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1章 等著他
屈云滅和韓清離著也就幾十丈, 這么近的距離,他自然是要追上去, 然而這幾十丈不是平地,是一段陡峭的山坡,等屈云滅騎馬跑上去的時候,韓清等人已經只剩一個小黑點了。……
屈云滅這輩子追過不少敵人,為了追敵,他能一口氣跑出兩千里地,在韓清這里他已經很收斂了, 最多也就追了一二里,發現周圍植被越來越陌生的時候,他就勒住了韁繩。
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敵人逃遠, 對屈云滅來說就像針扎一樣的難受,但他感覺自己不能再追了, 再追下去,前路上還不知道有什么東西等著他。
他踐行了承諾, 沒有再次沖動,如果他能平安回到大軍當中,蕭融一定會好好夸他一頓,可惜,他控制得住自己, 卻控制不住敵人。
調轉馬頭,屈云滅正在觀察自己是從哪個方向出來的,然后腳下厚厚的雪堆和腐殖層當中就伸出了一條粗粗的麻繩, 馬被絆倒, 眼看著屈云滅也要摔落在地, 但屈云滅靈敏地跳下來, 同時還拔/出了背后的雪飲仇矛!
韓清一共帶來了一千多人,在官道附近埋伏的有一千,剩下那幾百,盡數都藏在這了。
這就是韓清能動用的最多兵力,他這人挑剔,無法信任那些普通人,只有被他確認了完全忠于他的人,才能算是他的兵馬,因為這一點他只能不停地找靠山、找傀儡,但也因為這一點,他總能全身而退,因為這些人全是不怕死的精銳。
山上的地勢,只隔一丈便是不同的天地,明明這里有那么多人,可周圍的環境靜得連一聲鳥叫都沒有。
屈云滅他被包圍了,四面八方,全都是想要他性命的人。
看著一雙雙如出一轍、皆是冷靜又瘋狂的眼睛,屈云滅嗤笑一聲,單手晃了一圈他的仇矛,矛尖在月光下發出冷厲的銀光。
屈云滅沒有跟敵人廢話的習慣,所以即使到了這個時候,他也只是挑釁地看了他們一圈,然后淡聲道:“你們先上!
這群人還真聽話,下一瞬,被激怒的來自人類的吼叫就在整個叢林里響徹云霄,緊跟著便是慘叫、皮肉被割開的恐怖聲響,以及野獸被驚動,四散而逃的聲音。
三百八十八人,這是圍攻屈云滅人群的數字,等到最后一個人也被屈云滅一矛貫穿胸口的時候,屈云滅整個人都濕透了。
是被血濺濕的,也是被汗打濕的,今日他狀態一般,沒有被腎上腺素控制,所以難以發揮出來當初在梓潼城的那股瘋勁,用了將近一個時辰,他才殺光了這些人。
站在尸山血海當中,他像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也像是主宰著這一片大地的天神。
他的站姿仍然頂天立地,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身上的力氣正在流失當中,他的四肢都有些使不上力了。
緊了緊拳頭,屈云滅一時沒有動,他先用布滿戾氣的眼睛查看著周圍的情況,確認真的沒有活口以后,他才慢吞吞地跪坐下去。
扯開腿甲,撕開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衣服,而在他小腿之上,有一小道微微發黑的傷口。
屈云滅:“…………”
真不愧是同一人出的招數啊,打不過,便下毒。
盯著這個傷口看了一瞬,屈云滅半點沒猶豫,抽出自己隨身的佩刀,手起刀落,他就把自己身上的一塊肉削了下去。
他這一下太狠,都能看到里面白色的骨頭了,但他面不改色,坐到地上以后,他四下看看,找了一個還算干凈的人,把他身上的衣服扯下來,撕成布條,緊緊勒在傷口上方一寸的地方。
接下來他便站起,用仇矛當拐杖,支撐著自己,努力地辨別方向。
星星……北辰……他要回去……他不能再失約了……
屈云滅越往前走,眼前越模糊,有件事他大概不知道,傷口發黑是因為天太黑,傷口凝血了,就看起來像是發黑。而這些人的兵刃之上確實涂了藥,但要命的毒/藥也不是那么好湊的,像鮮卑人用的那種,沾上就無力回天,效果這么好,自然是價值千金,可韓清他一來沒有時間湊這么多珍貴的藥材,二來他也沒闊到那個地步,能給三百多人的刀上全都淬毒。
只有零星幾個人帶著一刀就能結果他的有毒兵器,其余人其實都只是涂了麻藥而已。
他們的計劃是先靠著小傷把屈云滅麻翻,然后再由其余人補刀,然而誰知道屈云滅這么厲害,半天都沒人能近他的身,有時候他為了不受傷,還會放棄殺別人的機會,這么珍惜生命的將軍,可真是不多見啊。……
也因為如此,從頭到尾就一個人傷到了屈云滅,但他人高馬大的,那點藥管什么用,等它起作用,估計黃花菜都涼了。
誤會就這樣產生了,不過能告訴屈云滅真相的人都已經死翹翹了,而屈云滅踉踉蹌蹌地往前走,與體內的麻藥做著豁出命去的斗爭,求生意志格外強大的時候,人確實可以超越本能,屈云滅始終都沒有昏倒,憑著一股信念,哪怕將自己的雙腿走廢了,他也要走出這片山林。
這應當是屈云滅一生當中最不想死的時候,這種精神感動了上蒼,于是下一秒,他踩空了。
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他就滾落了山坡,中途撞到一個死去多年的樹樁子,就這樣把自己撞暈了過去,等到他終于停下的時候,這里已經已經不再是密林,而是密林中央一個小小的草地,有鹿正在水洼里喝水,聽到動靜立刻嚇得跑開,等一會兒沒動靜了,它又跑回來看看是怎么回事。
這頭鹿還年輕,一輩子都沒見過人,它的祖輩們也很久都沒見過人了,小鹿睜著圓溜溜的眼睛,伸舌頭舔了一下屈云滅的臉,這輩子都沒吃過這么難吃的東西,于是它又跑了!*
而在陳留城中,蕭融熬到了半夜子時,才終于睡下。
睡夢中的他便不太安穩,他夢到自己在一片白光當中,周圍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聲音響個不停,聽起來沒有任何邏輯,但他又能意識到,這是對方在說話。
聽不懂,完全聽不懂,他只能聽出來對方有點氣急敗壞,似乎還有點遷怒。
后來夢境消失,他漸漸睡沉了,然而喉管當中的一股異樣感,猛地就把他驚醒過來。
沒有任何緩沖,他迅速地趴到床邊,張嘴就吐出一口鮮血。
蕭融愣愣地看著地上刺目的紅色,聽到動靜的阿樹也很快沖進來,阿樹驚恐地看著他,然而還不等這一主一仆做出什么反應,外面突然傳來疾跑的聲音。
蕭融停頓一秒,立刻翻身下床,他只披一個外衣就出去了,連鞋都沒穿,阿樹心慌,卻也不會在這時候叫住蕭融,他只是麻利地撿起鞋子,又拿了蕭融最厚實的披風,然后追著他跑了出去。
來人是東方進和高洵之,他們還沒進來呢,大門先自己開了,還是蕭融親自開的,高洵之一眼就看到了蕭融嘴角上的血跡,他這一瞬的感覺太復雜了,既心疼又怨恨還擔心,但蕭融看見他的神色之后,隨手一蹭就把嘴角擦干凈了。感覺高洵之不夠冷靜,于是下一秒,他看向東方進:“出什么事了?”
東方進其實也看見那點血色了,但他只是詫異了一瞬,畢竟他也不知道蕭融體質有什么問題,聽到蕭融的問話,他簡短回答:“剛剛有人來到官府求助,說他們是皇宮侍衛,受南雍皇帝所托,給鎮北王殿下送一封信。”
同樣的信送兩封,任誰都看得出來這里面有問題。
蕭融卻沒有思考,這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他做的每個反應每個動作,仿佛都是被別人接管了一樣。
蕭融伸手:“信呢?”
信當然不在東方進這里,東方進把它交給高洵之了,高洵之看了看蕭融,不知怎么,他也沒有廢話,直接就把信掏出來,放在了蕭融手里。
同樣是讓鎮北王勤王,但用的理由和說辭完全不一樣,信上第一句就寫明了這封信是小皇帝口述,其他人代筆,這是為了防止他們懷疑信的來歷,也是為了安撫孫將軍,讓他看到日后論功行賞的苗頭。
內中關竅到底怎么回事,拿到這封信的那一刻,蕭融就想明白了,他雖然不知道孫將軍也在其中發揮作用,但他知道清風教和小皇帝異曲同工了,小皇帝無意中成了清風教的幫手。
再聯合自己剛剛吐的那口血,蕭融面色不變,但這封信已經被他捏皺,甚至還撕裂了一部分,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而旁邊的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驀地,蕭融把手放下去,他命令地法曾:“去把簡嶠叫來,讓他整合四軍當中所有的騎兵,還有虞紹承,讓他天亮以后就出發,急行軍!不準耽擱!”
這時候東方進要是猶豫一下,蕭融的威信就會打折扣,畢竟蕭融沒有軍權,屈云滅不在的時候,他調遣四軍就是僭越。
但電光火石之間,東方進已經明白了他該怎么做,于是,他用炸雷一般的聲音喊道:“遵命!”
