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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全男朝堂·二十七

    云氣壓虛欄,青失瑤山,雨絲風(fēng)絮一番番。*

    如果不是眼前的場景太過血腥,裴初大概會覺得這是一處江舟乘涼的好風(fēng)景。

    額上的鮮血劃過眼簾,凌亂的發(fā)絲被風(fēng)吹起,裴初的視線有些模糊,他微微瞇眼,數(shù)了數(shù)現(xiàn)在自己眼前大概還剩下七人。

    腳下的船板幾乎躺滿了伏尸,血流成洼染紅了木板,有人咽了咽口水,一時踟躕的不敢上前,他們委實沒想到這次的任務(wù)這么艱難。

    一共三十名殺手,加上船上本就埋伏好的力士和船員,整艘船幾乎都是他們的人,本以為手到擒來的任務(wù),現(xiàn)在卻是死傷無數(shù)。

    傳聞中心狠手辣的大理寺少卿,沒想到也是這樣的殺人如麻,像是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死里求生,腥風(fēng)血雨的修羅,身上的殺氣比之他們這些訓(xùn)練有素的刺客,更加令人膽寒。

    裴初手中的雁翎刀一甩,斑斑血跡如梅花般被甩落在船板,側(cè)身躲過從身后刺來長劍,一縷發(fā)絲被削了下來,他趁機(jī)拽住對方的手腕往前一摔,擋住外側(cè)射向自己的暗器。

    只是對方看上去是一個敏捷的人,在半空中用劍支撐在地,一個旋身掙脫裴初掌心的同時,也躲開了那些裴初想要用他抵擋的暗器,相互錯開的時候,裴初還能清楚的聽到這人罵了自己一聲,“卑鄙。”

    聲音出乎意料的有些稚嫩,裴初輕輕挑眉,不以為意的低聲嘲笑:“合著閣下以多欺少就不算卑鄙了?”

    對方被他反諷了一句,又悶著聲不說話了。

    所有刺客都蒙著臉,眼前這人也不例外,只是一雙眼睛亮得出奇,如墨的眉宇間凝結(jié)著殺意。比起其他多少已經(jīng)帶著點懼意的同伴,這人盯著裴初的眼神始終都是一個必須殺死的目標(biāo)。

    江風(fēng)吹散烏云,不太圓滿的明月露了出來,斜斜的雨絲混雜著刀光血影,如針扎般刺得人皮膚生疼。裴初手中的刀一劈一架,砍倒一人之后,很快伸手掐住另一名刺客的脖子,眉眼間的狠戾一下子掩蓋住了平日里的倦懶,只是對視一眼便讓人骨寒毛豎。

    他們殺不死他,這次的任務(wù)要失敗了。

    眼看著即將全軍覆沒,之前用劍的刺客又狠沖過來,青峰直刺悍不畏死,直取裴初人頭。裴初手里扭斷那名刺客的脖子,翻身一滾躲開攻擊,再一看去,其他人已經(jīng)開始撤退,只余這人牽制住他。

    對方身手不凡,劍招凌厲,算得上今夜所有刺客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存在,只是明顯還很年輕,裴初不欲與他糾纏,因為他很清楚的意識到其他人準(zhǔn)備干什么。

    然而想要阻止已經(jīng)是來不及,兩人纏斗中,火光蔓延船身,隨著轟隆一聲巨響,刺客的劍尖刺穿裴初的腹部,緊接著江舟被炸成殘骸,巨大的沖擊將裴初與刺客一起掀入大江。

    ***

    十月秋雨瀟瀟,蘆花飄蕩,將近破曉的時候,江岸一處破舊的碼頭邊停著一艘小船,兩個壯漢守在船頭上,正與一個駕著馬車而來的中年男子交談著什么。

    船艙里時不時傳來幾聲嚶嚶嘁嘁的抽咽聲被他們置若罔聞,片刻后船頭的壯漢掀開船簾,中年男子往里面掃了一眼,微微皺眉,“貴由,怎么還有兩個要死不活的?”

    身材魁梧,面容憨厚的貴由干咳一聲,老實交代道:“剛在岸邊撿的,喏,就那兒!”

    他抬手一指,中年男子順勢望去,就見不遠(yuǎn)處的蘆葦?shù)乩镉幸黄瑝汉郏粔旱降奶J葦叢下還能看出一片暗紅的血跡。今早剛泊船的時候,正是因為從那里滲出的鮮血,船上的人才注意到那塊地方。

    撥開蘆葦一看,就看見兩個傷痕累累的人趴在一起,其中一個黑衣少年還壓在腹部插著一把斷劍的青年身上,也不知生死,等湊近了才發(fā)現(xiàn),兩人都是出氣多進(jìn)氣少了。

    好歹還留著一口氣,貴由便將兩人的模樣掀開看了看,決定帶上船。

    “云爹,貨色還不錯,你要不看看再說?”

    被稱作云爹的中年男子看見那片明顯凄慘的案發(fā)現(xiàn)場時,已覺心中不安,聽見貴由這么說,直接抬手在他腦袋上扇了一巴掌,但也確實耐不住心中的那份好奇和算計,跟著貴由進(jìn)了船艙。

    船艙里坐著四個手腳皆被捆綁住,容色溫柔嬌麗的男子,看見兩人進(jìn)來都忍不住有些畏縮,淚眼朦朧,惴惴不安的躲著兩人,而船艙里躺著的兩個則仍是處于昏迷。

    兩人的傷勢都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簡略的包扎,其中那個黑衣少年的面巾被摘了下來,露出一張小麥膚色,朝氣俊朗的臉龐,眉如墨染,鼻若懸膽,只是左側(cè)臉頰上斜著道一指長的舊傷疤,瞧著有種不好惹的兇狠,但這種稚嫩中略帶野性風(fēng)采瞧著倒還算惹人喜歡。

    云爹掃了一眼還算滿意,轉(zhuǎn)頭又去看另一個人,船艙并不大,這會兒云爹和貴由進(jìn)來,挨挨擠擠七八個人,靠在黑衣少年旁邊的青年只能側(cè)躺著的,身量比起少年要頎長一些。

    云爹走過去掀開對方的頭發(fā),入眼的是一張很蒼白的臉龐,并不是那種一眼看上去就覺得很驚艷的人,但看到他時還是讓人覺得有些愣神。

    青年現(xiàn)在無疑是落魄的,從腰腹到胸口都纏上了繃帶,繃帶上滲出殷紅就像雪地里的寒梅,而青年本身給人的便是一種蒼松勁竹般的感覺。

    越是落魄越是不折,越是頹敗越是讓人覺得蕭瑟不忍,云爹忽然有些明白貴由為什么會將這么個身受重傷的人撿回來了。

    要是不死的話倒是能賣出個好價錢,在人牙行里做了幾十年的云爹點了點頭,先是指揮貴由兩個將之前撿到人的現(xiàn)場清理干凈,緊接著又將兩個昏迷不醒的,連同其他四個男子一起從船里運上了馬車。

    顛簸的馬車?yán)锱岢醣犃吮犙郏驗橹貍谏黼y以動彈,就干脆繼續(xù)閉上眼睛假裝昏迷。沒過多久,身邊那個在船上行刺他,又跟他一起在爆炸中墜江的小刺客也醒了過來。

    兩人都被扔在馬車的最里面,馬車內(nèi)因嚴(yán)密的封閉性而有些昏暗,十一醒過來的時候還有些懵,他動了動身子想要坐起,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右腳傳來劇痛忍不住悶哼一聲。

    他這才想起之前在船上的時候,他因為刺了裴初一劍而在爆炸中擋在了裴初前面,接著在爆炸的余波下他的腳被炸傷,但很幸運的是,自己竟然沒有死。

    本來已經(jīng)打算要和任務(wù)對象同歸于盡的十一松了一口氣,只是這口氣松到一半,轉(zhuǎn)頭就看見自己任務(wù)對象那張萎靡不振的臉。

    十一:“”

    十一:“???”

    他這是見鬼了?

    付出慘痛代價的十一有些不愿意接受自己的任務(wù)失敗,他目光死死的盯著裴初,一雙手蠢蠢欲動的想要去掐斷對方的脖子,仿若針扎般的視線終于讓裴初重新睜開了眼。

    只是眼神看上去有些了無生趣,他的眼角瞥了身邊一看就不懷好意的小刺客一眼,對方臉上的疤痕在昏暗的馬車內(nèi)顯得十分兇煞,目光惡狠狠的,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

    周圍幾個本就心神不安的小郎君,看見他這副殺氣畢露的模樣更是被嚇得瑟瑟發(fā)抖。

    “我勸你還是不要輕舉妄動。”

    狹窄的馬車內(nèi)響起他嘶啞的聲音,低沉鎮(zhèn)定還帶著點無所謂的倦,或許因為受傷,語氣輕緩的像是羽毛撓水。

    周圍幾個人因此將目光看向他,不太明白他為什么在這樣情況下還能如此從容。明明身在人牙子的馬車?yán)铮有一個看上去就很想殺了他的十一。

    裴初老早就在被人拔劍包扎的時候痛醒了,這會兒算是了解了情況。他瞥了眼身上的傷比他好不了多少的十一,手肘撐著馬車的壁板坐了起來,語氣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沒什么起伏。

    “先不說你這會兒還有沒有力氣殺我,就是等下你恐怕也討不了好。”

    說話間,馬車已經(jīng)停了下來,四周的聲響逐漸變得嘈雜起來,細(xì)細(xì)凝聽時,有個尖銳的嗓音在討價還價。

    “呵,我說云爹啊,可沒你這么坐地起價的啊,說好的四百兩,怎么就這么一會兒又翻到一千兩了?”

    “哎呦,熙哥兒誒,這不是多了兩個貨么,怎么說也得往上漲漲不是?”

    被稱作熙哥兒的男子實際已年過不惑,但面容白皙,保養(yǎng)得當(dāng),看上去婀娜淑真,風(fēng)韻猶存。這會兒聽著云爹的瞇了瞇眼,甩著手帕哼笑道:“就兩人,你再怎么漲也不能漲到一千兩啊。”

    “您看看就知道。”

    “那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神仙。”

    馬車木門被打開,簾子慢慢掀起,外面的陽光絲絲縷縷的照了進(jìn)來,總算將昏暗的馬車帶進(jìn)了光亮,熙哥兒將馬車?yán)锏娜硕紥吡藗大概。

    等到視線轉(zhuǎn)到最里面的時候?qū)ι狭伺岢醯难郏c周圍人的慌張不同,對方看上去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即使是一副奄奄一息的狀態(tài),也有種風(fēng)姿雋爽的從容。

    熙哥兒又看了一眼裴初旁邊的十一,也沒說什么,放下簾子回過頭,對云爹道:“一口價,八百兩,那個臉上帶疤的我可以不要。”

    十一:“”

    馬車外的云爹似乎踟躕了一會兒,還是游說道:“那個帶疤的可以送到黃昏后,不就是有人好這一口嗎?”

    十一:“?”

    熙哥兒聞言隨意的撥了撥指甲,掀起眼皮似笑非笑道:“那就再加五十兩,云爹啊,知足吧,這兩人一看就身受重傷,來歷不明,你不就是想急著脫手嘛。”

    云爹一頓,點了點頭,終是道:“成交。”

    一錘定音后,裴初扭頭看著旁邊臉色鐵青的小刺客,嗓音低啞的毫不客氣的露出兩聲嘲笑。

    第182章 全男朝堂·二十八

    行船遇刺的消息是裴初離開以后的半個月傳回京城的,船只被炸成廢墟后沉江,一番搜尋的結(jié)果,也只是找到了許多面目全非的尸體。

    雖然不確定這里面是不是就有那位大理寺少卿,但從這場船難中來看,很難想象還會有人存活下來,尤其是在后面搜救過程中,始終沒有找到那位大人幸存的線索。

    時間拖得越久,希望也就越加渺茫,京城中人議論紛紛,實在沒想到對方還沒從不顧綱常迎娶花魁的是非中下來,轉(zhuǎn)眼間就落得個生死不明的下場。

    楚君珩坐著馬車轉(zhuǎn)過空蕩蕩的街角,下意識的停留在大理寺的府衙前,車窗的藍(lán)簾卷在一邊,他坐在馬車?yán)镢躲兜陌l(fā)呆半響,往日里習(xí)慣等著林無爭下鑰前往風(fēng)月陵的習(xí)慣,在此刻顯得如此陌生。

    直到看見一身眼熟的月白從大理寺門口出來,楚君珩終于回過神,他掀開馬車的車簾走了出去,與謝庭芝撞了個面對面。

    有些陰沉的天色,柳樹婆娑,變黃的樹葉從枝頭落下卷在風(fēng)中,好看得宛若仙君的謝侍郎,眉目揚起,容顏如畫,望見楚君珩時也并不覺得意外,微微一笑,緩步走來。

    楚君珩的心情說不上是雀躍還是酸澀,指尖捏著折扇有些發(fā)白,他步履一轉(zhuǎn)想要后退,又生生止住,“謝、謝思危,好久不見啊。”

    世子爺生硬的打著招呼,謝庭芝從容的點了點頭,烏黑的發(fā)絲簡單的用白玉銀冠束起,說不出的俊逸矜貴,“確實許久未見,世子爺來這兒是為林少卿?”

