短暫,且極為擅長遺忘,但對于擁有漫長時間的妖怪來說,這不亞于一種沉默且殘酷的刑罰。
不知不覺之間,想要離開人類社會自在生活的妖怪也越來越多;漸漸地,妖怪重新成為了人類口中恐懼與異類的代名詞,百鬼夜行成了人類口中形容妖怪集會的名字,而在真正的山野清風間,他們會稱呼這種集會為——
“三川花祭”。
但是今次的三川花祭有些不同。
妖怪們熱熱鬧鬧的準備著祭典,白辰血脈的大狐妖翩然出現在祭典之上,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身后跟著的那個孩子。
那是個人類嗎……?
*
“齋宮大人帶著人類小孩來三川花祭了?”
妖怪們動作停的停緩的緩,不怪他們如此驚訝,站在狐妖身邊的少女周身上下沒有妖氣也沒有元素力,模樣精致又乖巧,女孩白膚金發,穿著一身云紋白底的和服站在齋宮的身邊。
妖怪們或是偷偷摸摸或是大大方方的打量著她,可怎么看也不過就是個平平無奇的人類小孩,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這孩子膽子大一點?
女孩從出現到現在都沒露出什么太大的表情變化,哪怕親自站在了一群青面獠牙煞氣肆意的大妖旁邊依然神色如常,齋宮大人和她介紹不同攤子上的東西時還會和對面的攤主客客氣氣的頷首打招呼,那樣子反而嚇壞了不少小妖怪,之后自然難免換來幾聲其他同伴“大驚小怪”的嘲笑聲。
但是這樣靠近也是有好處的——不少以為齋宮大人把人類帶入祭典的小妖怪們紛紛松了口氣,那孩子的確生的和人類很像,但湊近了看就能注意到那雙淺青色的眼睛瞳孔細長,像是蛇,也像是龍。
“會覺得不習慣嗎?”狐齋宮忽然開口問道,女孩搖搖頭。
她的意思是擔心一直和龍蜥一同生活的阿娜爾會不習慣岸上的風俗和妖怪們的口味,攤位上固然有鯛魚燒和蘋果糖這種口味大眾誰都能吃的點心甜食,但也不缺少一些特殊口味愛好的妖怪擺出來的類似冰糖蜥蜴尾巴之類的奇怪東西;阿娜爾聽著狐齋宮的介紹,目光無自覺地停在賣力吆喝的攤位旁邊,狐貍注意到那是賣金平糖的位置,便隨口問了一句: “想吃那個?”
阿娜爾搖了搖頭,遲疑片刻后,又點了點頭。
對于稻妻的三川花祭,她說不上不習慣,卻也意外地很難用某個詞來準確形容她此時的心情,她看著妖怪心無雜念,她看著熱鬧的攤位不曾心生向往,只是偶爾——極為偶爾的某幾個瞬間,她會對一些看似稀松平常的東西生出奇異的恍惚,像是似曾相識,又像是從未見過。
比如說那曾經被狐妖送入她口中的糖果。
她知曉什么是糖,知道糖的滋味,但是當它們擺放在這樣的環境之中,阿娜爾卻又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太寡淡又單純的味道。
她的味蕾需求的是某種更加甜膩的滋味,與花朵混合的甜蜜糖漿包裹著豐富的堅果碎,在牙齒間碰撞出清爽的香氣和驚喜的口感,阿娜爾咽下狐齋宮遞給她的糖,舌頭卻依然沒有感覺到任何的滿足。
跟隨在齋宮身邊的少女看見擅長烹飪的妖怪大方炫耀自己的手藝,將牛奶與糯米攪拌混入顏色美好的緋櫻繡球,那一個個圓潤飽滿的三色團子在手指間接連成型,味道定然是不錯的,可阿娜爾微微皺起眉,總覺得牛奶與花瓣的組合更適合發酵后的綿軟凝乳撒上另外一種香氣馥郁的絳紫花瓣,盛在金色的容器之中,出現在某個混合著雨后林木與泥土氣息的清爽午后。
她的記憶里仍然存在大片未知的空白,這燈火明亮熱鬧喧囂的集會像是喚醒了一些形狀模糊的拼圖,形狀與記憶的缺口相似,卻依然無法拼湊出原本的形狀。
她好像想起一些東西,但也可以說是什么也沒有想起來。
……稻妻的糖果不適合自己。
阿娜爾想。
這種單薄的甜味沒有填滿舌尖的欲望,反而擴大了某種連她自己也無法理解的空洞和不滿,阿娜爾感覺自己好像在懷念某種她甚至想不起來的東西,那種懷念是陌生的,也是沉重的,能將所有糖果的余味轉化為生澀的苦,令她焦躁不堪,心煩意亂。
糖好像不能再吃了。
阿娜爾想。
不止不能再吃,她還想找點什么讓自己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對糖果失去所有的欲望——
在狐齋宮滿臉期待等著售后評價的時候,陷入沉思的女孩抬起頭,非常誠懇的問道: “我能請那位天狗將軍再做點什么新的嗎?我現在覺得他做的吃的味道蠻好玩的。”
狐齋宮: “……”
狐齋宮: “…………?”
狐貍的笑容倏然僵在了臉上。
剛剛還笑靨如花的狐貍忽然板起臉伸出手,摸摸金色小龍的額頭后又稍顯粗魯的大力揉搓起她柔軟白皙的臉蛋,阿娜爾被搓得一臉懵懂無辜,聽著狐齋宮咬牙切齒嘀嘀咕咕,什么“小沒良心的” “味癡笨蛋”之類的話,見女孩依然滿眼真誠沒有任何在開玩笑的意思,終于悻悻收回手,氣呼呼甩著尾巴去找不知道哪里閑逛的天狗去了。
阿娜爾靜靜站在原地。
狐貍走開了,于是她身邊唯一一點殘存的鮮活煙火氣也沒了,她站在那里,安安靜靜,不起眼,不奇怪,不突兀,可身邊聲音熙攘腳步匆匆,有吆喝,有燈火,有百鬼群妖的嬉笑怒罵,也有竹扇輕搖卷動煙塵繚繞,千百種氣息混做一處,流淌在這三川花祭的每一處角落。
如此熱鬧,如此喧囂。
——天狗被嘀嘀咕咕的狐貍推搡著從祭典的另一處來到這里時,看見的就是立在人群中的那一抹金色人影。
金發的龍女袖手而立,她垂眉斂目,閉口不語,那平靜的側臉甚至稱不上一句寂寞或是孤獨。
她知曉這一切與她無關,她坦然接受這一切與她無關。
人間繁華多笑語,惟我空余兩鬢風。
笹百合張了張嘴,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開口喊出一個名字打破這樣奇怪的氛圍,但聲音甚至尚未醞釀就被他自行打散了——天狗不知道她的名字,平日里稱呼的龍嗣只是私下里方便代指,和狐貍一般親昵的直接開口喊小龍更不可能了,那也不是他的性子。
于是他左思右想,慢慢走上前去,在一個對方可以注意到卻不至于突兀打擾到她的位置停下腳步。
好在對方看起來并不是在發呆,她幾乎是在天狗走過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目光很自然地望了過來——也許是因為這里一切都與她毫無關系,唯獨這個腳步是明確沖她來的?總而言之,笹百合慶幸自己不需要像是個木頭一樣在某個位置等她反應過來,這兒熟人不少,那樣子看起來多少會有點尷尬。
他的腳步多了幾分從容的安穩,像是應會一位老朋友的目光,坦然走到了她的面前。
“啊,是您!
阿娜爾轉過身來對他微微頷首,她其實也沒記住天狗的名字,不過此時他們兩個好像不約而同地忽略了這么一點無關緊要的小問題,女孩的語氣稱不上恭敬卻也沒有多少親昵,她就只是站在那兒,大大方方地問道: “能請您幫我做一份鯛魚燒嗎?”
先前聽狐齋宮開口提起這件事笹百合還有些不確信,現在聽到本人重復了一遍后,他也露出幾分為難的遲疑之色,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確定我來做?”
“總歸是吃不死人的。”阿娜爾面不改色的說道, “嗯……也許這個請求在您看來會有些奇怪?請別介意,我只是需要一點東西來摧毀我味蕾對甜味食物的期待,您的手藝無比優秀,很適合擔當這個角色。”
……笹百合一時間不確定這句話是不是在罵人。
但是,為什么不呢。
他左右看了看,一處賣著甜食的攤主已經笑瞇瞇的讓開了位置,大大方方地對他擺擺手。
天狗抿了抿嘴唇,他撩起衣袖露出一雙線條緊實的手臂,在正式開始之前,笹百合還是板著臉和面前的阿娜爾提醒了一句: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對吧?”
阿娜爾很痛快地點點頭,她隨之站在了攤位的旁邊,滿眼愉快的看著一臉嚴肅的天狗嘆了一口氣,然后當真開始準備制作鯛魚燒。
那畫面看起來沒有任何的特別之處,只稱得上一句平凡又普通。
可在紅豆特有的綿密單純的甜蜜香氣中,天狗不經意間抬起眼,看了一眼自己唯一的客人。
金色的小龍站在了紅豆甜香環繞的攤位之前,專注地看著自己手上的動作。
許是注意到了天狗的注視,女孩也跟著抬起頭看了過來,那目光單純又干凈,帶了點茫然的疑惑。
有什么問題嗎?
天狗重新垂下了眼睫。
不,沒什么問題。
第93章
直接說難吃就行了
有關金色小龍的要求,狐齋宮有相當多的不滿,和一點小小的擔心。
她嘀嘀咕咕弄來了天狗,儒將在私下里是一貫的好脾氣,簡單聽了狐貍的幾句吩咐就乖乖去了;狐齋宮抖著耳朵沒急著立刻跟過去,而是在附近掃蕩了一圈好吃好玩的東西才叼著簽子拐回了先前的位置,只是還沒等她高高興興和小龍炫耀她剛剛到手的好東西,腳步就先停了下來。
就在先前的位置,天狗籠著袖子借用了鯛魚燒攤主的位置專心致志做著什么,紅豆餡本就偏向紅黑色看不出什么問題,但是從攤主那扭曲的面容和一旁其他與鯛魚燒八竿子打不著的攤主反應來看,估計這家伙又四處借了一圈,往最普通不過的甜食里放了什么超出想象和理解范圍的神奇調料;而阿娜爾抱著手臂微微傾過身子,饒有興趣的打量著天狗的美食制作過程。
她看起來還是一副誤入祭典的外來人樣子。
但是天狗會看著她,很普通,也很尋常的眼神,挑不出半點令人遐想的內容,彼此的交流看起來當真是再自然不過了;身邊攤主的每一聲欲言又止的嘆息都是笹百合猶豫抬眼的契機,而龍女的表情也不曾因此發生什么特別的變化,她沒有刻意去遷就對方或是借此機會試著開口拉近距離將自己融入他們之間,她就只是安安靜靜的站在那兒,從容響應著天狗望過來的每一個眼神。
她還是那個外來人,顯而易見。
但是至少在這個小攤子的旁邊,沒人會覺得她是位與這里格格不入值得多看幾眼的陌生客人。
狐齋宮看著那意外稱得上相處融洽的兩個人,叼著的竹簽在她唇邊輕飄飄地轉了個圈。
她雖氣質出眾,但要是想要隱藏氣息身形隱入百鬼群妖之間也不是什么太難的事情,白狐袖手而立,吞下一枚三彩團子,若無其事地轉身走向了其他的攤位。
何必在這種時候上前打擾呢?
狐齋宮心想。
阿娜爾稱得上是被她軟磨硬泡才應約前來的,這一點狐齋宮很清楚;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對這孩子在這里會有些格格不入是有心理準備的,狐貍從來不否認自己有些額外的私心,甚至是特意推動了這樣情況的出現。
若要準備一場談判,總要有對應的籌碼。
但是又有什么東西,什么存在,是龍蜥真心渴求必須拿到手中的呢?
