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回穿仙俠·二十
這世上能夠阻斷魂契感應的地方并不多,從幽魔淵與裴初失去連接開始,樓相見其實已經猜到他去了什么地方。
但樓相見不急,他偏要放消息給全天下人都知道,他魔尊已經與鬼王結成了道侶,尤其是在那片孤雪面前,宣示主權。
他輸給大師兄太多了,只這一次,樓相見不愿輸,也輸不起。
一身黑衣的魔尊按著手中的刀柄,時隔六百年,再一次踏上了九華仙宗。
這是他曾經的師門,承載了他無數年少的回憶與不堪的地方,從被江送雪選中做了其師弟開始,就注定了他與那人不死不休的糾葛。
樓相見垂下眼眸,輕笑一聲,從朝陽峰的山腳,走向那座常年積雪的寒山。
樓相見去過寒山一次,那是在仙魔大戰的時候,他從寒山救出了被誣陷受困,修為跌落,雙目失明的江送雪。為了給大師兄報恩,也是為了給燕深一記重擊。
樓相見到底是敬重江送雪的,當年對方因為自己才被燕深陷害到如此境地。
那人將那身溯雪踩進了塵泥,可是后來也是這沾了滿身塵泥的江送雪,涅槃歸來,與樓相見一起,促使仙魔兩道聯手,將他逼入了絕境。
江送雪當然是想拉燕深回頭的,他們君子如珩的大師兄,一心致力于化解燕深與他之間的矛盾。
可這矛盾又如何能夠化解?
燕深偏執,樓相見倔強,打從登仙梯開始,所有的一切,已經注定不可回頭。留在樓相見胸口的那一道傷疤,也必然讓他成為了燕深的遭劫在數。
當年的江送雪阻止不了他們的同門相殘,事到如今,大師兄再想插手他與燕深之間的這筆舊賬,也是不能的。
樓相見突然停住了腳步,他微微抬頭望著那身站在山道上的白衣。寒氣在臉前凝成白霧,樓相見漫不經心的掃了掃身上的落雪,笑得閑散溫文,“別來無恙啊,大師兄。”
江送雪神色不動,單手負后站在月色之下,好似一尊久經風雪,冰雕玉砌成的神像。
寒山天寒地凍,一輪圓月如同冰盤般高懸于空,清冷的月光穿過枯枝樹影,在厚厚的積雪中,反射出一地碎玉。
江送雪看著這位夜闖寒山的黑衣魔尊,沉默良久,最終也只是嘆了一口氣,“別來無恙。”
在世人眼里,魔尊與仙尊師出同門,情同手足,是同氣連枝的生死之交?芍挥兴麄冏约褐,從朝陽峰那一場大火以后,他們已經有六百年沒見了。
樓相見很習慣江送雪冷淡的態度,他靠在樹上,手指摩挲著手中的刀鞘,姿態閑雅,面如冠玉,額間那抹火焰般的天魔印在月光與雪光的映襯中熠熠生輝。
他輕呼了一口白氣,緩緩道:“大師兄上次蒞臨魔界,不來喝師弟的一杯喜酒也就算了,怎么還要搶走師弟的道侶?”
江送雪眼睫輕顫了一下,袖中的手指微捲,開口的聲音卻依舊清寂如雪,“你既恨他,又何必如此作繭自縛!
樓相見哼笑了一聲,雙手環胸,與仙尊對視,“我作繭自縛,你畫地為牢!
“大師兄咱倆便誰也別勸誰罷!
江送雪掩眸,寒山朔雪沾染在他的烏發上,好像無形中為他添了幾縷銀霜,他靜默良久,點了點頭,“那便回吧!
“你清楚我不會放他離開!
“我來寒山兩次,都是為了劫人!
樓相見輕笑,從樹下直起腰慢慢走出,瀟灑從容的對上那雙銀灰色的眼眸,“大師兄,你知道我劫人的本事!
當年樓相見從寒山里救走了江送雪,幫助大師兄養傷近一個甲子,才使得他跌落的修為重新恢復,甚至突破更深。江送雪的眼睛,也是那時樓相見送來一株含光草使其復明的。
后來仙魔大戰,正是因江送雪的平定和促成,才使得仙魔兩道停戰修和,維系了如今修真界六百年的安寧太平。
他們師兄弟之間,確實情誼深厚,如果不是燕深,或許他們也該是一對伯塤仲篪,相敬如賓的師兄弟。
可也正是一個燕深,才造就了今日的樓相見,與現在的江送雪。這其中因緣,是好是壞,誰又能說清。
隱匿在山林里趕路的藍衣書生,若有所覺的抬了一下頭。他相貌平凡的臉上,勾起一抹諷刺的笑意,手里提著一壺從背簍里取出來的酒,慢悠悠的喝了一口。
“癡兒癡兒,奈何情多!
清風里,留下他一句不成曲調的呢喃唱腔。
*
燕黎來到寒山的時候,那一身紅衣比自己想象的要淡然得多。他盤腿屈膝坐在石臺之上,石臺的結界將他困成囚徒。
要真說起來,他也確實是九華仙宗的罪徒,還是罪大惡極的那種。
石臺上的人依舊紅衣似血,如墨般的長發散在身后,垂腰及地。聽見動靜抬頭,有些訝異的看見走進山洞的小道士挑了挑眉。
裴初沒想到在這時還會見到燕黎,小道士一個人,不知怎么闖進的寒山。江送雪這會兒不在,被困于此的裴初,當然也不知道外面現在的情形。
但他心里隱約還是升起了些許不妙的預感。
自從上次陸無溪撞進來以后,江送雪也暫停了對裴初鬼氣的封印,他自己便被心魔所困,要想順利封印住鬼王身上的十萬戾魂,顯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燕黎,自從小鎮山郊一別,裴初已經便沒想過會這么快再見他的,大抵他也沒預料到,這一次任務的局面會是這樣的復雜。
小道士身上帶著濕,大抵山外這會兒落了大雨,他衣袍和發梢滴著水,形容有些狼狽,但小道士的神色還是很有精神的。
他跨下石階,隔著深潭來到裴初面前,和他招了招手,好似完全忘記了他們上次分開,自己為救少年和與魔尊殊死搏斗,對方卻出其不意的背刺了自己一手的糟心事。
依舊一臉笑呵呵,好似沒什么心肺的模樣,和他打著招呼,“好久不見啊,驚春。”
裴初眉目懶散,手肘搭在膝蓋上,微微仰頭,他膚色蒼白得好像瓷玉般不見血色,在衣上如血的紅與極致墨黑的青絲襯托下,看著就像一個魅惑人心的艷鬼。
美麗而又危險。
他沒搭話,燕黎便也收回了手。兩個年齡看著相仿的少年隔著深潭面對著面,他們命運交錯,是世間唯二的純陰之體,可距離在他們面前的,又有一條橫跨六百年的長河。
他不止是莫驚春,還是那個在傳言中窮兇極惡,曾經將燕家帶到頂峰,也在一朝之間將其覆滅的老祖宗。
可燕黎也沒忘記在與他同游數月里,這個在世人眼里殺人無數,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歪道,哪怕身處絕境也依舊保持著一份自己的原則和底線。
與那些自詡正道的修士相比,他至少不會濫殺無辜,不會置那一鎮百姓的性命于不顧。
燕黎何等聰慧,他又怎么不會明白,在被鬼王汲取陰氣以后,自己又如何會全須全尾的在魔尊手下活了下來。
小道士眨了眨眼睛,從袖子里掏出一塊令牌,是陸無溪的掌門令牌。這是在藍衣書生的幫助下,燕黎偷摸從自己師尊那里竊來的。
他這樣的舉動無疑是有些對不起師尊和宗門的,可或許是書生的蠱惑太動人心,又或者他心中原本就埋下了這么一顆種子,讓他不甘放下,也不愿被拋棄在那他不為所知,也無法參與的六百年后。
他將令牌拋出,看著它落在石臺的結界上,片刻后那圈禁著裴初的結界開始瓦解。裴初頓了一下,也沒打算錯過機會,起身一躍,便從石臺脫困。
只是甫一逃出囹圄,他便面色一變,明顯感到了寒山此刻的動蕩。他一抬頭,便見燕黎早有所備,微微側過身露出身后的青驢。
“事不宜遲,趕快同我走吧!
小道士一雙燦若寒星的眼睛彎了起來,向著裴初伸出自己的手,笑瞇瞇的喊了一聲,“老祖宗!
*
魔尊與仙尊的對峙攪弄了風云,原本明月晴朗的天空烏云密布的下起了暴雨,連綿成片,將整個九環仙宗都籠罩在一片晦暗的雨幕當中。
陸無溪遠遠看著那一場打斗,攔住了宗門里那些想要前往寒山一探究竟的人,盡可能將事情說得無關緊要。
“大師兄不過與樓師弟久別重逢,切磋武藝,你們又何必前去攪興。”
與陸無溪同輩的人也幾乎都成了這一代的峰主長老,聽見掌門不走心的借口,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魔尊和仙尊的打斗,動輒擎天撼地,豈是輕描淡寫的一句切磋就能蓋過去的?況且,樓相見與江送雪六百年不見,一見面就打起來,這其中難道沒有原由?
沒有人是傻子,可陸無溪攔著,掌門的命令壓著,寒山那位鎮著,到底沒人愿意冒頭。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曾經那位朝陽峰峰主一樣叛逆不羈,在那場大戰的波及中,與那個人留下的陰影下,九華仙宗的內部已然規矩了不少。
樓相見幾乎在裴初從石臺上出來的那一刻,便恢復了黑蓮契約間的感應,而江送雪很明顯的也感覺到了結界被破。
二人對視一眼,同時收手,心如雷鼓般追趕而去,魔尊和仙尊難得的驚慌。那人的復生本就像一場幻夢,沒有人知道會不會他們一松手,那人便如同青煙一般的再次消散。
六百年的失而復得,終究使人惶恐。
青驢的速度很快,可魔尊和仙尊的速度更快,裴初倒坐在燕黎身后,大雨淋漓里奔波在山林,他全身濕透,衣袍和墨發都在疾風中倒馳飄蕩著。
他仰頭望著那一黑一白,倏忽間便追趕而至的兩個身影,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要想在魔尊與仙尊的圍捕中逃走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燕黎還是執著的帶他逃跑著,不愿停下。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們遇上了一個人,一個等待良久的人。在御風而行急速奔走的青驢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他伸出手將那身紅衣輕飄飄的從燕黎身后拉了下來。
裴初猝不及防的停滯了身形,低頭撞見一張極其陌生的臉,來人一身風塵仆仆的藍衣書生打扮,背著書簍,提著酒壺。
裴初在半空中輕輕掩眸,實在沒有認出這人是誰。
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藍衣書生輕輕笑了一下,聲音清渺的開了口,“卿那一壺浮光,可讓我好等。”
他說著,身形突然開始變幻,平平無奇的書生變成一截枯枝,而枯枝身上又分出幾條細嫩的綠枝,一個楚楚謖謖,姿韻風流的青衣男子漸漸顯出身形。
裴初愣了愣,扯著嘴角,啞聲喚出一個名字,“安槐。”
誰也不知道,曾經立誓不再踏出妖界的妖王,究竟為何又現身人間。
第142章 回穿仙俠·二十一
那年綠槐高柳咽新蟬,薰風初入弦;毖鞯那嘁鹿影贌o聊賴的躺在樹影間,靜靜的等待著下一個將會被他誘使著,貢獻靈魂的倒霉鬼出現。
他恰巧遇見裴初因為剛剛越級斬殺了一只風虎,而傷痕累累的靠倒在槐樹下。這時候的裴初窮得很,孤身一人闖蕩妖界,只為了集全用來鍛出一把本命武器的材料。
彼時安槐躺在樹上,看他苦苦周旋,費盡心機,硬是憑著金丹期的修為耗死了那只高階妖獸。
他瞧得有趣,低頭觀察著那個精疲力盡坐在他本體下休息的人類。
樹林茂密,流火穿透樹葉,如碎金般灑在那身黑衣上留下一片斑駁。影隨風動,黑衣修士遍體鱗傷,卻偏偏靠在他身上喝起了酒。
醇美的酒香,勾出了槐妖肚里的饞蟲。于是安槐攬開了樹葉,一身青衣湛若春水,輕語含笑,鳳眼微瞇的向那人討酒道:“分我一杯?”
