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全男朝堂·十七
提示:上一章后半段有補充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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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月陵的案子要說復雜不算復雜,但要說簡單,也不然。明眼人一看便知阿愔是冤枉的,可這背后冤枉阿愔的人,卻不是誰都惹得起的。
裴初用手里那支被燒得變形的金簪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案本,忍不住低頭輕笑起來。
字里行間是觸目驚心的罪行,賣官鬻爵,侵占田地,殺人放火,草菅人命。做出這些事情的,正是如今那位高權(quán)重,根深百年的慶國公府,京城里有名的世家望族。
這樣的勢力,足以左右大理寺的人為其遮掩罪行,風月陵縱火案最后的結(jié)果也不過是讓一個花魁背鍋罷了。
畢竟有誰會為了一個啞巴花魁得罪整個慶國公府呢?
裴初將整個案卷看完以后,捻著手里的簪子有些意興闌珊,這根在案發(fā)現(xiàn)場撿到的簪子并不足以成為證據(jù),只不過是裴初順藤摸瓜,還原出如今真相的一個突破口罷了。
簪子的做工在京城很少見,也不是一個青樓伎子賣得起的,那大抵就是恩客贈予的,他拿著這根簪子去暗地調(diào)查出自哪個匠人之手,又是誰定制的以后,便也就查到素兒和梧桐的恩客是誰。
而要說這兩人為什么會死,也只能說是他們過于貪心了。慶國公府家的韓二郎是兩人的?,陪酒過程中總能聽到許多不該聽的事情,兩人以此做要挾想要從慶國公府手里得到些好處,卻不想到最后白白賠上了自己的性命。
仵作檢驗,兩人先是被勒死然后再放火燒尸,就連此前在大庭廣眾下,與二人產(chǎn)生爭執(zhí)的阿愔也是提前被人挑撥設(shè)計好的。
而阿愔每次回房都會路過素兒和梧桐兩人的偏廂,只要提前在那里設(shè)好埋伏,打暈阿愔栽贓嫁禍,便也能順利逃脫罪行。
一切密謀周密,畢竟素兒和梧桐此前就因為嫉妒阿愔在風月陵的炙手可熱,眾星捧月,一向看他不順眼,暗地里因他不會說話更是多有欺辱和針對,要說阿愔因此忍無可忍,懷恨報復也是順理成章。
沒人打算去細究,在外人眼里這或許只是一段茶余飯后的談資,亦或是一個紅顏命薄的故事。
于這滾滾紅塵中,不起波瀾。
可偏偏,裴初就要往這死水的一般池淵里拋下一塊巨石,激起水花濺濺,砸出風起云涌。
誰都沒想到這位大理寺少卿一上任,就敢拿慶國公府開刀,更沒想到的是,他這一刀落得如此狠辣而又致命。
阿愔被捕的第四天,慶國公府就被人圍了,帶兵圍剿的也不是其他人,正是那位新上任不久的金吾衛(wèi)右將軍秦麟。
慶國公府被人以侵田案為開端,引出其賣官鬻爵,殺人滅口等一系列罪行。大理寺原本還在阻礙裴初深查風月陵縱火案的時候,短短時間內(nèi),慶國公府就已經(jīng)被人在背后捅出了這天大的簍子。
而這位幕后黑手卻還在不緊不慢,替那位已經(jīng)沒有人再顧得上的啞巴翻案。這不過只是其中的短短一環(huán),卻不想是牽一發(fā)動全身的開始。
似乎直到現(xiàn)在眾人才開始真正驚覺,這位在邊關(guān)運籌帷幄,幾次三番敗退北狄的少年,并非浪得虛名。
***
楚君珩原本便是一直盯著大理寺的動靜的,他也沒想到最后的收尾竟然是以慶國公府倒臺做為結(jié)束。
這起案情掀起了半個朝堂的震動,然而即使在層層重壓之下,林子瑯依舊以完整的證據(jù)鏈將慶國公府拉下了馬,而在最后這人竟然還能在太后的嘉許下全身而退。
連帶著大理寺內(nèi)部給他使絆子的人都得到了一番清洗和敲打,楚君珩多少覺得這有些離譜。畢竟在他印象里,林子瑯落水之前都還是一個陰沉冷郁的好色之徒。
但偏偏這樣的人,掀起滔天巨浪的同時,卻安安然將一個伎子完好的保全翻案。
阿愔出獄的那一天是楚君珩親自派人來接的,少年大概也沒有想到自己能夠死里逃生。
驕陽似火,垂柳依依,綠云如鬢,臨走前阿愔還是回首看了一眼那個站在大理寺門口過于年輕的少卿大人。
一身黑色官服恣睢懶散,站在一片肅穆的黑瓦白墻間,如靜影沉璧,洗然無塵。
石獅肅穆,臺階下的阿愔臉上蒙著面紗,無法做出言語,卻是盈盈俯身拜地,敬重的對著裴初行了一個大禮。
這段時間對方并沒有為難他,相反的,正是因為對方的照料,他才沒有被屈打成招。
這對于身份低微的阿愔來說是不敢想的,事實上從他被抓捕進大理寺開始,就沒想過自己能活著出來。
他雖不會說話,卻也不是傻子,明白這背后的深水,大抵足以將他淹沒于無聲。
卻不想原來還有人會給他垂下一根救命的繩。
裴初一頓,微微皺眉,走下臺階將人扶起,“不敢當此大禮!
清風拂動,綠柳如絳,阿愔抬起眼睛望著眼前的人,一闔眼又將那道如圭如璧的影子掩進了眸底。清麗的少年抬起手,拇指彎曲兩下和裴初道了一聲‘謝謝’。
一旁的楚君珩掀了掀眼眸,很快讓人將阿愔送上馬車返回風月陵。可他自己卻留了下來,手里拿著一把墨扇,站在大理寺門口,目光圍著裴初頗為仔細的掃了兩個圈。
“我還真是很少見阿愔愿意與人接觸!彼捳Z冷淡,卻有些好奇,雖身在風塵,但阿愔卻是個對別人接觸很敏感的人,通常情況下,少年很少愿意與人近身。
楚君珩用指尖捻開墨扇,顧盼生輝,眼神悠悠的停在裴初身上,慢條斯理的拖長腔調(diào),“閉門養(yǎng)病這么多年,難道真能使人性情大變?”
裴初將手放回腰間的刀柄上,本來不太想理會他,事實上這段時間對方三天兩頭跑來大理寺,偶爾見他在下朝的時候遇見謝庭芝,這人更是能將自己瞪出一個窟窿。
偏偏謝庭芝每次都是溫文有禮的對他敬而遠之,裴初不知多少次目睹過這家伙前一妙因為謝庭芝黯然神傷,后一秒又對他冷眉暗諷,但真要說起來,裴初也聽得懂他的言不由衷。
“世子爺?shù)囊馑,莫不是對我刮目相看?”裴初隨口應話,目光散漫的偏轉(zhuǎn),卻見晴光日朗,柳樹在旁,他眸如墨玉,又似一潭深水。
楚君珩折扇一頓,哼了一聲,凝眉嗤笑:“你想得挺美!
裴初沒大在意,轉(zhuǎn)過身便要回大理寺,不想沒走兩步便發(fā)現(xiàn)楚君珩亦步亦趨的跟在自己身后,裴初不由微微側(cè)頭,有些疑惑的望著他:“阿愔的案子已經(jīng)了了,世子爺還跟著我做甚?”
楚君珩扇子合攏,一身華麗錦袍,龍章鳳姿,倜儻風流,也沒和他拐彎抹角,直接問道:“昨日你和謝思危談了什么?”
能談什么?
裴初眼睫輕斂,指尖摩挲了一下刀柄,黑色的衣角拂過臺階,少年腳步不緊不慢的跨入了大理寺。
慶國公府的案子能順利辦下來,背后自然少不了秦謝兩家的幫助與推波助瀾。謝思危是個聰明人,他很清楚如何抓住這次機會從那樹大根深的世家一派身上放一放血。
但這之后的事,卻不應該再由裴初去插手什么,他低啞的嗓音里帶著笑,忽而勸道:“世子爺要想討謝郎君的歡心,其實很容易。”
也沒必要總來為難他。
楚君珩一下子其實沒從他這突然跳躍的話題里回過神,等到反應過來以后,耳根子冒起熱氣,偏還嘴硬,“呵,你說誰要討那家伙的歡心,本世子春風驕馬五陵兒,需要討誰歡心?”
過了半響,五陵年少的世子爺又低眉斂目的與他虛心請教,“嗯,咳我有個朋友想知道,你且說說,愿聞其詳。”
裴初:
第172章 全男朝堂·十八
雕梁畫棟,細雨微風,謝庭芝獨坐涼亭,手里拿著一卷棋譜,左手捻著一枚棋子,輕輕落入棋盤,他是個左撇子,抬頭的時候眉間朱砂正艷,清俊白皙的臉龐攝人心魂。
走來的小廝腳步變慢,呼吸窒了窒,連忙低頭不敢再多看一眼,拿著手里的包裹進入了涼亭,“少爺,世子爺派人送來的!
謝庭芝的手一頓,亭外是綿綿細雨,蓮花池里的錦鯉游動,清澈的水面泛起細碎的漣漪。手里的棋譜被小心的合攏,謝庭芝讓小廝將包裹放在一旁。
他沒有拒絕。
小廝走后,謝庭芝慢慢將包裹的藍布掀開,里面除了一盒五味齋新出的點心,還有隨意放著一本罕見的孤本古籍,與手邊的那本棋譜一樣,是那位靜王世子送來的。
謝庭芝愛下棋,愛讀書,可也并非很多人知道他的愛好,這位世子爺卻不知從哪里學來的投其所好,但一開始,謝庭芝仍是沒有選擇接受這份好意的。
只是楚君珩一改往常攻勢以退為進,只說那些棋譜和孤本是借給他的,等他看完了或者抄錄下來再還給自己便可。
至于偶爾送來的一些珍奇點心,也并非什么值錢的東西,他要是不喜歡轉(zhuǎn)手送人或者打賞給下人也沒什么。
話說到這份上,謝庭芝反倒難以再擺出那副不近人情的態(tài)度了,以至于再面對楚君珩時客氣有禮的感覺多了點真情實意。
只是
謝庭芝翻開古籍,偶爾能看見三兩注腳,如同撥開迷霧一般,與他的見解如此相似,又使人醍醐灌頂。
世間難得什么知音,謝庭芝其實很快認出了這是林子瑯的字跡。雖然和他如今文書上板正嚴謹?shù)淖舟E已不太相像,但曾經(jīng)見過他在策論上筆墨橫姿,意態(tài)跌宕的謝庭芝還是一眼認出。
即使他委實不太清楚,世子爺和林子瑯這兩人究竟怎么湊到一塊去的。
清風微涼,暑氣漸消,謝庭芝心里多了幾分好笑。
雨停的時候,庭院里又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不用小廝帶領(lǐng),來人便進入了涼亭。
“酒還是茶?”
“今晚我還要巡夜,茶便好!钡逅{色衣袍擦過桌角在謝庭芝對面坐了下來,秦麟看了一眼桌上的點心有些奇怪,張了張嘴,卻是沒問什么。
秦謝兩家交好,兩人自小便是青梅竹馬,秦麟自然知道謝庭芝身邊有著許多追求者,秦麟對此別無多想。
只是記得今早下鑰的時候,似乎還看見楚君珩拖著林子瑯跑進了五芳齋。小將軍眉宇輕蹙,心里隱約有點煩悶,卻不知緣由,只能默不言語的端起了謝庭芝遞過來的茶。
“止戈覺得林無爭是一個怎樣的人?”謝庭芝清潤的嗓音響起,清晰又穩(wěn)重,帶著點溫雅的柔和,秦麟?yún)s有些奇怪他為什么突然提起林無爭。
“為何這么問?”
發(fā)絲下束著一條嵌著墨玉的抹額,少年將軍眉眼輕抬,卻見對面的年輕侍郎輕笑一聲,將那本古籍與棋譜放在一起。
他倒也沒有拐彎抹角,坦率道:“我一直對林兄很好奇,你與他同處邊關(guān)那么久,該對他有些了解才是!