答案是沒有,或者說,他們給不出來。
這樣的環境其實有益于拉近心理距離,她誰也不認識,什么也不了解,再輕松自在的氛圍那也是稻妻百鬼群妖的三川花祭,一個外來的小龍崽再聰慧也無法在這樣的環境下做到真正意義上的游刃有余,這種時候如果有那么一位溫柔體貼的狐貍小姐上前噓寒問暖——
再怎么說也是侍奉雷神的稻妻仙狐,宮司大人思考問題的出發點自然為了稻妻。
可能有些愧疚和一點良心上的疼痛感,但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后悔就是了。
但是現在嘛……
倒不是宮司大人改了主意,只是她忽然覺得,沒什么必要用這樣的手段對付那樣一個孩子。
她不想討好人,也不覺得自己需要被討好,來自深海之下的小龍似乎不覺得自己身上的孤獨感看起來是多么可怕的東西,她早已習慣了海下漫長的寂寞,自然不會在意岸上這一點若有若無的隔閡感。
……所以現在這樣就是最好的吧。
金色的小龍是個很聰明的孩子,自己如果刻意去做點什么,說不定反而會弄巧成拙,留下個壞印象呢。
至于笹百合——
她相信自己的同僚,也相信他的判斷。
想到這里的齋宮很愉快地放下了最后一點緊繃的神經,徹底融入進了三川花祭的氛圍里。
*
在她毫不猶豫拋下的身后,負責鯛魚燒的攤主已經數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一張嘴開開合合,愣是在天狗大將的氣場中一個字也沒說出來,最后他沉默看著面前金發的客人笑吟吟接過了這個外形上完美無缺的鯛魚燒,忍了又忍還是忍無可忍,拿了旁邊一個自己做好的普通但是正常的鯛魚燒,以一種不容拒絕地強硬氣勢的塞進了阿娜爾另一只空著的手里。
阿娜爾看著自己沉甸甸的兩只手,若有所思的挑了挑眉。
天狗垂著眼沒再繼續看著她,而是拿了張帕子專心致志擦拭著自己的手指,看起來并不如何在意自己唯一的客人會對自己的精心制作做出什么樣的評價,當然了,如果不看他烹飪的調味手法,不考慮那些東西會在嘴里發生什么樣可怕的混合連鎖反應的話,那么無論是烹飪的過程本身還是他本人都是相當賞心悅目的存在。
但這里也說了前提條件,是她什么也沒看到。
好消息是,阿娜爾欣賞了一場非常漂亮的烹飪表演。
壞消息是,她看到了他放進去的所有東西,一些被甜香四溢的,火候恰到好處的鯛魚燒金色的面皮完美包裹的一種不可名狀的漆黑粘稠的混合物。
……某種意義上她甚至可以把天狗大將的烹飪過程稱作公開投毒。
阿娜爾看著自己手中的兩個看起來一模一樣的鯛魚燒,陷入了沉思。
“你可以吃正常的那一個!
天狗不知何時已經走出了攤位,他看著攤主愁眉苦臉勸退了其他圍過來的客人,擼著袖子準備在開業之前先給自己的攤位來一個徹底的大清掃,那張俊美的臉上也露出一點溫和的愧疚,笹百合在攤位旁邊放下了足以買下一整個攤位的錢,這才轉過頭看著阿娜爾,很認真地開口提醒道。
女孩依然蹙眉,沒答話,也沒開口咬一口其中的某一個,只是若有所思盯著手中的兩個鯛魚燒。
但是繼續站在這里有些礙事了,阿娜爾轉身順著人流的方向往前走,笹百合再自然不過地抬腳跟上了對方的腳步,他們維持著并肩而行的速度,卻也同時維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三川花祭上的百鬼群妖體型大小不一,帶著不同地域的特別口音吵吵嚷嚷,這么多的妖怪來來往往與他們擦肩而過,卻也意外地沒有人從兩人中間擠過。
“我先前說的是‘摧毀我味蕾對甜味食物的期待’,但是看了您的制作過程,我感覺有一些名不副實。”不知過了多久,阿娜爾終于開口了,她的聲音帶了點奇怪的苦惱,讓笹百合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為什么這么說?”
“當然也可能只是我想太多,”少女補充了一句, “但您制作的過程,看起來并不是想要把這東西做的格外難吃。”
“在下大概是天生不擅長料理!惫G百合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平靜,并沒有因為這句話展現出任何被冒犯的不滿, “但如果只是要解釋制作料理的初衷的話,那么我的確沒有想要把它們做得難以下咽的打算……”
女孩沒能聽到這句話的后半句,不由得下意識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這一次的天狗依然保持著某種拘謹的沉默,似乎不想繼續解釋下去的樣子。
可能有些不好提及的對象,有些不適合和龍女開口的內容,這并非不能理解,但當事人看起來卻是眼睫微垂滿眼愧疚,他像是很想解釋各種原因,但是卻又不得不在最后謹慎地閉上了嘴。
“如果您覺得吃不習慣的話,那么我很抱歉!
最后的最后,笹百合也只是垂著眼干巴巴地說了這么一句。
“……”
阿娜爾嘆了口氣。
該說點什么呢,只能說她的確受不住這個。
“沒關系的,”她沉思片刻,咬了一口笹百合親手做的那只鯛魚燒,神色平靜地咽下口中的內容物后沉默了大概幾秒的時間,然后才開口說道: “……至少您放的調料都很貴,貴到看起來不像是故意想把這玩意弄得格外難吃的程度。”
笹百合動作一頓,有些詫異的看了一眼旁邊神色如常的龍女。
是的。
它們都很貴。
——至少在剛剛結束了魔神戰爭的稻妻的土地上,它們現在還并不是普通人可以隨意取用的東西。
若不是因為這里群妖集聚的三川花祭,人類社會的珍貴之物在妖怪的祭典上顯得如此平平無奇,笹百合也無法如此奢侈的隨意取用,將它們全部塞進一只小小的鯛魚燒里。
天狗無自覺地緩和了有些緊繃的眉眼輪廓,順著對方的話音輕輕點了點頭。
“……有很多都是珍貴的香料,”他輕聲道, “除了調味以外,葉子和根莖也可以用作止血和解毒的藥材。也是曾經的稻妻很常見的植物,漫山遍野都是!
只是在這片土地上開啟的魔神戰爭實在是持續太久了,久到這種本該常見的植物在稻妻幾度瀕臨絕跡,直至近幾年才稍稍恢復了一些,卻也只生長在無人踏足的山林荒野間,被擅長料理的妖怪們采摘收集起來,拿到了三川花祭上招待每一位客人。
而這樣的調味料,笹百合放了很多。
本來半開玩笑的說天狗將軍的料理適合投毒,如此一看,卻又變得不合適了。
用“不擅長料理”來總結這樣一份的作品,也有些太過敷衍。
阿娜爾有些苦惱的看著手里只咬了一口的鯛魚燒,煞有其事地嘆了口氣。
“……我想說味道上是足以摧毀我對甜食的期待的!迸⒑苤斏鞯匮a充道, “但是這么說,好像也有點不太禮貌!
笹百合的眼睫微微一顫,他像是想要說點什么,卻又輕輕抿了抿嘴唇。
可他看起來,卻又是有點意外的松弛,有些想要笑起來的。
“……那倒也不至于。”
笹百合吞回了所有多余的響應,只把語氣控制在了最合適的范圍里,客氣,疏離,不卑不亢,完美符合一位禮儀周到的主人家面對稍顯陌生的客人時應有的謙遜姿態;但仍有絲絲縷縷的溫柔笑意順著彎起的眼尾流入他的瞳眸之間,天狗看著龍女略顯苦惱的側臉,下意識收起了所有冗贅的復雜敬語,利落的尾音也隨之帶出了幾分戲謔的玩笑意味。
“如果不知道怎么評價的話,也可以直接單純說‘難吃’!
第94章
不聞其名
“——然后呢?”
狐齋宮單手托腮,面無表情。
她特意留出讓小龍自由玩耍的時間,并將返回的時間定在祭典結束的最后一刻,就怕自己這多心眼的狐貍貿然出現打擾了人家專心享受三川花祭的好心情,又開始動腦子開始琢磨稻妻的狐貍究竟是藏了什么樣的心思;
直到最后幾處妖怪的攤位準備收起,狐齋宮這才戀戀不舍地回去找人,可原來的位置早就沒了影子,齋宮四處打聽了一下才得知那兩位早早就離開了祭典,從妖怪們描述的時間來看,也就是在她轉身離開后沒過一會的樣子,那兩位就各自離開了。
白狐腦袋上支棱的一雙耳朵當場就耷拉了下來。
小龍崽找不到,好在另一個倒是好找得很;盡職盡責的天狗大將早早離開了三川花祭返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八醞島上臨時搭建的將軍住處稍顯簡陋,宮司大人陰著一張臉甩著尾巴敲開了大晚上還亮著燈的窗戶,天狗一抬眼,就看著狐貍耷拉著耳朵托著下巴,手肘撐在了窗框上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她需要一個解釋。
面對狐齋宮寫滿不滿和疑問的眼神,笹百合倒是很干脆,言簡意賅地和對方解釋了他之前做了什么,狐貍聽了半天沒聽到自己真正想聽的東西,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
“然后呢?”
他給小龍做了一份味道不可名狀的鯛魚燒,攤主又送了她一份正常的,他們隨意走了走,沒聊什么別的,就只有一份鯛魚燒作為話題還沒說幾句,然后這兩個家伙就這么自顧自地都走了?
“我想應當不必去送,這附近距離海很近的,”笹百合很貼心的提示道, “她是淵下的龍女,江流湖海,但凡是水流過的地方,只要她想,她都可以找到回家的方向。”
“我說的不是這個!
狐齋宮說。
“我是說,你們兩個什么都沒聊嗎?……或者說你什么都沒做嗎?”
笹百合的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可也許是因為狐齋宮的表情看起來太認真了,他當真很仔細地想了想,然后在狐齋宮滿是期待的目光中溫聲回答道: “她的手里拿了兩份的鯛魚燒,所以我去幫她找了兩個不同顏色的盒子裝了起來!
狐齋宮眨了眨眼,在之后的沉默中又眨了眨眼。
“……完了?”
她茫然道。
“就只有這些了!惫G百合點點頭,表情看起來比狐齋宮更加疑惑。
“至少我沒有想到有什么需要交流的內容,有些話是你要說的,有些決定是雷神大人去做的,我不會多說,也不會多問!碧旃返穆曇羰菧睾偷,眼神是平靜的,狐齋宮甚至沒辦法從這張賞心悅目的臉上找到一些其他的東西,他沒有開玩笑,也沒有欲蓋彌彰,只是輕描淡寫的和她講起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小事,也許是狐貍的表情看起來太嚴肅了些,天狗輕輕皺了皺眉,煞有其事地提醒道: “是你說的,齋宮——‘不可結緣’,不是么?”
狐貍嘖一聲,尾巴下意識搖了搖。
她是這么說過沒錯,但是也不代表她就希望自己的朋友從此變成個死板討厭又不近人情的性子。
“你當真……”她有些不確定的補充問了一句, “當真……覺得這樣沒關系的嘛?”
她沒想過笹百合會因為一句提醒就做到這一步。
倒是不能說是錯的——只是他實在是割裂的太徹底,思考的樣子也太清醒,反而會容易讓人生出幾分心有不甘的遺憾。
“……至少只是做個朋友的話,沒關系的!
許是擔心對方不能很好理解自己的意思,狐貍尾巴垂了下來,小小聲地補充道。
笹百合認認真真垂眸沉思片刻,然后他合上手中的文本,用一種更加端正且真誠的態度看著狐齋宮,點了點頭。
“是的。”
他抬眼看過來,那種清澈又溫和的松弛感再次在他眼底蕩開,只是太輕了,也太淡了,像是被月光驚擾的一波漣漪,甚至不足以支撐他為此完成一個最平常的笑容,那轉瞬即逝的美好不曾被刻意挽留過,天狗任由它輕飄飄地拂過心間,甚至連克制的意志也尚未來得及升起,便已經在下一個呼吸的時間里自行散入風中了。
可他看起來,又像是的確是在笑著的。
“別擔心,齋宮!
笹百合輕聲說道,他看起來是如此的愜意又從容,便顯得眉頭緊蹙的狐齋宮平白生出了幾分大驚小怪的意思。
“什么也不會發生的,無論是擔心的,還是你害怕自己需要擔心的那些事情。你看……我現在甚至都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狐貍的耳朵噌的一下立了起來。
“你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挑起眉毛剛想說點什么,卻是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一個問題: “等等……且先不說你們兩個的稱呼問題,難不成三川花祭那么長的時間你都沒找到個機會問名字嗎?”
