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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回穿仙俠·十

    天空倏的落下一場暴雨,大雨如注澆得人難以喘息。

    裴初胸口殷紅的鮮血不斷順著刀鞘汨出,與地上殘落的花瓣一起,凄清又絕艷。

    燕黎手上的黃符已經(jīng)用完,他摩挲著手指,只能握緊了手中的靈劍,一旁的青驢蜷縮著身子已經(jīng)生不出逃跑的心。

    事情的急轉(zhuǎn)而下砸得人分不清狀況,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魔族,成了今晚最大的威脅。

    小道士壓著眉頭,還是露出了一個笑:“前輩,得饒人處且饒人,放過我這朋友一命可好?”

    樓相見不以為意的抬頭看了他一眼,對小家伙嘴里‘朋友’兩個字嗤之以鼻。先前的幾張黃符確實用得不錯,但這會兒魔尊沒有想找他算賬的心思。

    他轉(zhuǎn)著手里的刀柄,漫不經(jīng)心的又將它重新收進(jìn)刀鞘,然后將那貫穿鬼王胸口的武器再次拔了出來。鮮血飛濺而出,墜在魔尊的臉上。

    這血液卻是比這場夜雨還要冰涼,魔尊俯下身,輕輕伸手擦過那人嘴角的血跡,然后不容拒絕的將人攬在了懷里,他在黑夜里抓住了這支殘破的艷梅,準(zhǔn)備將他禁在幽潭里養(yǎng)起來。

    裴初的黑發(fā)被雨水澆濕,貼在他瓷玉般蒼白的臉上,眼睫微垂著,眸光輕轉(zhuǎn)看了小道士一眼。

    樓相見的神色突然就冷了下來,他有些不悅伸手的遮住了燕深的眼睛,正打算將人帶走,一旁的小道士又不怕死的攔了過來。

    慣常嬉笑無畏的神色被他收起,燕黎的嘴角的弧度輕抿著,手上握著劍,在絕對實力的壓制下,努力克制著指尖的顫抖。

    他喘了一口氣,隔著大雨,看著樓相見懷里的那身紅衣,“還請前輩將驚春留下。”

    “呵。”

    樓相見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冷笑,面對著這個一無所知,叫著驚春這個名字的小道士,魔尊神色玩味,語氣卻是寒冷至極,“本座便是不留,你又能如何?”

    他輕輕抬手,一道毫不留情的殺意,便向著這個不知死活的小道士碾壓而去。裴初袖下的指尖微動,森森鬼氣驟然而起,怨魂厲鬼凝成巨大的實體,咆哮的攀咬住魔尊的身軀。

    樓相見的手一頓,任由惡鬼的尖牙利爪穿透自己的肩胛手臂,也沒有將懷里的人放開絲毫。他渾身都籠罩在漆黑的鬼影中,而鬼王卻被他禁錮在懷里。

    樓相見輕輕側(cè)頭躲過避開殺機(jī)后,燕黎突襲過來的靈劍。振袖一揮,那個不自量力的灰衣身影便如斷線的風(fēng)箏般被他打了出去。

    就像一個破碎的布偶娃娃,燕黎毫無反抗之力的被砸進(jìn)了泥坑。他太弱了,在站在一界頂端的實力面前,猶如一只面對巨象的螻蟻。

    燕黎口鼻流血,顱內(nèi)充斥著激烈的耳鳴,在這風(fēng)瀟雨晦的夜里,他抬起模糊不清的視線,去看向那身與魔尊的對峙的紅衣。

    “你想護(hù)住他?”

    他隱約能聽見樓相見輕慢的詢問,他不知道那是在問誰,但燕黎知道,自己是想護(hù)住少年的。

    他說了,他會保護(hù)好他。

    樓相見毫不意外的得到了燕深的回答,即使這個回答只是對方極其不顯眼的勾了勾嘴角,但對燕深了解至深的樓相見還是看出了他的冷漠自私與置若罔聞。

    他并不在乎那個小道士的性命,他的反擊只是想讓自己放手讓他逃脫而已,這人所有的打算從來只會在乎自己。

    樓相見反手抽出刀刃劈散了咬在他身上的怨魂,他沒有再看泥坑里的燕黎一眼。沒什么同情或憐憫,樓相見對世間毫不自知被利用的蠢人總是嗤之以鼻。

    只是他剛邁出一步,一道熟悉的劍意卻乍然阻住了他,猶如朔風(fēng)帶雪,明月藏鋒,森寒拙樸的劍意讓樓相見心神一凜,轉(zhuǎn)身橫刀。

    燕黎捏碎了那塊腰間的玉玨,來自仙尊的傾力一劍,霎然間使周圍數(shù)里化作冰川。樓相見臉色難看,被這一劍相撞猛地倒退了幾米,才一刀斬斷了寒芒。

    “大師兄”

    樓相見低聲喃語,感受到了裴初在劍意出現(xiàn)時一瞬間的僵硬,他看著懷里人似乎無動于衷,卻忍不住輕蹙著的眉宇突然就笑了。

    是啊就如同很多年以前,這人只有在江送雪面前才會忍不住露出局促。那是他們的大師兄,是燕深仰慕至深,卻不可碰觸的凜傲白雪。

    是燕深恨他,妒他產(chǎn)生的鴻溝。

    銀霜遍地,暴雨淋漓,陳年往事引人發(fā)笑,樓相見手中的力道漸緊,勒得裴初有些喘不過氣,兩人身上都有彼此出手狠辣留下的傷。

    血腥味相互糾纏著,就如兩只互相嘶咬,誰也不肯認(rèn)輸放手,只能用利爪嵌進(jìn)對方身體來相擁的野獸。

    裴初本來還在意外這次任務(wù)的主角受與他之前任務(wù)師門之間的關(guān)系,這會兒又被樓相見的笑聲弄得有些發(fā)毛。

    他有心想逃卻因為胸口的重傷,與神魂的反噬有些疲憊。樓相見也不想再浪費時間,多生枝節(jié),他看了一眼坑底狼狽的小道士。

    燕黎沒想到來自正道魁首的一擊竟然也沒將眼前的魔族打倒,心里震驚對方身份之余也有些絕望。

    他迅速的看了一眼樓相見懷里的少年,那身艷麗的紅衣比他見到的任何時候都要萎靡頹廢,連帶著腰間的酒葫蘆都濺著點點血斑。

    小道士心里猝不及防的有些疼痛和惶恐,他曾經(jīng)總是在猜想在沒遇到自己之前,和他一樣身為純陰之體卻沒有任何庇護(hù)的少年到底經(jīng)受過怎樣的苦楚,他不愿意讓那些痛苦折磨再讓他承受一遍。

    燕黎跌跌撞撞的從泥坑里爬起來,腦子已經(jīng)有些混沌,模糊的視線里只能看見那抹海棠花一般旖艷的鮮紅,他突然感到額間又有點涼。

    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便感到身上一寒,下山前師尊為他設(shè)下的禁制突然被打破,濃郁的陰氣從他身體里泄了出來。

    樓相見將手中舉起的刀又收了回去,看著眼前這個禁制被破,被鬼王吸食滋補(bǔ)的小道士,饒有興趣的微微笑道,“又是一個純陰之體?”

    一只漆黑的鬼手按在小道士的額頭,裴初垂著眼眸看了燕黎一眼,那一眼深若古井,倦懶無波。

    燕黎最后的意識里,只能聽見少年熟悉的嗓音沙啞的輕笑道:“我可告訴過你我不是一個好人啊。”

    *

    深夜山雨重,風(fēng)打枝葉落下一片殘花凋零。燕黎被青驢舔著臉醒來,二毛瑟縮的伏在他的身邊。

    身體的虛寒和被車攆一般的疼痛,讓他大腦有些遲鈍,再次眨眼時,視線里的驢臉變成了一個木訥的書生。

    燕黎:“”

    燕黎:“二毛你什么時候化形了?”

    書生嘴角沒動,可他分明聽見了熟悉的驢叫,燕黎扯了扯嘴角想笑,眼淚卻先流了出來。小道士好似毫無所覺,還是用他一貫的玩笑語氣開口道:“二毛,你化形了怎么還不會說人話。”

    直到青驢在他身側(cè)啃了他手指一口,他才后知后覺的反應(yīng)過來,眼前的藍(lán)衣書生并非青驢化形。

    他垂下視線,不知是難過還是遺憾的摸了一把二毛的驢臉,青驢安慰的舔了舔他的掌心。

    藍(lán)衣書生這個時候才開始說話,他語調(diào)平仄沒有起伏,一板一眼顯得十分怪異平淡,“你見過他了。”

    燕黎的手一頓,他微微抬頭看著這個格格不入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對方身上沒有任何靈力的波動,看上去好似就是個沒有修為的普通凡人。

    然而普通凡人又怎么能夠出現(xiàn)在這么個鬼氣濃郁又肆虐著魔氣的戰(zhàn)場。燕黎慢慢從地上坐起身,用衣袖抹過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什么流下的濕痕。

    他臉上又帶起了笑,嬉笑無狀眸色卻很深,笑瞇瞇的問向書生,“你說的是誰?”

    書生頓了一下,不知是在思考還是在回憶,他背上背著的書簍被他取下來放在了手邊,里面零零落落的放著好幾個酒壇,他的手按在上面,良久才緩慢的眨了一下眼睛。

    “一個酒鬼?”

    確實是一個鬼的,還是一個鬼王,一個本以為魂飛魄散再不復(fù)生,卻又突然重現(xiàn)人間的惡鬼。

    此刻山丘上依舊匯聚著不少修士,因為一場突如其來又莫明其妙的魔尊與鬼王的戰(zhàn)斗波及,保持清醒的人不多,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無的掃向了海棠樹下的青驢小道士。

    藏著點貪婪與探究的窺視讓人如芒在背,燕黎身上的禁制被破,所有人都意識到這世間還有第二個純陰之體。

    只是先前燕黎捏碎玉玨,讓人意識到這個小道士師出那位仙尊坐鎮(zhèn)的九華仙宗,這會兒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當(dāng)然,鬼王出世的消息比起世間又多了一個純陰之體更能引起修真界的浩蕩。只是與在場這些年輕的,沒有經(jīng)歷過六百年那場仙魔大戰(zhàn)的修士相比。

    一直在一旁調(diào)息不語的化神期修士,更能明白那位魔尊出現(xiàn)時,嘴里呢喃的那個名字意味著什么。

    燕深——

    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場劫難。

    第132章 回穿仙俠·十一

    幽魔谷深處,樓相見的魔宮,一身紅衣如血的少年被粗重的鐵鏈?zhǔn)`著手腳,頹廢的被禁錮在魔宮內(nèi)殿。

    這地方在六百年前被劃分為魔界,實際上在更早以前,這里還只是修真界幽禁魔族的深谷。

    裴初對這地方其實并不陌生,這里也是樓相見墜入幽魔淵以后,獲得上古傳承之地。樓相見曾在這里經(jīng)歷過一段生不如死的慘烈時光。

    身上纏著的鐵鏈有些沉重,裴初微垂著眉眼,有些口渴的解下了腰間的酒葫蘆喝酒。

    他胸口還帶著傷,酒氣嗆得他有些咳嗽,脊背輕抖著,晃動著身上的鐵鏈在這寂靜冷清的魔宮里啷當(dāng)作響。

    樓相見就倚在門口看著他,看他紅衣染血,落魄頹喪,清瘦的少年之軀比之從前更加單薄。看他毫不在意的擦掉了嘴角溢出來的猩紅,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有幾分像從前那個一身恣意桀驁的燕深。

    在拍賣場的時候樓相見并沒有認(rèn)出他來,沒有人能意料到那個被鎖在籠中隨人買賣的孱弱爐鼎,就是他曾以為永世都不會復(fù)生的人。

    樓相見輕聲一笑,手掌習(xí)慣性的撫上腰間的刀柄,摩挲著上面刻著名字的劃痕。

    裴初放下酒壺后抬頭便看見,黑衣魔尊姿態(tài)閑散的把玩著手中的長刀,那把刀裴初很熟悉,是他曾經(jīng)的佩刀。

    當(dāng)年的裴初身在外門窮得很,為了煉出一把趁手的武器,獨自一人前往了妖界尋找材料,后來遇見一只槐樹妖,用兩瓶酒和他換了兩片樹葉。

    槐樹連接陰魂,他將兩片樹葉融進(jìn)鑄刀的材料里,使這把品階不高的靈刀,也能達(dá)到和他神魂相通,得心應(yīng)手的地步。只是后來他離開這個世界,這把刀也在他烈焰焚身之時,支離破碎。