他率先跑出去,其他人也立刻跟著動作,等到簡嶠和虞紹承被叫醒,這倆人都沒有發出異議,僅僅一個時辰,隊伍就已經整裝待發,而無形當中,蕭融也完成了對軍權的收攏。
他以前也分配過軍中事務,但那時候人們心里不服氣的很多,例如原百福,例如某些不知名的將領,況且那時候屈云滅就在軍營當中,他的默許在某些人看來就是對蕭融的討好。討好士人就跟討好女人一樣,今日喜歡,便討好你,明日不喜歡,那就厭惡你。
而這回是屈云滅落入險境,蕭融實打實地掌握了軍權的歸屬,從上到下無一人有反對的聲音,就因為東方進開了個好頭。
跟蕭融關系好的,會真心實意聽他的話,而跟蕭融關系一般的,也會因為別人的行動而默默選擇隨大流,封建時代的主臣關系可不是靠著習慣形成的,而是一次定生死,只要跟隨過一次、俯首稱臣過一次,往后他們就再也無法將蕭融當成同僚了。
就像過去的高洵之一樣,一個士人,卻能管著全軍的將士!
廬江那邊是晴朗的夜晚,但陳留這里烏云陣陣,似乎又要下雪,高洵之從頭到尾都沒有干預過蕭融的命令,甚至蕭融要自己過去,不帶他,他也沒有反對。
蕭融這一下子,把十萬人都帶出去了,接下來多不多他一個老頭子,都沒任何區別。
站在城門處,高洵之看著蕭融和簡嶠帶領身后的騎兵快速沖出他的視野,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然后才轉回身去。
然而這一轉身,他才發現自己身后多了那么多人,丹然、阿妍、阿古色加、蕭佚、蕭老夫人、阿樹、佛子、虞紹燮、以及匆匆從宋宅趕過來,連頭發都來不及束的宋鑠。
大家都看著他,卻又不出聲,不知道為什么,高洵之更想哭了。
這些人都是阿融和大王的親朋好友,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們身邊有了這么多親人般的存在,鎮北軍不再一窮二白了,鎮北王也不再是孤單一人了。
屈云滅,你看到沒有,這才是阿融給你帶來最重要的東西,你的好日子、你連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就在眼前了。不要閉眼——等著阿融。等著他。
作者有話說:
第0152章 春日來臨
圣德六年臘月二十九, 日昳時分。
跑在最前面的蕭融等人碰到了一小股趕回去報信的將士,這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這一小股總共只有三十多人, 在原先的隊伍當中,他們排在最末,前面打得血肉飛濺,他們也沒看到,只聽到鳴金收兵的命令就往回跑,跑了沒一會兒發現人越來越少,他們想回去找, 結果整個大軍都消失了,就跟有鬼作怪一般,嚇得他們背后直冒涼氣, 謹慎地找了找,發現是真找不到那群人了, 他們商量了一番,決定還是回義陽搬救兵去。
三十幾人在大山里搜羅大軍的痕跡, 這確實是難了一些,但幾萬人漫山遍野地找,還是能找到消失的大軍的。在人海戰術面前,多詭異的地形都不叫事了。
一個時辰之后,簡嶠找到了帶著大軍在林子里直打轉的公孫元, 簡嶠看到他就來氣,他已經默認這全都是公孫元的責任了。
公孫元:“…………”
然而公孫元還不敢為自己分辨,因為雖然他整合了大軍, 沒讓整個軍隊都散開, 可屈云滅確實是失蹤了。
要是找不回屈云滅, 公孫元就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交代后事了!
簡嶠暴跳如雷, 先朝公孫元發了一通火,然后才有些緊張地看向蕭融,后者沒什么反應,他靜靜站在這山林當中,有陽光從樹干之間傾灑下來,照得蕭融臉色跟紙一樣白。
簡嶠也不敢說什么讓他寬心的話,扭過頭,他又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公孫元,讓他把手下的兵都撒出去,跟自己帶來的兵一起,地毯式地在這座山上找人。
公孫元自知理虧,全都照做了,官道之上支起來一個營帳,蕭融就站在這里聽著一波波人馬回來對他報告。東邊沒有!西邊沒有!南邊沒有!北邊沒有!
簡嶠:“……”
這回他都不敢看蕭融是什么臉色了,而且他自己也心急如焚,沒有?怎么可能會沒有,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尸啊!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后續的部隊都跟上來了,但還是找不到屈云滅的身影。
簡嶠心里有個不好的預感,他擔心敵人抓走了屈云滅。
但屈云滅那個人可不是能被抓住的,只要還有一口氣,他都會把身邊的人撕個粉碎,除非他已經不會喘氣了……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簡嶠就無比心慌,他悄悄看向一旁的蕭融,而蕭融袖手站在他身邊,正好也朝他看了過來。
這沒有溫度的眼神看得簡嶠心里一個咯噔,他朝蕭融抱拳,決定自己也去找找看。
望著簡嶠離開的背影,蕭融慢慢把手從袖子里伸出來,他的手上鮮血淋漓,此時還有一滴血珠順著指甲低落在地,本有些瘆人的一幕,卻看得蕭融安心了一點。
他還會疼,還能流血,那屈云滅就沒有生命危險,不然他早就倒在地上,命懸一線了。
可是不能拖啊……
這是冬天,還是深山,不是所有人都有王新用那種運氣。
在哪,到底在哪。
蕭融有種自己渾身血管都要爆炸的感覺,人在極度慌亂的時候就會這樣,不能思考、也不能冷靜,蕭融攥緊了拳頭,受到擠壓,淌出來的鮮血更多了。
很快,他站著的地方就多出了一小片深紅色的暈染,而這時候,蕭融突然抬頭,他朝某個方向眨眨眼,然后邁出步子。
周圍的人看見他,但因為他看起來沒什么問題,似乎就是要去找什么人而已,所以也沒人攔住他,然而在他邁過幾條裸露的樹根之后,周圍的人就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蕭融感覺非常奇異。
沒人跟他說話,但他突然之間就意識到一個信息,屈云滅在這邊,他撥開枝條,踩過落葉,這邊拐一下,那邊爬幾步,明明他完全不認識這個地方,但就好像他腦子里有個導航一樣,讓他十分明確地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么走。
不知道離扎營的地方有多遠了,蕭融突然聞到非常濃的血腥味,他從一個草叢里鉆出來,剛站定,他就僵在了這里。
好多尸體,還有好多野獸。
狼、豺、禿鷲、還有豹子,它們全都趴在尸體上進食,發出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在蕭融出來的一瞬間,所有野獸都抬起了頭,它們眼冒綠光、瘦骨嶙峋,看著蕭融的眼神有警惕,也有打量。
畢竟地上的肉已經凍硬了,哪有新鮮的好吃且溫暖呢。
蕭融慢慢把手放在了腰側的劍柄上,極緩慢地把劍抽出來之后,他垂下眼睛,不跟這些野獸對視,一邊揮舞手上的劍,他一邊慢慢后退,動物理解不了工具和人的區別,它們只會以為蕭融胳膊居然這么長,看起來很不好打的樣子,算了算了,反正地上有這么多吃的,用不著為了一口熱乎的就把命丟了!
這短短的幾分鐘,對蕭融來說度秒如年,終于離開這些野獸的范圍,蕭融立刻拔腿就跑,他的心臟還在砰砰直跳,這一瞬間他都忘了自己其實死不了了,朝著腦子告訴自己的方向狂奔,蕭融打算等跑累了再換成慢走。
但他不用換了,因為他也來到了屈云滅踩空的地方,而且因為他是跑過來的,他甚至踏出了空中飛人一般的架勢,直到兩腳都懸空以后,他才懵逼地掉了下去。靠!
這就是他心里的最后一個想法。*
屈云滅是白天時候,被另一頭鹿舔醒的。
這一晚上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鹿嘗了他一遍,屈云滅覺得臉有點疼,用手蹭的時候,臉上居然一點血跡都沒有了!
醒來以后,那種虛弱麻痹的感覺就消失了,屈云滅也大致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膊荒苷f蠢,畢竟當時他只有一個人,為了以防萬一,他自然要對自己狠一點。
但現在他一條腿傷了,肋骨似乎也斷了幾根,渾身上下大大小小都是傷口,而且他昨夜耗費了太多精力,如今他又餓又冷,再這樣下去,他連爬起來都做不到了。
于是他拖著傷腿走到一棵杉樹下坐著,用手舀了一點水洼里的涼水,緩解了冒煙的喉嚨以后,他便一動不動,靜靜看著對面藏在樹林里的小動物們。
到底有著一半布特烏族的血緣,屈云滅說不動,就不動,小動物們觀察了他很久,終于確定他沒有危險了,然后才邁著蹄子走過來喝水。
在那頭鹿喝水的時候,屈云滅還有心情注意到一件事,這里的水沒結冰,這里的草甚至還是青的。
這本應是一種正,F象,但屈云滅這輩子是沒見過。
他也就微微的驚訝了一下,下一秒,他驟然伸手,抓住那頭想要逃跑的小鹿,然后猛地一拽,就把鹿腦袋拽掉了。
圍觀的鹿們:“…………”
出鹿命啦。。!
一眨眼,它們就鉆進叢林再也看不到了,相信接下來的十幾代小鹿,都會牢記不要接近人類這條生存規則。……
小動物們的反應才不關屈云滅的事,這一下對他來說也有些吃力,他是抱著一擊必殺的想法出手的,丟掉那顆鹿腦袋,把身子拖過來,屈云滅狼吞虎咽地喝著鹿血,這附近沒有柴,草地都是濕的,屈云滅也就放棄生火了,而是扯開鹿皮,直接吃里面的生肉。
屈云滅吃得額頭青筋都迸起來了,但是沒辦法,想活下去,想要補充體力、走出這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就要吃東西。
吃完了,他還是不動彈,就這么靠著樹休息,根據他的判斷,這里有鹿群,那就說明是個暫時安全的地方,沒有野獸住在這邊,而被他那一下手撕鹿頭,鹿群嚇跑了,也就不用擔心會有野獸聞著鹿味跑過來了。
白日他無法辨別方向,他是滾下來的,也不記得自己的來路在哪了,所以他只能等晚上,有星星了再行動。
如果天公不作美,晚上是個陰天……那他也還是行動吧,最起碼要找到下一個可以讓他打獵的地方才行。
一邊這么想著,屈云滅一邊沉下氣來,只有自己可以指望的時候,著急是最沒用的,有那工夫,他不如多積攢些體力。
坐著的時候他也沒閑著,用手把鹿皮剝下來,不管臭不臭,直接就蓋身上,權做保暖,然后他又把自己身后靠著的這棵樹,徒手剝光樹皮,樹皮比草地干燥許多,然后他又試著給樹皮點火。
為什么他總是徒手呢?因為他醒來的時候,身邊一件兵刃都沒有了,刀劍丟了,弓箭丟了,雪飲仇矛也丟了。
屈云滅拒絕讓自己去想心愛的兵刃丟失的問題,他目前首要的任務是活著回去,這樣他才能去見自己心愛的男人!