“為什么要問呢?”
天狗認認真真的反問道,又輕描淡寫的說道: “——畢竟她也不知道我的呀!
“……”
狐齋宮又是一愣。
“小龍也沒問?”
“沒問!
天狗搖搖頭,他想了想,又道: “……說起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好像叫過我的名字,不過后來看她的反應,大概是沒認真記,后續也沒打算再問清楚就是了!
雷神的眷屬,天狗一族的大將,被人抓去臨時做了鯛魚燒卻連名字都沒問過——但是本人看起來當真是過分的坦坦蕩蕩,神情沒有半分的遺憾和不解,仿佛很能理解這樣的結果似的。
狐貍耳朵倒伏下來,難得有些無話可說的感覺。
目前為止一切發展似乎都是最合適的,沒人好奇,沒人開口,甚至他們之間的關系此時用“熟人”來形容都稍顯親密,龍蜥的后裔和塵世執政的部將彼此不知名字,連朋友一樣的氛圍也不曾建立——可真到了這樣的一步,她反而感覺自己開始有些不理解了。
“……為什么呀!
她下意識輕聲喃喃。
笹百合沒有回答,翻過手中的一頁紙,那聲音本該渺小到無人在意,卻又在雙雙沉默的此刻,忽然變得格外清晰分明。
……為什么呢。
天性沉穩的天狗像是被那一聲突兀的翻頁聲打亂了原本的思緒,他聽見狐貍的疑問,感受到隨之而來的奇異沉默,原本的目光忽然就無法繼續停留在那些文字上。
是啊,為什么呢。
年輕的將軍轉而凝視著自己摩挲紙張的手指,沉吟了幾秒不過的時間,便緩緩開口回答道: “沒什么為什么,只是因為沒有必要而已!
狐貍耳朵抖了抖,風情明媚的臉上忽然就露出個很奇怪的表情。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聽到了什么東西?”
“我的確是這么想的,”天狗溫聲回答, “我猜她應該也是這么想的!
狐貍耳朵又是一抖,表情明顯變得更奇怪了。
“你知道你在用陳述句和我說話嗎?”她很謹慎地問了一句。
而這一次,她在天狗的臉上看到了茫然的表情。
“……有什么問題嗎?”
狐齋宮瞧著對方那滿眼誠懇的樣子只覺喉中一噎,她張張嘴,尾巴在身后快要擰成麻花,可所有解釋落到唇邊又被她自己硬生生吞了回去,當著天狗疑惑的目光宮司大人最后卻也只是用力抓了抓頭發,若無其事地轉開了目光。
“……不,沒什么!
*
沒什么問題。
一切如常,毫無逾矩之處。
阿娜爾在龍蜥群的熱切注視中打開了那兩個鯛魚燒的盒子,其中一個咬了一口,另外一個完好無缺。
“這是什么呀,老師?”阿只趴在她的背上,一臉好奇的打量著老師從水上拿回來的新玩意,阿娜爾不算是個合格的撫養人,比如說阿只今年具體多大了她完全沒有認真記過;目前只知道這孩子的成長速度對比普通人類來說似乎有些問題,只是無論是她的非人玩伴們還是她的老師,看起來都不是很在意這件事的樣子。
但是阿娜爾至少知道現在的阿只已經長牙了,已經是個可以獨立吃完一整個鯛魚燒的成熟人類幼崽了。
阿娜爾的手指在那兩個鯛魚燒之間徘徊了一會,然后捏起那個被咬了一口的,直接遞到了小孩的嘴邊。
阿只毫不設防,張開嘴: “啊——”
阿只: “唔……”
阿只: “嘔——”
阿娜爾看著趴在礁石旁邊拼命吐掉嘴里東西的幼崽笑容愈發燦爛,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
“這個不好吃啦……”小孩漱了幾次口后嘴巴里還是殘留著噩夢一般的怪味道,但她也不記仇,哼哼唧唧重新跑過來,聲音里帶著委屈又黏糊的哭腔,非常熟練地把自己塞進老師的懷里。
阿只感覺到老師敷衍的拒絕了兩下,就隨她去了。
“這個怪味道的留給我吧,另一個給你吃!卑⒛葼栃Σ[瞇的說, “就當是補償?”
小崽子猶猶豫豫,最后還是對老師的信賴讓她再次鼓起勇氣接過另一個完好無損的,低頭咬了一口,這一次很快就露出了高興的表情。
“第一個做的好難吃。”她憤憤不平地指責起來: “誰做的,老師下次不要找他了!”
“這可沒辦法直接答應你,本就是我特意找人家做的,怎么好說沒有下次呢?”
阿娜爾慢悠悠地回答著,她拿起那個被咬了兩口的鯛魚燒,停頓了幾秒后重新咬了一口,在阿只充滿敬畏的注視中神色如常地把嘴里的東西咽了下去。
“至于是誰做的……嗯,好問題!
阿只好奇問道: “是不認識嗎?”
“倒也不是!
阿娜爾回答說。
“主要是因為他叫什么名字,老師也沒記住啦!
第95章
不可結緣
沒有記住名字,一般情況下是可以代表對方不重要。
也許是因為被龍蜥撫養長大以及自身被強行改造過的關系,阿只對人類有些天然的抵觸,她懵懵懂懂聽著阿娜爾的解釋,尚且還未被培養出更敏銳的觸覺,只能說老師的這句話某種意義上滿足了她“討厭人類”的隱藏心理,很好對付的小孩滿意的點點頭,尚且還不知道狡猾的大人有一種名為“文字游戲”的詭辯手法,只是簡單直白地從字面意義上認為對方是不值得被記住名字的對象,并為此感覺到無比快樂。
“……那,”阿只抱著自己的人偶娃娃,眼巴巴的看著她的老師,順著這個話題繼續小小聲地問道: “既然是不需要記住名字的對象,也就是很不重要的人對吧?”
阿娜爾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她只是用同樣的問話回答了小孩的提問: “你想說什么,阿只?”
“如果是不重要的人,那么老師不經常上去看看也可以的,對吧?”
阿只小聲道。
“老師可以不再上去了嗎?”
她眼巴巴地看著阿娜爾,聲音愈發小心翼翼。
阿只的娃娃是稻妻常見的木質人偶,也是先前在人類海船上弄下來的東西,見慣了冰冷堅硬的珊瑚硨磲,小孩對這個唯一的玩具展現了前所未有的珍惜和愛護,日常抱在懷中愛不釋手,但是阿娜爾看著那已經有些褪色的木偶娃娃,淵下之處陰冷潮濕,原本精巧可愛的木偶早已在漫長的時間里漸漸扭曲變形。
這變化的木偶娃娃被毫無察覺的女孩抱在懷中,模樣與其說是小女孩會喜歡的可愛玩偶,不如說更像是個顏色凋零畸變可怖的小小怪物。
這是木偶。
而阿娜爾擔心這會是未來的阿只。
這里只能說是適合龍蜥和她這樣的異類生存,并不適合本質還是人類的阿只。
面對小孩小心翼翼提出的要求,如果阿娜爾是個會替他人下決定且不容置疑的強硬性子,那么她現在會毫不猶豫地說,不可以。
你要離開水下的世界,你要學會獨立,學會自己生活,學會擺脫龍蜥對你的影響,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而我現在正在做和即將要做的事情,都是為了你的未來做準備。
但她不是——或者說,至少現在淵下的龍女并不是這樣的性子。
所以她什么都沒說。
小孩還在等一個回答,她充滿依戀的,無比期待的看著她的老師,在龍蜥之間長大的小孩沒接觸過人類,她討厭人類的原因一部分來源于自己被遺棄后產生的孤獨與寂寞,一部分來源于深海龍蜥的耳濡目染,她的思維方式已經稱不上是個正常的孩子了,阿娜爾的確和稻妻的白狐做了約定,希望對方可以找來一位合適的老師,讓阿只未來的生活會好一些——至少她未來某一天想離開龍蜥回歸她自己的同族的話,不會變得寸步難行。
可如果阿只自己不愿意呢?
她希望這孩子可以知道自己是誰,也可以堅定地相信自己是誰,哪怕在很久之后她的選擇看起來并不是十分理想,但是至少不會因為未來的選擇去苛責曾經的自己。
于是阿娜爾認真思考了一會,然后她搖搖頭,并在小孩寫滿失落的注視中心平氣和的說: “現在還不行,阿只,因為我和水上的人做了交易,她答應我要幫你找一位老師,我需要先確定這件事情。”
阿只低著頭,有些不安: “所以老師經常需要上去,是因為我嗎?”
“很重要的原因之一,我不否認,”阿娜爾平靜回答, “但也不全是,換個說法,如果水上的人做出的請求太過過分的話,那么我也還是會無視掉的!
阿只小小聲地哦了一下。
“我聽老師的!
她輕聲說。
“……但是什么要求才算是特別過分的呀?”
***
“——至少不能是聽了就讓人覺得這是在蹬鼻子上臉的吧?”
狐齋宮用筆桿撓撓耳朵,縮在天狗將軍的住處對著幾張名單絞盡腦汁,看起來很想把那邊處理公務的笹百合拽過來陪她一起研究: “說真的,你真的一點都不幫嗎?”
“我想不到幫忙的理由!
笹百合頭也不抬地說道, “按著你的計劃,這里找一位聰慧溫和性子可靠的對象不就可以了?這種小事對白辰血脈來說難道還是問題嗎?平日里掃一眼就能完成的工作,何苦如此費盡心思!
“咿呀——”狐齋宮瞪大眼,當場拉長尾音: “所——以——說——啊,不能得寸進尺啊!”
笹百合非常配合地放下手中的東西,一臉的愿聞其詳。
“呀,就是那個,比如說我原來的計劃的確是接著機會和小龍進一步拉近距離嘛,然后處好關系就可以順便打聽問問他們能不能幫忙關照一下沸騰之海的事情嘛……”狐齋宮難得有了些吞吞吐吐的意思,遲疑道: “但是如果只是因為幫忙照顧了一個孩子就要求龍蜥出手幫忙做到這一步,不覺得進度太快了嗎?”
“這里只有你我,你也可以說的直白些。”笹百合幽幽道, “比如宮司大人可以直接說:從客觀角度來評價的話,那個孩子不一定具備和沸騰之海的威脅同等級別的價值——換句話說,你的這點恩惠,不夠格!
狐齋宮嘖一聲。
這種事情她當然清楚。
如果按著最理性的判斷,那么接下來應該是在這一來一往之間,宮司做好完全的準備,讓龍女欠下足夠的“債務”,在未來的某一天不得不出手解決沸騰之海的問題——
……可她現在已經開始心軟了。
心軟某個因為在三川花祭上看起來格外孤零又寂寞的孩子,并為此開始期待下一次可以并肩而行的三川花祭,希望她可以變得快樂一些。
計劃當然可以是推行的……如果小龍不是那么敏感地第一時間就注意到她的別有用心的話。
“不考慮慢慢來嗎?”
笹百合重新低頭看著手中的東西,若無其事地問道。
“——這才是你最擅長的吧?宮司大人春風化雨的好手段,不妨直接化敵為友,彼此交換真心,畢竟和一位至交好友一同去處理一件無比棘手的麻煩,總要比用人情債威脅人來得好吧?”
“和小龍做朋友……?”
狐齋宮垂下眼,許久才輕笑一聲。 “聽起來真是個不錯的主意,我都有點動心了!
如果她不是雷神的眷屬,對天空島和塵世七執政的故事也是一無所知的話,這的確是個相當不錯的主意。
狐齋宮冷不丁抬手一甩名單,紙張紛紛揚揚的灑落下來把大白狐貍淹了七七八八,笹百合在桌后一抬眼,只看到滿地亂飛的名單和有一搭沒一搭的甩動的狐貍尾巴,齋宮耷拉著耳朵靠在墻上,有氣無力的嚎叫著: “‘不可結緣’啊,百合,什么叫不可結緣——”
天狗哭笑不得。
“不是用來提醒我的么?怎么如今這話又輪到你自己來說了?”