樹底下的黑衣懶懶的抬頭,看見樹上的槐妖也沒什么意外,卻當真抬起還在流血的胳膊,從袖子里掏出了一個酒杯。
那是他們第一次共飲,綿綿清酒穿喉入腹,樹上的妖王和樹下的黑衣在啾啾鳥鳴與聒噪蟬聲里,默然聽起了風濤。
到后來裴初臨走的時候,槐妖又用兩片樹葉和他換了兩壺酒。
安槐那時候是沒按什么好心的,妖林里,每一個見到這位妖王的修士都能得到他許諾的一個愿望。
修為秘寶,情愛地位。
好像你無論要求什么,他都能幫你實現,似乎在槐妖這里,所有的求而不得,都能變得觸手可及。
然而沒什么東西,是無需付出代價。
欲望總能激發出人心底的惡念,有了惡念,便會作惡。安槐不過是稍加誘導,在人們想要實現自己愿望的時候,便已經將他們沉墮的靈魂交到了槐妖手上。
槐樹聚陰,是為邪物,早年間安槐因此危害一方,到后來被那些正道修士趕到妖界,可有可無的立下了一個誓言,從此沒再踏出妖界一步。
安槐對此并無所謂,無論是在人間還是在妖界,他已經見過太多自取滅亡的故事,也不知吞噬了多少愚昧無知的靈魂。
這一次遇見分他一杯酒的裴初,安槐也不過循例而為。但后來許多次,槐妖始終沒在這人心底引誘出一點惡念。即使他在世人眼里,本就是惡貫滿盈。
那時候安槐才覺得,原來人類當中也不是全然無趣的家伙。
***
風雨飄蕩,青衣妖王現出真身,將那襲如血般浸染的紅衣輕巧的拉到了身畔。
槐妖對于魂體的感應總是極其敏銳的,在谷風第一次察覺到鬼王的氣息時,他還有些不確定,直到現在站在他身邊,確認了這便是他所熟悉的那個亡魂。
“你來的可真不是時候。”
紅衣鬼王落了地,衣袂飄蕩,墨發蹁躚,暴雨將他澆得一身濕透,蒼白如玉的臉上墜著雨珠,他輕輕抬頭,看向槐妖,恰似千帆過盡,也如浮光掠影。
“正是時候!
妖王提著酒壺,手里握著一截枯枝,有些好心情的感受到裴初身上陰濃的鬼煞之氣,他聲音婉轉的笑道,“如今你為鬼王,我為槐妖,你若想讓為禍天下,我便助你。”
“你若只想看山川日月,我也陪你!
“只是燕深”
青衣槐妖低下頭,一雙狹長的鳳眼微微瞇起,眼波流轉動人心魄,他將手里的酒壺遞到少年面前,勾著嘴角輕聲慢語:“這一次,可莫再與我失約了!
槐妖的歲月漫長,兜兜轉轉看遍蒼生,本是待在妖界不知寂寥,可有一孤魂來了又走,他等啊等,等到如何都沒等到的時候,才知落寞原來也有個滋味。
這滋味敗酒,安槐從前本沒有酒癮,偏生后來與這人共飲的次數多了,竟在不知不覺間,留下了陋習。
風瀟雨晦,身后的魔尊與仙尊已然趕至,前面的燕黎也勒住青驢的腳步。
所有人都聽到了妖王的話,他的出現是如此突兀而陌生,沒有人知道,這位從來獨善其身且不世出的妖王,究竟是什么時候,與六百年前翻云覆雨的朝陽峰峰主扯上的關系。
樓相見一落地手中的刀便揮了出去,肆虐的魔氣將他周身的風雨攪得更猛,在那道刀光將要斬碎安槐手中的酒壺時,鬼王伸手將它接了過來。
安槐腳下蔓起樹藤,迎風而長,密密麻麻的就要將魔尊包裹蠶噬。樓相見掀了掀眼皮,也沒看他,直盯著接過酒壺的裴初,他轉著手中的刀柄,突然一笑。
“刀是我的,人也是我的!
“燕深你逃不掉的!
樓相見修刀六百年,如何不知道刀身熔鑄的材料,槐葉勾連陰魂,他因此才得以找到燕深,可他將這把支離破碎的殘刀修了這么久,他與刀的主人糾纏了那么久,沒有人能將他帶走。
槐樹的枝蔓被割開,安槐也沒怎么在意。當年那兩片樹葉是安槐隨手給的,本想以此激發出這人心底的貪念,卻也沒想到他回頭就將它熔了刀。
后來再見的時候,這人又順道給了他一壺仙釀,算是兩清。
江送雪臉上的顏色挺淡,他抬頭看著妖王身畔那身紅衣,為妖王之前所說的話微微皺眉。
他自是知道妖王不再踏出的妖界的原因,也為妖王話里的不遜隱有不安,他忽而又想起不久前的夢境,那一身紅衣被吞沒于漆黑的潮水。
鬼王若與妖王聯手,天下如何不生動蕩?仙尊蜷著手指,壓下心底那份害怕那人再次走入絕境的惶恐。
他輕瞥一眼裴初,話卻是對著青衣槐妖,“妖王違誓現身,可想過后果?”
安槐聞言輕笑,一身青衣飄搖,他將手里的枯枝挽在身后,側頭看了一眼身畔的鬼王。
“如若違誓,天下共擊。”
他轉過頭,笑容帶著點玩世不恭的淡漠,聲音也如風般清渺:“可是啊這天下眾生愚者泛泛,偏我身邊這個最蠢,偏他走后我見眾生又如此無聊!
他輕嘆一口氣,裴初眉頭一跳,繁繁雨幕在夜色中交織,裴初心中兀的涌出一股不妙的預感。只見青衣槐妖笑意悠悠,于這晦暗的雨夜中,漫不經心的又拋下一記鈞雷——
“魔尊以為當年你墜入幽魔淵,重傷瀕死,是如何平安無事的醒來?”
樓相見猛地頓住,細密的雨珠如千軍萬馬般滂沱而落,打得樹葉啪嗒作響,裴初扯了扯嘴角,想要阻止時已是來不及。
青衣槐妖斜倚于樹影之間,望著江送雪那雙銀灰色眼眸,諷刺的勾了勾嘴角:“汝等又以為,當年在拍賣場上為何就這么巧,出現一株將近絕跡的含光草?”
裴初:
第143章 回穿仙俠·二十二
安槐第二次見燕深的時候,那一襲黑衣沾了滿身魔氣,照樣傷痕累累。他跌跌撞撞的跑到妖界,提著一壺酒,說是還他送他槐葉煉出一把好刀的人情。
但安槐知道,這人其實是跑他這里養傷來了。
那時槐樹花開,一團團,一簇簇,墜在一片嫩綠的樹影間,晶瑩潔白,清麗脫俗。安槐看他一身破破爛爛,滿目瘡痍,如同一年前的初見那般靠在他的樹下,提著酒壺開始斟酒。
安槐其實已經不太記得那日清酒的醇香了,可燕深的動作太過理所當然,好似專門來探訪故友。
安槐覺著可笑,然而樹上的槐花飄飄蕩蕩,緩緩的落入了斟滿酒液的酒杯中,漣漪點點倒映著青天樹影,安槐嗅著他身上混濁的魔氣與血腥味,接過了他遞來的酒。
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自己喜歡引人作惡,卻不愛直接殺生的手段,這人對他倒是放心的很。
待在妖界閉關將近兩個月,直至將纏繞在自己身上的魔氣祛除干凈才離開,即使如此,他身上的傷也沒好全。
后來再見
便是燕深到訪妖界,同他問詢一株含光草。
***
夜雨綿綿,騰起的槐樹枝蔓上立著一襲紅衣,裴初委實也沒想到青衣槐妖一經出現就是來揭自己老底的,心中有些氣笑,卻也不想多說。
他提著手中的酒壺揭開喝了一口酒,他喝的豪邁,酒液淌過他的下巴,沾濕了他的衣襟,他隨手擦了擦,又將酒壺仍給了安槐。
“我記得你以前,好像沒這么愛管閑事。”
往事如云煙,人死如燈滅,于裴初而言,過去的瓜葛早該隨著燕深的死亡而消散?捎诮脱┖蜆窍嘁姸裕不钡闹谎云Z,卻是如一只巨獸的爪子,血淋淋的撕開了一段沉重而又晦澀的過往。
裴初聲音低啞,將手揣進袖子里,只是傳音入密,清凌凌的看了槐妖一眼。安槐正巧接過酒壺,也不嫌棄的直接在他喝過的地方接著共飲,闔眸而笑,“你的事,卻也不算閑事。”
這番話不過轉瞬,白衣仙尊倏的揮散天邊云雨,滂沱雨勢這才逐漸轉弱,淅淅瀝瀝,擾得地面幾人心神不寧。
布滿裂紋的刀刃滾著雨珠,樓相見轉了轉刀柄,一身黑衣站在雨中猶如瓊枝般蕭疏軒舉。冰涼的雨水從臉頰上劃落,魔尊輕輕抬頭,視線落在那身紅衣身上,“妖王的意思是,我當年沒死,全靠燕深!
他驀地笑出了聲,胸口震顫,點了點頭,指腹壓著刀柄蒼白用力。
“這我知道!