秦麟垂下眼眸,茶水倒映著他沉肅俊雅的面容,思默半響,他目光落在桌上的棋盤上,若有所思的談道,“他是一個棋藝很好的人。”
如今慶國公府一案剛告已段落,很多事情卻還只是風波涌動的開始。如今身在大理寺的林子瑯就像一把刀,可這把刀在誰手里,對準的又是誰,卻是讓人難以捉摸。
雖說慶國公一案他將刀對準了世家,可于清流一脈其實也不見得他親近多少,更多的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他以后會怎么走,走到哪一步,誰也不能預料,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因他的入局這朝中一潭渾水反而變得更加復雜。
謝庭芝指尖又捻起一枚棋子落入棋盤,黑白分明的棋子在盤中相互糾纏,角逐,難分高下。
桌上的書籍被風翻開,三兩注釋講出的又像是個和而不同。
***
橋上少年橋下水,小棹歸時,不語牽紅袂。*
風月陵的夜晚紙醉金迷,笙歌鼎沸,乘著畫舫的恩客與館哥兒們行游江畔,路過廊橋的時候看見橋上一個憑欄而站的背影,一身黑衣,列松如翠,手里松散的提著一盞花燈。
畫舫的小郎君們有些戲謔的和他打招呼,語笑喧闐中橋上的背影漫不經(jīng)心的回頭,如瓊枝玉樹栽于黑山白水,燈影澄澈中,少年目光倦倦,風流如畫。
畫舫的招呼聲忽而一靜,直到船舫遠去,仍有人怔怔的回不過神。
裴初手指點在花燈提桿上對那些喧雜的戲謔不太在意,只在橋上等著人,沒多大會兒有人來到橋邊,從轎上下來,樂顛顛拽著他就往名為月上梢的畫舫里鉆。
裴初由他拽著,也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
“今夜阿愔出臺,徐敬臣那混賬也在,我看他擺明了想跟本世子做對!
楚君珩手里捏著墨扇,說話咬牙切齒,顯然與這姓徐的混賬結(jié)怨已久。這人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行事魯莽,愛憎分明。明明不久前還對裴初敵意頗深,轉(zhuǎn)眼又能和他一起出雙入對的逛花樓。
大抵是因為阿愔的案子被洗白,楚君珩多少對這個在年幼時印象就不太好的家伙有些改觀。
當然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最近在裴初指點下,楚君珩順利讓謝庭芝對他的接近已經(jīng)不再那么排斥,世子爺心情很好的決定與他交上這個朋友,以便日后更好的向他討教。
但兩人今天都是來看阿愔的,畢竟這是他從大理寺放出來以后第一次登臺,總要給他捧場。
而徐敬臣做為楚君珩的死對頭,也一直對阿愔獻著不懷好意的殷勤,意圖撬楚君珩的墻角。
裴初隨手將手里的花燈掛在門口,進入畫舫的時候人聲鼎沸,臺上輕歌曼舞,奏著靡靡之音,楚君珩早就訂好了位置,兩人七拐八拐就來到一處較為僻靜,又視野開闊對著舞臺的包間。
阿愔每次出臺,必定高朋滿座,今夜的月上梢當然也不例外。楚君珩悠哉游哉的倒了兩杯酒,提著衣袖將其中一杯送到裴初面前,笑道:“本世子以德報德,今晚這頓酒我請了。”
他說得是今天送到謝府點心和書都沒被退回來,世子爺勾著椅子坐到裴初身邊,手里捏著折扇,輕咳一聲,悄咪咪的低頭問他,“我若想那人對我此后對我傾心,我該怎么做才好?”
裴初眉角一抽,有些頭疼的喝了一口酒,“看來世子爺不是成心想請我喝這頓酒的!
他頓了一下,撐著手掌懶洋洋的斜倚在窗邊,有一瞬間思緒仿佛飄得很遠。但一眨眼楚君珩又只見他掌根托著下巴,酒杯的杯底有一下沒一下的叩著窗檐,嗓音倦懶,漫不經(jīng)心的開了口:
“兩情相悅雖是不易,但若是有一個人能全心全意對她好,不離不棄,生死相依,終有一天,她會明白的!
也不知是不是楚君珩的錯覺,眼前人在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輕輕,慵懶的神色里,藏著的卻是一抹不自知的苦澀。
楚君珩愣了一下,正想要說什么,阿愔卻在這時登上了臺。少年稱得上是絕世的舞者,他一出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被吸引了過去——
佳人舉袖輝青娥,摻摻擢手映鮮羅。
狀似明月泛云河,體如清風動流波。*
少年身姿清盈,玉腕如雪,體如游龍,紅袖蹁躚,若仙若靈,等到一曲舞畢,臺下靜默良久,才忽而爆發(fā)出雷動的掌聲。
楚君珩一時忘記了方才想要說的話,和裴初一起倚在窗邊,對著臺下的少年頗為欣賞的贊嘆道:“阿愔一舞,當真可算得上獨步盛京。”
裴初也贊同的點了點頭,恰巧此時臺上的少年也抬頭望向了這邊,望見裴初時,他眼神靈動的笑了笑,輕輕比了一個手勢,就準備下臺前往包間。
不想沒走多久就突然被人拽住,吏部尚書的兒子徐銘徐敬臣像是有些喝醉了,將阿愔困在墻角,面色酡紅,目光輕挑的打量著他,一只手還不太安分的去摸少年的臉。
阿愔一向?qū)e人的接觸很敏感,臉色應激般開始變得蒼白,扭頭想要避開徐銘的手,卻還是被對方掐住了下巴,徐銘醉醺醺的望著他道:“你躲什么,我難道比不上楚君珩對你好?”
他冷笑一聲,就要對阿愔動手動腳,少年身體輕輕顫抖著,想要喊人卻又發(fā)不出聲音,一時間只能屈辱的忍受著,畢竟吏部尚書家的公子也不是他能得罪的。
徐銘滿意的笑了笑,又伸手想要去摸阿愔的腰,卻在這時有人搭上了他的腕子,轉(zhuǎn)手一扭便聽得‘咔嚓’一聲,徐銘的手腕瞬間脫臼。
劇痛后知后覺的傳來,徐銘一聲呼嚎,酒意全然清醒,冷汗流了滿額,他嘴里開始痛罵,但一抬頭就對上一雙深若暗淵,似笑非笑的眸子。
“你你”你了半天你不出個所以然的徐銘退后了半步,為少年的一身氣勢膽戰(zhàn)心驚。
他其實認出了這人就是大理寺那位新上任的少卿大人,能面不改色的將慶國公府拉下馬的人,即使是他家阿父也叮囑了自己要當心不要輕易與之作對。
畢竟誰都能看得出來這是一只瘋狗,而且還是一只相當聰明的瘋狗。
裴初不認識徐銘,但楚君珩從他身后冒了出來,看見這小子一副欺軟怕硬的慫樣有些嗤笑,轉(zhuǎn)身又讓阿愔躲在了兩人身后。
“徐敬臣,我說了讓你離阿愔遠點,你偏不聽話。”不知道為什么楚君珩現(xiàn)在有些忍不住狐假虎威,他摟住裴初的肩膀,一副哥倆好的樣子指著他說,“我這哥們看上阿愔啦,以后你再來,他就打斷你的腿!
他純屬張著嘴胡說八道,阿愔皺了皺眉,牽了牽楚君珩的袖子,有些忐忑的擔心因此給裴初造成不好的名聲。
卻不想旁邊的少年嘴角輕勾,卻是點了點頭,“在下確實對阿愔公子一見如故!
他聲音散漫,一字一頓,恣意不羈又讓人心生倚靠,“日后與阿愔作對的人,便是與我林無爭作對!
阿愔手一松,心漏跳了一拍,回過神來時,誰也沒發(fā)現(xiàn)的,少年臉頰邊已經(jīng)落下了一行淚。
第173章 全男朝堂·十九
殘雪隨著冰棱消融化作水滴,柳梢上冒出新芽,一轉(zhuǎn)眼裴初任職大理寺少卿已經(jīng)一年有余。
他身子抽條了不少,蕭蕭肅肅,高而徐引,一身黑色官服朗朗如日月在懷,巍峨若玉山將崩。每次騎馬出門,道路兩邊總有小公子克制不住的往他懷里投擲手帕花果。
瞧著那陣勢,倒不比謝小郎差什么。當然了,比起謝庭芝每次出門坐著馬車,因為公務在身,不得不騎馬四處奔波查案的裴初總是更容易見到。
雖說如此,但凡是往他身上扔東西的次數(shù)多了,一概都會被裴初以妨礙公務的罪名逮捕,不解風情的鐵血程度,簡直令人發(fā)指。
但是今天,謝家的馬車輾過濕漉漉的青石板,急匆匆的停在了大理寺的府衙前,原本是要來找裴初,不巧又聽見他出門辦案的消息,打聽出他的目的地后,又匆忙轉(zhuǎn)過了方向。
好不容易尋到他時,他正在玉角巷里帶著人將正在逃跑的犯人捉拿歸案。細嫩的柳枝輕垂,快要及冠的青年站在柳樹下,肩上披著一件黑色的披風,春寒料峭,他臉色蒼白,時不時握拳虛掩擋下幾聲啞咳。
他體質(zhì)虛,季節(jié)交替之時總是容易生病,但他面色不變,在逃犯掙扎著想要逃出下屬的壓制時,抬起手中的刀,刀不出鞘,只迅猛的在對方肩頸上一擊,輕描淡寫的就讓其失去反抗,軟趴趴的被大理寺帶走。
謝庭芝掀開車簾時恰巧目睹這一幕,他松了一口氣,在裴初將要轉(zhuǎn)身回去的時候,開口叫住了他,“少卿大人,暫且留步!
他聲音清潤,如敲冰戛玉很容易辨別,原本還在圍觀裴初逮捕犯人的人群連忙轉(zhuǎn)過目光朝他看去,瞬間激動起來。
“是謝郎君!
“果然貌比天仙。”
“你大爺?shù)!別擠,又想被林少卿抓回去嗎?”
霎時,原本躁動的人群又安靜下來,眾人小心翼翼的往人群中央的黑衣身上一瞥,明明沒見他有什么表情,只是輕輕笑了一下,卻讓人不敢貿(mào)然造次。
謝庭芝知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掀開馬車請裴初上車,他一身月白,皓質(zhì)呈露,瑰姿艷逸,眉間朱砂撩人心魄,總覺得讓人多看一眼都承受不住,在他面前世間朱顏皆如塵土。
可林無爭走過去,又并不讓人覺得他會被掩蓋忽視,相反的,他一身黑衣鉛華弗御,骨像應圖,華茂春松,這兩人站在一起,相輔相成,無端令人覺得般配。
近年里,坊間總是傳著許多謠言,或者說自林子瑯邊關(guān)成名開始,他便已經(jīng)是朝野中為人矚目的一顆新星,而這顆新星也總會被拿來與另一顆明珠對比。
一人才色冠京,另一人機巧若神。
時至今日,也難有人將他們分出個高下,但要說風流韻事,又總有人喜歡往他倆身上捕風捉影的胡亂牽扯。就在裴初和謝庭芝不知道的時候,他們身上不知被造謠了多少風流跌宕的緋聞。
當然,現(xiàn)在并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謝庭芝將裴初請上馬車,放下車簾后的第一句就是——
“陛下失蹤了!
裴初:“?”
裴初一抬眼,有些莫名其妙,按理來說,小皇帝好好的待在皇宮,守衛(wèi)眾多,無論如何也不會失蹤才是,畢竟今日早朝的時候,對方還好端端的坐在龍椅上。
可事情也就是在早朝之后發(fā)生的,今天是小皇帝爹爹宸貴人的祭日,宸貴人死后,牌位被安放在金池寺。而自從登上皇位以后,楚墨已有幾年不曾前去拜祭,曾經(jīng)向太后請求時又遭到拒絕。
于是就在今天,他不知怎么偷偷跑了出皇宮,而后直到現(xiàn)在仍未尋到人影。
“是誰帶他出宮的?”
小皇帝只身一人,自然沒有能力偷偷溜出皇宮,必是有人在暗中幫忙策劃帶領(lǐng),可出宮以后又未見他現(xiàn)身金池寺,想來在半途中便已遭到意外,而這個將他帶出宮的人,便有著很大的嫌疑。
他不過片刻便已理清了關(guān)竅,謝庭芝也不遮掩,直接道:“是一直跟在陛下身邊的一個老奴,原本是宸貴人留下的舊人,陛下多年來一直很信任他!