“……沒什么啊!
鳴神大社的宮司單手托腮凝望著窗外的風景,她的聲音里忽然就褪去了那份輕浮的浮躁感,便只剩下了某種更加冷淡的東西。
“只是覺得……如果要徹底解決沸騰之海的問題,要么是小龍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讓她必須要去,要么就是我欠她一次,并且永遠也完不還!
“我不害怕前者,天狗,狐貍天然擅長這個,所以我從不擔心別人欠我的東西……反正總歸都是能還的,不是么。”
狐貍平靜道。
狐齋宮可以冷靜且清晰地看清自己此時的心,這樣的感情其實不突兀,也不奇怪,她本來就是這樣的性子,坦然認知自我沒有任何的壞處;只是這份清晰的自我認知反而成了她規定未來計劃的最大阻隔——
“我怕后者,或者說……我怕在未來的某一天,為了解決某個潛在的威脅,我當真已經視作‘生死之交’的某位朋友,因為我此時的一次算計,去付出未來的我完全無法接受的代價!
因為和她此時的另有圖謀是一樣的,金色的小龍同樣對她的另有所求隱隱有所覺察。
狐齋宮可不覺得成為朋友之后就能讓小龍忘掉這個,或者說,她已經開始擔心,如果真的成為朋友,小龍說不定會時時刻刻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然后在未來某一天猝不及防地背著她玩個大的,事后還能面帶微笑無比真誠地和她提起一句: “這不就是你期待的嗎?”
……說真的,她感覺那孩子真的干得出來。
不可結緣。
終歸是一語成讖。
她煞有其事地教導其他人務必小心,說得就像是她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似的。
“……”
笹百合斂起嘴角最后一點溫和的弧度,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東西。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中的手指,那上面是墨水和信紙的氣味,以及從武器上沾染而來的冰冷血腥味,但笹百合也記得三川花祭當日沾染的紅豆和面糊的香味甜蜜又溫暖,在那樣的氛圍里,最柔軟無害的甜味也可以輕松浸透最冷硬的骨頭。
他當日回來后洗手洗的很仔細,即使如此,第二天的指尖仍然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香。
令人歡喜,也令人心生眷戀的味道。
但是,天狗還是把它們洗干凈了。
洗去那份多余的甜香,洗去那份眷戀的溫度。
“——那就我去吧。”
笹百合心平氣和地開口說道。
狐齋宮猛地一扭頭,瞪大眼睛看著神色自若的天狗。
“我來接手沸騰之海的問題,雷神大人那邊想來不會不同意的,至于我個人更是無需擔心,行軍打仗之人,總比心思細膩敏感的巫女大人來的冷血無情一些,相對而言也適合做這樣的事情!
他耐心極好,字正腔圓地又重復了一遍自己的意思, “與之相對的,有關海只島的一部分問題就需要由宮司大人代勞了,不過如此一來說不定倒是正好?——宮司大人可以繼續大大方方和淵下龍嗣做朋友,沸騰之海的問題也有人幫忙解決,我的工作也可以借此機會減少幾分!
狐齋宮卻是半信半疑。
“……你當真沒問題?”
“沒問題的!
笹百合很好脾氣地又重復了一遍,他有些神經質地摩挲了一下手指,卻是揚起嘴角,對著狐齋宮露出一個爽朗又輕快的笑來。
“我有什么好擔心的?”他笑著說。
“你看,我連她的名字都沒有問呀!
第96章
反正也不熟
和愁眉苦臉的宮司大人交換了原本的一部分工作,上報給天守閣后很快就得到了神明的批準,預料之中;但笹百合并沒有因此感覺到可以松了一口氣,沸騰之海的事情麻煩程度和海只島某種意義上不相上下,也難怪先前的狐齋宮長吁短嘆。
這事情說好辦,也的確棘手;說不好辦,因為它也沒有想象中的那樣麻煩。
說它好辦,是因為沸騰之海的事情只要當權者狠得下心,愿意不惜代價拿命去填這個窟窿,強行驅逐海下讓海水沸騰的陌生異種,那么也并不是什么太難解決的問題;
而說它不好辦的原因,也正是在這里——
誰能狠得下心呢?
顯而易見,雷神不愿意,而海只島的蛇神同樣對此無能為力,狐齋宮將希望放在了深海龍蜥的身上,卻也因為漸漸解了沸騰之海的具體細節后愈發不愿意堅持原本的計劃了。
所以笹百合才說,宮司大人相對而言還是太過細膩敏感了一些。
白辰血脈又如何?這樣的性子對于一位悲天憫人的巫女來說是正正好的,可是絕對不適合領兵作戰。
海水發生無法逆轉的詭譎異變,數年如一日維持著沸騰的狀態,其實最受影響的不是稻妻,不是海只島,而是淵下的龍蜥才對。
白狐在鳴神大社養出太過溫柔的性子,始終狠不下心讓龍女去代替稻妻付出這個代價。
……好在天狗可以。
笹百合緩緩閉上了眼,神色平靜地梳理著自己的思緒。
他清醒,也甘愿,身為將軍無需提醒任何人來提醒他在做什么,比起旁人,他自己必須是第一個需要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領兵打仗這么多年,他自然也曉得這可能會換來什么樣的后果。
戰場總是要死人的。
將軍很清楚。
在這個問題上,沒人會是例外。
*
只是在確定最后一步計劃之前,笹百合還有些別的問題想問。
“你是如何聯系上深海的龍嗣的?”
他的提問毫無鋪墊且猝不及防,狐貍耳朵條件反射地跟著一豎,難得呆了幾秒后才反應過來: “嗯?你是說小龍嗎?”
笹百合慢聲回答: “其余的深海龍蜥也不會聽我們說話,不是么?”
“啊。”狐齋宮應了一聲,她蹙眉想了想,給出一個旁人聽起來相當敷衍的答案: “嗯,那倒是……我和小龍怎么聯系啊……簡單來說,守株待兔?”
笹百合動作一停,下一秒已經抬眼瞥了過來。
“我沒亂說啊,”狐貍一臉無辜, “當時的情況你也曉得吧?龍蜥看中了人類的貨物,又喜歡到處砸船玩,我只是準備了它們最喜愛的東西然后晚上在船上等著他們過來而已——至于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嚴格來說我的確沒特意去找過啦,因為小龍很有禮貌,一般情況我只要和她約定好了,到時候她自己就會來的。”
笹百合又問: “那你和她約定下一次見面的時間又是什么時候?”
狐貍茫然道: “我沒約啊。”
先前說的是借著三川花祭幫忙找個靠譜的老師,但后來她又沒和小龍在一起,自然也就沒約下一次見面的時間。
“……”
不知為何,天狗好像因此嘆了口氣。
他伸手揉著自己的額頭,連帶著一向挺拔的肩膀都跟著向下沉一點。
這可比橫眉立目的訓斥或是委婉的不贊同目光更讓齋宮不習慣,狐貍耳朵微微一抖正準備說些什么,就見天狗已經挪開了按壓眉心的手指,神色自若地轉移了話題: “既然如此,那你正好借著機會和龍嗣稍稍拉開一點距離吧,接下來的事情我來負責,你就不要再攙和進來了!
狐齋宮眉頭一抬,卻沒說話。
她倒不是會覺得這里有什么奇怪的,值得懷疑的地方,單純基于狐齋宮對自己老友一貫的解讓她反射性皺起眉,說得簡單些,那就是面前的這只天狗大抵已經做好了準備,要把她從這件事里摘出去,然后留下自己去做那個討人厭的壞人了。
“那你……”
她聲音略帶遲疑,忽然不知如何開口才是最合適的。
“反正也沒有別的法子,不是么?”笹百合滿不在意地說道, “你對龍女愈發在意,許多事情也越來越不想開口,我倒是沒什么忌諱!
天狗的聲音如此輕描淡寫,徹底讓狐齋宮失去了辯駁的欲望。
還有一句話,笹百合沒有說出口。
他感覺狐齋宮對待龍女的態度有些太過小心了——像是把堅硬的寶石當做脆弱易碎的琉璃,仿佛生怕因為自己的關系在她的身上弄出多余的裂痕。
不能說這是錯的,只是也許是因為狐貍與龍女相處的時間比較長,也許是因為狐齋宮開始便不曾坦然相告,對龍女多少有些心懷愧疚,也許僅僅是因為狐貍天性如此,而自己相對而言算是個局外人,對龍女解不多所以感覺冷淡,完全沒覺得狐貍的那份小心翼翼有什么必要——
簡而言之,就是笹百合不覺得對方需要被擔心到這個地步。
但也有可能因為是自己和她不熟吧。
天狗若無其事地在心里補充了一點。
因為不熟,所以反而很多事情沒什么避諱,比如說不用思考對話過程的措辭是否冒犯,不用考慮對方的心理狀態,也不用擔心自己外形是否不合適,是不是需要重新整理一下什么的……
也正是因為這份不熟悉,所以哪怕他在海邊枯坐一夜毫無收獲也不會有什么心理壓力。
畢竟不熟嘛。
天狗心平氣和地安慰自己,也是如此回復夜間巡邏時小心翼翼來詢問他在干什么的士兵——他們的將軍在這附近閑逛了好幾個晚上卻什么也沒做,其他人倒還好,只是巡邏這一片的士兵卻是戰戰兢兢開始遏制不住的胡思亂想,就差沒直接跪在將軍面前求他有話直說,別這么一言不發晃來晃去的,不說看到的時候他們這些人的心臟受不了,估計再讓將軍在這附近閑逛下去,很快他們就要連睡覺都要睡不著了。
士兵們的長吁短嘆滿腹苦水自然不能被將軍和他們的上司聽到,只能趁著夜晚無人的巡邏之時隨意找個地方雙手合十小心禱告幾句,與其說是禱告不如說是抱怨,那些聲音流入風中,落入水中,隨著海水流動潮漲潮落,什么也不曾留下。
天狗行于風中,聽不到那些抱怨和訴苦的聲音,夜晚的海潮聲幾乎可以吞沒所有多余的聲音,他在八醞島呆了很久,也在這片空曠的沙灘上呆了很久,久到都要習慣空無一人的夜晚,久到他已經習慣了海面的風景,可以熟練分辨海潮漲落時不同的聲音。
——所以,當那逆流而上的水聲出現時,天狗幾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反應。
在嶙峋聳立的礁石之間,他看到了一抹被月光照亮的金色。
“……你的士兵對著海面抱怨了很久,比那些喜歡禱告的漁民還要吵!
當蒼白冰冷的手掌撫上漆黑的礁石,金色的龍女也隨之浮出水面。她白皙的手臂撐在石頭上,懶洋洋地仰起頭看著立在岸邊的天狗。
“你讓他們加班了嗎?”
天狗垂下眸子認真想了想,然后搖搖頭回答說: “沒有。”
“哦,那有點奇怪,”阿娜爾把下巴抵在手臂上,慢吞吞地說道: “尋常的抱怨聲可不會沉淀到海下,那些情緒太過鮮明,應當是許多人懷抱著同樣強烈的念頭反復強調才會變得那么吵的!
“要是這么說的話,那應該是和我分不開關系!
笹百合思索片刻,承認了自己的問題。
“我有些事情想要找你,但我找不到你,所以就只能在閑暇時在這附近走一走,也許是走的次數多了些,讓附近巡邏的士兵總是誤以為我在檢查他們的工作,壓力太大了吧!
“哇哦!饼埮砂桶偷母锌艘痪洌 “那你真不應該。”
“是的!惫G百合點點頭, “但是沒關系,你來了就不會了!
阿娜爾眨眨眼,總覺得這說法好像哪里不對勁,但天狗的表情如此平淡,平淡到讓人覺得多說點別的疑問都像是想要和這位氣質疏離冷淡的美人特意搭話,于是她便無視掉那點奇怪的違和感單純從字面上理解,繼續問道: “你找我做什么?”
天狗垂下眼,臉上有些溫吞的遲疑。
“簡單來說,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有關‘沸騰之!膯栴}!