屈云滅還挺會給自己鼓勁的,腦子一有胡思亂想的沖動,他就讓自己去想,等回到蕭融面前以后,蕭融會是個什么反應,可能會哭,也可能會發怒,還有可能二話不說就收拾行囊離家出走。
想著想著,他就忍不住笑起來了,蕭融脾氣是真大,一般人可招架不住他,也就是自己了,自己身強力壯還不愛跟他計較,他上哪找自己這樣貼心的夫君呢。夫君。嘶——偷偷想象了一下蕭融叫自己夫君的模樣,屈云滅唇都抿起來了,他撥弄著地上的小火堆,一邊拿著鹿腿在上面烤,一邊露出微紅的臉頰。
等他終于美夠了,他才抬起頭觀察周圍有沒有什么危險,然后他就看到,蕭融蓬頭垢面地站在不遠處,左手拿著螭龍劍,右手攥著雪飲仇矛,正一臉驚愕地看著他。
屈云滅:“…………”
他也呆住了,兩人對視,蕭融慢慢朝這邊走過來,距離屈云滅半丈遠的時候,蕭融站定,然后對屈云滅說:“你猜我想用哪把兵器攮死你?”
屈云滅眼睛眨得像是發電報,沉默良久,他指了指螭龍劍:“你定是想用自己的劍取我性命,因為你已經這么想過好多次了,但你真要動手的話,我建議你用雪飲,因為它夠長、夠鋒利,穿心時不需要太大的力氣!
蕭融:“…………”
蕭融被他這話氣得火冒三丈,他偏要反著來,隨手就把雪飲仇矛扔到一邊,他大踏步地來到屈云滅身邊,一手執劍高高抬起,另一手則抓住了屈云滅破碎的鎧甲。
劍尖指著屈云滅的喉嚨,離他也就一厘米這么近,但屈云滅完全沒有看螭龍劍,他只看著蕭融,他順從地跟隨著蕭融的力道,讓蕭融可以把自己拽起來一點,望著蕭融冰冷的目光,屈云滅張了張口,只吐出來三個字:“對不起。”
劍身微顫,因為蕭融自己拿不住了,他的手抖,螭龍劍只能跟著一起抖,見狀,屈云滅要伸手握住劍身,蕭融卻嗖的一下把劍收回去,反手一扔,就把它扔到了雪飲仇矛邊上。
一個是舉世聞名、回回排兵器譜都能榜上有名的優秀武器,另一個是斥巨資打造、生來就是武器界古典風大美人的收藏佳品。
唉,別管是什么了,現在都是垃圾一樣的難兄難弟了!
一劍一矛默默認命,而另一邊,他們的主人已經緊緊擁抱在一起,蕭融摟住屈云滅的脖子,用他的身軀抵住洶涌的情緒,而屈云滅輕輕撫著蕭融的脊背,即使蕭融碰到了他的傷口,弄得他很疼,他也不會在這個時候發出一個聲響。天徹底黑了。
星星也出來了。
屈云滅望向天空,看著那幾顆不知道為他指了多少回路的星辰。
據說仙人都住在星辰之上,不知道他的阿融是不是也來自那里。
但他不會問的,就像他也不會問,為什么蕭融能找到這里來一樣,他想要蕭融的未來,為了未來,他可以舍棄掉過往。
又等了一會兒,蕭融還是沒有放開他的意思,屈云滅便說道:“我看到韓清了!
蕭融手指一緊,果不其然,很快他便直起了身子,兩人臉湊得很近,屈云滅甚至能看清蕭融瞳孔里倒映的自己。
垂著眸,他繼續說:“我射了他一箭,分明是射到了他的頭,但他還是跑了,如今我都開始懷疑,這人是不是有什么神通了。”
蕭融微微一頓。
“真有神通的話,你就沒機會坐在這里吃烤肉了,算了,不管他,你哪里受傷了,還能不能走?”
屈云滅掀開自己一邊的褲腿,把深可見骨的傷口展示給蕭融看,至于斷了的肋骨,他就不提了。
屈云滅道:“就這一處,其他都是小傷,我本就打算等入夜了再找出路!
這個傷口已經看得蕭融呼吸一窒,他聲音都變了:“怎么會這么深?”
屈云滅眨眨眼:“是我自己削的,有毒。”
蕭融震驚地看向他,這時候屈云滅補充道:“我處理得很及時,沒有受到影響,你看我此時的樣子也不像中毒,對不對?”
蕭融胡亂點點頭,但心里還是不安定。
屈云滅見他信了,他就放心了,誤認是要命的毒/藥結果把自己削成瘸子這種事,打死他都不會告訴蕭融的。
他要隱瞞一輩子!
既然已經找到人了,而且屈云滅還是這種狀態,蕭融也不急著把他帶回去了,更何況要他帶也很困難,在他找到屈云滅以后,腦子里的導航就消失了。
太不負責了,最起碼告訴他一聲回去的方向在哪邊啊。
然而這導航來的速度跟走的速度一樣快,這種龍卷風一樣令人熟悉的性格,讓蕭融有些牙癢。
屈云滅把那塊鹿皮放在身邊,這樣蕭融坐下去就不用擔心潮濕了,蕭融坐著,看屈云滅繼續烤那根鹿腿,本來就快熟了,又烤了一小會兒,屈云滅用螭龍劍割下上面的肉,遞給蕭融。
這鹿當刺身的時候很難吃,變成烤肉也很難吃,這可能就是它們家族如此龐大的原因吧。
不過坐在這的兩個人都沒心情去考慮好不好吃,這時候不管拿過來什么山珍海味,他們都會覺得味同嚼蠟。
蕭融吃了兩口,將他昨夜帶兵過來的事情告訴了屈云滅,包括現在外面有十幾萬人正在漫山遍野地找他,屈云滅聽了,都是短暫地嗯一聲,剛吃了生的,又吃熟的,屈云滅有種反胃的感覺,這時候他沒法集中注意力,好不容易緩過這一陣難受,他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一樣,轉頭問蕭融:“是不是把你嚇壞了?”
蕭融:“……”
這問的是什么廢話。
但看著屈云滅明顯病態的面龐,他沉默了一會兒,不答反問道:“你怕不怕?”
屈云滅愣了愣,然后慢慢點頭:“嗯!
蕭融又問:“你怕什么?”
屈云滅:“……”
他也感覺這是一句廢話。
但他比蕭融老實多了,所以他規規矩矩地回答道:“怕我又一次失約,怕你對我失望,怕我沒法再回去見你,怕我們的機會就這么消失了,雖然我知道你可能就是給我一個盼頭,但有盼頭總比沒有好,我盼著能將心中話,都對你說出來的那一天。”
蕭融哦了一聲:“那你說吧!
屈云滅耷拉著眼皮,他有點沒精神,但蕭融這四個字,一下子就把他變得精神抖擻起來。
他猛地抬頭,眼睛都瞪大了,蕭融正在撥弄越來越小的火堆,兩個呼吸之后,他才一臉鎮定地看向屈云滅。
他把自己的忐忑掩飾得很好。
“說啊!
屈云滅:“……”
一瞬間,他就做好了決定,他才不會傻傻地問真的可以說嗎,不行,不能給蕭融改主意的機會。
于是,屈云滅張口便道:“阿融,我離不開你!
“不止是政事之上離不開,重要的日子、尋常的日子,白天、黑夜,醒來的時候、入夢的時候、用膳的時候,每個時辰我都離不開你,你須得是我的,這樣我才能放心,你想要的自由于我而言就像詛咒,我知你是男人,可我對你的情思不比那些深情伉儷淺薄,你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你以為我只想說嗎?不,我還想和你做真正的夫妻,你讓我打天下,讓我當皇帝,那我就想讓你做我的皇后,我此生不需要其他的任何東西,只需要你,無論坐在皇宮還是農宅,只要身邊有你,一直都有你,那我就別無所求了。”
蕭融都做好屈云滅會深情款款地說一句“阿融,我心悅你”的準備了,誰知道屈云滅連表白剖心都這么土匪。
換個人來,早就被他嚇死了,做皇后?呵呵,他是真不怕給人壓力啊。但是。
再土匪,也是他的土匪,他看上的土匪。……
蕭融把下半張臉埋在胳膊里面,此時天黑了,也不好看清他是什么臉色,屈云滅緊張地等著,結果等到蕭融突然站起來。
他一腳踩滅了地上的小火苗,然后神色如常地對屈云滅說:“起來吧,去找找方向,也不能只等著外面的人來找我們,這地方是有些邪乎,半夜三更居然沒把人凍到打哆嗦,要是這地方容易被發現,早就有人搬進來定居了。”
屈云滅:“…………”
憋著一口氣,他也站了起來,接著蕭融走過去,讓他把胳膊放在自己肩膀上。
屈云滅沉默地看著他,眼中的慍怒和憋屈就這么消失了。
屈云滅指方向,蕭融扶著他往前走,但實際上他也沒扶多少,因為屈云滅不會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到他身上,兩人慢吞吞地往前走,誰也沒出聲,而走出去不知有多遠之后,一點冰涼突然落在蕭融的鼻尖上,他下意識地望向天空,漆黑一片當中,有點點微光出現,非常非常微弱,因為它們不是星星,而是雨水。
蕭融突然不動了,他抬起空余的手接雨,這雨不大,每一滴都冰冷刺骨,但它真的不是雪,而是雨。
蕭融一直以為這里的溫暖可能是特殊情況,地勢令這里溫度更高一些,若不是呢?若這里只是長達數百年的小冰期結束之后,第一個做出反應的地方呢?