    卻沒想到,它最后又落到樓相見手中,被他一點點的拼湊復(fù)原,直到如今再次感應(yīng)到裴初的神魂重現(xiàn)生機(jī)。

    裴初并不意外樓相見對他恨之刻骨,但他有些意外樓相見會修復(fù)這把刀。

    就像樓相見自己說的,裴初曾經(jīng)用這把刀殺死過他。

    還是人族的他。

    樓相見是半魔之體,少年時期因此資質(zhì)不顯,被檢測為是雜靈根,他與當(dāng)年的燕深一同拜入的九華仙宗。

    但登仙梯上,比起毛遂自薦請求代師收徒的江送雪收自己做師弟的燕深,江送雪更看中雖是雜靈根,但心性堅韌,獨具悟性又不失仁義的樓相見。

    燕深被江送雪拒絕了,以一句‘戾氣太重’。江送雪確實也說的沒錯,在他被樓相見比下去以后,他就已經(jīng)對樓相見懷恨在心。

    后來三靈根資質(zhì)還不算太差的燕深被遺棄在外門,而雜靈根的樓相見卻被江送雪親自選入內(nèi)門,成為自己的嫡系師弟時,燕深的嫉妒更是達(dá)到了頂峰。

    他是仰慕江送雪的,仰慕那個如人間白雪,凜傲強(qiáng)大,高不可攀的大師兄,可惜江送雪從來沒有看上過他。

    出于內(nèi)心的嫉恨,師門時期燕深便一直與樓相見作對,后來被執(zhí)刑司長老看中成為執(zhí)刑司弟子后,便一直利用職務(wù)之便,去找樓相見的麻煩。

    但江送雪每次都會護(hù)住樓相見,對找他麻煩的燕深一次次的嚴(yán)厲苛責(zé),清正不阿的大師兄總是希望他不要一錯再錯,叛逆不馴,爭強(qiáng)好勝。

    可他每一次對樓相見的維護(hù),都只會增加燕深的嫉妒將他越推越遠(yuǎn)。最后察覺到樓相見魔族血統(tǒng),對他憎惡至極的燕深,在秘境之中設(shè)計樓相見魔氣暴走,打傷了同門。

    那次事故若不是有江送雪出手,恐怕當(dāng)時的樓相見在魔氣逆行失控下,就要與燕深同歸于盡。

    江送雪在阻止樓相見的過程中身受重傷,但后來燕深卻利用樓相見的身份,誣陷大師兄明知樓相見半魔身份卻知情不報,包庇縱容。

    更是栽贓樓相見受著大師兄包庇,卻還是本性難移,魔族兇性爆發(fā),出手傷害了大師兄,致使大師兄修為跌落,雙目失明。

    在這一場燕深主導(dǎo)的變故中,樓相見金丹被廢,逐出師門,而江送雪因?qū)窍嘁娗笄椋现貍|被幽禁寒山。

    而在樓相見被逐出師門以后,燕深依舊沒有放過他,以清除魔族殘孽為由,對樓相見緊追不舍的展開了追殺,最終將他一刀斬落幽魔淵。

    金丹被廢,重傷瀕死的樓相見墜入這幽魔之地,注定必死無疑。若不是懷揣著對燕深的恨意,樓相見或許不會在幽魔淵的廝殺中活下來。

    也不會找到這處遺落的魔宮,獲得其中屬于魔界的上古傳承。然而即使如此,為了從這個幽禁魔族的深谷中打破封印出去,樓相見依舊在幽魔淵暗無天日,腥風(fēng)血雨的耗費了幾十年。

    如今,當(dāng)年的罪魁禍?zhǔn)拙捅凰那粼诹诉@個使兩人不共戴天的地方。墨發(fā)垂腰,艷麗清癯的少年被垂落的五條的困仙鎖束縛在魔宮內(nèi)殿,宛若一支被摧折的病梅。

    與這相比,上個世界聶淮舜和蘇臺的小銀鏈子,實在已經(jīng)算是仁慈。裴初扯著手上那條粗壯的鐵鏈,漫不經(jīng)心的又喝一口酒。

    樓相見一步步的走了過來,饒有興致的勾住了那根拴在鬼王脖頸上的鎖鏈用力一扯。

    原本在喝酒的裴初被迫仰頭,玄鐵摩擦著他的喉結(jié),讓他有些梗痛,手里酒壺也因為沒拿穩(wěn)而灑了出來,落在他的衣襟上。

    裴初眉目一沉,深吸一口氣,抬手拽住了那根被樓相見繃緊的鐵鏈,挑唇道,“你就算要我死,也得等我喝完這壺酒吧。”

    少年將鏈子纏了回來,哪怕掌心被鐵鏈摩擦得沁出了血,他的身子依舊一動不動。一雙幽深平靜的黑眸,仿佛隔著很多年的時光,又重疊成了那個與樓相見爭鋒相對的燕深。

    樓相見笑了起來,笑得極其散漫繾綣,他嘴角有一顆小痣,這使他笑容里的戾氣不由自主的便被中和了三分,顯得溫和閑雅起來。

    他低著頭,原本的黑眸早就被滲進(jìn)了血光,映著紅衣少年蒼白的臉,和如墨的發(fā),如同把一只惡鬼溺在了血色的池淵。

    “燕深。”

    他輕聲呢喃著他的名字,扯著鎖鏈,抬起他的下巴,似笑非笑道:“你難道不懂?生不如死才是最痛苦的。”

    就如同他當(dāng)年在幽魔淵的經(jīng)歷的苦難,他說過要讓這人把欠他的一件件還回來。六百年前的那場大戰(zhàn)落幕,樓相見已經(jīng)向燕深索過一條性命。

    可是事實上,燕深欠他的又何止是一條命便能償還,在他死后的六百年,那些積沉在心里讓他難以喘息的恩怨,又有哪一天使樓相見受到了解脫?

    裴初扯了扯嘴角,悶哼的發(fā)出一聲嗤笑,打開了樓相見捏著他下巴的手。他闔上酒壺,像是漫不經(jīng)意的問了一句,“江送雪倒是肯放你出來咬人了?”

    他話一出口,氣氛突然一沉。裴初偏頭躲過樓相見突然襲擊,五指成爪掐過來的手掌,卻還是被樓相見扯著鎖鏈踉蹌的摔倒在地。

    酒葫蘆摔了出去,裴初被這一下勒得又不住的咳嗽起來。他匍匐在地,勾著腰,然后又被樓相見扯著手腕子翻了過來,對方期身而上,一跨腿就攔在了他的腰間。

    樓相見低著腰,將纏繞著裴初被兩條鎖鏈鎖著的手腕舉過頭頂,與他面對著面,裴初有些狼狽的抬頭,望著樓相見那雙肅殺嗜血,危險十足的眼眸。

    他有些搞不懂這人突然發(fā)什么瘋。

    六百年前的樓相見并不像現(xiàn)在這么喜怒無常,甚至在裴初現(xiàn)在的印象里,有時候還是會閃過當(dāng)年師門時期,一身藍(lán)色水紋弟子校服的樓相見倔強(qiáng)又溫厚的笑顏。

    那時候的樓相見極擅隱忍,裴初每次去找麻煩,就算將他踩在泥地里打也沒見他發(fā)過什么脾氣失控,裴初有時候都會覺得這小子克制得過了頭。

    若不是有江送雪時常出手阻攔和教訓(xùn)燕深,樓相見只怕會在他面前一次次被欺負(fù)的慘無人狀。裴初理所當(dāng)然的認(rèn)為,江送雪便是樓相見人生里一道救贖的光。

    就像劇情里兩人坎坷又溫情的感情線,在燕深這個反派不斷興風(fēng)作浪的折騰下,千帆歷經(jīng),遍經(jīng)冷暖,終是彼此護(hù)持的相守一生。

    他不知道離他上次離開這個世界過去多久了,但總歸在故事的結(jié)局里,樓相見和江送雪在仙魔大戰(zhàn)中平定有功。在化解了人族與魔族的矛盾以后,兩位神仙眷侶,該是珠聯(lián)璧合,喜結(jié)連理了的。

    然而樓相見接下來的回話卻讓裴初一愣,樓相見勾著唇,居高臨下的俯瞰著裴初,一只手掌壓著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牽著他脖頸上的鎖鏈。

    就像在打量著自家不討喜的惡寵,魔尊的聲音低沉而又凜冽,“寒山上的孤雪早就黑成一片了。”

    “燕深,現(xiàn)在在你面前的,是我。”

    黑衣覆蓋著紅衣,裴初眨著眼睛忽然回憶起來,曾經(jīng)的樓相見其實并不愛穿這個顏色。

    從幽魔淵里逃出生天的樓相見憎恨著有關(guān)燕深的一切,燕深那一身黑色的執(zhí)刑司弟子服,該是樓相見少年時期最厭恨的顏色。

    可是現(xiàn)在,看著一身錦繡黑衣配著那把鳴雁刀的樓相見,裴初不由有些恍惚。

    第133章 回穿仙俠·十二

    樓相見在少年時期的日子并不好過,即使他被江送雪看中,出乎意料的被選入了內(nèi)門。

    可以雜靈根的資質(zhì)占據(jù)在內(nèi)門里,還是做為九華仙宗首席劍峰的親嫡弟子,當(dāng)時全宗門對此無疑非議諸多。

    就連江送雪的師尊對此也很驚奇,然而江送雪師尊常年閉關(guān),座下弟子幾十年也都由江送雪親自教導(dǎo),因而對他收下樓相見的舉動雖然不解,但也隨他而去了。

    江送雪看重樓相見的心性認(rèn)為他是練劍的英才,可在師門的其他弟子眼里,這僅僅只是一個被大師兄眷顧才有幸踏入的仙門的雜靈根廢柴。

    或許歷經(jīng)百年修行到達(dá)筑基,再壽終正寢已經(jīng)是他的極限。沒有人會覺得樓相見能登大道。

    過于低劣的資質(zhì)讓他在內(nèi)門一眾天才里格格不入,樓相見也時常受到了欺壓和排擠。

    也因為江送雪對他的青睞,使師門里許多人都對這個幸運的雜靈根少年心生嫉妒。

    樓相見理所當(dāng)然的成為了九華仙宗的眾矢之的,被裹挾在無盡鄙薄嘲諷的眼神當(dāng)中。

    其實還有一個人的處境是和他的差不多的,那就是想求江送雪收他入門,卻被拒絕的燕深。

    因為他的自不量力,與江送雪的一句‘戾氣太重’,以及最后被身為雜靈根的樓相見比下去淪落外門的事跡,亦使他成為了很多人的笑柄。

    可燕深從來要比樓相見心狠,哪怕身處到外門他也依舊能不擇手段的往上爬,一身被江送雪所不喜的戾氣反而讓他入了朝陽峰執(zhí)刑司長老的眼。

    他成了執(zhí)刑司的門徒,那一身黑衣在九華仙宗里處決了許多見不得光的黑暗,可他自己亦成了黑夜里的暗影。

    九華仙宗的內(nèi)門弟子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無論是對于雜靈根而羞于為伍的樓相見,還是對于做了無數(shù)骯臟事,奴顏婢膝的燕深。

    他們不想冒著得罪江送雪的風(fēng)險針對樓相見,于是拿起了燕深這把身在執(zhí)刑司里的刀,所有人都知道在登仙梯上燕深與樓相見結(jié)下的恩怨。

    而那時候也有意巴結(jié)內(nèi)門弟子對他們卑躬屈膝的燕深,便順理成章的成了內(nèi)門弟子們選中的出頭鳥。

    一把專找樓相見麻煩的刀。

    在那些年里,燕深與樓相見是九華仙宗里人盡皆知的死對頭。身在執(zhí)刑司利用職務(wù)之便,假公濟(jì)私的燕深,也著實使樓相見吃了不少苦頭和挾制。

    他在他面前,從來都像一只敗家之犬。

    可沒人知道,在整個師門漠然藐視的目光里,樓相見卻只有在他的死對頭眼里才看到了正視。

    一直與他針鋒相對的燕深,看他的目光卻從來都是平等認(rèn)真的,沒有任何輕視與瞧不起。

    這是即使在江送雪面前他也沒有感受過的,大師兄當(dāng)然不會看不起自己是個雜靈根。江送雪信奉天道酬勤,一個人的天賦不會被資質(zhì)所限制。

    可他對樓相見若有若無的寬容和維護(hù),何嘗又不是下意識的將樓相見當(dāng)做了一個弱者。

    正因為沒有太高的期待,所以才會格外的寬容。

    可是與他處處作對的燕深,實際上卻總是那個最先察覺到樓相見每一次進(jìn)步的人,他能在每一次斗法中看到自己實力的增進(jìn)。

    整個師門里,燕深竟是唯一一個清楚和認(rèn)可,這個雜靈根弟子的真正實力和潛能的人。

    而樓相見也同樣了解,這個身在外門摧眉折腰,處理著九華仙宗里最齷齪骯臟事務(wù)的弟子,實際上卻遠(yuǎn)要比那些所謂的內(nèi)門才能出眾,天賦異稟。

    他們彼此爭斗,如同互相追逐著一同成長。不管明面上他們看上去有多么的勢同水火,暗地卻也最為敬佩著對方。

    對樓相見而言,那時候的燕深亦敵亦友,是霸占了樓相見整個少年時期的人。

    那一身黑衣,也終是成了他回憶里最深刻的色彩。

    直到

    燕深一次次的將他置之死地。

    幽魔淵里不見天光,魔宮內(nèi)殿的壁架上,只有千年不滅的人魚燭在掉著淚。凄艷的紅燭與搖曳的火光,都在沉默的注視著,那對相互覆蓋,彼此糾纏的影子。

    樓相見俯身桎梏住裴初,眸光半斂的勾起了嘴角。鎖鏈晃動,伶仃碎響飄蕩在幽宮,裴初從樓相見掌心掙脫出了自己的手腕,從對方話里隱約生了出點不好的預(yù)感。

    本只是一句試探,按照他上次任務(wù)離開以后的劇情線,主角攻受應(yīng)該在不斷阻礙他們的反派身死之后修成正果,魔尊和仙尊鶼鰈情深,琴瑟和鳴的傳奇和佳話,整個修真界不會不知道。