啊,來了。
該說什么呢……先前齋宮幾次轉移話題,果然就是為了這件事情啊。
阿娜爾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反應也是天狗預期之中的淡定,她并不奇怪這件事情,只是有些驚奇提出問題的人不是狐齋宮,而是面前的天狗。
但是反正也都是稻妻的人,四舍五入下來也倒也沒什么區別。
“可以啊,”阿娜爾很淡定的點了點頭,她當然知道自己點頭后代表了什么,但是她也不想把這種問題在這種地方慢慢聊——面前這只天狗的個子實在是太高了,她不想一直仰著頭和他說話。
“但是今天我沒打算出來太久,所以先這樣好了……我明天會上岸去找你的,到時候再說吧。”
天狗微微垂下眼,在龍女準備轉身離去的下一秒,鬼使神差般開口問道。
“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知道怎么找到我么?”
“啊?”
本來已經游走一點距離的龍女停了下來,她在水中轉過身子很茫然的看著他,濕漉的金發披散落下貼在她單薄瘦削的肩上,那雙淺青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剔透如寶石,她沒怎么思考,回答已經脫口而出。
“可我只知道你這一只天狗誒,還要記名字這么麻煩的嗎?”
第97章
合作
金色的小龍在下一個無星的夜晚出現。
這是很常見的情況,月亮常被稱為孤高冷傲,可太亮的時候卻也總是容易輕而易舉的奪走夜晚其他的光亮,但是金色似乎不在此列。
笹百合并不是第一次看淵下的龍女在水上的陸地行走,卻是第一次看見她身邊沒有任何多余的點綴物,龍女的身后不再是一望無際的深海,她的背后只有一片海,一輪月,可莫名地,天狗忽然就覺得比起三川花祭上的人如流水燈如晝,這樣的感覺反而才是正正好。
那金發是很漂亮的,像是夜晚的海上被海浪輕緩揉碎的淺色浮光。
“按著約定,我來找你啦!
四下無人的環境,龍女的聲音也顯得放松許多,至少比三川花祭上聽過的客套恭謹讓人覺得更舒服些;天狗將軍耐心看完手中一份報告,提筆落下批注后規規矩矩放在一旁這才抬頭看了過去,抬眼時正巧看見她細白的手指撐在楓木的窗框上,目光不由得便是一頓。
其實反復打磨并上過清漆的木頭自然遠比不曾被海水馴服的嶙峋礁石來的平坦,但笹百合盯著那手指幾秒的時間后還是開了口,慢聲提醒了一句: “那窗戶從制造出來到現在已經有些年月了,磨損有些嚴重,你小心不要被木刺傷到手!
阿娜爾哦了一聲,很配合地抬起手。
她舉著手,有些不知道該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不知從何時起她已經習慣了在水里飄來飄去隨波逐流的感覺,驟然回到水上的世界還要多花腦子琢磨什么樣的姿勢才不會那么奇怪。
先前和狐貍一起的感覺其實還好,白狐的巫女同時兼具散漫與端莊兩種姿態,兩種風格明明截然不同,偏又在她身上渾然天成自成一體,所以在齋宮身邊的阿娜爾一直沒什么身體上的拘謹感,沒有規矩,也無需守著什么規矩,阿娜爾不討厭和狐齋宮一同行走,她脫離了水的包容,走入了風與土地的世界,腳踏實地的那一刻,她仿佛又重新成為了沐浴風雨的人類。
但在天狗面前,她卻又有點“連個人都不想當”的感覺。
比如現在,她抬起手,乖乖的沒有繼續放在窗框上,如果狐齋宮在這里應當已經絮絮叨叨的抓著她去其他地方坐著了,但天狗當真就只是輕飄飄地提醒了一句就沒再繼續管,阿娜爾舉著手,目光空蕩,忽然很想重新跳回海里去,有水的包容和浮力,至少她的手臂不會感覺到很酸。
“抱歉,今天的工作稍微多了些!
天狗最后一份文件終于批閱完畢,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阿娜爾已經從先前乖乖舉著兩只爪子的姿勢換成了用手肘撐在窗框上托著下巴看著自己的樣子。
這姿勢非常常見,主要是常見于破水而出的龍女,她很喜歡趴在什么上面,然后仰著腦袋和它們說話。
天狗幾乎是無自覺地出了神,腦子里冷不丁冒出來這樣一個念頭。
如今一看大抵僅僅是因為她不喜歡端正站著的姿勢吧?
先前沒覺得奇怪,現在大概還能加幾個形容詞,比如說懶洋洋,軟綿綿,慢吞吞……
說起來,如果只是出于禮貌和考慮對方舒適度的話,談話地點是不是定在有水的地方比較合適一些?
發呆的時間不過幾秒,反應過來后的笹百合終于注意到自己已經不自覺地維持著那個對視好一會的時間,對方的眼神從開始的莫名其妙變成了現在的理直氣壯氣勢洶洶,慢半拍清醒過來的天狗仿佛被迫卷入了一場幼稚的對視游戲,還是他不小心開始的。
只是他莫名在這種對視中品察到一種微妙的尷尬,這對視游戲開始的理由就相當荒謬又滑稽,笹百合并不擅長在戰場之外的世界和人展現出太過鋒利的敵意,但作為將者的天性,要他現在就痛快認輸也不太可能。
于是他只能盡量將目光從那雙淺青色的眼睛旁邊挪開,但是這并沒有緩解他掩藏極好的慌亂,畢竟他除了這雙眼睛還能看哪里呢?溫文守禮的天狗將軍感覺自己無論看哪里都非常不對勁,甚至于本來只是若有似無的尷尬正在隨著對視時間的延長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他下意識想要通過吞咽緩解自己干澀的喉嚨肌肉,領口處掩著的喉結無聲滾動一下,可吞咽聲在他自己聽來卻太過震耳欲聾,那一瞬的驚詫慌張需要費盡力氣才得以掩飾,最終卻還是慌得心臟跳動的幅度都有些混亂了。
說到底,是因為今天的夜晚太過安靜了吧。
平日里的蟬鳴聲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于是胸腔內混亂的噪音愈發明顯,那種僵硬的,無措的,令他手足僵硬的尷尬正在慢慢升溫變化成一種更加奇怪的羞恥感,一點點燒灼他的耳廓,隨時隨地都有突破發絲的遮掩向顴骨蔓延的可能。
為了保證自己的表情不要接下來變得太過奇怪,笹百合還是先一步轉開了目光。
“——主要是海只島那邊的事情,先前他們派去研究沸騰之海的船隊不知為何撤離了很大一部分,我有些擔心,所以多費了些功夫研究!
雖說理論上說話時看著對方才稱得上是禮貌,但現在這個氛圍且先不說對方反應如何,單單是笹百合自己就沒有勇氣再次轉頭看過去。
可今天的夜晚,真的是太安靜了。
沒有風聲,水聲,蟬鳴聲。
阿娜爾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很配合,很乖巧,可笹百合忽然就很希望對方可以說點什么,她如此沉默,以至于自己只能聽見自己翻閱紙張的聲音,也聽見衣袖與木質窗欞的細微摩擦聲,笹百合的視線盯著紙張上的文字卻無法把它們在腦海中拼湊成完整的詞句,那一點摩擦聲仿佛是透過耳膜在他的顱骨上輕輕蹭過似的,于是他的腦中不可遏制地想象那個畫面:
她原本托腮的手懶散的垂了下來,衣袖劃過窗框上暗色的木紋,在手肘處堆積出一點柔軟的皺褶,于是袖子的長度就不足以擋住她的手臂,會露出一截蒼白纖細的手腕。
她的手臂上這一次沒有水色浸潤和晶瑩的水珠,所以久不見光的肌膚會呈現出一種溫潤而內斂的白。
……察覺到自己在想什么的那一剎那,將軍呼吸的頻率亂了一瞬。
太冒昧,也太失禮了。
他的心思難得稱得上羞惱和憤怒,卻只是因為自己。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能看看海只島那邊的報告嗎?”
打亂他思緒的是龍女的聲音,天狗將軍臉上那一剎那的慌張無措沒能被掩飾住,阿娜爾沒想太多,只當是因為自己在這里提出了不合適的請求。
笹百合轉過頭看著她,手掌壓在座椅的扶手上,扣在下方的指尖壓得有些發白。
女孩的表情沒有什么明顯的變化,只是在這漫長的沉默中,她原本垂下落在窗戶內側的手臂也跟著慢慢重新縮了回去,她的手臂重新藏進袖子里面,只留下白皙的指尖反復摩挲著已經不再光滑的楓木窗框,平靜補充道: “當然,不看也行的!
天狗的嘴唇輕輕動了動,最后他聽見自己的響應聲。
“……抱歉!
笹百合溫聲說道: “有些東西,無可奉告。”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那一刻,他忽然就又可以安靜注視著那雙淺青色的眼睛了,帶著他恢復如常的聲音,一切復雜且無法理解的情緒在某一條界線之前停止了仿佛永無休止的上漲和與之帶來的疼痛,安靜地沉淀下來。
可龍女的那雙眼睛望著他,忽然浮現出一點笹百合暫時無法理解的愉悅笑意。
“但你已經說了很多了,將軍!彼鋈惠p聲說道。
……啊,對了。
她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天狗愣愣的想。
可是他也沒有因此打斷少女的聲音,因為她的眼睛難得在笑,聲音聽上去也是如此輕快,阿娜爾看著安靜回望自己的天狗將軍,笑吟吟的提問: “海只島的船隊從那里撤離了,是撤去哪里了呀?”
“……是啊。”
笹百合也跟著垂下眼來,唇角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上揚了一點愉快的弧度,慢慢跟著重復了一遍: “去哪兒了呢!
本不該如此。
將軍想著。
本不該去繼續想著些什么的……理智分明還如此清醒,可她在笑,她在思考,在從稻妻的角度提出一個建議,她可能會給出一個稻妻的天狗將軍無法拒絕的條件。
——一個我無法拒絕的條件。
“海只之人本就是淵下的移民,他們比稻妻更依賴來自海洋的供給,不可能一直無視沸騰之海帶來的影響的——他們若是撤離了那里的船隊,原因無非就是那么幾種而已!
要么是他們找到了更合適的替代品,要么就是他們已經不再需要那一片海域來提供生存必需。
“……也有一種可能,是兩者兼具!
天狗將軍將視線從手中的報告書上挪開,溫聲補充道。
比如說,忽然改變策略,盯上了稻妻的土地和安全的海域,也并非毫無可能。
“所以你們又要開戰了嗎?”阿娜爾若有所思的問道, “要幫忙嗎?”
“先前你們不是還在頭疼沸騰的海域?如果稻妻能處理掉海只之人,那之后的沸騰之海龍蜥也不是不能幫忙解決!
“聽起來像是龍蜥從不擔心沸騰之海帶來的問題一樣。”
“海是很大的嘛!卑⒛葼栃Σ[瞇地說, “所謂的沸騰之海不過就是幾只炎之精不愿離去造成的,再過個幾百年說不定他們自己呆夠了或是找到離開的路也就走了,至于龍蜥更無所謂了——我們可以換個地方住呀。”
笹百合無奈失笑。
“……如此一來,倒還真是的意料之外且無法拒絕的合作了。”
他聲音低沉,近乎喃喃。
阿娜爾一臉奇怪的看著他: “怎么,有什么問題嗎?”
天狗無比溫順地垂下眼,側臉神色如常。
“不,沒什么問題!
第98章
今夜月色很美
“我不理解。”
狐齋宮說。
“你哪里不理解,”坐在她對面的笹百合溫聲細語地反問著, “是單純需要我重復一遍,還是需要我更進一步的解釋!
“可以讓這個問題本身變得不存在嗎?”狐齋宮又說, “什么叫‘不需要我幫忙給小龍找老師了’?怎么回事?我明明都約好的?”
“就只是字面意思而已,齋宮,”笹百合很好脾氣的配合回答說, “海只島那邊的問題可能比我們想象中更麻煩,現在不是你可以慢慢篩選的時候了,索性我和她正巧有個新的合作,我只是覺得沒必要再單獨在這上面浪費時間和人手!
“我能理解你現在想要和我解釋的具體意思,”狐齋宮冷靜道,但她看起來好像也沒有特別冷靜。 “但是我的意思你可能沒有完全理解——我是想說,明明是我先來的?”
笹百合: “……”
笹百合: “……?”