望著爭先恐后落入他掌心的這些雨滴,蕭融突然感覺自己的鼻子有些酸澀。好想哭啊。
但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在一場場大雪之下失去生命的人們。
嚴寒來臨,各族為生存舉起兵戈,從此再也沒有一個太平年,人們從悲劇里出生、在苦難中長大,匆匆忙忙來,匆匆忙忙去,皇帝與奴隸同命,都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死于他人手。
而現在這場雨隱隱約約地告訴蕭融,要結束了。
嚴寒要結束了,亂世也要結束了。
屈云滅愣愣地看著蕭融,不懂他為什么會流淚,而蕭融突然吸吸鼻子,轉過頭,對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然后繼續扶起他的胳膊:“走吧。”……
蕭融的感覺沒有錯,確實是要結束了,他們所在的這個地方是天川山里人跡罕至的大坑,以前只有這邊會下雨,但今夜這場雨,連外圍也下了起來,官道在下,營地在下,乃至連義陽,都在下冰碴,以往義陽可是只會下雪。
蕭融算是比較淡定的了,有老人家半夜聽到雨點打屋檐的聲音,顫顫巍巍地走出屋子,見到滿院子水光,當場就痛哭出聲,下雨意味著天氣暖和了,春季提前來臨了,那么多年過去,春節終于又擔起了它原來的責任——向人們宣告春日的到來。
這一夜在雨中前行的人有很多,屈云滅和蕭融是這樣,山上十幾萬大軍也是這樣,踉踉蹌蹌、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前走的韓清,更是這樣。
下雨之后,道路泥濘,韓清本就看不清前路,踩滑一步,他瞬間栽倒在地,而這次,他爬不起來了。
那根箭還在他的腦袋上,他沒有拔,把屈云滅引到地方以后,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跑,實際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等馬累得跑不動了,他便下來,用雙腿走。
他這輩子去過無數的地方,見過無數的人,但在這個時候,他想不出來自己想要去哪。
生在新安,求學廬江,在長安出家,在東陽入道。他這輩子換身份就像喝水一樣簡單,每換一個身份,就有一群人和一個地方被他拋棄了,曾經他從不在意這件事,但如今他瀕死了,他才意識到一點,原來他是個無根的人。
可要是重來一次的話,他大概還會這么做。
因為這就是他的本性,人無法抗拒本性。
趴在地上的時候,韓清看著水流在自己身邊匯聚,他心中是有一些遺憾的,因為這個時機太好了,春天提前到來,若此時贏的人是他,那就像是天都在幫他一般。
可惜他是輸的那個,這么好的名頭,要落在屈云滅身上了。
淤血就著這個姿勢漸漸流淌到韓清那只完好的眼睛里,讓他眼前的一切都布滿血色,疼痛越來越重,韓清知道他的時間要到了,旁人或許在這時候還會說句話,或是有一些想法,但韓清什么都沒有,他就這么靜靜等著,直到他的思緒徹底消失在這天地間!
他的死亡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怕是以后要過很久很久,才會有山民發現他的白骨,但就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間,蕭融突然身體緊繃起來。
有人找到他們了,有將士回去報信,還有將士脫下披風要給蕭融穿上,蕭融正要接過的時候,他猛地呼吸一窒,渾身僵硬地像是被凍住了,他明顯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從自己的四肢百骸當中抽出,這個過程大約有三四秒鐘,等它結束的時候,蕭融立刻脫力跪地,他大口喘息著,看起來很不好。
但只有蕭融自己知道,他很好,他很久都沒這么好過了,活力又注入了他的身體,連呼吸都比以前順暢了許多。
很久之后,蕭融才意識到這是怎么回事。
他和屈云滅……終于解綁了。
當他再次聽到屈云滅聲音的時候,屈云滅已經不顧他的傷腿,跪坐到了蕭融身邊,他驚慌地抓著蕭融的肩膀,見他看向自己,便更加大聲地呼喚他:“阿融,阿融??”
蕭融回神,他看了一眼屈云滅,然后低聲說:“我沒事!
接著他便按住地面站了起來,屈云滅望著他,心里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就像是,他無意中的失去了什么。
作者有話說:
第0153章 城門
這雨淅淅瀝瀝一直下到了天亮, 除了最開始的時候人們有些震驚,后面就都是苦不堪言了。
真冷啊, 雨還不像雪,可以從身上抖下去,沒一會兒將士們就都變成了落湯雞,回到大營以后,伙夫兵們一個個架起大鍋,奮力地熬煮姜湯,這才沒讓大家凍成冰雕。
這么惡劣的條件, 王帳里面也好不到哪去,地面是泥濘的,無法搭建泥爐, 便只能湊合著點炭盆,即使這樣待在里面還是讓人瑟瑟發抖, 蕭融披著一件干燥的披風,再披了一個皮襖, 又用毯子將自己裹起來,這才安靜地坐了下去。
他回來以后基本沒怎么說過話,簡嶠對他是又愛又恨,想指著他鼻子訓他幾句,又想跪地上抱著他腿哇哇大哭, 天知道發現蕭融也不見的時候他心里有多驚慌,他甚至都懷疑這座山會吃人了,而且專吃地位高的, 按這個順序, 吃完了大王和蕭先生, 下一個就該吃他了。…………
人找回來了, 雖然受了傷,但也沒有傷及性命,這本應是一件皆大歡喜的好事,然而這里的氣氛太古怪,每個人都是呲著牙走進來,一臉沉默地走出去!
軍醫給屈云滅處理傷口,按壓屈云滅身上骨頭的時候,他已經神色沉重了,等看到屈云滅腿上缺了一塊肉,他那表情,像是屈云滅已經活不久了一般。
搖搖頭,他先寫了兩副方子讓別人去煎藥,然后他自己又把一個帶小鎖的藥箱子打開,在里面查看能用的東西。
鹽女參、雪靈芝、紅景天……
全是珍貴藥材,這箱子是蕭融出發前阿古色加給他的,阿古色加本來也想跟著,但蕭融沒有同意,他知道屈云滅沒有生命危險,那個時候他最需要的不是大夫,而是解救他的兵力。
布特烏族的醫術和中原醫術有共通之處,只是看著這么多名貴藥材,軍醫有點麻爪,這些好像都是吊命的東西,沒有加速治愈外傷的啊。
他正琢磨著該怎么辦呢,突然,他眼前多了一根手指。
那手指點了點箱子最下面,一個紙包著的東西,軍醫愣了愣,他看向手指的主人,蕭融還是沒開口,只示意他打開這個紙包看看。
軍醫一頭霧水,拆開紙包,露出里面的一根草,乍看上去,這草和普通的雜草好像沒區別,但湊近一聞,憑軍醫行醫多年的經驗,他便知道這是好東西。
軍醫有些不確定,他問蕭融:“蕭司徒,這是……”
蕭融把手收回到毯子里,他回答道:“鮮卑的神草,不知道是否有效,你先熬一鍋試試,找頭羊來,讓它喝一碗,它要是還活著,你再端到王帳來!
屈云滅:“……”
軍醫眼睛都瞪大了,“錫比渾神草?!不,不!不用找羊,小人愿意以身試藥!”
蕭融:“……你要是愿意,也行!
接著軍醫就沖出去了,他不過一個隨軍的大夫,何德何能有機會接觸這種神物啊,抱著神草飛奔的時候,他甚至有些熱淚盈眶。
爹,娘,孩兒如今是真出息了!……
直到軍醫走遠了,屈云滅才沉聲道:“原來你找到神草了,但你沒有告知于我!
蕭融穿太多了,挪動起來十分費勁,他一點點把自己蹭到后面,靠著柱子的同時,他離森*晚*整*理屈云滅又遠了一些。
望著帳中跳躍的火光,蕭融聲音平淡:“為什么要告訴你?我要是告訴你了,你就是半夜潛入我房間,也要把這草熬成藥,給我灌進嘴里。我都說了這草對我沒有用,再者說,若真讓你這么做了,你今日又能喝什么?”
屈云滅:“……”
他討厭蕭融有理的時候,尤其在今天討厭蕭融有理的時候。
他越發的不快:“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瞞著我。”
蕭融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我每日都有瞞著你的事,怎么今日你開始跟我算賬了?”
說完了,不等屈云滅反擊,蕭融坐直身子,他指指屈云滅的上半身:“說我之前,先看看你自己,你的肋骨斷了,你為什么要瞞著我?”
屈云滅:“那又不一樣,我是怕你擔心!跟你說了又有什么用,不還是徒增煩憂!”