    他一雙眼睛清清冷冷的望著楚君珩,唇畔笑意清淺,楚君珩握著折扇的手更緊了,他呼吸微促,那個攪得他落荒而逃的清晨里的回憶從他腦海中一閃而過。

    然而還沒等到他從那出乎意料的憤懣與慌亂中理清自己情緒的時候,轉(zhuǎn)頭又見他從風(fēng)月陵娶了阿愔。一個涼薄又多情的男人,現(xiàn)在卻是生死不知。

    “那家伙大概不會有什么事。”他莫名篤定的開了口,手中折扇松開,也不知是說給謝庭芝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新婚不久,他怎么舍得阿愔?”

    “便是舍得”

    我也不會放過他的。

    向來驕縱紈绔的世子爺斂了斂眸,有些感情好像沒有理出結(jié)果便已經(jīng)走到了結(jié)局,不合時宜的種子難以發(fā)芽,也只能埋葬,他想要守住的也只有若干年前,讓他一見鐘情,枝繁葉茂的情根。

    他微微側(cè)頭,身畔的謝庭芝面色不改,從小到大他都是一副淺笑晏晏的模樣,溫和有禮成了他臉上的面具,哪怕當(dāng)年面對北狄和親,跋前疐后的境況下,他也是這副模樣垂眸站在朝堂。

    身為棋子逃不開桎梏,卻不想遇得一人孤身入局。

    “想來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謝庭芝嘆了一口氣,與楚君珩拱手一禮以作告別,他并沒有在意楚君珩后面的話,靜王一府向來鮮少牽扯朝事,更不知道之前廣陽侯曾想向太后求親的動作,只有身在同一盤棋局里的人才能知道另一枚棋子的處境。

    他們互為黑白,遙遙相對,卻說不清是知己還是命敵。

    ***

    裴初躺在床上翻了個身,這個身翻的實在是艱難,腹部的傷口離命中要害只差毫厘,要不是最后爆炸的時候被震得手抖了一下,十一覺得他絕對能順利完成這次任務(wù)。

    也不至于現(xiàn)在,他和任務(wù)目標(biāo)凄凄慘慘的被關(guān)在同一個房間里面。但要說能被關(guān)在同一個房間里面還得多虧了裴初,畢竟十一本來是要被送到黃昏后的。

    這個地方說是青樓實際上是等級更低的妓院,與風(fēng)月陵相比,行業(yè)要不規(guī)范得多,從他們被帶到這里的過程中來看,大概還存在著長期非法的逼良為娼和人口買賣。

    而黃昏后那地方則要更下作一些,基本上里面的倌人迎接的都是一些有著怪癖的客人。

    裴初在京城里時常流連花街柳巷,任職大理寺少卿也見識過許多奇葩案件,對這些了解的自然要比十一更深,從熙哥兒和云爹那三言兩語中便已猜出了個大概。

    他在十一將要被帶走的時候摸出身上的二百兩銀子,對熙哥兒說想將人留下做個隨侍。原本這招不一定行得通,畢竟兩人淪落至此已然是任人宰割,對方完全可以搜刮了他身上的錢再將人帶走。

    但熙哥兒似乎對裴初很滿意,或者說對方本就不僅僅是想將五十兩買回來的十一送到黃昏后,他笑呵呵的收了裴初的錢,然后大方的將兩人留在了一塊兒。

    兩人都被請了郎中暫且看過,十一的傷勢比起裴初稍好些,除了右腿因為在爆炸和墜江的過程中骨折而打上夾板行動不便,身上也只有不算嚴(yán)重的擦傷和燒傷。

    裴初翻身從床上坐起,而十一則被安置在不遠(yuǎn)處的貴妃榻上,因為之前試圖反抗,這會兒小刺客雙手被綁,“所以是誰派你們來行刺的嗯,夜鳶?”

    說到最后那個名字的時候,十一眉角猛地一抽,一抬頭果然就看見倚在床畔的那個男人,唇角微勾露出個居心不良的笑。

    夜鳶這個名字是最后熙哥兒走得時候給十一取得藝名,畢竟怎么說也是流落青樓,為了接客得有個花俏的名字。

    裴初這會兒靠在床邊輕輕喘氣,因為翻身坐起的動作額頭上被疼出一片細(xì)密的冷汗,與在船上冷血廝殺宛若修羅的模樣不同。

    他現(xiàn)在長發(fā)散肩,衣襟下面纏著繃帶,寬松的衣領(lǐng)下還能看到他勁瘦的腰肢,與隱約可見幾處傷疤的鎖骨和胸膛。

    一副身經(jīng)百戰(zhàn)又委實病弱的模樣,怪不得熙哥兒一買下他,就被安放在這么一處還算寬敞華貴的屋子里。

    十一動了動被繩子綁起來的雙手,心里知道裴初留下自己是為了打聽出他幕后雇主的消息,但想也知道他不會回答的。

    他后槽牙輕輕磨了磨,冷冷的瞪著裴初,諷刺道:“堂堂的大理寺少卿倒是能屈能伸,對這里習(xí)慣得很,我該叫您什么?青霄君?”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聽到熙哥兒同樣為他取得藝名被叫出口后,裴初沉默了一會兒,捂著腹部的傷口沒有說話。

    但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一副被打擊到的樣子,沒過多久又泰然處之的點點頭,“既來之則安之。”

    他沒有再浪費時間追問十一背后的雇主是誰,轉(zhuǎn)過目光開始打量起這處房間。遇刺的時候已經(jīng)距離江南不遠(yuǎn),就算船毀墜江,兩人順流直下被沖上岸的時候應(yīng)該也不會出了江南。

    本來這次外放被貶,裴初領(lǐng)的巡江御史的職務(wù),然而官憑與任狀書都在船上丟失,如今身陷囹圄,一時半會兒恐怕真就難以脫身。

    第183章 全男朝堂·二十九

    這一年江南的雪下得格外的早,不過十一月初,天上鵝毛飄拂,紛紛灑灑給這十丈軟紅之地,鍍上一層清幽的潔白。

    樓下隱隱傳來歌聲,像是與在流連風(fēng)月陵的時候沒什么不同,只是昔日看客,如今卻成了戲中人。

    十一有些不耐煩的扯了扯身上過于錦繡鮮明的服飾,頭發(fā)被束成一串落在左肩,略微遮擋住臉上的疤痕。少年眼神凌厲,薄唇緊抿,一身橘黃外褂珠圍翠繞,內(nèi)襯鴉青色藤紋錦袍,猶如深秋銀杏般,顯出一種冷峻的張揚。

    只是刺客的本能是低調(diào)隱匿,如此花枝招展簡直讓十一渾身都不自在。他伸手摸了摸空蕩蕩的腰間,原本隨身攜帶的軟劍與匕首早就在遇難后被搜刮了個干凈,摸了個空的十一,只能暗自忍耐。

    兩人現(xiàn)在被看管起來,身上的傷也還沒好全,裴初腰上還纏著繃帶,手腕處也露出一截雪白,身上穿著一身青衣大袖,內(nèi)里是一件白色刻絲的袍子。

    很簡單的裝扮,然而他長發(fā)披散垂肩,微長的劉海柔和了臉龐的孤俊,腦后的發(fā)絲戴著一個嵌翡翠的扇形發(fā)飾固定,額心被人用淺綠與胭紅的顏料,點綴出一抹花鈿,沉靜如水,偏偏又好像是霧林里的妖魅成了精。

    屋子里的熙哥兒左右看了看,對兩人的裝扮還算滿意,也隱隱能察覺到十一身上帶出來的殺氣,他毫不在意的卷了卷繡帕,笑瞇瞇的眼角帶著點符合年齡的細(xì)紋,讓人看著覺得親切,眼神里卻不見絲毫笑意。

    “我知道你們不是普通人,只是如今你們既然已經(jīng)進(jìn)了伊人笑,便生是伊人笑的人,死是伊人笑的鬼,你們過去已經(jīng)與你們沒有任何瓜葛。”

    “聽明白了嗎?青霄,夜鳶?”

    熙哥兒身后跟著兩個精壯的打手,這段時間在裴初和十一的飲食里也摻了些軟筋散限制著他們的行動,因而在兩人面前,熙哥兒才如此有恃無恐,并且看樣子這伊人笑的背后更有著令熙哥兒具備足夠底氣的強(qiáng)大靠山。

    “啊,明白。”裴初散漫著眼神應(yīng)話,看上去心不在焉,但卻從始至終都是一副配合的樣子,從這些天的表現(xiàn)來看,熙哥兒將他們當(dāng)做了落難的江湖人。

    十一躲在后面白了一眼,倒也沒反抗的點了點頭,兩人的識時務(wù)讓熙哥兒和善了神色,他扯著帕子笑了一聲,道:“倒是比另外四個聰明了一些。”

    這說的自然是之前被云爹一同賣進(jìn)伊人笑的四個小郎君,雖然不知是被從哪里帶過來的,但一開始幾人都做出了一番頑抗,到最后的結(jié)果自然是被熙哥兒好好的收拾調(diào)教了一番。

    大概不是什么好事,因為熙哥兒對著兩人的配合甚至表現(xiàn)出些許遺憾。

    “令人不舒服的家伙。”

    熙哥兒走后十一冷冷的發(fā)表評價,屋子里燃著木炭,有些滯悶的空氣中裴初微微打開了窗戶,他不予置評,垂眸看向樓下的景象。

    六角的燈籠在冷風(fēng)中輕輕搖晃,樓下白墻黑瓦,小橋流水,廊橋枯柳被新雪覆蓋,偶爾三兩只小船漾開河面來往青樓接客。歌舞升平,一派江南盛景。

    “說起來江南從前好像是南王的封地。”裴初喃喃自語,側(cè)眸輕瞥望見十一臉上并無反應(yīng),不如說小刺客現(xiàn)在兀自有些煩躁。

    原本的刺殺任務(wù)失敗,不僅讓目標(biāo)活了下來,還一同受制于人,從小經(jīng)歷殘酷訓(xùn)練的十一,已經(jīng)很久沒落到過這樣難堪的境地。

    而今晚熙哥兒就打算讓幾個新人在伊人笑露面,幾個盛裝打扮的新人先是被帶到船上,繞著江水游覽了一圈,然后再是被帶回了伊人笑。

    就這樣知道伊人笑又來了一批新人以后,今晚的煙花地比平日還要熱鬧些,臺下人群涌動,賓客絡(luò)繹不絕。

    “青霄,你最后上臺。”被這樣囑咐的裴初莫名其妙的回了一下頭,實際上新人都是上場比較早的,最后的臺子一般都是留給名聲響亮的花魁。

    看著裴初的目光熙哥兒不以為意的笑了下,他掀開帷幔看著外面的舞臺平靜道,“前些日子?xùn)V歌死了,我總要捧個新的臺柱子,青霄你可別讓我失望啊。”

    他說這話時臉上仍舊笑瞇瞇的,旁邊的幾個人打了個冷顫,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這些天被熙哥兒調(diào)教的日子。十一嘴角微微下抿,偏過頭掩住對這人的厭惡,視線轉(zhuǎn)向裴初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對方臉上并無波瀾。

    好像和熙哥兒一樣,覺得這地方死人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哪怕死掉的曾經(jīng)是一個鮮活的,很有名望的花魁,他只是輕描淡寫的應(yīng)了一聲,點頭道:“自然,青霄必不會讓閣下失望的。”

    他看上去對自己身份適應(yīng)良好,十一眉頭微皺,一時不知道自己對裴初和熙哥兒哪個更厭惡一些。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這些所謂的朝廷命官,實際上沒幾個真正關(guān)心底層百姓的死活,視人命如草芥,而林無爭果然也如風(fēng)評中一般殘酷無情。

    十一掩下眼眸,心里又一次堅定了目的,哪怕是為了償還當(dāng)年那人的恩情。

    腿傷未好的十一走路還有些瘸,登臺表演的時候全程劃水,跟在其他幾個新人后面,拿著兩條彩綢舞得像個不會動的木頭樁子,要不是看他還有幾分姿色,臺下的倒彩就要將人淹沒。

    “小郎君這么害羞干什么,扭起來啊,你這樣以后還怎么服飾大爺啊?”