樓相見的聲線沙啞,目光幽邃,好似萬里冰河,又像人間悲雨。裴初頓了一下,轉過了頭,他的目光正好與樓相見對上,天魔印下那雙眼眸深沉壓抑,偏執猩紅。
而此時此刻,九華仙宗的山下,一群魔族整裝待發,珞盈握緊手中的長鞭,遙望那座矗立在云海里的巍峨山門,心中惴惴依舊沒有平息。
當年樓相見墜入幽魔淵的時候,身負重傷昏迷在崖底,濃重的血腥味早已引得無數邪魔蠢蠢欲動,可是在他摔下來之后,還有一人跟著他跳了下來。
那人隱藏頗深,彼時魔界里也沒人知道他的身份,但眾魔也能察覺那應當是個人類修士。
幽魔淵的封印禁錮著魔族的自由,但對于修道者限制相對寬松,可從來沒有修士敢輕易闖入幽魔淵的,每個進來的人類幾乎都會被幽魔淵里的魔族殺死。
那人是為數不多活下來的,在金丹被廢,重傷瀕死的樓相見每次被其他魔族,當做獵物戲謔玩弄的時候,那人總在關鍵時刻護著他,直至樓相見獲得魔宮傳承。
那時的珞盈曾遇見過那人一次,她當時年歲尚小,只見他悍不畏死,孤身斬魔,硬生生的在眾多虎視眈眈的魔族中,為自己,也為樓相見贏得了一條生路。
直至后來出了幽魔淵,在仙魔大戰里,無數魔族都死在燕深手上,熟悉的恐怖與殺戮讓人憶起了那個曾在幽魔淵里的神秘人。
可就算猜到了又如何?
那人手里斷送了那么多魔族的性命,他與魔界早就是血海深仇,樓相見恨他,魔族的人也恨他。后來那人身死魂滅,更不會有誰拿著這些虛無縹緲的陳年往事去觸樓相見的霉頭。
可誰又能想到,那人還會活過來。
幽魔淵里認出燕深,刻入骨髓的恐懼讓珞盈露出破綻,這一點破綻被裴初抓到了,樓相見也抓到了,于是這些本該永遠埋藏的舊事,一點一點的浮出水面。
樓相見恨燕深,恨他秘境之內處心積慮的陷害,恨他幽魔淵上那一刀太過絕情,恨他百年對戰,時時刻刻都想置自己于死地。
可這恨意的背后,從來都不純粹,就像燕深每次都想殺死自己,但到絕境之時,他又總會給樓相見留下一線生機。
矛盾,鋒芒,殘殺,互損
卻又惺惺相惜。
從少年開始,便一直如此,直至今日,仍在糾纏。縱使荒謬荒唐,可樓相見自己清楚,這世間再沒有一人,能如燕深一般,讓他的愛恨如此鮮活。
痛苦也好,流血也罷,總歸這一生樓相見心甘情愿栽在這人手里,哪怕為他身陷樊籠。
收刀入鞘,樓相見一身錦繡黑衣,配著那把鳴雁刀。魔尊笑容閑散,眼尾卻浮現出紅痕,他抬頭而望,向著樹上那人伸出了手。
“心猿歸林,意馬有韁!
“燕深,我來接我的心上人了!
裴初袖中的指尖一顫,江送雪的面色清寒,青衣槐妖默默放下酒壺,皮笑肉不笑的勾了勾嘴角。
青驢大氣不敢喘,卻在小道士的牽扯下偷偷摸摸的上前。
樓相見清楚了來龍去脈,江送雪不是傻子,三言兩語的信息便也足夠讓他窺得真相。
他不會不清楚含光草生長在妖界,而燕深與妖王的相識,安槐的話不會無的放矢,那么當年那株樓相見從拍賣場得來含光草,無疑是另有隱情的。
當年仙魔大戰,江送雪被樓相見從寒山里救了出來,在幫助他養傷的時候,樓相見在拍賣場遇見一株含光草。
含光草是妖界產物,而妖界于修真界而言,一直都是個隔閡且封閉的存在,從妖界流落出來的東西向來珍貴,也可遇不可求。
含光草的效用不多,誕生于妖界極光,每隔五年才會出現,生長的地方也都是些氣候地理極其險惡的禁地荒原,罕見難尋將近絕跡。
那時候沒人知道是誰將這么一株含光草送到拍賣場的,樓相見剛好遇見了,他知道這恰巧能治好大師兄的眼睛,他將這歸咎于氣運。
可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平白無故的氣運。
裴初當年誤傷江送雪的雙目,向安槐問詢妖界含光草的信息后,每隔五年便會前往一趟妖界,遍尋妖界五十年才找到了那株含光草。
后來江送雪離開寒山,裴初通過拍賣場將這株含光草輾轉到樓相見手中,讓他送給了大師兄?扇缃窦毤毾雭恚敵跤趾卧鴽]有過蛛絲馬跡。
江送雪被困寒山幾十年,縱使雙目失明,身份地位一落千丈,也總會有人來看他。除了燕深,來得最多的便是陸無溪,對方常會與他說些九華仙宗的近況。
偶爾提及燕深,除了他在宗門行事越來越偏激以外,陸無溪也曾提起過燕深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在九華仙宗消失一段時日。也只有這個時候,宗門里的人才會喘上一口氣。
那時候誰也不知道燕深去做了什么,可若細細對上時間,便也什么都明白了。
【他要被搶走了。】
【你還不明白?你錯怪他了】
【他走錯了嗎?】
【不是你一步步將他推開,是你逼他錯了。】
“閉嘴!
江送雪眼睫輕顫,恍惚間燕深曾經的音容相貌浮現眼前,黑衣少年走過登仙梯,從山影中追來牽住他的衣袖,親昵而又仰慕的喚了一句:“大師兄!”
可一眨眼,少年的樣貌又變成了眼前的紅衣。
【大師兄,別放他走了!
江送雪皺了皺眉,于細雨中抬頭,那身白衣在月色下皎潔如煉,人間斜雨落在他身上好似都要凝成了霜。
他強壓下心魔,銀灰色眼眸中風雪寂寂,他話向來少,總不會說些什么婉約之言。
縱使此刻惶惶憂心,萬般言語凝聚,他最終也只是克制的捏緊了自己的衣袖,聲音清雅淡漠,“九華仙宗的人,誰也帶不走。”
燕深與樓相見化開仇恨,是江送雪從前最大期盼,可若兩人結成道侶,江送雪卻不再是從前那個毫無私心的江送雪了。
天底下樓相見和任何人在一起,江送雪都會真心祝福,唯獨燕深,是他的情之所鐘,是他的相思入魔,念念不可忘。
安槐驀地覺得好笑,伸手用槐枝纏上裴初的手腕,“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燕深,你是要同我走,還是放不下這前塵?”
他這話剛落,斜地里就突然撲上來一襲灰衣,裴初身形一側,看清是燕黎時,到底還是接住了他。
小道士也不客氣,抓住機會攬著裴初的腰就將他重新帶到青驢背上,極為迅速的捏碎一張空間傳送符。
安槐眼神暗了暗,纏在裴初手腕上的槐枝漸緊,化作一縷青煙轉眼也跟上了上去。
他修為低,年紀小,在對峙中一直如小透明似的沒說話,冷不丁湊上來使出這一手,在場四人,竟是誰也沒有反應過來。
第144章 回穿仙俠·二十三
“小家伙,卸磨殺驢,可不仗義!
夜深露重,明月當空,一招得逞的燕黎帶著紅衣鬼王一路狂奔,緊隨身畔跟著的青衣槐妖喋喋不休。
安槐找到燕黎,從陸無溪那里得到掌門令牌將裴初帶出寒山,安槐等在山林里做為接應,哪成想臨到最后小道士偷偷摸摸的卻是想一個人將裴初帶走。
當然,這本就是一場相互利用,只是安槐沒想到差點被反將一軍的竟是自己。若不是他反應快,這會兒就該是他一個人面對那仙魔二尊了。
“前輩怎會如此想我?”
燕黎輕輕掩眸,聲音里藏著點委屈,可依舊還是笑瞇瞇的,梨渦淺淺很是無辜,“安槐前輩實力強大,晚輩自是敬仰不已,與您分開,也只是不想給您拖后腿罷了!
“哦?”
安槐側過身子,歪頭點了點他身后的裴初,似笑非笑,“你要走便走,帶上這家伙做甚,這人欠我的酒債可還沒有還清。”
裴初聞言掀了掀眼皮,他盤腿倒坐在青驢背上,風馳電掣卻穩如泰山。他手里接過安槐的酒壺,慢悠悠的喝了一口,垂著眼睫,似嘲似諷,“我欠的又何止這一壺酒!
衣袖隨風飛舞,掀起遮掩不住的血腥氣,鬼王沉默的喝著酒,看著這倒馳的夜色,突然輕聲一笑,問起帶著他一路奔逃的燕黎,“小道士,你知不知道你救的是誰?”
燕黎頓了頓,手里還攥著身后人的一截衣袖,他笑意不變,回答的好似不以為意:“燕家祖宗,鬼王莫驚春!