    可他想起之前被燕黎捏碎的玉玨,如果在這樣的背景下,藏著江送雪劍意的玉玨,不應(yīng)該會被拿出來對付樓相見。

    經(jīng)年隔世,沒想到會再次回來的裴初,不是很能理解現(xiàn)在的狀況。

    *

    燕黎被鬼王打破禁制,掠奪汲取了小道士身上大量的陰氣以滋補(bǔ)平復(fù)他身上的戾魂。

    世上的第二個純陰之體,就這么猝不及防暴露在眾人面前。要不是忌憚那道玉玨展現(xiàn)出的威力,和小道士九華仙宗弟子的身份,燕黎這會兒恐怕很難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那片人人目光中充滿覬覦和探究的山丘。

    即使如此燕黎身后還是跟了一個人,一個背著書簍,神情木訥,讓人看不出底細(xì)和修為的藍(lán)衣書生。

    兩人從山丘回到小鎮(zhèn),暫時有著同一個目的地——魔界。

    自稱谷風(fēng)的藍(lán)衣書生不愛說話,就算開口的聲音也是平淡得沒什么生氣。

    但他似乎對小道士被鬼王背刺利用,以至于純陰之體暴露危機(jī)四伏,卻依舊想要前往魔界救人的行為,十分感興趣。

    即使他把話問出口時,依舊呆板的不帶任何情緒。

    燕黎牽著青驢,一場夜雨已經(jīng)過去,天邊卻陰沉沉的依舊沒有放晴。小鎮(zhèn)上是一片濕濛的水汽,鎮(zhèn)民們有條不紊的展開了新一天的生活。

    沒人知道昨晚因為一只燒雞,這些人從一場險些被祭陣的危機(jī)中死里逃生。

    灰衣小道士身上還有些狼狽,臉色蒼白虛弱的有些可怕,可他還是習(xí)慣性的笑著,嘴角有個不明顯的梨渦。

    他沒有回答書生的話,而是回頭笑吟吟的反問了一句,“那么閣下又是為何要去尋的驚春?”

    “驚春?”

    背著滿書簍酒壇的藍(lán)衣書生愣了一下,喃喃自語的重復(fù)了一遍這個名字。半響,他緩緩的搖了搖頭。

    他并沒有多說什么,燕黎甚至等待了良久,才聽見他從嘴里一板一眼,甚是木訥平淡的吐出一句,“有人,在等一壺酒。”

    “已等六百載。”

    藍(lán)衣書生風(fēng)塵仆仆,跋山涉水,浪跡江湖看遍數(shù)百年人間繁華,好像也只是為了向誰討到這一壺酒。

    可是六百載的時光,又與一個該和他同齡的紅衣少年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燕黎不自覺的收緊了牽著青驢韁繩的指尖,轉(zhuǎn)過了頭。

    他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對于那個他世間唯一的同類,遠(yuǎn)沒有自己的想象中的那么了解。

    和這個漫長的度量相比,他與那人相伴的時日,實在有些微不足道。

    兩人相伴同行本已打算離開小鎮(zhèn),卻在這時候遇見了一只攔路虎。那個帶頭圍殺鬼王的化神期修士再次出現(xiàn),攔住了小道士與書生的道路。

    紫衣長者捻著白須,打量著燕黎的目光雖不似其他修士覬覦純陰之體般陰邪露骨,卻有什么更加深沉隱晦的算計讓人心生警惕。

    “小友不必緊張。”

    紫衣長者擋在小鎮(zhèn)路上的牌坊前,說話斯文客氣并沒有昨夜那副盛氣凌人的姿態(tài),卻依舊強(qiáng)勢的釋放著威壓,讓小道士動彈不得。

    “前輩如此盛情,晚輩很難不緊張啊。”

    燕黎眨了眨眼,笑嘻嘻的,望著這么片刻時間便突然出現(xiàn),將他團(tuán)團(tuán)包圍起來的數(shù)名修士。

    昨晚魔尊和鬼王突然的較量波及到不少人,存留下來還沒有受傷的修士不多,然而這十幾名圍攻的修士,再加上一個化神期長者,也是現(xiàn)在身體虛弱的燕黎難以應(yīng)付的了。

    他歪著頭撫摸著身畔低鳴的青驢,木愣呆板的書生四處看了看,好像不太明白現(xiàn)在的狀況。他的氣息太過薄弱,如同沒有修為的普通凡人,大部分修士也沒將他放在眼里。

    他們針對的目標(biāo)在青驢小道士。

    紫衣長者撫著長須,還是客氣道,“老夫沒有惡意,只是有些事希望小友與吾等回去交代一下。”

    “交代什么?”

    “交代一下九華仙宗的正道弟子,為何與鬼王廝混為伍。”

    圍攻的紫衣長者如此回答,卻在須臾之間又察覺不對。春風(fēng)中彌漫了幾許料峭的寒,如同人間仲春倒回到了寒冬臘月。

    在這樸素平凡的山野小鎮(zhèn)里,一身風(fēng)雪凝成的白衣,姍姍而來。仙姿玉骨,冰魂雪魄,一雙銀灰色的眼眸不含任何情感,清冷淡漠得如同沉積了人間所有雪色。

    在那雙眼睛下,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由的打了一個冷顫。

    白衣仙尊,緩步而至,慢慢走近圍攻的人群,紫衣長者面色錯愕捻斷了一根胡須,青白難看的神色在他臉上幾經(jīng)變幻。半響,他自認(rèn)倒霉的俯身請罪。

    “無雙閣董橋,無意冒犯,還請尊者寬恕。”

    形勢峰回路轉(zhuǎn),燕黎也難以置信,在自己師尊面前都敢嬉皮笑臉的小道士,在看見來人時也只敢正色恭謹(jǐn)?shù)男卸Y。

    “燕黎見過大師伯。”

    實際上燕黎只見過江送雪一次,在他剛進(jìn)宗門的時候,他的師尊便帶他去了寒山,見過了那一身孤寂的在風(fēng)雪里駐守了六百年的白衣仙尊。

    江送雪性格冷漠,獨居寒山的時候從來不喜歡有人去打擾。九華仙宗大部分弟子,對于他們這位身為正道魁首的大師伯,也從來都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

    那是活在傳說里高不可攀的謫仙,六百年來很少有人能見到他,而燕黎便是這少數(shù)中的一個,最平平無奇,也最特別的一個。性子孤冷的江送雪,會給每一個入門的師侄贈送一枚含著自己劍意的玉玨護(hù)身。

    可只有燕黎的玉玨,是江送雪親自送到他手里。他的師尊摸著他的頭,特意帶他前去的寒山與江送雪見一面。直到后來燕黎才知道,這一份殊榮只有自己才有的。

    而他之所以被從風(fēng)青門帶到九華仙宗,似乎也是緣于這位不問世事的大師伯。

    而現(xiàn)在,這位避世六百年未曾踏出寒山的仙尊突然出關(guān),對著行禮的師侄微微點頭,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你的玉玨破了。”

    樓相見將玉玨打破,遠(yuǎn)在寒山中的江送雪有所感應(yīng),燕黎身子一僵,卻不確定江送雪是不是因此特意趕來。

    白衣仙尊在燕黎的沉默中話鋒一轉(zhuǎn),突然又問向一邊的董橋,“汝等言之的鬼王,為誰?”

    第134章 回穿仙俠·十三

    魔尊的魔宮并不奢靡,相反的格外空曠冷清。

    曾經(jīng)還沒有打破幽魔淵封印的時候,這里僅僅只是樓相見每次在外戰(zhàn)斗廝殺后,用來養(yǎng)傷的地方。

    而后幾百年里,縱使有無數(shù)人對這個俊雅強(qiáng)大的魔尊心存旖念,也從來沒有什么誰能踏進(jìn)魔尊的后宮。

    畢竟從仙魔大戰(zhàn)結(jié)束后,樓相見除了修復(fù)一把破刀外,便閑散的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薄情寡欲得簡直不像一個逞性妄為,恣情縱欲的魔族。

    但沒有人會質(zhì)疑魔尊的強(qiáng)大,樓相見能從一個混血的半魔,登上如今的魔尊之位,無疑是經(jīng)過一場腥風(fēng)血雨的廝殺。

    當(dāng)年幽魔淵里累積在樓相見腳下的白骨不計其數(shù),無魔不敢臣服。

    更何況,樓相見還是自古以來,第一個從幽魔淵里打破封印,帶領(lǐng)眾魔逃出生天,在修真界開辟出一個新天地的魔尊。

    整個魔界對他的尊重和推崇無疑是狂熱的。

    但幽魔淵里的魔族們最近發(fā)現(xiàn),樓相見帶回一個清艷弱骨的紅衣少年。

    而樓相見對于這個少年的態(tài)度,也著實讓人琢磨不透。

    *

    樓相見向來了解燕深是一個能屈能伸的人,即使被幽囚在魔宮,五條困仙鎖壓制著他的力量又禁錮著他的行動。

    他依舊能從袖子里掏出一只燒雞,配著半壺靈酒悠然自得。燒雞是燕黎從小鎮(zhèn)里買來的荷葉雞,因為后來的一系列事情,被裴初放在袖子里差點忘記。

    這會兒的燒雞無疑已經(jīng)是涼透了的,但乾坤袖里,物質(zhì)的時間流速緩慢,裴初倒不擔(dān)心燒雞變壞。

    修士講究辟谷,在樓相見印象里,每日兢兢業(yè)業(yè),不是在焚膏繼晷的修行做任務(wù),就是在找自己麻煩的燕深,也并不是一個貪求口腹之欲的家伙。

    魔尊剛從魔宮里找了藥回來,對著滿屋子的余香皺了皺眉。他看著那個沒有半點階下囚自覺的家伙,低聲諷笑,“堂堂朝陽峰峰主,竟也會屑于這凡間的殘羹冷炙?”

    他緩緩走近,半響,又搖了搖頭,眸光望著那個紅衣艷鬼,慢條斯理的輕言道,“錯了,從前的修仙正道,如今也不過是一個人人喊打的落魄鬼修。”

    魔尊諷刺的嘲笑著裴初,裴初喝著酒咽下嘴里的燒雞,無動于衷的掀了掀眼皮,“人生在世,總要懂得及時行樂。”

    他好像有些喝醉了,放下酒壺擦了擦嘴角,眸光瀲滟帶著清透的水光,以至于說話的聲音都透著魔尊難得一見的溫和。

    樓相見腳步一頓,突然憶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場夜雨。

    在樓相見與燕深糾纏半生的恩怨里,他們極少有和平共處的時刻。即使是在少年時期,他們的相處的模式,大多時候仍是刀劍相撞碰出的火花。

    唯有一次山洞避雨,在外修行的樓相見遇見了做完任務(wù)的燕深。

    那時夏夜,黑鴉掠過叢林,葉脈滾著雨珠,喧囂的雷聲和突如其來的暴雨打斷了樓相見的修行,少年躲進(jìn)山洞避雨,撿起洞內(nèi)的雜草與木柴生了一個火堆。

    夜深雨重,狂風(fēng)呼嘯。樓相見等待良久,沒等到雨勢驅(qū)停,反而在一片漆黑的雨幕里,等來了一條濕漉漉的人影。

    那人發(fā)梢滴著水,看樣子好像剛執(zhí)行完任務(wù)回來,樓相見愣愣的看見他時,還眼尖的撇見他衣角上被雨水沖刷出來的血跡。

    燕深身上總是帶著血跡的,大多是源自別人,當(dāng)然也有樓相見的。

    裴初抓著石壁走近洞口的時候,也沒想到會遇見主角攻,按照往常的慣例,他這時候必定要冷嘲熱諷的挑釁一番,再拔刀相向大打出手。

    只是他剛剛才斬殺了一條血靈蟒,精疲力盡,四下又無他人,他也實在懶得再走劇情。

    洞腹內(nèi)樓相見撥弄著火堆,裴初抱著刀走進(jìn)洞內(nèi),卻也只靠在了堪堪能避開風(fēng)雨的洞口。

    樓相見望著洞口那人平靜的側(cè)影,難得的有些意外。他們上次見面的時候還起過一場爭執(zhí),爭執(zhí)的原因已經(jīng)不重要了,總不過是燕深慣常的尋找樓相見麻煩。

    眾目睽睽之下,樓相見被燕深踩著胸口踹進(jìn)了泥坑,迄今為止,樓相見仍是沒有一次在斗法中戰(zhàn)勝過他。

    周圍人看他雜靈根輸?shù)睦硭鶓?yīng)當(dāng),可只有親自與樓相見交手的燕深才知道,那一腳他踹不開樓相見,就會被他手中的靈劍割破手臂。

    他的劍術(shù)總是在精進(jìn)著,哪怕靈氣不足,在同階級下,依舊沒有敵手。這是個怪物,只可惜他遇見了一個更像怪物的燕深,因而在眾人眼里,他才會一直顯得那么庸碌無能。