他與裴初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敏銳的察覺到有什么陰謀正在醞釀,若不快點找到小皇帝,恐怕兇多吉少,屆時朝堂必定方寸大亂。
可這件事又不宜聲張,比起金吾衛(wèi)或御林軍大張旗鼓的搜查打草驚蛇,大理寺暗中搜尋恐怕更好,是以他雖也通知了秦麟守好城門,但更多還是需要裴初幫忙找到小皇帝,畢竟此刻謝庭芝想不出有誰會比裴初更加見微知著,膽略兼人。
“我去調(diào)查那老奴背后的身份,尋找陛下的重任還有勞林少卿了!敝x庭芝輕輕與裴初行了一禮,誠懇的請求道。
多線并進,找到人的幾率也更大一些。
只是從謝庭芝的馬車上下來后,裴初有些忍不住頭疼的揉了揉眉角。將手中的刀重新插回腰間,差人將逃犯送進大理寺,他又帶著下屬及那張老奴的畫像,開始暗中調(diào)查尋找線索。
想找到人并不是易事,裴初按著腰間的刀柄心情沉重。陰晦的天空開始下起細雨,料峭的春寒中只能聽見他壓低嗓音的悶咳。
***
楚墨醒來的時候打了一個噴嚏,他瑟縮著身子,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五花大綁的扔在一間柴房里,地板陰涼,四處都是荊棘。
他嗓子疼啞,嘴角起皮,卻沒有叫喊出聲,只是愣愣的躺在地上睜著眼,一身小太監(jiān)打扮的綠衣還沒換下,滾滿了灰塵。
他還記得自己是被那個從小跟在身邊張公公帶出來的,他說帶他出來拜祭爹爹。他信了,畢竟張公公是從爹爹入宮起便跟在他身邊的老人,相處多年,情誼深厚,他以為對方也很想念爹爹。
可是出宮以后,他就被張公公暗算打暈綁來了這里,楚墨并不傻,他一醒來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甚至就連當年爹爹病亡的真相,都隱約被他猜出來了一點,以至于先前鸚鵡的死都有跡可循。
原來,信錯人的代價是這般的可怕,不止他信錯了,爹爹也信錯了。
他掩下干澀的眼眸,心里不知是怕還是恨,但更多的覺得,就這樣死了也一了百了,他可以和爹爹團聚,他不用再回那個深諱得沒有一絲人情和自由的皇宮。
他不用再整日受到別人的安排和桎梏,也不用每天擔驚受怕。可隱隱的,楚墨又覺得有些不甘心。
他身子一翻,手腳都被牢牢得捆綁著,一個物件隨著他的動作從他衣襟里滑了出來,磕在地上,‘啪嗒’的發(fā)出一聲輕響——是那枚被掛在脖子上的鳥哨。
自那只藍花鸚鵡死后他就再也沒養(yǎng)過鳥了,但這枚鳥哨卻一直被楚墨隨身帶著,閑時吹響,清脆的鳥鳴聲總讓他心生安定。
就好像那個煙雨天,有人提起那只無人問津的鳥籠,拉著他的手按進他的懷里,告訴他:“想要的東西,就要用自己的雙手好好抓牢了。”
楚墨抿了抿唇,挪動肩膀,叼起地上的鳥哨,輕輕的吹了起來。
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黑了,雨越下越大,裴初換位思考想著如果自己藏人會將人藏在何處,接連搜了三四個地方后,來到一處魚龍混雜的鬧市。
對方留下的線索并不多,看得出是個謹慎的人,或者說不止是一個人。這處魚龍混雜的地方多是些賭坊青樓,和京外人員聚集處,排查起來有些麻煩,一個驚覺不對,也很有可能被人通風報信轉(zhuǎn)移地方。
時間拖得越久,小皇帝也就越危險,裴初最后還是帶著人喬裝打扮進入了坊市,來到一處暗巷的時候,他突然有些不合時宜的聽見一串鳥鳴聲。
這聲音并不大,一不留神就會被淅瀝的雨聲和鬧市的喧嘩給蓋過去,可正因如此才有些突兀,在這樣的集坊與雨夜里,又怎會有這樣不間斷的鳥叫呢?
裴初眼里忽而浮現(xiàn)出幾許笑意,沒多大一會兒便召集下屬前往了聲源處,但很快鳥叫聲又消失了,裴初眉頭一跳,加快了腳步。
第174章 全男朝堂·二十
柴房的門被人一腳踢開,寒冷的晚風倒灌進來,幾個黑衣大漢擠進柴房,看著地上的楚墨皺了皺眉,一人走了過來,毫不客氣的拽起楚墨的頭發(fā)讓他抬起頭,掛著脖子上的鳥哨露了出來。
黑衣大漢惱怒的甩了他一巴掌,力道很大,小少年白皙稚嫩的臉頰立即腫了起來,嘴角淌出一條血絲。
“不過一個傀儡,耍什么花招!
黑衣大漢冷冷的說著,沒有半點尊重,從楚墨脖子上將那枚鳥哨拽下來以后,便松開了手,任由這個本該身份尊貴的小皇帝如破布般跌倒在地上。
楚墨疲憊的闔上眼眸,身體倒在地上,微微顫抖著,耳邊是幾個黑衣人接連議論的話語,然而卻并沒有那個已經(jīng)背叛了他的張公公。
“這地方不能待了,得趕緊走。”
“還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里吧?”
“還沒有,但總不能掉以輕心,誤了大計。”
“哦?什么大計?”
忽而一道陌生的聲音插了進來,帶著幾分懶洋洋的低沉暗啞,卻是讓整個室內(nèi)的氣氛瞬間凝固到了冰點,眾人猛地扭頭看了過去。
只見敞開的柴房門口,站著個腰間佩刀的年輕人,面色蒼白發(fā)絲滴水,一雙黑眸波瀾不驚,卻是在這風雨交加的黑夜里,帶著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壓迫感。
“林無爭!”
“認識我?”
裴初不緊不慢,掃了地上的小皇帝一眼,見他睜開眼對上自己的視線,嘴角掛著血絲,皙白的臉頰有一邊紅腫,模樣瞧著有些凄楚,然而除此之外倒并沒有受什么傷,裴初心里總算松了一口氣。
“如今朝野上下有誰不知道林大人的威名?”其中一人還在客套,畢竟這一年多來經(jīng)過裴初手上的案件并不算少,每一件他完成得滴水不漏的同時,也給人留下了一個狠毒的印象。
就像一直嗅覺的敏銳的瘋狗,一旦有人被他發(fā)現(xiàn)端倪,無論官職高低,身份背景都會被他咬死為止,手段詭譎狠辣,擅長玩弄人心,很難想象他是怎么在一天不到的時間里找到這里來的。
當然,能夠正確的找到綁匪的位置還多虧了楚墨的自救,裴初的喉嚨有些癢,卻還是壓下了嗓子里想要溢出來的咳嗽聲,聲線沙啞道:“挾持陛下,欺君犯上,株連九族之罪,是誰給你們的膽子?”
這幾人背后當然有人指使,但指使者是誰沒有人會傻乎乎的招認,屋內(nèi)的幾人對視一眼,其中一個去抓地上的小皇帝,剩下的全部撲向了裴初。
這幾人武功都是個中好手,而且只要他們手中還有小皇帝做人質(zhì)就還有逃出去的指望,當然如果能殺了裴初就更好,然而在剛接近小皇帝的時候,窗外便一支箭矢射了進來,緊接著一支兩支,接連不斷的箭羽逼得人無法動作。
那架勢簡直不分敵我的不顧死活,然而這群綁匪也都是狠人,明知有箭矢射來,還是伸手過去想要抓住楚墨。電光火石之間,一根木柴就被踢了過來,重重的撞上了他的手腕,同時箭羽刺穿了匪徒的胸口。
裴初衣袍翻飛,室內(nèi)刀光乍起,轉(zhuǎn)眼逼退眾人。再借著箭羽的掩護下,裴初翻身一滾來到楚墨身邊,剛將小皇帝拉進懷里,又有人提著大刀向他砍來,刀勢之凌厲似要將他和懷中的小皇帝一起砍成兩半。
裴初目光一沉,伸手將楚墨按了下去,抽刀一擋,對方的斬馬/刀將他的雁翎刀砍斷,刀刃嵌進了他的肩膀,裴初神色不動,手中拿著只剩半截的刀身,動作迅速的抹了對方的脖子。
兇徒倒下之際,裴初一腳踹開,借著他擋住箭羽帶著楚墨破窗而出,而此時,外面的應援也沖了進來。
“留下活口!
裴初沉聲命令,不止是大理寺的手下,就連金吾衛(wèi)不知何時也聚集在了這里,里里外外將這處集坊圍得水泄不通,任何人都是插翅難飛。
卻不想室內(nèi)的幾個綁匪見大勢已去,還沒等金吾衛(wèi)和大理寺的人抓到他們,就紛紛咬破嘴里的毒藥,服毒自盡。
是死士。
裴初輕輕皺眉,大雨中,他半個肩膀都被雨水和鮮血染透,黑色的衣襟顏色更暗,始終被他牢牢護在懷里的楚墨抬了抬頭。
為了不讓他淋濕,裴初用沒受傷的左手抬起披風為他擋雨,此刻低頭與懷里的少年一對望,就發(fā)現(xiàn)對方半邊臉頰和發(fā)絲上都被自己身上的鮮血染紅,可少年依舊是一副愣愣的樣子,眼神一眨不眨的看著他。
平日里除了早朝裴初其實很少與小皇帝有什么近距離的會面和接觸,對他的印象還是之前在太后宮里,對著一只死去的鸚鵡無助哭泣的小鬼。
可是如今少年年過十四,面容雖仍是稚嫩,卻也長開了不少,是一副極其明艷的長相,目若秋水,面如桃瓣,即使此刻一身狼狽,也不掩其俊麗。
裴初頓了頓,伸手替他解綁,沒一會兒秦麟走了過來,帶來了他剛剛從謝庭芝那里得到的消息,“張公公死了。”
裴初懷里的少年顫了一下,這一刻,淚水決堤,剛剛被松開束縛的少年,卻像是再也克制不住一般,抓住裴初的衣襟將頭埋進了他懷里,頭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無所顧忌的放聲痛哭了起來。
此后他身邊再無親近之人。
此后他身邊再無背叛之人。
他真正認識到,沒有權(quán)利只會任人擺布,曾經(jīng)裴初在他心中埋下的種子,告訴他的野心與奪取,在這一夜雨水和鮮血的澆灌下,終于生根發(fā)芽。
秦麟站在兩人身邊,他將手里的傘朝著陛下和裴初傾斜,雨水在地上沖刷出淡紅的痕跡,秦麟望著裴初肩上的傷口眉宇輕蹙,抬手準備叫人時,卻見年輕的少卿朝他輕輕的搖頭。
一直等到楚墨哭夠了,被人護衛(wèi)著重新回宮,裴初才在秦麟的攙扶下起了身,他肩上的傷因為之前抽刀抵擋不算重,看著卻有些嚇人,“下次莫再如此莽撞。”
秦麟一向嚴肅又話少,說出來的話也像責備,然而從他那張高冷肅穆的臉上還是能看出幾分擔憂和關(guān)切。這一次他來得有點晚,抵達的時候裴初已經(jīng)進了屋內(nèi),和他一向配合默契的秦麟在里面動手的時候也放起箭掩護。
兩人都是那種不怕死出手又狠的人,雖然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合作,卻仍舊能夠?qū)Ρ舜私煌猩,只是沒想到這一次還是讓裴初受了傷,秦麟的眉宇擰成了結(jié)。
他已經(jīng)及冠了,馬尾被銀色的發(fā)冠整齊的收攏,些許發(fā)絲散落在兩邊,墨色的抹額已經(jīng)濕透,輪廓俊秀的臉龐滴著雨水,他的傘罩著裴初擋住風雨。
“事急從權(quán)!迸岢跷嬷绨蛏系膫麤]怎么在意,只是目光一抬掃過那幾個尸體被搬出來的死士,眉頭輕蹙。
從最后對方使出的殺招來看,這些人其實根本不在意小皇帝的性命,那么背后的主使是誰就很耐人尋味了。
***
至少可以確定不是太后。
小皇帝找到以后,裴初簡單包扎就被人宣進了宮里,他換了一身松散的青衣,隱隱的還能看見胸口的那抹雪白染血的繃帶。
外面是凜冽的風雨,屋內(nèi)卻是一室燈火澄明的溫暖,宮殿內(nèi)鋪著繡有飛禽走獸的奢靡線毯上,裴初半跪著于地向珠簾背后的男人低頭請安。
入夜以后太后宮中本不該再召見外臣,但軟榻上的男人顯然沒有這個自覺,“這一次還真是多虧林大人了!
清緩低柔的聲音響起,裴初無可奈何的將頭埋得更低,聲色不動道:“微臣本分。”
珠簾背后傳來一聲輕笑,氣氛卻驟然靜默下來,燭火跳動,蔣元洲注視著那道跪在大殿上始終一動不動宛若雕像般的身影,有些玩味的笑嘆一聲,“聽說林大人這次護駕受了傷?”