燕黎下山,是為了尋找滅燕家滿門的兇手?伤m是燕家后人,卻僅僅只是一個旁支外室之子,也未曾受到過燕家的善待,對燕家,他從來沒有多深厚的感情。
所以對于滅了燕家滿門的兇手莫驚春,燕黎從未有過怨恨,甚至更多的是一種物傷其類的憐憫和愧疚。
同樣的年齡,同樣的體質,卻是截然不同的境遇和命運。與莫驚春同行的日子顛沛流離,所見之人心中,無不充滿了惡,所到之處,也會時不時遇到圍剿和追殺。
血腥,殺戮,黑暗。
那身頹喪旖麗的紅衣活在一片淤泥里,風吹雨打,好像所有人都要折斷他的腰肢。
只因他是純陰之體,只因他的強大被世人定義為罪不容誅。
可他依舊活的瀟灑美麗,只要一壺酒加上一道下酒菜便能滿足。燕黎跟著他,一開始只是因為欣賞和愧疚,后來是對他的灑脫移不開眼,他知道他并不脆弱。
可是這朵綻放在黑夜淤泥里,看似沾染滿身血腥,實際上比誰都要清濯耀眼的紅蓮,依舊讓他想要好好保護。
小道士有幸生在光明里,擔著滿肩草長鶯飛與清風明月,他張開雙手曾想著有朝一日,定會將自己沐浴的陽光也分給這株生長在黑暗中的紅蓮。
卻不想,對方的根扎得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深,對方身處的泥潭,也要比自己以為的久遠。
按照原本的劇情,反派莫驚春成了鬼王,報復完自己所有仇人后與燕黎相遇。面對與他同樣的體質,卻走上了與他完全不同道路的燕黎,莫驚春心中理所當然的產生了嫉恨。
他仇視燕黎,處處設計,想將小道士拖進自己一樣的黑暗里,甚至想如曾經的邪修一樣將其煉化成自己的同類。
但最后,都被跟在燕黎身邊的書生阻止。而原劇情里那位不知來歷,偏能克制世間的一切陰氣,尤其擅長對付陰物惡鬼的主角攻,便是安槐。
那位性格木訥的藍衣書生,實際上乃是妖王的化身。
裴初視線一抬,青衣槐妖御風而行,風吹獵獵,青衣與紅衣摩挲在一起,好似槐葉與棠花。裴初喝了一口酒,再次掩下眼底的復雜。
其實與燕黎一樣,曾經的燕深對燕家也并無好感。當初他有意算計縱容,本以為在燕深死后,燕家會遭到清算牽連,卻沒想江送雪到底顧及舊情,出面護住了燕家血脈,從而有了現在的燕黎。
世事輪回,終成因果。
裴初想著這些,想著原本該是結成眷侶,卻結局絮果的樓相見與江送雪,嘴里的酒忽而變得苦澀起來。
一時之間,裴初竟是不知,他再次回到這個世界的原因,究竟是因為所謂的劇情,還是這早已注定的因果。
***
鬼王降生,妖王出世。
陸無溪收起手中的羅盤,一連幾卦算出的結果,讓他臉色煞白。他從陰影中走出來時,正好看見燕黎帶走裴初,樓相見在夜色下慢慢收回了手。
他遠遠看著那人的背影轉瞬即逝,紅衣艷艷,與曾經一襲冷峻的黑衣截然不同。
當年一場大火被燒毀的朝陽峰尚且離得他們不遠,曾經的朝陽峰峰主,死而復生,重回故地,卻早已物似人非。
強大的妖氣沖天而起,九華仙宗的人自然有所察覺,只是還未清楚發生了何事,又聽人回稟起山腳下隱匿了一群魔族整裝待發。
陸無溪握緊手中的拂塵,望著底下一眾探尋的看著自己的峰主長老,到底選擇了出面。
江送雪六百年沒出寒山,樓相見也自朝陽峰后,再未踏入九華仙宗一步。而今這倆嫡親的師兄弟重聚于師門,為的不過從前的一個舊人。
陸無溪當年親眼見證過樓江二人與燕深的糾葛,從年少師門到后來的仙魔大戰,他也曾想過若是當初哪一步沒有走錯,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三人皆是世間翹楚,他們若是從始至終都留在九華仙宗風雨同舟,或許當是一副別樣的風景。
可惜世事從來沒有如果,陸無溪到最后看到的終是幾人背道而馳,燕深因執念而死,魔尊和仙尊卻因燕深而自困囹圄,已至入魔。
陸無溪嘆了一口氣,心中憂慮的是自己的小徒弟如今竟也卷入漩渦。此刻走出來,陸無溪多少是有些硬著頭皮的和兩人打招呼。
“大師兄,樓師弟!
江送雪神色不動,單手負后,白衣如雪,銀眸如霜,他沉默不語的看了一眼陸無溪。與上次在寒山相比,這一眼冷靜得多,可陸無溪也知道那里面壓抑著風波。
江送雪似乎很清楚陸無溪出來想要說的話,掌門算術他不會不知,鬼王降世帶來的影響仙尊也很明白,如今再加上一個立場混亂的妖王,以及樓相見
白衣仙尊輕輕掩眸,身后的掌心虛握,只道:“我若護他,該當如何?”
樓相見回了一下頭,月色下,陸無溪攥緊拂塵,張了張嘴,半響,他緩緩搖頭——
“死劫。”
第145章 回穿仙俠·二十四
莫驚春的通緝令至今仍是在的,哪怕傳言中,他已經與魔尊結成道侶。然而莫驚春此前殺人滅門之事,以及他鬼王身份的暴露,依舊在修真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更何況,事到如今,其中的暗流涌動又何止于此。
春夏之際,正值多雨,長街的石板被雨水浸得光滑透亮,映著街上來來往往的影子。燕黎和自家祖宗并肩走在其中,牽著青驢,打著一把澄黃的油紙傘。
安槐走在一畔,頭上叩著裴初的斗笠,他頗為閑散的看著這春雨人間,跟著裴初轉身拐進一家酒館。經營酒館的是一個俏麗的女修士,這會兒門店冷清,聽見有人推門打著呵欠抬了一下頭。
正想告訴他們白天酒館并不營業,便見進來的幾人緩緩收起紙傘,摘下斗笠,其中那一身紅衣笑意清淺的開了口,“庚午林下的那壺酒,應當能挖出來了!
女子掩唇打呵欠的手猛地一頓,心臟漏跳了一拍,她目光一抬,仔細打量著少年那張如寒梅般蒼白艷麗,卻過于陌生的臉。微微皺眉后,到底沒有說什么,柔荑一指便讓他們去了后院的竹林。
“元嬰期的修士,竟也甘愿在這里做一個買酒的?”安槐來到竹亭,隨手將斗笠放在一邊,帶著幾分好奇的問道。
“人各有志。”
裴初漫不經心的答了一句,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卻不想有人比他快了一步。灰衣小道士坐在一旁,提起桌上的茶壺為他倒了一杯茶水。
外面下著細雨,清風微涼,小道士奔波了一夜,神色倒也不見疲憊,他將茶杯提至裴初面前,在鬼王的目光中,彎了彎眉眼,笑容朗朗,“老祖宗,請喝茶!
他說的熟稔而自然,看似尊敬實則調侃,眼睛彎彎的,還是當初遇見時那般沒心沒肺。茶霧裊裊,紅衣袖下蒼白的指尖接過那盞茶杯。
安槐饒有興趣看著這對頗有意思的祖宗與后人,慢慢的從袖中捻出一捧槐花開始喂魚。碎花抖進魚塘,槐妖看著池里那幾只金色的錦鯉有些兇猛的開始爭食,不由得瞇眼笑了起來。
人性本惡,只要心中有欲,就連靈智未開的妖獸也是一樣的。
這么想著,安槐又抓出一把槐花遞給了燕黎,他聲音清悅婉轉,低沉引誘,“小道士,我說過幫你實現一個愿望,可有想好?”
“嗯”
燕黎假裝沉吟的接過那捧槐花,他并沒有像安槐那樣一點一點的將槐花捻落進池塘,而是覆手一傾,槐花簌簌散在水中,“不若等我祖宗的那壺酒挖出來,安槐前輩便將它讓給晚輩,可好?”
水波漾漾,小道士忽而抬頭,一臉真誠。
“小道士不說實話!
青衣槐妖靠在涼亭邊上輕聲一笑,柳葉眉丹鳳眼,眸光流轉,極具風情。他伸手一牽,牽過裴初的頭發,清涼如鍛的發絲被他把玩在手中,“我等了這么久的一壺酒,可不是你說讓,便能讓的!
***
妖界封閉,與世無爭。從前裴初每次受傷卻不想讓別人知道,亦或是走完劇情想喘一口氣的時候,便會來到此處躲會兒清靜。
順便見一見那個向他討過一杯酒,又贈了他兩片槐葉的妖王。哪怕他清楚,對方實際上并沒有懷揣什么好意。
但裴初每次來還是會帶上幾壺酒,安槐每次也會與他討酒,一來二去,兩人反倒成了酒搭子。
安槐曾看他堅持不懈的遍尋妖界五十年,找到那株含光草,那時他不知他是為了何人,也沒興趣知道。
縱使兩人喝酒閑聊,但是裴初對于自己在外的謀劃以及每次受傷的原因從不提及。
他不說,安槐便也不問。
妖王向來是個獨善其身的性子,對世間生靈也從來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態度。他視蒼生如草芥,在誘使他人心中欲望,從而激發出人們內心惡念的時候,看過了太多貪嗔癡恨,作繭自縛的故事。
他吞噬著這些故事里的靈魂,也難以對故事中的人物共情。
但總是很少說自己事情的裴初,偶爾也會給這位妖王講些其他人間的故事下酒,有這個世界的,也有裴初曾經所經歷過的世界。
他說的閑散,沒什么浪漫,然而故事中的別樣和昳麗,偶爾也會讓這位不出世的妖王聽得意興盎然。
酒醉微醺,安槐間或低頭時會看見樹影婆娑間,那身黑衣坐在草芥之上,提著酒杯淺酌慢飲,望著那近在眼前的山川明月,發出安槐難以理解的低喃。
他總想若是有朝一日,能放下一切,不受拘束的做一游歷山水的江湖散人,也是極好。
安槐從來不清楚他到底是受著什么拘束,他看他胸無大志,心中除了清風明月別無所圖,安槐覬覦著他的靈魂卻始終無法找到他的破綻,可偏偏這人又能將整個世間攪得腥風血雨。
仙魔大戰最激烈的時候,裴初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去找安槐,但偶爾會有其他誤闖妖林的修士,帶來一些有關燕深的傳聞。
大多都是些燕深在外所做的惡事,什么囚禁師兄,毀其雙目,陷害同門樓相見入魔后,將其斬落幽魔淵,亦或是利用宗門,蠱惑人心,算計整個修真界掀起仙魔大戰,可謂窮兇極惡,禍亂蒼生。
可安槐總是聽得嗤之以鼻,他漫不經心的將這些人殺死,少有的沒有誘使他們貢獻自己的靈魂,在他看來這些都是蠢人的靈魂。
等到燕深最后一次來妖界的時候,一身黑衣提著兩壇酒,難得沒受什么傷。
茂林深篁,青翠欲滴,槐樹的樹葉順著風勢輕輕搖曳,細碎得好似低語,如同從前許多次那樣,那人輕車熟路的坐在了樹下斟酒。
“這次倉促,只帶了兩壇白云邊,下次”
裴初說著頓了一下,清冽的酒水撞在碗中濺出些許,灑濕了他的衣袖。安槐嫌他浪費,撐手從樹上下來,扶起酒壇端起了酒碗。
林下清風拂動人心,青衣槐妖似無所覺的接過燕深的話:“聽你說世間有一種酒,名曰‘浮光’,若是喝醉便能尋得一場美夢,下次你便帶著它來!
腰間別著一把長刀的黑衣修士低聲輕笑,端著酒碗與他輕碰。他們喝了許久,直到日出月落,密林里漫起寒涼的薄霧,衣襟上染著浸了一夜的酒香,兩壇白云邊空空蕩蕩的時候,安槐才聽到他應了一聲——
“好!
