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回穿仙俠·三十
門扉‘吱呀’一聲被推開,抱著鋪蓋卷的小道士出現在門口,一雙墨玉般的眼眸看著室內的二人,落在裴初身上時又如新月般彎了起來。
燕黎之前在樓相見手下受了傷,裴初把他安排在酒館里好好休養。平日里總是個安分的,可一旦裴初不在,他便一瘸一拐的到處找,像只沒安全感的小獸,只有待在自己老祖宗身邊,好似才有了倚靠。
“老祖宗我沒打攪到您和安前輩談要事吧?”
很明顯并沒有在談要事的安槐,輕飄飄的瞥了一眼過去,少年薄唇淺抿,梨渦微綻,笑意盈盈。他聲音里明明不見什么委屈,可在裴初看過去時,小道士睫羽不自覺的傾覆下來,宛如扇子叢般沒精打采的扇不起來。
青衣槐妖似笑非笑的瞇了瞇眼,慢悠悠的將紅綢系好,“酒意未盡,衣衫待解,小家伙你說打攪不打攪?”
他的語意曖昧,燕黎懷里抱著鋪蓋卷,聽見安槐的話頓了頓,抬起臉躲在被子后卻是一臉純良,“可我腿疼睡不著,老祖宗能陪我說說話么?”
樓相見出手說重不重,只是魔尊的一擊于金丹期的小道士而言到底是不好受。裴初心里其實清楚燕黎的傷早已好的七七八八,卻也是縱容了他的到來和胡鬧。
三人也都明白,小道士站在門后早已駐足。
夜色岑寂,少年一身灰衣道袍,站在這漫天森羅鬼影背景中,顯得尤為孤單黯淡,格格不入。
裴初招了招手,燕黎便也樂顛顛的走了進來,安槐‘嘖’了一聲,有意無意的撞上小道士的視線,對方淺淺笑著,一雙漆黑的眼瞳中不經意的閃過一絲深沉的黑。
卻在轉瞬間又是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青衣槐妖唇角輕挑,哼笑一聲,千百年來總是善于引誘他人心中惡念的妖王心里清楚,越是珍貴的事物,越是容易遭人覬覦,然而落在燕深身上的目光,著實多到令人困擾。
裴初先前便已經說了讓安槐回去,現在燕黎過來,裴初沒再開口,卻是抬了抬眼眸,未盡之意,不言而喻。
安槐垂散的發絲,自如的在腦后被生著綠葉的槐枝挽了起來,嘆氣道,“也罷,我不與你這小輩計較。”
他這話意有所指,小道士在外駐足良久,自然也聽到安槐的那一夢天機,于燕黎而言,那是他未曾參與的過去,也是他惘然不解的未來。
畢竟與曾經同燕深有著淵源的三人相比,燕黎從來算不上有優勢的,他僅僅占據著一個后人的身份,可有可無。
奈何燕黎是個臉皮厚的,打相逢起便是自來熟,從前當裴初是莫驚春時便愛纏著他,如今得知裴初是自己的老祖宗,撒起嬌來更不客氣。
他揪著裴初袖子,低頭垂著眼眸,睫毛輕顫著,像只不知所措的蝴蝶,聲音很輕,帶著些小心翼翼的疑惑與試探,“老祖宗,安槐前輩是生氣了嗎?”
裴初:“”
安槐:“”
安槐覺得自己后牙槽有些癢,手也有些癢,在燕黎眉心微低,略帶愁容,裝模作樣還要補上后半句話時。
裴初先一步在小道士后腦勺落了一個板栗,不重,嗓音也很無奈,“適可而止。”
他低啞的聲線像根羽毛,隨著敲擊的動作落到人心里,酥酥麻麻的撓在了少年心上。燕黎一頓,而后笑嘻嘻的抬起頭,剛剛的委屈蕩然無存,眼神卻愈發濃烈。
“知道了。”他唇角微勾,澄明的眸光里映著那身紅衣,說出的話坦蕩直率,又分明藏著繾綣的柔情,“你不喜歡,我不說了便是。”
安槐眉梢一挑,若有似無的勾起一抹笑,心情卻不怎么美妙。鬼槐相生,自重逢以來,安槐都是最有信心,也是最有實力留在鬼王身邊的那個,因而即使是在江送雪和樓相見面前亦是有恃無恐。
但他不得不承認,執意留在裴初身邊的小道士確實是一個令人頭疼的存在。
門扉開了又闔,槐妖被裴初請了出去,青色的衣袖飄蕩在夜風中,安槐回過頭,卻見門窗都已經關上了。
“倒是小瞧那小家伙了。”
他喃喃低語,又不以為意,抬首望著滿天鬼魂看了看,袖中的槐枝纏上了腕中的紅綢。
槐妖的木枝有安定和修補神魂的功效,鬼王因邪法出世,萬鬼纏身,千瘡百孔,縱使他平日表現得再平常不過,他的神魂也要比一般人強大的多。
可誰又知道,這人是不是在習以為常的掩飾自己的脆弱。
燕黎在房中鋪起了自己鋪蓋,他熟練的挨著裴初的床,打起了地鋪。修士并不怎么需要睡眠,一般都是入定代替休息,可從前同行共游,哪怕危機重重,兩人的生活也一向懶散不講究。
五谷輪回,日落而息,無異凡人。
桌上的酒還沒有喝完,旁邊落著兩個杯盞,裴初勸走了槐妖,自己卻又接著續了一盞酒,“你想同我說什么?”
“是后悔了?還是害怕了?”
裴初轉身坐在榻上側眸回首,琉璃燈下,波瀾不驚的望著地鋪上的少年。清淺的瞳色里映著燕黎習慣性帶著笑意的面容,燕黎愣了愣,那笑容漸漸的落了下來,微微下撇,勉強維持,勾出的卻是苦色。
“不害怕,也不后悔。”
小道士不管面對什么都是一副開朗樂觀的模樣,看著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實際上卻頗有城府。只是今天,裴初其實知道燕黎來找自己是為了什么。
窗戶被關上了,沒了外面惡鬼的喧擾,屋子里顯出幾分僻靜,連燈光都似帶出幾分暖意。
小道士盤腿坐在鋪蓋上,仰頭望著身畔的紅衣鬼王,神色眨眼變得輕松而又沉穩堅毅,“從做出選擇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自己會面臨什么后果和局面,也愿意承擔。”
小道士背棄了師門,選擇跟在了鬼王身邊,于正道而言,他是背信棄義,離經叛道的叛徒,而對九華仙宗來說,他更是忘恩負義,以怨報德的白眼狼。
就在今天,他已經被陸無溪逐出了師門。
他早有準備,卻還是有些沉重和愧疚。
燕黎心思通透,從很早以前開始就察覺到自己身在九華仙宗,卻與師門之間若有若無的隔閡,他從前以為是源于自己的體質,后來才知道是因為燕深。
他本就是因燕深的緣故被九華仙宗收留,而宗門之人看燕黎,又何嘗不是帶著審視與警醒,既含有微妙的期望,也同樣藏著復雜的隱憂。
或許無論對于燕黎還是宗門來說,他們從來沒有真正融入和接納過彼此。燕黎唯一覺得對不起的,也就只有自己的師尊陸無溪了。
在偷走掌門令牌的那一晚,燕黎便對著師尊的房門磕了三個頭,他知道門后的師尊其實是醒著的,就連那枚令牌也是陸無溪故意疏忽讓燕黎竊走的,師徒倆對此心知肚明。
那三個叩頭是拜謝師恩,也是一別如雨。
而如今沒了師門的庇護,他純陰之體的秘密也早已暴露,眾人在準備討伐裴初的時候,自然也對他身邊的燕黎生出了覬覦。
小道士站在了正義的對立面,卻也是越來越清楚的認識到,什么叫做‘惡’。
哪怕這些人打著的,原本就是鏟奸除惡的名號。
少年大喇喇的躺倒在鋪蓋上,道袍凌亂的鋪開,發絲微散,他伸出一只手掌對著光,透過指縫看著旁邊的紅衣鬼王,很難說是命運還是巧合,當初破廟相逢,初出茅廬的小道士撞見滿身落魄的紅衣艷鬼,一朝而顧,因果已深。
可是
少年慢慢的收起手掌,好像要將那光,和那燈下紅衣都小心翼翼的攏在了掌心一般,虛虛握著,珍而重之。
第152章 回穿仙俠·三十一
酒館的后院種了許多青竹,就好像曾經的朝陽峰峰主的住所,也密密麻麻的圍著一片竹林。
陰煞的惡鬼掠取了鬼城中的大部分生機,唯有那棵槐樹郁郁蔥蔥,聚陰聚鬼,風生水起。
可是那片被鬼氣腐蝕的竹林,在之后又被人救活了過來,就好像是誰固執的守著一點往昔。
鬼城附近其實除了這處酒館,已經再無什么活人了,包括之前酒館的老板娘也沒有了蹤跡。
與之相對的,卻是修真界如今越來越動蕩不安的局勢。鬼王的身份已經天下皆知,在幽魔淵和九華仙宗首當其沖的受到了重創以后。
曾經圍剿過朝陽峰的各大仙門也接二連三的受到了打擊,所有人都知道,這是燕深的報復。
死而復生,浴血而歸,曾經被眾人合力逼死的仇,他又怎會不報。更何況,如今站在鬼王身邊的,似乎還有一個身為槐妖的妖王。
以及另一個燕家后人,同為純陰之體的燕黎。
這區區三人看似勢單力薄,可實際上,卻足以讓整個修真界都心生忌憚。
而如今修真界各道陸陸續續的圍聚在鬼城,恍惚間又好似回到了六百年前的朝陽峰。
簡直就像那人故意的一樣。
“要下雨了。”
陰風肆虐,霧鎖云迷,強大的鬼氣將整個天地籠罩在一片死氣沉沉晦暗當中,接著伴隨一陣清脆的檐鈴聲起,一盞盞燈籠燃起燈輝,搖搖欲墜,照亮滿城。
燈火闌珊中,紅衣鬼王擺下桌案,拎著酒壇,一碗碗的正在給桌上的酒碗倒酒。他長發被木枝束在腦后,只有細碎的額發隨風而動,掩映著一雙意味不明的眼眸。
青衣槐妖懶洋洋的臥在自己樹干上,聽著裴初的話‘嗯’了一聲,帶著一點鼻音。他唇角微挑,瞇著雙眸,目光玩味的看著樹底下的紅衣,有一搭沒一搭喝著自己手中的酒。
“你好像很高興?”
“為什么不高興?”
天空烏云密布,籠中赤焰如血,在這一片幽暗晦冥的夜色之中,非但未曾給人增添半分暖意,反而更顯怪誕詭譎。
紅衣鬼王挽著衣袖,酒壇微傾,清冽的酒液傾泄而下,落入酒碗中泛起漣漪。再抬頭間,便見竹林輕輕搖晃,青葉摩挲著,窸窸窣窣的發出沙沙的聲響。
縱使早有準備,等到諸人再次見到那人身影時,還是忍不住有些心驚。他早已不再是從前的模樣,紅衣媚骨,絕艷風流,然而舉手投足間,重重沉在人心頭的壓迫感,又是如此熟悉。
恍若一眨眼,還能看見昔日那身黑衣,站在曾經的峰頂,殺伐冷血,揮斥方遒的模樣。
“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世間還有這么多人,不忘我燕深。”他此刻看上去心情極好,放下酒壇偏了偏頭,懶散的目光打量著眼前逐群成隊出現的眾人,半響,輕笑出聲。
圍聚在這里的,有仙有魔,畢竟這世間,能讓仙魔兩道聯手對付的,時至今日,唯有一個燕深。
誰能想到,當初那個被當做爐鼎在無雙閣拍賣的少年,會在后來成為鬼王?更沒想到,隨著這個鬼王復生的,還有那個本以為魂飛魄散的亡魂。
當年死在燕深手下的魔族太多,以至于如今回想起來,大部分魔族對那人都是印在本能里的恐懼。
而不止是魔族,在得知燕深復生的那一刻起,曾經修真界無數天之驕子,被那人一步步算計的踩在腳下的陰霾與屈辱,也都覆上了心頭。
“燕深”
人群中有剎那的騷動,有人咬牙切齒,也有人驚懼膽寒。
而深陷重圍的人反倒顯得漫不經心,紅衣鬼王舉袖一揮,擺滿桌案的酒碗便飛了出去,他說話聲音低沉,卻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嚴之意,輕笑道:“某在此已恭候多時,諸位既然來了,不若共飲一杯?”