“你過來,讓本宮瞧瞧!
裴初垂下眼眸,身形依舊不動,只是道:“一點小傷,不敢勞太后掛念!
他話音剛落,三百六十六顆南海珍珠的珠簾輕動,絲絨軟榻上的男人饒有興趣的露出面容。
他身形頎長,穿著一件華貴的紫青祥云對襟,青絲如墨簡單束起,卻是鳳目半彎藏琥珀,朱唇一伙點櫻桃,芳姿麗質(zhì)更妖嬈。
大殿內(nèi)就他們倆人,內(nèi)侍也都被蔣元洲遣散了出去,一雙雪白的足腕踩在殷紅的地毯上,隨著走動在衣袍中若隱若現(xiàn),蔣元洲一步步來到裴初身邊。
“這么久了,林少卿好像還是不太聽話。”他圍在裴初身邊輕輕踱步,聲音聽不出喜怒,卻又似乎帶著點不以為意的冷。
裴初依舊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他眉眼不抬,撐著手腕半跪在地,明明是一副臣服之姿,話語卻是漫不經(jīng)心,“若是太后只想要一條聽話的狗,想來也不會來找臣了!
蔣元洲腳步一頓,側(cè)轉(zhuǎn)過身子,看著燈燭輝煌下,那個低眉斂目,卻又藏著一身傲骨的身影,他笑了,慢慢彎下腰半蹲了下去。
湊近了能聞見他身上的血腥味,與這滿室韻雅的暖香截然不同,混著瀟瀟風雨,說不出的瑟索寂然,又帶著種格外想讓人一探究竟的幽邃神秘。
蔣元洲嘆了一口氣,他纖細的指尖撫過少年的眉眼,摩挲他的臉頰,劃過他的唇瓣與喉結(jié),又稍稍扯開他的衣襟,看了看他身上的傷。
“林少卿總是知道本宮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他聲音極致的低柔,帶著點渾然天成的魅惑,指尖從少年胸口傷沾了一點血,又放進唇瓣里嘗了嘗,鳳眸彎起,湊到裴初耳邊低聲道:“只是少卿大人還是要記住,到底誰在護著你,你又是站在哪邊的。”
其實太后對小皇帝被綁架的事情也很意外,但比起這些,始終謝庭芝和秦麟那邊保持著剪不斷理還亂關(guān)系的裴初,更讓蔣元洲心生不爽。
他的狗也好,他的刀也好,都只能握在自己手上。
第175章 全男朝堂·二十一
謝庭芝在找到張公公的時候?qū)Ψ揭呀?jīng)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看樣子是小皇帝被帶走后沒多久便已經(jīng)遇害,也足可見這幕后之人的縝密與狠絕。
但裴初最后和那幾人交手的時候,能夠察覺對方至少在軍隊待過一段時間,既然如此,這背后的密謀和牽扯恐怕要比想象中的還要深。
不知道這幕后之人綁架小皇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他確實將這京城的水攪得越來越渾。
大理寺的刑訊室里有些陰暗,墻壁兩邊豎著篝火,即使如此也不太能驅(qū)散地牢中的寒冷。這樁極有可能釀成大禍的綁架能獲得的線索實在太少,然而因為這其中牽扯廣大又讓人不得不嚴查。
連續(xù)半個月都泡在刑訊室里的裴初,也不由得感到些許疲憊,審訊架上有幾人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裴初捏了捏眉心,沒有說什么,只是撇了撇頭讓手下將這幾人拖下去,換上另一批人。
地上被拖出幾道暗紅色的痕跡,空氣里的血腥味也愈加昏重,地牢上方與地面連接的地方開著半扇小窗,外面的冷風吹進來,反倒將整個地牢更襯得陰嗖嗖。
裴初壓著嗓子有些不適的悶出一聲咳,便在這時聽見樓梯口傳來一陣腳步聲,轉(zhuǎn)頭看去,便見一身與這陰暗地牢格格不入的白衣慢慢走下樓梯,來人清瘦挺拔,步履輕緩,如芝蘭玉樹,光風霽月,說不出的尊貴雅致,如詩如畫。
這人一出現(xiàn)就好像將整個刑訊室都照亮了一般,原本正在帶著犯人下去的獄丞有些看呆,片刻后又在自家少卿涼涼的目光下低下了頭,他耳廓有些紅,但還是不敢耽誤少卿的命令將犯人拖了下去。
美人雖然難見,但少卿大人身上這些年養(yǎng)成的威壓反倒更令人敬畏,以至于整個大理寺都沒人發(fā)現(xiàn),比之謝庭芝,他們少卿大人也有著一副神清骨秀的長相。
謝庭芝下來的時候其實也有些怔,地牢里的血腥味撲鼻,而站在審訊架前的裴初,一身黑色官服挺拔孤俊,虛握的拳頭抵在唇邊壓抑著悶咳,抬眼看過來時,露出眼角一滴審訊犯人時濺上的血。
如同一顆殷紅的淚痣,在這幽暗的燈火中顯得尤為詭譎和昳麗,仿若一只凄麗又絕艷的厲鬼。在世人稱贊謝庭芝舉世無雙的容貌時,卻不知他也會為一人愣神。
謝庭芝眨了眨眼,很快又若無其事的走了過來,他從袖子里掏出了一張錦帕,抬手替他擦掉了眼角的那抹血跡。
他極其自然的動作讓裴初愣了一下,倒也沒躲,看見他手帕上沾染的那抹血跡時,點了點頭,道了一聲:“多謝。”
這地方臟亂血腥,也不知謝庭芝是不是有潔癖,他反正想出去透透氣,于是謝庭芝下來沒一會兒,又被裴初帶著請了出去。
“不知林大人的傷可有好些?”
兩人出了地牢,天氣難得晴朗,早春的杏花開放,粉白的花瓣堆滿枝頭,飄飄簌簌的落到衣袖,淺淡的花香沁人心脾,稍微緩解了些裴初從地牢里的帶出來的沉悶。
“已無大礙!
他簡略的回答了一句,拂落花瓣,心里也知道謝庭芝是為何而來。
幾日前謝庭芝便從原本的黃門侍郎調(diào)往了中書省,謝老太師已經(jīng)年邁,看得出來這一調(diào)動是在為他接替謝老太師做準備。
入職中書省后,小皇帝被綁架的案子便交由兩人攜手調(diào)查,但說到底也不過是在互相牽制。
“事實上,不管是陛下,還是思危都很信任林大人!
但在兩人第一天同理這個案子的時候,謝庭芝就說過這么一句,不管裴初是不是認為他只是在客套。小皇帝確實對裴初頗為看重的,在那個被營救的夜晚,那個一向溫和良善到有些軟弱的少年,在回宮以后表現(xiàn)的出乎尋常的鎮(zhèn)定,
好像所有的眼淚,都已經(jīng)在那個雨夜里流了個干凈。一直在他身邊兼任侍讀謝庭芝,能夠感覺到少年政事學業(yè)上已經(jīng)沒有以往不自覺的躲避和排斥。
破開了以往的軟弱,整個少年都變得堅定又明亮起來,隱隱的似有什么在靜靜沉浮。就好像他脖子上終日掛著那枚鳥哨,謝庭芝知道那是裴初送給他的。
楚墨被綁架時發(fā)揮出很大的功效,后來綁匪被清剿后,他又讓人重新?lián)炝嘶貋怼?br />
或許并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卻也被他看得尤為珍重。
此刻兩人并肩走著,聊著案件的進展,謝庭芝微微側(cè)眸望著身畔人依舊疏倦的眉眼,恍惚間回到了當年春橋望燈的初見,他袖下的手指捲了一下。
心下的某一處隱隱有些悸動,然而又被他不動聲色的遮掩下來。謝庭芝這一次來,其實是向裴初撈人的,“林大人審案辛苦,但吏部尚書的兒子,徐二郎應該是與本案無關(guān)的,還請少卿大人網(wǎng)開一面!
“你說徐敬臣?”
裴初掀了掀眼皮想起了謝庭芝說得倒霉蛋是誰,這小子本來只是和楚君珩有著些梁子,但曾經(jīng)因為阿愔被裴初警告過一次后,對裴初頗有些記恨。
這段時間原本趁著裴初辦案正忙的時候準備作妖,沒想到撞到槍口上被裴初提溜到大理寺,直接脫了一層皮。
其實這個案子辦下來已經(jīng)不僅僅是和小皇帝被綁架的事情有關(guān)了,這朝中尸位素餐,居心不良的人也是時候該趁著機會動一動,綁匪背后的真兇已經(jīng)難以找到,但借此整肅一下朝堂也沒什么不好。
大抵是沒人想到真有人敢這么劍走偏鋒,一時間被裴初拉下馬抓住把柄的還真有不少,整個朝堂都有些人心惶惶,而這個時候,謝庭芝就成了很好的調(diào)劑,謝家的聰明人,小皇帝的親近侍讀,如今攜同理案的中書侍郎,很容易讓人求情上門。
而裴初確實也會給謝庭芝幾分薄面,他‘嗯’了一聲,不以為意的點點頭,“三日后,便讓徐尚書來接人吧,他聚眾青樓,滋鬧生事,理應再拘留些時日。”
謝庭芝何嘗不明白這些都是借口,清貴溫雅的白衣公子,從小便在祖父與阿父教導下耳濡目染,玲瓏剔透,長袖善舞,看似柔弱,實則碧血丹心,心有鴻圖。
他也知道裴初為何這么輕易的答應他,總要有人做事,裴初行事偏激得像一把刀,刀口指向的是那些毒瘤與根深蒂固的瘡癤,而謝庭芝是藥,在裴初大刀闊斧的時候,他的懷柔是維持著大廈不倒。
林無爭,這個原本一心只求清靜無爭的人,在刀光劍影里向往歲月安寧。而謝思危,光風霽月走在陽關(guān)大道,卻無時無刻不在警惕著安樂中的危機。
正因如此,謝庭芝注視著這如一把刀般鋒利無匹,孤勇直前的裴初時,心中又何嘗沒有震撼和傾羨。
明明是背道而馳的意向,卻又殊途同歸。
杏花微雨,春意闌珊,溫文爾雅的白衣侍郎與孤俊疏朗的黑衣少卿站在一起,在辭暮煙火中,好似是一副珠聯(lián)璧合的仕侶畫卷。
謝庭芝腳步突然一頓,一抬眼便看見倚在月洞門邊的楚君珩。白墻黑瓦,花影瀟瀟,身形頎長的世子爺一身墨青織錦外袍,頭戴玉冠,望見謝庭芝時朝他笑了笑,只是笑容里有些狼狽的想要掩蓋下去的苦澀。
他的視線很快又轉(zhuǎn)向裴初,故作輕松的和他打了個招呼,“你怎么才過來,不是已經(jīng)到了你下值的時候了嗎?”
春風微極,拂在三人之間靜悄悄的,裴初這才想起來楚君珩約了他今天下值后去喝酒。
他瞥了一眼旁邊的謝庭芝,心中無所事事的嘀咕著幫對方一把也沒什么,于是耷拉著眼皮懶散道:“我公事尚未處理完,不打算回去了,你既然來了就帶謝侍郎出去吧。”
他抬手打了個呵欠,看起來頗為困倦的模樣,但事實上他確實是還得趕回去審問犯人,手腕一擺就轉(zhuǎn)過了身,明目張膽的將謝庭芝扔給了楚君珩。
楚君珩三不五時就來大理寺一趟,今天來找裴初約酒的同時主要是想來看看徐敬臣的熱鬧,卻沒想到碰到謝庭芝。
“世子爺和林少卿關(guān)系很好!
兩人站在原地看著那人越走越遠,尷尬間謝庭芝輕笑道。他其實知道楚君珩對他的心思沒變,這兩年楚君珩在裴初的指導下溫水煮青蛙,也不再像一開始那樣用別扭言語刺激謝庭芝,想要博取注意。
但說到底,他們的關(guān)系也并沒有親近多少,謝庭芝是一貫的溫和,帶著若有若無的疏離感。
兩人的話題轉(zhuǎn)到裴初身上才有些生動,楚君珩手里的折扇敲了敲手掌,唇角上揚起一點弧度:“算是吧,他這人勉強還算不錯,稱得上是本世子的朋友!
