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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全男朝堂·三十七

    遲遲春日弄清柔,花/徑暗香流。*

    臨近春分的時候,各國使臣相繼離京,單于遜是最后一批走的,裴初本來不打算去送,但在當天清晨,他硬生生是被努達爾從屋子里請了出去。

    說‘請’有些委婉,實際上這位四王爺的侍從對他很是警惕。努達爾當初營救單于奚的時候被他坑了一把,后來居庸關外又差點和他的主子死在邊境,心理陰影太大,每次見到裴初,努達爾都不由自主的繃緊脊背。

    但單于遜很喜歡往裴初身邊湊,這些日子有事沒事就愛打著兩國交流的名義找裴初比試一番,從比武到射箭,從拼酒到弈棋,彼此間算是各有勝負。

    這位北狄四王爺出了名的尊重賢才,任賢唯能,好幾次都明目張膽的對裴初挖角,每次都被裴初不咸不淡頂了回去。

    他不是一個蠢人,單于遜也不是,明知是坑的事情不會去做。

    臨走前,大概也知道裴初被他煩的不想見自己,特地差使努達爾來找他。彼時裴初剛睡醒,漱口的時候身邊就一直杵著一個八尺大漢。

    根據單于遜的交代,如果裴初不肯來,努達爾便干脆留在大燕,給裴初做個護衛也算是他的一點心意。

    然而,這不管對裴初還是努達爾來說,都無疑是個噩夢。

    將手里洗完臉的錦帕掛在一邊,裴初無奈的撇過頭看了努達爾一眼,“走吧。”

    ***

    來到城門口的時候很熱鬧,春光燦爛,花樹成蔭,大街小巷孩提雀躍穿梭,斑駁城墻下一行人原本正在閑聊,遠遠就看見了踱馬而來的裴初。

    前來送行的自然還有這次做為招待的世子爺,他看見裴初時愣了一下,隨后捏緊了折扇。他一身墨綠的錦緞長袍,玉冠束發,風流倜儻。

    一雙俊目修眉,思緒沉浮,但他很快遮掩情緒,如常的牽扯出一個笑。

    “林無爭。”他聲音啞了啞,這個名字就好像他喉嚨里的一根針,每次滾出來都刺得他嗓子一陣疼,偏偏他還要裝的若無其事,無傷大雅。

    手里的折扇扇起一陣陣風,帶著點早春的微寒,他瞥了一眼單于遜,原本和善的笑容摻了一點假,“你與單于兄果真是情投意合。”

    他自己都不知道這話咬牙切齒的帶了一點酸,風月陵的爭執莫名其妙,原本兩人后來見面總是有點尷尬。

    楚君珩一開始防范著單于遜接近謝庭芝,卻不想一轉頭發現這位北狄四王爺與林無爭交往得那叫一個有來有回。

    一開始本是不想再與裴初頻繁接觸的楚君珩,責無旁貸的擔負起外交工作,注意力從杜絕謝庭芝與單于遜見面,轉移到什么時候能不要再纏著裴初。

    他心里路程無人能知,話里帶刺的樣子反倒像是回到了從前裴初和楚君珩剛剛結識的那段時期。裴初以為他還在為先前沒有解釋清他和秦麟間的事情而生氣,但這種事情傳出去實在有損幾家顏面。

    裴初總是因為怕麻煩,而習慣性選擇當個啞巴,因此兩人的關系或多或少顯得有些僵硬,尤其是對一個口不對心,另一個無口無心的人而言。

    但單于遜是個聰明人,他偏頭目光從兩人之間輕掃而過,嘴角扯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忽而翻身上馬坐在了裴初身后。

    兩個大男人這樣實在不成體統,裴初有些無語就要拽著單于遜的手腕將他甩下去,卻不想對方得寸進尺的越過他的身前,在所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牽著韁繩,一夾馬腹,縱馳而前。

    “世子爺不必再送,我與林大人有些私房話要說。”

    言辭舉止曖昧無狀,活脫脫一個強搶民男的登徒子,看架勢好像要一舉將人拐回大漠。

    楚君珩想追,卻被努達爾攔了下來。

    另一邊裴初已經鉗住了單于遜的手腕,他一手拽著他的同時,一手肘蓋直接頂向對方的咽喉,勢如雷鈞,一看就是絲毫沒有收斂力道的打算。

    單于遜伸出手掌擋在在喉嚨面前,被這一手頂撞的掌心發麻,脖頸青疼。被拽著的手腕,也差點讓他將自己甩下馬去,但好在單于遜從小就是在馬背上長大的,馬術精湛及時穩了下來。

    雖說如此,裴初也及時奪得了對馬匹的掌控,他牽著馬疆讓馬慢慢停了下來,眉眼看著仍是一副懶倦疏淡,有些漫不經心,卻藏著點透人心脾的涼。

    “四王爺未免太過魯莽。”他眼眸輕瞥,黑似墨棋,清光湛湛,手里蜷著馬疆,背脊挺直,豐姿雋爽,“便是想挑撥離間,手段也不太高明。”

    他聲音散漫極了,輕若鴻毛浮水,這些日子單于遜與他的交好落在外人眼里,免不了被大做文章,往小一點說,兩人情投意合,化干戈為玉帛,往大一點單于遜幾次三番挖角的算盤,足以讓他被人懷疑,是否會賣國。

    當然這樣的蠢人并不多,但流言蜚語的殺傷力,也從來不小。

    只是這樣拙劣的手段尚且構不成威脅,裴初實在不明白單于遜為何這么樂此不疲。

    單于遜盤著一條腿坐在馬背上,他伸手去抓裴初的頭發,微涼的發絲如綢緞般絲滑,讓單于遜有些愛不釋手,“你何必想這么多,同我會大漠又有什么不好?”

    他的中原話帶著一點奇異的腔調,鏗鏘悅耳,猶如金石碰撞,“不如這樣,你若同我回去,我保證三十年不會動大燕一城一池。”

    其實裴初若愿意同他聯手,在草原稱雄無疑是輕而易舉,裴初仰頭低笑,胸腔震蕩,清脆的笑聲泄露出來像是雨珠滾打芭蕉,他毫不客氣道:“便是我在大燕一日,你也動不了大燕一城。”

    傲慢狂妄,說出的話卻是一個讓人想要拼盡全力去挑戰碰撞的事實。單于遜心里清楚,他要打敗裴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不容易才想讓人挑戰。

    尤其是對他這樣聰明桀驁,囂張自負之人。

    “這可說不定。”單于遜手指在裴初的發間穿梭而過,按住裴初的肩膀,湊近他耳邊低聲輕笑。

    “林子瑯,我們還會再相見的。”

    ***

    牽著馬回來的時候,楚君珩正等在城門口,他其實沒必要等他,但腳就像在地上扎了根,“私房話說完了?”

    他這句話說出口的便知語氣不太對,猶如一個拈酸吃醋的小怨夫,楚君珩頓了一下,表情有些難看。從前他也會吃謝庭芝對裴初的醋,就像老醋壇子和酒釀混在一起,酸中帶澀,又苦又辣。

    他往往會抱著裴初撒會兒酒瘋,心里難受昏脹的情緒,也就隨著那些嚎啕抱怨和懷里人任他胡作非為的體貼發泄出來。

    但現在這些感情,就像是悶在壇子不能見光,隱晦沉悶,不得章法,卻在日漸發酵。楚君珩唾棄自己,就好像被這些年紈绔浪蕩的表象侵蝕了心。

    他一向厭惡自己的父親,在他生父死后移情別戀的人,后院充實,庶子不斷,楚君珩少時因此忍受了不少屈辱和嘲笑,人人都覺得他世子之位坐不安穩。

    他也因此學著他父親,流連花叢,恣意妄為,身邊有的全是一群狐群狗黨,酒肉之眾,他最混頓迷惘的時候遇見一人給他撐傘,滿腔怨懟嫉憤的靜王世子,好像在一瞬間尋到了個安穩的地方,渾渾噩噩的人生突然有了一個目標與方向。

    這么多年過去,他依舊追著當年的影子不放,就像是依舊身處那年人群擁擠的上元節,他夾雜在人潮里使勁追使勁追,卻一次次與那人的衣袖擦肩而過。

    然而不知什么時候,他的酒肉朋友里,多了一個林無爭,人潮來來往往沒有停留,家人朋友的冷眼張牙舞爪,那個影子在他面前時近時遠,而他一回頭,林無爭跟在他身畔,端著酒杯為他指點江山。

    他按他的話做了,與謝庭芝漸漸打開生疏,卻好像依舊隔得很遠,是因為對方說自己心悅林無爭,所以求而不得嗎?還是說,自己沒有膽子去靠得更近?

    亦或是

    他一抬頭,正是對他的話有些不知道怎么反應的裴初,裴初倒是沒聽出他話里的酸,畢竟這些年楚君珩對謝庭芝用情之深被他看在眼里。

    就連當初在風月陵問楚君珩是不是吃醋,也以為他是在吃謝庭芝的醋。他這會兒只是單純的覺得單于遜那些有些毛病的話不太好說出口。

    就連他話里傳達的信息都有些居心叵測,所以裴初輕輕的‘嗯’了一聲,轉移話題,“我成親那日,你沒來喝杯喜酒,阿愔亦是惋惜,你”

    他話還沒說完,楚君珩就退后了一步,手里的折扇松松緊緊,臉上的表情最后定格在一個像是想要對他說聲‘恭喜’,卻怎么也扯不動嘴角的動作上。

    真丟人。

    世子爺在心中狼狽的想,有情人終成眷屬,就算為了阿愔,他也該笑一笑。

    可他笑不出,最后自己也不知怎么擠出一句,“下次請你們喝酒。”的話,再次落荒而逃。

    第192章 全男朝堂·三十八

    升任大理寺卿以后,裴初便對當初在船上行刺他的殺手組織有了眉目。曾經揚言會去拜訪對方首領的裴初,也很快找到了敵人的大本營。

    這個組織一直潛伏在京城,這段時日里,也不止一次針對裴初采取過暗殺行動。但這并不能阻止這位大理寺卿的腳步,不如說京城中樞里隱藏著這么一個組織,足以可見對朝廷的威脅。

    十一頭腦昏沉,口吐鮮血,周圍有人指責他是不是他把那個煞星招惹來的,但怎么可能呢?十一確確實實是想殺死裴初的。

    就像他自己說得,還清了江南的情誼,再次見面便是你死我活,之前幾次暗殺裴初的行動里,十一也同樣參與其中,根據對裴初的了解,有那么一兩次,真就差點讓他得手。

    但在事后總聽他死里逃生的消息,簡直就像一個怎么也殺不死的妖怪的,每一次行動都能讓他逐步接近真相。

    這讓十一十分惶恐,他尤其害怕裴初知道真相。

    可什么也阻止不了那人的靠近,火光沖天中,組織基地被重重官兵包圍,廝殺聲,謾罵聲,求饒聲,大火焚燒一切的味道混著血腥味令人作嘔。

    十一手里的劍被人折斷了,有人腳踩著他的手腕踢開了他怎么也不肯放開的劍。十一滿臉血污的抬頭,模糊的視野里眨了好幾次眼,才逐漸看清那張曾與他朝夕相對的臉。

    “夜鳶。”他又在叫他這個名字,沒什么感情,好像是一個隨便什么人的稱呼,但似乎,又藏著些許遺憾,“你當初要是早棄暗投明,該有多好?”