那張斯文俊秀的臉上再一次露出了茫然不解的表情,他是真的不懂狐齋宮此刻的感慨和疑問,狐貍耳朵也一起耷拉下來,滿臉的沉重滄桑。
那話怎么說來著?
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鬧。
“你的確是先來的呀?”笹百合溫聲說道, “她對你還是很親近的,不是嘛?”
“啊,當然了,”狐齋宮袖手悻悻道: “好歹我們也見過這么多面,總比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家伙來的熟悉些……話說回來你該不會還不知道小龍的名字吧?”
“不知道哦。”
笹百合平靜的點點頭,大大方方地承認道。于是狐齋宮臉上的冷漠倏然化作了一種壞心眼的狐貍戲弄人時特有的做作憐憫, “哦,真可憐。用我告訴你她的名字嗎——”
狐貍明目張膽地幸災樂禍還沒來得及掛在臉上,就被笹百合輕聲打斷了: “不必!
他的聲音很溫柔,也很平靜,狀態穩定的令狐齋宮有些驚奇到詫異,她不是分不出自己這位老友的情緒變化,只是這次的變化如此突兀,堪稱毫無預兆: “你之前還嘀咕過幾次呢,看開了?”
笹百合的臉上露出些許思索和遲疑的表情, “我說過么?”見狐齋宮很肯定的點點頭,他便又輕飄飄地垂下眼,若無其事地掠過了這個話題: “那就當我看開了吧!
于是狐齋宮又不懂了。
看著狐齋宮不解的表情,天狗卻沒打算繼續解釋,他笑笑轉移了話題,隨意提起最近正在處理的幾件正事,齋宮看出他的意思并未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結下去,很配合的跟著聊了下去,沒有再提起淵下的龍女和那個始終不曾被天狗知曉的名字。
并不是什么特別的原因,只是忽然覺得……不記住名字也沒什么的。
無論是她的,還是我的。
***
至于老師的問題,倒也并不是真的有什么私心所在。
和步步精心籌謀的狐齋宮不同,天狗在約定好的時間和龍女再次見面,難以避免地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也特意提起了狐齋宮當時計劃背后的意思。
這就有點出乎阿娜爾的預料了。
他如此直白,直白到了有種與他的立場相當格格不入的坦蕩: “齋宮的原意應當是想要借此機會和你拉近距離,她幫你找一位老師,你為她補上一個麻煩,她再覺得你給的太多又多幫你去做一件事……一來二去,總能積累到一個難以想象的地步。”
當然了,畢竟人情債最是難還。
阿娜爾并非無法理解,只是不能明白天狗主動開口的原因: “那你又為何特意和我說這件事?同為稻妻神明的眷屬,你不該順著她的計劃繼續下去嗎?”
天狗卻搖搖頭。
“只是覺得,沒什么必要而已!
月光之下君子端方,溫潤如玉,他微微垂著眼睫,掩著一雙濃墨點成的漆黑的眼,溫聲說道: “其實嚴格來說,龍蜥和稻妻大概永遠都不能算是同一陣營——既然如此,有些額外的計劃和算計也算不得冒犯,我不會為此道歉,希望您可以理解!
阿娜爾微微挑眉,卻也沒有反駁。
“我如今和您說這些,并不是覺得齋宮和我的選擇做錯了,只是覺得,齋宮一不小心弄錯了一件事情!
神明將沸騰之海的問題交給了狐齋宮,而狐齋宮又自然而然地把這件事情當做自己的責任,為此她百般計劃,無論是聯系天狗還是親近龍蜥,這些都是她必須要履行的義務——
不可否認的是,她是真心實意想要解決沸騰之海的問題的。
可笹百合并不能完全贊同她的出發點——或者說,她考慮問題的立場。
魔神戰爭結束之后,雷神確定了自己在稻妻的統治地位,從天空手中接過了塵世執政的尊貴權柄,狐齋宮作為神明麾下的祭神大狐,思維方式在所難免地會向著她所效忠的主人靠攏,倒不是說天狗的忠誠相對不那么純粹,只是相對而言,他更多的需要獻上的是他的刀鋒和戰場的勝利,而非如同鳴神大社的宮司那般,無時無刻,全心全意地引導稻妻的子民,去與她一同追隨神明的意志。
狐齋宮認為雷神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是這片海域的掌控者——從魔神戰爭勝利者的角度來考慮,她會這么想,無可厚非。
唯獨淵下的龍蜥不會這么覺得。
魔神戰爭當之無愧的勝利者,岸上生靈公認的領袖;以及更古之前便在此棲息繁衍,閱讀潮汐與洋流與這片海域共存的淵下龍蜥,究竟誰才是這片海域的主人?
狐齋宮對推行計劃的遲疑來源于她身為主人的自覺,以及那份對龍女天然的呵護和憐愛之心;她發自內心地開始認為龍蜥也該是被庇護的對象,他們天然擅長且適合處理海下的問題,但是并不代表他們就必須要去做這件事情,這是她猶豫的根本,也是實行計劃最初的理由。
阿娜爾輕輕抿起嘴唇。
“所以……”她慢慢拉長尾音,一字一頓的問道: “你覺得,齋宮的想法和作為是錯的?”
“我無法直接說她是錯的,因為我們位置相同,從我的角度來看,她的一切行為和相關出發點都沒有任何問題。”
笹百合搖搖頭,并沒有想要把自己和狐齋宮的立場割裂的打算。
“我和她提起過一件事,我和她說戰場總是要死人的,齋宮平日里嘻嘻哈哈,說到底也還是稻妻的宮司,她不愿意讓龍蜥付出這個代價,所以才遲遲沒有進行下一步!
天狗輕聲道。
“她沒錯!
阿娜爾愈發奇怪: “那你還說這種話?”
“若是這世間一切都可以無視立場來討論對錯,那一切事情都要變得簡單得多了,”笹百合心平氣和地笑了笑,神色不急不惱, “我只是覺得,這個決定不應該是齋宮來決定的,她是雷神的宮司,而非龍蜥的眷屬——換言之,她沒有這個可以做決定的‘資格’。”
他說的如此自然又坦蕩,讓阿娜爾不由得跟著怔住。
“今夜的月色很美,只有你我二人!惫G百合輕輕笑起來,又更進一步壓低聲音,緩慢且堅定: “……所以我可以說些平日里不能亂說的話,代替龍蜥做資格的存在,岸上是沒有的——”
阿娜爾張了張嘴,神色稍顯古怪: “……包括神明?”
“是的,”笹百合的聲音放的更輕,卻沒有多少遲疑: “包括神明!
“神明執政的過程中尚且需要得到長生種的效忠和人類的信仰才能穩定基礎,從未得過庇護的深海龍蜥本就不該存于此列——至少在我看來,你們應該自行決定要去做什么,應該做什么,這才是合理的!
“戰場是要死人的,”笹百合忽然又重復了一遍這句話,只是他忽然聲音一頓,卻是自顧自地苦笑起來: “說來可笑,我現在和你說這些,本意是想要把一些東西和你解釋清楚,可碰上‘沸騰之!@樣棘手的大麻煩,再說這些仿佛就像是在把稻妻的位置從這里面摘出去,單獨要你們龍蜥心甘情愿地去死一樣……”
他的眼中流露出愧疚的神采,天狗與她見面不曾佩戴任何武器和防具,只穿著最樸素簡單的一身常服站在龍女的面前,阿娜爾的目光掠過他毫無防備的脖頸和心口的位置,停頓的時間足以讓任何一位久經沙場的戰將感到心慌意亂。
可她沒有動。
他也沒有動。
不知過了多久,少女慢慢抬起頭,將目光停在了天狗的那雙眼睛上。
“……你想說些什么?”
笹百合并沒有馬上回答,他看著那雙眼睛,那雙淺青色的眼睛,輕聲問道: “你能理解‘戰場上的傷亡’,是么?”
“是的,我理解!
阿娜爾回答道。
于是天狗垂下眼,唇角似有笑弧上揚。
“——那么我想,你大概會比齋宮,甚至是岸上的所有人都更早的理解了這件事!
處理沸騰之?隙ㄊ且冻龃鷥r的。
他不知曉龍女是否真是的龍蜥的領袖,他也不知曉她是否已經開始擔負庇護海域的義務和責任,他到現在也只是在猜測而已——猜測她的所思所想,猜測她是否具備相應的自覺,猜測她是否真的和她說的那樣對龍蜥之外的一切都無所謂。
戰場是要死人的。
他明白,狐齋宮明白,龍蜥當然也明白,所以做出決定之人至關重要——可在這深海的戰場中,最終要為龍蜥做出決定的不是雷神大人,不是海只之人,更不應該是狐貍和他。
無論這代價有多么慘烈,無論他們未來可以得到什么,無論說出命令之人需要承擔什么樣的壓力,做出決定的都不該是他們。
他其實不過就是近乎一意孤行地相信,龍女可以理解他的意思。
她可以理解,她早已清楚,她應當獨立且清醒地做出這個決定,而非被神明的威權要求或是被情誼裹挾前進——稻妻的將軍自然應該遵守神明的旨意,可在這件事情上,他同樣希望聽見龍女的真心。
即使這個答案可能與他期待的不一樣,可能與他得到的命令相悖,可能為此可能要與龍蜥刀劍相對,他也還是想要聽到她的答案。
阿娜爾靜靜看著他,忽然很想笑起來。
多狂妄的家伙呀。
多天真的將軍呀。
在她的面前說出類似于“希望你們自己決定要不要去死”這樣的話,是真的不擔心龍蜥被惹惱后直接讓他溺斃在深海之下嗎?
……哪怕她不親自動手都行,完全可以拿先前這套大逆不道的話扔去稻妻試試效果,就算那位高高在上的雷神不做出任何反應,其余那些神明的追隨者都能讓面前這只天狗生不如死。
她看著天狗的眼睛,想要從那雙眼睛里看到一些更深刻的東西,懷疑,算計,亦或是真誠和請求的意味,可她只看到一雙如墨的眼,溫文含笑,從容不迫,像是天狗在她面前時不曾保護起來的喉頸和心口的位置,始終大大方方地袒露在她的面前。
他說了這么多,沒希望她相信,沒期待她贊同,就正如先前所言,只是想要和她解釋清楚一些事情而已。
于是阿娜爾也輕輕笑了起來。
“——這么多東西,說白了,無非就是你想要龍蜥自己的回答,要我來決定,我們要不要為了那片尚且影響不大的海域去死罷了!
天狗沒有否認,卻也沒有執著追問一個答案。
他只是安靜地繼續和龍女一起往前走著,他想要說的已經說完了,至少此刻,他還不需要去思考海只島和蛇神的事情;至少此刻,龍女并沒有展現出與她立場相符的敵意和被冒犯的不滿和疏離。
“我會好好想想的。”
少女溫聲說道,很奇妙的,那溫柔的言語并沒有讓天狗感覺到松了一口氣的氣氛,他只是很平靜地點點頭,感受著自己肋骨之下的心跳幅度,安穩,愜意,隨后便是骨肉放松,呼吸平穩,仿佛一切如常。
他說道: “我會等。”
——至少此刻,她仰頭注視月光的神情,能證明她有一件事想的和他是一樣的。
今夜月色的確很美,連風也足夠溫柔。
第99章
羽扇
天狗的翅膀也是會褪羽的。
笹百合在打掃屋子的時候看見滿屋的狐貍毛夾雜了一兩根漆黑的絨羽,這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差不多也該到時間了。
天狗的羽翼某種意義上也是大妖們力量的具現化,族內成年期的天狗鮮少還需要類似的問題,他們的翅膀會隨著成年的軀體一同固定形態,直至力量衰減,軀體隨著時間慢慢衰朽老化,黑羽凋零的那一刻也就是天狗的終幕,只有極少數的大妖還能在成年后擁有的褪羽的機會,那并非衰弱的提現,而是另一種形式上的脫胎換骨,褪羽重生。
作為追隨雷神左右,被神明親自選定成為眷屬的大天狗,笹百合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而此時的天狗手指尖捏著一枚小小的羽毛,它落在角落處,漆黑,黯淡,如此的平平無奇,若不是因為剛剛趕走了正值掉毛期的狐貍,自己不得不這屋子里處理對方留下來的毛茸茸的小問題,大概也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注意到它——
是最近的工作太多了么?