他看上去真心想請人喝酒,但隨著酒碗落下的卻是不斷滋長的陰氣,和源源不斷覆蓋在整個鬼城之上的怨魂惡鬼。
如今圍聚鬼城,眾人本就做好了與他兵戈相向的準備,此刻面對這些落下的酒碗,自然也沒有多少人去接。
除了江送雪,和樓相見。
陣風吹拂,連連竹葉,青瀾似海,一滴細雨從晦暗的云層中開始墜落,悄無聲息的融入酒碗。
黑衣魔尊身上染著些許風塵,跟在他身后的珞盈狀態亦不是很好,上一次她與燕深見面是在幽魔淵,那時候的魔尊還在舉行兩人的婚禮。
當時的眾人尚且還對鬼王的身份不明所以,而如今在所有真相揭開的當下,眾人再回首看當時魔尊道侶的消息時,方覺得現實如此離奇荒誕。
可珞盈知道,對樓相見而言,那是他的朝思暮想,刻骨銘心。
烈酒的味道帶著辛辣和苦澀,與上一次來到酒館相比,似乎更加濃郁醉人,江送雪眸光冷冽,卻是沒有拒絕的將這碗酒一飲而盡。
這讓眾人的目光,不由得往他身上落了落。無他,在眾人印象里,向來清冷禁欲的白衣仙尊與這人間濁酒實在不太匹配。
可誰又知從前禁欲克情的人,反倒鐘于一人無法自拔。
此時此景,似曾相識,可對比當年,早已有所不同。曾經與燕深勢同水火的樓相見,以及一向清正無瑕的白衣仙尊,亦有了自己的私心。
甚至于這份私心,似要與整個天下的意愿都背道而馳。
陸無溪心里說不清是悲是嘆,掩眸間接過落在眼前的酒碗,余光中能瞥見一襲灰袍的小道士站在槐樹的角落里,恭恭敬敬的與他揖了一禮。
鬼影重重,四面楚歌,細雨接二連三的落下,風雨如磐卷著的卻是一場造化無常。
紅衣鬼王掀了掀酒碗,算是與眾人敬過了這一碗酒,然后慢慢的從桌案邊站起了身。燈火搖曳,紅衣如血,少年姿容絕世,顛倒眾生。
若他的身份單是莫驚春,或許眾人還會因他爐鼎的資質生出無限遐想,可偏偏這人身上重疊的卻還有曾經的燕深。
一手翻云,一手覆雨。
讓人心中無比畏懼的同時,也不可否認,他曾讓多少年輕修士心神馳往。
可越是清楚他的強大和心計的人便越是害怕,當年被朝陽峰上被逼得魂飛魄散都能活下來的燕深,只怕注定要攪得這世間天翻地覆。
也正因為如此,才有了今日的合圍。
可誰又知道,這究竟是一場坐以待斃,還是守株待兔?
第153章 回穿仙俠·三十二
若是按照原本的劇情,身為反派鬼王的莫驚春放縱惡鬼,作惡多端,致使人間生靈涂炭,從而引來修真界各道的圍剿。
然而命運捉弄,二次回歸這個世界的裴初背負滿身因果,干脆將戲就戲,假裝燕深回來復仇。
這在外界看來,足以稱得上執迷不悟。
夏夜雨季,天地間是一片昏慘的顏色,種在酒館的巍巍青竹在這片陰雨晦冥中摩挲舞動,颯颯作響,也不知是被這風雨,還是那漫天惡鬼壓彎了脊梁。
細雨纏綿,交織成雨幕,如同一副如煙似霧的水墨畫,朦朦朧朧的將眼前的景和人都氤氳得有些模糊。
樓相見不自覺的伸手按住了腰間的刀,刀身微微顫鳴著,好像是在響應它那位久別重逢的主人神魂,然而吟聲輕弱,似泣似悲。
裴初身上背有十萬惡鬼,怨戾纏身,他總是時刻保持著理智,卻不知他在這世間的每時每刻,都在忍受著萬鬼侵蝕的痛苦,惡鬼日益強大,鬼王的反噬便也越深。
打從一開始,他就無法在這世間久留的。
此時此刻,紅衣鬼王帶著一身酒意,縱使耳邊惡鬼呼嚎,靈海翻騰著一片漆黑,他的神色依舊從容,薄唇淡抿掛著笑,若無其事的走在這細雨之中。
可隨著他踏出的每一步,都是鬼氣暴漲,猙獰的惡鬼鋪天蓋地,不斷襲擊起地面的人影,怨魂如海,萬鬼厲嚎聲令人毛骨悚立。
先禮后兵,眾人知道他會動手,卻沒想到如此迅捷而又干脆利落。不少人打了一肚子伸張正義,討伐燕深死不悔改,殘暴不仁的腹稿還沒說,就被這鋪天蓋地的厲鬼襲擊得猝不及防。
相比起來,樓相見和江送雪的反應就要從容得多,或許,他們今日來此的目的,本就不是為了伸張正義。
剔透如冰的長劍一斬,便揮退厲鬼劃出一道冰雪結界,銀霜遍染,映著漆黑的天地,珠簾般的雨幕,和玲瓏燈火下的那身紅衣。
白衣仙尊清冷淡漠,心中持正,無愧蒼生,可唯有一人,卻是他的問心所愧。
在過去的六百年里,江送雪總是后悔的,后悔當年登仙梯上沒帶他走,后悔寒山五十年幽禁沒有訴出衷腸,后悔那日朝陽峰烈火炎炎,他卻沒有抓住他的手。
心魔幻境,日日問心,江送雪曾設想過很多個如果,卻終究無法成為現實。直到燕深死而復歸,那無數個如果如光陰倒轉,他每一次小心翼翼的牽住他的手,都是怕他再如幻影一般煙消云散。
仙尊不愿放手,他怕他若是松開指尖,便又是一場萬劫不復。
冷瑟中,白衣如雪,長劍斬過冤魂,破除魍魎。裴初指尖一動,側首回身,懶散的掀了掀眼皮,拂去了衣肩上的雪花。
“大師兄出手總是這么不留情面。”
仙尊一劍,萬物皆寂,勢不可擋,周遭的鬼氣蕩開了片刻,緊接著卻是更加兇猛的反撲。
江送雪和他錯身而過,那雙銀灰色眼眸冷冷寂寂,映著裴初的臉。六百年寒山孤雪中仙尊凝視心魔,黑衣黑發的意氣青年是他的相思劫,如今紅衣輕頹,可眼前人也正是他的心上人。
“我總是勸不住你,又放不下你。”
他一手執劍,身形流暢而筆直,眉目橫霜,向來清冷的謫仙望著眼前人時,眸中藏著的總是若有似無的愁緒與哀涼,可是他嘴角的弧度卻似寒山上那孤寂又溫柔的月光。
“燕深,好像我不管怎么對你都是錯的。”
忘情修道者,被情字磋磨。可從前那個冰魂雪魄般的仙尊,卻在如今流淌著熱血,也遇見了紅塵。
裴初的唇角勾了勾,又很快落了下來。他仰頭望了望,望著那漆黑的天幕籠罩人間,細雨如織墜在臉龐,緩緩低頭時,舞動的發絲遮住他的眼,少年笑得諷刺又無情。
指尖彌漫著陰氣,紅衣鬼王五指如弓,一揮手,就見一只兇狠殘暴的厲鬼從仙尊身后穿心而來。
就在這時,裴初輕輕偏頭,一把長鋒順著他的頸邊削來,雨水砸在刀鋒,綻出水花,裴初垂眸看著布滿裂紋的刀身上,映著一張俊雅閑散的臉。
“用我的刀傷過我一次,總不能再想有第二次。”
他并指捏住刀尖,旋身一轉與魔尊面對著面,夜色封喉,雨霧迷蒙。密紋縱布的刀身在兩人之間嗡鳴震顫,刀身倒映的人影,恍惚間好似從前兩人無數次爭鋒相對,兵刃相接的場景。
林靄漫起,墜濕衣袖,無點亦無聲。
他們從初見起便已注定成為宿敵,以至于在樓相見的生命里,燕深總是那個占據最大分量的人。年少時的亦敵亦友,青年時的不死不休,可時至今日,細細回想,又覺得他們之間的仇恨如此荒唐。
雨水墜落刀鋒,黑衣魔尊眉梢輕挑,刀柄一轉,逼開了裴初提著刀刃的指尖。他緊接著欺身湊近拽住裴初的手腕,濃密的眼睫下,掩著一雙沉寂幽寒的眼眸。
他開口的聲音一貫低沉閑雅,帶著點笑,目光緊緊鎖著眼前的人,“修刀六百載,恩怨盡銷。”
“燕深”
他頓了頓,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在咫尺,呼吸間的熱意淺淺徘徊,樓相見輕輕對上那雙深邃的眼眸,唇齒間咬著這個名字,輕柔繾綣的撕扯著那貫穿一生的執著。
“這一次,我要讓你活著在我身邊。”
樓相見的愛霸道狠戾猶如烈火,而裴初是風,風勢越大,火燃燒得越旺,可火留不住風,最終在風的吹動下,只會越來與激烈的將自己燃燒殆盡,就像他們之間的不死不休。
裴初掀過眼皮,目光平靜,晦澀不明,他反手拉住樓相見的手腕一摔,另一只手輕而易舉的奪過佩刀。
鳴雁刀本就是曾經燕深煉出來的本命武器,與他神魂相連,心意相通,如今物歸原主,自然易如反掌。
刀芒劃過,一斬蒼穹,孱弱破裂的鳴雁刀,在裴初手上發出闊別已久的雁鳴之聲。于此同時,安槐的樹枝也在陰風鬼魅中愈加猙獰活躍,順著裴初的攻勢早已纏向了仙尊和魔尊。
而槐樹下,鬼王一身紅衣于風雨中烈烈招搖,他抬起指尖抹過刀鋒上的雨水,看著碎裂的刀紋眉目深深如斂玉華,半響,他沉沉的嘆了一口氣。
頃刻間,原本就凝聚了眾多惡鬼的鬼城更顯兇煞,萬鬼齊哭,震人心魄,沉重的威壓讓在場的每一個人脊背發涼,鬼魘圍城,陰風好似化為實體,雨絲都像是割人的鐵線。
搖晃的枝葉間,青衣槐妖瞇縫著雙眸,目光玩味探究的看著這出好戲,眸底深處浮動著的卻滿是涼薄與淡漠。
然而在下一刻,他卻突然變了臉色。
驟然望去,只見混沌中,鬼王身上難以計數的恣戾怨魂,源源不斷的從他身上彌散開來,少年一身紅衣獵獵,如同血海翻騰,卻也像是那帶著滿身業火孤單飄零的彼岸花。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樂兮。”
他低聲吟誦,萬鬼齊出,皇天后土,魑魅鬼城,幾乎只是一眨眼,整個天地都成了一片大不敬的人間鬼域。
“他想干什么,與我們同歸于盡嗎?”