    樓相見一直想打敗他,倒不是為了揚眉吐氣,他只是想站在這個宗門里唯一一個會真正正視自己的人身邊,而不是每次都被他俯視在泥坑。

    山洞外電閃雷鳴,大雨打得樹葉沙沙作響,而洞內(nèi)火光搖曳,兩個形單影只的人聚在一起,一個是內(nèi)門弟子的藍(lán)衣云紋服,一個是外門執(zhí)刑司的黑衣斂袖。

    截然不同,又處處相似。

    這時候樓相見心里,他將燕深當(dāng)做了對手,卻從未討厭過對方,他下意識的想要去靠近和了解他的敵人,甚至覺得終有一日,他們能夠化敵為友,相交成知己。

    為此樓相見一直苦練修行,只為在即將到來的宗門大比上,在他們堂堂正正站在擂臺上的時候,全力以赴的至少能夠戰(zhàn)勝他的對手一次,或許那一次之后,他會與他靠得更近。

    可是這時候的樓相見并不知道,等他終于在宗門大比上打敗對方的時候,卻才是他們背道而馳的開始。秘境之中,這人設(shè)計揭露自己的魔族血統(tǒng),指認(rèn)他在宗門大比中使用魔氣作弊。

    使樓相見金丹被廢,逐出師門以后,又鍥而不舍的提刀追殺了自己七天七夜。在落入幽魔淵的時候樓相見才明白,他以為亦敵亦友的燕深,是真的一直憎恨著自己。

    可那一夜里,還什么都不知道的樓相見,只記得山洞偶遇,少有的沒有爭鋒相對,沒有劍拔弩張的兩個少年,一個靜立洞口,一個守著火光,相伴無言,卻默契溫馨的聽了一夜的雨。

    第135章 回穿仙俠·十四

    燈光幽暗,燭火搖曳,樓相見摩挲著手里的藥瓶,從胸腔里哼出一聲笑。紅衣沾染著酒香,樓相見扯開少年的衣領(lǐng),按著他肩膀?qū)⑺麎涸谒稀?br />
    裴初一時不妨,如墨的發(fā)絲鋪陳在身下,敞開的衣襟露出胸口那道被樓相見一刀貫穿的傷痕。

    事實上裴初胸口的傷已經(jīng)開始好轉(zhuǎn)了,一個鬼王并不在意□□上的傷害,更何況從燕黎身上汲取的陰氣就足以幫他修復(fù)大半傷勢。

    只是十萬惡鬼背負(fù)于身,怨戾的鬼氣無時無刻不在侵蝕著鬼王的神魂,因他體質(zhì)的陰氣還在不斷的滋養(yǎng)壯大。

    若不是裴初本身的神魂足夠強(qiáng)大,說不定就會像原劇情里這時候的莫驚春一樣,因為殺戮過多而陷入無法轉(zhuǎn)圜的余地,鬼氣侵噬,神智半喪,最終淪為一個非人非鬼,非妖非魔的下場。

    樓相見玩弄著手中的鎖鏈,垂眸望著裴初低聲嘲笑,“燕深,你曾經(jīng)可想過自己也會落到這般的境地?”

    裴初抬了抬眼,少年的身軀不如男人強(qiáng)壯,被樓相見壓制著肩膀的裴初整個人都籠罩在魔尊的陰影下。他從下而上的視線里,也看見了樓相見黑衣下,露出一角的舊傷——

    “一個半魔之體,也配得到大師兄的眷顧?”

    當(dāng)年幽魔淵上,樓相見看著那一身步步緊逼的黑衣,聽著他話里的厭惡和嫉恨,第一次意識到這人是真的想要殺死他。

    而如今穿成莫驚春的裴初同樣金丹被廢,因為純陰體質(zhì)被煉化成鬼王,在之前山丘上,被人圍剿追殺。

    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現(xiàn)在的裴初又何嘗不是重陷了樓相見當(dāng)年的處境。

    鬼王和魔尊,終究成了一類人。

    樓相見微微勾唇,注意到了裴初看著自己的視線,大方的也拉開了自己的衣襟,那道橫長的刀疤露了出來,猙獰丑陋,劃過樓相見的整個胸膛。

    “你可能不知道,當(dāng)年你這一刀殺死了兩個人。”魔尊修長的手指輕輕掃過胸口的刀疤,笑音散漫,眸光幽沉。

    裴初撇開了魔尊按著自己肩頭的手,撐著手肘從塌上坐起,靠著身后的石壁屈膝后仰。他半身籠著朦朧的燭光,半身罩在樓相見的陰影里。

    裴初目光從樓相見胸口的傷疤上瞥過,又望著樓相見的眼睛,輕輕笑著,胸腔顫動:“怎么,事到如今,你難道還要問我后不后悔?”

    如墨的長發(fā)散落在肩,一身紅衣的少年偏著頭,不以為意的握著自己腕間的鎖鏈,姿態(tài)懶散回答卻很堅定。

    “樓相見,你該知道的。不管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不管是幽魔淵上的那一刀,還是后來的大戰(zhàn),我從不后悔。”

    樓相見捲了捲自己被撇開的手掌,半膝落地蹲在裴初的面前,一雙幽暗猩紅的眼眸望著他。

    半響,忍耐的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嗤笑,“我知道”

    “我當(dāng)然知道。”

    樓相見啞著嗓子重復(fù)了一遍,笑得不是很在乎,只是伸出手去捧住少年的臉。魔尊眉目閑散,低頭湊近,他看著那雙深若古井的眼睛,兩人垂落的發(fā)絲相互糾纏在了一起。

    樓相見知道,從他將自己斬落幽魔淵的那一刀開始,到后來他九死一生打破幽魔淵封印后闖上九華仙宗時的死斗,再到仙魔大戰(zhàn),他用在自己身上的天雷誅邪陣。

    每一次交鋒,他都是對他趕盡殺絕。

    樓相見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不會后悔,可樓相見也知道,從很早以前就知道——

    自己喜歡著燕深。

    年少慕艾,那一身恣睢張揚的黑衣,終究成了他心里不可替換的色彩。伴隨著血腥與爭斗,每一次刀劍翁鳴都好像藏著少年無法言說的情事。

    可也正因為如此,樓相見才更恨他。

    恨他幾次三番置自己于死地,亦恨自己面對如此決絕狠辣的燕深,卻依舊放不下的喜歡他。

    更恨這個殘酷無情的燕深,到底殺死了曾經(jīng)那個與他是敵,亦是友的燕深。

    樓相見指尖摩挲著裴初的臉,掌心下滑又扣住少年的喉結(jié),魔尊的嗓音慵懶且沉。

    “可我后悔了燕深。”

    裴初喉嚨哽動,被迫仰頭,望見那雙猩紅眼眸里,翻滾著的他不甚明晰的情愫。裴初身體一僵,正想要脫離這個動作卻被對方先一步抓住手掌,與他十指相扣。

    風(fēng)流俊雅的魔尊笑意悠悠,俯身湊近裴初耳畔,炙熱的氣息噴灑在裴初的脖頸。裴初看著他眼尾逐漸浮現(xiàn)的紅痕心有些沉,可這會兒樓相見卻桎梏著他說不出話。

    于是他只能聽見魔尊在他耳邊一字一頓道,“當(dāng)年,我不該選擇殺死你的。”

    當(dāng)年仙魔大戰(zhàn)持續(xù)百年,到最后陷入瘋魔的燕深還想要拉著整個仙盟的人下水,與樓相見所帶領(lǐng)的魔族同歸于盡。

    可惜最后計劃敗露,在被樓相見從寒山救出來的江送雪的促成中,仙魔兩道停戰(zhàn)修和。而死心不改,依舊想引戰(zhàn)的燕深被仙魔兩道聯(lián)合圍攻于朝陽峰。

    最后在與江送雪和樓相見的打斗中,被逼至死陣,烈焰焚身,魂飛魄散。

    他們爭斗百年不死不休,早已注定是這個結(jié)局。樓相見本以為燕深身死魂滅,那些糾纏在兩人之間難以喘息的愛恨也會隨之消散。

    可在他以為這人魂飛魄散的六百年里,樓相見麻木的修著一把破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執(zhí)念著什么。

    直到裴初死而復(fù)生,樓相見再次抓住他時,終究明白,自己從來不想失去他。

    被魔尊扣住脖頸的裴初眼睫輕顫,樓相見拿過自己帶來的藥瓶,掰開裴初的嘴給他喂了進(jìn)去。裴初下意識的想要吐出,卻被樓相見低頭堵住了嘴。

    有什么東西被樓相見用舌尖推著劃過了自己的喉嚨,緊接著樓相見又毫不顧忌的在他嘴里掃了一圈。裴初眉心蹙起,抬手欲拍,卻被樓相見抓住鎖鏈,用力的咬破了他的唇角。

    血腥味霎時在兩人唇齒間彌漫,樓相見抬著少年的下巴,碾著他的唇一點點的加深著這個吻。

    霸道狠戾,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好像要將那糾纏的兩世的愛恨都揉碎了化進(jìn)骨血。

    裴初呼吸困難,同時感覺到樓相見一縷神識入侵到自己的識海。裴初的后背立即冒出了冷汗,發(fā)現(xiàn)樓相見的神識直抵自己的魂體,烙進(jìn)了自己的元魂。

    好像有什么在灼燒著他,裴初身體發(fā)燙,一朵黑蓮在他的胸口開始蔓延盛開。

    “你給我喂了什么。”

    裴初在識海里出聲質(zhì)問,樓相見將他困在墻角,捻著他的唇輕笑出聲,漫不經(jīng)心的在識海里回答了他,“魔尊的契血而已。”

    裴初眉頭一跳,樓相見與他額頭相抵,天魔印下,他目光晦暗深邃,露出偏執(zhí)的紅。兩人掌心相疊,黑蓮自魂體滋生,被魔尊以血灌養(yǎng),通過兩人緊握的雙手又在魔尊胸膛盛開。

    雙生并蒂,妖嬈搖曳,最終在兩人身上形成一道道侶契印。

    裴初:“”

    裴初唇角流血,微微抬眸,墻上的燭臺爆出火星,火苗跳動,好像驟然打破了裴初一直以來的自欺欺人,他望著眼前的黑衣魔尊,竟一時有些失語。

    樓相見擦著他嘴角的殷紅,如同點上胭脂,“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他低聲說著情話,卻好像是在詛咒,隱忍著瘋狂的眸光落在少年身上,陰沉的聲線里藏著一絲顫抖。

    魔尊與鬼王強(qiáng)制締結(jié)成了道侶,魔界特有的雙生并蒂蓮,契約了靈魂。

    死而復(fù)生不管在哪個世界都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沒有人知道燕深到底是怎么從當(dāng)年那場能將人燒得神魂覆滅的烈火中活下來的。

    也沒什么人知道,在他消失不見的六百年里,這人又去了哪里。

    樓相見對這些并不想去追究,哪怕這人現(xiàn)在只是一個破舊不堪,被無數(shù)厲鬼啃噬得千瘡百孔的亡魂,樓相見也只想把他牢牢攥在手中。

    鬼王神魂不穩(wěn),他便用自己的神魂牽住對方的神魂,只要一方未死,另一方神魂不滅,從此上天碧落下黃泉,只要燕深還在這個世界上,樓相見都能找到他。

    可天地之大,樓相見并不知道,有一個孤魂,始終無以為家。

    裴初掙脫了樓相見的掌心,撫著胸口的那朵黑蓮,沉默半響,終究只是無聲的嘆了一口氣。

    第136章 回穿仙俠·十五

    燕黎向來是個懂得察言觀色的人,即使他面對的是一座冰山,也能從對方冷若冰霜的表情中,察覺到些許違和的波瀾。

    然而燕黎并不確定這點違和來自哪里,在他面前的是公認(rèn)的正道魁首,修仙界的第一仙尊,九華仙宗人人景仰的大師伯。

    “他現(xiàn)在何處?”

    “魔界?”

    江送雪垂下眼眸,那雙銀灰色的瞳孔被收斂起來,讓燕黎不自覺的松了一口氣。

    他半膝跪地,躊躇了一會兒,還是開口道:“弟子自知有錯,師尊派我下山尋兇,可”

    燕黎另一只膝蓋也跪了下來,正色的向江送雪稟道,“莫驚春雖為鬼王,卻非傳言那般惡貫滿盈,罪不容誅,所做一切善惡有報,未曾殘殺無辜。”

    “弟子望師伯明察。”

    這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其實并沒有多少說服力,燕黎奉命下山,追查滅燕家滿門的兇手。稀里糊涂的撞上元兇后,卻未曾上報師門,反而不以為意的與其廝混結(jié)交,這已然是不敬不孝不忠。

    在其鬼王身份暴露,又被其背刺一手,暴露了純陰之體的當(dāng)下,卻依然替其袒護(hù)求情,也稱得上是執(zhí)迷不悟,不知悔改了。

    身為正道弟子卻如此大逆不道,縱使被人討伐圍攻,也是自己毫不占理。

    江送雪靜默不語,心魔的嘲笑卻見縫插針的響在了仙尊的耳畔,“這小子看著是個乖巧的,不曾想?yún)s是和那人一樣骨子里的離經(jīng)叛道。”

    “該說,不愧是他燕深的后人?”