    十一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暗的。

    至少這一次不是。

    他在十歲的時候便被殺手組織的人撿了回來,日夜訓練,百里挑一,通過殘酷的廝殺與任務存活了下來。

    但在這之前,他本該就是個死人了的,家鄉大旱,親人早逝,年僅十歲的時候,他就成了一個孤兒,官府賑災從來都沒有成效,夾在在難民堆里十一,小小年紀就見到什么是人間地獄。

    直到因為官府的層層剝削,中飽私囊讓災情越來越嚴重,骨瘦如柴的十一,差點支撐不住,成為他人的口糧,也就在這個時候,朝廷再次派了官員過來賑災。

    十一第一次遇見了個好官,將他從圍毆自己的難民堆里扒拉出來,給他開了一條活路。

    而那年賑災的,正是剛剛入朝的謝庭芝,周旋在官員商賈之間,將每一分錢糧,都切切實實的落在百姓手里,不知救活了多少人。

    淵清玉潔,好比神仙,是時至今日,也未改初心,真真正正濟國憂民的好官。

    是十一的救命恩人。

    也是這次調查中裴初查到的殺手組織行刺他的雇主。

    這實在是一件讓人意外,又不太意外的事情。

    裴初垂眸看著地面上的十一,逆著火光,他臉上的神情明明滅滅,黑色的官服也被火焰染成紅色。相比十一曾經相處過的青霄,他現在更是那個喜怒不形于色,令人聞風喪膽的大理寺林大人。

    “我輸了,你要殺要剮隨便。”十一最后倔強的開口,然后緊閉著嘴巴猶如一只河蚌,一絲一毫也不肯透露再多的信息。

    裴初的脖子上纏著一圈繃帶,那是之前又一次十一行刺時留下的,只差一點就能讓他斷送性命,身手敏捷,武藝很高,為了保護他想保護的人,近乎玉石俱焚的與他作對。

    便是與裴初落難時,面對他百般試探,也從未泄露過有關謝庭芝的半點信息。

    赤誠又單純,忠貞且固執。

    無疑是會被利用到死,卻猶不自知的類型。

    裴初沒說什么,松開了踩在他手腕上的腳,下一刻,他手中的刀高高舉起,又猛地落下。

    ***

    在京城中清剿出一個殺手組織是個大案,近些日子大理寺更是忙得不可開交。然而此案過后,大理寺卿的關系與謝氏一脈看上顯得尤為僵硬。

    也不知道多少此遇見那人使絆子,莫名其妙像只瘋狗一樣,關于謝庭芝身邊的人和事,不管礙沒礙著自己,都要沖上去撲咬一口。

    夾雜在其中的官員卻像是有一種,這一天終于來了的感覺。十八歲以前謝思危的名聲一度冠絕京城,不管是他的美貌還是才華,他都是大燕一顆注定璀璨的新星。

    但自從裴初從邊關回來,眾人才發現冉冉升起令人奪目的新星不止一顆,以至于不論朝野都喜歡拉著人一起比較,甚至很多人都覺得兩人遲早有一天會一較高下。

    想是這么想,但真的有這個苗頭時,還是讓人感到有些不安,謝思危尚且不論,林無爭實在讓人無法掌控,就像大年宮宴時明明都還好好的,這會兒卻不知他要發什么瘋。

    知道內情的人實在不多,恰好南王便是其中一個。

    楚商堯來請裴初喝酒,外面的雨淅淅瀝瀝,兩人坐在馬車里,寬敞的車廂內,布置雖然簡單,但無一例外都透著精奢,上好的浮白春在兩人之間輪流倒轉。

    “你好像很生氣?”

    楚商堯提著酒壺給裴初倒酒,右手食指上,帶著一枚與蔣元洲曾經經常佩戴,制式相仿的金玉扳指。

    裴初心里頗為感嘆這人的明目張膽,但斂下眉目只當沒有察覺,他聽著馬車外的雨聲飲下這一杯薄涼的酒,“只是有些傷心罷了。”

    他半真半假的隨口一言,有些自嘲的勾了勾嘴角,垂眸掩目的樣子帶著點摸不清的感傷,“我原以為他是懂我的,不成想他還是拿我當了敵人。”

    他扯著嘴角不屑一顧,手中的酒盅拋在桌上,骨碌碌滾了兩圈,碰到酒壺才停了下來,長腿搭在桌上,環胸背靠車廂,微微仰頭,從發絲間顯露出來的眉眼,帶著點酒醉后的落拓不羈。

    一臉無波無喜的平靜,讓人還不出他說的是虛情還是假意。

    他楚商堯其實很懂這種感情,他也知道這幾年對方與謝庭芝之間暗中的互相協助。美麗聰明的人,總是很有野心和目標的,就像如今的大燕太后,眼里除了自己看到的便再也容不下其他。

    好像什么都可以犧牲,包括自己的感情。

    但楚商堯也從來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大燕朝的南王殿下也喝了一杯酒,擺出一副抵足談心的模樣,從桌上撿起被裴初扔倒的酒杯坦言相待:“就好像如今的我也總是得不到他的一個眼光。”

    一時間宛若兩個情場失意的人互吐苦水,裴初實際聽得有些漫不經心,時不時應和兩聲,卻也是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

    直到楚商堯拍上他的肩,對方一臉平易近人,親如兄弟,仿若隨口一問道:“以林兄的才干,若想要什么,難道不是手到擒來?”

    裴初這才將桌上重新倒滿的酒杯一飲而盡,他掀開馬車走了下去,從一旁拿起油紙傘慢慢撐開,青色的傘面沒有擋住他的回話,“登高臨頂,可比情情愛愛讓我心動得多。”

    楚商堯坐在馬車里笑,清爽的笑聲好像終于褪去了那些含糊的偽裝,他酒杯碰了碰裴初喝空的瓷盞,‘叮當’一聲脆響,伴隨著他心滿意足的嘆息。

    “知我者,莫如林兄是也。”

    ***

    楚君珩喝醉了。

    他醉得很糊涂,被人攙扶著腳步一跨一個不穩,就從門檻外跌了外跌了出去。

    他打了一個酒嗝,一翻身發現外面下起了雨,豆大的雨點像斷了線的珍珠,從陰沉晦暗的天際淋漓落下,劈哩叭啦的砸在他身上、臉上。

    視野有些模糊,冰涼的雨水打得他皮膚生疼,他混不在意,懷里還抱著個酒壇子倒在地上喝。

    周圍似乎有人在勸他,拉他,聲音嘈雜聽不真切,他也沒理,像一灘爛泥一樣躺在地上買醉。

    好像以前也是這樣。

    多久以前?

    楚君珩放任思緒,漫無邊際的想,腦海里人影憧憧,交替閃爍,只覺得頭痛欲裂,嘴角一張一合,手里提著的一壇酒倒完其實根本沒喝進多少,苦澀倒是噎滿了喉嚨。

    他想罵人。

    想罵自己太過窩囊,罵自己舉棋不定,躊躇不前,望著碗里,還想著鍋里。

    誰都放不下,誰也得不到。

    呸。

    他無法抑制的發現有個人影在腦海中變得很清晰,是最近在朝堂里作妖的那個,見縫插針的與謝家作對,一反常態的開始站位,爭權奪利。

    楚君珩敏銳的察覺到什么,抬起一只手遮在自己的眼前,嘴里的罵聲終于壓低的說出了口,“林無爭,你還說不是想和我搶人!”

    他罵著罵著,自己都笑了,瘋癲似的,抬起手中的酒壇就想繼續喝,可酒壺已經空了,他隨手將其扔開,酒壺咕嚕咕嚕的滾了出去,撞到一個人的腳邊。

    一把油紙傘傾斜了過來,隔絕了這場連綿不絕,陰寒入骨的雨,楚君珩愣了一下,抬起了頭,傘下是一身青衣常服。

    視野被雨水氤氳得很模糊,周圍人影疊疊,喧雜吵鬧,就像某個人群擁擠的上元節,月上柳梢,燈火闌珊。

    充斥在腦海里的人影重疊成那個雪夜里為他傾傘擋酒的狐面少年,等到視野真正清晰起來的時候,眼前人的臉,又代替了那張狐面。

    腳邊的酒壇子被踢走,剛從楚商堯馬車里出來路過的裴初低頭咕囔了一句‘可惜’,大部分酒水混進雨濘,香氣逸散在潮濕的空氣里。

    裴初傾斜著傘,漫不經心的睨了一眼地上的人,“楚君珩。”

    他這樣叫他,滴滴嗒嗒的雨珠順著傘面滾落,楚君珩聽見他問,“你在發什么瘋?”

    故事總是俗套又相似,在街坊巷里,來得不由分說,又猝不及防。

    楚君珩望著他的下巴,說話時略微嘲笑的勾了勾嘴角,清淺的弧度,與當年毫無二致。

    楚君珩恍然大悟,他伸手抓住那人的衣角,不顧滿身泥濘擁抱住了他,手指顫抖,如夢初醒。

    從未想過,一見鐘情是他,日久生情也是他。

    兩個風月子,相逢已是一段癡。

    第193章 全男朝堂·三十九

    裴初其實不太能理解楚君珩在耍什么酒瘋,他今日休沐,被南王找去喝酒,彎彎饒繞的打了一套機鋒,勉強也算達成了目的,回來的時候,發現酒館門口圍了一堆人。

    裴初本來不想湊這個熱鬧,但他是來給自己先生打酒的,大概覺得自己以后恐怕沒這個機會了,結果走近了才發現酒館門口倒著的是楚君珩。

    淫雨霏霏,淅淅落落,店門口的青幡被雨淋透,顯得尤為濕重的往下墜水,屋檐雨幕成簾。青色的傘面白雨跳珠四處亂蹦,裴初抬起傘隔著氤氳的水汽,望著那個失落的世子爺。

    兩人有一段時間沒見了,裴初知道對方在躲著自己,此時此刻,店小二著急又害怕,圍在這位世子爺身邊,不知道該怎么去拉他起來。

    周圍人聲喧蕪,有人漠不關心的來了又走,大多只是看個笑話。裴初見慣了他這副模樣,十有八九是因為謝庭芝為情所困,尤其是在他聽見了那句他是不是想跟他搶人的話。

    好像在他人眼里,自己與謝庭芝的關系總是說不出的微妙。

    裴初不明所以,通常一笑而過,走到楚君珩身邊的時候,空酒壇子撞到了他的腳邊,裴初抬腳踩住,讓它停了下來,心里有些可惜那些浪費的酒。

    傘面傾斜,卻是替摔在地上,滿身狼狽的人擋住了雨。

    有一瞬間的熟悉感輕微閃過,裴初記不清,也就沒當回事,似笑非笑的勾起嘴角,裴初低頭看了他一眼。

    “楚君珩。”他問道,“你在發什么瘋?”