“瘋子!”
“他娘的,老子就知道燕深那混賬回來沒憋好屁!”
無怪乎眾人氣急謾罵,委實是沒想到燕深如此釜底抽薪,當初邪修以萬鬼為蠱,熔煉出一個鬼王,他的純陰之體更是天然的鬼道飼場,這些惡鬼在他體內,相互廝殺又彼此滋融,日復一日愈加強大。
可這種情形,若是鬼王能夠時刻壓制便還算幸運,天地間也不會因此出現大亂子。而若有一天鬼王壓制不住,那么于己,于天下,都將是一場滅頂之災。
而現在,鬼王縱出萬鬼,也就預示著燕深打算玉石俱焚,拉著所有人的給他陪葬。
哪怕人人都知道他此次回來不懷好意,可誰成想他竟真的如此喪心病狂,誰能說燕深不是個瘋子?
確實是個瘋子。
十萬惡鬼出世,漆黑的怨魂如潮水般裹挾在鬼王身邊,好似要將他淹沒。
安槐一直覺得自己足夠無情,卻不想這人遠要比他更加冷情。他說過自己會幫他的,舉世為敵,禍亂蒼生,皆無不可,可似乎這人想要的并不是他這樣的幫助。
“上天既生我為禍星,我自不負這上天意。”
風波動蕩,他橫刀向天,衣袂翻卷,誰人聽他細語輕輕,生死懶眼。
第154章 回穿仙俠·完
安槐隱約察覺到自己似乎被算計了,就如同那個莫名其妙的夢境一般。可他到底還是出了手,不是為了遏制那場涂炭人間的巨禍,而是為了留住那個孤魂。
鬼槐相生,亦能相克,若說這世間還有誰能壓制住鬼王身上,如滔天巨浪般放出的十萬惡鬼,那便也只有身為槐妖的妖王了。
樹蔓騰起,濃蔭蔽天在魂海中穿梭對抗,到最后,本該站在鬼王身邊的槐妖,竟是不得不倒戈相向。
原本以為這人操之過急的安槐,直到這時候才真正明白這人算計的究竟是誰。
“燕深啊燕深”
安槐氣急反笑,即使這么多年過去了,不得不承認,燕深還是那個一如從前,讓人永遠琢磨不透的靈魂。
樹上的酒碗被掀落,陰風吹過他的衣角,垂落的發絲清揚,青衣袖下的紅綢若隱若現,安槐瞇了瞇眼,隔著細雨與怨魂,和那人撞上視線。
風雨交加,虬結交錯的樹影與森森厲鬼相互糾纏,隱藏于昏暗中的雙眸,無波無瀾的與他相望。
“這一次,你又想讓我等多久?”
眾里尋他千百度,半生相候一壺酒,向來冷眼旁觀人世間貪嗔愛恨的妖王,卻沒想到自己也有了一個放不下的人。
狂風將雨柱來回拋灑,鬼影幢幢,肆橫遍野。裴初低頭一笑,屈指在刀刃上輕彈,雁鳴穿透魂喑,刀芒破開飛雪,斬斷樹蔓,鬼氣絞向了魔尊。
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做什么,所有人都想阻止,可他以一己之力敵眾,依舊不落下風。
“安前輩,你說過會承諾我一個愿望,可還算數?”
槐樹下,原本一直不聲不響的小道士突然出聲,抬頭看向樹上的槐妖。
他這話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安槐垂眸看他,小道士一身灰衣道袍,清風昳貌,與這副陰暗詭譎的場景尤為不符,他本該是站在對面的那一派。
可如今,即使背棄師門,遭天下人覬覦唾棄,燕黎依舊跟在了自己老祖宗身邊。
他的選擇,其實在很多人看來都是難以理解的。
“那么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世人皆知,與妖王所做的交易,從來都沒有好下場。安槐的聲音似笑非笑,清緩悅耳,卻又似藏著不為人知的審視與危險。
小道士笑吟吟的沒再說話,臉側凌亂的發絲輕輕飄蕩,夜色中,少年眼眸輕輕彎起,明凈若溪。
在原本的劇情里,莫驚春身為純陰之體被煉成鬼王,十萬惡鬼附身,侵蝕神智,無時無刻不處在崩潰的邊緣,有幾次他都是靠著汲取同為純陰之體的燕黎身上的陰氣度過難關。
也因此,在結局中,神智徹底喪失之前,莫驚春原本是想同化燕黎成為自己的同類,與他共同分擔自己身上的鬼氣。
但最后,因為谷風的化解,理所當然的失敗了。
裴初來到這個世界以后,也曾因為身上的鬼氣侵擾打破燕黎身上的禁制,汲取他體內的陰氣平復自身。包括這段時間,燕黎留在鬼王身邊,偶爾的時候,也會任由裴初攫取自己身上的陰氣緩解惡鬼反噬的痛苦。
這也是小道士時不時抱著被子去找裴初共寢,卻沒有被趕走的原因。照這種發展,或許哪一天美夢成真,他直接與老祖宗雙修也說不定。
畢竟他們本就是世間唯二的純陰之體。
而兩個同樣體質的人,又怎會走向不同的路?
怨魂似海,厲鬼森森,各種凄厲又刺耳的鬼泣尖嚎充斥著天地,所有人看著那片混沌中愈加鮮艷飄搖的紅衣,都心中一緊。
猝不及防的,裴初腰間一沉,灰衣道袍的小道士穿過這片黑暗的池沼,奮不顧身的撲進了鬼王的懷抱,攬住了他的腰。
裴初身姿挺拔,四肢修長,他俯身看著自己懷里的燕黎,皺了皺眉,伸出手掌掐住他的后頸與他面對著面。
純陰之體是天然的鬼道飼場,幾乎在燕黎沖過來的那一刻,如潮海般凝聚起來的怨鬼兇魂轉眼間便將少年吞沒。
就如同曾經邪修煉制鬼王那樣,做為惡鬼的祭品和容器,在鬼氣侵蝕下,少年身體千瘡百孔,渾身都被鮮血染透。
“為什么?”
他的舉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裴初。
或許如今說來有些虛偽,今夜的一切都是裴初蓄意為之,他算計了安槐,也算計了江送雪和樓相見,但只有燕黎是在他的謀算之外。
不急不緩,不慌不忙,肩負清風明月與草長鶯飛的扶搖成長,是裴初原本想要留給他的結局。
小道士眼底浮動著一層淡淡的霧色,蒼白的唇色被鮮血染紅,眉心因痛苦皺起一道褶痕,聽見裴初的話燕黎頓了頓,轉而又露出一個明媚無畏的嬉笑。
“我說過了,我會保護好你的。”
風雨如晦,打濕了裴初的發,清涼的雨水順著發絲滴落,落在了小道士的側臉上。裴初深深的斂下眼眸,忽而一笑,抬起指尖,緩緩點上小道士額頭,心跳在這一刻猛然加速,從額上傳來的酥麻感如電流一般淌過全身。
恍惚間,仿佛又見那日海棠花樹下,紅衣輕垂,攜著滿袖的花香與酒香。
漆黑的魂海驟然翻騰,槐樹粗壯的枝蔓蜿蜒起伏,不斷遏制著這愈加暴動的十萬惡鬼。
滿城燈輝在不斷熄滅,整個天地陷入永夜。那身紅衣點上燕黎的額頭,本來不惜被同化成鬼王,也要以純陰之體分擔他身上的鬼氣,想要留住他的燕黎,最后卻是被鬼王以自身陰氣進行反哺。
“小道士,往后別學我,我可不是個好人。”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困頓的想要睡一場大覺。抬頭間,便見昏暗的蒼穹下,另外三個身影正不斷向他靠近。
萬千惡鬼皆是不記前生,也無來世,就如同穿越以前的裴初,也只是一介孤魂野鬼。
飄零日久,他向來以為自己只是他人人生中的一塊踏腳石,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客。卻直到如今才發現,原來不是所有的世界在他離開以后,都如他以為的那樣,有一個美滿的結局。
可他就像來到人間短暫停留的一個驚鴻客,不知什么時候就會離開,卻總有人想要他留下來。
留得住嗎?
留不住的。
渾黑的夜幕中,大雨不斷,沖洗著滿地血腥與兇煞之氣,讓人渾身濕透,冷到了骨子里。
裴初輕輕抬頭,鳴雁刀翁鳴震顫,似有所感。他手里握著刀,靈魂撕扯間是熟悉的脫離感。
樓相見有所察覺,臉色一黑,卻是緊緊的牽住那縷神魂。魂契為約,性命相連,陸無溪曾經預言鬼王的死劫,可樓相見對此卻并不相信,他與那人結下了黑蓮契印,只要他們其中有一人未死,另一人神魂不滅。
他怎么可能會讓那人又一次在他面前身死魂滅。
不止樓相見,江送雪和安槐同樣在竭盡全力的留下那縷孤魂,三人聯手合力鎮壓這十萬惡鬼。
仙尊一身白衣被狂風吹拂,原本清雅出塵的面容狼狽的垂落著幾縷碎發,他一身氣息起伏不定,分明有著走火入魔的征兆,可他自己卻毫不在意,盯著那身紅衣的目光孤寂又蒼涼。
十萬惡鬼相當于十萬陰兵,怨戾深重,實力強大,即使是身為槐妖的妖王,要想在確保留住那縷孤魂的情況下,壓制住這十萬惡鬼也是難于登天。
所以他答應了小道士的愿望,或許只有小道士分擔了那人身上的鬼氣,他們才能更有機會的留住他。
可燕黎的懷抱卻突然一空,身體被惡鬼蠶噬的痛苦稍微緩解,力量充盈全身。燕黎的唇角顫了顫,他想要抬頭,卻被一只冰涼的手掌壓住頭頂,輕描淡寫的遮住了視線。
天與地同悲,惡鬼哭嚎,像是在慶祝另一個鬼王的誕生。
“老祖宗?”
“驚春”
一聲輕笑響起,少年喜出望外,抬頭間看到的卻是再次破碎成千刃的刀芒,在夜空中如星光螢火般閃爍,而那身紅衣目光倦怠,猶如殘花海棠般,在這漫天螢光里,跌碎進了永夜塵埃之中。
少年瞳孔一縮,張了張嘴,伸出雙手想要去接住什么,可余下的卻只有一片冷風。人世間總有許多悲哀,他拼盡全力想要追隨的人,最終卻沒辦法并肩同行。
樹林茂密,連綿成蔭,厲鬼還在不斷的嘶吼,卻最終在槐妖的壓制下逐漸平息。
或許是因為鬼王的反哺,加上妖王,以及仙尊魔尊的助陣和壓制,燕黎成為了新的鬼王,卻并沒有如原來的莫驚春一般,背負著被萬鬼反噬神魂的風險。
黑暗中,一支木簪墜落,在一片劫后余生的歡呼中,安槐輕輕撿起,捻在手中。原本違誓出界,同那人舉世為敵的槐妖,在這一刻,反而成了救世的英雄。
安槐掩下眼眸輕聲一笑,喉嚨間有些干啞,卻好像再也沒有了什么喝酒的興致,他終究是沒等到那縷孤魂愿意為他停留。
江送雪白衣執劍,一頭青絲被染成白雪。大雨依舊,好像有誰在哭泣,哭他重蹈覆轍,回天乏力。他蒼白著臉,斂下寂沉的眼眸,這一次,他依舊沒有護住他心口的朱砂。
好像他從來都是這般桀驁,寧死也不肯委曲求全,如此反倒顯得他們的心思實在齷齪。
樓相見俯身跪倒在樹下,他濃密的眼睫根根分明,輕輕顫動,仿佛能帶起風。他一手按著樹干,一手抓住胸口,黑色的衣襟下,那道狹長的傷疤令人窒息,而胸口的那朵黑蓮契印殘留著神魂撕扯的痛苦,鳴雁刀碎,亡魂再逝。
他又一次消失,可樓相見卻知道,他還活著。
可是這天地茫茫間,他好像無論如何都無法感應他在哪了。
第155章 全男世界朝堂·一
裴初莫名其妙的感覺很疼,自靈魂中生起一種猶如被撕裂般的痛感,整個人如同被淹沒在潮水中一般窒息。
混沌的意識里,閃過許多光怪陸離的畫面,一個又一個的人影攪在一起,稍縱即逝,似曾相識。
直到最后,裴初看見熟悉的火光,一支利箭劃破長空,猛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罪臣裴初,結黨營私,陷害忠良,弒君謀逆,死不足惜!”