雖然一開始兩人并不算對付,楚君珩還對林子瑯心有成見,但一番接觸后,兩人水到渠成般成了尋花問柳的搭子。
那人紈绔起來比自己還放浪,楚君珩心里這么想著,望了一眼謝庭芝,他微微抿唇,狀似無意的笑道:“謝侍郎好像很關(guān)心林無爭?”
謝庭芝沒有回避,點了點頭,春風寂寥,杏雨瀟瀟,只聽他直言道:“吾心悅也!
楚君珩捏著折扇的手,兀的一僵。
第176章 全男朝堂·二十二
裴初早朝的時候被御史參了一本,說他行事辦案過于偏激,手段酷厲,不合規(guī)矩。這說得自然是裴初接手小皇帝被綁架的案子后,一下子得罪不少人的后果。
這其中雖然整治不少有問題的官員,但裴初這樣無所顧忌的行事,還是讓一直看不慣他的御史參了一本。
御史丞的盧子義,這人說起來也是云山書院的學生,與謝庭芝同窗,最仰慕的人是當年上疏奏表,臭罵了一眾官員的顏皓。就連性格也和顏皓一樣,敢于直諫,既固執(zhí)又不怕死。
比顏皓幸運的是他身在御史臺,監(jiān)察百官,上疏奏諫是他的職責,并不怕上位者一不高興就擼掉他的官職。但偏偏他就是看顏皓的學生,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極其不順眼。
幾乎從裴初入朝開始,隔三差五總能受到他的彈劾,本來裴初都已經(jīng)習慣了,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盧子義一開頭,彈劾的奏疏便一本接著一本。
裴初面無表情的在朝堂上迎來了一番太后的臭罵,御史丞冷嘲熱諷,恨不得直接把參裴初的折子扔到他臉上。當然,他說得也算有理有據(jù),條理分明的列舉了裴初辦案的過程中的不合理之處。
只是到了后面的人,純屬就是在裴初身上栽了跟頭想要落井下石,如今無論清流還是世家,都對他頗有忌憚。
雖然樹大招風,但裴初并沒有當回事,哪怕今天早朝才被人參,下午的時候他又現(xiàn)身風月陵。
現(xiàn)在距離小皇帝被綁架的案子已經(jīng)過去了幾個月,雖然這背后真兇依舊沒有結(jié)果,但一番整頓下來,也算根除了許多弊端,這件案子到最后沉寂下來,陷入了短暫的和平。
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滴滴雨聲落瓦間。屋檐下的雨幕將世界分割成兩部分,似有似無的江風吹來,將雨中的景物變成一片飄忽不定的朦朧。
天空因遍布烏云而有些陰沉晦暗,風月陵的歌樓紅帳飄拂,且歌且舞,一向風流紈绔的公子哥,卻有些無精打采。
裴初將手中橫笛吹奏,阿愔在帷幔間驚鴻起舞,瀟灑落拓的笛聲,如同飄蕩在落雨暮歸處,竹林風聲里。而一身緋衣的少年恰似一只翩然入境的鸞鳥,圍在吹笛人身邊,靡顏膩理,顧盼生姿。
楚君珩在一旁看著他們一奏一舞,心有靈犀般相互呼應,不由得心生煩躁。等到裴初收起橫笛,他直接伸手攬住他的脖子不滿道:“你這家伙什么時候和阿愔編的舞和曲,不聲不響的將本世子排除在外,未免太不夠義氣!
裴初將手里的橫笛掛回墻上的木架,不著痕跡的避開他的動作,耷拉著眼皮閑散道:“你這幾月不見人影,我和阿愔做什么你自然不知!
楚君珩一噎,將手中的酒杯放下來,不想再去看他。他這段時間確實有些避著裴初,原因自然是因為那日謝庭芝當著他面的表白。
謝庭芝心悅林子瑯,這聽上去有些猝然且荒謬,也不知是謝庭芝故意回絕楚君珩的話,還是他當真喜歡林子瑯。一向玩世不羈世子爺,有些心亂如麻。
他又端起了桌上的酒杯喝起了悶酒,阿愔這時候已經(jīng)回去了,大抵是看出了他倆是有話要說,他一向都是這么通情達理,善解人意,但楚君珩知道,他每一次都對身邊人的到來充滿了期許。
安靜的不會言語的少年在離開閣樓前回頭看了一眼,細雨如織,裴初背靠窗邊錦塌,若有所感的抬了一下頭,正好阿愔對上視線。他對他輕輕頷首,少年滿足的笑了一下,俯身回禮,單薄消瘦的紅衣攜著滿袖風雨,離開了樓臺。
“林無爭,你知不知道自己就個禍害?”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楚君珩趴在案幾上就開始嘟嘟囔囔,裴初沒聽清他說什么,也不太想和酒鬼計較。
一直以來楚君珩表現(xiàn)的都是一副紈绔浪蕩,不務正業(yè)的形象,但裴初也知道他這副表象之下的明哲保身。
就像那位老靜王,在先帝諸多兄弟沒剩兩個的現(xiàn)在,與另一位老皇帝臨終前就便被調(diào)遣至偏遠封地的南王相比,仍舊在京城里悠閑度日,招貓逗狗的靜王顯然就成為了結(jié)局最好的那個。
哪怕靜王府里因為繼室與原配之子的問題一地雞毛,但這么多年楚君珩的世子之位仍舊沒有動搖,也足以說明老靜王并沒有傳言般對這個原配之子不重視,相反的多有偏愛。
少年時的楚君珩不知忍受過多少奚落嘲笑,來自他父親唯一的教導便是隱忍蟄伏。偏偏他心里,有著一個若是隱忍蟄伏,便永遠觸及不到的男子。
對方站在九天凌云上巍然屹立,讓人感覺遙不可及,好像距離他最近就只有眼前這個還在同他喝酒的人,明明懶懶散散,也是放浪形骸,一看就不是個好人的模樣。
可偏偏從杏花林里走來時,兩人看上去是那樣的默契般配。他牽腸掛肚,念念不忘的人喜歡的卻是自己身邊的這個狐朋狗友,更荒謬的是,這個狐朋狗友這兩年還一直在感情上給他出謀劃策。
楚君珩心里一堵,伸手上前直接抓住裴初的衣領(lǐng),將他拉到自己面前。江岸邊的風有些冷了,落雨時不時從窗外飄起進來,清新的水汽夾雜著室內(nèi)的酒香,染在這人身上格外引人沉醉,又覺得寂寥漂泊。
他昏昏沉沉的一抬眼,揪著他的衣領(lǐng)不滿的發(fā)泄道:“林無爭,你就是個狗頭軍師!老子追了這么久都沒追到謝思危,你大爺?shù)氖遣皇枪室獠厮,你是不是怕老子跟你搶人!?br />
這人擱這發(fā)什么酒瘋?
裴初莫名其妙的皺了皺眉,剛喝了酒被他晃得有些惡心,抓著他的手止住動作,扯出自己被揪得亂糟糟的衣領(lǐng),“怕你和我搶誰?”
“謝思危?”他一挑眉,眸光平靜漆黑,聲音懶散倦怠,他有些好笑的望著楚君珩道,“我要真想搶,也不會等到現(xiàn)在!
更何況這個世界都是男人,自認為自己沒有斷袖之癖的裴初打算孤獨終老。他實在不能理解楚君珩的危機感,他哪里知道謝庭芝背著他打了直球。
楚君珩也知道裴初要真對謝庭芝有意思,也不會在上次見面的時候給他創(chuàng)造單獨相處和謝庭芝機會,可正是因為如此才更加令人難過。
糾結(jié)的情感好像轉(zhuǎn)進死胡同,楚君珩攬著裴初的肩膀,心情悲戚又復雜,恨鐵不成鋼道:“林無爭,這個呆瓜、死木頭!”
對阿愔如此,對謝庭芝也是如此,他用力箍住裴初的肩膀,不甘道:“我是不會把謝思危讓給你的!”
他下手頗沒輕重,裴初半個身子倒在他懷里,微涼的發(fā)絲蹭在楚君珩的脖頸處,帶起些微癢。楚君珩愣了一下,突然像是被燙到一般收回了手,一張俊臉燙的通紅。
偏偏裴初被他這么拉拉扯扯,身上的衣衫都有些凌亂,腦后的發(fā)絲如瀑般傾泄下來,微一側(cè)頭,哪怕眼角眉梢沒有絲毫旖旎,整個人卻顯出一種落拓的風流,在這煙花之地,便是最嫵媚動人花魁,也不及他此刻的半點風情。
“林無爭,你果然是個禍害!”
他壓低聲音這么說,這一次卻是裴初聽得清清楚楚,少卿大人嘴角一扯,似笑非笑,手肘一頂直接將世子爺頂下了椅塌。
雨打在窗梁上‘啪嗒’作響,逝水見證年少。
***
裴初及冠的時候并沒有大擺排場,只是顏皓為他行了加冠,老調(diào)重彈的囑咐了他一番忠孝禮儀,晚飯的時候裴初只與家人一起用餐,一整天都是關(guān)門謝客。
他如今身居要職,按理說本不該如此冷清,但裴初這人在官場上到底是不太合群,特立獨行起來也沒人會說什么。加之他前段時間才剛挨了一頓訓,如今低調(diào)點,再好不過。
裴初從入朝開始就很少回家,因為公務的原因一般都是住在大理寺,如今難得和家人聚在一起,李子璇興奮的趴到裴初的大腿,“阿兄,你與我說說抓犯人的故事唄!”
李子璇如今十二歲,也算是個半大少年,生龍活虎,眉目清秀,裴初一回來總要纏著他說個不停。
可惜裴初并不是個會說故事,三言兩語就只是將自己的在奏折上的結(jié)案報告簡略的摘擇了些出來,精彩程度半點比不上城西橋梁邊說書的大爺。
但李子璇還是聽得津津有味,等到裴初講完了,他扯了扯裴初的衣袖,湊到他耳邊偷偷摸摸的問他:“阿兄,聽說你在風月陵紅顏知己無數(shù),是不是真的?”
“還有,聽說你對謝郎君情深意重,遐思羨愛,兩情相許,又是不是真的?”
“阿兄,我是不是要多個哥夫了,你什么時候成親?”
他目光充滿憧憬,好像還記得小時候說過的那句讓兄長把‘漂亮哥哥’娶回家的豪言壯語,顯然知道那位‘漂亮哥哥’就是謝庭芝。
裴初難得有些無語,按著李子璇的腦袋給他按了下去,心想著外面的謠言真是越傳越離譜,但如今他已經(jīng)及冠,確實是到了議親的年紀。
李策和林長青在這方面是不太逼他的,但對于外面的諸多謠言也確實有所耳聞,只是相比起那些對他與謝庭芝之間無中生有的捕風捉影,他三不五時和楚君珩流連花樓的事更讓兩位家長憂心。
李策不知多少次提著他的耳朵,警告他潔身自好,對待感情要專一。畢竟這小子有過貪戀美色,和人爭風吃醋,打架落水的黑歷史。當初和他打架的還是如今這位和他尋花問柳的世子爺,實在令人憂心。
林長青想得更多一些,心中最擔憂的還是如今裴初在朝堂中的處境,他知道裴初如今行事作風遭人議論,偏他年少氣盛,又是個聰明絕頂?shù)模⒉辉诤踹@些。
可終日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林長青怕就怕,若是有一天他在這個位置一摔下來,就摔得個粉身碎骨。
第177章 全男朝堂·二十三
幾孤風月,屢變星霜。
也不知是不是林長青過于擔憂預想成真,任職大理寺少卿第三年,案牘積勞的裴初還真就遇見了點麻煩。
大理寺少卿是風月陵的?,走馬章臺,浪跡煙柳,縱是比起楚君珩,他風流好色的名聲也是一點不差。
畢竟人總要有些弱點,才好令人拿捏,林子瑯從小貪戀美色的毛病就很不錯,卻沒想到還真就有人拿著這個弱點想找他麻煩。
大理寺這些年裴初得罪過的人可謂不少,其中想要報復他的人也多如牛毛,可上輩子官海沉浮二十年,裴初應付起這些明槍暗箭也算是信手拈來。
本來嘛,裴初在意識到有人給他下套的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不對勁。他在風月陵有一處單獨的包間,包間里引有一處天然的溫湯。
裴初每次處理完公事感到的勞累的時候,都習慣來這里放松放松。只是現(xiàn)在他包間里出現(xiàn)了一個煙視媚行,弱柳扶風的男子。
裴初一眼就認出那是廣陽候家的小公子,對方神色明顯不對勁,面色酡紅,嬌喘微微,一看到裴初就立馬撲了過來,好在裴初這會兒沒有進門,腳步一后撤,對方就摔在門檻上,嚶嚀一聲,淚眼朦朧。
但也略微清醒了一些,盯著裴初,喘息道:“你你,你想做什么?”