    時光荏苒,歲月重疊,這個朦朧晦暗的煙雨天,好像變回了那個細雪漫天的上元夜,天上的雨是不知道被誰灑下來的酒,連帶著周圍的人聲也像是當年擁擠的人群,和紈绔子們若隱若現的嘲笑。

    楚君珩卻是什么也聽不清了,逐漸清晰起來的視野里是那人的臉,他穿著只會在休沐的時候穿的青衣,是楚君珩除了他一身官服以外,很少見的模樣。

    倦懶蕭疏,似林下神仙,擔風袖月。

    好像那年上元夜噙在他嘴角的笑懸著萬家燈火,此時此刻,雨霧迷離,傘下遮掩的面容與漫不經心的淺笑,像極了那個虛無飄渺如美夢一般的少年。

    寒意侵擾的心,心跳如鼓,現在的楚君珩好像又是那個失意的愣頭青,當年他沒有反應過來,讓他流進了人群,尋尋覓覓,兜兜轉轉,誤將青竹認作了月光。

    直到多年以后,驀然回首,才發現那人始終在燈火闌珊處。

    他心動猶如年少相逢,又帶著積年累月仍不自知的癡心妄想,從地上起身的身影就像那個慌忙追逐的少年,但這一次,他終于抓住了那人的衣袖。

    “找到你了。”

    他終于明白了面對謝庭芝時的躊躇不前的生疏,與想對林無爭放手的不情不愿。

    白衣無青,青衣墨染。

    風花雪月里,原來他一直在他身邊。

    裴初被楚君珩勒得有些緊,手中的紙傘勉強拿好,這人被雨淋得濕透他衣裳也撞得他滿身雨水,靠在他肩膀上的人說著莫名其妙的話,就像酒醉發瘋時的囈語。

    裴初偏過頭,兩人身高相仿,這人耍賴似的將鼻尖頂在他肩窩里亂蹭,醉得不輕。裴初向周圍看了看,沒看見平常跟在楚君珩身邊的侍從,只能無奈的請酒館的小二去雇一輛馬車。

    等將人抗進車里的時候,世子爺還抓著他的衣袖不放,也不知是因為喝醉,還是淋雨,這人面頰通紅,像是發了燒,裴初伸手一摸,果真一片滾燙。

    這時他手里拿著的是剛從小二那里打來的兩壇酒,想要自己去送給顏皓,怕是會得來一頓訓斥,想著自己最近在朝堂上的所作所為,裴初摸著鼻子不要想去討這個罵,于是干脆請酒館的人將它送去。

    做完這些裴初就打算走,醉酒發燒的楚君珩扔給王府總會有人照顧,卻不想這位世子爺就跟狗皮膏藥一樣賴上了自己,坐在馬車里從牽著他的衣袖,到摟住了他的腰。

    腦袋抵在他的肩頸,呼出的熱氣噴灑在裴初的喉結上。

    “無爭無爭”

    含糊不清的話,時不時伴隨著兩聲低笑,半響之后又有些委屈不甘,“我吃醋了啊,林無爭。”

    世子爺頭發散亂的與裴初糾纏在一起,一身衣著狼藉,裴初眉角亂跳,根本沒注意他在說什么,只能脫掉自己的外衣給他蓋上,自己下車不成,便囑咐車夫先趕車去靜王府。

    酒品不好的人總是話多,楚君珩便是個中翹楚,往常裴初沒少見過楚君珩撒酒瘋,風流倜儻,驕縱傲慢的世子爺往往在這個時候是沒個形象的,今日尤甚。

    裴初一路都能聽見他發泄不滿的嘀嘀咕咕。

    “林無爭,小爺吃醋了。”

    “你為什么怎么能和秦止戈有一腿。”

    “你怎么就娶了阿愔。”

    “怎么連那單于遜都跟你你糾纏不清。”

    “你和謝思危又是怎么回事”

    “林無爭林無爭你大爺的花心大蘿卜”

    “無爭子瑯你別走了好不好。”

    “我們喝一輩子的酒,看一輩子的戲,聽一輩子的曲”

    “我錯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好像是情到深處,克制不住,楚君珩湊過去在那人的嘴角印下一個吻,滾燙的舌尖還想撬開他的嘴唇,卻被對方攔了下來,裴初按著他的額頭將他推遠。

    楚君珩抬頭,只能看見一雙如墨的眼眸,深不見底,又是那一潭引人沉溺的深水,他低頭看著他,眼眸里的情緒讓人琢磨不定,沉默半響卻是道:“楚少游,你喝醉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卻猶如蓋棺定論,楚君珩都想笑話他的自欺欺人,他哪能不知道自己醉沒醉,可他這會兒只能借著酒意發瘋,好像是在掩飾自己的難堪。

    他將下巴擱在那人的肩頸,手上用力的摟著他,最后語調清晰道:“林無爭,我不會再錯過你的。”

    ***

    裴初將楚君珩送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變黑,雨停了下來,裴初收起了傘,一身青衣被楚君珩弄得又濕又亂,走進家門的時候李子璇還以為他在哪兒摔了一跤。

    李策和阿愔從小廚房里出來,林長青出乎意料是個不會做飯的,這會兒拿著一本書,看樣子是在檢驗李子璇的功課,眉毛擰在一起,臉色看上去有些不好。

    聽見李子璇分心的話,手里的書卷輕輕的敲了一下他的腦袋,“別扯開話題,趕快背書。”

    李子璇撇了撇嘴,他是個喜歡跟李策習武的性子,根本記不住書里那些長篇大論的錦繡文章,擠眉弄眼的去向裴初求救,卻只能看見他被阿愔推著去換衣服。

    “嗚見色忘弟的臭兄長。”

    李子璇生無可戀的抱怨,不過十四歲,還是個想要撒嬌的年紀玩樂的年紀,阿愔回過身,看著他的樣子笑了笑,悄悄的給他比了個手勢。

    李子璇醍醐灌頂,立馬給他回了個大拇指,繼續背書。

    這些小動作都被兩個大人看在眼里,林長青和李策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的笑了起來。

    一家五口,其樂融融,燈火可親。

    換完衣服的裴初倚在墻角注視著他們的互動,像是出了神,有些陌生又有些溫暖,是他曾經拼了命想要圓滿,卻只能支離破碎的夢。

    能護住嗎?

    他必須護住啊。

    輕微的嘆息融進風里,阿愔將他拉了出來走進了燈火下,李策的手掌壓在他腦袋上,摁得裴初腦袋低了低,只能看見一個笑。

    林長青給他端了湯,李子璇妄圖將自己不喜歡的菜扒到裴初碗里,卻在得到裴初一個笑里藏刀的眼神后偃旗息鼓。

    晚飯后,裴初與阿愔進了自己的偏院,就在這時候阿愔比了個手勢問他,‘少卿,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還在叫他少卿,即使如今裴初已經是大理寺卿,在名義上更是他的夫君。阿愔抬頭看著他,一雙秋水般的眼眸坦露著擔憂,裴初一向是個擅長將自己的情緒掩藏的滴水不漏的人,但有時候不會說話的人反而擁有更加敏銳的直覺。

    滿月過了梢頭,盈盈月光傾灑在院落,樹上掛著雨珠,暮春時節的夜晚,仍帶著微寒的涼意。

    其實晚飯桌上再怎么和諧,也能察覺到一點不對勁,李策和林長青如今仍在朝堂,雖然官職不高,也沒什么野心,但對官場上變化風吹草動清楚的很。

    周圍人想從他們這里打探些什么消息,但實際上很多時候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家長子想要做什么。當年那個閑散度日,百無聊賴的孩子一日日長大,終是變成了這個他們想要問話,卻只能欲言又止,顧慮重重的林大人。

    就好像這會兒阿愔提出的問題,大概也是林長青和李策拐彎抹角想要知道的話,或許并不是不信任,只是害怕他擔負得太多。

    可裴初也不知道,若是風雨飄搖,他會不會讓這個家變成一塊浮萍。

    他會不會又一無所有。

    他好像不是很敢賭,他們的信任。

    第194章 全男朝堂·四十

    謝庭芝是盛京第一美人,謝家驚才絕艷的小公子,出門上街,車果滿盈,身邊的傾慕者數不勝清。

    謝庭芝并不在乎這些,書桌上垂落著一張畫像,是一位站在橋上的少年,謝庭芝提著筆,在最后要勾勒出少年的面容時,止住了筆尖。

    橋上積著薄雪,橋下流淌的是萬盞河燈,謝庭芝盯著他看,一邊看一邊對比著朝堂上的人,心里略有些空落,最終卻只是放下了筆桿,他將畫像從桌上掀起放在了油燈上面。

    火舌舔坻,頃刻間跳動到畫像上點燃,從邊緣開始吞噬,暖黃色的火光就像當年怦然綻放的煙火,絢爛短暫,最終將整張畫像燃成黑色的灰燼。

    他不能讓其他人看見。

    波云詭譎的朝堂,好像容不得半點私情。

    反目成仇,也只在轉眼之間。

    或為江山,或為社稷。

    謝庭芝拿起桌上的書卷嘩嘩翻動,里面的內容爛熟于心,此刻卻是占不進半點思緒。眉間的朱砂紅的像血,云顏似玉,丹唇緊抿,他的目光最終落在那客榻上的半局棋上,有些無奈的嘆出聲。

    “林無爭”

    ***

    “謝思危?”

    腳下踩著被鮮血染成暗紅色的地磚,裴初微微皺眉,將自己的靴子踩在眼前人的肩膀上,一點一點的,就著對方的衣服擦拭掉鞋底的血跡。

    他看上去十分漫不經心,朗目疏眉,眼睫半斂,臉上的神色并沒有因為這個名字的出現而產生一點動容,相反的只是輕慢的勾了勾嘴角。

    林無爭生得孤俊挺拔,不笑的時候眉眼間盡是一片生人勿近的冷,哪怕偶爾笑起來像是林雪初融,散漫閑雅,但更多時候,在其他人的眼里,這都是一只皮笑肉不笑的惡鬼。

    被他踩在地上的內閣學士面白如紙,卻猶自撐著膽子的斥喝道:“私自越過中書省的調令拿人,林無爭,你好大的膽子!”