蕭融微微一笑:“嗯,我也是這么想的。”
屈云滅:“…………”
旁邊的衛兵們:“…………”
衛兵們不懂,雖然大夫走了,但他們六個人還在啊,為什么大王和蕭司徒就跟看不到他們一樣,好尷尬,他們該看哪啊。
屈云滅有點沒事找事的意思,蕭融看出來了,卻沒有提醒他,而屈云滅自己也精力不濟,鎩羽而歸之后,他就默默坐著不吭聲了,蕭融隔一會兒便看他一眼,想了想,他又把腦袋轉了回去。
藥熬好之后,屈云滅喝了兩碗,入睡之前,他命令簡嶠出去搜羅清風教的余孽,又讓虞紹承帶兵前往歷陽,雖然他暫時動不了,但他不愿意看別人閑著。
而在屈云滅補足精神的時候,虞紹承只花一個時辰就攻下了廬江主城,這邊基本都是放棄掙扎的意思了,他長驅直入,檢查了一遍城中有沒有問題,然后繼續奔襲向歷陽郡。
歷陽就是當初情報中說,有天兵天將的地方,據說這一個城池內部藏了五六萬的兵力,虞紹承不太信,但也不敢不信,他謹慎地排兵布陣,沒半天就發現一個事。
歷陽里面的兵還沒廬江城多,它根本就是個空殼子。
虞紹承:“……”晦氣!
他沖著一場大戰而來,誰知道這邊居然在唱空城計!……
這也賴不得歷陽城,當初那謠言便是孫仁欒散布出來迷惑鎮北軍的,滿打滿算他們才有二十萬,無論如何孫仁欒也不能分配五萬精銳去守歷陽,他最初的計劃是分兩萬過去,悄悄從吳郡水路繞道,營造成這些人是南邊送來的援軍的假象,只要能拖住鎮北軍的腳步一兩日,也能為他再多爭取一些機會。
然后他犯病了,他妹妹執掌大權了,孫善奴可沒有孫仁欒這種與金陵共存亡的志向,她的策略是打不過就效仿她那個死鬼前夫,繼續往別的地方逃竄。
于是在這兩萬人又要去吳郡故技重施的時候,太后一道懿旨把他們叫了回來,如今他們正待在金陵,等著下一步命令。
但孫善奴也不知道她兒子比她更快,這小孩完全繼承了光嘉皇帝怕死的特點,已經先她一步決定逃跑了,不過他打算跑向另一邊,反正都是傀儡皇帝,在哪當不一樣啊!
軍情一封接一封地送回來,屈云滅睡不安穩,只兩個時辰就重新坐了起來,見蕭融正坐在一旁看信,他不禁詢問:“你沒睡?”
蕭融扭頭,朝他笑了一下:“沒有,我感覺很精神。”
屈云滅:“……”看出來了。
通常情況下蕭融開心屈云滅就開心,但現在是蕭融開心屈云滅就忐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忐忑個什么勁,但他就是有種感覺,好像一直以來讓蕭融執拗、緊張、神經質的東西消失了,他以后再也不用變得歇斯底里了。
那種變化很微妙、也很明顯,屈云滅有些慌,仿佛站不到實地上。
他虛虛地捂著受傷的地方,走下床來,他坐到蕭融對面,也拿起一封軍報。
拿軍報的時候,他看到蕭融原本修長干凈的指節上又出現了幾個血痂,之前在外面,蕭融全身上下都灰突突的,這點傷口很難被發現,如今他把自己洗干凈了,這幾個細小的傷口就變得非常刺目。
屈云滅突然發現自己是個很卑劣的人,因為在看到這些血痂之后,他第一反應不是心疼,而是升起了淡淡的欣喜,蕭融還是在乎他的。
他下意識地垂眼,不再看向蕭融,拆信地方式也有些粗暴,蕭融看了看他,而在他的注視下,屈云滅神色慢慢出現了變化。
看完這封,他又看另一封,等到全部看完之后,他沉默片刻,做了決定:“今夜拔營,全軍急行,明日一早便同虞紹承等人匯合,攻打金陵!
蕭融驚了:“你瘋了?你自己的傷還沒好呢!”
屈云滅:“等這傷好全,十天半個月都過去了,我等不了那么久。”
蕭融一看就是不同意的樣子,他剛要張口,屈云滅又說道:“無妨,我不上戰場!
蕭融:“……”
沒想到能從屈云滅嘴里聽到這么一句話,蕭融怔了一下,慢慢把嘴閉上了,見他不再反對,屈云滅讓衛兵出去通知各位將軍,很快,整個大軍便行動起來。
入夜之后,全軍開拔,屈云滅和蕭融并排騎馬,蕭融時不時就看一眼屈云滅的狀態,但他什么都看不出來,只要屈云滅自己想忍,別人就休想得知他真實的感受。
今夜便是除夕夜,等天亮之后,就是新的一年,別人都在合家歡守歲,而他們在冷風當中急行軍。
這條命又是自己的了,但蕭融沒有多少時間慶祝這件事,系統的綁定是消失了,可現實中的、絲絲縷縷都聯結在一起的綁定,還堅固著呢。*
金陵的皇宮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鎮北軍剛過義陽的時候,金陵震動,卻還算冷靜,畢竟他們早就知道鎮北軍會打過來,只是沒想過這群人這么不講原則,居然趕在年前開戰。
但虞紹承打完了廬江,又攻下歷陽之后,金陵就沒法冷靜了。
因為虞紹承把繡娘們連夜趕工的旗幟拿了出來,還安排了一個嗓門大的,站在金陵城門外大喊:“清除奸佞,解救陛下;扶持雍朝,人人有責!”
金陵人:“…………”
誰寫的口號,太粗俗了!
蕭融:朗朗上口就行了,文縐縐的一般人也聽不懂啊!
這只是其中一句而已,后面還有其他的,后面的才是真·粗鄙不堪,因為那些口號里帶上了孫太后的名字,說她寵信小人,扣押大司馬,小皇帝在她手里已經是危在旦夕,鎮北軍不得不起兵來攻打他們。
這理由不可謂不正當,而且這全是實話啊。但有個問題,這幾句口號把小皇帝出賣了。
單純勤王還可以說是鎮北軍雞賊,皇宮秘辛泄露出去,那就不止是鎮北軍能做到的事了。
蕭融此舉便是要把小皇帝放在火上烤,最起碼讓那些;逝啥颊J清楚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以后他們就是想倒反天罡,也要掂量掂量這個人值不值得他們這么做。
要是那些人惱羞成怒之下,把小皇帝殺了怎么辦,嗯……說一句比較無情的,那也省事了。
反正他們有小皇帝的親筆信,還有一封不是親筆卻印了玉璽的信,他們也確實收到信就過來勤王了,只是中途碰上清風教余孽、耽擱了幾日,這才晚了一步,讓小皇帝不幸死在奸黨手中,他們也很無奈啊!
口號傳進來,皇宮徹底亂套了,而且有聰明人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扣押大司馬?為什么鎮北軍的用詞是扣押大司馬?
其中最懷疑這件事的人就是羊藏義,孫善奴見事情敗露,她也不想著怎么解釋,而是立刻撈了自己的男寵就跑。
兒子都不管了,反正那兔崽子跟他父皇一樣,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發現太后不見了,羊藏義都快被氣成腦溢血了,孫家人的感覺更荒謬,你跑了?你這就跑了??
羊藏義在匆忙中接管了皇宮的侍衛們,其余的太監和宮女則是跟沒頭的蒼蠅一樣,在慌了一會兒之后,意識到宮中已經沒有主事的人了,由一個人帶頭,很快所有人都開始收拾細軟,拿走那些原本不屬于他們的金銀玉器,將包袱一卷,就往外逃命。
一夜之間,守備森嚴的皇宮好像成了菜市場,只有最初那些太監宮女逃出去了,發現有人外逃,羊藏義立刻安排了侍衛站在宮外,看見誰逃出來,就一刀宰了他們。
這老頭現在已經被氣瘋了,孫善奴逃走的時候還帶走了許多錢財和糧草,她早有預謀,羊藏義滿腦子都是趕緊把她抓回來,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想親自處死這位太后娘娘。
金陵城門緊閉,有百姓哭喊著想要出去逃命,但守城的兵抽出刀來威脅他們,然而生死面前,即使是最底層的人也會爆發出強大的勇氣,有人伸手奪刀,想要反攻這些守城兵,守城兵見狀也不忍了,直接殺向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
這都是鎮北軍還沒來的時候,尚未攻城,金陵已經成了人間煉獄。
城墻之上,有人俯視著這一團亂糟的景象,而他根本不關心這些人的死活,他只納悶鎮北王為什么還沒來。
城門之外五里處駐扎著鎮北軍的部隊,但主將姓虞,是去年從淮陰城叛逃出去的一個沒落世家子。
對這種人,孫將軍是很不屑的,家族沒落了便只能親自拼搏,真是可憐!
不明白為什么鎮北王還沒到,孫將軍便回去找給他出主意的周先生,但他沒注意到,他的周先生已經汗流浹背了,韓清到現在都還沒送信過來,鎮北軍出動的時間也比他們預料得更早,內中一定出了什么問題,這個計劃大概已經失敗了。
此時他應該逃走,但孫將軍看他就跟看自己的眼珠子一樣,他的小院外面全都是人,而且這個孫將軍仿佛一個巨嬰,那么大的人了,動不動就跑回來問他問題,不管大事小事,全都問他,難道他自己沒有腦子嗎??
他要是有腦子,周椋也不至于一眼就看中他了!
周椋只能安撫他,讓他回去繼續等,這時候周椋也管不了孫將軍的心愿了,他愛給誰開城門就給誰開城門,周椋只想快速逃命。
計劃失敗沒關系,以后不能叱咤風云也沒關系,他只要活著就行了。
大年初一,本應是走街串巷、互道祝福的一日,可金陵的人們全都心急如焚,跟他們相比,鎮北軍甚至算是淡定了。
晨光熹微的時候,蕭融還在馬上問屈云滅:“你認為需要多少日才能攻下金陵?”
屈云滅:“十日!