天狗捻著那枚漆黑的羽毛,難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想著。
也許是的吧。
因為海只島那邊近期的動作實在是太過奇怪了,奇怪到他不得不也開始真心實意的懷疑海只島那位先前感覺還算溫和可靠的神明,蛇神奧羅巴斯究竟想要干什么了。
笹百合是經歷過魔神戰爭的將軍,而非在和平年代出生對戰場一竅不通的后輩,他很清楚,戰爭有時候不僅僅是戰場上真刀真槍的血腥殘殺,而是體現在方方面面各個角落的細節上,將軍看見了這些細節,做出了屬于自己的判斷,但也知道暫時還不能把這些告訴給天守閣——是為求穩,也是避免多余的猜忌。
有些事情,只能點到為止。
好在稻妻的神主并未因為魔神戰爭的結束后就限制他的權力,甚至在笹百合有意偷偷調動兵力前往八醞島提前布防的時候,他能感覺到上面那位的默許姿態,這對于將軍來說已經足夠。
自己在這個時候迎來褪羽期,不能說是壞事。
笹百合這樣想著,也跟著舒展開自己的漆黑羽翼,低頭開始慢慢梳理起自己的羽毛。
漆黑的羽毛簌簌落下,很快在他腳邊落了不少,天狗手中的梳子本是用來梳理夾在豐滿羽翼之間那些早已脫落的羽毛,可他的手指忽然微微一頓,然后便面無表情地稍稍用了些力氣壓了下去,特制的梳齒沒入羽翼的根部,強行梳下根部柔軟細密的絨羽,他垂著眼將那些最柔軟的羽毛整理下來單獨放在一邊,堆成輕盈而飽滿的一簇。
天狗捻著自己的羽翼,開始慢悠悠地挑選一些漂亮的羽毛,等到另外一只掉毛狐貍回來的時候,天狗剛剛準備收攏自己的翅膀,狐齋宮看著滿地的黑羽微微皺起眉,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這屋內有一絲極為淺淡的新鮮血腥味,徘徊不散。
她蹙眉,狐疑問道: “你受傷了?”
“當然不是!碧旃飞裆匀舻厥掌鹨粋盒子,放在自己手邊的柜子里,開口解釋道: “只是天狗特有的褪羽期到了,先前的翅膀本來羽毛就很多,慢慢梳起來很麻煩,所以用了些力氣!
狐貍悚然道: “你拔了?”
天狗頷首,無比淡定的答: “拔了!
同樣正值換毛期的白狐用力抱著自己的尾巴,只覺得自己尾巴根都感受到了隱約的幻痛。
她瞥了一眼天狗寬大漆黑還殘留著一點血腥味的漂亮羽翼,感覺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天狗行為上的簡單粗暴,想想平日里梳理自己的狐貍尾巴動輒幾個小時,碰到毛發打結的情況更是要耐心花上半天時間慢慢梳開,而不是和天狗此時暗示的一般:因為羽毛太厚纏在一起的太多,所以就全都拔掉了。
“不過好端端的,你忽然來找我做什么?”
“哦。”抱著尾巴的狐貍抬起頭看著他,臉上露出了一點讓笹百合隱隱不安的表情。
“我來看看小龍是不是在你那里!饼S宮語焉不詳,顯然也沒有繼續解釋下去的意思,而是提起了另一件看起來和上一句話毫無關聯的事情: “海只島那邊不是有侍神巫女定期過來的嗎?不知為什么他們不久之前剛剛拒絕了鳴神大社,我親自去了一趟也沒有用!
天狗微微蹙眉, “天守閣那邊怎么說?”
宮司大人抿了抿嘴唇,還是輕輕嘆了口氣。
“你知道的,百合……魔神戰爭剛剛結束不久,很多人都不想現在繼續再打的,你找不到多少人能配合你,哪怕是千代這樣的主戰派,沒有合適的理由,她也沒辦法幫你!彼郎芈暭氄Z,卻也難掩眉眼間的沉重和無奈, “魔神戰爭已經徹底結束了,雷神大人就是稻妻最后的勝利者,這一點毋庸置疑——你想額外做點什么的話,總要拿出證據來!
……是啊。
天狗垂下眼睫,一言不發。
想要開戰,總要拿出證據來。
如若不然,就是讓如今的稻妻成為率先撕毀合約的一方,這是天大的忌諱,所以神主最多也就只是允許他提前做好布防的準備,除此之外,不會再有更多的動作了。
天狗轉頭看著狐齋宮,意料之外地與對方的眼睛得以對視,他也注意到,最初開口時呈現在狐齋宮臉上那令他不安的神色,哪怕此時也依舊沒有褪去。
他的手指輕輕抖了一下,又被不動聲色地壓在了桌面上。
……她在擔心什么?
“……我大致清楚了,我會掌握好這個分寸的。”笹百合平靜轉移了話題,開口又道: “天守閣那邊就拜托你了,我這里會進一步加強海上的巡邏,特別是和海只島相鄰的海域附近,你覺得如何?”
鳴神大社的宮司罕見沉默的看著他,然后輕輕點了點頭。
“那你快些去吧,將軍!
笹百合看著狐齋宮的眼睛,一顆心倏然像是失去了所有血肉的包裹和真實的牽扯,脫離了肋骨的束縛一般,沉沉地墜了下去。
***
——所以,早該猜到的。
能讓鳴神大社悲天憫人的宮司露出那樣表情的,能會是什么樣的畫面啊。
等到稻妻的船隊匆匆趕到的時候,那里已經只剩下了翻滾的浪濤,殘損的尸骨,和彷如余怒未消的血色海域……天狗茫然望向另一個方向,海只的船隊剛剛離開,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
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
因為他是稻妻的將軍,因為那只是水中的龍蜥,是世人眼中的獸,是海只之人眼中可以狩獵的對象,是注定與他們永遠無法統一立場的深海龍蜥之群——
可是,為什么?
沒有任何預兆,沒有任何理由,為什么忽然要對龍蜥出手?
這里與沸騰之海距離如此之遠,若是龍蜥想要去祛除那幾只炎之精時不經意經過了海只的領域,也不該造成這樣的情況……單純規模來看絕非是一場尋常可見的普通狩獵,而是雙方都傷亡慘重的兇殘廝殺。
笹百合相信自己的判斷,海只島是想要對稻妻開戰的,若要偷襲不可能只是小范圍的打鬧,那沒有必要,也只會造成徒勞的損耗——在雙方信息不對等的前提下,一方竭力積蓄力量準備一擊必殺,這才是最常見也是最合理的判斷。
在這種需要積蓄力量的緊要關頭,反而選擇在龍蜥身上消耗了這么多的力量?
他們想要在龍蜥身上得到什么?
——還是說,他們擔心擁有智慧和力量甚至可以與人正常自如交流的深海龍蜥,脫離了海只的管控,去做些什么?
將軍得不出答案。
可換一種角度思考呢?
脫離戰場上的定位,排除掉那些荒謬且不可理解的行為模式,海只島對稻妻出兵固然可以得到領土上的好處,可神明之間的力量懸殊,足以以一人之力扭轉整個戰場的局面,他不相信奧羅巴斯自己判斷不出來這件事情,當雷霆的神主親自出手,弱者一切的籌謀算計都只會化作泡影,得不到任何的好處。
魔神天性愛人,親自托起海只島的蛇神難道會為了一時的野心和渺茫的勝利機會孤注一擲地去做什么?
總不會就只是為了找死吧?
天狗想到這里的時候,倏然就出了一身冷汗。
不。
他吞了吞干澀的喉嚨,怔怔地想。
——可能,真的就是為了想要死。
提前斷絕了貿易往來也就是斷開了物資的必要儲備,沸騰之海的問題無人解決,也就是說明蛇神根本沒有考慮過戰時的補給問題;他放棄了重要的海域,在龍蜥身上消耗了相當的力量,只能說明在這位神明眼里,這場戰爭不可能會持續很久,而他現在所做的一切準備,都是在蛇神眼中比戰爭本身更重要的。
……可他與雷神的實力分明如此地懸殊。
所以,只能是為了求死。
海只主動開戰,稻妻在立場上天然享有優勢,只需庇護的神明死去即可,以魔神天性愛人的本能,稻妻不會輕易舍棄海只島的遺民,這是對海只來說,注定要失敗的一場戰爭。
可若只是想要讓海只島的子民得到雷神的庇佑,那么只需要開口就行了,有那么多的方法可以和平解決,為何偏偏選擇了如此慘烈的一種方式?
笹百合看著那片血色的海域,忽然想起了金色的龍女。
她在月光下,在海水中,在三川花祭上的燈火絢麗人聲喧囂里,她會思考,會微笑,會看著他的眼睛配合他的想法,會根據自身的立場做出最合適的判斷……
他想起來,她來自龍蜥之中。
一種強大的,鮮活的,聰慧的古老生靈。
而現在,蛇神在不惜余力地想要殺死龍蜥的行為,讓他想起來一種在高層之間常見但血腥的手法,在普通人眼里,狩獵龍蜥也許只是在清理魔物,可當清楚他們的智慧不亞于人類甚至可能說是在人類之上后,這樣的行為就有了另一種定義。
——滅口。
海只之人,或者說蛇神奧羅巴斯……可能是在隱藏一件事情。
隱藏一件很危險,很可怕的事情——這件事情他水上的子民不知道,稻妻的所有人不知道,蛇神自己知道,海只之人自水下而來,既然海上的人是安全的,無知的,那么引發問題的關鍵便是海下。
唯一與他們稱得上同源的就只有淵下的龍蜥。
而他現在這么做的理由也有了……大概是在擔心,那件不可言說的秘密,龍蜥也知道。
……滅口。
笹百合怔怔地想著這個詞,反反復復,直至人群散去,月上枝頭,直至他混亂的腦海中只留下了這唯一的一個念頭。
我能做什么呢。
他怔怔地想著。
我還能做些什么呢——面對一位想要在戰場中死去的魔神,面對一場無可阻止的戰爭,面對我此時的立場和身份……
大概是,什么也做不了吧。
笹百合忽然就有了一種自己注定會死的念頭。
這想法出現的猝不及防,本人卻接受的如此從容,像是早早固定在他的腦海中生了根的樣子,不然呢,他無法殺死魔神,他也無法阻止這場戰爭,而若是要讓稻妻的神主親自出手,海只的蛇神總是要做點什么,確保對方的怒火足夠可以將自己斬殺。
然后他又想,她絕對不能去淵下的舊宮。
無論龍蜥和海民之間有著什么樣的牽扯,如今他們又結下了什么樣的仇怨……她都不能去淵下的舊宮。
那個秘密太致命了,足以讓一位魔神用命去填還嫌不夠,百般小心千般設計,生怕流露出一點的破綻被人察覺問題的矛盾所在……今天之后她會無比暴怒,這一點毋庸置疑,可即使如此,她依然不能去那里。
可我要如何開口呢?