可是后來,安槐等了許久,終究是沒等到這一壺‘浮光’被他帶來。
***
安槐目光一瞥,裴初呷了一口溫茶,庚午林的那壺酒是裴初最后一次離開妖界以后埋下的,在那之后不久,便是仙魔兩道圍攻朝陽峰。
裴初當時沒料想到自己會失約,多少有些遺憾這壺酒大概要被埋沒。而現在,這壇被遺忘六百年的酒到底重見了天日。
酒被挖出來到時候是那位女修親自帶來的,她視線在亭中一掃,最后落在那身紅衣身上。但她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問,抬起手將猶帶著新泥的酒壇一拋,便打著呵欠回去了。
裴初將酒壇接在手里,正紅的封條上,還能歪七扭八的看見上面寫著‘峰主留’三個字。
這世間會正正經經稱呼燕深一聲‘峰主’的,只有曾經朝陽峰執刑司的弟子,可當年那場大火,將所有的一切燒得灰飛煙滅的時候,這位朝陽峰峰主身邊早已是眾叛親離,空無一人了。
“這字瞧著真丑。”
安槐從裴初手里拿過酒壺,沒怎么客氣的揭開封條扔在一邊,酒壇被打開,清冽的酒香飄飄蕩蕩的逸散開來,還沒喝便使人覺得已醉三分。
安槐翻開酒碗,替自己和故人一人一杯斟滿了酒,裴初端起酒碗,兩人輕碰,波紋蕩開,映著碧空如洗,竹影清清。
浮光掠影,恍似從前。
青衣槐妖長發束著一根木枝,他提著酒杯仰頭飲盡,鳳眸微瞇,姿韻風流,“一人喝酒無趣,兩人正好。”
從前燕深還在世的時候安槐從未承認兩人是朋友,頂多就是兩個互不相干的酒搭子。
可是后來,這天地茫茫,安槐再也找不到那個黑衣恣睢,會找他喝酒閑聊的人了。
于是立誓永不出妖界的妖王,用自己的一截枯木化作分身,遍尋人間只為尋找一個舊人。
風塵仆仆的藍衣書生跋山涉水,從此看過無數錦秀壯麗的山川奇景,見過數百年的人世繁華,海清河晏,也算是替某人走了一遭江湖游歷。
而誰又知道,如果裴初當年沒有結識安槐,沒有那數次前往妖林的相交共飲,那是否又會有妖王一截枯枝化作的谷風,離開妖界,浪跡人間,有這六百年后的因果?
裴初輕輕掩眸,酒液劃過喉嚨,這酒烈,小道士方才信口開河,實際上酒量并不好,這會兒聞著味便覺得有些暈乎,只能頭昏腦脹的看著兩人。
少年身上有些涼,墨發披肩,膚色蒼白,一身陰煞的鬼氣與血腥味猶重,他喝完酒后放下酒碗,“酒約兌現,我該走了。”
“走?去哪兒?”
安槐不以為意,拎著酒壇再添新酒,他抬頭嗅著少年身上的鬼氣笑了笑,“我妖界之大,莫還容不下你?”
“你若覺得這人間沒什么好待的,喝完這壺酒便同我走吧。谷風替我集了六百年的佳釀,夠你喝的了。”
“燕深于我而言,你只有與這壺酒回到妖界,才不算失信。”
第146章 回穿仙俠·二十五
江送雪找到裴初的時候,他并沒有離開酒館。庭院空蕩,涼風漸起,那一身如血的紅衣坐在涼階上賞月,他住了下來,好像在刻意等著誰的到來。
白衣仙尊落進小院的時候,裴初喝了一口冷酒,他不知在這里喝了多久了,只他一個人,安槐和燕黎并沒有來打擾。
那壇埋了六百年的浮光后勁十足,槐妖喝了一壇,這會兒獨自赴了夢。小道士更不用多說,聞著酒味便暈乎乎的被裴初塞進了廂房。
裴初喝得不多,他要等人。他目光輕抬間,看著白衣仙尊緩步走近,掀起衣袍坐在了他身邊。
江送雪從他手邊提起一個酒杯,那是裴初早就備下的,但此刻還是有些意外。江送雪是不喝酒的,從修行到現在,他自律的好似沒有七情六欲,但他現在卻是端起了酒杯,淺淺的抿了一口后,一飲而盡。
裴初倚在廊邊笑了一聲,這酒自然不是浮光,只是普通的靈酒,度數不高,味道辛辣,江送雪入喉后皺了皺眉,說不清是喜歡還是討厭。
他一身清寂淡漠,不染凡塵,可事實上,他早已不是從前無欲無求的謫仙。
白衣仙尊手指摩挲了一下青瓷杯壁,一雙銀灰色的眼眸輕抬,看向了面前的紅衣。他墨發披肩,膚色蒼白,一身陰煞的鬼氣與血腥味猶重,早已不是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活人。
“燕深你可怨我。”
寒山時他目不能視,看不見燕深每一次惡語相向的背后,靠在山洞的疲憊。他總擔心他嫉恨同門,可是不知幽魔淵里也是他護住了樓相見。
從前的燕深孤僻乖張,形單影只,江送雪從不知道原來他是喜歡喝酒的。他總說他戾氣太重,卻從未見過他醉后輕語,襟懷灑落的模樣。
他說他入了怔,可事實上入怔的只有自己。
好似風雪里遺落的月光,白衣仙尊罕見的露出一抹輕微的笑,凄清苦澀,沉默寂然。
他沒等裴初的回答,手指輕抬,酒壺飄起又在他酒杯里斟滿了酒,他自問自答道:“你該是怨我的。”
江送雪總擔心他嫉恨同門,行事偏激走錯了路,可他忽而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有認清過燕深。
往事種種被揭開,越是深看,便越是覺得,這實在是一個很復雜的人。就像燕黎跟在莫驚春身邊時,看雖他殺人無數,卻從為濫殺無辜,身為鬼王,也并沒有傳說中的窮兇極惡,罪不容誅。
時正時邪,亦善亦惡,總是讓人難以辨清,江送雪想或許曾經,他確實是有機會將他拉回來的。
白衣仙尊顏容如玉,恰似皚皚霜雪般清冷皎潔,又似黑夜流水般沉靜動人。前塵種種,已然不可重來,可這一縷孤魂萬幸重回這世間,他又如何舍得放手?
想起陸無溪的那句讖語,江送雪那雙銀灰色的眼眸中光影沉浮,靜靜的凝視著眼前的紅衣,他輕聲道:“燕深”
“是師兄錯了,師兄帶你回去,可好?”
善也好,惡也罷,當年那場大火他眼睜睜的看著他隕落。事到如今,江送雪最怕的不過他重蹈覆轍。
“回去?回哪兒?”
月上中庭,那身紅衣靜悄悄的鋪陳在石階之上,裴初眼睫一眨,似乎有些被江送雪這句話逗笑。
他咽下一杯酒,放下酒杯,再度斟滿,白日里他和安槐喝的沒醉,這會兒自酌自飲,反倒似醉語輕喃,“大師兄”
江送雪忽而一怔,一時有些分不清,這一聲‘大師兄’是心魔帶給他的幻覺,還是真的出自眼前人之口。
曾經登仙梯上,燕深滿心期待江送雪能成為自己的大師兄,后來入了寒山,燕深說江送雪永遠不會成為自己真正的大師兄。
直到樓相見帶他離開,將江送雪打作叛徒的燕深,再也沒喚過這一聲師兄。
然而此時此刻,少年眉眼低垂,諷刺而又倦懶:“你是讓我回寒山,做一輩子的囚徒,還是說九華仙宗真那么大度,容我做回朝陽峰的峰主?”
他輕聲一笑,拂了拂衣袖,一副年少艷麗的面容,聲音卻是低沉若淵,“可你又憑什么覺得我會和你回去?”
他手一松,杯盞碎了一地,酒液綻出蓮花。江送雪眼睫一顫,一顆心隨著他的話,一點點的變冷變沉,好像墜了千斤重。
竹影拂階,塵埃不起,清風穿池,汨水無聲*。
一片靜謐的夜色里,江送雪忽而伸手,衣袖打翻了酒瓶,將他的衣袖與裴初的袍角洇濕一片。鬼王被仙尊按在臺階上,不以為意的歪了歪頭。
江送雪眉痕蹙起,長睫微顫的拂了拂少年的臉,“燕深聽話,好么聽話。”
他聲音沙啞,冷清,卻似含著什么難以壓抑的情/欲和悲痛。
他一眨眼,眼前的紅衣與曾經那一身孤執的黑衣,模樣幾乎重疊,他分不清此刻到底是心魔在撩撥著他的理智,還是燕深在摧毀他的清醒。
【師兄】
【大師兄】
【江送雪!
一身黑衣的燕深,好似按住了他的肩,在他耳邊輕言惑語,心魔的目光望著臺階上的裴初,他告訴江送雪說:“將他占為己有!
江送雪指尖很冷,就像寒山上積年不化的風雪。可是這風雪觸及少年,好似輕而易舉的便被融化,化成纏綿的春水。銀灰色眼眸深深映著少年的臉,好似風雪里遺落的月光,凄清惆悵。
曾經,江送雪親眼看著燕深一步步走到無路回頭,走到魂飛魄散。如今他死而復生,江送雪失而復得,仙尊最大的心愿,不過是將他拉回正軌,護他一個平安順遂的人生。
然而
眼前的少年突然輕笑出聲,笑聲越來越清脆,也越來越諷刺,他的胸腔震顫,肩膀在抖,捂著肚子好像聽見了什么十足可笑的笑話。
“大師兄你真虛偽!
他伸出手指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花,順便撇開了江送雪帶著寒意的手掌。
他輕輕抬頭,目光不知是看向了天上明月,還是江送雪身邊那道旁人無法看見的虛影,他嘴角一扯,輕輕開合,“修道忘情的仙尊,原來也會生出心魔?”
“更沒想到師兄的心魔,竟會是我?”
第147章 回穿仙俠·二十六
江送雪的心魔是燕深,曾經的那一身黑衣風姿卓絕,被他深深藏在了心里?勺匝嗌钏篮笊窕旮矞,天地間再無處能尋他的身影,于是思念化作心魔。
江送雪從前不懂情,等到真正懂得時已然失去,于是因情生魔,相思入骨。
被裴初撇開的江送雪輕輕咳了一聲,氣血翻涌,喉頭哽動,唇色被染成殷紅。他向來顏如白雪,清冷自持,此刻那點紅在他身上顯得如此迥異突兀,好似是一片常年寡淡的冰雪,終究被上了顏色。
心魔是燕深的樣貌,形態與曾經的燕深別無二差,他緩緩走近,攀住了裴初的肩,月色下他的身影似虛似實,頭一次在裴初面前展現了自己的全貌。
這是一種很稀奇的體驗,裴初微微側頭,有些慵懶的打量著他。黑衣俊朗,豐神如玉,身穿執刑司的弟子服,與他曾經一模一樣的面容,性情卻是天差地別。
“找到你了。”
他嘴角一扯勾著笑,偏執的神色倒是與曾經的燕深極像。他旋身繞到裴初的身后,指尖劃過他的喉結與下頷,心魔的舉止比江送雪放浪得多,帶著毫不掩飾的露骨。
他本就誕生于江送雪心中對燕深的思念,思念到了極致便有了欲,越是壓抑欲望越深,他曾經無時無刻不在撩撥著江送雪的沉墮,妄想將仙尊取而代之。
而如今遇到燕深,他的執念反而更深。
唇畔親昵的擦過裴初的耳發,黑衣心魔在他耳邊呵氣清吟,“天地昭昭,以汝為鏡!
“我們合該融為一體的,不是嗎?”