    一個個犯人正在從這位內閣大人的府中被拉出來,哭喊聲,求饒聲,叫冤聲不斷,出現反抗者,很快就被武力鎮壓,裴初對于面前人的指責,更是充耳不聞。

    “證據確鑿,你還有什么可辯解的?”裴初回答得十分平淡,他的腳放下來,像是不想多說,從地上抽出嵌在這人臉頰邊的刀刃,順帶在對方膽戰心驚的目光中,削斷了他的半截頭發。

    這確實是中書省的案子,對方涉嫌捏造不白文章誣告陷害當朝命官,當然這誣告陷害的內容有一部分是指的至今未回封地的南王。

    還有一部分指的正是如今的這位大理寺卿,連帶著宮里的太后,都被捏造了一些和兩人不清不楚的罪責。

    很難說,這不是撞在了槍口上。

    案子落在中書省和大理寺的處理結果各不相同,大理寺先一步拿住人,因為從對方家里搜出其所藏匿的兩首前朝逆詩而被抄了家,順帶著也給他之前的文章定了性,挑撥離間,包藏禍心。

    內閣學士郭必安很清楚自己要是落入大理寺會是什么下場,所以才搬出謝庭芝想要壓一壓,對方身在中書省,是保皇派一系的人,而郭必安本身也是謝老太師的門生,與謝家也關系匪淺。

    他以為林無爭多少會有些顧忌,但他想錯了,或者說這些日子,不知有多少與謝家有關,或者親近保皇派的朝臣,開始因各種緣由接二連三的倒臺。

    所以在對方提起謝庭芝的時候,這位過于年輕的大理寺卿只是露出輕蔑的嘲笑,云淡風輕的回答,“不如郭大人禱告禱告,看看那位謝侍郎能不能來救你吧。”

    一輛一輛囚車押著犯人離開,正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切的南王楚商堯將掀開的馬車簾子放下,有些對林無爭的能力暗暗吃驚。

    這人力挽狂瀾,攻城陷地的本事,實在不能小瞧。

    就好像一個穩重又洞悉全局的操盤手,每一步棋落下的位置都似在他的預料之內,以至于前些年隨心所欲的狂妄,都像是他在壓抑自己步步算計的本性。

    也不知,這是不是因為他與謝庭芝徹底決裂帶來的影響,楚商堯眨著眼眸笑了笑,在馬車里冰著果酒,打算犒勞犒勞接下來會上到馬車里的人。

    但對方并沒有如他所想,黑色的官服在馬背上劃出一道颯爽的弧度,裴初翻身上馬,牽著韁繩與那輛馬車擦身而過。風吹起車簾的一角,那道豐姿雋爽的身影從車窗前一晃而過。

    “勸南王殿下,還是不要總拿本官當槍使。”有一瞬間那雙黑眸瞥了過來,似笑非笑的神色直達人心,楚商堯端著酒杯的手一僵,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他才微微喘了一口氣。

    這可真是

    一把難以駕馭的利器啊。

    楚商堯其實有一瞬間懷疑,這人是不是早就識破了自己的詭計,譬如他借謝庭芝的名義籌謀的那場暗殺。

    以這人突顯出來的能力,不可能沒察覺到這其中的詭異,但如果真的察覺到了,卻還是走上了這條路,那么林無爭無疑是一個比自己認為的更有野心的人。

    楚商堯并不討厭有野心的人,相反的這會讓他們的關系更加親密坦誠。

    或許自己應該找機會和他道個歉?

    楚商堯有些好笑的這么想著,天知道對方下江南的那一趟給自己帶來了多大的損失,若不是抽身及時,他很難保證自己不會被抓到什么把柄。

    在下江南的路上,楚商堯確實是想讓林無爭死的,最好是一石二鳥,連帶著那位鼎鼎大名的謝小郎也被倒打一耙,他密謀周密,卻不想那人還是死里逃生,連帶著江南的秘密也還是暴露。

    但好在如今的他也準備周全。

    原本想在最后還想挑撥離間一把,現在想來馬車上那次會談,其實不過是對方的將計就計,順勢搭上他的船罷了。

    比起情情愛愛,登高臨頂才是他更想要的啊。

    確實啊,如果有了權利,什么東西不能握在自己手中呢?

    想起如今身處后宮的那個男人,楚商堯笑了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眉眼間可見的溫柔變成執著,夾雜著點不甘,又像是寵溺,最后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手指在敲了敲,思考著能不能將林無爭更加緊密的綁在自己這一邊。

    又或者,讓這把利器更好操控一些。

    在他看來,這人對于謝庭芝,也不是完全無情啊。

    謝庭芝會不會是那條栓在惡犬脖子上的枷鎖呢?那條明明是被養在蔣元洲手下的狗,多年以來周旋在兩方勢力之間,保持理智和公正,始終收斂的獠牙是不是早已按耐不住?

    他是不是也在等著一個契機撬開那把鎖,將束縛在他身上的道德,將曾經印在身上屬于秦謝兩家令人拖累的標簽給撕碎,真真正正的釋放本性,站起身來去實現自己的價值。

    他是不是也想和謝庭芝一較高下,而不是站在天平的各自兩端,委屈自己去保持著平衡?

    如果真是這樣,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沒有什么比兩個天之驕子,知己同袍,因為立場和志向走向分歧,各自為營來得更有戲劇性。

    就算不是,為了自己的目的,楚商堯也該一步一步逼著他們走向這個終點啊。

    內閣學士府邸的最后一個人也被囚車帶走,這個昔日高官的深宅大院被貼上封條,周圍看熱鬧的人群散去,整條街道頃刻間蕭條冷落了下來。

    從熙熙攘攘到門可羅雀不過頃刻之間,堂前舊燕見證盛衰榮辱,馬車碌碌的碾過青石板,路過繁城盛街,路過將相王府,帶起塵土紛囂。

    那身騎著高頭大馬的黑衣正走在皇城里,融入俗世間,習以為常,不過又是一場輪回。

    第195章 全男朝堂·四十一

    顏皓與裴初大吵了一架,不同于從前口是心非,暗含期待和教誨的惱怒,這一次真真正正被氣紅了眼。內閣學士郭必安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朝中大部分人皆是心知肚明。

    當年顏皓邊因為仗義執言被罷了官,而這一次落在裴初手中的郭必安直接被判了個抄家流放。

    老榆樹的葉子蒼翠欲滴,燈影照亮墻角的書架,少年時被用作教學的四書五經被翻得卷了邊。石階邊角長滿了青苔,古樸陳舊的木門前,裴初一身黑衣站的筆直,顏皓倒在從前教學的書桌前,怒發須張,胸口顫顫。

    “我教你讀書,可是教你顛倒黑白?”

    “我舉你入朝,可是盼你逐權弄勢?”

    “我知你心有成算,一棋一路皆是有所圖謀,可我總以為你有所分寸,然而如今呢?”

    “林無爭林無爭!你給為師一句準話,在你心中究竟是社稷為重?還是私心更重?”

    “私心”

    昔日懶散的學子還是那副不以為意的的模樣,他掀起衣袍,坐在了從前的學堂門口。

    一身大理寺官服未脫,繁花繡錦象征著權威,手中的刀無聊的轉著,顏皓只聽他答,“我當初入朝,就是因為私心啊,先生。”

    顏皓唇角一顫,有些頹靡的窩進了椅子里,一瞬間仿佛變得蒼老許多,他伸手去摸腰上的酒葫蘆,里面的酒還是裴初不久前給他打的。

    他尊師重道,可往往也對世間許多事情漠不關心,隨心所欲,悠游閑散,世俗禮法,倫理綱常都約束不了他。是顏皓看不下去,不忍一塊璞玉被掩藏,推著他走,逼他讀書,望他有一日考取功名,入朝效命。

    這些都沒用,當初他真正走進太和殿的原因只是為了家人,后來他功成名就,顏皓期望他成為一把燒盡混沌的火,可終日走在混沌之間,如懸絲般游走在黑白,又怎會沒有墜落的一天。

    顏皓突然覺得有些喘不過氣,酒葫蘆里的酒液到底沒被倒出來,可他已覺得自己醉得不清,“為師錯了錯了”

    他喃喃自語,最后摔門而出,裴初坐在門口看著他的背影,年過六旬的老夫子佝僂著背,花白的須發在風中零亂的顫抖,踉蹌的背影被吞沒在夜色當中。

    裴初不知道他口中的錯了是錯在收他為徒,還是說后悔當初推舉他入了朝。

    他靠在門口手指僵硬,到底是沒起身送他的先生一程,好像許多年前的情景重現,他的恩師再一次對他面露失望的神色。

    舌根壓著麻木與苦澀,他面色的神情卻是不為所動的。

    院門口再次傳來了動靜,這一次走進來的是阿愔,他似乎是剛與顏皓錯身而過,目睹了師生二人爭執分離的場景。手里提著一個食盒,他躊躇了一下,還是從院門口走了進來,看情形本是來給兩人送夜宵的。

    食盒里一碗清粥被端了出來,連帶著幾碟原本用來下酒的小菜。院子里一時靜謐,偶有幾聲若隱若現的鳥叫蟬鳴聲響起,昭示著已經入夏。

    即使如此夜晚的清風已經帶著些許涼意,舒爽得恰到好處,屋子里的燭光從門窗里透了出來,門前兩人的影子都被拉長。阿愔不會說話,所以什么也不問,只是從食盒里又拿出一壺酒,挽起緋紅的衣袖給他倒了一杯。

    安靜得就像從前在風月陵時的陪伴,裴初抬眼看他,阿愔比自己小不了兩歲,從前還帶著些稚嫩的眉眼張開,愈發顯得嬌艷明媚,所謂沉魚落雁鳥驚喧,羞花閉月花愁顫。

    裴初斂眸低笑了一聲,看不出半點惆悵憂悶,他若無其事的起身從屋子里翻出一枚橫笛,隨手試了兩個音后笑望著他,“也不知你待在家里悶不悶,應該很久沒跳舞了吧。”

    “今日良宵,我為君伴奏,阿愔為我舞一曲可好?”

    他說得漫不經心,輕描淡寫,好像真的就是閑來無事的興起與提議,阿愔愣了一下,看著他發絲掩映間含笑的眉宇點了點頭。

    時光仿佛隔了很久,悠揚的笛聲宛若林泉飄蕩蜿蜒,又如清風一般縈繞回響。阿愔喜著緋衣,這讓他即使在夜色下也如一只婀娜多姿,明艷綽約的紅鸞。

    合著笛聲起舞,閑婉柔靡,身輕如燕,他回首看向門前吹笛的人,熟練的合奏聲仿佛歷經了千百遍,好像曾經有一個人也如現在這樣與他紅袖翠舞,與他攜曲相伴。

    阿愔知道那人不是自己。

    一曲笛聲百轉千回,洗盡塵俗與風浪,在靜夜之中婉轉清脆,輕吟淺唱,笛音裊裊,穿過悠悠歲月,依然如昔

    好像在思念著誰,好像在回憶著什么事。

    紅袖蹁躚,步若生蓮,他追隨那人馳思于杳遠幽冥,意在流水般舞出蕩蕩之情。終是不忍再聽,亦不愿沉默,踩上臺階,舞裙香暖金泥鳳,畫梁語燕驚殘夢*。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華艷艷將欲燃。*

    裴初的神情略微恍惚,與眼前人的視線相對,一曲盡終,紅色薄袖慢慢落了下來,飄渺紅塵似的隔著前世與今生。阿愔的眸色很淺,如一汪清泓瀲滟,眼型卻很媚,內線勾著就好像一只單純的小狐貍。

    他的眼里倒映著裴初,在盛京城里,朝廷的事或多或少都能聽見些風傳,大理寺卿與那位中書侍郎決裂對峙的事情也早已鬧得風言風語。

    即使不久前,兩人一人持劍而舞,一人彈琴伴奏共同抵擋北狄發難的事情還炙口相傳。阿愔是見過謝庭芝的,曾經上元節酬神的燈會上,他在被邀請獻舞,謝庭芝便在幕后給他伴奏。

    他一舞動京,而那人卻是琴技卓然,如仙露明珠,只是一露面,便能將他光華全部掩蓋。

    那確實是個天上般的人物,阿愔從未去想過與他比較,可是現在他的少卿思念的會不會是那位謝郎君呢?

    又或是其他的,阿愔所不知道的什么人?