孫仁欒在的時候,是十日乘十日,孫仁欒不在,靠著一群烏合之眾,還有小皇帝幫忙,那最多也就十日。
蕭融不知道屈云滅是怎么判斷的,但他相信他的判斷,把頭轉回來,蕭融輕輕呼了一口白氣,看著它們出現又消失,蕭融不禁笑了一下:“今年可是個好年頭。”
屈云滅看看他,也扯了一下嘴角。
但沒多久,他們就發現自己想多了。
看到那象征著鎮北王親至的大纛出現之后,孫將軍整個人都激動了,他拔出刀來,命令身邊的人去開城門,身邊的人懵了,他們甚至不敢懷疑孫將軍,而是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
然而孫將軍是認真的,他的親信們也拔/出了兵刃,孫將軍還朝他們大吼:“你們不想活命嗎?!開城門!你們就能活下去,還能立功!”
這邊的守城兵早就被孫將軍換了,換成他自己的人,或是忠誠度沒那么高的一批人,本來他們之間的感情也不深厚,但在面面相覷之后,他們居然達成了一種默契。想啊。
他們想活命!
誰想送死。]看見連陛下都想要活命嗎!
一瞬間,這些人爭先恐后地朝城門沖去,過程中還發出了一種奇怪的嚎叫,像哭聲、又像激動地叫聲,其實二者都不是,這只是最純粹的、對于生存的渴望。
對于這些身不由己的人來說,活下去也是需要勇氣的,這聲音是他們對自己的鼓舞!
屈云滅趕了一夜的路,不得不說,他如今的模樣真是有點勉強,他承諾過不會上戰場了,他也不打算食言,到地方之后第一件事,他打算先讓將士們安營扎寨。
但大家剛下馬,還在收拾東西的時候,前方探路的斥候突然屁滾尿流地沖了回來,一臉受到巨大驚嚇的模樣。
“大王!城、城門開了!”
屈云滅很累,他正就著蕭融的手喝水,蕭融高高地舉起胳膊,手里拿著行軍用的水袋,幸虧在男人里他也挺高的,不然還沒法保持這個姿勢。
屈云滅聽到這句話了,但是一開始他還沒反應過來,擦擦嘴,他問:“哪個城門開了?”
斥候都想給他跪下了:“金陵城門!就是對面那個城門!大王想要攻打的那個城門!”
屈云滅:“哦。”
蕭融正在蓋水袋上面的塞子,他手中動作一停,倏地抬頭看向屈云滅,屈云滅也反應過來了,正愣愣地看向他,兩人均是一臉傻樣,下一秒,他們同時扭頭發問:“城門開了?!”
斥候:“……”
殺了我吧,這差事我再也不想干了。
作者有話說:
第0154章 合朔
雖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有便宜不占是傻蛋。
屈云滅不顧自己的傷病,立刻上馬召集大軍隨自己出擊, 蕭融也顧不上屈云滅了,城門開了,那能給他們省多少事啊,要不是光自己一人跑過去沒用,蕭融都想效仿之前的屈云滅,直接加速、脫離隊伍了!
城門開了之后,震驚的人不止鎮北軍, 還有城中的百姓和守衛,發現孫將軍投敵了,這些人無比憤怒, 要殺了這幫叛徒,然后再把城門關上, 然而有人憤怒,也有人抓住這個機會, 想要投敵的可不止孫將軍一個,好些人之前就已經給王新用遞了投名狀。
城門這塊變成了大型戰場,這個噩耗傳進主城內部,那些勉強冷靜的世家和官員也坐不住了。
只要是還能動彈的人,這時候都在忙著逃命。
皇宮里面的人少了一半, 但因為人們太緊張,完全沒有少了一半的感覺,已經沒人看著小皇帝了, 他母后丟棄了他, 羊藏義將所有侍衛都集中起來, 想要緊握最后的籌碼, 到了這個時候還會保護他的人,只有這個身份卑微的衡順。
然而衡順的用處很小,他是太監,沒有權力,也沒有強壯的身體,在宮變之后他能做的就是帶著小皇帝東躲西藏,他們連出宮都做不到,因為整個皇宮只有一個小孩,誰都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母后果斷拋棄他,讓小皇帝的心靈又受了一重傷害,但他還不至于絕望,因為他知道鎮北軍已經來了,只要找個安全的地方,等著鎮北軍接管皇宮,他就安全了。
小皇帝是這么想的,但他好像有點低估人群的復雜,一萬個人里,總有這么幾個特立獨行的,變態到什么程度的人都有,更何況對于皇權的忠誠。
所有人都在逃命,有人就沒逃,不僅沒逃,他還戾氣橫生地跑進了皇宮,到處尋找小皇帝的身影。
這個官員小皇帝毫無印象,因為這人官職不高也不低,以前低調得很,好像一點個性都沒有。然而就是這么一個人,完全的忠于雍朝,誰破壞了雍朝的和平,他就想宰了誰。
正史上他宰了孫善奴的男寵泄憤,這一回害雍朝滅亡的人卻不是那個男寵了,而是最不該背叛雍朝的皇帝。
哈!狗屁皇帝,誰知道他是太后同哪個奸夫生的野種呢!…………
孫善奴拋棄的人不止小皇帝,還有她哥哥孫仁欒。
在一天一夜沒人喂藥以后,孫仁欒終于是自然醒來了,他頭痛欲裂,身上也沒有一點力氣,他發現自己被關在密室當中,里面一個人都沒有。
心里一個咯噔,孫仁欒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他踉踉蹌蹌下床,推開密室的門,卻發現跟現實比起來,他的預感已經能算是美夢了。
皇宮宮變,太后逃竄,他的外甥和侄兒全都做了叛徒,一個引鎮北軍勤王,另一個給鎮北軍開城門,雍朝已經不戰而敗了。
沒人管小皇帝,同樣也沒人管孫仁欒,孫家人這時候忙著收拾細軟呢,眼瞅著雍朝要完蛋了,他們當然不能跟著一起沉船。
他們默認孫仁欒被太后帶走了,都沒人過來看看是否如此。
就這么一點粗略的情報,還是他逮住一個太監問出來的,太監說不出太多細節,但就這么幾句話,已經把孫仁欒打擊得體無完膚。
他身形晃了晃,仿佛正在變得風燭殘年,但在晃了第二下以后,他突然強迫自己站直,放眼望向混亂的皇宮,孫仁欒返回密室,找了一把趁手的兵刃,托著沉重的步伐,朝外面走去。
金陵皇宮才建造幾年,內部是沒有密道的,光嘉皇帝有這個想法,但他病了,孫仁欒就把這個計劃給擱置了,后面小皇帝登基,孫仁欒更不會給他挖密道了。
所以小皇帝能躲的地方十分有限,那個官員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了他。
在他朝小皇帝撲來的時候,衡順沖上去用身體抵擋對方的攻擊,他讓小皇帝趕緊逃,但小皇帝嚇得兩股戰戰,根本就動不了,官員兩刀砍死了衡順,接著就朝小皇帝走去,這時候小皇帝倒是站得起來了,他想要逃走,可一個孩子怎么跑得過大人,在那把刀即將落在小皇帝頭上的時候,噗!利刃穿過血肉的聲音響在耳邊。
小皇帝一臉空白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孫仁欒突然出現在這個官員身后,一劍結果了他。
小皇帝呆了須臾,然后大哭著奔向孫仁欒,他抱住孫仁欒的大腿,哀求道:“舅舅,朕好害怕,舅舅快帶朕離開這里!”
孫仁欒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眼神微微外挪,他看向死時都在盼著小皇帝能逃出生天,因此沒有閉上眼睛的衡順。
但小皇帝一眼都沒看過他,他拼命地哀求孫仁欒,只想快點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任小皇帝怎么哭喊,孫仁欒都沒有反應,小皇帝這才收了收音,他眼睛上還掛著淚珠,卻偷偷抬頭、覷向孫仁欒。
“舅、舅舅?”
孫仁欒此時的模樣讓他覺得陌生,但下一秒,孫仁欒又對他伸出了手:“隨臣來!
小皇帝感覺到了危險,這時候他想去看看死去的衡順了,可是孫仁欒直接抓住了他,不由分說地讓他跟自己出去。*
以防有詐,在城門外一里處大軍稍稍停下,由虞紹承帶隊沖過去看是什么情況,等確認了金陵確實是內訌,屈云滅才下令全軍沖鋒。
屈云滅喊出沖鋒之后,他下意識地便拎起韁繩,要第一個沖鋒陷陣,但這時候,他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沖啊——兒郎們,給大王開道!!”
“嗷嗷嗷嗷給大王開道。!”
嘩——一眨眼的工夫,好幾千人隨著簡嶠跑出去了。
屈云滅:“…………”
他第一反應就是看向蕭融,蕭融氣定神閑地坐在馬上,朝他笑了笑。……
有了開道的借口,屈云滅就不用再親自拼命了,而城門處這些人也著實很好處理,一進城門,幾個主將就把各自軍中嗓門大的將士全都派了出來,一個個敲鑼打鼓說自己是來勤王的,他們還有皇帝親筆詔書,誰敢反對他們,那就是以下犯上,應處謀逆罪。
在第二道城門處,虞紹承活捉了羊藏義,這小老頭還打算負隅頑抗,甚至鎮北軍沖過來了都不跑,一臉要英勇就義的模樣,屈云滅帶兵前往內部,蕭融則下了馬,慢悠悠地走到羊藏義面前。
羊藏義曾經想殺他,但說實話,蕭融對羊藏義沒什么痛恨的感覺。
因為他們分屬兩個勢力,本就是你死我活的關系,而且現在羊藏義為階下囚,他才是勝利者,一切個人情緒都淡如水了。
然而羊藏義好像不這么想,他拒絕被押解,滿臉傲骨地站在地上,看見蕭融來了,也只有一句話:“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蕭融點點頭:“好的,來人,把羊丞相就地活剮。”
羊藏義:“…………”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蕭融,完全沒想到蕭融真的會這么做,他好歹也是雍朝十幾年的丞相,蕭融怎么可以這么對待他!