裴初嘴角一扯,明白過來這也是位受害者,他目光瞥了一眼門上的機關(guān),知道他剛才要是進了這個門怕就是出不來了。
到時候孤男寡男,這副模樣的廣陽候公子與他共度一夜,不管是不是真的會發(fā)生什么,趁人之危,欺辱世家公子的罪名,保準會扣在裴初腦袋上摘也摘不掉。
屆時不說他大理寺少卿的位置還能不能待得住,就廣陽候那個護犢子的,都要與他魚死網(wǎng)破,亦或是本就有人想拿他的婚事做文章。
裴初捏了捏眉頭,有些慶幸事情沒有到發(fā)展那一步,想到這里也沒管地上廣陽候家小公子那驚惶的眼神,裴初直接一個手刀給他劈暈了過去,再從阿愔那里叫了兩個信得過的人,秘密將其送回了府。
事情到這里本該結(jié)束,他將門上的機拓拆了,讓室內(nèi)通了一會兒風后才走進了包廂,他今天沒打算回家,也不打算留宿大理寺。
白天辦案的時候不小心受了一點傷,裴初今天只想在這里泡個澡好好休養(yǎng)休養(yǎng),也避免回去讓家人擔心。
結(jié)果沒想到又遇見秦麟。
往日里秦麟從來不會踏足風月陵這種地方的,但今天巡防的時候遇見一個小賊,一路追拿被他逃進了風月陵。這小賊在通緝令上也算是榜上有名,為了不使他逃脫,金吾衛(wèi)圍守在外,一間一間的在風月陵春樓內(nèi)搜查。
便是如此湊巧的,秦麟闖進了裴初的包間,輕帷薄幔,水汽聘裊,裴初穿著一身雪白的中衣,衣衫半敞,墨發(fā)垂肩,這會兒還沒下水,聽見聲響一抬頭,看見進來的秦麟也是一愣。
秦麟輕微皺眉,下意識的將門掩好,兩人有一陣子沒見了,大理寺和金吾衛(wèi)本就是兩個不同的機關(guān)部署,再加上這幾年間裴初在朝中的立場微妙,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中也有不少人對他頗具微詞。
秦麟的個子拔高不少,燭光中長影飄動,手闔上門之后才反應過來自己也不該留在這里,屋子里池水的熱氣熏得人胸口發(fā)悶,他瞥了一眼已經(jīng)重新整理好衣衫的裴初,半響才道:“你怎么在這里?”
“這話不應該是我問你?”
裴初將青色的外衫隨意的披在肩上,發(fā)絲這會兒只是用發(fā)帶綁著,坐在水池邊一身懶散。
他在風月陵當真是一點兒都不奇怪,秦麟這些年也不是沒有聽說過裴初的傳聞。
長睫半斂,金吾衛(wèi)右將軍不知在想些什么,開口卻是一貫的公事公辦,“我今日追查一通緝犯來到這里,少卿可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
裴初好像聽出了他話里有些不高興,一時也不知道原因出自哪里,只以為是通緝犯惹得他心情不好。
心里想著今晚的事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裴初也只是揣著袖子,簡略道:“我這里并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表兄不如再去別處看看?”
他一聲‘表兄’略微令氣氛緩和了些,秦麟抬了抬眼,護腕間鐵質(zhì)的冰冷好似略微撫平了些室內(nèi)帶起的燥熱,他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卻還是勸道:“無爭,莫要讓林叔,李叔擔心了。”
裴初頓了一下,袖中的手指輕捲摩挲著衣料,他唇角挑起一點散漫的笑,只是掩眸輕聲呢喃,“是我做的不好。”
秦麟沒聽清他說什么,因為他抬手打算重新開門時,房門卻紋絲不動,眉頭緊蹙,他再次拉了拉門扉,卻依舊沒有動靜——門被鎖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秦麟,眉頭一跳。
裴初從后面起身,也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攏著外衣走上前,指尖扣進門樞,之前的機關(guān)關(guān)拓已經(jīng)被他拆了,因此房門才有些松散讓秦麟闖了進來。
但或許是因為之前秦麟闖門的力道太大,本就被改動的門樞又出了問題,在秦麟將門重新闔上以后,門鎖直接卡死。
裴初:“”
裴初松開手,將手再次揣回袖子里,語調(diào)平平的感嘆一句:“看來是暫時出不去了!
風月陵包間的門都是用質(zhì)地堅硬楠木所做,想要硬踹也是不可能的,看樣子他今天確實是不該來這里的,倒霉就倒霉在秦麟還是他困在一起。
“金吾衛(wèi)發(fā)現(xiàn)你沒回去以后,應該會來找?”
“應該吧!
秦麟沉默了一下,如果逃犯沒有抓到的話,金吾衛(wèi)的人確實回來找自己,但如果逃犯被抓住,因為天色太晚,秦麟也說過讓他們可以直接將犯人帶回衙內(nèi)。要說起來今天晚上本來不是他當值,卻沒想到加班還加出了這麻煩。
兩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裴初邀請他進了里間,里間瓜果點心,茶水瓊漿一應俱全,還有一張掛著紅帳的架子床供人休息,莫名有種新婚燕爾的味道。
不過這風月場所,本就在某些地方別出心裁,裴初看習慣了,秦麟?yún)s顯然不夠適應,這種一看就不太正經(jīng)的地方,與出身將門,家教甚嚴的秦小將軍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他看了一眼對面的裴初,恍惚間在邊關(guān)城墻上共飲壺酒,并肩作戰(zhàn)的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很遠,少年的眉眼已經(jīng)張開,孤峰凌厲是朝堂上閑散站著卻依舊令人摸不透深淺的大理寺少卿,亦正亦邪,永遠半真半假,于清濁間進退自如。
秦麟的心口始終有些沉悶,這種沉悶壓了他很久,從當年他從北狄回來,看見林無爭臥病床榻時便彌散著,后來回了京,各自領(lǐng)了公職,他們偶爾見面照章辦事,反倒沒有了少年時在邊關(guān)時的灑脫自在。
他看著他流連花叢,聽著他的閑言碎語,目睹他在爾虞我詐中游刃有余,宛若一個站在他生活之外只能投以注視的旁觀者,帶著種莫明其妙的悶悶不樂,好像某個地方生了病,他不得要領(lǐng),無處可醫(yī)。
每一次見面與分開,都好像在加重病情。
秦麟不動聲色的撇開目光,高挑束起的馬尾輕輕晃動,劉海遮掩下的抹額若隱若現(xiàn),深沉的墨色暈染到眉眼,斂藏起那些木訥遲鈍又不擅表露的感情。
他端起桌上的酒,給自己和裴初都倒了一杯,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道:“今夜應是我冒然打擾才有此之困,在此向你賠個罪!
“倒也不能怪你!
裴初并沒有把今夜廣陽侯家小公子的事情說出去,只能說是門樞損壞查檢不當?shù)木壒剩瑑扇诉@幾年間除了公事,極少聚在一起,這會兒有了閑情坐下喝酒,一酌一飲,好像又是昔日雪夜中兩個偷酒喝的少年。
只是漸漸的,秦麟好像察覺到哪里不對,不過兩杯酒下肚,一股灼熱感便從下腹處傳來,慢慢的燒過全身,將他的喉嚨燒得干燥,耳尖也有些紅。
他提著酒壺,有些疑惑的望著裴初,一張冷肅俊雅的臉龐帶著幾分迷茫,他問道:“這是什么酒?”
裴初沉默了一會兒,放下了酒杯。他臉色變得陰晴不定,在溫暖帶著點水汽的室內(nèi),深吸一口氣,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嗯暖情酒!
秦麟眉頭一顫,手失態(tài)的翻落了桌上的酒杯。按理來說在這個獨屬于裴初的包間里是不可能出現(xiàn)這種酒的,然而今夜廣陽侯府家小公子的出現(xiàn)本就是明目張膽的算計,大抵是屋里的東西也被人換了個遍。
說起來,也是他太過大意了,本以為將人送回去也就沒事,卻不想今夜會這么一波三折,裴初看著地上碎裂的酒杯,不由感嘆起自己實在流年不利,竟在這種陰溝里翻船。
一抬頭,發(fā)現(xiàn)秦麟好似還沒有回過神來一般,一雙眸子黑得發(fā)沉,呼吸略微有些沉重,他啞聲對裴初道:“以后少來這種地方吧。”
裴初:“”
第178章 全男朝堂·二十四
裴初比秦麟少喝了些酒,因而身體比起秦麟來只覺得有些燥熱,但這風月陵的東西實在不能小覷,效果和后勁大概比外面流傳的還有猛烈些。
更糟糕的是,兩人現(xiàn)在還嚴嚴實實的被困在了這處包間里面,裴初撫了撫額角,起身準備再去看看大門能不能想辦法打開,身形剛剛站起,就被旁邊人牽住了手腕。
秦麟額頭上略有些薄汗,他嘴角抿直,一點一點的抬頭看著裴初,黑黢黢的眸子里有些空茫,又莫名帶著點委屈,他對著裴初問:“你去哪兒?”
聲音低啞還算鎮(zhèn)靜,只是帶著點沙沉的磨礪,在這不合時宜的氣氛里,微妙的有些撩人。
手腕間的溫度實在燙人,裴初也沒想到暖情酒的藥勁上來得這么快,呼吸沉了沉,咬著舌尖讓自己保持著清醒,裴初掰開秦麟的手道:“我去看看門能不能打開。”
“無爭”
秦麟被掰開手腕的時候已經(jīng)打算松手,可人生有史以來第一次被情欲趨使,他依從本能的又抓住了裴初的衣袖。
裴初來到這里本來就是想要泡澡的,只是還未入水就被秦麟打斷,他內(nèi)里只穿了一件中衣,肩上披著一件青衫,挺挺立著就像一棵雪地青松,恍惚間又像是看見幾年前他出征回首的那天,青衣佇立在雪中的模樣。
他解下自己的外衣有些強硬的披在裴初身上,“天冷,注意加衣。”
裴初:“”
眼看著秦小將軍已經(jīng)神志不清,裴初眉角跳了跳,就想把他扔在一邊。然而身子一晃,有些發(fā)軟,緊接著他突然又被人打橫抱了起來,床榻就在兩人身后,秦麟沒走兩步就掀開帳子,把裴初放在了床上。
“你生病了,要好好休息!
裴初手臂向后半撐住身形,一手搭在膝蓋,不動聲色的抬頭看他,紅帳掀起又落下,秦麟一身靛藍色的對襟滾紫邊,一向是個端正又沉穩(wěn)模樣,墨色的抹額下,眉如遠山,目若星辰。
只是這會兒睫羽微顫,眼中思緒有些混沌。他好像分不清現(xiàn)在是哪個時間點,腦子時而清醒,時而昏沉,他想要退開,身子卻不受控制的靠近眼前的人。
他糾結(jié)踟躕的跪坐在床邊,一手撫向裴初的額頭,一手撫向自己的。
“無爭,我好像也生病了!
紅帳外燈火朦朧,忽明忽暗。
秦麟坐在床邊擰緊了眉,他的手從自己額頭上移向了自己的心口,指尖輕點,告訴裴初:“這里,總是悶悶的,一見你就悶,看你和別人在一起,會疼!
裴初搭在膝蓋上的手掌微顫,眉頭緊蹙,聽著他的話一時間有些晃神。
秦麟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覆蓋在他額頭的手落下,帶著劍繭的拇指撫開了他眉心蹙起的折痕,掌心不自知的捧住了那張清俊的臉龐,低頭埋在了裴初的肩頸上。
“無爭,我能好么?”