    “嘖,看上去是個野的,沒想到這么愣,別舞了,下來陪哥哥喝酒吧。”

    三兩污言穢語十一都當(dāng)做沒聽見,繼續(xù)隨便舞了舞就打算隨著幾人下臺,看他走路行動不便時,還有人取笑道:“原來是個小瘸子,怪可憐的,就讓哥哥好好疼疼啊。”

    這樣說著,離舞臺近的人突然伸手就要將十一拽下來,十一側(cè)身躲過,還算敏捷,但不防身后有人推了一把,十一一個踉蹌就要摔倒,卻又很快被人拽著胳膊撈了回去。

    少年的后背撞上一個不算柔軟的懷抱,身后人悶哼了一聲,緊接著是一陣低沉耳熟的輕笑,“夜鳶,招待客人要小心才行啊。”

    十一一抬頭就看見自己的目標(biāo)帶著一貫在他眼里惡劣懶散的微笑,裴初眸子輕瞥了一眼旁邊的新人,也沒說什么,替十一解圍以后就松開了他,讓他跟著幾個人重新回到了后臺。

    他挽著劍站在舞臺邊,出場還是有些早了,但既然已經(jīng)露了面便也不打算下去,用劍尖從之前調(diào)戲十一的客人桌上挑起一壺酒,踏著曲聲走進(jìn)了臺中央。

    之前那人愣了愣,隨著裴初的身影看過去,只見他一邊喝酒一邊舞起了劍花,他右手手腕纏著繃帶,時不時略過一截雪白,如同應(yīng)景,原本已經(jīng)停歇下來的雪花又在這時緩緩簌簌的落了下來。

    處在朱樓翠閣的中間,登臺的場子是半露天的,四周掛著明艷艷的燈籠,周遭堆著未消殘的白雪。舞臺上的人一劍驚鴻,突然就讓人啞了聲。

    青衣郎君當(dāng)酒歌,起舞四顧以笑和。

    錚錚曲聲漸入末尾,臺上的人收起了劍,一壺酒被他喝完拋在一邊,綁著繃帶的手腕擦拭嘴角,青衣大袖隨風(fēng)而舞,雪飄如絮,只見他額心的花鈿似妖似仙。

    寂靜的人群突然炸開,不知是誰往臺上扔出一顆綁著紅綢的鮮果,緊接著接二連三,裴初嘴角一抽,毫不猶豫的轉(zhuǎn)身下臺。

    而不遠(yuǎn)處,一處倚窗的樓閣里,黑發(fā)微卷的青年端著酒杯,擋下嘴角饒有興趣的笑容,“沒想到在這青樓楚倌,也能見到這樣的劍法,中原果然是個好地方。”

    青年的輪廓比起中原人來說更深一些,一身玄色衣袍,領(lǐng)口處繡著精細(xì)番花花紋,看著樸素又顯出一種低調(diào)的奢華,肩上披著一件狐裘,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氣勢。

    燈光下他褐色的眼眸透著一點如狼一般的藍(lán)灰色,目送著那人離開的背影,不由得輕笑一聲。

    他的身邊跟著江南湖州的知府齊如海,聽見他的話也笑道,“四王爺要是有興趣不如多留幾日,入京的事不急,也好讓我們多款待款待。”

    臨近年關(guān),周邊屬國都開始向大燕納貢,幾年前北狄在居庸關(guān)與大燕的對戰(zhàn)中戰(zhàn)敗,兩國暫時簽訂停戰(zhàn)協(xié)議友好往來,加上這些年北狄內(nèi)斗頻繁,一直處于劣勢的北狄每年都會向大燕進(jìn)行朝拜。

    只是今年來得人卻是北狄大皇子繼位后,被封為四王爺?shù)膯斡谶d,他比預(yù)計的時間更早進(jìn)入大燕,并且繞路來到江南。

    就是沒想到隨便逛個青樓還能遇見一個出乎意料的熟人,看樣子還受了不輕的傷,也不知道當(dāng)初那位讓他幾次慘敗的林將軍,怎么淪落到這么個處境。

    “不知剛才那位登臺的郎君是什么人?”

    單于遜狀似無意的問了一句,湖州知府也往臺上看了一眼,這會兒舞劍的人早就沒了影,但他還是答道:“應(yīng)該是叫青霄,伊人笑的新人,四王爺若是看中了,我把人叫來伺候如何?”

    “青霄”

    單于遜喝了一口酒,手中玩捏著碧瓷酒盞,指尖微紅,修長的指節(jié)被那濃烈碧色映襯得如同白玉,他唇角溢出淡淡的笑容,緩聲道:“不急。”

    這一次合該好好打個交道。

    而另一邊,裴初拿著一根煙桿叩了叩,捻著指尖的煙灰,別有所思的垂下了眼眸。

    第184章 全男朝堂·三十

    江南一向是個貿(mào)易繁華的地方,貨物流通蕪雜又稀奇,即使如此罌粟也算是少見,裴初捻著指尖的煙灰,面色平靜波瀾不驚。

    在伊人笑養(yǎng)傷的期間裴初并不是閉門不出,能下地的時候熙哥兒便帶著他和十一兩人游覽了一番楚倌的環(huán)境,期間裴初便發(fā)現(xiàn)伊人笑里有許多倌人都有抽焊煙的習(xí)慣。

    原本并不算稀奇,只是倌人們抽煙的次數(shù)過于頻繁且基數(shù)太大,并且后來又目睹了一個倌人斷煙后的反應(yīng),裴初意識到事情不對。

    他們這是進(jìn)了一個比原本想象的還要不得了的地方,裴初算是明白為什么在下江南的船上,會有人派那樣玉石俱焚的刺客前來刺殺了。

    只是十一的信息隱藏得太好,裴初幾次試探都沒有從他嘴里打聽到什么,或者說他只能看出來這背后的雇主,是一個對十一相當(dāng)重要,讓他死心塌地的人。

    但現(xiàn)在說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畢竟這小小的一處青樓成了龍?zhí)痘⒀ǎ闶腔⒙淦疥枺炔徽f京城中的人久未尋到他的消息怕是早就認(rèn)為他已經(jīng)遇難。

    就說現(xiàn)在他的身份若是暴露,在這江南之地,比起救援,先一步遭遇的絕對是殺人滅口。

    但奇怪的是,十一并沒有暴露出他身份的打算,或者說他甚至不知道他人派來刺殺裴初的理由,只是一根筋的認(rèn)為自己親手暗殺掉裴初,才算完成任務(wù)。

    這就很有意思了。

    裴初轉(zhuǎn)著手中的煙桿收進(jìn)衣袖,演出結(jié)束后裴初便在有些轟鬧的人群里被熙哥兒先趕回了房間,看對方笑盈盈的臉色就知道對他的表現(xiàn)很滿意,以至于臨走前還贈送了他這桿煙槍。

    顯然是一個以為能控制住他的手段。

    煙草被他燒了一點卻沒有吸,濃烈的香氣中裴初打開窗子通風(fēng)。十一住在外間,回房的時候被裴初以隨侍的名義從熙哥兒想要帶去陪客的隊伍中拉了回來。

    小刺客那時看上去已經(jīng)蠢蠢欲動的想要打碎茶盞,抹人脖子了。救人一命勝過七級浮屠,裴初也不想因?qū)Ψ降囊粫r沖動而連累自己。

    尤其是在這種,容易行差踏錯的情形下。

    ***

    送走單于遜的湖州知府松了一口氣,北狄四王爺來到江南的消息是未曾被他上報京城的,這次會面本就是避人耳目。

    只是想起之前的談商,齊如海微微皺眉,不由暗惱自己有些小瞧那位看上去過于年輕的北狄四王爺。

    那無疑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明明在幾年前的戰(zhàn)爭中元氣大傷,爭奪王位失敗,卻依然能夠自保且身居高位,游走在北狄朝政中,手握重權(quán)。

    這不免讓人更加驚嘆,當(dāng)初那個在戰(zhàn)場上將他打敗的林無爭,又是怎樣的智計卓絕。

    一直身處江南已經(jīng)有數(shù)年未曾進(jìn)京的齊如海,并沒有見過那個傳說中那個年少有為,運籌帷幄的林大人。

    而以后大概也是見不著了的。

    想到這里,齊如海緊繃的心情終于有些放松,他在江南經(jīng)營數(shù)十年,可不能被一個毛頭小子毀得一無所有,就算是有人想來分一杯羹,也別以為輕而易舉。

    房間的門突然被敲響,緊接著傳來熙哥兒的聲音,齊如海打了個酒嗝讓他進(jìn)來。

    “朧歌的尸體處理好了?”

    “您放心,已經(jīng)燒得灰都不剩了。”

    “那就好。”

    齊如海撐著額頭揉了揉太陽穴,嘴角兩撇修剪整齊的八字胡,看上去彬彬文質(zhì),儒雅斯文。

    他目光輕抬看著面前的老情人,熙哥兒臉上笑瞇瞇的,向來沒有笑意的眼睛里柔波似水,齊如海向他招了招手,熙哥兒走過去,伏在了他的膝頭。

    “你這次處理得很好,新找的人也不錯,但這次可要小心,別像朧歌一樣不識好歹了。”

    “唔,熙哥兒明白。”熙哥兒斂了斂眸,就像摸寵物一樣,齊如海的手揉捏著熙哥兒后頸,“不知大人可要見見青霄?”

    “嗯?”齊如海的手一頓,不知想起什么眸中精光一閃,輕笑道,“也好,再交給別人之前,總要讓我調(diào)教調(diào)教。”

    ***

    “努達(dá)爾。”

    從廊橋下走下來,單于遜踢了一腳路邊的石頭,江南水鄉(xiāng),就算是冬日的冷風(fēng)也帶著幾許的溫柔。

    白雪覆蓋著黑檐,燈火琳瑯璀璨,是與大漠的曠野荒原完全不同的細(xì)膩婉約。

    單于遜褐色的眸子映著這幅盛景,走在身邊的努達(dá)爾恭謹(jǐn)?shù)膽?yīng)了一聲,“在。”

    本以為單于遜會有什么吩咐,等了半天卻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還停留在不遠(yuǎn)處的懸燈結(jié)彩的伊人笑上面,努達(dá)爾不明所以的喚了一聲,“主子?”

    “這次江南之行真是比我以為的還要有趣,若我趁機(jī)報仇雪恨,算不算落井下石?”

    狐裘的絨毛在風(fēng)中撓著臉,單于遜看似深思熟慮的摸起了下巴,黑色卷發(fā)露出他左耳帶著一枚箭翎狀的耳墜。

    這是他刻意用當(dāng)年那支射中他胸口的箭羽做模子打造出來的,為了時刻讓他謹(jǐn)記那天的慘敗與恥辱。

    當(dāng)初的交鋒,單于遜不僅在對方圍捕下身受重傷,回去以后更是如陷泥潭,麻煩不斷,幾次都是死里逃生,兩人之間可謂具有深仇大恨。

    努達(dá)爾在單于遜與齊如海談話的時候護(hù)衛(wèi)在外,因而也沒見到那場新人表演,一時沒聽懂單于遜在說什么,但他還是應(yīng)道:“若是有仇,主子做什么都是應(yīng)該的。”

    努達(dá)爾不可避免的想起了他們的頭號敵人,正是因為當(dāng)年戰(zhàn)敗的影響,才讓主子錯失王位,努達(dá)爾每次想起來都恨的咬牙切齒,但不可否認(rèn)這幾年來,他家主子變得更加成熟善斷。

    單于遜笑了笑沒說話,踱著步子往回走,兩人并沒有住在湖州知府安排的住處,而是以商人的身份住在異族人聚集的坊市里,他嘴里哼著剛才在楚倌里吟唱的婉約詞,跑調(diào)跑得像野馬急奔。

    雪停以后明月從烏云里露了出來,單于遜抬頭一看,突然有些晃了晃神,這些年來劍戟森森,年少初遇的月光,回想起來好像比不上他一雪前恥的執(zhí)念了。

    但總該去見見的,不管是哪個人。

    ***

    裴初著涼了,他體質(zhì)一向弱,如今還受了傷,一場雪中舞劍回來就發(fā)起了燒。原本想帶他去見齊如海的熙哥兒有些無語卻只能暫時作罷,將這顆精貴的搖錢樹好生將養(yǎng)著。

    十一的腿傷好得差不多了,卻故意瘸著腿走路,跟在裴初身邊成了他的隨侍,但平日里莫名很受館內(nèi)其他人的排擠,十一覺得簡直憋屈。

    久在淤泥里的人大抵如此,滿身臟污就見不得別人身上的干凈,十一其實也能明白,這是因為他受著一人庇護(hù)的恩情,而產(chǎn)生的嫉妒。

    這也是十一望著那人熟睡的臉龐卻久久未曾下手的原因,他看起來毫無防備,明明身邊就是一個之前還在互相廝殺,現(xiàn)在也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刺客。

    手里的毛巾擰干,十一煩躁的將它丟在裴初的額頭上,‘啪’的一下,裴初被拍醒。

    他懶洋洋的從床上坐起身,溫?zé)岬拿頋L落下來,在快要掉到被子上之前,被他伸手接住,修長如玉的指尖握住白帕,一身寬松雪白的中衣下,他的繃帶少了些許。

    黑發(fā)散在肩頭,裴初又將帕子扔回了水盆,“打聽到了些什么,夜鳶?”