欣賞夠了羊藏義的表情,蕭融這才噗嗤一笑:“同羊丞相開個玩笑而已,我怎么會對羊丞相用極刑呢,來人,直接砍了羊丞相腦袋就是了!
羊藏義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而且真的有人朝著羊藏義走過來了,他盯著那人手里的刀,意識到自己馬上就要死去的時候,他的反應和其他人也沒什么兩樣,都是害怕又慌張。
然而這時候,蕭融又擺了擺手:“去去去,我跟羊丞相開玩笑呢!
羊藏義:“…………”
他對著蕭融怒目而視:“蕭融,士可殺不可辱!”
蕭融撩起眼皮,朝他彎了彎唇:“我不是在侮辱丞相,而是在提醒丞相,不管是你、還是別人,如今你們是否能活下去,就是我的一句話而已,勞煩丞相看清這個形勢,做一些明智的決定!
說完,蕭融就轉身走了,而羊藏義的臉一片紅一片綠,看著蕭融的目光也越發陰沉。
死是一件容易的事,活著繼續抵抗壓力,那才是困難的事,蕭融故意不說清楚了,在羊藏義的猜測當中,蕭融說的那些人可能是朝中的頑固派,也有可能是羊藏義自己的門生與家族。
他這是……想留著自己的命,讓自己帶頭彎腰?
羊藏義氣得渾身都在發抖,不可能!!
他絕不可能這么做。!*
羊藏義在心里拒絕地斬釘截鐵,但另一邊,孫仁欒想的是,大約過不了幾天,羊藏義就要倒戈鎮北軍了!
雍朝還在的時候,姓羊的會全力以赴,但雍朝不在了,他也不會隨之而去。
忠誠,這二字的意義到底是什么,羊藏義此舉算不算忠誠,而他孫仁欒,又是不是一個忠誠的人。
還沒想清楚答案的時候,面前的大門突然被人粗暴地撞開,重鎧晃動的聲音響在遠處,孫仁欒抬頭,看到屈云滅走了進來。
這里是太極殿,位于皇宮的中軸線之上,這個宮殿其實很少用到,但每回用到它的時候,都是非常重要的場合。
如使臣來訪,大節祭祀,皇帝誕辰,年初改元,以及新皇即位。
屈云滅未曾想到這里會有人,看見孫仁欒的時候,屈云滅還愣了一下。
因為在他印象里,這位國舅身形結實,既有武人的體質、又有文人的氣質,他十年如一日的沒變化,仿佛不會老去一般。
但現在他一下子老了二十歲,顴骨凹陷、胡子拉碴,人的精氣神也萎靡了不少,不過,也不能完全這樣講,孫仁欒的眼睛里還有亮光,有他自己的堅持,并愿意為之努力的事,只是屈云滅不知道那是什么。
屈云滅這邊有兩三千人,后面還有人源源不斷地過來,孫仁欒就他自己一個,可是孫仁欒站起來的時候,外面的兩三千人都下意識地不敢行動。
連簡嶠都只是站在原地,而沒有過去阻攔,讓他退后。
蕭融步行過來,見到屈云滅只是站在殿外,卻沒進去,他還有點納悶,片刻之后,屈云滅才邁過了高大的門檻,蕭融見狀,快走幾步。
等他來到這邊的時候,他恰好看到孫仁欒交給了屈云滅兩樣東西,一個是長條形的,像是竹簡,另一個四方型的,像是印章。
意識到這是怎么回事,蕭融瞬間瞪大雙眼。
而里面,孫仁欒對屈云滅說道:“我以退位詔書與玉璽,換鎮北王一個承諾。”
詔書和玉璽都已經在屈云滅手里了,孫仁欒并不是威脅他。屈云滅看看手中的東西,然后點點頭:“你說!
孫仁欒微微低頭:“請善待前朝皇族與官員,不要殺光他們。”
蕭融已經走了進來,聽到這一句,他的步伐微頓。
其實詔書與玉璽,就算孫仁欒不給,他們以后也拿得到,只是孫仁欒主動給的意義不一樣,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榮譽。而孫仁欒也沒有獅子大開口,只是不讓殺光而已,就是希望他們能給賀家、還有其他家族留一點血脈上的希望。
屈云滅大約聽懂了,他沉默許久,回頭想看看蕭融來了沒有,結果蕭融就在他后面站著,兩人對視一眼,屈云滅才回過頭來,對孫仁欒說:“本王答應你!
孫仁欒未曾言語,只是后退一步。
屈云滅招手,立刻有人上前要把孫仁欒綁縛起來,蕭融看看他,則搖了搖頭:“不用綁了,給大司馬找個清凈的地方休息!
孫仁欒已經束手就擒,綁不綁的他都不在乎了。
而他出去的時候,蕭融又問了一句:“大司馬,陛下在哪?”
還沒正式退位,也沒正式登基,所以他們還是大司馬和陛下。
孫仁欒則轉過頭,看了一眼蕭融,然后回答他:“在陛下常住的寢宮里!薄
得到一個答案,蕭融就不關心小皇帝的事了,他拿過那封詔書,這回可是正式的圣旨,用最高檔的絹布寫成,蕭融急急忙忙解開,字跡還是小皇帝的字跡,不過寫得歪歪扭扭的,而且這上面的內容不是小皇帝一個小孩能想出來的,這其中肯定有旁人的幫助。
蕭融看過一遍,又看一遍,第三遍看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轉身,把這詔書塞到了簡嶠手里。
他言簡意賅地說道:“念!
簡嶠:“……”
他受寵若驚,還有點覺得自己不配,歷來宣讀詔書的都是三公,他、他不夠格吧?
蕭融卻一個勁地催他,人人都有往上走的心思,簡嶠也不能例外,見狀,他心一橫,十分激動地把詔書接過來。
簡嶠嗓門大,聲音渾厚,這還是最宏偉的太極殿,即使他們都站在門口這個區域,里面的聲音也能傳出去很遠。
“水德既衰,禍難既積,我圣德之祚,永墜于地!
“……幸鎮北王輔興我皇家,一匡頹變之運,收復四海,命臣于萬邦!
“天祿終終,黃運薄微,故鎮北王應欽順天命,受禪于雍!
文縐縐的話,一般將士根本就聽不懂,但氣氛比念出來的詔書更加重要,簡嶠的聲音一句比一句大,念到最后一句的時候,他根本不需要蕭融的提示,自己就嘩啦一下跪地,十分狂熱地對著屈云滅俯首稱臣:“請大王欽順天命,受禪于雍!”
嘩啦啦——其他人有樣學樣,全部跪在地上,朝屈云滅磕頭:“請大王欽順天命,受禪于雍。。
這一幕不算意料之外,但屈云滅還是感覺有些復雜,他看向一旁,卻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蕭融已經退得很遠很遠,這回他沒有再森*晚*整*理隨大流地跪下了,他依舊站著,可他站得太遠了,仿佛此間的事端已經不再同他有關系。
在一重高過一重的聲浪當中,屈云滅望著蕭融,似乎是想用這種沉默把蕭融逼回來,如果他一直不說話,蕭融肯定會走回來幫他打圓場,但突然之間,他又轉過了頭,沒有看任何人,他的神情也說不上暢快,他胡亂地對簡嶠說:“傳令下去,今年的年號為朔始!
簡嶠覺得自己是真要發達了,退位詔書讓他念,現在建元的事情也讓他來辦。
簡嶠興高采烈地答應下來,他下意識地想喊是、大王,但話到嘴邊,他眼睛一轉,改了稱呼:“是,陛下!”
蕭融看著簡嶠的背影,心里感覺十分奇異。
新朝還沒建立起來呢,簡嶠就已經自主進化了,這就是改朝換代的魅力嗎?
搖搖頭,他重新看向屈云滅,后者已經被將士們圍了起來,公孫元等人也聞訊趕到,正在恭賀屈云滅,蕭融看了看那邊,然后抬腿朝外走去。
他沒注意到,從他動了開始,屈云滅就一直盯著他不動作,漸漸地大家也注意到了,但蕭融已經不見了。
屈云滅大概是第一個收到退位詔書還心情惡劣的新皇,他扒拉開這群擋著他的人,也向外走去。……*
蕭融是去找孫仁欒的,孫仁欒坐在某個宮室當中,蕭融打量了一番他的臉色,然后開誠布公地說道:“大司馬的臉色不好,想來這些日子沒受到多少照顧,我已經命人去抓捕害得大司馬一睡不起的太后娘娘了,我們不是胡人,太后娘娘也不是當年待在重重保護中的光嘉陛下,想來很快就會有結果!
孫仁欒看他:“蕭司徒何意?”
蕭融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他笑了笑:“今日之后,雍朝不復存在,我欲封如今的陛下為安國公,讓他榮養一生,以這前真龍之軀,住在陳留城中,為新朝帶來更多的福運與安定。”
話說得挺好聽,但句句都在表示他要軟禁賀甫,孫仁欒也不在乎了,他繼續問:“那蕭司徒同我提起太后,又是何意!
蕭融挑眉,看來孫仁欒是真對小皇帝心灰意冷了。那就好。
接下來蕭融的語氣都輕快了一些:“太后乃千金之軀,前朝不復存在之后,她也就不是太后了,而是安國公之母,看在安國公禪位的份上,我們鎮北軍自然不能怠慢她,只是,夫死的女子不應死守在夫家,更何況她的夫家已經沒落了,依我看,不如大司馬將其帶回娘家去!