一條條罄竹難書的罪行被人宣告出聲,回蕩在夜空里,振聾發聵。
***
“這都三天了,瑯兒怎么還不醒。”
“郎君別擔心,大夫說退燒了就會醒的。”
模模糊糊的感官里,隱約能聽見兩個男人的對話,裴初的意識尚且一片昏沉,掙扎良久,才有些費力的睜開了眼睛。
靜夜深沉,燭火搖曳,空氣里充斥著淡淡檀木香。林長青原本拿著手帕正有些心疼的給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昏迷不醒的長子擦臉,見他緩緩睜開的眼睛時,不由有些愣住。
深寂淡漠,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又莫名有種塵埃落定的釋然,林長青心中一緊。
裴初的意識還沒有完全清醒,視野也還有些混沌,恍惚間最后那一場宮變仿佛已經離他很遠,胸口被一箭穿心的疼痛,也似早已結了疤。
此刻他嗓子干啞得厲害,幾乎在他睜眼的瞬間便忍不住咳嗽起來,一聲接著一聲,連綿不止。
林長青連忙將他從床上扶起,動作輕柔的替他拍了拍后背,“醒了醒了,瑯兒醒了,阿策快倒杯水來。”
很快便有一杯溫熱的水送到了他的唇邊,裴初低頭就著對方的手喝了下去,緊接著一張有些粗糙的手撫上了他的額頭。等到裴初咳嗽平緩,視線重新聚焦的時候,輕輕抬眼便看見一張蓄著絡腮胡的陌生臉龐。
裴初下意識撇開頭,心里一時猜測是不是那個記仇看他沒死干凈,將他撿回來準備鞭尸,總之不太可能還有人會救他這個亂臣賊子。
李策看他要別開臉的時候就已經先一步按住他的頭,他的力道有些重,是武夫慣有的粗魯,但好歹還記著眼前的小孩是個病人,于是沒好氣道,“臭小子你先別怕你爹揍你,讓老子看看你還有沒有發燒。”
他說話粗獷,聲若洪鐘,一看平時便是個不拘小節的,蓄著胡須的臉上有些風霜,膚色略黑,目光炯炯,相貌英武。
裴初臉上的神情變了變,微微皺眉,在裴初心中,父母一向是他的逆鱗,他們在他年幼時便因朝堂之爭殃及池魚,在一場大火中無辜枉死。
直到他長大后,步步為營入了朝堂,虛與委蛇,機關算盡終是將當年那些害死他們的兇手拉下馬。在那之后,更是謀劃多年,才將那個腐朽的朝堂改朝換代給他陪了葬。
在這期間,他向來是他人眼中貪權戀勢的奸佞弄臣,師生絕義,好友斷袍,昔日并肩的戰友更是成了與他有著血海深仇的政敵。
以至于給父母翻案以后,他背著一身罵名,總有人看不慣他的權勢熏天,指責他專政弄權愧對父母,枉為人子,直到后來有些人在他手上見了血,才漸漸聰明的學會避諱。
卻沒想到如今,竟是有人當著他的面就敢自稱他老子,當真是一朝落罪,投井下石。
裴初心里說不上是氣還是笑,習慣性的掩住眸底凜冽的目光,正準備開口回應,嗓子里的干癢卻沒有止住,仍舊悶咳不停。
然后他就被攬進一個帶著暖意的懷抱,“好了,孩子還在生病,你就別嚇他了。”
“乖,也讓阿父看看,燒退了沒有。”
裴初被人攬著,一邊撫著后背替他緩解咳嗽,一邊被人抬起下巴抵住額頭,這種帶著點心疼的,哄孩子般的語氣和動作,也讓裴初身體一僵,后知后覺的感到不對。
他垂下眼睫,看見自己一雙明顯不屬于大人的手,呼吸一窒。
“阿父?”
裴初嘴角一扯,微微退開,不明就里的喊出這個稱呼,聲音干啞緊澀。
林長青溫雅儒和,相比李策胡子拉扎的粗糙,他整個人要顯得白凈得多,雖然眼角有了些細紋,此刻面容也有些憔悴蒼白,但能看出他一副謙謙君子,儀表堂堂。
“你就慣他吧。”李策收回手,看了一眼林長青懷里的裴初,哼了一聲,坡著腳就將茶壺重新放回了桌案,‘砰’的一下,咬牙切齒:“他要不是在學堂跟人打架落水,又怎會生這么一場大病受罪。”
他瞥了一眼林長青眼底的青黑,忍不住疼惜的開始嘮叨起來,“連累你不僅要在朝堂上給他擦屁股,回來還要照顧這小子。”
事情的起因還得在三天前,林子瑯在學堂中因貪戀一個同學的美色上前調戲,結果因另一個同學的阻攔發生了沖突,雙方一言不合打了起來,兩人在糾纏中雙雙落水,由于林子瑯不通水性,被人救起時已經奄奄一息。
而和他打架的那位,偏偏還是靜王府的世子,身份尊貴,林長青不得不在朝中替自己兒子四處周旋,賠禮道歉。
而林子瑯調戲的那名同學,事實上還是靜王世子的曖昧對象。李策一想到這些腦子就隱隱作痛,青筋直冒,實在沒忍住一個手指頭就戳了過去,將裴初的腦袋戳歪。
“你說你這混不吝的小子才十歲,到底從哪兒學來的這些爭風吃醋,沾花惹草的毛病,啊?”
他看著恨不得現在就將裴初從林長青懷里拽出來揍兩個回合。
裴初:“”
裴初:“?”
裴初腦門子被戳出一道紅印,臉上還帶著些大病未愈的蒼白,張了張嘴好像想要說話,卻偏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林子瑯從小便是個好色的,性格沉郁不愛說話,卻又膽大妄為。李策和林長青都只是個五品小官,在京城滿大街的權貴里排不上名頭,平日里上朝辦差,忙于公務,便也缺乏了對自家孩子的管束和教育。
等到回過神來時,便已經見這個孩子長成這樣一副惹是生非又不知進退的模樣。
這一次因為美色與靜王世子沖突惹了禍,李策本打算等他一回來,就提著棒子好好教訓一番,卻不想這小子落水發燒,一燒就是三天,整個人都好似從鬼門關里走了一遭。
林長青忍不住心疼的攔住了李策的責怪,“行了,阿策,先別罵了,瑯兒好不容易醒來,去把藥和粥端來。”
裴初默不作聲的從他們話里整頓著信息,也看出了林長青和李策兩個男人之間關系自然得好似夫妻,他心中一時有些怪異。等李策再次回來時,便見他手里不僅提著食盒,懷里還抱著一個約莫才過兩歲的孩子。
“璇兒餓醒了,你給喂喂。”
林長青點了點頭,幫裴初把枕頭墊好讓他靠在床上,便和李策換了個位置,抱過了他懷中的小孩。
然后裴初就看林長青一個大男人,開始走到一邊解開衣襟給那個小孩進行哺乳。
裴初眼皮跳了跳,一時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這位‘阿父’的性別,這時候李策已經舀好一勺粥直接塞進了裴初嘴里,面不改色的說道,“看什么,你小時候你爹我又不是沒給你喝過奶,還嘴饞了不成?”
裴初:“噗?”
“咳咳,咳咳咳——”
聽到這話的裴初剛入嘴的粥又被他嗆了出來,一下子噴了李策滿胡子滿臉,偏偏他一邊咳一邊神色迷茫,讓李策根本看不出這小子是不是故意。
等到后來裴初對這個世界逐漸熟悉起來,才發現這個世界與前世所處的環境不同,只有男人沒有女人,男子結合能夠互相生育下一代。
這世界對于孩子姓氏隨誰并不執著,而林子瑯雖然跟隨林長青姓林,但實際上李策才是他正正經經的生父。他還有一個弟弟,正是林長青所出,跟隨李姓,取名李子璇。
至今兩歲,尚未斷奶。
而此刻,裴初看著李策那張滿臉絡腮胡的臉不由得心中一梗:
想是我一生作惡多端,老天爺才讓我來這么個奇葩世界。
第156章 全男朝堂·二
這一場病反反復復,直到半個月以后裴初才有所好轉,可因為這一次落水,小少年原本還算健康的身子,變得體弱起來,大夫說這幾年最好妥善調養。
這便讓裴初有了借口在家養病,不再去學堂上學。他前世官海沉浮,勾心斗角的謀算了一輩子,到最后雖說死而無憾,卻難免心生疲累。
如今意想不到的有了重活一世機會,雖說世界觀有些奇葩,但這并不妨礙他想平平淡淡,閑閑散散的度過余生。
只是當他說出自己不想再去上學的時候,李策已經開始卷起了自己胳膊上的袖子。他是個武夫,十幾歲便上了戰場,幾年前他的腳因為在戰爭中留下傷疾,便從前線退了下來,靠著軍功留在京中撈了一個偏將。
而林長青與李策前領導鎮國將軍府秦家算是表親,隔得有點遠,但當年卻是因為老秦將軍的牽線搭橋,才使兩人相識相知結下良緣。如今夫夫倆相伴十余載,年過而立,育有二子,恩愛非常。
而如果說李策奉行的教育方式是棍棒底下出孝子,林長青則與他是另一個極端,可以稱得上是慈父多敗兒。
他本就心疼長子這一場大病,整個人都變了一副模樣般,不僅形容清瘦許多,連帶著性格都要比以前更加沉寂。
以往李策準備揍他的時候,他還知道跑到林長青身邊和他撒嬌求得庇護,現在卻是若有若無的帶了點疏離。
林長青想起,自從有了第二個孩子以后,他們對長子的注意確實少了許多,竟好似不知不覺間使他們父子關系變得生疏起來。
他心里以為林子瑯是因為在學堂中和人起了矛盾,失了面子才不想再去上學,又因他如今身體確實不好,思慮再三,最終決定道,“罷了,不想去便不去吧,阿父托人給你請個夫子在家上課。”
在家上課總好過他在外面沾花惹草,李策想到這一層,便也放下了袖子。
***
秋風蕭瑟,落葉沙沙,天氣正在一天一天的變冷。最近一段時間,大燕朝也因為謝丞相的病逝而有些動蕩。
這些年朝庭黨爭嚴重,邊境又總有夷敵騷擾犯疆,內憂外患之中也只有在謝丞相的牽制輔佐下,勉強維持著一片和平安穩之像。
而如今謝丞相病逝,丞相之位空懸,各派黨系之間競爭激烈,原屬謝相一系的官員一時間受制頗多,在謝家因為丁憂回鄉以后,更是連續幾任與謝家聯系頗深的官員,都被人抓到錯處,貶謫罷免。
顏皓,字伯希,是謝老太師的科舉門生,與謝丞相同朝為官,原本是翰林院學士,因為看不慣在謝丞相死后這些人攘權奪利猶如豺狼的做派,在朝上舌戰群儒,情緒激烈的罵了一番。
罵了以后也沒給他人貶謫罷黜自己的機會,直接把自己的烏紗帽一摘辭了官。
解氣是解氣了,就是在他打算回自己的母校云山書院做個教書先生的時候,山長搖頭嘆氣的把他踹出了門,說他性格過于剛烈孤僻,為官多年都沒有被磨平棱角,只適合自己關起門來做學問,不適合教書育人。
嘿!