裴初被他問得腦子有些發(fā)懵,唇角動了動,剛準備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秦麟的呼吸越來越重,最后只能聽見他帶著熱氣的在裴初頸側(cè)呢喃:“無爭,我好熱。”
突如其來的溫熱觸及到裴初的脖頸,裴初脊背一僵,喉頭微哽,是秦麟吻住了他的喉結(jié),帶著不自覺的舔坻與淺吮,秦麟摟住裴初的腰,越來越多的想要靠近裴初的身邊。
裴初整個頭皮都開始發(fā)麻,揪著秦麟的衣領(lǐng)就想將他甩開,然而兩人的姿勢實在別扭,裴初脖子一疼就知道被他咬破了皮,但到底是將他甩在了床上的靠墻邊。
只是他剛想脫身,又被秦麟拉了回來,秦麟自幼習武,身手不弱,又在戰(zhàn)場上廝殺過,兩人從前有過幾番切磋,卻沒想到今天在這張不大不小的床榻間交起手來。
床梁晃動,紅帷飄拂,兩人身形不斷糾纏,幾個回合后,終是裴初按著秦麟的手腕將他壓制住。他跪坐在秦麟身上,彎著腰低著頭,汗水大滴大滴的從他臉上劃落,腦子因為暖情酒的效果同樣有些混沌,然而一張臉面色蒼白。
他的青衫與之前秦麟的外衣都在打斗間被掀到地上,而僅著的一件中衣上,可以看見他腰間開始彌漫起來的血跡。之前就提過,今天出任務時裴初受了點傷,為了不讓家人擔心他才來到這里休養(yǎng)。
這會兒一連番動作,裴初的傷口再次裂開,然而疼痛倒是讓他從暖情酒的效果中保持住了清醒,他垂著頭,手掌制住秦麟的手腕,聲音啞得出奇,垂眸問他。
“秦止戈,你清醒點沒有!
秦麟好像聞見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安靜了下來,一雙眸子并不見如何清醒,默不作聲的看著裴初,似暗夜注視著星辰,又像是深池倒映著雪松。
裴初沉默的與他對視,凌亂的發(fā)絲從肩頭垂落,他好像陷落進什么回憶里,目光有瞬間的失焦,但最后他只是用手刀敲暈了秦麟。
暖情酒的藥勁還沒過,他跌跌撞撞的落了地,出了里間,整個身子都泡進了溫池里。
***
秦麟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昏昏沉沉別樣的旖旎,夢里的紅縵如同一片欲望的紅海,他如一片浮萍般掙扎在海浪里的,時而涌起時而跌落。
他格外渴望的想要占有某個人,當他吻住他時,那張臉變成了林無爭。
秦麟猛地從夢中睜開眼,他呼吸急促,不敢置信的翻身而起。
天已經(jīng)蒙蒙亮,曦微的晨光透過雕刻精美的鏤窗散落進室內(nèi),他身處一張陌生的床上,身體像散了架一般的無力酸痛。
而周圍更是一片狼藉,床褥是凌亂的,一向著裝嚴整的他身上衣衫不整,連抹額也扔在了一邊,秦麟面色僵硬,死死的盯著床鋪間那一片突兀的血跡。
昨晚的記憶斷斷續(xù)續(xù),模糊不清,思緒回籠才想起昨天他裴初困在室內(nèi),喝了一壺暖情酒
他腦子一鈍,目光一瞥,又瞥見了地上那兩件交疊在一起的外衣。好像是荒唐的夢境照進現(xiàn)實,秦麟匆忙的掀開被子想要去找道裴初確認些是什么,抬眼一看就望見了那個水池邊的人影。
水池邊的竹簾被放了下來,但影影綽綽還是能看見一個人影好似有些疲憊的靠在水池里,他仰著腦袋枕在水池的木階上,似是聽見秦麟醒來動靜,微微偏頭,接著才慢悠悠的動了起來。
他翻了一個身去拿池邊早就準備的干巾和衣服,氤氳的水汽里,池水嘩嘩響動,漣漪四起,身子撐起來時,隱約可見他結(jié)實的手臂,弧線漂亮的肩膀和胸膛,細膩的肌膚一晃而過,秦麟倉惶的撇開了眼,氣息微亂。
等到裴初穿戴整齊,掀開竹簾走出來時,他頭發(fā)還在滴水。一張臉很是蒼白,眉眼倦意深濃,很明顯一夜都未安眠,而他脖子上還殘留著一塊明顯得讓人思緒蹁躚的咬痕,秦麟注意到他彎腰出來時悶哼了一聲,走路時略有些遲鈍。
秦麟張了張嘴,聯(lián)想起床上的那一塊血跡,聽說第一次如果不注意分寸的會受傷
他昨晚記憶昏沉,顯然不記得昨天裴初在和他打架的時候撕裂了傷口,加上這一早上的沖擊和昨晚意識斷片之前裴初說的‘暖情酒’,他自然而然的以為自己真做了混賬事。
他心跳快了快,然后被愧疚填滿,“對不起,我”
秦麟捲起手掌揉皺了被單,囁諾著嘴角羞愧的道歉,裴初沒他想的那么多,畢竟他自己知道并沒有發(fā)生什么無可挽回的事。
這會兒看見秦麟起床了也只是聲線暗啞打斷他,“既然醒了便趕快收拾好,待會兒還不知道會不會有什么人來!
裴初以為他著一聲‘對不起’,只是單純的在為昨晚的莽撞道歉,但真正的罪魁禍首并不是秦麟。
昨晚本就是有人想給他下套,雖然廣陽侯家的小公子已經(jīng)被送了回去,但秦麟在這里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也同樣是百口莫辯。
更何況兩人都是朝廷命官,身份立場更是特殊,再被人發(fā)現(xiàn)以前,還趁早離開為好。這么想著裴初從桌上拿起一根筷子,走到門邊,將筷子伸進門樞開始搗鼓起來。
秦麟看著他忙碌的身影,也知道他顧慮,但所有懵懂無知的感情好像在這一刻終于明晰了起來,他想,他該對裴初負責的,他也愿意對裴初負責。
他想護他一生一世,想與他白頭到老。
忠誠固執(zhí)的人在心里暗暗下了什么決意,抬頭時只聽‘咔’的一聲輕響,門樞終于被捅開。
裴初是讓秦麟先走的,本以為不會遇到什么人,他從后面出來的時候,還在心里盤算著怎么找出這次的幕后黑手算賬,結(jié)果他剛踏出房門,還沒走出走廊,就被一只手拽到了角落里。
裴初算是在昨晚吃夠了教訓,在被人拉住的第一時間就擒住那人的手臂,將他反壓在了墻角,他這會兒心情顯然不太好,聲線陰沉,垂眸質(zhì)問:“誰?”
被他按住手腕,扣在背上的人痛呼一聲,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轉(zhuǎn)過頭看向裴初,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把墨扇,望著他回答:“是我!
第179章 全男朝堂·二十五
是楚君珩。
裴初低頭看了他一會兒,慢悠悠的松開了手,身后的桎梏消失,楚君珩得以轉(zhuǎn)身。
裴初眼底有些青黑,面色因為受傷和在水里泡著一夜未睡而有些蒼白,這會兒看著楚君珩微微皺眉,聲音倦啞的問道:“你在這里做什么?”
清晨的風月陵寂寥無人,無論是恩客還是春樓的倌伎,都從艷舞笙歌中脫離出來,晝夜顛倒陷入休歇。裴初本是想趁著這個時機離開,卻是沒想到還是碰見了楚君珩。
楚君珩自然是來找裴初的,他對這里熟門熟路,知道昨晚裴初來了風月陵,也知道他在這里有一處時常會來休養(yǎng)的包間。卻沒想到剛到這里,先是瞅見了從裴初包間里出來的秦麟,然后再是看見在那之后出來的裴初。
兩人一前一后,形跡可疑。
“我在這里做什么?”
楚君珩喃喃自語,突然伸手攥住裴初的衣領(lǐng),一下子就看見了他脖子上有意遮掩的咬痕,曖昧的紅色刺激了楚君珩的神經(jīng)。
一股無名之火突然冒了出來,他咬牙切齒的朝裴初質(zhì)問:“我還要問你在這里做什么,為什么秦麟會和你在一起?”
裴初知道楚君珩誤會了,但卻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生氣。這事三言兩語解釋不清,他也太不想和楚君珩繼續(xù)在這里糾纏。
于是從他手里拉出衣領(lǐng)重新蓋住咬痕,裴初垂下眼眸便打算走,只是簡略道:“這事說來話長,你當做沒看見就是了。”
卻不想這話好像一下子點燃了楚君珩的怒火,折扇掉落在地上,他拽住裴初的衣襟將他重新拉了回來,只覺得他喉嚨上清晰的齒印格外刺眼。
楚君珩被氣的眼尾有些紅,低聲怒吼:“什么叫我當做沒看見,林無爭!你這么朝三暮四對得起”
他突然停了下來,對不起誰?
對不起阿愔?還是對不起謝庭芝?
楚君珩心里其實清楚,不管是這兩人中的誰,裴初都沒有動過心思,可謝思危喜歡他,在他喜歡這人的時候,這人卻背著他們和秦麟那混賬亂搞。
突如其來的怒火將他的五臟六腑燒得生疼,他下意識的以為他是在為謝庭芝感到不值。
可是
裴初一只手壓住楚君珩攥著自己的拳頭,眉宇輕蹙,一雙如墨般的眼眸清凌凌的看著他,語調(diào)毫無起伏的問道,“楚少游,你吃什么醋?”
楚君珩猛地抬頭,如同在寒冬臘月里被人突然潑了盆冷水,他望進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如一井幽潭,直淹得人無處喘息。
裴初其實以為楚君珩是在因為謝庭芝吃醋,畢竟秦謝兩家關(guān)系人盡皆知,秦麟和謝庭芝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家人看上去一直有著結(jié)秦晉之好的打算。
今天被楚君珩看見秦麟從他房間里出來,大抵是以為他挖了謝庭芝的墻角而遷怒。裴初頂著脖子上的吻痕有種啞巴吃黃蓮的感覺,但按理說這家伙難道不該因此覺得,對謝庭芝更加有機可乘才是?有什么必要對他這么生氣?
裴初想不通,眉頭蹙得更緊,正煩悶之際,卻見楚君珩失魂落魄的松開了手,“我吃醋?我為什么吃醋?我怎么可能吃醋?”
他一下子倒退兩步,望著裴初的目光恍惚又復雜,嘴里喋喋自語,身形踉蹌的落荒而逃。
裴初:“”
裴初吐出一口濁氣,撿起掉在地上折扇,莫名覺得有些頭疼。但當務之急,還是要查到幕后給他下套的黑手。
***
另一邊,秦麟一回家就找到了秦宇。
他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是,“阿父,孩兒想去向林家提親!
秦宇原本在寫字的手一頓,一滴濃墨順著狼毫的筆尖落下,氤氳在宣紙上染出一片臟污。秦宇略微皺眉,將寫壞的紙張掀開揉成團,一抬眼便看見眼前面色平靜,神情卻滿是認真的三郎。
秦宇沉默了一會兒,重新提起了筆,不動聲色的問了一句:“林家,哪個林家?”
“青衣巷,林表叔家的長子,林無爭!
秦宇的筆瞬間一重,眉頭猛跳了幾下,最終還是扔下了已經(jīng)斷成兩截的紫竹筆桿,他如今也算年事已高,漸漸從朝堂上退了下來,比起從前馳騁沙場,更像一個普通的老人。
但哪怕他平日里表現(xiàn)得再怎么溫和慈藹,一身氣勢與威嚴卻從來都不是作假的,此刻一雙深邃蒼涼的眼眸望著秦麟,忍不住喝斥道:“荒唐!”
秦麟從容不迫的掀起衣袍跪在地上,他神色平靜,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龐如磋如磨,抹額下的眉眼是清晰可見的鄭重和不會反悔的決意:“三郎心意已定,還請阿父成全。”
“你!”
秦宇實在是很少看見秦麟這副模樣,在他的幾個孩子里,秦麟年紀最小,卻是最為沉穩(wěn)持重的那個,他有著相當出色的才能,勇武善戰(zhàn),殺伐果斷,在戰(zhàn)場中鋒芒銳利又不失冷靜沉著。
他本來最有希望成為秦家下一任家主,可是現(xiàn)在
“你懂不懂你在說什么!”