    十一眉角一跳,板著臉冷笑道:“你就不能不叫我這個名字?”

    “我又不知道你的本名叫什么。”裴初將頭發(fā)扎了起來,聲音有點啞,因為曾經(jīng)落水的緣故,每到冬日他就會發(fā)燒,這么多年來,他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因而看著虛弱,卻也不太影響他的行動。

    十一聽著他的話沉默了一會兒,不太想說其實自己沒有本名這樣的話,因而回答起他先前的問題,“這里人的嘴被那個熙哥兒管教得都很嚴(yán),但我們現(xiàn)在住的屋子好像就是曾經(jīng)那個叫朧歌花魁房間。”

    裴初頓了一下,點了點頭,十一走到暖爐邊加了兩塊木炭,慢慢升起的暖意讓裴初揚了一下嘴角。

    十一垂眸沒有注意,臉上的表情卻格外冷峻,年少意氣,修眉俊目,只是臉頰上的傷疤顯得過于突兀猙獰,就像一幅俊美的畫被撕裂了一道口般讓人遺憾。

    “還有就是朧歌的死好像很不尋常,伊人笑諱莫如深,聽說連尸體都是挫骨揚灰。”

    “好像是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情。”在受人排擠的情況下,還能不動聲色的打聽到這些消息,可以說十一的暗探素養(yǎng)很高了。

    “夜鳶,你要不棄暗投明,以后就跟著我混算了。”裴初坐在床上說得半真半假,手肘撐在膝蓋上懶倦的拖住下巴,十一回頭看他,兩人視線相撞。

    小刺客淡灰色的眸子里一如既往的帶著點輕嘲,他回道:“你怎么知道你就是明,我就是暗?”

    裴初眼睫一眨,思緒蹁躚又被他盡數(shù)收攏,他微微喘了一口氣,弱不可察的嘆息就像是老舊的木梁不堪重負(fù),但唇角的弧度依舊清淺如風(fēng),“是啊,你說得沒錯。”

    第185章 全男朝堂·三十一

    從熙哥兒把煙桿送到裴初手里的時候,裴初便知道這地方不能久待,但若沒辦法將這里的事調(diào)查清楚恐怕也難以脫身。

    裴初攏著寬袖倚在床邊,熙哥兒正在和他說話,和藹可親的表示是來看病,實際上是來試探他能否接客。

    畢竟凡事都要趁熱打鐵,前不久裴初一番造勢風(fēng)頭正盛,自然有數(shù)不清的人想要打探他的消息見上一面,熙哥兒看著裴初的眼神如同看著一棵搖錢樹。

    輕裊的煙霧緩緩從床帳里飄了出來,修長素白的手指捏著煙桿,裴初低咳了幾聲,旁邊原本正滔滔不絕說著哪家哪家公子對他念念不忘,一見鐘情的熙哥兒停了下來。

    他偏頭看了床上的青年一眼,一張白面紅唇降點,彎眸笑了笑,問道:“如何?這煙草合不合你的味口?”

    裴初咬著嘴里的煙槍目光迷離,他緩了一會兒,才嗓音沙啞的輕笑道:“確實是難得的珍品,不知能在哪里獲得?”

    窗外雨絲夾著雪,炭火悶熱,白煙飄渺中床上人的神情有些模糊不清,熙哥兒端著茶水潤著喉嚨,面對裴初笑得溫潤可親,“你以后想要直接同我說就是了,自家人總不會占你便宜。”

    裴初叩了一下煙槍不再說話,熙哥兒繼續(xù)坐了一會兒后便也離開了房間。沒過多久十一從外面回來,將手里提著的巴掌大的紙包扔給了裴初。

    裴初反手接住,那根細(xì)長的煙桿被他扔到一邊,他胸腔劇烈震顫的伏在床上咳嗽著,一直過了好半響才終于停了下來。

    被刺激出來的生理鹽水模糊了眼前的視線,裴初撐著腦袋將垂落眼前的發(fā)絲捋到腦后,神情懨懨的看向十一。

    十一被他盯得有些發(fā)毛,煙草其實不是原來的煙草了,不知是被十一從哪兒抓來的偽劣品,辣得裴初嗓子疼。

    這會兒他撐著額頭,白衣大袖,寬肩細(xì)腰,看上去昏昏沉沉,一雙黑眸目有波光,頹而不靡。十一對上他的視線就像猛地跌進(jìn)了一片迷霧深潭,指尖動了動,慌亂與殺意都生了出來。

    “你這么盯著我做甚?”他語氣不怎么好的問道,裴初捏著手里被他扔過來的紙包,無可奈何的轉(zhuǎn)過頭,啞聲回:“夜鳶啊,就算你想殺我,也別用這種手段,壞嗓子。”

    “你活該。”十一沒什么同情,一身青衣隨侍的打扮,扎著個短馬尾,面無表情,格外冷酷。他心里焦躁得很,這些天里他實際暗殺過裴初數(shù)次,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每次失敗后都被裴初要求辦一件事。

    裴初借此協(xié)作,獲得了不少線索,但做刺客做到十一這份上,簡直憋屈。此刻紙包里裝著的是兩副退燒藥和醒神藥,兩人重新配了配,早就配出了軟筋散的解藥。

    如今十一留在這兒是為了殺他,裴初留在這里是為了辦案也是為了保命,現(xiàn)在的江南于他而言,算得上是步步雷池,危機(jī)四伏。

    冬日里的天色黑的早,酉時起便是紫霞映明,星辰寥落,裴初從床上披衣而起,活動著臥床一天有些酸軟的身子。

    他并未束發(fā),青絲長發(fā)披散在身后,散漫又落拓,從抽屜里撿出火折子,裴初走去一盞一盞的點亮屋里燈。十一就站在他的身后看著他的背影,霞光燭火,冬雪可親,青衣人的影子走在竹簾間頎長纖細(xì)。

    十一袖中的手掌心忽而握了握,不知什么時候藏了一把短刀,“喂,你為什么當(dāng)官?”

    十一語氣平淡,仿佛只是一句閑來無事的隨口搭話,裴初點燈的手指微頓,燈火如豆在輕輕跳動,墨玉般的眼瞳里映著火光,他想起幾年前的太和殿,又想起更久以前,在他回憶里遙遠(yuǎn)得如同過客的前生。

    “倒也不是我想當(dāng)官”

    青年從喉嚨里哽出一句呢喃,字語低沉的像是在泣血,偏偏他面色懶散得很,眼角眉梢盡是慵疏。

    十一一直觀察著他,聽著他的回答有些愣,他其實分不清裴初是個好官還是壞官,對于一個刺客而言,這些好像也不重要。

    可是十一曾經(jīng)遇見過一個好官,那人憂國奉公,安民濟(jì)物,皎若明月,好比神仙,與一身虎狼聲名,無法無天,放浪形骸的林無爭截然不同。

    眼前人并不像一個好人,卻也不像一個壞人。

    他如果不是官該有多好

    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念頭,下一刻又被殺念掩蓋。

    悄無聲息的來到裴初身后,十一動作迅速的將手中的短刀刺向目標(biāo)的后心,千鈞一發(fā)的時候被裴初偏身躲了過去。十一早有所料的改變刀勢削向裴初的下巴,一縷發(fā)絲被削了下來。

    裴初仰頭垂眸,勢如閃電的伸手去奪十一的短刀,但少年成長得很快,幾次交手下來仿佛已經(jīng)摸清了裴初出手的套路,刀勢變化迅疾,轉(zhuǎn)刀一橫便刺向裴初的手腕。

    兩人頃刻間在狹窄的室內(nèi)交手?jǐn)?shù)個回合,十一狠了心要取裴初性命,他身手本就敏捷,天資卓越,每次交手都有長進(jìn),裴初這一次是花了些時間才將十一制服。

    說出來連裴初自己也不清楚,但本能里他掌握的功法千變?nèi)f化,縱使一段時間被人摸清了套路,他也能很快的變一套招式。

    這會兒他將十一握著短刀的手按在了墻上,小刺客整個人也被他放倒在桌案旁的墻角,裴初單膝跪地?fù)踉谒砬埃皖^間兩人的呼吸仿佛近在咫尺。

    “你又輸了。”裴初的身高比十一高上一些,燈火落在身后,打出一片陰影,十一抬頭看見發(fā)絲下他喉結(jié)滾動,笑聲低沉的喊出他的名字,“夜鳶。”

    十一眼睫一顫,手中的刀松了又緊,被他禁錮在掌心里的手腕動彈不得,有些發(fā)燙。只能目光一寸一寸的往上挪,從他淡粉的薄唇,移到筆挺的鼻梁,再撞進(jìn)那雙漆黑靜謐,深若古井的眼眸。

    他心中莫名鼓痛酸脹,帶著一點煩躁,想要轉(zhuǎn)過頭,又不肯服輸,只能硬邦邦的道:“那你這次想要我做什么?”

    他看上去不甘得很,唇角緊繃的抿成一條直線,少年郎淡灰色的眼眸里映著眼前人幽暗不明的影子,好像有什么在淺淺醞釀,空氣里彌漫著這人身上的藥香,十一望見他嘴角一開一合,聽他道:“你走吧,幫我找一個人,然后就別再回來了。”

    小刺客呼吸一沉,脊背猛地繃直,惡狠狠的瞪著他,但過了半響,他卻只應(yīng)了一聲,“好。”

    說到底這樣才是正確的,一個只想刺殺他的刺客不應(yīng)該留在他的身邊。一個該是被他刺殺的目標(biāo),他也不應(yīng)該陪在身邊。

    十一握著短刀起身,他最后看了裴初一眼,窗臺邊上黑發(fā)隨風(fēng)飛舞,他臉頰上的傷疤若隱若現(xiàn),冰冷倔強(qiáng)的神情,也與船上暗殺他時一模一樣。

    什么話語也沒有,十一踩著窗臺走了,或許下一次見面又是你死我活,又或許兩個萍水相逢的人,永遠(yuǎn)也不會再見面。

    裴初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漸漸黑沉的夜色中,滿室空蕩,又只剩下他一人身陷虎潭。裴初捋了捋亂糟糟袖子,目光微垂掩下滿目算計。

    ***

    幾日后,熙哥兒將青霄送到了湖州知府的府上,齊如海早年喪夫,再未續(xù)弦,表面上端著一副情深如海的作態(tài),私下里卻是寵侍無數(shù)。

    按照慣例,伊人笑里的臺柱子在正式接客以前,總要先送到他這里。裴初是被蒙著眼睛抬在轎子里帶進(jìn)來的,雙手被綁著,又是一副盛裝打扮。

    “過了今天,你便是一步登天,伺候好了,夜鳶的事情,我就暫且放你一馬。”

    十一離開的事情到底是在伊人笑里引起了一番動亂,即使裴初極力撇開自己的嫌疑,聲稱十一是個忘恩負(fù)義的白眼狼,否則沒道理隨侍跑了,自己還留在這兒。

    熙哥兒不管信沒信,對伊人笑里逃了活口的事情還是深感惱怒,一番脾氣下來,對裴初也動了處罰。這會兒揪著裴初的衣領(lǐng)在他耳畔邊說話,還能看見他脖子上,被鞭子抽出來的紅痕。

    大部分處罰是裹在被子里不留傷的,這道鞭痕還是不小心抽中的,在白皙細(xì)膩的脖頸上格外明顯,這會兒他被黑布蒙眼,輕輕抬頭,落在旁人眼里的模樣,孤塵俊逸卻莫名誘人。

    他看上去沒什么力氣說話了,直到熙哥兒將他送進(jìn)房間,裴初才摘下眼前的黑布,雙手還是被捆著的,他略微抬眼打量起屋子的布局。

    看上去就是一個比較普通的房間,素雅簡潔沒什么華麗的裝飾,窗戶上映著明月照下來的枯枝樹影,顯出一片冷清蕭瑟。

    前幾天被熙哥兒斷了煙,他還得裝出一副成了癮的戒斷反應(yīng),慘是慘了點,但好在熙哥兒信以為真,自以為將自己掌握在了手心,還是依照計劃將他送到了這里。

    裴初挑了挑眉,靜靜的坐在床邊等待,沒一會兒腳步聲從屋外傳來,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第186章 全男朝堂·三十二

    本以為進(jìn)來的會是齊如海,沒想到卻是單于遜。

    房門打開,率先看到的是被冷風(fēng)吹進(jìn)來的氅衣的絨毛,緊接著是一雙金線滾邊的駱皮登履靴,裴初略微覺得有些不對勁的直起身子,一抬頭就看見已經(jīng)跨進(jìn)門里的北狄王爺。

    裴初:“”

    四目相對,單于遜好整以暇的笑了一聲,“林大人這是什么表情?”