顏皓是個犟騾子,越說他不合適他就越要試一試,他不僅要教書育人,還要教出一個天底下最舉世無雙的弟子,文能治世,武能安邦!
然后他就因為在朝會上的一戰成名,被人明里暗里的排擠,以至于京中許多書院都不敢聘他。
就在他感嘆世態炎涼,是不是要離開京城的時候,有人托關系找到他問能否請他上門做夫子教自家孩子致學。
雖然身為前任翰林學士給人上門做夫子有些掉價,但這個節骨眼還能來請他的人估摸著不是神經粗,就是個同道清流。
便是秉著這份猜想,顏皓上門了,接著他便承認自己草率了。戶部郎中林長青確實是清流,在戰場上打滾多年的李策也可以稱是英雄。
就是他們的兒子不就是前段時間因為和靜王家那個紈绔世子爭風吃醋,而落水生了一場大病的小倒霉蛋嗎?
中堂內擺著的是幾張雕花梨木桌,不濃不淡的陽光從窗外鋪灑進來,照在燃著沉香的博山爐上,煙霧沉裊,暗香淺醉。
顏皓端著手里的茶碗,一時間卻不知是該還是不該喝,他打量起眼前將一襲青衫穿得形容松散的少年。
誠心而論,對方看上去并沒有他以為的那么乖張,許是久病初愈,少年的臉色看上去還有些蒼白,如此便更顯得他一雙眼眸深沉靜謐,像一汪見不到底的古井幽潭。
這樣一雙眼眸出現在一個小孩身上,多少有些不合時宜,所以顏皓再看向去時,裴初輕輕一眨眼,好像風吹起了漣漪般,眸底輕輕漾起幾分笑意。
“學生才疏學淺,還請先生考較。”
裴初有禮有節的作了一個揖。
顏皓如今年至四旬,長相古板清癯,卻也算是淑人君子,玉潔松貞。他捻著下巴的胡髯輕輕點頭,也沒客氣的開始問他,“四書五經,你讀得如何?”
“略翻。”
裴初直起腰,輕描淡寫的答了一句。
顏皓頓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茶碗又問,“君子六藝,學得怎樣?”
“耳耳。”
顏皓挺著背,手掌撐在椅子扶柄上已經打算離開了,林長青見狀有些尷尬,連忙起身挽留道:“小兒頑劣,還請伯希先生見諒。”
而這時李策的腳已經伸了出去,打算給他進行一下愛的教育,結果裴初下意識一轉身,敏銳地避開了他這踹向自己腿肚子的一腳,四目相對,李策愣了一下。
他雖然在戰場上受過傷,身手卻還在,平日里林子瑯絕對避不開他的揍,卻不想如今一病起來,反應卻矯健了許多,李策給氣笑了。
裴初一看見他眼里燃著的怒火和微微顫抖的胡須就知道不妙,他略微思索,終于頭疼的轉回身給顏皓作揖賠禮,開門見山:“學生不才,卻也知道爹爹和阿父想請先生留下的原因。”
“如今政局不穩,朝中黨邪焰正,先生一番檄文自是激勵人心,可您如今辭去官職后,在京中尚且忍受諸多排擠,流離失所,可想過離京以后又會如何?”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雪。”
“為生民立命者,不可使其殞歿于無聲。”
“這是阿父教給子瑯的道理,想來以后京中時局清蕩,亦或是有所危難,還需先生回來點火燎原。”
說起來林長青和顏皓其實同樣是云山書院出來的學生,兩人并不在一屆,林長青的成就也沒有顏皓的高,可林長青請來顏皓做家塾夫子所托關系也正是云山書院這一層。
書院山長知他性子,也知他處境,把顏皓從書院趕出門時,也給他牽了一條明路。
林長青和李策雖然都只是五品小官,但他們身后與鎮國將軍府秦家的聯系頗深,秦家與謝丞相在朝中統率文武,相互間也算是珠聯璧合,威望頗深。
如今謝丞相一死,謝氏衰微,以丁憂之名回鄉其實也是避難。秦家不管出于往日的情誼,還是為往后的政局做打算,在謝家再次回來以前,也要保證曾經與謝丞相交好的官員前程性命,以免日后在朝中孤立無援。
這其中關系盤根錯節,一個十歲的小孩子卻能見微知著,還順勢給顏皓拍了一通馬屁。
顏皓左打量,右打量,按著椅扶手的手掌,又別別扭扭端起了桌案上的茶。他清咳一聲,用茶蓋掩住翹起的嘴角,對林長青道,“令公子雖學業不成,卻是個難得通透之才,孺子可教。”
這話顯然是愿意留下了來。
林長青連忙差人換了一杯熱茶,讓裴初掀衣跪地,給他奉茶拜師。當然,這時候顏皓心里尚且滿心歡喜的覺得自己撿到了一塊璞玉。
只是在日后雕琢之時,才發現這哪里是璞玉,分明是一身懶骨!
***
風雪漸落,從深秋轉入寒冬,已經上任夫子三個月的顏皓,推開屋門,又一次看到空蕩蕩的課堂時,心中一堵,怒氣沖天。
“林子瑯!林子瑯!”
他一摔房門拿著戒尺東尋細覓,不僅胡子氣的豎起,嘴里還罵罵咧咧,“混賬小子又翹課?信不信這一次我真叫你爹揍你!”
密密絨絨的白雪自天空中打著旋兒緩緩飄落,裴初伸出手,指尖上接住一片雪花,只是轉瞬間白雪便化成了水珠從他的指縫劃落,冰涼觸感很快就讓他將手捲進了衣袖里。
心里莫名的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他想不起來,只覺得冷,懶洋洋的想要回到自己臥房里睡覺,卻也知道這時候顏皓肯定在到處找他。可他心里對什么致學論典實在沒得興趣,來到這個世界,身上諸多擔子皆已卸落的裴初,胸無大志,只想做個閑人。
偏偏顏皓又是個脾氣火爆,執拗較真的性子,知道裴初有潛力,也想要挖掘出裴初的潛力將他雕琢成大器,便是如此,師生間每次上課,都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拉鋸戰。
雖然顏皓每次揚言都是讓李策揍一頓自己,但也沒真的給他告過狀。更何況院子里有顆榆錢樹,李策真要和他動手的時候,裴初只要爬到樹上等林長青回來便可躲過一劫。
他十分熟練的摸清了這個家里的生存法則,低下頭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個烤紅薯已經烤熟。
“阿兄阿兄”
踉踉蹌蹌的從屋子里跑到外面的李子璇,一把抱住了裴初的腿,眼饞的看著他手上拿起的那個香噴噴的烤紅薯。
裴初將紅薯掰開吹了吹,確定不燙后才送到了他手里。李子璇斷奶并不容易,裴初受到過無數次林長青給他喂奶的沖擊后,終于決定助他一臂之力,在日常準備一些輔食甜點,漸漸減少他乳奶的依賴。
這個方法還算有效,連帶著從前其實并不怎么親近林子瑯的弟弟,也成了他的跟屁蟲。
這副兄友弟恭場面一度讓林長青倍感安慰,李子璇的出生正好是在李策受傷從前線回來期間,那段時間李策正處低迷,林長青一邊要照顧孩子,一邊又要安慰夫君。
雖然李策振作得很快,也很體貼剛剛生產完的林長青,夫夫倆卻還是在不知不覺間,冷落了對長子的關心。這導致林子瑯一度認為,是因為李子璇的出生分走了阿父和爹爹對自己的寵愛,對這個弟弟自然也不很喜歡。
在李策和林長青不注意的時候林子瑯總會捉弄和欺負他,不是放蟲子嚇他,就是偷偷把他一個人關在屋子里。李策因此狠狠教訓過他,林長青也和他談過幾次,可越是如此林子瑯卻好像越加叛逆反感,而受過幾次欺負以后李子璇當然也就對他親近不起來了。
本來李策和林長青對這兄弟倆之間關系還有些憂慮,直到因為一場落水,好像讓林子瑯徹悟了親情的可貴。
“瑯兒懂事了。”
林長青欣喜的依偎在李策的懷里,李策攬著他,挑目一看正好看見顏皓氣沖沖的往這邊走來,嘴角一抽,忍不住啐道,“懂事個屁!”
大雪越下越多,簌簌落落,裴初在顏皓戒尺要打在自己手心上的時候,撿起一顆紅薯遞到他面前,溫聲道:“早前便聽聞先生愛在雪中嘗這一口玉枕暑,學生特意在此備好,一片敬意,莫要嫌棄。”
他聲音懶散平淡,話語卻是一片懇切,仿佛拳拳愛師之心都凝聚在這一根紅薯里,顏皓眼皮一掀,偏還就吃他這一套。
“你還欠我兩篇策論。”
手里的戒尺轉了個彎,顏皓接過紅薯,一邊蹲在走廊邊賞著雪景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和少年翻起了舊賬。
裴初將懷里的李子璇趕回屋,手掌伸在爐邊烤著火,半響,耍賴道,“學生身體不好,今日為了孝敬先生不小心感染了風寒,還請先生放我兩天假。”
顏皓手里的紅薯頓時有些咽不下去了,轉頭對著裴初怒目而視,“林子瑯!”