秦麟和謝家確實是有婚約的,雖然只是口頭上定下的娃娃親,但的確是被兩家人當了真的。一直以來秦麟與謝庭芝兩人也算是相處融洽,關(guān)系甚篤,原本等他們及冠以后,兩家便打算完婚。
但最先提出異議的卻是謝庭芝,他如今身在中書省每日都是焚膏繼晷,步履為營,他身上擔著振興門楣的重擔,卻不想依靠他人,他有心用自己的雙手掙出一片天地,因而無心情愛與婚姻。
更何況他也說了,一直以來都只是將秦麟當做兄長般敬重愛待,并無私情相授,秦麟同樣如此。但兩家長輩本以為這只是年輕人尚未開竅的緣故,一時也并未著急,只想著等日后兩人感情培養(yǎng)得更加堅定之后,再謀親事,卻不想秦麟今天給秦宇整了這么個幺蛾子。
秦宇對裴初并無惡感,相反的因為曾經(jīng)在邊關(guān)親眼見證過他在軍事上令人震懾的謀略,心里對這個年輕人是極為欣賞和敬佩。
可這人實在太令人琢磨不透,心思和城府深得可怕,原本以為他在邊關(guān)展現(xiàn)的能力已經(jīng)出人意料,可他進入朝堂之時,才是真正如魚入水。
所有人都知道當年太后將他提拔為大理寺少卿是什么用意,可是這么些年過去,他看上去依舊不是讓人掌控住了的樣子。
他所處的位置,明明不管在哪個黨派之中都不太討好,獨自一人游走在朝中各個勢力之間,看不出是在為誰效力,偏偏實力強大,眾攬全局,每一次出手都是穩(wěn)操勝券。
這幾年他看似毫無章法,無所顧忌的行事方式,都在不知不覺中改變著朝局的走向,一個真正的孤臣,為社稷,為江山,令人忌憚又著實欽佩。
可欣賞歸欣賞,敬佩歸敬佩,秦宇委實不敢讓秦家與這樣的人扯上關(guān)系,即使他確實有可能走出別人難以企及的輝煌,但也有可能稍不注意便墜落九淵,日暮途窮。
他不敢賭,也不敢讓秦麟賭。
“這事沒得商量,你想都別想!”
秦宇一錘定音,也不管跪在面前一臉執(zhí)拗的秦麟,抬腳便準備離開書房,然而秦麟下一句話又讓他頓住腳步,胸口起伏,心尖發(fā)顫。
“三郎已與他有過肌膚之親,床笫之實,此生此世,非卿不嫁,非卿不娶!
秦宇好像被一道驚雷劈中一般,晃了一下身形,轉(zhuǎn)身‘啪’的一聲,毫不留情的扇了秦麟一道耳光,巨大的力道讓秦麟的臉一下子被打偏,臉頰紅腫,耳朵里傳來翁鳴,嘴角也流出了血跡。
然而秦麟面色不變,轉(zhuǎn)身又跪倒在秦宇面前,“遇此一人,但求余生,還望阿父成全。”
“混賬,你個混賬!”秦宇哪里聽得進去秦麟的話,他此刻怒氣填胸,滿臉都是不敢置信,“我秦家家風甚嚴,你真的,真的”
秦麟沉默不語,秦宇的臉色也徹底陰沉下來,他取下書房的鞭子,直接將秦麟叫去了祠堂,滿室木牌森然而立,秦麟跪在祖宗牌位面前,受了秦宇第一鞭便是皮開肉綻。
“這第一鞭,是打你不知廉恥,敗壞門風!
鞭子上面有倒刺,一鞭子下去便刮下一層皮肉,但秦宇下手力道更是毫不留情,鞭聲赫赫,入骨三分,“第二鞭,是罰你不知潔身自好,冶蕩輕挑!
“第三鞭,是你不計后果,罔顧常倫!
“第四鞭,是你擅作主張,背信棄義,視家族立場而不顧。”
“”
秦麟長睫輕斂,一聲不吭,長鞭揚起又落下,帶起鮮血與皮肉飛濺。一共三十鞭,直到鞭子都被血染紅,秦麟整個后背傷痕累累,體無完膚,秦宇才喘息的停下了手。
“你知不知錯!”
秦麟喉頭一滾,發(fā)絲凌亂而狼狽,地板滲透進他的背上流下的血跡而有些暗紅,因為失血和疼痛,面色蒼白,但他還是沙啞著嗓音開了口,“三郎知錯!
“那你后不后悔!”
秦麟伏在地上,虛弱的對著堂前牌位和秦宇磕了一個頭,終是道:“三郎不悔!
秦宇閉了閉眼,轉(zhuǎn)身扔下戒鞭,白發(fā)如霜,他整個人看上去好像在短短時間變得更加蒼老,但他卻是道:“罰跪祠堂三日!
“三日后,你自去林家提親。”
第180章 全男朝堂·二十六
這個世界的人對名聲和貞潔看得很重,對待感情上的要求更是專一,即使是像裴初和楚君珩這樣,終日在風月陵尋花問柳的人,婚前失節(jié)也是大事。
所以說這背后給他下套的人大概和他恩怨不小,但裴初調(diào)查出來的結(jié)果卻有些令他意外。
事情的起因,還得從一年前說起,那時候因小皇帝綁架案的影響,他借機整頓了不少有問題的官員,其中徐敬臣等幾個膏粱子弟就犯在過他手里,并因此吃了好一頓苦頭。
出獄以后這幾人一直琢磨著怎么報復裴初,就這么琢磨了一年,還真被他們想出了個理所然,盡管手段算不得高超,但如今確實讓他惹火上身。
這些人想要設(shè)計他與廣陽侯府的公子春風一度,就廣陽侯那個把自家孩子當眼珠子寶貝的個性,是絕對不允許自己孩子在林無爭手上被糟蹋的,到時候不出意料就是一場魚死網(wǎng)破。
但這件事情,又不僅僅是徐敬臣這些人以為的那么簡單,說到底,裴初本身就在朝中有著足夠重的分量。如今他已及冠,婚事卻始終沒有主張,不少人盯著這個空缺,想要以此將他綁定在某一艘船上。
如果徐敬臣成功了,那么裴初只有兩個選擇,要么被人拉下馬,要么就被人綁在廣陽侯府及他背后所代表的大船之上,而廣陽侯實際又與蔣家關(guān)系匪淺。
事情到這里,背后的謀劃很難說到底是徐敬臣這些草包的主張,還是說他們毫無所知的給人當了刀使,更不用說后來還有一個陰差陽錯闖進局中的秦麟。
***
裴初并不知道另一邊秦家發(fā)生的事情,但是這一會兒,他顯然已經(jīng)進入了圈套。
“所以,林大人怎么想?”
裴初側(cè)身站在走廊邊,黑色的官服隨風晃動,褶裙上素色的緹花暗紋如同飄在墨色的池淵。
在他面前,身份尊貴的大燕太后正倚坐在欄桿上喂魚,餌食入塘,相互爭食的錦鯉掀起漣漪陣陣。
蔣元洲一身織金紫羅長袍,單腳踩在欄桿上,另一只腳懸浮在池畔輕輕晃動。他側(cè)眸瞥了一眼身旁的大理寺少卿,只見他眼角眉梢間,依舊是那副讓人生厭的疏倦平靜。
蔣元洲只聽他毫無波瀾的回道:“承蒙廣陽侯厚愛,微臣對侯府公子,并無非分之想!
今天一早廣陽侯就到太后宮里告了狀,當然話里話外倒沒提裴初半點不是,反而對他贊譽有加,徐敬臣等人既然被調(diào)查出來,蔣元洲便也交給了廣陽侯親自處理。
只是事情到了最后,廣陽侯卻是想向林家求親,據(jù)他自己所說,自家小兒子那副模樣被人看見已經(jīng)是有失顏面貞操,幸得林少卿挽救才未釀成大禍,如今廣陽侯家的小公子心懷感念,廣陽侯亦欣賞其人品秀拔,便想著與其結(jié)為兩姓之好。
先不管廣陽侯家的公子是不是會對裴初有意,只說這門親事就屬林家高攀了。
“你不愿意?”
蔣元洲意味不明的嗤笑一聲,他捧著手里的青花白瓷的魚食罐子,染著紅色豆蔻的指尖慢慢敲打在上面,嘴角揚起似笑非笑。
他一雙眸子微微瞇起望著裴初,難辨喜怒的開口,“林無爭你未免有些不識好歹了!
裴初抬眸看了蔣元洲一眼,陽光從廊檐外斜灑而落停留在他的腳邊,他背靠著墻壁,整個人籠罩在陰影里,神情慵懶,比起幾年前還裝模作樣的恭敬,如今站在蔣元洲面前,倒難得顯出幾分坦率和鋒芒。
“微臣不敢!弊炖镎f著不敢,但他面上的神情卻并無多少畏懼,蔣元洲捻著手里的魚食,只聽那人不緊不慢的開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太后又何必強人所難!
蔣元洲手一頓,知道這人是意有所指,當今太后在入宮之前其實有過一樁指腹為婚的婚約,對方對他情深意重,山盟海誓許下不少,但后來蔣元洲卻是奉旨入宮,成了先帝的皇后,也是如今大燕朝年紀輕輕,手握重權(quán)的太后。
蔣元洲偏過頭放下手中的罐子,伸手勾住裴初的腰帶猛地將他拉近,饒有興趣的抬頭笑道:“小家伙如今倒是伶牙俐齒,怎么?想要張口反咬主人了?”
當初跪伏于地的惡犬站了起來,露出了獠牙,蔣元洲看著看著,其實心里知道自己從未馴服過他,縱使總是裝作一副溫順的模樣,內(nèi)里卻始終是桀驁不羈難以掌控的。
這多少有些出乎蔣元洲的意料,想當初原本想用他挑撥動搖秦謝兩家的關(guān)系,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行事任意妄為,不顧強權(quán),只管對錯,不知不覺間反倒對他看好。
越是難以馴服的人,越是讓人想將項圈栓在他頸上,這幾年他與這人互相博弈測試著對方的底線,也看出他暗中對謝庭芝幫助不少。
想起朝野間時不時被編排起的流言,蔣元洲哼笑一聲,手里仍抓著裴初的腰帶不放:“林少卿不愿與廣陽侯府結(jié)親,莫不是已經(jīng)有了心上人?”
裴初低頭看著他,對蔣元洲說著說著便動手動腳的事情顯得習以為常,他面不改色,慢慢彎下腰將手肘撐在蔣元洲頭頂欄桿上。昔日的少年已經(jīng)長大成人,木制的蓮花冠束起一頭青絲,垂頭時散落幾許下來,將陽光分割成令人目眩的斑駁。
蓮池流水,風過清荷,蔣元洲只見他從他面前的魚食罐子的撿起一捧魚食,飼料從他捲起的手心灑落近池塘,蔣元洲顏色清淺的眼瞳里只倒映著他弧線姣好的下頷。
“比起別人送到嘴里的飼料,微臣更愿意去搶奪自己真正想要的!
他眸光輕瞥,沒有去看池塘里的魚,說出的話漫不經(jīng)心,輕描淡寫的對視間,卻讓蔣元洲薄唇輕啟,深以為然的笑了起來,“你說得倒是沒錯!
***
在廣陽侯在太后面前提出向林家求親之后,大理寺少卿林無爭自風月陵一擲萬金替花魁阿愔贖了身,并與將其迎娶入門。
按照大燕律例,在朝官員是不能娶煙花之地的倌人為夫的,就算入府也只能為侍。
但在娶親之前就先娶侍君,還是風月陵的花魁,這一舉止是何等的離經(jīng)叛道,放浪形骸。
一時間整個盛京都有些議論紛紛,本就是樹大招風的大理寺少卿,更是走在了風口浪尖。
往后若再想議親,恐怕已是難事。
秦麟也沒想到自己剛從秦家祠堂里出來,見到的便是這一幕,身后的馬車里是提親的聘禮,懷里揣著的是提前寫好的求親書,他騎著馬駐足在青衣巷的巷口,一張臉上還是失血的蒼白。
指節(jié)分明的手掌攥著馬疆,他怔怔的抬頭看著不遠處的新郎官。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煙雨蒙蒙而落,白珠跳動,打濕了花轎和新郎官的衣襟。
十里紅妝,笙鼓震天,鞭炮齊鳴中,無端顯出一方天地的寂靜。瀟瀟雨幕里,牽著阿愔準備入門的裴初好似若有所感般抬頭往巷子口看了一眼,視線望去,只余一片寂寥無人的空蕩。
裴初頓了一下,終是移開了目光。
巷子口背面,秦麟長睫微斂,頭腦昏沉好像有些發(fā)燒,婚書不知什么時候從懷里掉落在地上,殷紅的顏色被雨水打濕顯出一點頹靡,似是那一夜荒誕蹁鴻的旖旎。
“少爺?”
旁邊一同跟來的小廝小心翼翼的問詢出聲,卻見出發(fā)前還明顯能看出欣喜忐忑的秦小將軍,此刻面容恢復成一如往常的沉穩(wěn)平淡。
像是所有的感情都被翻了頁,掩蓋在沉悶厚重的舊書里,秦麟聲音低啞道:“走吧,回去。”
才跨出一步,連日來的傷痛,與突如其來的積郁,讓他眼前一黑的昏了過去。
幾日后,因迎娶花魁被御史丞參奏私德有虧,目無遵紀的大理寺少卿被外放江南。
又過半月,京中傳來消息,大理寺少卿林無爭所乘船只遭遇刺客被炸毀,乘船之人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