    江送雪面色不動,輕輕振了振衣袖。

    一旁的谷風(fēng)稍稍抬頭,不到片刻又低下頭去,如同一個普通的沒有存在感的書生,背著書簍,一言不發(fā)。

    江送雪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留,似乎看出了他的來歷,此刻卻無心計較。他召劍凌空,在離開前只對燕黎留下一句,“自回師門領(lǐng)罰。”

    話落已化作流星,飛馳而去。

    燕黎愣了一下,緩緩的從地上起身。無雙閣董橋一行早已離去,只是他純陰體質(zhì)驟然暴露,游蕩在外依舊存在危險,這時候讓他回宗門其實已經(jīng)是最好的保護(hù)。

    可莫驚春被俘魔界,他也難以琢磨身為正道魁首的江送雪對鬼王的態(tài)度,他沒辦法忘記在江送雪和董橋密談后,那個幽邃至深的眼神。

    銀灰色眼眸里藏著的寂靜風(fēng)雪,好像在頃刻間化作了幽淵寒潭,深不見底,翻滾著不可言說的妄念。

    *

    幽魔淵里掛滿了紅綢,獨身了幾百年的魔尊突然昭告自己締結(jié)了道侶,對象便是他從修真界里帶回來的紅衣少年。

    傳聞曾經(jīng)是個爐鼎,卻突然得到了魔尊的垂青,即使眾魔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卻依舊遵循了魔尊的囑咐,開始籌辦起了道侶儀式。

    幽暗蒼涼的魔淵,難得迎來了一片喜慶。

    如今駐守在幽魔淵里的魔族,大多是在樓相見還沒有打破封印時,便臣服于他的。當(dāng)年被燕深一刀斬落幽魔淵時,身負(fù)重傷,瀕臨垂死的樓相見幾度差點淪為其他邪魔的補(bǔ)品。

    直到后來獲得了魔宮傳承,才逐漸在幽魔淵廝殺出一片立足之地,同時迎來了許多魔的幫助與投誠。

    當(dāng)然也有一些心高氣傲上古魔族,在打破封印逃出幽魔淵以后,只是順勢跟隨了樓相見參與了六百前的那一場仙魔大戰(zhàn),態(tài)度囂張的為禍一方。

    然后其中泰半都死在了那位朝陽峰峰主的算計當(dāng)中。

    如今想來,都不得不承認(rèn),當(dāng)年那位心思詭譎狠辣的朝陽峰峰主,實在是魔界的一生之?dāng)场?br />
    而現(xiàn)在,這位曾經(jīng)的峰主正坐在鏡前,耷拉著眼皮任人擺弄身上的紅衣。他偏頭躲過姑娘往他鬢角簪花的動作,取下身上的酒壺,“別費這些事了,小丫頭可否給在下取些酒來?”

    被他稱作小丫頭的姑娘抬了抬眼皮,實際上并不是魔宮的侍女,與樓相見結(jié)識多年,是當(dāng)年幽魔淵里最早給樓相見提供助力的一批。

    她捻著被裴初躲過的那朵簪花,眸光睨著和她討酒喝的少年,微微抿唇帶著點妖嬈的魅,笑道:“小家伙叫誰丫頭呢?姑奶奶可是能做你祖宗。”

    她用簪花的尖頭挑起少年的下巴,細(xì)細(xì)打量著他,“純陰之體,又生的一身媚骨,也難怪會被魔尊看上。”

    珞盈是被樓相見硬拉過來的梳洗使,很早以前就對這男人動過心,在還沒出幽魔淵里的時候就有意與他雙修結(jié)成道侶。

    只可惜那時候的樓相見猶如一只孤身殘殺的野獸,一邊舔砥著自己傷口,一邊磨礪著自己的利爪,一心只想著從幽魔淵里出去找燕深復(fù)仇。

    后來百年的仙魔大戰(zhàn),她也旁觀了樓相見與那位之間的糾葛,看明白了對樓相見而言,他對燕深恨是真,愛也是真,如同被枷鎖圈住的野獸,越想掙扎越是被束縛的得不到解脫。

    后來那人死了,魂飛魄散,樓相見看著不在意,實際上早已無人能走進(jìn)他的內(nèi)心。

    珞盈一開始還覺得自己有希望,可是時間過去的越久,她便越是知道,她無法等到一具空殼回頭。直到樓相見將這個叫做莫驚春的少年帶回來,珞盈察覺到樓相見眼中終究有什么東西,在死灰復(fù)燃。

    令人熟悉的熾烈,原本曾經(jīng)只會落在一人身上。

    珞盈仔細(xì)打量著眼前這個紅衣清艷,孱弱落拓的少年,嗅著他身上的鬼氣微微挑眉,“一個融了十萬惡鬼便煉化出來的鬼王,怎么?樓相見是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

    她這話其實也只是隨口一說,畢竟當(dāng)年那人魂飛魄散,神魂早已燒得不留痕跡,就算萬幸留下一縷殘魂,無意中被鬼王吸收,這人也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人。

    樓相見不會落魄到抓住一個假象執(zhí)念不休,不把融了那縷殘魂的鬼王揚了都算不錯。可現(xiàn)在也說不準(zhǔn),畢竟樓相見是真把人帶回來結(jié)了道侶契。

    珞盈心里思忖不定,裴初已經(jīng)按下她的簪花笑了起來,他嘆道:“我也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樓相見的狗鼻子還是這么靈。”

    珞盈身子一僵,背脊一下子就繃直了起來,她原本還是帶著點調(diào)戲的姿態(tài)坐在裴初面前,這會兒嚇得細(xì)腰磕在桌角上,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燕深?!”

    “不、不可能。”

    她很快自我否定,看著眼前這個與那位鋒銳冷峻的黑衣峰主,半點不相像的少年,她很難想象那個羅剎能笑得這么弱不禁風(fēng)。

    但她背后的汗毛已經(jīng)豎起,熟悉的恐懼感籠罩在了她全身,她憶起曾經(jīng)幽魔淵里,有一人孤身斬魔,悍死不悔。

    *

    樓相見在準(zhǔn)備婚禮,即使這放在他身上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他還是準(zhǔn)備了。

    彩堂明燭,酬客眾多,在這個魔宮,在這個曾經(jīng)樓相見每時每刻都憎恨著燕深的地方。

    樓相見說過他要向燕深復(fù)仇,對于那個恨他入骨,與他不死不休的人來說,讓他和自己的死敵結(jié)成同生共死的道侶,才是樓相見對他最大的報復(fù)。

    魔尊一身紅衣黑邊的喜服,倚在門口,撫著胸口刀疤上,新烙下的那朵黑蓮,微微掩眸,笑意閑散。

    周圍恭維道喜者眾多,樓相見不置一詞,只是輕輕笑著,眸光深沉。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著那人要是過來看見這么一副喜氣洋洋的景象,該是什么樣的表情。

    或許是惡心厭煩,面如冷霜,或許是咬牙切齒,笑里藏刀。可無論他到底是怎樣的心情作態(tài),都躲不過一點,他將被他抓在手中,永生永世,糾纏不休。

    樓相見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握緊了腰間的刀柄。

    “吉時已到,請新人入場——”

    司儀在堂前唱和,樓相見散漫的直起腰身,等待著手下牽著那身紅衣入場。即使入場的時候,那人會是滿身累贅的縛著沉重的困仙鎖。

    樓相見從來不會小瞧燕深,即使在這樣的時刻,他依舊警惕的不會為他解下束縛。

    可是一息兩息

    堂前司儀唱和三聲,滿殿上下卻突然安靜下來,喜燭躍動,紅淚艷凄,幽暗的魔宮紅綢飛舞,而那個被樓相見等待的新人,卻遲遲未到。

    良久,眾人屏息而望的前殿中終于走來一個人影,跌跌撞撞,纖細(xì)窈窕。樓相見掀起眼皮,卻見跌進(jìn)殿里的,是一身負(fù)血,形容狼狽的珞盈。

    珞盈是魔界左使,實力不差,很難想象有誰能把她傷到這個地步。她一進(jìn)殿就撞進(jìn)樓相見那雙幽沉的眼眸,本能的瑟縮一下后,跪身請罪,垂眸苦笑道:“你知道的。”

    “我攔不住他。”

    滿殿上下不明所以,一身喜服的樓相見看著跪在他面前的嬌弱女子,無動于衷的一掀衣袖,“廢物。”

    珞盈被一掌揮退口吐一口鮮血,有些慶幸樓相見此刻還保持著理智。

    然而賓客云集,滿殿喜慶的大堂之上,本是新人的樓相見一把摘下發(fā)冠,紅袍翻滾如浪,他緊握腰間佩刀,終究是拋下了這一殿祝賀他喜結(jié)道侶的人。

    *

    裴初身上的困仙鎖解了兩條,勉強(qiáng)夠他調(diào)轉(zhuǎn)一些力量從魔宮里逃出來。

    所幸樓相見今日舉行道侶儀式,公開宴客,整個幽魔淵難得顯出幾分空曠松懈下來。

    裴初一路走得小心謹(jǐn)慎,也注意到了魔宮此時已經(jīng)開始動亂,他一邊在心里估算著樓相見追來的時間,一邊鎖著眉頭想著如何解掉剩掉的困仙鎖御敵。

    卻見幽深峽谷里,突然落下一身白衣。

    寒霜凝結(jié)在石壁,附上一層無瑕的銀,裴初身上微寒,抬頭時看見一把剔透如冰的長劍之上,站著一道熟悉的人影。

    公子一身出塵裝,應(yīng)是人間雪染成。

    曾經(jīng)那個松雪一般的謫仙人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裴初與他對上視線,面色一僵,捲了捲手掌。

    他本想裝作不認(rèn)識,卻被那從劍上落下來的人一把抓住了手腕,并不強(qiáng)硬,甚至他的面色也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可那雙銀灰色的眼眸浮現(xiàn)起一圈圈的漣漪,寒冷的聲線微微暗啞。

    “我?guī)阕摺!?br />
    “燕深。”

    好像無數(shù)個舊夢里,江送雪又見那個孤身跪在登仙梯前的少年,終于拉起了他的手腕,對他說:“我?guī)阕摺!?br />
    第137章 回穿仙俠·十六

    裴初第一次進(jìn)入這個世界的時候,其實正好是在江送雪拒絕燕深之后。

    當(dāng)年登仙梯幻境中,燕深親手將一個同伴推入妖獸嘴中,踩著他的空位通過的考驗,少年一路算是勢如破竹,只是不擇手段的算計,終是使無數(shù)人成為了他的墊腳石。

    在燕深看來,修道者與天爭,弱肉強(qiáng)食本就是修真界至理,他始終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

    江送雪在幻境外目睹了一切,因而在燕深毛遂自薦想求他代師收徒時,只以一句‘戾氣太重’拒絕了他。

    可是后來,江送雪又在執(zhí)刑司里看見了燕深,少年一身黑衣,恣睢張揚,從容不迫的執(zhí)行著捉拿妖盜的任務(wù),在對方使用暗招的時候,看似無意的護(hù)住了身邊的同伴。

    江送雪以為他有所轉(zhuǎn)變成長,懂得了同門仁愛與扶危濟(jì)困。可是后來,江送雪又在燕深屢次以權(quán)謀私,找樓相見麻煩時接觸到了他。

    他桀驁不馴,叛逆不羈,對樓相見被他選入內(nèi)門的之事,心生嫉恨,耿耿于懷。

    他本不必如此,燕深的能力很強(qiáng),即使是在外門也難以掩飾他的鋒芒。執(zhí)刑司里他深受器重,輕而易舉的解決過一樁又一樁繁瑣隱晦的任務(wù),短短幾年就成了執(zhí)刑司里的領(lǐng)頭羊。

    這是一個天賦異稟,資質(zhì)卓絕的弟子,若不爭強(qiáng)好勝,忌心太重,終能成大器,得登大鼎。若是多加教導(dǎo)更正,或許有朝一日,他的成就甚至不會低于被視為修真界千年難遇的天才江送雪。

    在發(fā)現(xiàn)這一點時候,江送雪便有意去修正燕深,在燕深一次次找樓相見麻煩的時候,他固然維護(hù)著自己的師弟,可也希望燕深能放下對樓相見的針對與嫉妒,勿要爭名逐利誤了自己的修行。

    可是,他的嚴(yán)厲與約束,似乎只是在將他推得越來越遠(yuǎn)。

    在被心魔所困的六百年里,江送雪不止一次聽見燕深的詰問,為什么當(dāng)年登仙梯上,他不愿選擇自己?為什么大師兄代師收徒時,不愿意帶他走?

    江送雪在幻境里其實想過很多次,若世事能重來,當(dāng)年登仙梯上,他能牽起那個眉目孤犟的少年,或許往后一切的結(jié)局都將不一樣。

    樓相見與燕深會是同門友愛的師兄弟,偶爾會有小矛盾,但終將會互相扶持。而燕深會一直跟在他的身邊,自己會好好的教導(dǎo)他修行向善,保護(hù)他,引導(dǎo)他。

    他的一生會活的瀟灑恣意,逍遙縱情,成為一個令人敬仰愛戴的大能修士。

    而不是

    一意孤行的與世為敵,負(fù)盡罵名,魂飛魄散,最終一步步走至無法回頭的深淵。

    可世間事哪有如果,又如何能夠重來?