    失算的表情

    裴初偏過頭,只覺得眉角一抽一抽的疼,如今的北狄四王爺威名赫赫,一身藏藍(lán)色圓領(lǐng)袍,雪狐鑲邊的青色捻金猞猁皮鶴氅,雅人深致,黑色卷發(fā)下,左耳帶著一枚箭翎狀的耳墜。

    反手將房門被關(guān)好,單于遜慢條斯理的走近裴初,對著他雙手被捆的狀態(tài)假惺惺的同情道:“幾年不見,林大人怎么混得這么落魄,難不成是被大燕朝庭卸磨殺驢?”

    “哪里,倒是四王爺現(xiàn)身江南,胃口不小。”調(diào)整回心態(tài)的裴初回答得不緊不慢,被捆縛的雙手落在膝上,乍一看好像沒什么落人下風(fēng)的姿態(tài)。

    單于遜笑了一聲,目光興致勃勃的圍著他打量,幾年前刀光血影,烽火連天,時到如今好像還能聞到彌漫在兩人之間的硝煙味。

    “真是什么也瞞不過林大人。”單于遜不知是贊是諷的說了一句,璇身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勾起桌上的白瓷酒壺倒了一杯酒,淺嘗一口后覺得就像喝白開水一般沒滋味,只能索然無趣的放下。

    “聽說林大人也吃了不少苦,你難道想算在我頭上?”鋒利的劍眉下,那雙褐色的眼眸輕微上挑,如狼似鷹,對上裴初古井一般的視線,顯得有些咄咄逼人。

    裴初手指叩住手腕的繩結(jié),面上的表情不動聲色,同樣眉梢輕挑,聲音低啞穩(wěn)重:“北狄商人這些年販賣進(jìn)中原的貨物,我不信四王爺不知道。”

    面對面的兩人好像是打算坦誠相待,又像是在爭鋒相對,本以為對方在伊人笑里人手匱乏,舉步維艱,卻沒想到還是查到了這一步,單于遜一時有些不知道是該贊嘆對方的本領(lǐng),還是該警惕對方的手段。

    他摩挲著下巴略微沉思,對上那雙眼睛時卻沒什么心虛的笑道:“就算如此又怎樣?說到底我們只是提供藥材,制作出這種害人的東西的,可是你們中原人。”

    他從懷里掏出一袋煙袋在裴初面前晃了晃,里面裝著能夠讓人成癮的煙草,制作的原料是罌粟,這原本是從北狄進(jìn)貨用來制作麻沸散之類的藥材,不知什么時候卻被人研究成這種難以戒斷的煙草,用以控制伊人笑的倌人。

    目前危害尚未擴(kuò)大,但長此以往恐怕是個毒瘤,尤其還是北狄人似乎想要參與一腳進(jìn)來。

    裴初留在伊人笑本來就是一邊搜集證據(jù),一邊打算借機(jī)接近齊如海將其活捉,但這會兒單于遜的現(xiàn)身卻是打亂了裴初的計劃。雖然查到北狄商人的線索時他就有所警覺,卻沒想到單于遜會這么大膽在他面前露面。

    照這樣情形下去,他怕不是被滅口?。

    更何況從單于遜居庸關(guān)落敗,被裴初算計害得錯失王位開始,兩人之間就是深仇大恨。

    在這一局里占據(jù)了上風(fēng)的單于遜好像心情很好,他將煙袋拋在一邊,貌似才反應(yīng)過來一般從椅子上起身湊近裴初:“說起來,他們今天將林大人送過來是為了什么呢?”

    “青霄?”

    北狄人的身材普遍要比中原人高挑健碩,單于遜突然湊過來時壓迫感很強(qiáng),就好像一只狼王突然鎖定住自己的獵物,裴初本能的想要退出對方籠罩的領(lǐng)域,下一刻卻被推倒在床鋪,石青色的床幔映在了裴初的瞳孔。

    他身上的披著的狐裘被散開,露出里面的被熙哥兒精心裝扮的衣著來,這在冬日來說是有些輕薄暴露的,青衣白袍,胸口敞開處隔著一層白紗,若隱若現(xiàn)的擋住衣襟下精壯結(jié)實的胸膛,發(fā)絲遮掩下,還隱隱能看見他脖子上的鞭痕,就像一條誘人探究的紅蛇。

    單于遜實際只是想嚇?biāo)幌拢@會兒反倒是自己愣了神,他伸出手掌掀開裴初的頭發(fā),冰涼的指尖摩挲過裴初脖子上的傷痕帶出一點刺痛。

    裴初眉頭輕蹙撇過了頭,抬起手擋住了單于遜撫摸他傷痕的手掌,但手腕上纏著的繩索,就像一個有待拆解的禮物,他猶不自知,只是目光冷清的開口道:“還請四王爺自重。”

    單于遜想起伊人笑的雪夜里他持劍獨舞,艷驚四座,卻凜然而高不可犯,眼睫一眨,又記起烽火狼煙下,他挽著長弓射倒北狄旌旗,寂寞如刀鋒,荏弱不勝衣的模樣。

    心里仿佛有熱血在鼓動,沸騰至四肢百骸,也不知是秉著一雪前恥的念頭,還是情不自禁。他忽而低頭用犬齒咬住裴初的耳垂,唇齒磨吮,對方身上彌漫的藥香比酒的味道更加深入人心。

    “林子瑯,你要不要和我回大漠,做我的將?”

    他突如其來的起了招攬之意,暗地里單于遜自然打聽得到裴初遇刺的消息,哪怕消息在外封鎖嚴(yán)密,加上近兩個月的搜尋始終沒有結(jié)果,不少人已經(jīng)默認(rèn)林無爭遇難。

    這時候就算裴初真的身死也無人知,便是把他帶回大漠,也不會引起什么麻煩。

    裴初耳垂一痛眉頭深蹙,帶著濕意的熱氣噴灑在耳畔讓他寒毛微立,深呼一口氣,手腕一抖繩索被他掙開,緊接著翻身而起,裴初毫不猶豫的反手勾住單于遜的脖子將他掀倒在床上。

    天旋地轉(zhuǎn)間,單于遜被人用膝蓋抵住胸膛,頎長玉立的青年一邊單膝跪在他身上,一邊漫不經(jīng)心的扯下手腕的繩索,隨口應(yīng)答:“道不同不相為謀的道理,四王爺不會不懂。”

    是棋逢對手,也是恰逢其會,就像兩匹兇猛的野獸想要分出個勝負(fù),決出主權(quán),單于遜伸手去拽裴初肩膀,也不管胸口的力道是不是要將他的心臟壓停,一邊抵住對方的膝蓋,一邊拽住他的衣領(lǐng)草原勇士的摔跤技巧在這一刻發(fā)揮到了極致。

    他想打敗他。

    一直都想。

    脆弱的床架很快就在兩人的角斗中成了廢墟,裴初和單于遜你來我往,但打到后面越來越不對勁。裴初身上的衣料十分單薄,單于遜扯一件碎一件,精壯窄瘦的腰間被人揩了油,裴初面無表情的一拳錘在單于遜的下巴上。

    單于遜臉上吃痛,也不客氣的在他腰上狠掐了一把,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他從來不算什么正人君子。

    這場架越打越荒唐,單于遜呼吸微沉有些流連,身體的某處像是火燒,不合時宜的情欲就像野火燎原。裴初先前船上的傷只是好了個七八,后面又被熙哥兒折騰了幾日,在短時間不能制服對方的情況下,有些漸漸落了下風(fēng)。

    單于遜發(fā)現(xiàn)了,他抓住機(jī)會再次將人反壓在身下,床榻破碎,兩人身在狼藉當(dāng)中,裴初基本上已經(jīng)衣不蔽體,上身□□著倒在帷幔之間。

    裴初的世界觀說到底與這個世界的人并不相同,他沒覺得有什么羞恥赧顏,反倒坦蕩得緊,目光微掀還沒有意識到事情不對。單于遜喉結(jié)滾動,心尖滾燙,旖旎春光中,手掌心里是那人凌亂的發(fā)絲。

    今夜的月光凄涼慘淡,屋子里燭火曖昧,裴初坦蕩的眼神反倒像是催化劑,色授魂與,風(fēng)情蕩漾,意亂魂迷之際,屋子外面卻突然傳來了兵戈動蕩和急促馬蹄聲。

    單于遜一頓,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裴初也一下放松了身體倚在了廢墟里,他身上的疤痕新舊交錯,卻并不影響美觀,孱弱落魄,眼神不羈,總有種矛盾疏倦與深沉。

    最后一刻,單于遜到底是松開了手,“你們中原人都是這么狡猾的嗎?”

    低沉的聲音貼耳而入,帶著幾分咬牙切齒,裴初微微仰頭,懶散的聲調(diào)似笑非笑,“比不上四王爺足智多謀。”

    一錯而過的交鋒短暫迅速,就好像當(dāng)年沙場敵對,每一次以為占據(jù)上風(fēng)的單于遜,最后的結(jié)果總是讓他措手不及。

    房門再次被撞開的時候,屋子里只剩下裴初一個人,窗戶洞開,單于遜及時脫身,冷風(fēng)吹了進(jìn)來,裴初嗓子沙癢的咳嗽著,然而門口站著的身影卻讓他有些意外。

    是秦麟。

    屋子里的燭火被風(fēng)吹熄了大半,明亮的月光如水,從那半扇打開的門扉中傾泄下來,月光中那身靛藍(lán)披著玄甲風(fēng)塵仆仆,他站在門口看著屋子里人,影子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長。

    因為夜色的緣故裴初也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卻仿佛有一種久別重逢的陌生,裴初清楚自己這會兒的狀態(tài)過于狼狽頹廢,扯下床上帷幔聊勝于無的擋了擋。

    剛想起身就見門口的人退了出去,沒過一會兒又見他手里拿著一身衣物走了進(jìn)來,衣襟敞開披在了裴初肩上,秦麟沉穩(wěn)的聲音響在耳畔,“抱歉,我來晚了。”

    裴初微一側(cè)頭,朦朧的月光里望見將軍一臉疲態(tài),瞳孔微沉,晦澀不明,低沉暗啞的話語,似乎禁錮著一頭野獸。

    第187章 全男朝堂·三十三

    裴初整理好衣衫從屋子里出來的時候,四處散落著捉拿犯人的士兵。

    單槍匹馬進(jìn)入湖州知府的府邸,自然不是裴初莽撞,此前裴初讓十一找的人便是前年駐扎在廣德府清除水匪的秦家軍同僚。

    出于從前與秦家的情誼,這大概是他在整個江南唯一能夠信任,且能請得動的救兵,卻沒想到來的人直接就是秦麟。

    裴初失蹤以后京城一直派人尋找,秦麟更是主動請纓加入救尋的隊伍,這兩個月以來不知疲倦的沿著江南水岸搜尋著裴初的蹤跡,最終在廣德府遇見了前來報信的十一。

    他第一時間趕來救援,同樣也收到了湖州知府犯罪的證據(jù),來的時候便將整個知府府邸包圍了起來,然而一時卻并沒有找到齊如海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察覺不對,提前逃跑了。

    這會兒守在院子里的秦麟,聽見身后傳來的動靜時回頭看了一眼,裴初正在用發(fā)帶將散落的頭發(fā)綁成馬尾。他身上穿的是秦麟備用的衣裳,一身靛藍(lán),略微有些寬松的領(lǐng)口還能看見脖子到胸口有一條醒目的鞭痕。

    秦麟按住腰間劍柄的手緊了又松,院子里種了幾株寒梅,清冷的幽香浮動,月光灑在兩人之間。

    裴初倚在門口有些松懈下來的疲倦,腹部還未好全的傷口隱隱作痛,他一手捂著腰望著秦麟道謝,“這一次,多虧你及時趕來。”

    及時嗎?

    秦麟看著站在門口的人,想起他衣衫不整倒在床榻間的頹廢,身上的傷疤錯錯落落,脖子上的鞭痕如同侮辱。他聽說他被賣進(jìn)青樓,扮成倌人搜集證據(jù),獨自斡旋在虎潭之間,他卻直到現(xiàn)在才姍姍來遲。

    時隔良久,這是他們自風(fēng)月陵以后的第一次碰面,或者說對裴初而言是這樣的,秦麟又想起他去提親的那天,站在青衣巷的巷尾,望見裴初從花轎里牽出阿愔進(jìn)了家門。

    在他以為他們共赴巫山之后。

    “無爭”

    嫣紅的梅花落在地上,隱沒于殘雪與月色之間,秦麟斂了斂眸,他此刻喉嚨里其實壓著很多話。

    他想告訴林無爭,他失蹤以后自己有多擔(dān)心。他又想問,他為什么要娶阿愔?他想和他說祠堂里發(fā)生的事,他想說他求了父親同意與他結(jié)親,他想對他負(fù)責(zé),他想和他長相廝守,白頭偕老。

    在得到他的消息后他拼了命趕來,在推開房門之前他手都是抖的,他一直覺得以無爭的睿智與實力不會讓自己有什么事,可當(dāng)真看見他一身落魄頹靡,未著寸縷,滿身不堪時,他又恨自己的自己以為是。

    他明明發(fā)誓要護(hù)好他,他卻未曾護(hù)好他,指甲嵌進(jìn)掌心,鮮血掩進(jìn)夜色里,秦麟以為裴初受了欺負(fù),卻又不敢開口怕傷害到對方的驕傲。

    直到沉默半響,裴初才終于聽到了秦麟的后話,“我若向林家送去婚書,你可愿意與我結(jié)秦晉之好?”