    與裴初成親或許只是一段協定,他說到了合適的時機便會放自己自由,可阿愔其實不太在乎什么自由。

    哪怕以前期許過,不知是在幾歲被送入風月陵的阿愔,日日在教坊里磨練舞技,就像一只遲早會被待價而沽的金絲雀,如籠中鳥一般被精心飼養著,或者是會待在風月陵一輩子,又或者是被某個達官顯貴圈養回家。

    如果他沒有遇見裴初的話

    他會向往那樣的自由。

    可是現在,他站在距離這人最近的位置,卻依舊覺得離他很遠,即使如此他也想留在他的身邊,柴米油鹽煙火氣,貧賤富貴不相離,是風雨同舟,默默相伴,長樂未央。

    從當初他在大理寺為他翻案,解開他身上的枷鎖開始,替他打開囚籠開始,阿愔的野心,便在一點一點的膨脹了。

    直到如今如一只鸞鳥般主動落進裴初的懷里,舞者勾住他的脖子與他相擁,如此眷戀著眼前人的懷抱,一行清淚滑進裴初的頸畔,裴初頓了頓,抬起手輕撫他的后背。

    阿愔不知道藏在裴初曲中的人是誰,但哪怕只是一點點,他也想在這人心里占據一席之地。

    可是于裴初而言,如今種種,好像又進入了前世周而復始的循環,不管是他的恩師,還是從前那個執拗的不愿離開他身邊,最后被暗箭所傷的小姑娘亦或是現在的阿愔。

    天上的明月照耀古今,仿佛又一次在看他的笑話。

    第196章 全男朝堂·四十二

    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在一片暑氣蒸騰的盛京里,大理寺卿與金吾衛將軍狹道相逢。小道背蔭,旁地里栽著一棵梧桐樹,形似巴掌的葉子隨風搖曳,秦麟剛到這里便看見樹上竄出去一個黑影。

    很明顯方才裴初是在這里與人會面,但這會兒被秦麟發現時他卻并沒有這個自覺。這地方隔青衣巷有段距離,是一般百姓的街坊,平日里金吾衛到申時才會巡邏過這里,今天卻意外的早了一刻。

    秦麟站在巷子口仍是一身靛藍,銀冠束發,抹額端莊,身披銳甲,姿容挺拔如蒼松,氣勢剛健似驕陽,劍眉下是一雙璀璨如星的雙眸,雄馬英姿,意氣風發。

    他目光灼灼的盯著裴初,卻是神色不動,一時間難以猜透他接下來會是什么作為。

    如今兩人之間的關系和立場,絕對算不上和諧或友善。

    不管是在江南時的回絕,還是江南之后,林無爭與謝家及秦家日漸產生的間隙與沖突,短短半年多的時光,已經從同袍戰友變得形同陌路。

    裴初的姿勢還保持著背靠墻角的動作,周圍都是墻垣屋檐,下午的斜陽照不進來,偶爾有幾許光線漏進來,也是透過樹影的縫隙,在裴初衣角下映出一片斑駁的光影。

    要不是這會兒氣氛實在有些僵硬和尷尬,這實在是一個偷閑躲懶的好地方。雖說裴初確實是辦案途中偷跑過來的,但這會兒他從墻角起身,手腕搭著腰間的刀柄,面上神情同樣沒有絲毫變化,處之泰然的與秦麟點了點頭,便移步要走。

    “林無爭。”

    他到底是被叫住了,身后人的聲音沉靜暗啞,卻格外清晰透徹,好像是被磨在唇齒間千百遍,才能在此一刻將這個名字喊得如此沉穩淡然,不露半點心緒。

    他勒緊馬疆,其余的手下暫時被他遣走,沉默半響,在這條只剩下兩人寂靜小巷里,才又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裴初低頭笑了,他偏轉過身,大理寺官服的袍角隨著他的動作劃出一個弧度,并不顯得鋒利,然而層層疊疊的黑與這小巷的陰影一起融為一體,爬滿了他的身。

    從梧桐樹邊離開以后,已經一點光斑也沒在他身上留下了,可他依舊是恣睢挺拔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比之以往卻是更加殺伐果斷,劍戟森森。

    此前顏皓離京,本來因林家的緣故在京城里做了十多年的教書先生,最后的結果卻是與自己的弟子分道揚鑣,他跌跌撞撞從林家走出來的時候,不知是在自責還是在懊惱。

    而沒了顏皓的耳提立命,裴初在京中行事更加無所顧忌,兩黨之爭的平衡被打破,小皇帝與保皇派這邊的處境已經是在岌岌可危的邊緣。

    秦家向來忠君愛國,可他也不想有朝一日,與這人兵戎相見。從馬上下來,秦麟一步步走到他身邊,小將軍生得高大,比裴初高了小半個頭,走了兩步又看見裴初退到了墻蔭里,抱臂環胸,偏頭看著他走過來的身影顯得十分漫不經心。

    “秦將軍總不會現在就想要來逮捕我?”

    他低低笑著,就像很多年前靠在邊疆的風雪里,青衣散漫,眼里融著霞光,無懼無畏,無欲無求,所作所為卻是驚心動魄。

    秦麟承認,自己從未看懂他。

    斂眸看過去的時候對方還是那副不以為然的神情,透著點午后的倦懶,說出的話也像是酒后茶余的閑聊無忌,“無憑無據,可要當心。”

    秦麟腳步頓了一下,劍鞘撞到兵甲上發出‘鐺啷’一聲脆響,他一口氣悶在心口有些疼痛和挫敗,肩一轉也靠在了墻岸,夏日里的微風悶熱,吹在小巷里卻帶著點涼爽。

    小將軍嘴角抿直,略微松了松緊致的領口,“我總以為,你能夠信我。”

    他的話說得分外壓抑,不像是一句應該對著政敵說的話,兩人現在靠墻并肩,既像昔日戰友,又帶著點不為人知的親昵。秦麟一直以為,自己應該算是能得到林無爭信任的少數人。

    當初滿懷信念的向秦父請求提親,祠堂里三天三夜想過種種,唯獨沒想過一出來便看見他紅衣新綢,鑼鼓喧天的娶親場景。秦麟不是傻子,京城里的情勢變化,與那一壺暖情酒的陷阱,他看得出裴初夾縫中的處境。

    可他并沒有選擇自己,明明秦家能夠成為他一個更好的助力,明明他們已經

    可他沒有,哪怕后來在江南重逢他再次提出請求,他卻依舊沒有答應,直到現在亦是如此。苦澀堆積在胸口釀成辛辣的陳酒,秦麟微微呼口氣都覺得嗓子被刺激得發疼,可他依舊克制著自己不動聲色,出口平淡。

    裴初并沒有答話,他的思緒輕飄飄的,時遠時近的回憶夾雜著許多光怪陸離的人影與舊事,一時讓他不太能分得清前世與今朝。

    最近這樣的感覺越來越明顯,裴初隱隱覺得自己好像在走入某個既定的結局,內心覺得好笑,卻又帶著某種熟悉的倦累,讓他生出了點厭煩。

    他突然有些想喝酒,手指略微摩挲卻是抑制了自己不合時宜的念頭,也沒有覺察到身邊人牽扯出來的心事,見對方并沒有打算對自己方才的事情進行追問,于是重新起身想要離開。

    “本官公務在身,事務繁忙,就不與秦將軍敘舊了。”

    他話剛說完又被按了回去,對方一轉身便將他困住,高出的小半個頭低了下來,兩人目光相對,彼此都是一雙黑沉沉的眼眸,只是一人深若古井無波,一人晦暗幽深如夜火。

    這人分明近至眼前,抬手之間便能觸及,墻檐的陰影將兩人罩下,梧桐樹葉在頭頂摩挲,秦麟皺著眉看他,一整個欲語還休的心事都被他囫圇的吞進肚子里,開口道出的是,“南王絕非善類,你留在他身邊是為了什么?”

    之前江南的案子在齊如海死后便止步不前,背后牽扯的贓款利益并沒有全部清查出來,但如今根據楚商堯的動作其實已經不難推測,對方龐大的野心令人心驚,籌謀多年,處事周全,如今仿佛只需要一個合適的契機就可以露出利爪和獠牙。

    如今的和平就像臨淵履冰,只要稍不注意,兩派人就要拼個你死我活,林無爭站在了對面,意料之內卻出乎情理,秦麟數次想要尋個究竟,可眼前之人的涼薄卻是如出一轍。

    “為什么?天下為棋局,眾人皆棋子,唯我操控棋局,便可權傾天下。”

    他的棋藝總要比旁人好些。

    秦麟嘴角動了動,望著他在眼前伸出手,白皙如玉的手指,骨節分明,明明空無一物,慢慢合起來的手卻像是在翻云覆雨,他卻能夠做到的,便是摘星攬月,也像是輕而易舉。

    可秦麟覺得不該如此,那雙手可以執傘摘花,可以提壺飲酒,可以彎弓射兔,卻不該攪弄陰云,他將自己的手伸出去插進他的掌心與指縫,“秦止戈不知在你心里是顆什么樣的棋子,但是林無爭”

    “無爭止戈,從前到現在,我信你不曾變。”

    風不止,樹影微動,裴初眼睫一眨,古井般的眼眸斂下漣漪般漾起的輕笑,如同錯覺般稍縱即逝,秦麟沒看清,那只手被抽了出去,對方按著他的肩膀將他推開,并沒有回答他的話,背影悠悠挺直的消失在小巷,發絲輕蕩,背道而馳,又似劃開了陌路。

    然而月余后,北狄傳出單于穆駕崩,單于遜登基的消息,又過半月,異族壓境,北狄再次對大燕發起進攻,秦家三郎領兵出征,金吾衛將軍的位置旁落,京城守備空虛。

    而那一紙奏疏將人推出城的,正是大理寺卿林無爭。

    九月,江南兵變,隨著初秋一起到來的,是籠罩在大燕的一片肅殺之氣。

    第197章 全男朝堂·四十三

    人間朝暮,葉落驚秋。

    車輦緩緩駛過石板路,馬蹄嘚嘚讓人心悸。

    坐在馬背上的人黑衣孤俊,生得骨秀神清,往日里走在大街上,還有人會克制不住心中的仰慕與欽佩偷偷看兩眼,如今卻是半點不敢掠其鋒芒。

    最近京中不太平,是個人都能感覺得到,先不說單于遜登基后,扭頭侵擾大燕的事情,就說江南兵變,城池一座座的被攻陷,猶如一桿刺槍直抵大燕的咽喉,內憂外困,皇權岌岌可危。

    在這種情況下仍顯得游刃有余,或者說大權在握的便是那位大理寺卿,秦家三郎被調走以后,京中兵權有一半都落在了他手里。而令人憂心的是,對方與南王之間,那些可以說已經是路人皆知的牽扯。

    南王造反的事情不管是預謀,還是準備都是十分的充分,曾經在江南經營多年,韜光養晦,諸如齊如海斂財的手段層出不窮,如今軍需充沛,十萬重騎兵臨城下。所謂萬事俱備大勢所趨,便是小皇帝想和他硬碰硬,內憂外患之下,也無異于以卵擊石。

    而林無爭的投靠便是其中無可或缺的一手好棋,楚商堯倒不怎么擔心他的反叛,早些時候,林家除他之外的一家四口,皆在重陽祭祖之時,被借口留在了城外的金華寺。

    雖然傳遞消息時,據信使回報林無爭的氣勢實在嚇人,但既然已經合作,楚商堯自然要有所保障,尤其是將對方放在京中,一步步瓦解內部的防線。

    畢竟京中勢力錯綜復雜,就算謀權篡位也需要收復人心。但朝中仍有以謝庭芝為首的相當一部分人堅持正統,他收攏人心的手段足夠巧妙且堅固,起碼朝中不管面對怎樣的危機,仍有許多人的人選擇擁護小皇帝。

    就算幾個曾經是政敵的世家,也被他說服著站在了小皇帝這一邊,因而縱使是南王也不敢隨意拿這些人開刀。

    面對這些負隅頑抗者,無疑是需要殺雞儆猴的,所以裴初是一把好刀,在他的整治下,一批又一批人被關入大理寺,以至于連日以來的動蕩與血腥味,致使整個盛京變得人心惶惶。

    也不知有多少人看他的眼神,是對他恨之入骨。

    馬車驚起了落葉,云層晦暗,下起了瀟瀟細雨,身后囚車里的那一連串‘見利忘義,奸佞宵小’的謾罵聲止不住,有些干脆不顧文人風骨出口成臟。

    裴初不愛慣著,一個個的干脆卸了下巴,這又給他暴戾的罪行增添了一層,可事到如今,京城里還敢跟他作對指摘他的真的不多,除了每天上朝,例行慣事對他大罵一通的盧子義,也就每天都來守在大理寺門口的楚君珩。

    但縱使他每天都來守著,裴初也不想見他,對方如今站在謝庭芝身邊,出乎意料是個很有才略的人,或者說從前表現的紈绔放浪才是他的明哲保身。

    如今卻義無反顧的站了出來,很擅長調解談判,在如今爭鋒相對,一觸即發的形勢下還未釀成暴動,可以說有他很大一部分的努力。

    然而他如今最想要做的,就是把裴初拉出這片泥潭,楚商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裴初現在做的這些給他清除障礙的臟活,在事后不管對方功成與否,他又怎會落得什么好?