    曾經(jīng)無瑕通透的傲潔孤雪,反倒生了心魔。

    寒山之內(nèi),裴初被江送雪一劍破開虛空,在樓相見趕來之前,便從幽魔淵被帶回了九華仙宗。

    大師兄干脆利落,裴初甚至來不及反應(yīng)。才出魔淵,又入寒山,裴初看著周遭的熟悉之景,眉頭輕跳。

    寒山外部銀裝素裹,常年風(fēng)雪縈繞,山腹之內(nèi)卻是浮水流動,冷寂清寒。

    在深潭之上,還立著一座石臺,本是九華仙宗處罰重罪弟子的禁閉之地。江送雪曾經(jīng)修為跌落,雙目失明,被燕深蓄意誣陷關(guān)押在這里五十余年。

    后來仙魔大戰(zhàn),他被樓相見救了出去。但誰也沒想到,在燕深死后,白衣仙尊又回到了這里,如同畫地為牢一般,在此地獨自閉關(guān)了六百年。

    六百年后,他第一次出關(guān),帶回了一個失而復(fù)得的殘破亡魂。

    鬼王一身紅衣喜服,脖子和腳上還束縛著困仙鎖,模樣瞧著實在狼狽落魄。江送雪微微一頓,垂眸在指尖凝聚起一道劍氣,不到片刻便替他斬斷了身上的鐐銬。

    等到抬頭時,才看清他身上穿的是喜服。仙尊指尖一動,默不作聲的從自己的儲物玉佩里,取出一件白衣法袍。江送雪的法袍向來都是單調(diào)的一個款式,他拿出的這一身,自然也與他身上的別無二致。

    流水靜謐,裴初站在石臺之上,看著江送雪遞過來的法袍一頓,抬手無所謂的接了過來。

    他沒有立馬打算換上,而是退后一步,從江送雪的掌心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腕。說不清誰的體溫更冷些,裴初一身鬼氣,陰魂相融早不是活人。

    江送雪修道忘情又是冰靈根,常居一片風(fēng)雪之中,冰魂雪魄也難有世人溫情。

    可是那一截冷白如玉的皓腕,擦著他的掌心離開時,仙尊還是不自覺的捲了捲空落落的手掌。

    他微微抬眸,一雙銀灰色的眼眸看不出什么情緒。只是倒映著少年的臉,紅衣墨發(fā),絕艷風(fēng)流,是與心魔所幻的燕深,截然不同的面容。

    好像寒潮疊涌,松濤無聲,江送雪的聲音輕的好像怕驚醒一個離奇的夢——

    “別怕。”

    也不知道是在說與裴初聽,還是在說與自己聽。

    裴初沉默半響,輕聲一笑,他將手中的衣服一抖,就要隨手換上。喜服被甩落,江送雪別開眼,自覺的轉(zhuǎn)過了身,一聲促狹又諷刺的笑響起,好像誰也沒有聽見。

    就如同江送雪心湖里突然墜入一顆石子般濺起的漣漪,在一陣短暫的波瀾之后,又克制的回歸了平靜。

    身后衣物摩挲聲漸小,江送雪等待片刻后才重新回過了頭,他愣了一下,看著那身白衣浸血般又重新染成了猩紅。

    裴初身上背著的是沉浮在血海里的惡鬼兇魂,早就不管穿什么都會是一身煞氣血腥。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襟,將地上那身喜服隨手收斂便打算離開,才跨出一步,石臺上倏的生起了結(jié)界。

    裴初腳步頓住,轉(zhuǎn)回了頭。石臺空間不大,他與江送雪相隔兩步,卻如同塹淵。他微微的勾起嘴角,懶散的側(cè)眸輕睨著江送雪笑道:“怎么,仙尊這就想為民除害了?”

    他早已連一聲師兄都不愿意喚他了。

    江送雪指尖輕顫,面上卻不動聲色,開口時聲音依舊平穩(wěn)冷清:“你身上怨鬼太多,若不克除,終成隱患。”

    十萬惡鬼不是兒戲,一個純陰之體被煉化成鬼王,身上的陰氣就如同滋養(yǎng)惡鬼的飼場,惡鬼越是強(qiáng)大,宿主便越是容易遭受反噬。

    很難說哪一天,這個重返世間的亡魂,會不會再一次消散。

    裴初不語,視線從那雙銀灰色的眼眸輕輕略過,又垂下了眼睫。結(jié)界泛著白茫的微光落在他身上,曾經(jīng)的鋒芒冷峻,意氣風(fēng)發(fā),都變成了現(xiàn)在的孱弱落魄,削瘦清癯。

    “燕深。”

    江送雪輕聲喚著這個總是讓他心口發(fā)疼的名字,不是對心魔也并非在幻境,他的目光像是落了一場雪,夾雜著細(xì)雨,讓人覺得冷,也凄清得使人覺得哀。

    “寒山禁制能夠壓制住你身上的鬼氣,你現(xiàn)在還可回頭。”

    “回頭?”

    少年好像聽見了一個笑話,聲音微啞,長發(fā)垂在腰間依舊背對著仙尊。好像很多年前在朝陽峰,面對仙魔兩道的圍攻,他挺直脊梁桀驁不屈,漫山烈火燃燒著竹林,他長刀染血,聽見仙尊的勸告,仰頭輕笑——

    “江送雪,我早已無路回頭了。”

    那一步后退,烈焰焚身,終是萬劫不復(fù)。

    而現(xiàn)在,紅衣少年臉色蒼白,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恣睢桀驁。輕笑著的,說出了與當(dāng)年一模一樣的話,“江送雪,我早已無路回頭了。”

    江送雪呼吸一窒,那張冷淡的臉上,眼睫輕顫,稀碎的光影穿透他的眼瞼,好似昆山上被打碎了的玉。他上前兩步,拽住了少年的手,帶他轉(zhuǎn)過了身。

    “你若回頭,怎會無路。”

    銀眸對上黑瞳,霜雪落入古井,紅衣少年身量比仙尊略低,他抬著頭,聽見江送雪的話不以為意的嗤笑出聲,“仙尊可是想禁押我這罪徒一輩子?”

    寒山禁制特殊,確實有利于壓制鬼王身上的煞氣,鎮(zhèn)壓他身上恣戾的怨魂。可少年既已被煉化成鬼王,身上的怨魂鬼氣,早就與他融為一體。

    即使是已經(jīng)達(dá)到仙尊境界的江送雪,要想完全祛除他身上的鬼氣,也是回天乏術(shù)。

    鬼王既已出世,終將是場浩劫。

    而一向清正洵直的仙尊,又怎會放任一個鬼王為禍蒼生?更何況這個鬼王,還是曾經(jīng)掀起一場仙魔大戰(zhàn)的罪魁禍?zhǔn)住?br />
    江送雪無疑是不能放他走的,他害怕自己一松手,這人又會一步踏錯,步步走遠(yuǎn),等他再想拉住他時,已為時已晚。

    他沉默半響,握住少年的手腕漸緊,再開口時聲音依舊淡漠,嗓子卻疼啞的好似含了針。

    “會有辦法的。”

    有時候世間事就是如此荒唐可笑,當(dāng)初他因不想燕黎因為純陰之體被燕家送去風(fēng)青門當(dāng)做爐鼎,而讓陸無溪將其帶回九華仙宗。

    卻沒想到一個名為莫驚春的純陰體質(zhì)少年被燕家頂替送給了風(fēng)青門,受盡磨難被煉化成了鬼王。更沒想到這個少年,便是本以為魂飛魄散的燕深。

    第138章 回穿仙俠·十七

    宗門大比的時候,燕深輸給了樓相見。這是他第一次輸,對方的長劍直指自己的喉間,他坐在地上,仰望著那個總是被他踩在腳下的雜靈根少年。

    對方的一雙眼睛很亮,微微喘息著,左手還在流血,但他拿劍的姿勢卻很穩(wěn)。他站在燕深面前,看著地上那身黑衣笑了起來,并非一雪前恥的嘲笑。

    好像如釋重負(fù),在經(jīng)過漫長的追逐后,他終于走到了他的身邊。

    在裁判宣布勝負(fù)以后,他挽劍于后,伸手想去拉起自己的對手。

    卻被對方毫不留情的打開了。

    ‘啪’的一聲脆響,使剛剛獲得一場勝利的人身體略僵。

    他看著燕深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對方的狀態(tài)不必樓相見好多少。黑衣上沾了塵土,臉上留下一道血痕,束在發(fā)冠里的烏發(fā)也凌亂的散落下來,遮住了他的眉眼。

    樓相見隱約能看見他嘴角一點笑,只是說出口的話卻是低啞透著冰冷的,“別得意,我會讓你還回來的。”

    扔下這句話后,他轉(zhuǎn)身收起了自己的刀,面無表情的離開了擂臺。樓相見捲起了自己被拍開的手,于一片鼎沸的人聲里,看著他漸漸走遠(yuǎn)。

    那時候的樓相見并不知道,這是兩人注定南轅北轍的未來。

    與燕深的那一場對戰(zhàn),確實是一場很精彩的對決,尤其是一直被欺壓的那一個,出人意料的逆襲反殺。

    可這也只是樓相見晉級的其中一場比賽而已,那一次宗門大比到最后,是這個從來不被看好的少年,在眾人難以置信的眼神中,展露頭角,獲得了筑基期比賽的第一。

    眾人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一個在十幾歲便能以雜靈根的資質(zhì)筑基的少年,確實是一個堪稱變態(tài)的天才。

    經(jīng)此一戰(zhàn)后,師門里瞧不起樓相見的人無疑少了許多。眾人不由感嘆起當(dāng)初執(zhí)意收下樓相見的大師兄,實在是慧眼識珠。

    江送雪也確實訝異于樓相見的成長,但他為樓相見感到欣慰的同時,也在下意識的搜尋那個落敗的身影。不知從什么開始,對燕深苛責(zé)管束越來越嚴(yán)的大師兄,清冷的目光卻也越來越多的注視在那身黑衣上。

    眾人歡捧勝者,對敗者無人問津。

    江送雪找到那身黑衣時,只看見他形單影只的靠在樹上,粼粼樹影之下,燕深站在人群之外,望著歡呼的眾人,攬刀在懷,指尖漫不經(jīng)心的捻著一片樹葉。

    隔著光陰與喧嘩,宛若驚鴻一現(xiàn),少年嘴角露出一個無悲無喜的笑,那滿身的鋒芒與戾氣好像倏忽間褪了下去,只剩下一身恣意灑脫。

    融著暖陽與清風(fēng),是江送雪六百年思憶里,最想要護(hù)住的模樣。

    他看著他從少年走到青年,從桀驁意氣,到孤執(zhí)決絕。江送雪原本覺得,終有一日,他能將其引入正道,好好打磨,卻不想到最后還是看他走了歧途。

    當(dāng)年秘境,燕深故意設(shè)計樓相見半魔之體暴露,使其魔氣暴走。這時候的樓相見已筑金丹,因為在宗門大比的表現(xiàn),他在師門的聲望也逐漸變高,燕深對此似乎更加嫉恨,幾次歷練,都在故意與對方爭奪資源。

    可那一次,燕深不僅毀了樓相見,也毀了江送雪。

    樓相見被一顆魔焰果激發(fā)了體內(nèi)魔氣暴走入魔,江送雪趕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打傷了好幾個同門正在與燕深纏斗,已經(jīng)神志不清的樓相見幾乎以同歸于盡的代價,想要殺死眼前的人。

    千鈞一發(fā)之際,江送雪拉走了靈力已近枯竭的燕深,而他自己反被樓相見一劍中傷。那一劍威力并不小,暴走的魔族力量本就強(qiáng)大,可江送雪到底是九華仙宗的首席,不至于如此便亂了陣腳。

    他本想趁機(jī)封印住樓相見暴動的魔氣,可他沒想到,燕深會在這時反刺一刀。封印被打斷,集中注意力的江送雪被驟然反噬重傷,修為跌落。

    而他的眼睛,是在阻止燕深一刀刺向樓相見時,被誤傷失明的。那雙黑眸里彌留的最后畫面,是燕深輕輕顫抖卻來不及收回的手。

    江送雪終究不想燕深一錯再錯。

    可是后來燕深告發(fā)樓相見魔族身份,潛伏宗門,居心叵測,甚至宗門大比時,也是因為動用魔族的力量才奪得了桂冠。如今魔族兇性大發(fā),傷了同門,也傷了師兄。

    江送雪身受重傷被魔氣反噬,可他眼睛卻是因燕深而毀。

    在樓相見被廢金丹,逐出師門的時候,他為自己的師弟求情。然而在一片疼痛與黑暗中,他聽見了燕深對他指責(zé)與誣陷,他告他通魔護(hù)敵,明知樓相見身份還包庇縱容,知情不報。