亂瓊碎玉,紛紛揚揚,裴初憶起很久以前,也有一個夫子大喊著他的名字,滿目失望的離開了官場。
裴初喉頭一梗,卻是微微一笑,聲音倦啞道:“說笑的。”
第157章 全男朝堂·三
謝氏的老家在雍州,距離邊關很近,然而在三代以前便搬到了京城。因為謝老太師和謝丞相的多年打拼,謝家原本也算是站穩了腳跟。
可與那些簪纓世族相比,謝家的根基還是太淺薄了一些。三年前因為謝丞相的病逝,謝氏代表的清流官派,一度遭到世家一黨的打壓。
謝老太師不得已,只能帶著謝丞相與其亡夫唯一的遺子丁憂回鄉,也借此暫時避開京城紛亂的局勢。
如今三年丁憂已過,謝家也再次啟程返京。
“庭芝。”
山路間晃蕩前進的馬車內,謝老太師拉著如今謝家注定要擔負門楣的孫子,憐惜的撫了撫他的發頂,“此去京中必定明槍暗箭,你若受了欺辱,也無須隱忍,祖父年紀雖大,可就算拼了這張老臉,也必然會護你周全。”
無怪乎謝老太師如此擔憂,只因謝庭芝容色實在生得太盛,即使才舞勺之年,卻已是仙姿玉貌,唇若涂丹,眼如桃花,眉間一點朱砂更是攝人心魄。
謝庭芝頓了頓,反過來對自家祖父安慰道,“祖父知道的,向來只有庭芝欺負別人的份,還沒有人能欺負得了庭芝。”
爹爹和阿父皆已亡故,只與祖父相依為命,謝庭芝年紀雖小,卻已知自己肩上將要挑起的擔子。
他掀開馬車的窗簾,眺望著煙雨朦朧中,已經若隱若現的巍峨城郭,他明知前路崎嶇,卻是心中堅定,不怨不悔。
清風吻袖,山色雨色,勝不過他眉間一點絕色。
***
同樣回京的還有秦家,只是比謝家略早些,因為這些年邊境摩擦不斷,開春前好不容易取得一場勝仗,邊關暫且穩定些以后,便被叫回京中述職。
回來時秦謝兩家原本一道,只是在臨近京城時因為公務的緣故,秦家軍隊比謝家車馬先入了京城幾日。
等到謝家回來安頓好以后,又很快收到了秦家送來的宴帖。原來下個月正巧是秦家三郎的生辰,秦家設宴待賓,也算是回京以后的第一場交際。
這些年秦家一直在外打仗,鮮少回京。謝老太師心里清楚,此次宴會雖是借著給秦家三郎慶生的名義,實際上也是在重新適應京城關系。老秦將軍重情重義,不忘拉著同樣剛回京的謝家一把。
但也可以想見屆時宴會上,定會有各路牛鬼蛇神對兩家諸多試探。
同樣收到宴帖的還有林長青一家,京城家族姻親關系錯綜復雜,林長青的外祖父便是秦家的一門姻親,要算起來,林子瑯還得管秦三郎叫一聲表哥。
而李策之前又正是鎮國公的部下,隨秦家軍在邊關打仗多年,哪怕后來因傷退役,卻也始終心懷感念。于情于理,他們全家都會去赴宴拜訪。
而因為前些年落水的緣故,裴初的身體確實不太好,體質虛弱,極易生病,隔三差五就有正當理由去曠顏皓的課。氣得顏皓吹胡子瞪眼,即使有時懷疑裴初其實是故意的,卻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也因為養病鮮少出門,如今京城子弟的圈子里,都已經快要忘記這么一位曾經敢和世子爺爭風吃醋,大打出手的林家公子了。
赴宴當天,前往將軍府的路上林長青仔細叮囑了他幾句,有些擔心,過去是擔心林子瑯闖禍,現在卻是擔心他會不會受欺負。
在他看來自從生病以后,自家長子的性子就變得恬淡虛靜很多,不愛說話,只愛睡覺,分明一身懶懶散散,卻總是讓人感覺背了一身沉疴。
林長青擔憂他是不是因為久病難愈傷了心氣,偏有時候又看他像只閑云野鶴,悠然自得,他這邊琢磨著孩子的心理問題愁煞了心。
李策卻大大咧咧的粗獷得多,到了將軍府把李子璇往裴初身邊一丟,告訴他自己去找朋友玩后,就拉著林長青拜訪老將軍去了,也不想想,林子瑯在家宅了三年,哪還有什么朋友。
***
花木扶疏,庭院葳蕤,生日宴開始前,各家的小公子都聚集在秦家的聽雨軒里。
如今正值三月,滿階芳草綠,一片杏花香。
然而此刻眾人的心思卻沒有多少落在那杏花上,謝家一枝庭芝玉樹,單單只是站在那里,便讓眾人眼里,容不下其他。
這會兒聽雨軒里正熱鬧,打謝庭芝出現開始,里里外外便坐滿了人。大部分都沉醉在謝公子的美貌里不可自拔,也有些世家子,不知是在故意招惹注意,還是想給剛回京的謝庭芝一個下馬威。
一行人話趕話的開始拉著謝庭芝玩行酒令,行酒令的內容也不是什么吟詩投壺之類,而是難度頗高,要求人肚子里必須有‘墨’的射覆。
這算是行酒令的祖宗,是一個以謎猜謎的游戲,從聽雨軒范圍內的物品取材,覆者出題,以一個典故隱語說他覆的題目是什么,射者同樣使用典故隱語去猜。
前面已經玩過了幾輪,這一輪擊鼓又傳到謝庭芝做‘射者’。當下便有人環顧四周開始出題,單說了一個‘南’字。
廊軒內流觴曲水,花影簌簌,薄粉輕紅的花瓣如細雪般落在少年衣肩上,謝庭芝低頭捻起,額間那一點朱砂在發絲間若隱若現,艷紅的好似刻在人心頭的血。
一時間摔杯聲,吸氣聲連綿不絕,謝庭芝恍若未聞,想了想很快對出一個‘北’字。
一南一北,指的其實都是窗,出題人說的是南窗,用得典故是古詩《問來使》中的:“我屋南窗下,今生幾叢菊。”
而謝庭芝猜到了,便用詩《戲贈鄭溧陽》中:“清風北窗下,自謂羲皇人。”的‘北窗’指代。
出題人聳了聳肩,苦笑的罰了一杯酒。游戲玩到這里的時候謝庭芝其實有些索然無味了,好像是刁難,擊鼓每次傳到他這里便停了下來,接連有人出題,也接連有人被他敗下陣。
他天資聰穎,過目不忘,又極其早慧,自幼被謝老太師帶在身邊讀書明史,如今才十三歲,卻也算是滿腹經綸。可哪怕是贏了對手,他也沒有太過得意,而是端起桌上的果酒淺淺抿了一口,謙遜的與對方致了個敬。
溫文爾雅,知書達禮,長得又像個小神仙,在場的小公子們暈乎乎的紅了臉,只敢含羞帶怯的瞟著他。
只是這個出題人方才退下,很快又有一個冒了出來,那是南王家的長子,去年方才成了親,這會兒看著謝庭芝微微一打量,也沒等游戲重新開始擊鼓傳花,便自顧自的開了口。
“謝公子博學多才,聰明伶俐,無愧謝丞相之遺風,恰好我剛剛也想到一題,想與謝公子切磋切磋,可否?”
謝庭芝手指輕捲,放下了酒杯,南王世子在去年結親的對象正好是那位新上任的蔣相之子,他一開口謝庭芝便知道來者不善,心下卻也不覷,點點頭,從容不迫的輕笑道:“請指教。”
楚商堯佯裝一番思索,望著謝庭芝慢悠悠的說了一個‘后’字,像是怕他不清楚,又笑瞇瞇的補充了一個‘曲’。
謝庭芝嘴角的笑容漸漸淡了下來,目光一掩,眉間朱砂冷艷,對方覆的題目實在不難猜,借代的典故也正是一首亡國后主做的曲子《玉樹□□花》。
他覆的題目是‘庭’,而恰巧謝庭芝名字里也有一個‘庭’,《玉樹□□花》指的是陳后主貪圖美色,驕奢淫逸,致使國家衰敗滅亡的故事。
而謝丞相死后,謝家的門庭式微,偏謝庭芝生得這樣一副仙貌之姿,很難說以后究竟是福是禍。
楚商堯一語雙關的諷刺,謝庭芝如何聽不出來,他微微抿唇,不緊不慢,反口答了一個‘謝’字,謝庭蘭玉,謝庭芝的名字便是取自古書中,舊朝謝安與子侄對話中的一句,“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庭階耳。”
喻指名門出賢才,也是謝丞相對于謝庭芝的期望。
他不卑不亢的以這一則典故回敬了楚君堯的刁難,在場的都是小公子雖說年紀都還不大,卻也多數受過家中的耳濡目染,看出了這個插曲令人不快,嘻嘻哈哈的開始解圍,行酒令到了這里便也終止。
長得好看的人總是讓人不忍與他為難,氣氛開始重新活絡起來,小公子們圍著謝庭芝,你一言,我一言,小心翼翼的開始和他搭著話。
春風拂面,杏花微雨,謝庭芝始終保持著一片溫和,哪怕不說話,只是輕輕笑一下,便已足夠讓人覺得目眩神迷,芳心暗許。
第158章 全男朝堂·四
秦麟是這場生日宴的主角,這會兒卻并不在聽雨軒里,他剛剛完成今日訓練的任務,從演武場下來便聽見小廝回稟起聽雨軒發生的事情。
秦謝兩家交好,秦麟與謝庭芝也是青梅竹馬,之前三年,兩人一個在雍州一個在邊關便也時常往來。他心里清楚以謝庭芝的性子絕不會在誰手底下吃虧,但還是很快換了衣服向著聽雨軒趕去。
才剛剛踏進院子的時候,他便聽見了一個略有些無奈的少年音。
“阿璇,快下來。”
那聲音清朗低沉,像悠悠劃過山澗,墜落潭水的山泉,秦麟腳步頓了一下,下意識的尋聲望了過去。
白墻灰瓦,繁花方盛,裴初站在院墻邊的杏花樹下,抬頭望著爬到樹上的皮猴兒有些頭疼。出自林長青肚子的李子璇,性格更像李策,動若脫兔,生龍活虎。
五歲的年紀,仗著跟隨李策學了幾招三腳貓,整天最愛上躥下跳,這會兒趴在杏樹枝頭,有些興奮的向裴初指著聽雨軒里的一個人影,大聲說道:“阿兄,阿兄!你快看,那個哥哥長得真好看!”
他嘴里缺了兩顆門牙,說話還在漏風,裴初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能看見杏花繁林里,飛宇檐廊內,穿著一身月白細錦竹紋長衫的少年,處眾人中,如珠玉在瓦石之間。
那確實是一副讓人驚艷的好相貌,但裴初斂著目光收回視線,仍只是抬著頭,對著樹上的幼弟勸道,“樹上危險,阿璇先下來。”
他的聲音清清淡淡,只是有些沉,李子璇撓了撓頭,聽話的‘哦’了一聲。
頑皮搗蛋的李皮猴,上不怕李策的打,下不怕林長青的罰,偏偏就怕自家阿兄聲線低沉時,不由自主泄露的威壓。
或許他自己并沒有察覺,可李子璇卻覺得那好像話本里,經歷很多陷入沉睡,藏在幽潭仍舊凜然神秘的蒼龍,那是比漂亮哥哥,更令人興奮向往的傳奇。
他一邊幻想著,一邊笑嘻嘻的往下爬,這樹有點高,過了墻院,爬的時候容易,下的時候卻是麻煩。李子璇到底年紀小,腳下一蹬沒注意,踩斷了杏花枝,霎時整個人便從樹上掉了下來。
恰巧目睹這一幕的秦麟也是心下一跳,想要去接,但沒走兩步,便發現自己的擔心有些多余。
小孩落下的時候,樹下的兄長只是伸了伸手,輕而易舉的便拽住了小孩的衣領,在距離地面一尺的時候,接住了他。
樹上的花瓣被蹬落,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好似下了一場旖旎的杏花雨,李子璇本來害怕的驚呼,變成咯咯笑聲,拍著手吹贊自己的阿兄好厲害。
確實厲害,秦麟自己是個武癡,自然能看出那少年的身法和反應都是常人所不能及,他心中一時起了點好奇,想要知道對面的少年是什么人。
然后他就看見一直背對著這邊的少年轉過了身,青衣疏倦,如蒼松翠柏,站在滿樹花影之間,湛然若神,秦麟看見他時不由愣了一下。
秦麟是認識林子瑯的,林家的那位表弟,在他的印象里對方并不是一個特別出色的人,性格沉郁,在某些時候又很愛闖禍。
只是如今幾年不見,秦麟不經意的對上那雙深邃靜謐的眼眸,恍惚間好像誤入一片寂冷幽潭,他記憶里那個沒什么存在感的表弟,好像是變了一個人。
裴初單手接住從樹上掉下來的李子璇,因為害怕他再亂跑便索性將他抱在了懷里,轉過身的時候正好撞上秦麟的視線。
兩人站在杏花墻院的兩邊,對面十三四歲的少年,穿著一身靛藍色暗繡符紋的勁裝,蜂腰猿背,鶴勢螂形,肩若玉削,俊秀頎長。
來到這個世界以后的裴初,并沒有融合原主的記憶,因而他此刻也沒有認出秦麟,只當對方也是赴宴的某家公子,簡單的與他點了點頭后便帶著李子璇擦身離開。
聽雨軒很熱鬧,人也很多,裴初卻沒有什么興趣參與進去,如今的他一心一意只想做個懶散閑人。而李子璇在他懷里正攬著脖子跟他說話,興高采烈的問他明天能不能教自己練劍。
“爹爹不是在教你了嗎?”