我拿什么資格,和她開口呢。
笹百合閉上了眼睛。
——天啊。
我總不能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吧。
他的聲音堵在喉嚨里,天狗沉默注視著窗外那一輪冰冷的月光,他知道,今夜的龍女不會來了,無論是因為今日稻妻不得不為之的無動于衷,還是單純為了那片血紅色的海洋,她都不會來了。
她可能永遠也不會來了。
可是他忽然又想,哪怕她不來,我應該還是可以做點什么的。
于是天狗慢慢起身,打開了今早準備好的那個孔雀木的盒子,里面裝滿了天狗褪羽時特意留下的漆黑羽毛,笹百合認認真真地把它們扎成了一把精巧輕盈的扇子后才重新放在盒中,羽扇充斥著大天狗巔峰期的妖力,哪怕無視其背后的意義,單純以本身來看,這東西也是價值連城。
這把扇子能讓她再來一次……應當也是最后一次了。
——但我還可以再見她一次。
他注視著盒子上扣好的金鎖,忽然又想,我可能永遠也沒有機會可以知道她的名字了。
她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幸好,她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第100章
徒增寂寞
阿娜爾看見猩紅的血雨自頭頂落下。
那是同族的血,那是龍蜥的血,那是與此身所出同源,讓海水中充斥了無盡疼痛與絕望的血。
她沒有說話,無法哭泣,眼眶干涸而平靜,金發少女耳畔充斥著龍蜥們或是悲哀或是暴怒的鳴吼,但她只是安靜地看著,并逐一以族中的儀式鄭重埋葬了他們逝去的同族,尚且年幼的阿只抓著她的衣擺亦步亦趨貼著她的腳步前進,女童怯怯看著那些龍蜥的尸體,嘴唇也變得慘白。
就在不久之前,她還可以在他們蜷起的尾巴之間愜意安眠。
“為什么呀,老師!卑⒅宦曇羲粏,眼神恍惚,孩童本來天真純稚的眼此時寫滿了太過純粹的不解與痛苦,她捏緊了手指,聲音輕得可憐: “為什么呀……”
阿娜爾沒有回話。
是啊,為什么呢。
時至今日,淵下的舊宮仍然困著無數被囚禁的龍蜥,他們與這被舍棄的蒼白宮殿一起沉默下去,成為了海只之人注定要被落灰掩埋的一角,那些龍蜥其實沒有做任何事情,他們不曾傷人,不曾試奪回自己昔日的領土和至高的權柄,他們只是在海中游蕩,只是在淵下的遺民離開了宮殿以后,想要帶回那些仍不得自由的同族。
……想來問題就在這里吧,被遺棄的宮殿里藏著不可言說的秘密,是看一眼就足以致命的程度。
她仰起頭,長久注視著水上的方向。
“老師?”阿只忽然感覺不安,忍不住輕輕叫了她一聲。
“沒事,阿只。”
她將手覆在孩子的頭頂,輕輕揉了揉。
“我只是要去做一件事情。”
她不打算去往岸上,也沒有去找任何一個相熟的人討要一個說法。
海只人動了手,而稻妻也僅僅只是看著……阿娜爾從來不會被憤怒和絕望徹底沖昏頭腦,哪怕此時此刻,她也依然理智且清醒,知道這情有可原,可以理解,反而是出了手幫了忙才是錯的,所以她不會去遷怒,也不會詛咒,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本來就注定只能是這樣的關系,不是么?
所以她能選擇的方向正相反,先是繞了一個圈,單獨去做了點事情,無人知曉龍女究竟做了什么,他們只知道那片原本固定位置的被異種燒灼沸騰的海域忽然自下而上開始降溫,像是被關上了某個至關重要的閥門,海上常年不散的氤氳白霧漸漸散去,高溫的海水被迅速稀釋散開,困擾了兩方勢力長達數年的沸騰之海,只在短短數小時之內便被徹底解決了。
不明所以的人民為此歡呼雀躍,唯獨稻妻的天狗將軍完全笑不起來。
假如神明不曾直接出手,那么唯一能如此迅速解決這件問題的左思右想似乎就只剩下了一個可能。
天狗滿心焦灼卻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反應顯露在臉上,他幾乎是在得到消息的同一時間就明白了對方究竟想要做什么:在可得信息少之又少的情況下,她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在海只蛇神的態度里,龍蜥無論如何都必須要死。
那便沒什么好想的,也沒什么好猶豫的了。
推測出這一步的時候,天狗幾乎可以完整想象出她的臉上會露出什么樣冰冷又嘲諷的笑來。
既然沒有任何可以商量的可能和退讓的必要,那么去的究竟是金色的龍女還是其余的龍蜥,都不會有什么太大的區別。
……不要去呀。
他抿著褪去幾分血色的嘴唇,耳朵里聽著屬下的回報,口中做出相應的響應和最合理的安排,心卻依然是亂的,手依然還是在抖的。
他想要開口祈求某個人能不能不要去。
可無需左右環顧,將軍自己就已經足夠清楚,他連一個可以說話的對象都沒有。
笹百合捏著手指目光空茫,他有些慌亂的起身復又慢慢坐下,最后他用力閉了閉眼,伸手摸上了那個冰冷的孔雀木的盒子。
他雙手捧著盒子,反復摩挲著上面的紋路。
白日他不能去找龍女,哪怕到了晚上也需要尋到一處無人的海域才能嘗試,笹百合做好了準備,龍女清醒又理智,如果以這把充斥大天狗巔峰妖力的羽扇為餌,至少能讓她再來見自己一次。
但也只是見一面而已,能否說得上話,又是不是能成功勸她聽進去自己的請求,這些他其實都沒有抱著太多的希望。
只是,哪怕只是能見一面也是好的呀。
笹百合有些怔怔地想著,許是因為此時他的立場和早已隱隱猜到的未來,屬于稻妻的天狗將軍再也無需擔心某些東西,再也不必去顧忌某些問題,他看著那尚未落下的太陽,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期待那一輪明月的出現。
我想你來。
可我又怕你真的會來。
當將軍開始遲疑思索這個問題的時候,那倏然奏響的戰鼓和迅速趕來通報的士兵打斷了他所有茫然的思考——海只方向突然偷襲,來者甚至并非尋常的將領,而是蛇神奧羅巴斯的本尊。
笹百合閉了閉眼,點了點頭。
來了。
他第一個升起的念頭是屬于稻妻的天狗將軍的,笹百合從容不迫做出了一切安排,他并沒有太多的慌張和猝不及防,猜測成為現實不會讓他感到恐懼,身為雷神的眷屬,他已經能做了自己這個位置上所能做的全部;接下來,就是要配合這位執意挑釁稻妻雷霆之主無上威權的海只蛇神,完成對方期待的那個結局了。
他做了很多準備,所以在前往戰場之前,大概還有一段短暫的時間是獨屬于他自己的。
可是將軍沒有浪費這點珍貴的時間去做些別的事情,他重新迅速且謹慎地檢查了一遍最后的安排,這才從容不迫地穿戴戰甲拿起長刀,這點時間不長,是可以只屬于笹百合自己的時間,于是天狗終于奢侈地放空自己的大腦,再一次抬頭看向了窗外。
他擁有完全只屬于自己的時間這么短,好在他能回憶的東西也并沒有那么多,無非是一輪月,一片海,是三川花祭上繾綣纏繞于指尖的甜蜜香氣,那燈火闌珊處與他輕聲玩笑的一雙淺青色的眼,幾次無關各自私心的平淡談話,無數個耐心等待卻沒有響應的夜晚——
看呀。
他能想起的東西只有這么一點點,只能恰到好處填滿他這不過數秒獨屬于自己的思緒的空檔,留下一些稱不上遺憾的空白。
畢竟,遠遠稱不上用情至深,彼此不曾結緣,所以用一聲寂寞來形容也太顯奢侈。
說到最后也不過只是寥寥數面的普通緣分,無論是他們中的哪一個,表面展現出來的東西都同樣不足以說服任何人。
不過月色太美,風太溫柔,讓一片自由的羽毛誤以為水中明月是天上月,想要落入那片沉靜的水中。
可惜羽毛太輕了,只能浮在水上,無法融入它所渴求的那輪月亮。
所以笹百合只是放平了緊繃的眉心,寫了一張留給狐齋宮的信放在那孔雀木的盒子上,然后轉身走向了他命定的戰場。
***
他將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好。
稻妻的將軍很清楚,他在這方面其實一直自信到自傲,所以在最后的最后,哪怕面對的是一位準備充足的魔神他也有著從容不迫的冷靜,笹百合清楚自己的結局,也清楚這場戰斗的結局,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是必須要死的那一個。
蛇神需要去激怒稻妻的神主,而尋常的戰爭傷亡遠遠不足以讓天守閣的那一位親自出手。
好在我就要死了。
天狗近乎愜意地想。
即將到來的死亡有時候并不是那么可怕的東西——比如說,他的死亡可以最大限度催動稻妻的怒火和將士們的戰意,比如說,他的死可以讓神主親自出手,終止這場本不該出現的殘酷戰爭;再比如說,他站在這里,親自與海只的蛇神正面相對……
換句話說,只要蛇神沒有親自去往淵下的舊宮,她就還會是安全的。
他倚靠著一處礁石感受著自己最后的一點時間,身體大半浸在了一汪海水之中,那月亮終于漸漸升起了,只是天狗的血流的太多,連帶著那冰冷無瑕的月亮也被染成了渾濁的紅。
天狗從蛇神的身上被甩在這無人顧忌的角落處,只是就算被發現估計也沒什么用處了,羽翼殘損,妖力衰竭,脊骨應當在墜落那一瞬被摔斷了好幾處,傷口的血流得越來越多,連帶著視線也漸漸變得恍惚起來。
他聽著岸上的廝殺聲,還有近在咫尺的海潮涌動的聲音,他聽見聲音愈發近了,像是那無數個漫長等待卻只能等來水平線上第一縷晨曦微光的夜晚,又像是他終于等來了那最后一個夜晚,金色的龍女破水而來,披著一身月光出現在他的面前。
笹百合若有所覺地睜開眼,緩緩轉過頭去。
他看見一輪被血色浸透的明月,再一次,也應當是最后一次靠近他,那被血浸潤的金色在夜晚的映襯下呈現出一種仿佛錯覺般渾濁的溫暖,她淺青色的眼睛安靜的看著自己,不曾寫上悲傷或是憤怒,始終都是那倒映于水中的月,是那片靜謐又深沉的海。
阿娜爾微微俯下一點身子,她金色濕漉的長發落在天狗早已無力抬起的手背上,這也應當是他們自相識至今,最近的一次距離了。
“你的血融入水中,說著想要見我。”龍女放緩了聲音,眼中不曾流露出半分居高臨下的漠然悲憫,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將軍那張蒼白而憔悴的臉,慢慢說道: “所以我來了。”
于是他微微垂下眼,終于歡喜而滿足地微笑起來。
這是最后的見面,也是最后的談話,少女等待他的回答,天狗看著她的眼睛停頓了幾秒,許是終于積蓄了足夠的力氣,一字一頓的緩緩開口:
“我希望你……不要去淵下的舊宮!
少女神色微微愣怔,有些意外的茫然。
就這樣嗎?
他的血里滿是想要見她的念頭……可他就只是想要和自己說這么一句話嗎?
她下意識轉過頭,垂落在天狗手背上的發絲便輕輕流動著,隨著水流落入他的指縫之間。
他的手指微微顫動,輕輕攏住了那一縷輕盈的金發。
“我不能說更多了……”笹百合依然維持著那種松弛而滿足的笑容,他已是瀕死的姿態,神態安然的看著面前的少女, “你能猜到那個中的原因,你想要給你的同族一個合理的交代,可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要請求你,不要去淵下的舊宮。”
阿娜爾張了張嘴,臉上不自覺地顯露出幾分慌亂而急促的神色: “就這樣嗎?你要和我說的難不成就只有這一句話嗎?你——”
她的聲音毫無預兆地戛然而止,那溫暖的血混合著海水在她身邊緩慢地流動著,仿佛可以浸透她的骨骼和血肉,他的情緒如此清晰又純粹,沒有抱怨,沒有遺憾,沒有一絲一毫的不甘。
你愿意來見我,我已經足夠歡喜。
天狗早已無力抬起頭或是起身靠近了,可那雙如墨的眼始終安靜且專注地看著她的眼睛,他的眼神太過溫柔,反而讓少女淺色的嘴唇褪去了最后一點溫暖的顏色,像是一種太過微妙的怯懦和毫不自知的逃避,于是他若有所覺地慢慢抬起手來,那只早已被海水浸透的,冰冷又麻木的修長手掌,伸向少女蒼白的臉頰。
她沒有靠近,也沒有閃躲,只是近乎固執地看著那雙漆黑的眼睛,想要一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說清的答案。
將軍不知何時被劃傷的掌心貼上她的臉頰,留下一點太過秾艷的赤紅,順著她的下頜緩緩滴落,又隨著那只無力滑落的手,一同融入水中。
……阿娜爾有些怔愣的看著那雙已經閉上的眼睛。
其實不是不能理解這樣的感情的。
他若是活著,反而沒有任何問題,包括他們兩個自己在內都不會有任何的反應和逾越的行動,各司其職,各為其主,所有多余的情感都會在漫長的時間和自我克制中慢慢消磨殆盡,不可能出現半點的響應。
他即使活著,他們兩個也不會有結果的。
可他偏偏死了。
阿娜爾怔怔想著,一遍又一遍地在腦中重復著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可他偏偏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