    燕深句句珠璣,條條在理,稟告清晰,他本就是身處執(zhí)刑司,最知道如何給犯錯的弟子定罪量刑,更何況這場謬劇,本就是他一人策劃主導(dǎo)的。

    江送雪聽著燕深的話,無力辯解。后來師門長輩疑慮他雙目如何受傷時,他默不作聲的隱瞞了原因。

    那或許是江送雪唯一一次偏袒了燕深,代價就是自己落罪寒山,深陷囚牢,從那個人人敬仰愛戴的天之驕子,修為跌落,雙目失明,一夕之間碾落成泥。

    在受罰寒山的那幾十年里,燕深偶爾閑暇時,常來這里看望他。那個桀驁不馴,在登仙梯上被他舍棄的弟子,終是將這位不染纖塵的謫仙,落魄的扯下了神壇。

    如今故地重返,裴初一身紅衣,盤腿坐于石臺,看著眼前白衣仙尊那雙清正肅穆的銀灰色眼眸,便知道他不會輕易放自己出去。

    寒山的結(jié)界禁制并不是那么好破的,如果沒有掌門的密令,就算是裴初也是束手無策。更何況在石臺上看押他的,還有一個仙尊。

    江送雪向來就是一個言出必踐的人,說要想辦法克除裴初身上那些怨鬼厲氣便不會坐以待斃。他拉住裴初,想要像當(dāng)初封印住樓相見體內(nèi)的魔氣一樣,也嘗試著先封印住纏繞在裴初身上那些怨重的惡鬼,然后再慢慢凈化。

    這是一個極其漫長且需要凝心靜氣的過程,裴初動了動手指,不太愿意江送雪施為,即使他知道對方是在為自己打算。

    燕深一直仰慕著江送雪,而裴初也確實敬佩著他,他知道江送雪一直想拉自己回頭,也知道對方始終想勸自己向善。

    當(dāng)年秘境之內(nèi),樓相見的暴走要比他想要中的激烈,若沒有江送雪的出現(xiàn),他很難全身而退。而當(dāng)他打斷江送雪的封印時,也確實沒想到會誤傷江送雪的眼睛。

    他的失明在劇情之外,以至于江送雪后來的處境,比原著中還要凄慘一些。

    曾經(jīng)來到寒山看望江送雪的裴初,總會說些出言不遜的話。可是有時候,他也只是望著那雙被白布纏繞,不復(fù)光明的眼睛沉默不語。

    裴初的手掌被江送雪握住,對方指尖聚氣,點上了自己的靈臺。微涼的觸感落入了裴初的眉心,那雙銀灰色的眼眸里,少年眉睫微顫。

    第139章 回穿仙俠·十八

    寒山的石臺上只有兩個人,結(jié)界將他們困在中間,江送雪出手為裴初封印身上的鬼氣,裴初微微抿唇,眉宇輕蹙。

    強(qiáng)大純正的靈力注入裴初靈海,背負(fù)于身上的十萬惡鬼敏銳的感到了強(qiáng)敵入侵。如油鍋滾水,恣戾的怨氣不斷翻騰,裴初放開禁制,任由他們抵抗。

    感受到抵抗的江送雪低下了頭,這人縱使換了一副模樣,蹙眉的神情卻與從前別無二差,看著輕不可察,實則斂到了人心里。

    江送雪微微沉默,手掌輕抬替他拂開了那道眉痕。江送雪向來是個性情冷漠的人,他持正不阿,對待師門里的師弟,也從來都是一視同仁。

    唯有燕深,他欣賞關(guān)注,出乎意料的嚴(yán)苛。

    水光粼粼,清冽幽深,倒映著石臺之上,一紅一白的兩個身影——

    只有兩個人。

    不會有人來打擾他們。

    他可以將他擁到天荒地老。

    倒影里仙尊抱住了鬼王,親吻他艷麗的眉眼,鎖住了他細(xì)瘦的腰肢,他的手掌在那身紅衣下肆意探索著,在紅浪中翻出一片膩如美玉的白。

    旖糜浪蕩的倒影里,白衣仙尊輕佻的瞥了一眼石臺上的江送雪。本來還在垂眸沉思想著怎么擺脫江送雪封印的裴初,突然感到江送雪的呼吸一亂,他稍稍抬頭,卻被仙尊用手掌遮住了眼。

    “凝神。”

    對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靜沉著,可裴初還是敏銳的察覺到了里面的異樣。

    江送雪能感受到裴初的眼睫,好似蝶羽般掃在自己掌心的觸感。他神色不動,一邊擯除雜念,端正己心,一邊繼續(xù)替裴初封印體內(nèi)的鬼氣。

    水里的心魔已經(jīng)走了出來,一身黑衣墜著水,是燕深曾經(jīng)的模樣。江送雪沒有看他,他卻習(xí)以為常的伏在了江送雪的身后,他抬起手臂覆上了他遮住少年眼睛的手背。

    “你怕什么?”

    心魔的聲音輕佻浪蕩,他的手穿透江送雪,一點一點的去臨摹裴初的眉眼和鼻尖。他們是完全不同的長相,但心魔似乎對其格外的熟悉和眷念。

    水中的倒影還在繼續(xù)著,竟是越發(fā)的不堪起來,而心魔的蠱惑卻是一句接著一句,自仙尊的心間而起,一點一點的煽動著他的欲念。

    “你不是一直想將他融進(jìn)骨血了嗎?”

    “去啊,這是你最好的機(jī)會。”

    “做你最想做的事情。”

    “別再放他走了。”

    “江送雪。”

    最后一句,是裴初的聲音,心魔一頓,突然拉下了江送雪遮住裴初眼睛的手,裴初眉眼輕抬,似乎帶著點倦,一雙幽邃靜謐的黑眸,看向了仙尊。

    清輝的月光照不進(jìn)寒山洞內(nèi),可幽幽浮水,映著結(jié)界反射出來的冷光,流水潺潺,恍然間好似幾百年前那個旖旎的夏夜。

    *

    朝陽峰的后山,是劃分給外門的弟子聚居的地方,這地方不遠(yuǎn)有一片落玉湖。

    裴初有時候執(zhí)行任務(wù)回來,會先來這里洗個澡,清洗一下自己身上的傷痕和染在衣服上的血污。

    他黑衣上染血的時候并不怎么能看出來,白天回來碰見樓相見,又順便和他打了一架。

    對方現(xiàn)在結(jié)了金丹,倒不怎么好欺負(fù)了,兩人刀光劍影打了半天沒分出勝負(fù),最后還是被聞訊趕來的那一身溯雪拉開了脖領(lǐng)子。

    自從樓相見在宗門大比打敗了燕深,又獲得了第一以后,他們之間的矛盾愈加激烈,這一次又是裴初先找的茬,理所當(dāng)然的他挨了大師兄的一頓訓(xùn)。

    裴初習(xí)以為常,耷拉著腦袋默不作聲,身上的傷口疼得他暗暗皺眉,偏還要在江送雪問他知不知錯的時候,梗著脖子哼出一聲笑。

    他眉眼倦得很,在外面奔波了十多天,一回來還要走劇情,心里只想著趕緊回去好好洗漱睡個覺,回話時卻倔強(qiáng)的死不悔改。

    “總歸在大師兄眼里,燕深怎么都是錯的。”

    他嗓子啞,微微側(cè)頭,額前散亂的劉海垂在他的臉畔,江送雪看見他的眉痕輕不可察的蹙了一下,嘴角勾起的笑卻是一如既往的狷狂不羈。

    他退后了一步,收起了自己刀,只應(yīng)了一句‘甘愿領(lǐng)罰’就背對著這對師兄弟離去。江送雪在他身后,那雙還是黑色的眼眸里,映著他逐漸遠(yuǎn)去消失在山影小道上的背影,指尖捏了捏衣袖。

    江送雪后知后覺的看見了他衣肩上那塊不起眼的暗色。

    燕深總是習(xí)慣性的將自己隱藏的很好,有時候即使是江送雪,也很難察覺到他的不對。那一身孤烈,離群索居,很多年里江送雪看他時,莫名就像一個行走在黑暗里,一意孤行的殉道者。

    也不知是不是執(zhí)刑司的生活壓抑了燕深的心性,那天晚上江送雪這么思索著,不知不覺的就來到了朝陽峰。他坐在榕樹枝頭望著湖泊對岸的弟子居所,有些猶豫該如何將自己手中的藥瓶送出去。

    向來對燕深嚴(yán)苛管教的江送雪,反倒使得他的關(guān)心,格外踟躇。

    靜謐的夏夜,湖泊之畔匯聚著幾只螢火蟲,皎若銀盤的明月倒映在湖中,伴隨著‘嘩’的一聲響,平靜的水面突然泛起了漣漪。

    江送雪抬頭看去,只見一身黑衣披著月光,如一尾月下人魚般破水而出。他長發(fā)披散,咬著嘴里的發(fā)帶,漫不經(jīng)心的將滿頭青絲捋的到腦后,露出那張鋒銳俊朗的臉。

    水霧彌漫間,他豐姿如玉,婉轉(zhuǎn)風(fēng)流,一身濕透的黑衣薄薄的貼在他身上,勾勒著他若隱若現(xiàn)的腰肢,水珠順著他的眼睫滾落,敞開的衣襟上,是他肩膀和胸膛被妖獸抓傷的血痕。

    那瓷白肌膚上滲出的血珠,讓人憐惜的想要為他吻去,再細(xì)細(xì)舔砥他的傷痕。隱藏在榕樹上的白衣,呼吸一沉,向來清心寡欲的人不明所以的心跳加速,為自己一瞬間冒出來的荒唐念想,自愧不已。

    無論遇到什么都能冷靜淡然的江送雪,在這一晚卻不敢有任何的輕舉妄動。他僵著身子,怕自己一動便會被那人發(fā)現(xiàn),垂著眼眸,念了一遍又一遍的清心咒,可直到那人出浴離開,他也只是狼狽的落荒而逃。

    那一瓶藥終究是沒送出去,那一晚的夢也是荒誕不已。

    江送雪冰靈根,修道忘情,卻不懂情,早已心動卻不自知,自欺欺人的以為是自己修行出了差錯。

    可那年月色之下的黑衣出水,到底是擾了江送雪的心,從此他動了情,有了欲,卻始終不敢承認(rèn),亦不敢直視。

    心魔幻像須臾間皆已消散,可江送雪抬起了手,依舊一點一點的摩挲著少年的臉頰。

    這不是心魔,而是真正的燕深。

    白衣仙尊一直都是一個很清醒的人,這么多年雖任由心魔發(fā)展,卻從來不會輕易被他蠱惑迷亂,直到如今再見裴初,他才知道自己的欲念遠(yuǎn)比想象中的要深。

    六百年過去,一朝間的失而復(fù)得,江送雪的內(nèi)心遠(yuǎn)沒有他表現(xiàn)的那么平靜。

    “燕深”

    裴初微微仰頭,避開了江送雪的手,他的目光從那雙眸色漸深的銀灰色眼眸中掃過,心中突然有些沉澀。

    當(dāng)年秘境之后,江送雪被罰寒山,裴初第一次來看他時,和他說了許多話。他說自己很早以前就仰慕著大師兄,在登仙梯上渴望被他收做親嫡,他卻沒有選自己。

    他說他多么嫉妒樓相見,因為每次爭執(zhí)江送雪都會毫無條件的偏袒保護(hù)他,卻從來不會護(hù)著自己。

    他說他恨江送雪,恨他的高高在上,遙不可及,永遠(yuǎn)不會成為自己的大師兄。

    沒辦法,他只能將他拉下神壇,從云端跌落,連帶著那個被他嫉妒的樓相見,也被他斬落了幽魔淵。

    他不知道,江送雪其實一直都是關(guān)注他的,一直也是愛護(hù)他的。甚至這份愛護(hù)之心與好感,有時到了好像要越出雷池的地步,讓他愈加不敢輕舉妄動。

    江送雪或許不會怨恨燕深毀了自己,可樓相見墜入幽魔淵,這場同門相殘的鬧劇,他終究無法坦然燕深犯下的錯。

    他那時目不能視,看不見燕深的模樣和神情,只能聽見他低笑著和自己說話,一字一句,滿是惡意——

    “反正江師兄眼里從來都是看不見我的,便是瞎了才是最好。”

    江送雪沉默良久,隔著寒山深潭,他們一個被禁押在石臺之上,白布遮眼,一身破落。一個抱著刀,坐著洞內(nèi)的涼階上,側(cè)身靠著石壁滿目疲倦。

    江送雪就這樣聽著他好似瘋魔般的話語,最終也只是說了一句,“燕深,你入怔了。”

    那時的裴初腦袋抵著墻,聽著江送雪這一句話,淡淡的笑出了聲。

    可是如今,裴初看著面前將他困在寒山,心生魔障,卻一再放任猶不自解的江送雪,嘆息一聲,終是說道——

    “江送雪,你入怔了。”

    江送雪身子一僵,攬住了裴初的腰,視野驟然翻轉(zhuǎn),裴初被壓在了身下。

    清冷白雪覆蓋了寒艷紅梅,江送雪握著少年的腰,水中倒影清冽,似乎在鼓舞誘導(dǎo)著仙尊的沉淪。

    江送雪銀灰色的眼眸深深映著少年身影,可他的目光下落,突然又看見了被他扯開的衣襟下,少年胸口,那朵妖冶的黑蓮契印。

    這是道侶的魂契。

    仙尊眉頭輕皺,指尖撫上少年的胸口,素來冷淡的神色里浮現(xiàn)出一點悲傷,“我與你錯過一世,換六百年相思入魔。”

    “這一次我不想再放手了,燕深。”