“可我想讓阿兄教嘛,阿兄教的比較厲害。”
“明明都是一樣的,爹爹也很厲害。”
“阿兄!你其實是想偷懶睡覺不愿教子璇,是不是!顏夫子說阿兄最狡猾了。”
“”
裴初嘆了一口氣,掐了掐懷里李子璇氣鼓鼓的臉,妥協道:“那我每天傍晚之前教你,但你要保證以后不準再和顏夫子泄密我睡覺的地方。”
“好耶。”
李子璇喜笑顏開,咧著缺了門牙的嘴就蹭到裴初臉頰邊親了他一口,然后又鬼鬼祟祟湊到他耳邊悄聲道,“阿兄,剛才那個哥哥真的好漂亮,你以后要不要把他娶回家呀?”
裴初眼皮都沒掀一下,反手一個便在他腦門上彈了一個紅印。
嬉鬧聲漸漸遠去,秦麟回過頭,只看見那人青色衣袖卷著杏花,消失在院墻拐角。
***
秦家宴會于裴初的影響不大,基本宴會一結束,一家人便打道回府。回去的路上李策和林長青談起謝家那位小公子時,都頗有贊嘆。
年紀小小,驚為天人,即使在一片漩渦中也能應對自如,足以可見才智,這樣一個少年不管在哪里都是惹眼。
“謝丞相后繼有人。”
坐在馬車內的林長青想到這里,便忍不住為那位英年早逝的丞相感到欣慰。或許不久之后的將來,大燕朝就將迎來一顆格外璀璨的新星。
李策在車外駕著馬,聞言瞥了一眼車內,自家兩個沒心沒肺的正依偎著靠在車廂里打盹,他嘆了一口氣,卻是將馬車簾子輕輕放了下來。
“你給瑯兒蓋條毯子,別著涼了。”
“他覺還是恁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夫開的安神方子不對,改日再給他換個大夫看看。”
李策性子粗,平日里能動手就絕不多話,可是在孩子看不見的時候,卻習慣性的對林長青嘮嘮叨叨。林長青在馬車里應了一聲‘好’,從暗格里拿出一條毯子給兄弟兩個蓋了上去。
抬手間又拂開了裴初睡夢中不自覺皺緊的眉心,夫夫兩個都不指望自己孩子一定要建功立業,功成名就,惟愿他們一生平安健康,便心滿意足。
裴初其實早就被那些斑駁陸離的夢境給驚醒了,只是他并沒有睜開眼,聽見李策的話,又慢慢在林長青的指尖下放松自己的眉心,他在毯子遮掩下握了握李子璇拽著自己的手,恍惚間覺得,這重來的一世才是自己的夢境。
***
云山書院的山長與謝太師是同門,只是兩人一個成為了皇帝的老師,一個留在書院做了山長。
如今京城局勢并不清明,近幾年皇帝身體也不太好,各皇子間明爭暗斗得厲害,謝老太師為了保護謝庭芝不被過早卷入這些紛爭,并沒有選擇讓他入讀國子監,而是將他送進了云山書院。
云山書院的山長程令儀,字穗和,一生未曾致仕,卻是文宗里的一代匠師,門下桃李無數,教出過很多大放異彩的弟子,其中大部分都在朝為官。
然而謝庭芝的聰敏好學,穎悟絕倫的資質也是難得一見,這讓程令儀在見到他的時候,便起了愛才之心,幾番考較后更是將他收作了自己的關門弟子。
但授業的第一課,程令儀卻是拿了另一個人的文章交給了他,“你覺得這篇策論,寫得怎么樣?”
這是一篇針砭時事的文章,文章簡略,沒什么大談論闊,但邏輯清晰,內容完整,三言兩語間便指出了當前朝局的困弊所在。字字珠璣,一針見血,就連解局的方法,讓人覺得劍走偏鋒的同時,也撥云見日。
甚至對方往后幾年政事的分析,也讓人覺得是真知灼見,未雨綢繆。
謝庭芝看著文章細讀良久,由衷感嘆道,“遠見卓識,別具慧眼。”
他心下以為這是出自哪位先生之手,便懷著幾分好奇與敬意的詢問出聲,卻不想程令儀搖了搖頭,有些哭笑不得,“并非什么先生,而是你顏皓師兄做家塾夫子所教的學生。”
顏皓同樣是程令儀的弟子,謝庭芝因此稱呼顏皓一聲師兄。
程令儀望著謝庭芝臉上明顯怔了一下的表情,又笑瞇瞇的補充了一句,“說起來那孩子應當也是與你一般大的年紀。”
謝庭芝抿了抿唇,垂目再看這篇文章時心情多了點復雜。
“庭芝。”
程令儀這才將手覆在他頭頂,語重心長道:“你天資聰穎,資質卓絕,在整個同齡人中實屬罕見,可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為師今日給你讀這篇文章便是讓你明白,山外青山樓外樓,只有永遠敏而好學,見賢思齊,方能積跬步以致千里。”
謝庭芝玉質金相,皎若明月,一身才學受人矚目,哪怕一直以來都表現得謙遜溫和,可內里卻是矜傲孤犟的。程令儀看出了這點,借此敲打,怕他以后碰了壁。
謝庭芝如何不懂,他合起文章對老師深深作了一個揖,“先生教誨,學生謹記。”
再次起身時,他還是忍不住問道,“不知顏皓師兄的那位學生,是哪家的郎君?”
只是向來和藹的先生,卻在這時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第159章 全男朝堂·五
顏皓想從裴初手里獲得一篇策論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明明懷揣經世之才,卻整天只想著偷懶摸魚。
懶散成性,故意藏拙,好似甘愿平庸一生的掩沒自己光華,看得顏皓實在恨鐵不成鋼,心覺痛惜之余,也在想方設法的推著他往前走。
因而才有了那篇被送到云山書院的策論,程令儀也時常能聽到自己這個脾氣暴躁的學生向他大吐苦水,但很難確定這人到底是不是在向他炫耀。
程令儀喝著茶,攤開手里的文章,說是坐知千里,運籌帷幄也不為過,很難想象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會有這樣的奇才。
只可惜這樣的文章,幾年來也只逼得那孩子寫過兩篇。
“本就是一塊寶玉,無須過多雕琢,如今藏巧于拙,倒也不是壞事。”程令儀活得久,看得開,便也時常如此安慰顏皓。
“先生說得,弟子又何嘗不知。”
顏皓卻是喝了一口悶酒,苦笑的捻了捻自己的胡須,“可那孩子性子沉的很,你若是不逼他,便是天塌在他面前,他也不會掀一下眼。”
程令儀有些被他這話逗笑,他抬頭看了一眼在書院梧桐下,于一眾藍衣學子之間交流講義的謝庭芝,心想這林子瑯的性格,倒與他這關門弟子截然不同。
可誰又知,將來誰比誰走得更遠?
***
時間悠悠而過,晃眼又是兩個春冬,桃符換舊,薄衫換襖。
正月里新年過后便是上元節,夜色烏沉,天上還飄著小雪,可因為有燈會和酬神的活動,大街上依舊是摩肩擦踵,懸燈結彩,熱鬧非凡。
裴初撐著油紙傘,正緩步從青衣巷里走出來,本來今天一家都打算出來游玩的,可李子璇昨夜貪玩著涼生了病,這會兒正發著燒纏綿病榻,哭著喊著要吃蕓豆糕。
林長青忙著照顧他,李策因為今夜開放宵禁要帶著軍隊執勤維持治安,家里人少也沒什么下人,裴初便親自出來給他買。
他鮮少這樣一個人逛街了,細雪零零落落的在屋檐和傘面上鋪了一層薄紗,轉眼間又被街上的喧囂給融化。
裴初在路過一個把戲攤的時候,順手買了一個狐貍面具,就這么戴在臉上心安理得的融進了人群。來到這個世界以后全是男人,而且時下對于美色也格外追捧。
林子瑯的長相不算差,可以說是神清骨秀,如朗月清風,就是眉眼間總似藏著點生人勿近的冷,讓人輕易不敢直視,亦不敢靠近。
他執著傘向長樂坊走去,蕓豆糕最好吃的一家店便在那里,裴初隱約間覺得自己曾經似乎,也有過這樣給人買蕓豆糕的經歷,仔細回想又忘了是誰。
長樂坊便是今夜舉辦酬神的地方,據說會有京城最美的男子在燈臺上跳舞祈福。裴初向來是不喜歡湊熱鬧的,只打算買好蕓豆糕以后就盡早回家。
蒙蒙夜色,江雪入浸,朝天翹起的飛檐下掛著一盞盞花燈。長樂坊的一家酒樓里,匯聚著一群紈绔子弟。
楚君珩背靠著軟塌,就著一名小公子的手吃下一枚晶瑩的葡萄。紈绔子弟里數他最風流,畢竟靜王府的世子爺,身邊總是不乏人追捧愛慕。
更何況這還是個自十歲起便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打小不學無術,風流博浪。
“少游兄,你今夜隨我們出來,不怕令堂生氣?”
楚君珩,字少游,他的生父因他出生時難產逝世,而后沒幾年,靜王爺再娶有了繼室并生了一個嫡子。
雖然楚君珩的世子之位一直沒有動搖,但與家中的關系委實不算好,而這人口中稱的令堂,便是楚君珩的繼父,對楚君珩這個處世浪蕩的原配之子,一向瞧不上眼。
因而一有機會,便向靜王爺告狀。
這話一出口,楚君珩自然知道對方想找茬,他眼皮一抬看向了對面,慢條斯理的吐出嘴里的葡萄籽,嗤笑道,“徐敬臣,你要怕我在這兒搶了你的風頭就直說,拐彎抹角個什么勁,恁叫人不爽。”
徐銘,字敬臣,吏部尚書之子,雖說也是個紈绔子弟,比起楚君珩這樣依翠偎紅的五陵年少,卻是端著不少,自命矜持,假裝正經,內里卻是欺行霸市的。
楚君珩一向對這種表里不一的貨色很不順眼,嘴上也就不怎么留情。
被這么當場下了面子的徐銘臉色一沉,冷笑一聲,“不過是一個克死爹爹的失寵世子而已,得意什么。”
滿室熱烈突然一靜,夜市上繁華的喧鬧,好像都被什么給隔開,只余下一室冷風,夾雜著涼雪從窗外吹了進來。
楚君珩深吸一口氣,拍了拍身邊的小公子讓他先出去。等到雅間門重新關好,楚君珩已經踩著桌案,踹翻酒碗,迅雷不及掩耳的來到徐銘面前,拎著他的領子就是一拳。
“徐敬臣,老子今天給你臉了,是嗎?”他一字一頓,沒什么起伏,臉上帶著笑,出手卻是一拳接著一拳,狠戾得像只瘋狗,嘴里還不忘問候著徐銘十八代祖宗。
在場的都是膏粱子弟,驕奢淫逸,游手好閑,但要說起打架來卻是不輸人。今夜徐銘做東,聚在這里也大多是和徐銘交好的公子哥,眼見著楚君珩將徐銘揍得口鼻流血,連忙沖上去將人拉開。
雖然對楚君珩的身份都有些忌諱,但要幫肯定還是幫徐銘的。就在楚君珩被人拉開的空擋,吃了虧的徐銘也是啐了一口,朝著他的臉上就是回敬了一拳。
你來我往一場混戰,沒一會兒這群乳臭未干的小子們便打上了頭,楚君珩在人數上有些吃虧,紛亂中不知被誰推了一把,一個踉蹌便從窗梁上翻了出去。
好在這處酒樓是江邊的一處吊腳樓,包間距離地面不算高,楚君珩跌出樓外并沒有受什么重傷,臉上卻五顏六色的掛了彩。
徐銘見此情狀不由興奮,抓過一旁開了封的酒壇子,便是倚在樓上朝著楚君珩的劈頭蓋臉的澆了下去,嘴里更是羞辱道,“楚少游,你以為你還能橫幾天,當心哪天丟了世子之位,你連水里的王八都不是!”