    楚君珩也清楚裴初家人淪為人質的事情,可對方能以此要挾他一時,那么往后更是會死死抓住他的命脈,他自己看得分明的東西,裴初又怎么會不清楚,即使如此依舊對楚君珩視而不見。

    將犯人押進大理寺后,裴初頭也不回。

    “林無爭——”

    淫風細雨,柳葉絲絳,堂堂世子爺被大理寺兩名吏從阻擋在外,他喊了一聲,嗓音發著啞。兩人從前算得上是很好的朋友,其中夾雜著風月,也夾雜著情思。

    便是年少相逢,尋尋覓覓,認出良人時已是為時已晚,但這一次不一樣,他若松手,便只能看著他一步步沉溺深淵。

    裴初腳步頓了一下,到底是微微偏過頭,雨絲如簾幕一般隔在兩人面前,冷風吹起他臉側的發絲,將他的目光遮掩得若隱若現,一身黑衣持著刀,他是那個殺伐冷酷的大理寺卿,而不再是那個會與他飲酒尋歡的林無爭。

    “世子爺,你也不想庶兄弟踩在你頭上吧。”言下之意他再有動作便會丟了世子之位,這一向是楚君珩心底化膿的傷疤。

    但此時此刻他面色蒼白,腦子中絞盡腦汁想的都是怎么勸裴初遠離楚商堯這片陰暗的沼澤,謝思危和林無爭都是聰明人,他想如果勸林無爭回頭站在他們這一邊,那么危機重重的情勢逆轉說不定便能逆轉。

    小皇帝說不定能赦免林無爭的罪,他的家人

    他的家人

    如同一個死局。

    楚君珩最后還是被裴初扔了出去,他跌坐在大理寺的門口,兩側是威嚴的石獅,鉛灰色的陰云壓得人喘不過氣,一抬頭是那人背影堅定的走進魏巍府衙,如同踏進權勢弄人的漆黑獸口。

    ***

    夜雨瀟瀟,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廊檐下的八角宮燈輕輕晃蕩,照出一排排守衛森嚴的人影。

    太后寢宮內,紫色的袍角輕掃過臺階,一雙雪白的赤足踩在殷紅繁復繡著百禽的宮毯上,赤色與雪色相映成輝。蔣元洲揮退宮人,這才一步步走近那位如今在京城可說是一手遮天的大理寺卿。

    “我說你從前怎么不夠聽話,原來是本宮給的不夠多。”他有些戲謔的說著,鳳目微挑,嗓音柔魅低沉夾帶著一絲嘲弄的玩味。

    殿中的人影一貫的無以為意,宮燈照了下來,將他的影子拉長,殿內的寂靜像凝成了實體,比起若干年前還在他宮中乖巧的聽從封賞的少年,顯然眼前的男人要挺拔銳利了許多。

    至少如今他無需彎腰低頭來掩飾他藏在心里的不恭敬,順手將刀別回腰間,裴初從桌上倒了杯茶,潤了潤一路趕來有些干渴的喉嚨,蔣元洲簡直有些氣笑了。

    雖說如今看上去他們像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但就像楚商堯了解自己一樣,蔣元洲也同樣了解他,雙方都是有野心的人,總是知道對方最想要的是什么。

    年少情深,青梅竹馬,或許在楚商堯心里,他蔣元洲確實占著很重的一部分,但破鏡終究難以重圓,更何況比起愛人更重要的無疑是皇權,他蔣元洲不過是對方功成之后的附屬品。

    一朝太后侍奉兩帝,這多少有些可笑荒謬,蔣元洲驕傲也不允許他成為這么見不得光的存在,他可以接受一個幼稚的傀儡的皇帝,但絕不容忍自己屈居人下。

    “當初派你下江南,沒想到卻成了我敗筆?”

    蔣元洲似笑非笑,難掩眸色陰沉,對面的人這才回頭,大概是茶水的苦澀讓他皺了皺眉頭,除此之外基本看不他面色的波動。

    當初廣陽侯向裴初求親大概是楚商堯早就埋好的線,從那時起便想將裴初拉上自己的賊船,蔣元洲察覺出來了,也知道對方這些年在江南的一些小動作,本想借此機會將裴初外放江南,也好削弱些對方的實力,卻不想莫名其妙的反倒讓兩人搭上了線。

    裴初確實發現了對方的動作,在此之前楚商堯還用謝庭芝當做掩護行刺裴初,哪怕事敗也能再來一波挑撥離間,他在江南謀劃了這么多年,積攢的勢力當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鏟除,如今更是厲兵秣馬,蓄勢待發。

    蔣元洲本以為就從前這人在他面前兩面三刀的做派,好歹會有點反抗,沒想到直接跟他玩起了打不過就加入,如此審時度勢的墻頭草簡直是讓蔣元洲開了眼界,從前對他的放縱喜愛,如今更像是給了他當頭一棒。

    就連現在宮中這些守衛森嚴的侍從,有多少是保護,又有多少是監視呢?

    茶碗磕在桌上,蒼白的指尖微蜷,裴初喉嚨輕滾壓下一聲咳嗽,連日來的動蕩與對峙讓他眼底沾染了青黑,眉宇間積壓著疲倦。

    裴初按了按眉心,對蔣元洲的話不答反問,“太后深夜喚臣而來,總不會是想責備臣不夠忠心?”

    他聲線啞得出奇,帶著點摩挲的質感,聽在人耳朵里癢癢的,掌根下的眉眼一抬,黑眸輕倦映著燈光,不經意間成了撩撥的火種。

    蔣元洲不是個在乎世俗規矩的,但很討厭束縛,也很討厭吃虧,他從前把裴初當做自己手下的一只犬,容忍他在合適的范圍里搞些小動作,卻他掙脫自己的繩索對著別人搖尾乞憐,不管是小皇帝,還是楚商堯,他都想報復回來。

    一只手趁裴初沒有防備的當口將他推倒在軟塌上,背部撞進被柔軟白狐絨毛里,裴初眼皮一掀,玉質冰肌,丹唇含笑的紫袍男子欺身上前,對方的膝蓋插進他的兩腿之間,一手撐在他耳畔,一手捏住他的下巴漫不經心的按住他的唇。

    “林大人既然累了,不如在本宮宮里歇息如何?”

    要真這么做了楚商堯大概能將他撕成碎片,裴初偏過頭,心里清楚對方就是想折騰自己,臉上的手不安分的撥了撥他的喉結,不自覺的喉頭滾動,讓蔣元洲笑出了聲。

    他此舉多少帶著點惡意,只是燈火闌珊,模模糊糊的照著這人的輪廓,昏黃中暖意升了出來,冰冷的算計也像是藏了點危險的柔情。

    “太后自重。”

    平板無波的腔調,蔣元洲不想自重,更想拉著人共赴沉淪。

    第198章 全男朝堂·四十四

    深濃的夜色里,燭火隔著燈紗輕輕晃動,疊嶂似的博山爐上盤桓著淺淺淡淡的煙霧,略帶點涼意的沉水香混著這陰沉雨夜中的蕭索,既像攝人心魄的香魂,又像勾人性命的野鬼。

    裴初伸出手,他慢吞吞的影子像是在欲拒還迎,但他的手掌落在蔣元洲逼近自己身前的膝蓋上,便很難讓他再近分毫。

    蔣元洲披散的頭發從肩上垂了下來,寬袍大袖隔出一方天地,鳳目狹長柔情入骨,目不轉睛的盯著裴初。裴初一手撐著他的膝蓋,一手抵在軟榻上支起身,在太后手下從事這么久,很明白對方骨子的惡劣以及自尊。

    他并不懷疑蔣元洲舉止出格的念頭,也很清楚這人心底憋著的火氣,這份挑逗或真或假,只要他和當朝太后牽扯過于曖昧,那么往后不管結局如何,他身上都會背著洗不清的污名,成為別人的眼中釘。

    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個報復心強烈的男人。

    “如今情勢尚未明朗,太后又何必玩火自焚。”他不咸不淡的說著,像是在警醒又像是在勸告。

    起身的時候發絲擦過臉畔,近在咫尺的距離呼吸灼熱,裴初頓了一下,干脆蜷起腿,向后一靠,整個人都盤坐在這半張軟榻上面。

    他姿勢隨便的緊,輕而易舉的便拉開了距離,本來應該在入宮前便卸下的刀刃并沒有離開他的身,畢竟這皇宮如今對他而言也是龍潭虎穴,誰知道從哪里會冒出一個奪他性命的忠義勇士。

    但因為這會兒坐著的姿勢,腰間的刀被他橫在膝蓋上,蔣元洲看了看,漆黑的刀鞘就像橫亙在兩人之間的深淵。

    他眉毛一挑,玩笑似的捏住裴初的下巴晃了晃,“就算如今受制于人,也不忘藏著尖爪,小家伙,你為什么就是不肯聽我話呢?”

    他語氣里說不出的遺憾,卻到底是松開手,在軟榻邊的另一側坐了下來。雨越下越大了,劈哩叭啦的敲打著瓦礫屋檐,夜風中搖晃的宮燈給雨幕染上靡離的色彩,屋內屋外如同兩個世界。

    蔣元洲一直都知道裴初是個難以馴服又足夠出色的人,這樣的人收作自己的手下向來能做一把鋒銳的利刃,開疆拓土也好,鏟除異己也罷,事實上裴初以前也確實替蔣元洲做過不少實事,但他從來不肯聽話。

    為什么他就不能安安分分做自己真正的心腹呢?