    寒山封閉,能暫時阻隔黑蓮契印之間的聯(lián)系,江送雪忽然就想著,若是將這人押在這里一輩子,也極好的。

    忘情非是無情,忘情寂靜不動情,若是記起便是天下至情,當(dāng)初不通情愛的仙尊,如今卻已是因愛入魔。

    皚皚白雪,也終究染上了黑。

    洞口突然傳來一聲碎響,好像有什么東西被摔在地上,陸無溪僵硬的迎來了石臺上兩人的目光。

    向來克己復(fù)禮,清心寡欲的大師兄壓在鬼王身上,手指親狎的覆在少年的胸口。

    “大師兄”

    寒山之內(nèi)修士神識無法外放,本是來找江送雪有事相商的的陸無溪,在寒山外沒見到白衣仙尊的身影,習(xí)慣的來到山洞以后,卻沒想到見到這么一副荒唐孟浪的情景。

    陸無溪尷尬的撿起地上的羅盤,眼角余光從石臺上那身紅衣的身上一掃而過,心中不僅為自己聽到的那個名字掀起濤天巨浪。

    也為江送雪一瞬間罩下的威壓,讓這位九華仙宗的掌門冷汗涔涔,仿若面對的再也不是那個冰壺玉衡的仙尊。

    第140章 回穿仙俠·十九

    燕黎回到九華仙宗的時候,便看見陸無溪神色恍惚的端著一塊羅盤發(fā)呆。

    他看著像是在算卦,只是手中的羅盤裂紋密布,也不知還能算出什么。

    和江送雪分開以后,燕黎便直接啟程開始轉(zhuǎn)回九華仙宗,大抵是出于對那位正道魁首實力的自信,燕黎知道鬼王會被他帶回宗門。

    不出所料,他還在路上時,便得知了魔尊在搜尋莫驚春的消息,而這莫驚春在傳言中,已經(jīng)成為了魔尊的道侶。

    這使得聽聞消息的燕黎心情十分復(fù)雜,他的速度比不上仙尊的踏破虛空,騎著青驢日夜兼程,也費了好幾日的功夫才回到師門。

    青驢二毛一入主峰就尥蹶子將燕黎踢開,吐著舌頭就回去了自己的靈棚,燕黎顧不上它,直接來找了陸無溪。

    陸無溪一臉神游的看著自己的小徒弟回來,直到聽到‘莫驚春’這個名字時,眉頭急跳了兩下。

    他收起羅盤,仔細(xì)打量了一下小徒弟,覺察到他身上的用來遮掩純陰之體的禁制被人打破,一問得知,他還被鬼王汲取了陰氣。

    幸運的是,對方到底未傷及他根本。

    莫驚春鬼王的身份,如今在修真界其實已經(jīng)不算秘密,鬼王出世,天下震動,各派之間互通消息,都在防備著對方可能會引起的動蕩。

    畢竟在這之前,鬼王已經(jīng)殺了不少人。

    當(dāng)初燕黎下山就是為了追查燕家滅門的兇手,而如今他回來,也是為了這個兇手。

    “你既早知他身份,為何不先回稟師門?”

    陸無溪這樣肅著臉斥問,心里其實沒多少生氣,更多的是覺得無常。他握著袖子里的羅盤,看了一眼遠(yuǎn)處被云霧遮繞的寒山,喃喃自語:“也就說,滅燕家滿門的,也是他。”

    燕黎敏銳的察覺到師尊話里的不對,他抬起頭,沉默片刻,一語中的輕笑著問,“師尊說的‘他’,是指”

    “燕深?”

    陸無溪的眉頭又是跳了兩下,目光下落,看著灰衣白袍笑瞇瞇的小道士。燕黎年少昳貌,看著外朗,實則內(nèi)秀,眉眼微彎斂住了里面的深光。

    陸無溪嘆了一口氣,手掌輕輕撫上了小道士的頭頂。

    “那也是你的祖宗。”

    陸無溪和燕深其實并不是很熟悉,他們一個內(nèi)門嫡傳,一個外門執(zhí)刑司,交際不多,但他總能對燕深的名字有所耳聞。

    陸無溪比燕深及樓相見入門要早,是他倆的師兄,也常常喜歡跟在江送雪身后,因而對是江送雪親嫡師弟的樓相見,關(guān)系對比師門其他人,也算得上友善。

    所以,他偶爾會在燕深找樓相見麻煩時與其照個面,少年時的樓相見和燕深固然是九華仙宗里人盡皆知的死對頭,可更多時候,燕深也只是內(nèi)門弟子的一把刀。

    一把很好用的刀,除了用來針對樓相見,也能替人處理很多見不得光的的事。

    陸無溪并不太喜歡與這樣的人為伍,那時自詡清高的陸無溪并不是很看得起那樣的燕深。燕深出身的燕家在當(dāng)時還是一個修真界的小世家,趨炎附勢是他們的生存本能。

    燕深被送到九華仙宗的時候,家族里人原本都是對他寄予厚望的,他們希望他能進(jìn)入內(nèi)門,最好可以與九華仙宗的那位名聲極盛的天才首席搭上線。

    理所當(dāng)然的燕深失敗了,不僅失敗了,三靈根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的資質(zhì)也讓他無緣內(nèi)門。燕家對此大失所望,對燕深也越加擠兌指責(zé)。

    但他們還是希望燕深能巴結(jié)好內(nèi)門,通過內(nèi)門和他們身后家族的關(guān)系,讓燕家在修真界的地位能更上一層樓。就這樣,在九華仙宗很多內(nèi)門弟子眼里,燕深只是他們手下一條卑顏屈膝的走狗。

    但后來,這條走狗把所有人都踩在了腳下。他從進(jìn)入執(zhí)刑司開始,就在為自己鋪路了,他幫別人處理的臟事越多,手里把柄也就越多。

    到后來這些把柄被燕深織成了一張網(wǎng),那些曾經(jīng)在他面前趾高氣揚的天之驕子們,也通通成了被他踩在腳下的獵物。

    他的心計實在太深,深到他能把江送雪拽下神壇,幽囚寒山,深到他使樓相見逐出師門,墜入幽魔淵萬劫不復(fù)。

    如今的陸無溪每次想起來,都會被那時步步為營的燕深驚出一身冷汗,從前的看不起,也變成了畏懼。

    他是唯一一個能從外門弟子,走到頂峰,逐漸掌握住九華仙宗幕后實權(quán)的人。

    在江送雪被囚,樓相見被逐的那幾十年里,他以驚人的速度成長著,到后來仙盟成立,他們這些人竟是不得不以他馬首是瞻。

    畢竟從幽魔淵里出來的樓相見帶領(lǐng)魔族來到九華仙宗復(fù)仇,是燕深為首帶領(lǐng)眾人阻擋了魔界的第一次襲擊。

    接著燕深為剿滅樓相見而掀起了仙魔大戰(zhàn),而江送雪在被樓相見從寒山救出去以后,也被燕深打上了勾結(jié)叛逆的標(biāo)簽。

    在這期間,燕深布局深遠(yuǎn),戰(zhàn)功赫赫,逐漸成了仙盟針對魔族的作戰(zhàn)指揮,只是隨著他身份的水高船漲,燕家在修真界的地位也愈加如日中天。

    到了后來,原本只是小透明的燕家越來越狐假虎威起來,當(dāng)時的燕深對此并不在意,甚至有意將燕家縱容得囂張跋扈,為非作歹。

    那時世人都以為他是對自己的家族愛護(hù)至深,護(hù)短至極,可如今陸無溪看他毫不猶豫的將燕家滅族,突然反應(yīng)過來,或許當(dāng)年的燕深之所以對燕家那么縱容,并不是因為愛護(hù),也不是在意,而是原本就在捧殺。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一旦失勢或是身死,在自己身后作威作福的燕家必定會遭到反噬,他老早就算計好了一切。

    包括自己的滅亡。

    想通此節(jié)的陸無溪,心情極其復(fù)雜的揉了揉燕黎的頭頂,當(dāng)年仙魔大戰(zhàn)的百年里,九華仙宗失去了江送雪那個天才,又被魔族首當(dāng)其沖的攻伐。

    那時的九華仙宗的這一代人里,唯有燕深獨挑大梁,縱使他實在孤僻乖張,心思深沉,后來許多遭他坑害利用的人,再提起這個罪魁禍?zhǔn)滓捕家а狼旋X。

    但不得不承認(rèn),當(dāng)年那人一陣剿滅半族上古邪魔的深謀遠(yuǎn)慮,以及與魔尊巔峰一戰(zhàn),一刀削平二十三川的風(fēng)姿,著實令人折服。

    他算計了整個修真界,攪弄了上百年的風(fēng)云,哪怕明知自己不會善終,也要一路走到黑。他在一場烈火中魂飛魄散,而當(dāng)初在他身后,逼著他一路偏激前行的燕家,也早早被他謀劃好了結(jié)局。

    只是沒想到,燕家最后還是因為江送雪的留情而延續(xù)下來,而六百年后,燕家出現(xiàn)了一個燕黎,又出現(xiàn)了一個莫驚春,燕黎被帶回了九華仙宗,莫驚春被燕家頂替送給了風(fēng)青門。

    再然后,風(fēng)青門和燕家,都滅在了這個莫驚春手中。

    而這個已經(jīng)成為鬼王的莫驚春,正是當(dāng)年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燕深。這其中的因果勾連之深,讓陸無溪看著這個如今被那人唯一留下的燕家后人,嘆息不已。

    他不知該怎么開口,尤其是在他撞見寒山洞內(nèi)那一池糜艷,本以為一片冰心的仙尊對燕深那壓抑至深,又極致露骨的感情以后。

    他袖里的羅盤墜墜,早就知道江送雪因陳年往事心存執(zhí)念的陸無溪,恍然發(fā)現(xiàn),對方的心結(jié)遠(yuǎn)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難解,甚至,早已染成了一片黑。

    *

    朝陽峰的螢火蟲還是如往常一樣匯聚了大片,在漆黑的夜幕里彷徨在荒蕪成廢墟的山頂,就如同迷失方向的魂靈。

    燕黎從前總不明白為什么每次來朝陽峰,陸無溪看他的眼神都會有些嘆息和沉默。就像他在九華仙宗里,他時常能察覺到師門里的一些長輩和同門對他的態(tài)度有些微妙。

    有的是沒來由的冷漠和厭惡,也有的就如同陸無溪和江送雪,藏點著深思和回憶。燕黎自小心思敏感,在燕家謹(jǐn)小慎微的生活更是讓他早早的學(xué)會了什么是察言觀色。

    哪怕他見人三分笑,像個沒心沒肺的傻小子,實際觀察得比誰都透徹,他從前以為師門對他的這些態(tài)度是源于自己的純陰之體。

    直到如今才真正明白,他們是在透過自己看燕家,看六百年前,那個在修真界掀起驚天巨浪的老祖宗。

    燕黎和燕深其實是兩個很相像的人,身世卑微,卻因為能力出眾,被燕家當(dāng)做謀取利益的工具般利用。但不同于燕深,燕黎因江送雪的緣故被帶回了九華仙宗,又被陸無溪收作內(nèi)門弟子,這相比從前身處外門的燕深,已然算得上幸運。

    而九華仙宗對這樣一個弟子感情終究是復(fù)雜,他們既希望他能成為下一個燕深,又害怕他成為下一個燕深。

    燕黎盤腿坐在朝陽峰被夷平的山頂上,揪了一根細(xì)草咬在嘴中,望著這漫天的螢火蟲,心境起伏,微微皺眉。

    也就在這時候,突兀的聽見身后傳來了腳步聲。

    朝陽峰很少有人過來,燕黎轉(zhuǎn)頭望去,看見是一個更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此的人。

    來人背著書簍,是一身風(fēng)塵仆仆的藍(lán)衣書生打扮,身上沒有任何靈力波動,卻偏偏在沒有人帶領(lǐng)的情況下,穿過了九華仙宗的護(hù)宗大陣,神不知鬼不覺的入了朝陽峰。

    燕黎警覺的撐地躍起,看向了這個不速之客。燕黎在小鎮(zhèn)里就與他分開了,卻不知他是如何緊跟著他的腳程來到的宗門。

    藍(lán)衣書生依舊是一副木訥的表情,可燕黎卻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變了,在那張平平無奇的臉上,那雙眼睛稱得上是懾人心魄。

    對方的聲音也變了,不再是一板一眼的沒有生氣,而是十分動聽的好似蠱惑人心的風(fēng)聲。

    他漫不經(jīng)心的環(huán)視了一下,這片蕭瑟又瑰麗山巔之景,輕聲慢語的笑道,“他當(dāng)年就是死在的這么個破地方?”

    “嘖。”

    “閣下夜闖九華仙宗,不知究竟是誰,又為何事?”

    燕黎指間夾了張的符紙,嬉笑的神色露出三分,卻讓誰都能看得出他心情的不妙和戒備。

    谷風(fēng)微笑了一聲,他的手揣在袖子里,看起來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書生,偏偏他的聲音又極具誘惑,仿佛總能勾起人心里,最不愿人知的一面。

    貪念,欲望,又或是好奇心。

    “世上的人看燕深都是個惡人,可我看他卻是個蠢人。”

    “小道士,你祖宗騙我等他一壺酒,我等的太久了,久到我只能自己來取了。”

    “你若能給我?guī)路,我便許你一個愿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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