他攬著裴初,不知道攬的是欲,是念,還是自己。這一幕在月色下甚是荒唐,可白衣仙尊一動不動,沉默的看著眼前的景色,往日里總是會刻意壓制心魔的仙尊,這一次像是選擇了縱容。
裴初轉回了頭,他一身紅衣似血,墨發在清風中微揚,他嘴角還噙著一抹諷刺的笑,伸手一拉,就將心魔拉到了身前。他輕輕捏起心魔的下巴,抬起他的臉仔仔細細的打量。
“原來在大師兄心里,我當是這副模樣”
他聲音里有些悵惘,又有些自嘲。
于曾經的燕深而言,江送雪是他心中一片凜傲高潔,從始至終都無法觸及的孤雪。他仰慕,渴望,憧憬,愛戴,偏執的想要得到的他憐惜和眷顧。
他曾因此嫉恨被江送雪選做師弟的樓相見,對當年登仙梯上被他拒絕的事情耿耿于懷。
江送雪維護樓相見,對燕深處處苛責管束,他想糾其心性,想將對方拉回正道,不想最終卻是將他越推越遠。燕深求不得,觸不及,于是他在秘境里設計樓相見,又誣陷江送雪落罪寒山,那片高潔孤雪被他親手拽進泥潭,困至囹圄。
可他后來和樓相見走了,燕深行事便也越來越偏激無所顧忌。在最后樓相見與江送雪聯手對付他時,燕深終至瘋魔,破釜沉舟的想要將兩人斬草除根。
可最終還是只有他自己死在了那場大火。
而如今,死而復生的燕深面對生了心魔的江送雪,只覺得世事如此可笑。
曾經的燕深對江送雪孺慕至深,到頭來死過一次才發現修道忘情的仙尊竟會因為自己,因情入魔。
只是錯過了的,終究是錯過了。
黑衣心魔望著裴初,勾唇笑著,好似曾經的朝陽峰弟子瓊枝玉樹,挽刀回首于山間的模樣。
“可惜與我并不相像!
裴初抬袖一揮,心魔被他從身上揮開,在回到江送雪身邊時,又如黑霧一般,輕輕消散。
江送雪斂了斂眸,他容色蒼白透明,唇角沾著一點血,月光鍍在他身上,留下一層寒冷的光暈,他再次開口時清澈的聲音顯出幾分暗啞,“無妨!
“只要你同我回去!
他輕輕抬眼,一只眼眸是銀色,一只眼眸卻染成了黑。他捲起手掌掩在唇畔輕咳,周圍銀霜遍染,他一只手置于階前期身而上,輕而易舉的將鬼王困于方寸之間。
仙尊的威嚴壓了下來,那身紅衣像是開在茫茫白雪中的唯一一棵朱艷寒梅。仙尊側頭吻了□□王的眼角,就好像寒涼的冰雪落入梅花。
他輕輕捧著少年的臉,又印上了他的唇,虔誠,珍惜,隱忍著自己的清醒。
血色點在了少年的唇角,江送雪克制著指尖的輕顫。
裴初面對江送雪的心魔,無疑是在面對仙尊心中對自己的情。這次回來,裴初知道,有些事情終究是和他從前所以為的不一樣的。
無論是樓相見,還是江送雪,而江送雪到底是要比樓相見更加克制隱忍,許多事情埋藏在心里,日積月累熬成了無藥可醫的心病。
燕深是他的病因,亦是他的藥引。
兩人的呼吸近在咫尺,裴初在江送雪的掌心中抬頭,他沒有躲,可也不見什么動情。他的眉眼冷冷淡淡,如同攏著星月沉入古井。
江送雪默然的將手移到少年腦后,繾綣的揉了揉他的發頂,“這一次,師兄護你!
這個動作是從前燕深不敢想的,這句話也是從前燕深不敢盼的。裴初側過頭,半響,從喉嚨里哼出一聲笑。
“可我不需要了”
他嗓音倦啞,似嘲非嘲,似悲非悲,“師兄我不需要了啊!
他驟然出手,握住江送雪的手腕將他反壓在地,漆黑的鬼影層層疊疊的纏了上來,繞住了仙尊肩膀和腰身,那身白衣逶迤在地。
裴初半膝蹲在江送雪的身前,一只手拽著他的手腕,一只手壓在仙尊的耳畔。江送雪抬眸間看見他垂落的發絲,紅衣如血,他逆著月光,一雙眼眸隱在陰影中讓人看不透里面的情緒。
少年嘴角還沾著江送雪的血,他毫不在意的抬手用指尖抹掉,蒼白的指尖上染著一點殷紅,裴初聲音冷漠:“江送雪,你以為我回來是為了什么?”
“茍且偷生,余情未了?”
“呵。”他微微掩眸,冷哼了一聲,挑起唇角笑得諷刺,“朝陽峰上的那場大火,我可是一直記得的!
“這天下蒼生,有諸多欠我的!
“我總要一點一點的討回來。”
“你說是嗎?”
“樓相見!
裴初抬頭,看著陰影里,一身黑衣緩緩而至,黑蓮契印帶來的疼痛,讓他輕輕捲了捲手指。
第148章 回穿仙俠·二十七
眼前的場面瞧著不足以算得上清白,樓相見走過來的時候,紅衣鬼王單膝按在仙尊的身上,漆黑的鬼影層層疊疊的纏繞著那身白衣,從肩膀,腰身到手腕。
向來清冷禁欲,白璧無瑕的仙尊被狼狽糾纏,在這片夜色中顯出一片旖旎浪蕩的風情。又或者,仙尊方才忍不住動情的那一吻,本就是曖昧的。
魔尊身量高,明亮的月色更是將他的影子拉的纖細長挑。他從竹林里緩緩現身,手掌落在腰間的刀柄上,望著面前的兩人笑意慵沉,語氣緩慢:“不知大師兄和本尊的道侶,是想要做些什么?”
過去的燕深對江送雪情深意重,縱使真的余情未了,也不算稀奇。更何況大師兄對燕深亦是有情,樓相見也知道自己在燕深心里的地位,或許從來沒有比得過江送雪。
可那又如何?
他側著身子倚在欄桿上,目光一掃打量著此刻臺階上的二人,這副場景莫名有種像是被捉奸的既視感,裴初抬了抬眼,黑蓮契印灼燒著胸口,狠戾得似乎要燙傷他的神魂。
樓相見衣襟下那朵黑蓮同樣若隱若現,生長在那條刀疤上,神魂勾連,是為道侶,恨與愛都鐫刻在了心頭。
曾經因為江送雪,燕深一而再,再而三的與樓相見爭鋒相對。后來不止是因為江送雪,成了魔尊的樓相見也時時刻刻想著向燕深復仇。
竹影深深,月光浮動。
三人之間糾葛的業債,即使是到這一世,也不算理清。裴初偏過頭,輕輕一笑慢悠悠的松開了手。如同六百年前一樣,燕深始終一意孤行,不肯回頭。
江送雪聽著裴初的話,眼眸微斂,呼吸沉重,他手腕一轉,纏繞在身上的黑影被冰雪寒氣逼散。只是厲鬼兇猛,尋常人早該被這些惡鬼吸食吞噬,化為枯骨,即使是江送雪也避不可免的在肌膚上被烙下黑痕。
地上散落著酒杯,被打翻的酒瓶翻滾在臺階上,剩下的酒液一點一點的從瓶口滴落。樓相見腳輾著酒瓶將它扶正,手掌按著刀,眉目輕抬的看了一眼裴初,“你我之間的合歡酒還沒喝,怎得跑來和師兄飲酒?”
他聲音淡淡,稍稍起身,手一揮便揮干了裴初袍角被洇濕的酒漬。他好像沒看見江送雪冷沉的面色和明顯不對勁的雙眸,手掌松開刀柄,握住了裴初的手腕。
刀是舊刀,人是舊人。
裴初被樓相見拽到身邊,干脆掀起衣袍倚在憑欄上坐了下來。他聽著樓相見的話有些好笑,手肘落在膝蓋上,少年掌根撐著下巴的側頭看他。
他的下頷線并不算柔和,明艷到有些鋒銳,他的胸腔震了震,說不清是嘲笑還是感嘆的開了口,“我從前總以為你恨不得讓我死。”
他從走廊邊折下一根蘭草,含在嘴里嚼了嚼,嚼出點清香和苦澀,他瞇了瞇眼,聲音有些嗤笑:“哪成想,魔尊竟然是個癡情人。”
這話說來委實有些可笑,不管是在世人眼里,還是他們自己眼中,燕深與樓相見無疑是一對死敵。從年少師門時的針尖對麥芒,到后來大戰的不死不休,他們彼此憎恨,好幾次都是險象環生。
卻不想樓相見一直都喜歡著燕深,哪怕當年恩怨再深,心中再恨,樓相見都知道在每次出鞘即斬的交鋒里,燕深始終是他藏在心里,無法忘卻,無法避免的一抹紅塵。
“那你呢?”
魔尊有著一副金相玉質的長相,眉如翠宇,腰若束素,嘴角有一顆不起眼的小痣,笑起來好似謙謙君子。
只是他額心的天魔印和幽深暗紅的眼眸,無不在彰顯著他并不是表面那樣溫雋無害,相反的,十足的霸道狠戾。
他低垂著眉眼,笑問著如今的鬼王,“當初幽魔淵下,又為何救我?”
從前的樓相見,又何嘗不是以為燕深從始至終都是想將自己置之死地的。
幽魔淵上的那一刀太過猙獰無情,樓相見恨了這么久,到頭來卻發現,他能在幽魔淵里有驚無險的活下來,也不過有他在自己身后,那一程默默無聲的保駕護航。
裴初頓了頓,漫不經心的吐出了嘴里的蘭草,沒人能保證劇情的每一步都能走得毫無偏差。
就像江送雪失明,就像裴初當年將樓相見親手斬落幽魔淵。那時不知是他出手太狠,還是樓相見確實心如死灰,他重傷瀕死昏迷之際險些真的命喪黃泉。
千鈞一發的時候,裴初到底是跳下了幽魔淵護住他平安無事的醒來。
少年掩了掩眸,他今晚喝了酒,多多少少帶著點醉意,眼睫開合間斂著朦朧的水光,嘴角的弧度卻顯得無趣又漠然,“大抵那時我還是不夠心狠!