    他隱忍著,聲音有些微啞,但終是將那天沒有說出口的話說了出來,哪怕他已經(jīng)娶了阿愔,哪怕

    裴初聞言愣了一下,沒理解過來,下意識回答一句,“子璇還小”話說到一半,他才終于反應(yīng)過來,望進(jìn)秦麟的眼睛。

    風(fēng)月陵的事裴初一直以為他有著記憶,他們之間無事發(fā)生,也沒什么清白與不清白。后來他娶了阿愔,雖是侍君卻基本也是對外宣示斷了姻緣,卻沒想到秦麟終究是存了心思的。

    裴初早就知道這份心思,在他因為暖情酒神志不清,向他喃喃求解的時候。可裴初也知道,自己擔(dān)不起這份心思,先不說朝中政局水深火熱,步步驚心,便說他自己也從來不是一個良人。

    熾熱的真心向他靠近,只能看見一片大火燃燒后的斷井頹垣,與蒼煙余燼。所以他若無其事面不改色,從秦麟不閃不避的目光中移開了視線,聲色平靜道:“他的婚事我做不了主。”

    秦麟的雙手猛地握緊成拳,他知道他在故作不懂,答非所問,但真真切切的自己是被拒絕了,無所轉(zhuǎn)圜。如同一把尖刀插進(jìn)心臟,一段無人所知的風(fēng)月往事,被悄無聲息的扼殺。

    在此一刻,他的誠懇與執(zhí)著,好像一個笑話。

    涼薄的雪花不知不覺的落下,空氣中只余一片難言的靜謐。恰在這時屋頂傳來重物滾落的聲響,搜尋良久都沒有被人找到的湖州知府齊如海,五花大綁的從屋頂?shù)袅讼聛恚瑑扇说乃季w被打斷。

    裴初從屋檐下走出來,一抬頭就看見屋頂上蹲著的黑衣身影。

    是十一,小刺客黑衣蒙面,利落的短馬尾在冷風(fēng)中輕輕晃蕩,額前的發(fā)絲遮掩住那雙若明若暗的眼眸。風(fēng)雪圓月下,他蹲在屋頂與底下的裴初對視,聲音悶在面罩底下甕聲甕氣,卻是道:“我不欠你什么了。”

    裴初眼睫一眨,他伸腳踩著掉在地上的齊如海翻了個面,對方一身不起眼的便裝,鼻青臉腫,大概是在想要逃跑的過程中被十一逮了回來,確實是幫了他一個大忙。

    裴初這次下江南以前便調(diào)查過所有的官員資料,齊如海算是在將江南穩(wěn)扎穩(wěn)打,一路從縣官升到了知府。

    數(shù)年來表現(xiàn)得中規(guī)中矩,并沒有特別出色的功績,卻也沒什么劣跡,因而任職知府后多年既無升遷,也無貶謫。

    卻不想深藏不露,在江南發(fā)展出這么一個不容小覷的地下產(chǎn)業(yè)鏈,要是讓他逃了,無異于他這兩個月白受這么多苦。

    他只是沒想到十一還會回來,走到裴初身邊的秦麟同樣看見了屋頂上的十一。他不是傻子,早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便察覺到他不同尋常的身手和殺氣。

    只是之前沒時間計較,這會兒再次見面,秦麟反應(yīng)過來,對方很可能就是這次行刺裴初的殺手之一。雖不知他是否和裴初達(dá)成了什么協(xié)議,但此刻秦麟握緊了手中的劍,有心想將對方拿下詢問出背后雇傭的主謀。

    劍刃剛推出兩寸又被裴初按了回去,秦麟偏過頭望著他的側(cè)臉,卻見他依舊望著十一。小刺客還是那一副諷刺不屑的眼神,帶著些沉默和冷厲。

    他的視線同樣落在裴初身上,寒風(fēng)料峭,蕭索冷寂,隔著朝堂命官和江湖殺手兩道界限。他看上去很認(rèn)真,聲音平淡好像是自言自語的鏗鏘和堅定,“下次見面,必是你死我活。”

    他終是記得自己的任務(wù)和職責(zé),裴初眉角輕挑,仰頭看他,嘴角依舊是那一副讓人琢磨不清且散漫的笑意,“不妨回去與你們頭領(lǐng)說一聲,林某擇日拜訪。”

    十一身體一僵,冷哼一聲,轉(zhuǎn)瞬間消失在屋檐上。秦麟在這時將劍收好,忽而問道,“你知道他背后的主使是誰?”

    他看上去已經(jīng)收斂好了情緒,與往日辦公時與裴初相處沒什么不同。只是抹額下一雙眼眸,暗沉得不透光。

    裴初輕輕嘆了一口氣,面上的表情是不動聲色的,望著地上的齊如海道:“不過一枚棋子,遭人利用,怕是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為誰賣命。”

    ***

    齊如海大概不會想到他的罪證被查出來,是多虧了朧歌的一封血書。熙哥兒在朧歌死后便以為再無大患,將原本朧歌的房間讓給了裴初。

    而朧歌大概是在身死以前就預(yù)感到了自己大難將至,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下藏起了這封記錄了多年來,齊如海利用伊人笑的掩護(hù),犯下諸多罪行的訴狀。

    就是這封訴狀最后被裴初找了出來,并以此為線索,迅速的搜集到湖州知府犯罪的證據(jù),從人口買賣到逼良為娼,再到販賣禁煙,官商勾結(jié),魚肉百姓,政/治腐敗,罪行累累。

    但這原本應(yīng)該還只是冰山一角,裴初知道這背后支撐齊如海這么做的恐怕還有一條大魚,但在繼續(xù)深查時,齊如海卻畏罪自殺死在了獄牢。

    很眼熟的做法,就像當(dāng)年綁架小皇帝的綁匪般,干脆利落,死無對證。即使如此裴初還是從原來的被貶外放,因為破案有功官復(fù)原職,兩個月后回到了京城。

    闊別良久,京城中原本以為裴初遇刺身亡而暗暗慶幸的王侯與諸官,再次看見城門口那個騎著大馬,錦衣而歸的身影時,都忍不住倍感惋惜。

    但隨之一同而來,還有與他相關(guān)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被賣進(jìn)伊人笑的經(jīng)歷不知怎的被繪聲繪色的流傳了出來,無論是初次登臺時的一舞艷江南,還是后來被找到時的頹靡狼狽。

    青霄君的名頭,響徹京城,裴初從這一路遮遮掩掩的目光中收獲了無數(shù)同情、憐憫,以及流氓、八卦的眼神,后知后覺的反應(yīng)過來。

    大概也許他在傳言中已經(jīng)失了身,他也終于明白秦麟找到他時,那種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好像還帶著沉痛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了。

    裴初:“”

    但說到底他已經(jīng)有了家室,這種流言蜚語對他中傷不大。

    回到家的時候,林長青和李策對他關(guān)懷備至,李子璇沖進(jìn)他的懷里號啕大哭,裴初抬眼看著躲在三人身后的阿愔笑了笑,“沒事。”

    他將四個人都攬在面前,與身處在外的冷煞孤寂截然不同,裴初撫著家人的脊背,輕聲道:“我回來了。”

    第188章 全男朝堂·三十四

    阿愔嫁進(jìn)林家沒幾天裴初就被外放,縱使這在意料之中,但裴初心里無疑對阿愔是有些愧疚的。他也知道自己落難這段時間,京城里那些幸災(zāi)樂禍,落井下石的閑言碎語肯定不會少,也不知有多少扣在了阿愔克夫的名頭上。

    所幸不管是林長青還是李策,亦或是李子璇都對阿愔還不錯,將他如家人一般體貼照料,阿愔雖不會說話,但感覺自己被接納的時候,忐忑與不安從目光中消失,他的眼睛里是對這一家人的感激與親近。

    但直到裴初回來阿愔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氣,林長青和李策確定裴初沒什么大礙后就帶著李子璇走了。

    臨走前林長青對他擠眉弄眼,笑意溫溫,李策咳嗽兩聲,用力的拍著他的肩膀,看模樣好像是在囑咐他早點給家里添個大胖小子。

    李子璇如今已經(jīng)是個快長到裴初肩膀的少年,平日里沒心沒肺,縱使喜歡在裴初面前掉眼淚,但這會兒也是出乎意料的善解人意,拉著裴初的手放在阿愔手背上笑嘻嘻道:“小別勝新婚,阿兄要好好珍惜啊。”

    裴初曲起手指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李子璇哇哇叫著跟著林李夫夫離開,直到三人的背影從他院子里消失,裴初才松開了牽著阿愔的手,“抱歉,失禮了。”

    手上的溫度消失,阿愔下意識的捲了捲指尖像是在留戀那片刻的溫存。裴初一直對阿愔禮敬有加,包括在給阿愔贖身的那天,他也是以求助的態(tài)度詢問阿愔能不能幫自己一個忙。

    他需要一個婚約來幫自己擺脫漩渦,他覺得這對阿愔來說多少有些委屈,畢竟是和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成親,他許諾了阿愔很多,尊重與自由,關(guān)愛與呵護(hù)。

    包括哪一天,阿愔如果遇見自己真正喜愛的人,真正想要去做的事,裴初也會擺平一切,清理出一條對阿愔毫無阻礙的道路來。

    無可挑剔的條件,他在盡可能的補(bǔ)償他,可他不知道,從一開始阿愔就是愿意嫁給他的,哪怕有名無實,哪怕如同虛設(shè)。在他求親的哪一天,風(fēng)月陵待了數(shù)年,聽天由命,行尸走肉的阿愔,心跳加速像是真正的活在了世間。

    哪怕是現(xiàn)在這樣的日子,也如同美夢一般的溫馨。

    所以阿愔搖了搖頭,對他笑了笑,走近桌邊替他倒了一杯茶,在伊人笑里待久,裴初也知道從前阿愔的日子大概比他想象中的更不好過,他接過茶杯沒說什么,也替阿愔倒了一杯。

    兩人坐在一塊兒,相敬如賓,卻是難得的舒適閑靜。雨雪霏霏落了滿院,天地間一片幽謐微茫,裴初眼睫微闔,不知不覺間難掩困倦的睡了過去。

    阿愔看著他,拿出錦被替他蓋上的同時,不由自主的在他孤俊沉默的眉眼間,偷了一個吻。

    ***

    年關(guān)將至,各國前來朝貢的使臣當(dāng)然也早已入京。北狄使者進(jìn)京的時間比裴初回來的日子更是早了一個月,這一個月里,身為皇族宗室而作為使節(jié)招待的楚君珩忙得腳不沾地。

    但這位世子爺也算是八面玲瓏,面面俱到,畢竟這次北狄的使臣中有個不知懷著什么心思而來的四王爺單于遜,大燕著實懈怠不得。

    往日里楚君珩帶著這群人吃喝玩樂,整個盛京到處閑逛,然而在裴初回來的那天,他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世子爺若是有什么事,倒也不用這么費心陪著我們。”單于遜看了出來,他直接提出建議,表現(xiàn)的一臉洵直儒雅,和煦無害,“畢竟招待了我們這么久,我等也不會在京城迷路。”

    楚君珩腳步?jīng)]停,大冷天扇著扇子,也是一張找不出破綻的笑臉,他客氣道:“哪里,單于兄既然是大燕的貴客,我又怎會把你丟在一邊,棄之不顧。”

    誰知道這家伙一不注意會跑到哪里去,要是想在京城耍什么手段怎么辦?要是跑去騷擾謝庭芝怎么辦?他們可沒忘記當(dāng)初北狄攻打大燕的時候,單于遜提出要謝庭芝和親的要求。

    這段時間楚君珩嚴(yán)防死守的杜絕單于遜與謝庭芝的見面,但卻不知單于遜的心思如今并非全然在此,單于遜確實是想見謝庭芝的,年少相遇,貌若天仙的驚艷并沒有那么容易淡去。

    但那層朦朧的好感與慕艾在這些年里總?cè)菀妆涣硪粡埫婵兹〈瑔斡谶d囂張桀驁,野心勃勃,是大漠的狼王,草原的雄鷹,從未想過會在誰手里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

    所以他總是想洗刷掉這份恥辱,以至于不知不覺間,這份執(zhí)念甚至超過了曾經(jīng)想將其占為己有的謝庭芝,而江南相遇又莫名讓他心底生出了點別樣的情緒。

    單于遜愛才惜才,軟弱的大燕于那人而言看樣子只是蹉跎,倒不如把他收入自己帳下,囊括天下又有什么不能指望的呢?