    蔣元洲垂眸眼神晦暗,從桌上拿下裴初放下的茶盞一飲而盡,他年長裴初幾歲,腰細腿長,不刻意顯出那種高高在上的輕挑魅惑的時,成熟穩重的魅力反而在他身上沉淀下來。

    等他抬眼再瞥向裴初時,清凌凌的目光注視的是一個叛徒。

    只是背叛者毫無愧疚心,燭火在他黑衣上鍍上一層暖紅,但他整個人卻像是與夜色融為了一體,便是光也照不透他身上的暗。提起身上的刀,裴初雙腳觸地已經是打算離開。

    臨走前微微側目,好像是盡情分解答他最后一句話,“太后給了臣很多,可惜都不是臣想要的。”

    他站起來的時候長身玉立,鶴骨松姿,一雙透徹如瞳眼眸漆黑得深不見底,蔣元洲諷刺的笑了,倚在塌上直視著他,“那到底誰能給你想要的?”

    “是楚商堯嗎?還是說”

    他隱去了后面的半句話,意味深長的拉長語調,眼前人還是那副不為所動的模樣,瞧著無趣的緊,年紀輕輕便像是老僧入定,好像萬丈紅塵都牽不住他的衣袖。

    但他又確實是鋒芒畢露的。

    年輕俊秀的大理寺卿將側過來的目光又收了回去,無所謂的一笑,淵渟岳峙,任達不拘,嗓音輕啞得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想要的,只能自己去爭取。”

    黑色衣袍擦過紫衣的邊角,蔣元洲心神一動,抬頭看著那人的背影,恍然明白自己應該是最后一次見這人了。心里驀然空下去一塊,蔣元洲覺得好笑,笑著笑著又摔破了茶盞。

    他該把他留下的,他忽而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理智占據了情欲的上風。

    燕朝的太后終究是沒能狠下心,毀了自己也將那人拉入懸崖。

    ***

    從太后宮里出來的時候,夜風很冷,秋雨深寒,浸髓入骨,送行的太監是楚商堯安排在蔣元洲身邊的人,裴初手里打著傘,看著他在前面帶路。

    “王爺大概不會喜歡您與太后,過于親近。”那宮人背對著他,有些上了年紀,嗓音矯揉嘶啞,跟他話里的內容一樣,不太好聽。

    裴初沒說話,更沒必要去答諾什么,畢竟本就清清白白,無需越抹越黑。那宮人心里也明白,沙沙的發出笑聲,在這濃重的夜色里,無端顯得滲人。

    他很快話鋒一轉,又對著裴初恭維道:“但大人若有本事繼續掌控住這京中大局,想來王爺也不會太過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

    “王爺一直很看重林大人。”

    裴初傘面略微往前下壓著,也露出一聲短暫的笑,宮人聽不出他笑聲里的意思,只是下意識的繃緊了脊背,帶路的腳步一慢,目光后瞥想要去窺覷那人的臉色。

    但下壓的傘面遮住了他的神情,昏黃晃動的燈火下只能看見他嘴角那點似有若無的弧度,“南王殿下還真是寬宏大量。”

    他說話的聲線一直沒什么情緒,平淡的比這夜雨還涼,只是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應道:“公公放心,既然王爺這么看重本官,本官自會不負所托。”

    “只要王爺保證,護好本官的逆鱗。”

    他的后半句話冷得就像雨夜里伸出利爪的水鬼,隱含著重重危機。京城形勢一觸即發,楚商堯以他家人為質,打得也是護佑的名頭。

    畢竟就算在京城里,他的對手們也不見得會讓他的家人安全,又或者說,以李策和林長青的性子,未必真能看得下去他的所作所為。

    裴初本也打算將他們送出京城到安全的地方,卻不想被楚商堯搶先一步。

    宮人定了定心神,顯然也是見過風浪的人物,處變不驚的答了他的話,“林大人放寬心,既然是一條船上的人,您的家人王爺又怎會虧待?”

    當然這一切都建立在同盟的條件下。

    裴初抬起傘面,宮人慢慢看見他的笑臉,眉眼孤俊透著野心與銳氣,胸有成竹,從容自若的點了點頭,“如此,我等便靜待功成罷。”

    ***

    再怎么固若金湯的城池也架不住從內而外的潰敗,連綿不絕的陰雨下了半個月,也阻止不了南王的兵馬對京城的步步緊逼。

    所有人都知道林無爭是一顆不定時的炸彈,他的反心昭然若揭,哽在京城那些護君心切的朝臣喉嚨里,是一塊讓人啃不下的硬骨頭。

    不僅硬而且硌人,偶爾伸出來的骨刺更是扎得人鮮血直流,在這矛盾顯化的半個月里,各種明槍暗箭都想趁南王兵馬還未圍京之時,先將林無爭這根反刺清除。

    但與蔣丞相等勢力的勾結下,林無爭這條瘋狗反而次次將保皇派的勢力咬得殘缺不堪,以至于如今落在林無爭身上的目光,不是入骨的恨意,便是忍不住的驚懼。

    在此過程中,還敢與他作對的實在是少數,除了盧子義就算面對罷官和被關入地牢的危險,還要每天不怕死的罵他幾句外,大多數人皆是噤若寒蟬。

    一直到這一天小雪,京都的城門意料之內的,被那位大理寺卿打開。

    第199章 全男朝堂·四十五

    細雪如鹽,薄薄的雪花從陰晦的云層中落下,還未及鋪向大地,便被漫天如霞的火光,融化在兵戈陣陣的交戰聲中。

    一場政變從下午持續到晚上,整個皇宮亮如明晝,喊殺聲四起,盡職盡責的御林軍正在與沖入皇宮的南王軍隊死磕。

    裴初刀尖一甩甩落上面的鮮血,衣袍黯淡被血色侵染,做為南王陣營里叛軍的一員,打開城門引狼入室的罪魁禍首,面臨的圍攻可想而知。

    只是因為前線與北狄的交戰,留守在京城的兵力并不充足,加上一個對城中攻防了如指掌的裴初,皇城所面臨的局勢基本上都是呈現一邊倒的頹態。

    連帶著攻入京中的楚商堯都覺得事情進展得比他預料中的還要順利,雖然這其中還有一些負隅頑抗之輩,以謝庭芝為首的保皇派死仍舊守在小皇帝身邊。

    就連一向明哲保身的靜王一脈,這一次也在楚君珩的出頭下,大義凜然的站到了對面。

    楚商堯多少對這些人的愚昧蠢忠感到可笑,年輕人的熱血在他多年謀劃的大勢所趨之下根本不值一提,只能說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林無爭那樣識時務者為俊杰。

    這么想著楚商堯抬頭看去,陷入圍攻的大理寺卿正與御林軍的統帥交戰,在彎腰避開對方刺過來的一桿銀/槍之后,他反手斬斷馬蹄,緊接著奪過對方手中的槍桿,將人橫掃馬下。

    槍尖很快對準這位御林軍統領的喉嚨,楚商堯意識到這場戰事即將塵埃落定。

    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在楚商堯的注視下,裴初抬起手中的槍桿毫不留情的捅穿這位御林軍統帥的胸口,將其釘在了地面,對方怒目圓睜,嘴角嗬嗬的吐著血沫,最后咬著牙罵出一句:“叛徒!”

    裴初眼睫一眨,不為所動的回以一笑,好像半點想不起,當年北狄的戰場上,這人曾跑到他身邊笑呵呵的同他敬過一杯酒。

    他的腳步從地上的已經奄奄一息的人身邊退開,皇城地磚的縫隙被涓涓汨流的鮮血填滿,他每踏一步仿佛都能濺起一點血花。

    “林大人出手果然干脆又利落。”隨著裴初的走近,楚商堯毫不吝惜的夸贊,一身戎裝的南王殿下此時算得上意氣風發,對著裴初揚唇輕笑,斯文穩重又不顯得居高臨下,似是發自內心的感謝著他。

    但說到底,楚商堯也并不是那么沒有警惕心的人,留在身邊的依舊是自己的心腹,便是不得不承認林無爭這一張牌實在太過好用,他也沒有打算讓對方繼續跟著自己進入太和殿。

    當然他自認不是什么吝嗇的主君,林無爭幫他至此,他也應該好好給些獎賞,從腳下踹出一個人來,楚商堯將他踢給林無爭。

    裴初步履一頓,一垂頭,便沒什么意外的對上盧子義那雙恨不得把自己千刀萬剮的眼睛。要不是嘴被布條封上,估計要一如既往的將他罵得個狗血淋頭。

    他的目光實在太刺人,以至于很快就被南王的手下扇了一巴掌偏過頭去。

    楚商堯語調溫潤和緩,卻如利刃般帶著點殘忍的銳利,他對著裴初微笑的調侃道:“這位不識趣的御史大人,似乎在這段時日給無爭添了不少堵,此前顧忌著盧家面子沒有出手,事到如今也不必再煩憂,他這條命我便送給無爭了,你若想報仇不如就趁現在。”

    盧家雖算不上世代簪纓,但幾代下來都是言官,祖上長輩還有人是握史筆的,要說能不能動,還得看上位者愿意對你展露有多少袒護和私心。

    但楚商堯如今正是要掀翻朝局,這些誓死不降,伶牙俐齒的人,自然少一個是一個,他如今此舉既是賣了裴初一個情面,也是想借著他殺雞儆猴。

    御林軍統帥戰敗,剩下的都是一些烏合之眾,太和殿就在眼前,小皇帝和擁護他的一眾朝臣皆躲在里面,功成在即,說不激動是假的,楚商堯借盧子義將裴初留在這里做收尾,自己帶著人馬踏進了太和殿。

    裴初身上還沾著那位御林軍統帥的血,手里提著刀,刀尖一挑就將綁在盧子義嘴邊的布條挑開,那布條不知是從誰腳下扒下來的襪子,一被挑開盧子義便忍不住干嘔起來。

    因為剛才被扇了一巴掌,嘔出的唾液帶著血絲,裴初對著他的狼狽模樣有些好笑,不咸不淡的開口,“盧大人就是因為管不住這張嘴,才落得這么個境地啊。”

    “襟裾牛馬,衣冠狗彘。”

    盧子義強忍惡心,憤而抬頭,對著裴初怒目而視道:“像你這樣貪權弄勢,忘恩負義之輩,你以為你的結局會比我好?”

    他一如往常的罵得很難聽,可當他抬頭時對上的卻仍舊是那雙漫不經心的眼睛。

    打從盧子義在朝堂上第一次參他時就是這樣,滿不在乎的,無動于衷的,無論是阿諛還是謾罵,都永遠被當成耳旁風。

    盧子義當真討厭極了這個人,可以說是天性不合,也可以說是心存嫉妒,明明他是由顏皓教導出來的,一個才能可以比肩謝庭芝的人。

    可偏偏,偏偏

    “林無爭,你如此顛倒乾坤,罔顧社稷,當真就能對得起恩師與同袍,即使面對至親也能無愧于心?”