清冽的酒液當頭落下,伴著徐銘的話,夾著江岸的雪,砸楚君珩的心里,是一片既沉又痛的凄冷。
他淋濕了頭發,眼眶發紅的抬頭,卻在這時看見了一把杏黃的油紙傘傾斜過來,遮擋了淅淅瀝瀝的酒水,也擋住那些令楚君珩心里發恨的嘲笑。
“可惜。”
一道清朗低沉的聲音響起,楚君珩怔怔的仰著頭,街上花燈琳瑯滿目,他望見戴著狐貍面具的青衣少年傾斜著傘,酒珠‘啪嗒啪嗒’的從傘面滾落。
他發絲上沾著雪,微微抬起的下頷從面具底下露了出來,嘴角清淺的弧度,像是噙著萬傾燈火。
楚君珩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憤恨的情緒不知怎的就消散開,唇角輕動想要說話,卻是扯痛了嘴角的傷,忍不住倒嘶了一口氣。
裴初低頭看了他一眼,酒香逸散,盈滿衣袖。他心里有些可惜這壇被倒掉的美酒,他從上輩子起便是愛酒的,雖說時常謀事并不貪杯,但曾經很多個壓得他喘不過氣的長夜,這一杯酒總能給他很多慰藉。
只是如今這具身體年紀尚小,李策和林長青又看得嚴,平日里總是沒什么機會讓他碰酒的。
他懶散的收回目光,心里其實并不太關心這些紈绔子弟的打鬧,見人無事,一壇酒也已經落盡。他便重新端正紙傘,手里提著剛從店里打包好的蕓豆糕,轉身步入了流水的人群里。
“等等等。”
楚君珩回神,忍著嘴角的疼痛喊出了聲,他一時沒有顧及身上的傷口,也將氣急敗壞,方才還在爭鋒相對的徐銘拋在了腦后。
他著急起身,鉆進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著那個執傘離去的背影,慌慌張張的想要追上去。
***
酬神的燈臺上,絕美的舞者正在跳著震撼人心的舞蹈,腰肢曼妙,舞姿蹁躚,飛袖如虹,配上清音繚繞,蕩氣回腸的古箏琴音,如夢如醉,動人心魄。
臺上跳舞的少年,正是風月陵的頭牌,其艷若霞映澄塘,其神若月射寒江,向來被風月陵打造為京城第一美人,以至于這次跳舞酬神的任務,也理所當然的落在了他頭上。
但其實在這之前酬神的主辦還邀請了一人,謝家公子謝庭芝,或許那才是真正的京城第一美人。
只可惜對方的身份并不適合拋頭露面,而且謝庭芝也以不善舞蹈拒絕了他們。然而主辦方也是個執著的人,非說美人表演能夠酬悅上蒼,以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一頂大帽子壓下來,謝庭芝纏得無法,便只能同意了出席表演,但卻是躲在幕后,為舞者伴箏一曲。
他琴箏技藝精湛,曲調深厚,靈透,契合著臺上舞者的舞姿,瀟灑飄逸,引人入勝,讓人如墮五里云霧,流連不舍。
表演到這里可以說是很順利的,算得上是這幾年來最出色的一次演出,也就是因為太出色了,引得臺下人群一時有些激動,在舞者要下臺時擁擠上去,想要近距離的接觸佳人。
這一下可不得了,混亂中燈臺的帷幕被扯了下來,一下子便露出了躲在帷幔后彈箏的謝庭芝。
十五歲的少年已經漸漸抽條,容貌比幾年前更勝,于飄搖的帷幔之中,在輝煌如晝的燈火襯映下,芝蘭玉樹,雪胎梅骨,望之若神仙中人。
霎那間,人群愈發鼎沸起來。
本來就快追上那個為他傾傘擋酒的狐面少年的楚君珩,在要抓住那身青衣的衣袖時,轉眼間便被突然躁動起來的人群給擠散。
第160章 全男朝堂·六
裴初也沒想到自己回程的路途會變得如此曲折,魚虎百戲,燈火良宵,本就擁擠的大街上忽而又涌進了一群人。
讓本來不準備上橋的裴初,硬生生被這疊疊人海搡上了木橋。就在這時他的胸口還被人撞了一下,低頭看去的時候,入眼的先是一點朱砂。
裴初霎時就明白這場突如其來的騷動是怎么回事了,眼看著陸續還有一堆狂蜂浪蝶往這邊擠。
裴初當機立斷,摘下自己的面具扣在了謝庭芝的臉上,緊接著脫下自己外衣,遮住了謝庭芝原本的那一身雪色直襟長袍。
紙傘下壓遮住兩人的身形,行云流水的換了喬裝。
謝庭芝因為在燈臺被發現引來追趕,慌不擇路間撞到了人,正準備和人道個歉,卻不想對方的反應卻是出乎意料,面具扣在臉上的時候,謝庭芝意識到對方是在替自己解圍。
此時兩人都被堵在橋上,因為在這里不見了謝庭芝的身影,一大群人還圍在橋梁四周,到處張望尋找著美人。
“怎么不見了,明明剛剛還在這里的。”
“那位小公子是誰,長得竟然比阿愔還有好看。”
“阿愔到底是紅塵之人,那位小郎君,瞧著卻是個小神仙。”
“不會真是個仙兒吧,一到這里就不見了。”
周圍人語紛雜,謝庭芝聽得心里尷尬,他姿容絕麗說不清是好是壞,卻總能給他帶來不少麻煩。
他攏著青衣外衫,透過面具的孔洞看向了眼前執傘的少年,輕聲謝道:“有勞公子相助。”
此刻的雪已經沒再下了,只有點點細雨在冷風中斜斜飄散,裴初青衣外衫下穿得是一件墨色對襟,顯得他身形蕭疏,帶著點孤意。
他還未束冠,只是用發帶扎了個馬尾,這會兒正在檢查要給李子璇帶回去的蕓豆糕有沒有被擠壞,聽見謝庭芝的話也只是不緊不慢的道了一聲,“不客氣。”
發絲舞在眼前,十里光影相照。在往后很多年里,謝庭芝站在波詭云譎的朝堂,下意識去尋望那道孑然一身,卻分外孤絕的背影時,總會想起,有一年元宵,提著蕓豆糕的少年,眉目清清,慵懶如畫。
而此刻裴初被堵在橋上純屬無妄之災,他對謝庭芝還是有些印象的,畢竟兩年前秦三郎的生日宴上,李子璇還趴在樹上指著人喊漂亮哥哥。
出色的美貌,總能引起風波,周圍人還沒散去,寸步難行的二人只能暫且駐足。
一盞盞河燈自春橋底下流過,水面上倒映著萬家燈火,香煙亂飄,笙歌喧鬧。忽聞一聲驟響,火樹銀花在兩人面前盛開,翠碧玲瓏,彩光清韻。
淡紫色的寒空中,銀花飛舞飄如雪,繁星閃爍似珍珠。
橋上的兩位少年并肩而立,倒是陰差陽錯的共賞了這一出浮霄盛景。
裴初提著蕓豆糕的指尖輕捲,嘴里呼出一口白氣,煙花過后,始終沒有在橋梁邊上找到謝庭芝的眾人也在逐漸散去。細雨方停,裴初將紙傘慢慢收攏。
“人已散去,在下先告辭了。”
他沒有留戀,斜著身子便與謝庭芝擦肩而過,與往來的行人一起,一步步走下了橋梁的階梯。
謝庭芝的身上還披著裴初的外衣,衣服上沾染著清冷的酒香,他愣了愣,上前兩步連忙喊道,“在下謝思危,敢問小公子姓名,改日也好登門道謝。”
‘思危’是謝庭芝的字,裴初頓了一下,微微回首,于燈火闌珊里,也只說了自己的表字,“林無爭。”
林無爭,林子瑯原來那篇策論就是他寫的。
謝庭芝忽然反應過來,只是這會兒再看去時,少年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絡繹不絕的人群中。
罷了
謝庭芝抓住身上青衣的衣領,想著改日登門還衣之時,再與對方討教也不遲。才華橫溢,天賦異稟的謝庭芝,自兩年前那篇策論起,就有了一位,唯一認可也想要超越的對手。
只可惜,竟直到今日,才與之謀面。
少年嘴角輕輕掛著笑,黑木為底,金墨為紋的狐貍面具遮掩了他的面容,在與裴初分道揚鑣后,也很快找到了來接自己的馬車。
只是謝庭芝并不知道,自己身后還跟了一條小尾巴。
楚君珩從來都曉得自己是個浪蕩子,走馬章臺,眠花宿柳,信奉的一向都是及時行樂,今朝有酒今朝醉。如果有人惹他,他必會十倍奉之。
要是世子之位能夠不出意外的繼承的話,他也應該和他家那個老不死的阿父一樣,守著徒有虛名的王位,過著百無聊賴的生活,到了年紀,再被指婚一個可能不那么喜歡的小郎君。
可是今晚冷風太冷,酒也醉人,青衣狐面的小公子執傘而來,猶如話本故事的翩鴻一現,不期而遇的為楚君珩渾渾噩噩,看似光鮮,實則落魄的十幾年人生,傾出一片短暫的安寧。
人潮涌動,楚君珩如浮萍般被攜裹在人群里,一會兒被攘到戲臺邊,一會兒被擠大街上,等他好不容易突破重圍,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的在春橋邊上再次看見那個帶著狐貍面具,身穿青衣的少年身影時,大喜過望。
只是等他追過去的時候,已經看他進了一輛馬車。所幸京城的各家馬車幾乎都有著自己的標識,楚君珩看見馬車簾上繡著的紫薇花時,便認出了那是謝太師府上的車駕。
謝太師家里只有一個孫子,那便是謝丞相的遺孤謝庭芝,楚君珩對其早有耳聞,卻未曾見過面。畢竟兩人一個在大多都是紈绔子弟的國子監,一個在青云學子遍布的云山書院,相互間關系并不是很和諧。
而今天,楚君珩頭一次萌生出了想要去拜訪云山書院的想法。
他滿心歡喜的種下了情根,卻不知這情根從一開始便認錯了人。
回去的路上裴初打了個噴嚏,緊接著便發現自己也發起了燒,沒辦法,這具身體體質弱,哪怕這幾年調養得當,也仍未恢復完全。
將外衣送給了謝庭芝,也就那么一會兒的功夫,便染上了風寒。將蕓豆糕帶回去以后,李子璇隔天就好了,反倒是裴初,休養在塌,又是曠了幾天課。
看得顏皓恨不得直接拿著筆墨紙硯,把他的病床當做課堂。他已經到了參加科考的年紀,顏皓原本打算今年便讓他下場試試,結果裴初一再推脫,分明不想入仕。
乃至于之后來到林府想要將衣服和面具送還給裴初的謝庭芝,也因對方托病沒有再見到人。
這一場年少相遇,終究是匆忙短暫,萍水相逢。而后兩年,一人名滿京城,是大燕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探花郎,而另一人,始終籍籍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