    大袖中的手掌微蜷輕顫,一行人行至酒樓中停歇,樓下說書的還在講著如今風(fēng)頭正盛的林無爭和他江南之行的驚險與奇遇,說著說著就說到伊人笑里的青霄。

    說書人堂木一拍,將青霄君在伊人笑里的風(fēng)趣艷聞?wù)f得神靈活現(xiàn),揚言不知有多少人拜倒在這位青霄君的英姿之下,甘為帷幕之臣,說到最后找到林大人之時,他還剛剛與一位美人激戰(zhàn)一場。

    “”

    話題中的另一位主角單于遜笑而不語,這位說書人對于林無爭大概著實崇拜,或者說裴初在京城里,既兇惡又放浪的名聲深入人心,以至于在很多人心里,他都是一展雄風(fēng),只會采花的那一個。

    畢竟他長得就不是一張能被采的臉,這讓單于遜想起那人一身傷疤,倒在廢墟間坦蕩又旖旎靡艷的模樣,心里某根弦被撥得動了動,沒人知道那人受傷荏弱時,反而更讓人意亂情迷。

    但就在說書人只是妙語連珠,描繪著有關(guān)青霄風(fēng)流浪蕩的傳聞時,旁地里同樣有著紈绔多情,紅粉無數(shù)聲名的世子爺,一言不發(fā)的捏碎了酒盞。

    被燙的溫?zé)岬木埔簽R了出來,碎裂的瓷片扎進(jìn)了掌心,身邊侍衛(wèi)關(guān)切焦急的驚呼聲,和單于遜若有所思投過來的視線終于讓楚君珩回過了神。

    楚君珩氣息微沉,但很快淡定下來,他接過小廝遞過來的手帕,一邊將扎進(jìn)手心里的瓷片拔出來進(jìn)行包扎,一邊若無其事的說道:“還請單于兄見笑,這些說書的胡說八道實在難以入耳,不如我們換個地方?”

    他抑制在胸口間不斷起伏的心緒被他滴水不漏的盡數(shù)掩藏,至少在外人面前,禮數(shù)和風(fēng)范被他拿捏到了極致。他并不是那個在裴初面前沖動易怒,心思敏感外露的楚君珩,而是進(jìn)退有度,周全有禮的靜王世子。

    削肩細(xì)腰,面冠如玉,一副風(fēng)流倜儻的模樣,如果沒有抓住他驟然陰沉又轉(zhuǎn)瞬明朗的目光,單于遜實在找不出破綻。

    看樣子林子瑯與這位世子爺也是交情不菲,單于遜饒有興趣的笑了笑,順著他的話應(yīng)了下來。

    直到天黑以后,一行人分開,楚君珩靠在馬車?yán)镉行┢>氲哪罅四竺夹摹1皇峙涟恼菩乃浪赖倪前涯龋@是在風(fēng)月陵落下之后,又被裴初差人送回來的。

    而后,就是他娶了阿愔,又在江南遇刺失蹤的事情。

    說到底,那混賬怎么樣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世子爺氣悶的心想著,鬼使神差的卻讓馬車停在了青衣巷的巷子口。

    暮靄深沉,石板路上落了雪,每家每戶的門前都點著燈籠,縱直深邃的小巷清靜空曠,除了巷子口這一輛馬車看不見任何人影。

    “世子爺可要去看望林大人?”駕車的侍從習(xí)以為常的問道,畢竟楚君珩與裴初這些年的友情他都看在眼里,從前林大人還在京城時,世子爺便是三不五時的來找他喝酒。

    這位王府侍從理所當(dāng)然的覺得,這次與分別林大人這么久沒見,又聽聞對方遭難,世子爺一定是在心里很擔(dān)憂和掛心林大人的。

    畢竟對方失蹤的這幾個月里,世子爺雖然沒有表現(xiàn)出來,但還是有些魂不守舍,時刻關(guān)注著江南的動靜。

    但這會兒楚君珩卻是保持了沉默,他掀著車簾望著那條他其實走了很多次的路,閉上眼都能看見兩人無論四季,勾肩搭背的身影浮現(xiàn)在眼前。

    可他仍是放下了車簾,平靜道:“我不想見他。”

    他心跳很亂,是同每次接近謝庭芝時不太一樣的感覺,悶悶的有些酸澀泛疼,半點也沒有從前與那人在一起喝酒時的歡欣與雀躍。

    楚君珩其實知道怎么回事,他只是不想承認(rèn)。

    他沒道理承認(rèn)。

    他愛慕的該是那位謝郎,那個為他傾傘為他擋酒,讓他朝思暮想,求而不得的人,而不是應(yīng)該對身邊的酒友生出什么不該有的念想。

    愛一個人總要是專一的。

    他既已心慕前者就不該選擇后者,更何況,也輪不到他選擇后者。他喉嚨滾了滾,摩挲著手中的折扇,催促小廝駕車離開。

    他不想見他,也不該見他。

    馬車在暮色中消失,剛剛開門從院子里走了出來準(zhǔn)備去找顏皓的裴初收回了視線。

    天邊又下起了薄雪,落在了他頭發(fā)和眼睫上。

    他支起傘面無波瀾,踩在雪地里留下腳印,天地寂靜,一身青衣獨行。

    第189章 全男朝堂·三十五

    太后宮里氣氛有些沉悶,雖然不該這么說,但裴初確實覺得自己出現(xiàn)在這里的時機(jī)有些不合時宜。

    只是太后召見他卻不能不來。

    雪霽初晴,澄墻碧瓦,蔣元洲是一個很愛花的人,他的宮殿前院總是花木扶疏,假山?jīng)鐾ゅe落有致。如今正值冬日,蓮花池里荷葉衰敗,白雪涼霜覆蓋著蕭條的枯樹粼石,但此刻他面前,仍有一盆妍妍盛開的紫芍花。

    花嬌袍紫葉翻鴉,愿深情,不愿深情。

    “我記得你很喜歡芍藥花,這次從封地過來,我特意帶了幾盆,路途遙遠(yuǎn),只剩下這盆開得最好,還望你不要嫌棄。”

    裴初垂下眼眸當(dāng)做沒聽見這話,外臣覲見,與太后之間總是隔著一道珠簾,珠簾背后隱約可見蔣元洲的手指輕輕觸了觸花瓣。楚商堯的視線其實一直沒有什么遮掩的意思,他就這樣盯著珠簾背后的人影,笑意融融,一錯不錯。

    直到珠簾背后傳來蔣元洲的聲音,“南王客氣了,時至如今,本宮想要什么樣的花卉沒有?”

    話語到了最后,他又慢悠悠的補(bǔ)了一句,“你說是吧,林大人?”

    裴初:“”

    裴初其實不太明白蔣元洲這會兒非要喊他一句是什么意思,他今日被召入宮本以為是為江南之事述職,結(jié)果一進(jìn)太后寢宮就看見內(nèi)殿還坐了一個人。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三年前繼承了南王王位及封地的楚商堯,對方一副儀表堂堂之姿,看見裴初進(jìn)來時,還客氣的朝他點了點頭。

    緊接著一陣寒暄后,便是方才的對話,裴初從頭到尾沒有插進(jìn)他們閑聊的意思,坐在一旁端著茶盞,做一個眼瞎耳聾的背景板。

    但這會兒蔣元洲卻把話題拋給了他,對面的楚商堯看了過來,目光中帶著不著痕跡的審量,“早就聽聞大理寺少卿林大人,年少有為,一表人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他的夸贊內(nèi)斂真誠,模樣看上去與他的堂弟楚君珩還帶著幾分相似,只是與楚君珩相比,楚商堯一雙鳳目上挑,更顯出幾分威嚴(yán)。

    自從被遣去封地以后,這是他第一次入京,與裴初也是初次見面,從裴初身上收回目光后,楚君珩又端起桌上的茶杯啜飲一口,若有所指道:“你的眼光總是這么好。”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叫過蔣元洲一聲太后。

    裴初眉角輕挑,著實不想理會這倆人的愛恨情仇,他知道楚商堯就是曾經(jīng)蔣元洲指腹為婚的對象,二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本以為長大之后順利成章的能夠成親,結(jié)果先帝一張圣旨,便將蔣元洲納進(jìn)后宮做了皇后。

    被橫刀奪愛的滋味并不好受,蔣家為了補(bǔ)償楚商堯,又將蔣元洲的親弟弟嫁給了他,兩家人終是結(jié)親,卻不想這位新任的南王殿下,看上去仍是對當(dāng)今太后念念不忘。

    “花很美,也很適合太后。”裴初放下茶杯,一副秉公般的語氣回應(yīng),頓了頓,他又道,“江南后續(xù)的案情尚待審查,太后既然正忙,還容請微臣告退。”

    他說著就要起身告辭,但出乎意料的,是楚商堯叫住了他,“林大人,且慢。”

    裴初停住腳步側(cè)身,楚商堯就坐在他斜對面的位置,今日晴光正好,暖陽從敞開的窗戶間灑了下來,裴初背著光,而楚商堯半張臉剛好匿在了影子里。

    龍章鳳姿,天姿自然,溫恭直諒,對方看上去一直保持著很高的風(fēng)度,這會兒叫住裴初,也是善氣迎人,“江南案子本王亦是有所耳聞,說來慚愧,那湖州知府齊如海曾經(jīng)便是本王舉薦的人,哪成想識人不清。”

    他適時嘆了一口氣,接著又道:“這案子后面若是有什么能幫到林大人的,本王愿意隨時效勞。”

    珠簾微晃,簾幕后面的蔣元洲有一下沒一下的觸碰著紫芍花的花瓣,微一抬眼,就看見隔著珠簾影影綽綽,身姿筆挺的家伙只是輕描淡寫的答了一聲,“那就有勞南王了。”

    他很快退了下去,躲避是非的模樣一如既往。

    裴初走后,內(nèi)殿里重新恢復(fù)寂靜,楚商堯撇了撇茶沫,突然道:“我終于明白,你為什么對他這么看好了。”

    蔣元洲只是松開了花瓣,召來宮人將這盆紫芍花搬了出去。

    “你還是莫要小瞧他的好。”

    大燕太后一身華服重重疊疊,比妍麗盛放的紫芍花更加耀眼美麗,掀起的珠簾后,楚商堯看見他撐著下巴倚在塌上,雍容華貴卻再不似昔日柔情。

    “這花你該是留給元柏才對,本宮乏了,南王退下吧。”元柏是蔣元洲的弟弟,楚商堯是蔣元洲弟弟的夫君,該是如此,已是如此。

    往事俱已成云煙。

    楚商堯卻沒有再接過那盆花,“他不喜歡,你要是也不喜歡,便扔了吧。”

    慢條斯理的從座位上站起來,楚商堯注視著珠簾背后的人,輕聲笑道:“總有一天,我會將你喜歡的所有東西,都親手送到你面前的。”

    不管是野心,還是權(quán)利。

    ***

    裴初剛從蔣元洲宮里出來就又被小皇帝召了過去,楚墨的貼身太監(jiān)親自侯在太后懿宮前,從他進(jìn)宮開始便在這里等著他了。

    朝廷重臣回京之后,忽略皇帝先見太后,說來無疑是有些逾矩的,但從立場和關(guān)系來看,比起小皇帝裴初表現(xiàn)的一向是與太后更親近一些。

    朝中更有不少人將他直接和蔣元洲劃作一黨,但莫明其妙的,小皇帝卻是很喜歡找他。

    進(jìn)到楚墨宮里的時候,能看到小皇帝的御案前堆積著很多奏折,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事。

    只是大年宮宴將近,各國使臣來訪,很多事都要操辦,楚墨這些天忙得黑眼圈都出來了,等看見裴初時卻是一掃疲倦。

    “林林愛卿!”

    小皇帝臉紅紅的,在自己宮里并沒有穿著龍袍,而是一副日常的打扮,金絲滾邊的墨色暗花袍襯托出一個磊落少年,可謂丹唇外朗,皓齒內(nèi)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quán)。

    面頰上的小酒窩若隱若現(xiàn),裴初進(jìn)來后他看著很是欣喜,但還是強(qiáng)迫自己平靜下來,儀態(tài)端正,“許久未見,林愛卿江南之行可有大礙?”

    他說得有些小心翼翼,大概除了原本江南的案情,一些有關(guān)裴初不太好的流言也傳進(jìn)了宮中,總歸他身上的功勞與污點都不少,裴初對這些懶得解釋,也不太在乎,只是拜見道:“微臣并無大礙,承蒙陛下關(guān)心。”

    楚墨連忙走上前將他扶起身,小皇帝這些年長高了不少,裴初站起身時能發(fā)現(xiàn)對方身高已經(jīng)越過了他的肩膀,相比從前有些唯唯諾諾的姿態(tài),對方如今看著雖然仍是一副羞怯柔弱的模樣,卻是穩(wěn)重練達(dá)不少。

    也不知他是不是清楚如今在太后宮里的南王,亦或本就是來找自己打探消息的。裴初被楚墨拉著袖子坐下,眼角余光還能瞥見小皇帝衣領(lǐng)下那枚被盤得發(fā)亮的鳥哨。當(dāng)年初見的那個愛哭鬼,現(xiàn)在面對自己卻是笑盈盈的。

    “聽說林愛卿喜歡蕓豆糕,朕特地讓御膳房備了些,林愛卿不妨嘗一嘗?”