    才不匹德,不知敬畏,便是能素手操盤,也只是在攪亂風雨。

    盧子義跪在地上支起身,細密的風雪吹亙在眼前,他衣袍凌亂,發絲飛舞,一雙眼睛卻死死的瞪著裴初,好像要將他的皮囊瞪出一個洞來,看看他里面的骨頭是不是黑的,心是不是紅的。

    可是瞪著瞪著卻突然從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里望出一個的笑來,如錯覺一般,溫柔沉默,觀之可親,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被這人提刀拍在了脖頸。

    大燕御史眼前一黑,失去意識以前,好像從他的身后看見了一襲靛藍玄甲,攙扶起那位御林軍統領。

    ***

    銀白的霜雪在屋檐上積累了薄薄的一層,明月黯淡,半遮半掩的藏在了烏云之后。

    太和殿外,所剩無幾的侍衛正守在門口,手里持著的火把,將這處小小的,或許是最后一片還被他們固守著的陣地映得堂皇明亮。

    楚商堯不緊不慢的走了進來,攜著數倍于對方的兵馬,魚貫而入,目若寒星般掃視著在場垂死掙扎的小皇帝與他的殘臣,對上小皇帝的目光時,他饒有興趣的笑了一下。

    “本王記得當初你還只有這么一點高。”

    伸手在大腿根上比了比,再抬頭看向不遠處已經將近及冠的少年。事實上楚商堯對楚墨的印象一直很模糊,畢竟是當初撿漏被蔣元洲扶持上位的小鬼,在當初對方登基時,僅有一點的記憶便是懦弱膽小。

    本來幾年前他還曾計劃先綁架對方讓京城陷入混亂,再尋機與蔣元洲聯手使江山易主。只可惜計劃失敗,小皇帝被救走,他不得不再次蟄伏,到最后還是采取逼宮的手段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要說他是狼子野心倒也并不未過,楚商堯受夠了因為皇權所帶來的落差與挾制,當初因為先帝的一句話,一封圣旨,南王一脈便自此遠離京城被困遣于封地。

    而與從小與他指腹為婚的未婚夫,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入主中宮,形同陌路。

    破鏡重圓終有隙,碎玉復合仍見瑕。

    楚商堯的思緒短暫的飄到后宮那位身上,接著又落在不久前還曾說與對方深夜相會的大理寺卿身上,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心里不知是苦是嘲,是痛還是恨。

    但總歸,沒有楚墨和先帝,就不會有如今這個情形,而這個皇位,已然成了楚商堯勢在必得的執念。

    也只有站在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上,他才能重新掌握住一切,無論是那些已經失去的,還是未曾擁有的。

    火把在冷風中不斷晃動,照得地上的人影也跟著搖曳扭曲,楚商堯隨口一句寒暄并沒有化開僵硬的局面。

    楚墨一身明黃色的龍袍,站在大殿門口,他長開的身形已經能夠挺拔的撐起這身衣服。

    丹顏含笑,唇齒若鮮,一副燦如春華,皎若秋月的明艷之姿,哪怕面對現在四面楚歌的局面,也再不復從前的懦弱與逃避。

    “堂兄既然來到這里,便說明御林軍已經敗了。”他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抬手摸了摸那枚藏在衣襟里,被他的體溫熨帖的有些發燙的鳥哨。

    一直守在他身前的謝庭芝側了側頭,隨風而起的發絲撫過眉間那點艷麗的朱砂,“陛下。”

    他微微啟唇的聲音如水般清柔溫朗,眉心輕蹙,然而對面楚商堯卻已經不打算多說廢話,他身后的手下已經拉開陣仗,擺出弓箭,一片殺氣凜然。

    楚商堯是個生性謹慎的人,遲則生變道理他比誰都懂,他不打算給守在小皇帝身邊的朝臣留下活口,尤其是對方身邊站著的謝庭芝。

    如果說林子瑯是他手上一把刀的話,謝庭芝便是小皇帝身邊的盾,一個難得的純臣,擁有強大的凝聚力和統籌,身邊總能吸引著無數志同道合的人與他站在一起,構成一道若磐石的城墻。

    只可惜今夜這堵城墻,注定化為尸山血海。

    第200章 全男朝堂·四十六

    阿愔縫衣的手指被針尖刺出了鮮血,血珠一點點的冒了出來,他輕輕皺眉,將手指含進了嘴里。屋子里燒著大盆的銀絲炭,暖洋洋的并不使人覺得寒冷。

    “怎么這么不小心?”

    一旁的林長青看見他的動作,連忙拿出一塊手帕遞給了他,鮮紅的血色在雪帕上暈染出一朵紅梅,阿愔怔了怔,緩緩搖頭示意林長青自己并無大礙。

    林長青在燈下看著他,他的面容有些憔悴,一向儀容整潔的男人下巴上冒出些許青茬,李策就站在他旁邊,按了按他的肩膀。

    “別怕。”

    一家四口如今身在一處山莊別苑,距離京城并不遙遠,但四周布置著衛兵,無時無刻不在看管著他們的行動。

    自從重陽祭祖后,他們一家人便被困在這里已經一個月,雖說吃穿用度并不發愁,還略顯鋪張,但卻是寸步難行。

    李子璇正趴在敞開的窗口上,鼻頭凍得通紅,往外望去,小雪簌簌,是一片銀裝素裹的白,然而更遠的地方,卻隱隱可見硝煙與火光。眉眼間與裴初有著五六分相似,卻更顯得爛漫淳樸的少年張了張嘴,喃喃自語道:“開始了。”

    裴初在京城里做的事,偶爾會通過別苑的守衛傳到他們這里,大多都是些阿諛奉承,他在楚商堯手下越得用,他們一家人就在別苑里過得越好。

    就像啃食他人血肉活下去的鬣狗和禿鷲,林長青和李策眼里因此總是露出些痛苦和自責,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的無用和牽絆才讓那孩子忤逆了自己的本心,亦或者從當年他在太和殿上站出來替父從征開始,就是錯的。

    在這里看到的諂媚逢迎越多,也就代表著那孩子在京中遭受的指責謾罵越多,一步走錯蒙受的便是千古罵名,無論成功還是失敗,那孩子都仿佛站在了深淵底下。

    林長青和李策幫不了他,能夠做的就是如那孩子所期望的那樣活著。他做錯了便活著一起與他承擔這份歷史的責罵與罪名,他若失敗了,一家人也該在黃泉中團圓相聚。

    阿愔并不討厭這樣,他們誰都不忍心放將那人獨自留在世間,共進退,用榮辱,從進入林家大門開始,便已經是他心里的覺悟與期待。

    更何況

    阿愔繼續縫著手里的衣服,他始終不曾忘記當年慶國公案里,在所有人都不愿意對一個伎子伸出援手之時,只有那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正直且安定。

    ***

    “林無爭!”

    變故僅在一瞬之間,原本正要發號施令的楚商堯不敢置信向前跌了一步,一支利箭刺穿他的肩膀,血液順著箭尖滴落而下。

    楚商堯轉過頭,目眥欲裂的瞪著原本該守在太和殿門口,如今卻挽弓走進殿門裴初,待看清他身邊站著的人影時,更是瞳孔一縮。

    原本大好的局勢忽然逆轉,大批兵馬蜂擁而至,意想不到的援軍突然出現,甚至太和殿門口看著單薄的侍衛背后,宮殿所有大門敞開,里面源源不斷的涌現出數百禁衛軍拉開盾牌擋在了楚墨和謝庭芝等朝臣面前。

    前前后后皆被包圍,很難想象在兵力大多調往前線的京城到底是從哪里不動聲色冒出這么多人來,尤其是在看見本應該被死死牽制在前線的秦麟以后。

    年輕的將領眉眼俊麗,薄唇緊抿帶著三分殺氣,一身靛藍色的戰袍凜然肅穆,銀甲薄光,長劍清寒,映著曳曳火光劃出一道凌厲的弧度,直指南王叛軍,“終將聽令,保衛皇駕,圍剿叛軍。”

    “林無爭,你是真不在意你家人的死活啊。”從胸口拔出箭羽扔在地上,望著裴初冷笑出聲,環視一周,目光掃過謝庭芝與楚墨,更是多了幾分諷刺,“本王著實沒想到,林大人竟是如此舍己奉公的人。”

    秦麟聞言輕輕皺眉,他是剛從邊關趕回來的,繁忙的戰事中鮮少收到京城的消息,除了京中日漸緊張的局勢,并不知道林家人被綁為質的消息。

    又或者是其他人并不愿意向他透露而已,此刻裴初看上去突然反水的舉動不僅震驚了南王一眾人等,就連小皇帝身后的一眾朝臣都倍感驚訝。

    就像在夢里一般不現實,太和殿里設有的埋伏本以為是保皇派到最后一張底牌,這是謝庭芝藏下的精銳人手,這些日子剩下的保皇派朝臣沒有全線崩潰,也是因為謝庭芝看上就像定海神針一般鎮定,仿佛永遠留著一記充分的后手。

    但沒有人會相信這記后手便是裴初,這人作惡多端,助紂為虐的形象深入人心,一度讓人覺得他是幫南王謀權篡位的罪魁禍首,狼狽為奸的一代佞臣。

    然而那一箭射下的結果卻是有些出乎意料,大多數人都沒有反應過來,接受的最快的,反而是被反水的楚商堯,即使他覺得裴初此時的做法,實在是本末倒置。

    在他眼里的林無爭,可并不是一個大公無私,安分守己的人,便是現在的計劃百密一疏,他也想知道是因為什么中了林無爭的算計。

    他原本對林無爭就說不上信任,更多的是忌憚,這樣一個城府深沉的家伙,便是想利用他做一把刀使,也得小心翼翼的別傷了自己,還以為自己已經拿捏住他的弱點。

    卻沒想到

    前一刻還在幫著南王大開殺戒,后一刻便射穿對方胸口的人漫不經心的笑了笑,手中的弓箭扔到一邊,周圍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或驚或異,裴初想自己果然不管在哪一輩子,都和忠誠兩字沾不上邊。

    他聽著楚商堯的話沉默了一會兒,隨后又搖了搖頭,他側顏還沾著一點血,俊艷孤直,黑衣如煞,用略微沙啞的嗓音低沉笑道:“舍己奉公到談不上,至少這一世,不想讓家人蒙羞罷了。”

    謝庭芝怔了怔,遙遙的望了一眼遠處的人,說是同謀并不為過,棋局上看似黑白相抗,針鋒相對的棋子,其實早已從操盤人手中奪回了自己的主權。

    但步步為營的算計并沒有那么容易,至少謝庭芝不敢保證只有自己能做到哪一步,又或者林無爭若真的站在了對面,他們可能滿盤皆輸。

    所幸并不如此,從裴初第一次開始與他出現分歧的時候,謝庭芝便看懂了他的暗示,也便是那時候開始了布局,楚商堯生性謹慎隱忍,一開始便利用殺手故意挑撥兩人的關系。

    后來裴初將計就計,卻也識破他的騙局,故意展露自己的野心,讓對方以為他們志同道合,他表現得確實不錯,能力也足夠出眾,與謝庭芝互相壓制的局面也讓周圍所有人膽戰心驚。

    卻不知所有的風云涌動下,是一場齊心協力的謀局,楚商堯在江南暗中經營數年已經足夠兵強馬壯,而大燕內憂外困,在北狄的威脅下,要想硬剛簡直是癡人說夢,可能會有無數犧牲,便是贏了,也會讓國家陷入困弊。

    但一明一暗,一光一影。

    他們一直以來都保持著這樣無需言語的默契,這一次只是埋得更深罷了。謝庭芝總是站在光明里看著那人行走在黑暗,看著他背負無止境的罵名卻一笑置之,看著他走在鋼索上搖搖欲墜。

    自己卻只能默不作聲配合著他,盡自己所能去織出一張細密結實的網,避免哪一天他會墜下來,墮入粉身碎骨的噩夢。

    幸運的是,心有牽掛的林無爭,終是平安的走到了盡頭。

    哪怕現在,還遠沒有到真正能松一口氣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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