樓相見指尖動了動,這個回答無疑是不能讓人滿意的,可樓相見也并不在乎。他早就習慣了彼此間的爭鋒相對,也從不指望自己在燕深心里能占據多重的地位。
他們從來都是在廝殺與血腥中了解彼此,敬重彼此,惺惺相惜,水乳交融。
他唇角微揚嘆了一口氣,修長手指抬起少年的下巴,摩挲著他的喉結。月光如瀉,只照亮著鬼王的袍角,走廊上裴初倚著欄桿,半身匿在樓相見的陰影里。
不同于江送雪的后知后覺,一朝反噬,畫地成牢。
樓相見在過去六百年漫長的時光里,不會刻意去回想燕深曾經的模樣。他在他的記憶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一身黑衣,淺淡虛渺,卻又揮之不去。
也只有拿著這把鳴雁刀的時候,才能多少轉移一點他的注意力,讓他不會去沉湎于那段仇恨痛苦而又過于荒唐的過往。
“所以啊,燕深”
黑衣魔尊手掌摩挲著少年的臉頰,別開他的黑發,閑散的眉目里藏著溫柔與偏執,笑音低沉,鄭重緩慢——
“和你結為道侶,才是我對你最狠的報復!
縱今生漫長,前途道遠,踏遍碧落黃泉,也要與君死生與共,糾纏不休。
天地間忽而變成一片銀裝素裹,一身白衣的仙尊輕咳兩聲,凜若冰霜的抬了抬頭。
他心魔執念已深,一只眼眸黑沉得不透光,可依舊還在克制著保持著自己的清醒,他握著手中的劍挽在身側,聲音輕緩而又不容拒絕的開了口。
“燕深與我,會回寒山!
樓相見偏了偏頭,剛才的劍鋒擦著他的手腕將他逼開,讓他不得已退離了鬼王身邊。黑衣魔尊瞇了瞇眼,語意輕嘲,“怎么,大師兄是想橫刀奪愛?”
黑蓮契印已結,江送雪終究是晚了一步,再想插足,已是名不正,亦言不順。
“非自愿而結的魂契,如何能稱作道侶?”江送雪清冷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眉若冷霜,寸步不讓。
寒意侵襲著月色,池水寧謐,晚風料峭,頭頂的明月在無聲凝視,從前世到今生依舊糾葛在三人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和業債。
裴初低低的笑了兩聲,笑得很清,很脆,他靠在欄桿上,用掌根揉了揉眼角,淚花再次濕潤了他眼眶。他腳下踩著寒霜,身畔站著黑衣,目光從江送雪,掃到樓相見。
半響,他慢慢的站起身,他一身紅衣清艷窈窕,立在天地之間,俯仰是黑夜,遍地是銀霜,而那襲紅衣恰似人間旖旎的一個驚鴻客。
漆黑的鬼影從他身上漫了出來,飄飄散散的前往了各地宗門,與魔界,衣袖蹁躚,墨發飛舞,他回頭看著兩人輕聲笑道,“我說過了啊”
“我回來是討債的。”
當年朝陽峰那場大火,燕深被逼死,那時候沒人知道燕深在幽魔淵里護過樓相見,也沒人知道,他為江送雪默不作聲尋了五十年的含光草。
樓相見曾說要讓燕深欠他的一點一點的還回來,可實際上裴初早已不欠兩人什么了。從前恩怨,于燕深而言,是往日云煙,也是情斷義絕。
可樓相見說的也沒錯,這世間有諸多欠他,他總要一點一點討回來。
*
“說到底,當年燕深死的確實是虧!
安槐早已醒來,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有些無聊的和小道士講起來當年仙魔大戰的事情。他似乎并沒有做什么好夢,等看到外面鋪天蓋地的鬼影之時,心情才有了稍稍的好轉。
燕黎就坐在他旁邊,兩人不知聊了多久,笑瞇瞇跑過來的少年,這會兒有些沉默的看著這一幕恐怖離奇的景象。
燕黎心思細膩,善于觀察,看待問題的角度,與常人相比總是有些離經叛道,就像之前和莫驚春同游,哪怕他兇名在外,可燕黎也能察覺到這背后,少年令人向往的溫柔。
這樣的人灑脫磊落,或許危險亦又原則。如此,他又怎會是傳說中那般的窮兇極惡,他若真這般惡,又何至于讓這么多人念念不忘。
當年仙魔大戰,燕深看似行事偏激,算計了整個修真界,一意孤行的與世間為敵。然實際上,若沒有燕深鏟除了魔界大半的上古邪魔,又如何奠定這修真界六百年的和平安寧。
他在仙魔大戰里,有過亦有功,是真正的有所作為,可是這世間卻偏偏總有許多人,想要逼死他。
第149章 回穿仙俠·二十八
安槐向來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在惡鬼遮天蔽日,天地間陷入極夜的時候,便已經知道燕深做好了選擇。
他心中輕輕一笑,長袖輕甩,隔著院落,枝繁葉茂的槐樹如同一把高擎廣闊的綠傘迎風而長,窗影燈深,磷火青青,百鬼夜行,魂聲喑喑。
裴初抬頭一望,暗夜中他紅衣似血,覆手間怨鬼滋生,冤魂如海。不過片刻,從酒館彌漫到整個仙城,陰氣森森,猶如一座冥界鬼城。
鬼王降生,于天下蒼生而言本就是一場浩劫,更何況,如今鬼王還是六百年前的燕深。
他身上背著十萬惡鬼,如同十萬陰兵,在純陰體質的蘊養下,不斷滋生壯大。然萬鬼附身,于鬼王本身而言,亦是一種侵蝕和隱患。
之前在寒山,江送雪想要為裴初封印身上的鬼氣,即使他也知道這不過治標不治本。江送雪做不到看著鬼王為禍蒼生,也做不到看著燕深孤執決絕,再次墜入深淵。
他手掌開合握緊手中的劍,于一片鬼魅縱橫中,一身白衣勝雪,俊秀的臉龐盡是清冷,略帶一些憔悴,整個人猶如高高在上的皎月,令人不由自主的產生一絲敬畏。
“燕深,莫要執迷不悟!
他眉眼間若淡然沉淀,又似藏著一點悲哀,猶如從前總是站在燕深面前的那位大師兄,威嚴,勸誡,冷漠的話語背后流露的卻是愛護和挽留。
燕深從前并不知道,如今知道了,也要不起。他撇過頭,無所謂的一哂,正好對上樓相見那雙陰晴不定的眼眸。
那雙眼眸眸光瀲瀲幽光沉浮,過于沉重的情愫淌淌流轉于眸底,繁復細微,難窺毫發。裴初的指尖好似被燙到般捲了捲,卻又不動聲色的斂進袖中。
“向來緣淺,奈何情深!
一身青衣的槐妖不知什么時候坐在樹干上,他低頭打量著后院中的三人,好似一個旁觀者點評劇中人,嘴里說著風涼話,卻偏偏一針見血。
樓相見微微蹙眉,神情不太友善看向樹上的槐妖,他嘴角扯出一個笑,語氣低沉凜然,“妖王既然一向明哲保身,話還是少些的好!
青衣槐妖從一開始便不懷好意,無論是先前托盤而出的真相,還是現在冷嘲熱諷的看熱鬧,他的把戲甚至拙劣到不太將樓相見和江送雪放在眼里。
樓相見和江送雪是過去的舊人,就如同曾經落了半生的雨和雪。得而復失,失而復得,燕深始終的選擇站在兩人的對立面,魔尊和仙尊好似依舊沒有走出過去的悲哀。
周圍百里的草木觸鬼即枯,唯有那棵槐樹在這片陰煞鬼氣中生長得越發根深葉茂,郁郁芊芊。
鬼槐相生,坐在樹上的青衣槐妖不以為意的笑了笑,不知在笑他們的作繭自縛,還是在笑他們的當局者迷。他目光下落,與樹下那身散漫的紅衣相視而望,就如同看著很多年前站在樹底下的黑衣刀客,一壺酒,兩片槐葉,以此結緣。
樹影翠微,紅衣輕頹。
裴初今夜留在酒館擺了一壺酒,本也就是在等著樓相見和江送雪的到來。安槐向來笑話燕深蠢,無欲無求偏至瘋魔,當年死的那般憋屈,如今若是還放不下,那才是真正的執迷不悟。
所幸這人從不是那般的無可救藥。
這座酒館的經營者是當年朝陽峰的舊人,在這里守了六百年,平日里默默無聞,但若說沒留下什么基業是不可能的。哪怕當年變故,那人真的離開了很久很久,也還是有人會守著一些東西,不愿遺忘,時刻等候,一直銘記。
仙城變成了鬼城,這座酒館成了風波臺。
而在鬼氣從這里漫出去的那一刻,整個修真界便也注定沸騰無眠,樓相見和江送雪手指動了動,幾乎同時收到了魔界和宗門遇襲的消息。
裴初偏過頭,似乎也有了感應,目光掃過不遠處的仙尊和魔尊,輕聲笑道,“你們總不會以為,我被帶到幽魔淵和九華仙宗的時候,什么也做不了吧?”
他嘆了一口氣,稍稍抬了抬手掌,蒼白的掌間是流動的鮮血,惡鬼撲食后眨眼間怨氣暴漲。這副場景凄艷又詭譎,少年靜靜的站在樹下,微微勾著唇角,一雙眼眸懶懶散散纏著倦意。
“烈焰焚身的感覺其實很痛,魂飛魄散的撕裂感也并不好受!彼麩o起無波的述說起來,語氣平淡的好似在闡述別人的故事,連帶著表情都是習以為常。
可緊接著他又笑了起來,笑得很輕,很溫柔,手掌一翻,垂袖間血煞彌漫,墜落的血珠在落地前便被怨鬼爭先恐后的分食殆盡,漆黑的鬼影逐漸的凝成猙獰恐怖的實體。
“我本不想恨,但沒理由不恨。”他的嗓音即啞又倦,眼眸輕抬,幽沉的光線透過眼睫照進他的眼里,于是更看不清他的眼底真實的情緒。
在幽魔淵和九華仙宗的時候,裴初順手留下了記號,于是現在并不需要怎么費力,他身上的鬼魂連帶著這世間諸多惡鬼都聽從鬼王的命令開始圍攻魔界和九華仙宗。
“棄我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他并指如劍,輕輕一斬,強大的氣流攜裹著那幾只厲鬼猛然攻向江送雪和樓相見。
九華仙宗和幽魔淵是仙尊和魔尊的大本營,也是和燕深結怨最深的兩個地方,卻偏也是魔尊和仙尊最想帶他回去藏起來的地方。
過往的一切猶如一條無法跨越的亙古長河,有一人再次歸來,卻似乎飄零了很久,久到他們無論如何伸手,都好似無法觸及。
陰風呼嚎,將幾人的衣袍掀起又落下,厲鬼呼吸間襲至眼前,每一只都帶著強大的怨念,沒人知道這些怨念是來自厲鬼,還是鬼王的內心。
就好像當年燕深身死之時,沒人知道他到底懷揣著怎樣的意念,又是如何從那魂飛魄散的烈焰中活下來的。
可正是因為害怕再次失去,魔尊和仙尊才更不敢放手。
安槐看遍世間癡情愛恨,對于裴初做出的選擇卻是樂見其成,青色的衣袖從樹上垂落,槐妖長眸微瞇,指尖一點,翠葉如刀,渾水摸魚的助起了陣。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一片黑夜里,裴初揣著衣袖低吟淺唱,轉瞬間鬼影森羅,陰氣更甚。了解燕深便知道,他向來是個謀而后動的性子。今夜將樓相見和江送雪調虎離山引到酒館,發動襲擊圍攻幽魔淵和九華仙宗,便也預示著他要與修真界做個了斷。
樓相見和江送雪在這里將他帶不走,而仙尊和魔尊自然并不是那么好對付,可若執意在這里耗費時間,后門失火,只會留下更大的亂子。
一朝權衡,便是裴初做出的割舍和決裂,哪怕他心里明明知道,仙尊和魔尊對他藏了六百年的情意,卻已是為時晚矣。
在這其中,還有一個小家伙的身份卻是頗為尷尬。
裴初倚在樹邊,雙手揣袖,微微側頭對著那個鬼鬼祟祟湊近后院的灰衣道袍的身影笑了一聲,“小道士,是走是留,你可要想清楚了!