    裴初頓了一下,被楚墨松開袖子,望著那碟被推到他眼前的白嫩嫩的蕓豆糕。修長的手指捏住糕點,在小皇帝的注視下到底是嘗了一塊,甜而不膩的口感彌漫口腔,轉(zhuǎn)瞬即化,裴初點頭稱贊道:“很不錯的味道。”

    他一雙眼眸不動聲色,實際上自己其實不太喜歡甜食,常賣糕點回去是為了送給李子璇,但這些事情,小皇帝未免也太過關(guān)注。

    楚墨好像沒有發(fā)現(xiàn)不對,為他的贊嘆感到欣喜,“林愛卿喜歡就好。”

    兩人靠得有些近,楚墨平日里和裴初其實很少打照面,但他總是會對裴初身上的氣息感到眷戀,就像某個攜了滿袖花香的煙雨天,又或是那個雨夜里彌漫著血腥的擁抱。

    宮中步步為營的生活無疑讓他感到難以喘息,所有人都在催促著他的進(jìn)步,規(guī)勸他謹(jǐn)慎隱忍,要不然便是暗藏殺機(jī)。楚墨明明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知道不能再依賴任何人,可唯獨眼前這個人,親近仰慕,自然而然。

    可楚墨終歸是克制著自己退后,他重新退回御案看起了那些雞毛蒜皮的奏折。太后對政事上并沒有完全放權(quán),楚墨所能處理的事情大多無傷大雅,然而他終究是一日日的長大,臨近及冠,這兩年,皇黨與后黨的摩擦也是越來越明顯。

    “林愛卿這些年功勞卓著,年關(guān)過后,便會升職為大理寺卿,往后朕還要多多倚仗林愛卿才是了。”一張?zhí)鹛鸬男δ樋聪蚺岢酰捳Z間的親近與信任表現(xiàn)的坦然自若。

    裴初捻掉指腹間殘余的粉末,眼睫微垂,臉上的表情仍是看不出什么變化的。好像不管是面對蔣元洲還是楚墨,他都是這么一副不溫不火的神情,“盡臣所能,維護(hù)社稷,是臣之本分。”

    明明是莊嚴(yán)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卻顯得十分漫不經(jīng)心,嗓音里透著的倦懶像是敷衍,就像年少時被顏皓趕鴨子上架逼著讀書一樣。

    但說到底,顏皓從來都知道,這是一個說到便能做到的學(xué)生。

    而此時,從云山書院里出來的顏皓,遠(yuǎn)遠(yuǎn)的眺望京城,他呼出的一口熱氣卻在臉前凝成白霧。

    北風(fēng)切切吹衣冷,只知逐勝忽忘寒。

    這么感嘆著,老夫子從腰間摸出他最驕傲的那個學(xué)生給他打的酒,卻并不知道,他最愛的弟子,隨口一言便將要走上的獨木橋。

    第190章 全男朝堂·三十六

    盧子義看裴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這位御史與裴初向來不對付,御史臺堆積的抨擊裴初的折子中,起碼有一半是出自這位的筆下。

    本以為林無爭被外放江南后,七八年內(nèi)都不會回京,卻沒想到因禍得福,短短幾個月又見到了他。但如果說盧子義剛秉正直的性格是因為崇敬顏皓,那么他討厭裴初卻是因為謝庭芝。

    盧子義在云山書院與謝庭芝同窗數(shù)載,可以說是謝庭芝的死忠,始于顏值,忠于人品,又或者說在云山書院眾多學(xué)子心中謝庭芝都是一段不可逾越的佳話。

    是翩翩君子德,磐訴欲何求。

    是已見風(fēng)姿美,仍聞藝業(yè)勤。

    明鏡高懸,虛懷若谷,白玉無瑕。

    可這樣的一個人,卻似乎總對林無爭有所偏私。

    這并不是什么難察覺的事情,以往在朝中御史圍攻下,裴初被抨擊得過火時,總是謝庭芝在不著痕跡的解圍。

    偶爾私下,兩人交流閑談,亦或是碰上同一件案子互相協(xié)作,也能看見那位謝郎君,不自覺流露的真情實感。許是曲高和寡,知音難求,兩個年少成名的人之間,確實有著諸多緋言與傳聞。

    但在盧子義看來,那林無爭何德何能配得上謝庭芝,先不說他放浪花叢,離經(jīng)叛道的德行,就是他那不明不白,隨性所欲的立場與行事風(fēng)格,也比不上始終如一,憂君愛國的謝庭芝一點點。

    別說謝庭芝,他連云山書院的全體防范厭惡的楚君珩,都比不上!

    裴初:“”

    大年宮宴上,恰巧和盧子義坐在一列的裴初,已經(jīng)是第三次感受到身后御史丞瞪過來的視線了。每次他回頭,對方都能沖他一記冷笑,模樣看上去,大有因他在宮宴上多喝了兩杯酒,就寫八百字批判的氣勢。

    然而裴初玩弄著酒杯,卻是有恃無恐,自酌自飲。

    宮宴上,大臣被安置在兩側(cè),中間是歌舞技藝等表演,各國使臣與王室被安排在前列的位置,緊接著便是各位重臣,裴初的位置還算靠前,卻是興致缺缺。

    周圍也沒有哪個同僚來和他搭話,因為他回京以后這段日子,以為他遇難身死而亂嚼舌根,幸災(zāi)樂禍的家伙,大多都被他尋著由頭以儆效尤了一番。

    這讓眾人明白,不管林無爭之前是如何落魄,也不是誰都能落井下石,乘人之危的,他總能給家人,撐住后臺。

    小爐煨酒,裴初喝得不多,大殿里氣氛熱烈,前排的皇室與朝覲的使臣聊得有來有往,和氣融融。他斂著眸有些困,昨夜除夕與家人守歲,連帶著顏皓深夜拜訪,喝醉了對他耳提立命。

    讓他收斂,讓他小心。

    讓他心懷仁義,讓他謹(jǐn)記社稷。

    當(dāng)初顏皓盼他入朝大展拳腳,擺脫那副懶散的,事不關(guān)己的性子。如今如魚入海,他步步高升,顏皓又望他收斂一些,他成長的速度太快了,城府深沉,總讓人猜不透他要做什么。

    這次江南之事,倒是給人提了個醒,過剛易折,樹大招風(fēng),縱使他天縱英才,也該小心些,以免遭人妒忌。可說到底,裴初從來不是一個聽話的學(xué)生。

    當(dāng)初他有多默默無聞,如今便有多張揚放肆,以至于虎視眈眈下,總免不了被人找事。

    本來嘛,裴初自顧自的喝著酒,不礙著別人什么,前頭北狄使臣與大燕君臣間打著機(jī)鋒,到裴初這個位置基本是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的。

    然而整個大殿的氣氛卻在慢慢沉寂,表演歌舞的藝人不知什么時候都下了場,火光躍動間照出大燕禮殿的金壁堂皇,香煙靄靄。

    裴初因著一點酒意昏昏欲睡,倚著矮桌掌根托著下巴,整個人就是副沒精打采的模樣,冷不丁就聽見堂前傳來一句沒頭沒尾的詢問。

    “林大人以為如何?”

    “什么?”

    突然被叫到名字讓裴初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遲鈍的抬了抬頭,目光甚至有些睡眼惺忪,一看就是走了神。

    問話的人是單于遜,他望著裴初輕聲低笑,一身鶴靡大氅的異族打扮,黑色卷發(fā)下的箭翎耳墜輕輕晃蕩。他褐色的眼睛里帶著點藍(lán)灰,不急不緩的又重復(fù)了一遍自己的提議。

    “早就聽聞大燕人才輩出,武德充沛,我北狄亦是尚武之人,如今難得來做客,不知是否有機(jī)會討教討教?”

    再怎么想討教也不應(yīng)該牽扯到自己,裴初的眉頭短暫的一蹙,也不是不明白單于遜有意找茬,他不答話,果然便見有人打起了圓場,“新年喜宴該是以和為貴,若是動武見血,實在有些不合適。”

    “說得也是。”單于遜聞言仿佛很好說話般點了點頭,本以為他不會再做糾纏,卻又見他眉鋒一挑,笑道,“但我正是聽說林大人劍舞一絕,才有此提議,實在是想慕其風(fēng)采。”

    何止是聽說,簡直就是親眼所見,此時此刻這人分明就是在故意在挑起他在江南時流落青樓的糗事,一時間不少人眼觀鼻,鼻觀心,不太敢在沉寂的氣氛中,去看裴初的臉色。

    裴初倒是沒什么表情,殿前小皇帝欲言又止,太后坐在幕簾之后不難想象他此時看熱鬧的心態(tài)。漫不經(jīng)心的從桌邊撐起身,裴初不以為意的笑了笑,“也好。”

    “只是我一人獨舞,未免無趣,四王爺既然有心,不如一起?”

    堂堂北狄王爺與他一起起舞助興未免有些折辱人,北狄使臣的臉色變了變,但單于遜給人難堪在前,林無爭敢站出來,沒道理單于遜不敢。

    不如說,正中下懷。

    不管是之前在邊關(guān),還是后來在知府府邸交鋒,單于遜都是被裴初使計敗退,單打獨斗間反而一直沒有分出勝負(fù),過完年關(guān)不久他就要離開大燕,總是不想留下遺憾的。

    所以單于遜應(yīng)得很爽快,侍從送來表演用的刀劍,未曾開鋒,他們一人一柄接過,頃刻間,寒光乍現(xiàn)。

    聲樂重新響了起來,錚錚曲音卻像是跟不上他們颯颯舞動的碰撞,兩人身姿凌厲,殺氣騰騰,與其說是在起舞,不如說一刀一劍,都是在想置對方于死地。

    好像不管哪一首曲子,都難以抒述他們此時的氣氛,也就在這個時候,樂師身邊白衣一晃,有人接過了他的位置。琴聲幾乎沒有停頓的換了人。

    弦聲錚鳴,大刀闊斧,如馬蹄陣陣,旌鼓馳馳,宛若曠野狂沙,兩軍對陣,在場眾人幾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肅殺之氣弄得心神不寧。

    恍若一下子置身戰(zhàn)場,心旌搖搖,卻只敢屏息凝望,刀劍相抵,如兵戈交陣,面前兩人身影錯落間,便像是攜著千軍萬馬,音階起伏,是兵荒馬亂,狼煙四起。

    良將梟雄,弦歌不絕,琴聲激蕩,刀光劍影的交鋒中,卻又似藏著惺惺相惜。

    少年持險若平地,獨倚長劍凌清秋。最后是持劍的劍客,長劍的劍尖被刀刃折斷,卻劍勢不改,一劍挑開單于遜肩頸的鶴靡做為結(jié)束。

    交戰(zhàn)的兩人停住動作,面面對峙,武器各自橫在對方頸間。激昂的琴聲漸漸落下帷幕,收尾之時如一聲輕嘆。

    嘆英雄重英雄,一笑泯恩仇。

    嘆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

    眾人宛若身臨其境,一時間未能從這一場驚心動魄的表演中回過神來。反倒是裴初收劍于后,抬首一眼便看見了從樂師身畔走出來的身影。

    是謝庭芝。

    并未有多少言語,對方?jīng)_他微微一笑。

    公子才氣繞,凌云自飄飄。

    兩人間的默契,好像彼此一個眼神便能知曉對方的所思所想。原是劍拔弩張的氣氛,因為這一場演出反倒是緩和了下來,保留了雙方顏面的同時,也有意讓大燕與北狄的關(guān)系變得更加和諧緊密。

    “果然,是一個極聰明的人啊。”

    單于遜站在裴初面前微微側(cè)身,看見謝庭芝從樂隊旁走過一轉(zhuǎn)而逝的身影,不管楚君珩再怎么阻攔,兩人其實也早就碰過面的。

    謝庭芝的才氣讓他欽佩,就連那份美貌也比從前更加攝人,只是想起兩人短暫的會談,單于遜斂下眉目,那并不是一個如他外表看上去,溫朗如玉的人。

    敏銳聰穎,一針見血。

    若和林子瑯相比,一個是天上明月,一個是人間松煙。

    一個遠(yuǎn)望如寒宮,卻還有形。

    一個明明身在人間,卻摸不透,道不明。

    等到真正與他年少驚艷之人相逢時,單于遜反而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于眼前的家伙更加耿耿于懷,他撫著肩上被裴初挑破的衣服,未開鋒的劍仍在他脖頸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紅痕。

    每次與這人交手總是驚心動魄,拼盡全力,讓他心生熱血的一生之?dāng)常麄兊募m纏,又何止會在這小小的宴會中便能落幕?

    一曲琴音,也該道不完他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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