燕黎是個燕家后人,也是九華仙宗的正道弟子,這院中四人,魔尊和仙尊是他的師叔師伯,而那個注定舉世為敵的人,是他名正言順的老祖宗。
他本是這個世界的主角,不該置于這片混沌的黑暗,可他眨了眨眼睛,彎著眼眸笑瞇瞇與那身紅衣對視。少年頭戴蓮花冠,袍角畫著墨梅,霽月清風,昳麗俊秀,可他腳下一跨,從初逢至今,始終一次次在選擇與他靠近。
“老祖宗同我一家人,你在哪里,燕黎在哪里。”同樣的體質,相承的血脈,一樣的反骨。
縱使舉世皆敵,少年也愿意跟隨于他。
只是他一句‘一家人’,暗戳戳的將自己和其他人區別開來。嘴里喊著老祖宗,恰似一個小輩,舉止間卻頗無顧忌。
眼看著他要去拽裴初衣袖,早在之前小鎮山郊上就與他有過對峙的樓相見,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冷笑。他從來看不慣燕深對于別人的護佑,更何況,眼下這個局面多少和小道士出其不意在九華仙宗,將燕深劫走脫不了干系。
他心中因為裴初的算計選擇有些氣郁,聽見小道士的話,實在沒人忍不住在厲鬼糾纏中,分出一點神,指尖微彈射出一道魔氣。
燕黎金丹修為,進退有度,實戰和天賦都不差,也有膽子和魔尊正面剛,魔尊的暗算他不是躲不過,可他卻沒有躲,在臨近裴初身邊的時候他被擊中膝蓋,結結實實的摔在了裴初懷里。
紅衣接住灰袍,裴初輕輕皺了皺眉頭,小道士在他臂彎里抬起臉,倒也不見什么委屈,只是因為疼痛眼睫微顫,眼尾發紅,嘴角卻還勾著笑,找補道:“老祖宗別怪魔尊,是我不小心摔的。”
裴初:
樓相見:?
小兔崽子!
第150章 回穿仙俠·二十九
鬼王誕生在修真界已經不算是秘密,可那一夜鬼城生起,緊接著便是幽魔淵和九華仙宗遇襲的消息,到底使人感到了不同尋常。
世上從來沒有不透風的墻,從那日山郊魔尊與鬼王大打出手,到后來仙尊走出寒山,本就已經被人眾猜紛紜的真相,如今,不過被裴初親手揭開了謎底。
是揭秘,也是宣戰。
無論是燕深,還是莫驚春,本就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憎恨?杀绕鹉@春,眾人對燕深的忌憚無疑更深,六百年前他僅憑一己謀劃便在仙魔大戰中算計了整個修真界。
而現今,那個原以為身死魂滅,永不入輪回的人,竟然死而復生成了鬼王,一時之間,修真界沒有人相信燕深不是回來復仇的。
這個問題,尤其是在樓相見和江送雪,最后被逼的不得不轉身回到魔界與各宗仙門救難時,已經得到了答案。
可真要說起來
“你好像有些操之過急!
軟榻上,青衣槐妖沒骨頭似的倚在案幾上,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捻著酒杯,似笑非笑的看著窗梁邊的那身紅衣,他頗為玩味的用指尖碾著杯口轉了一圈。
一夜之間與世為敵,貿然而然的選擇開戰,這對向來深謀遠慮,步步為營的朝陽峰峰主來說,未免不太像他的作風。
裴初坐在窗梁邊上,倒了一杯酒,垂下眼瞼輕輕抿了一口,外面是陰風呼嚎,惡鬼遍野,整個城鎮都籠罩在一片幽冥之中,不見日出。
他一身紅衣,袍角輕垂,手指漫不經心的敲打著膝蓋,似是在給這凄厲的魂喑伴奏。杯中的酒液漾出漪紋,倒映著他輕闔起來的眼眸。
“或許吧!
室內放置著琉璃盞,清光皎潔,如曦似玉的照亮著這片混沌的黑暗,他稍稍偏過頭,望著青衣槐妖輕聲笑道,“可你說過,你會幫我的,不是嗎?”
妖王違誓出界,天下攻擊,從現身的那一刻起,安槐已經與鬼王站在一邊。他本就是個隨性所欲的性子,不在乎立場,也不在意正邪。
只期有一人飲酒做伴,縱使天下不容又有何妨?
安槐聞言唇角微勾,為他的回答笑了笑,槐妖的聲音涼薄而低柔,帶著一種淡雅的寧靜,像是引人沉醉的春風,他的話題卻是忽而一轉——
“喝了浮光以后,我做了一個夢!
‘浮光’是修真界難得一見的靈酒,百年出得一釀,若是喝醉便能做得一場光怪陸離的好夢,傳聞有幸者甚至能從夢中尋得大道。
可聽安槐的語氣,他并不像做了一個美夢,也沒能從夢里尋得什么大道。
“夢里也有一個莫驚春。”
“可惜,他不是你!
槐妖放下酒杯,從桌案上直起身子,一身青袍松松垮垮的落在塌上,頎身如玉,鳳眼微瞇,有些散漫的打量起琉璃燈下,紅衣鬼王那張艷麗奪目的面容。
夢里,在人世間輾轉浪跡了數百年的谷風結識了燕黎,木訥寡言的書生跟在了小道士的身邊,而莫驚春同樣因為純陰之體被煉化成了鬼王。
少年暴戾,沖動,因為被辜負被陷害,而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怨恨,歇斯底里的縱容惡鬼禍亂蒼生,實際卻是在自取滅亡。
可夢里的安槐沒有找到那個孤魂,他通過谷風的眼睛看著那個憤世嫉俗,陰狠嗜血的鬼王涂炭人間,卻依舊只是孤身一人的等在妖界,等著那壺永遠都不會被帶來的酒。
夢里不見江送雪和樓相見,兩人一個困于寒山,一個蹤跡難尋。在莫驚春一次次因為忌恨陷害燕黎墮入黑暗的時候,只有谷風陪在燕黎身邊。
或許他只有在這個后人身上,才能看到些曾經屬于燕深的影子,而這個影子,最終成了流浪數百年后,谷風的終點和歸宿。
“你說這個夢”
“是不是很奇怪?”
既奇怪,又可悲。
青衣槐妖笑意低醇清緩,眼眸里映著那人的臉,隔著燈光似一層薄紗。裴初默不作聲仰著咽喉將酒水飲盡,喉結輕巧的滾動著,他眼睫微掀,眸色幽邃,卻點了點頭。
“是啊,很奇怪!
他回答的輕描淡寫,可垂落的手掌卻不由自主的捏緊了酒杯,安槐并沒有錯過這人眼中,那抹轉瞬即逝恰似自嘲又似惘然的神色,但緊接著他又困倦的打了一個呵欠。
外面是漆黑的鬼影和濃霧,室內的燈光寂冷又朦朧,紅衣鬼王的衣袖宛若流動的血光,他捻著酒杯泰然自若,長腿一跨,落下了窗梁。
“看來夢與現實,總是相反的!
他輕輕說著,不以為意,可事實上這世界沒有人比裴初更清楚安槐的夢境,那本是這次劇情原本該有的走向。
可裴初也發現了,這次任務的劇情其實正是他上次任務結束離開以后,才衍生出來的。
在他上次任務的原劇情里,燕家原本的結局是遭受到燕深連累,被株連夷族,燕家為虎作倀,自食惡果,江送雪和樓相見在一起后,自然也不會對燕家出手相助。
原本的燕深,從未結識安槐,便也不會有那一截枯枝化作的谷風,遍尋世間,浪跡天涯只為尋找一個故人。
裴初在這個世界走下的痕跡勾連成因果,使這個世界的劇情有了后續,如今兜兜轉轉卻又是裴初回來成為了這次的反派莫驚春。
很難說,這到底是劇情的安排,還是命運的枷鎖。
裴初垂著眼睫掩下眸里的倦懶,走到桌案前放落酒杯,正想告訴安槐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太平,讓他回去養精蓄銳。
卻見塌上的槐妖忽然起身湊到了眼前,兩人彼此的眼眸里都倒映著對方的容顏,鬼王漆黑的眼眸深若幽潭,看不見底,青衣槐妖落在里面,越想一探究竟,越有一種沉水的窒息感。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伸手繞過裴初腦后,解下他用來纏住發尾的紅綢。黑發如瀑,在燈下散落,又被窗外的陰風吹起,裴初眼眸微側,不知他要做什么,轉過身子正準備讓開,卻又見他扯下自己挽在頭上的木枝。
兩人的發絲沒了束縛,被風糾纏在了一起,掃在脖頸與臉頰上的感覺有些微癢。裴初的步子頓了一下,又被安槐挽住了發,槐妖身上帶著木香與花香,混著鬼王身上的酒香與淡淡的血腥味,就好像鮮血淌過樹干,槐花墜入酒碗。
不是菩提與觀音,而是魑魅與魍魎。
“我見眾生皆草木,唯有見你是青山!
耳畔的氣息有些溫熱,聲線低沉悅耳帶著魅惑,語調緩慢而又悠揚,安槐手里的木枝簡陋,好似樹上隨手折下的一根枯枝,可他卻用它纏住了少年的發。
夢里結局讓人悲哀,可夢終究只是夢,夢里的世界也確實與如今的現實相反,至少此刻站在鬼王身邊的槐妖,愿同他舉世為敵,也愿與他白云載酒。
他一生寂寥涼薄,也只有和這人共飲的歲月,花開最美。
裴初抬起手,按著安槐的手腕一點點的落下,他喉頭有些哽動,好半響才發出聲音,“時候不早了,早些休息!
發帶纏住發尾的時候,他的面容還帶著幾分柔和,如今發絲簪起,露出他的側臉,明眸善睞艷無雙,棱角中卻若有若無的透著點冷厲,眼睫如羽,密不透風的遮掩住眼底的情緒。
安槐揚起唇角輕笑一聲,收回手又將裴初發帶繞到了自己手腕上,“無妨,我再等一等。”
等到風波定,恩怨散,長行的孤魂與槐樹再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