孫仁欒一愣,而蕭融繼續說道:“平陽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我在平陽的那些日子,也曾看到過孫家老宅,只是一個空房子而已,也不難想象當初的孫家是何等榮光,大司馬乃南雍之中流砥柱,就如同鎮北王一樣,也曾抵御過胡人的入侵,保護過一方百姓,如今改朝換代,若大司馬愿意在新朝效力,我可以向大司馬保證,鎮北軍全軍都會感到榮幸之至!
蕭融眼也不眨地說著大話,反正孫仁欒又沒答應,等他答應了,他再解決有人不同意的事。
很可惜,孫仁欒好像根本沒有答應的意思,他就是靜靜地看著蕭融而已,得到信號了,蕭融也不勉強,開始講第二種方案:“若大司馬不愿意再留在朝中,鎮北軍也決計不會關押像大司馬這樣的人杰,我會親送大司馬回平陽城,往后的日子不管是縱情山水,還是安居一隅,就看大司馬自己的想法了!
跟小皇帝和羊藏義比起來,孫仁欒的待遇不可謂不好,小皇帝是要被幽禁一生的,羊藏義則看他聽不聽話了,聽話就派人暗中盯著他,不聽話那就到牢里過一輩子吧。
孫仁欒的考慮時間十分短暫,幾乎是蕭融剛說完,孫仁欒就站起來,對他這個晚輩拱手行禮:“多謝蕭司徒美意,我愿歸鄉!卑
心里早有預感,但真聽到他這么說,蕭融還是有點遺憾。
不過站起來以后,蕭融還是笑了笑,也朝孫仁欒拱手,只是他彎腰的幅度更深一些:“那就提前祝大司馬一路順風,此十年大司馬嘔心瀝血,后面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都可以好好休息了!
蕭融說得非常真誠,他真心希望孫仁欒能在歸鄉之后頤養天年,在蕭融眼里,孫仁欒跟屈云滅是差不多的人,都是名副其實的英雄,結果在正史上落得那樣一個結局,可能是有點愛屋及烏的作用吧,總之蕭融希望孫仁欒能過得好一些。
但孫仁欒又不知道內中的緣由,他只覺得心情微妙,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嘆氣。
到頭來,還是敵人最感激他啊!
蕭融從孫仁欒這里一出來,就看到站在外面等著他的屈云滅。
屈云滅看著他,不說話。
蕭融頓了頓,走到屈云滅身邊,他開口道:“你知道第一個年號,應該是和五行有關的,雍朝是水德的皇朝,那你的皇朝就是土德,第一年的年號最好帶上一點土!
在屈云滅的注視下,蕭融又聳了聳肩:“不過這是你的皇朝啊,你想用什么年號就用什么年號,朔始也挺好聽的,暗含了北這個字,算是不忘初心!
屈云滅搖了搖頭:“不是這個意思!
蕭融目露疑惑,屈云滅卻沒有向他解釋。
合朔之日,日月相推,日舒月速,當其同所,謂之合朔。
他想和蕭融一起共居天下,想讓他的月亮長長久久地留在他身邊。
但合朔一月只有短暫的一次,所以他大概不應該用這個作年號,這并非美好的祝愿,仔細想來,更像是一個惡毒的詛咒。屈云滅垂眸,他想要反悔,卻又感覺為時已晚了。
作者有話說:
*合朔的解釋出自后漢書退位詔書整合了晉書和宋書當中對禪位詔書的記錄
第0155章 休假
因為屈云滅還有傷, 外面的事情基本都交給了幾位將軍。
金陵被攻打下來不代表整個南雍都被收復成功,接下來還是需要有人挨個的光顧那些城池。
花了兩天時間, 金陵的動亂才徹底平息,抽出空來,蕭融就安排回陳留的事宜。
小皇帝、孫仁欒、羊藏義等人通通跟著他們一起走,屆時再安排各人的去向。
過完年,小皇帝已經九歲了,這是他第一次離開金陵,不出意外的話, 他一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
蕭融坐在馬車上,推開窗戶看著賀甫被人扶上另一駕馬車。他去看過羊藏義,也去看過孫仁欒, 就是沒有看過這個地位最尊貴的前皇帝,主要是沒必要, 賀甫身上沒有值得蕭融利用的地方,而他去見賀甫, 賀甫很可能會求他做一些事。
多麻煩,所以不如不見。
把窗戶關上,蕭融看著閉眼假寐的屈云滅,這兩日他不怎么同蕭融說話了,也不是故意冷落蕭融, 就是單純的情緒不好,所以不愿說話。蕭融知道他情緒不好的原因在哪里,可他從始至終都沒安慰過屈云滅, 也沒有給他一個定心丸。
垂眸坐了一會兒, 然后他把身邊的毯子抖開, 蓋到了屈云滅身上。
屈云滅眼皮一顫, 睜開了眼,他剛剛快睡著了,所以這時候反應還有些慢,而在他的目光中,蕭融好像很溫柔的樣子,他望著自己,唇角勾起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這樣看著他的蕭融,仿佛他要什么,蕭融都會給他。
之后他緩緩眨眼,而蕭融轉身去拿爐子上的熱茶,等蕭融再轉回來,還是同樣的表情,可那種感覺已經消失了。
屈云滅有種自己要瘋的感覺,這個瘋不是形容詞,而是說他真的得了病,瘋病,哪怕蕭融還在這里,他就已經患得患失到了這種地步,甚至都產生幻覺了。…………
如今所有人都改口了,不再叫屈云滅大王,而是叫他陛下,年號定了,國號還沒著落,皇宮也還只有一個地基,估計下個月才能蓋出雛形來。
國不可一日無君,拖得越久越容易出差錯,所以即使沒有皇宮,屈云滅也得硬上了。
高洵之已經下令讓他們加緊建造祭壇,這個最重要,皇宮還可以往后挪,但祭壇必須要在登基大典之前建造出來。
陳留的道士們正扎堆觀測良辰吉日,一個月或兩個月之后的某一日,就是屈云滅登基的日子。
這兩個月估計人人都要忙成狗,在金陵時蕭融也粗略地提過要做的事,例如定官定爵、統計天下,他們毫無基礎,便只能一切從零開始,這時候羊藏義能派上大用場,但這老頭還在糾結當中,沒有給鎮北軍一個準確的答復。
屈云滅本以為蕭融會親力親為,在馬車上也一刻不停歇,天天對著冊子寫寫畫畫,結果沒有。
從上了馬車開始,蕭融要么喝茶、要么睡覺、要么打開窗戶看外面的風景。
屈云滅這輩子就沒見過蕭融這么悠閑的時候。
一路的車程都這樣度過,等回了陳留,蕭融還是這樣,他將任務全都分配給了別人,開會的時候也一言不發,到了后面,他干脆不去了。
最開始只有屈云滅發現他這個模樣,后來人人都發現了,王府當中除了蕭老夫人,沒有一個是糊涂的,蕭融這放手不管的態度,讓許多人心里都開始敲鼓。
但大家又確實是忙,所以一時半會兒的,沒人有時間來問蕭融怎么回事,也就是不用干活的小孩能白日里摸過來探望他了。
蕭融坐在廊下看輿圖,同樣的地方,換了名字以后蕭融就不認得了,他曾經去過許多城市,如今城市變城池,各自的地位與風格也是迥然不同。
蕭融看得認真,都沒聽到近在咫尺的腳步聲,直到那童音響起來,蕭融才被吸引了注意力。
“蕭先生,你在看什么?”
蕭融抬頭,發現是丹然,丹然最近抽條,本來就瘦的身體都快成竹竿了,他笑了笑,把輿圖放到一旁,讓丹然也能看:“這是中原的輿圖,草原那邊還沒有畫進來,不過你看這里!
蕭融指了指不咸山的那一片:“這里是遼東郡,不咸山就坐落在這,你的故鄉鹽女湖大約在這邊,遼東的東北邊!
丹然哇了一聲,她趴在輿圖上,眼睛都睜大了,過一會兒,她抬起頭來:“蕭先生你知道鹽女湖在哪里?”
蕭融:“……不知道,我只是指了一個范圍。”
丹然失望地垮下小臉:“原來蕭先生也不知道啊,那這世上沒人知道它在哪了!
這小孩估計沒少聽高洵之的謠言,居然把他抬得這么高,蕭融輕笑一聲,卻也沒解釋,只是對她說:“管它在哪呢,只要它還在就行了。故鄉雖重要,現居的家更重要,難不成丹然姑娘還想回到苦寒的山上去,你以后可就是公主了,在陳留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說到這,他還對丹然勾勾手,等丹然疑惑地皺著鼻子靠過來,蕭融便小聲對她說:“我幫你向你敏吉爭取一下,讓他直接給你封個大長公主如何?”
公主是皇帝的女兒,長公主是皇帝姐妹,大長公主一般都是皇帝的姑母了,不過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屈云滅沒有姑母、沒有姐妹、沒有女兒,那全封丹然身上又如何。
蕭融說得很興奮,不知道為什么,看丹然過得好他就很開心,明明他知道丹然不是歷史上那個赫赫有名的布女,可他還是想盡自己所能的讓這個孩子過得幸福。
但面對著蕭融的興奮,丹然更加疑惑了:“大長公主……可是那羅說,我以后是要做族長的,在布特烏族,族長就是女王,大長公主比女王還好嗎?”
蕭融被問得懵了一下,還沒等他想出答案來,丹然摸著自己的小辮問他:“蕭先生,為什么我以前從來都沒聽說過中原的大長公主?”
蕭融:“……”
因為上一位大長公主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了,中原公主活過三十歲的都少見。
默了默,蕭融無奈地笑了一聲:“罷了,不過一個身份而已,丹然姑娘你天生擁有兩種身份,不管你是公主、大長公主、還是女王,你都是你,旁人給你的東西不應該束縛了你,即使全天下人都覺得你應該這樣做,但你依然可以那樣做,這就是你的長輩們、還有你的敏吉真正想讓你擁有的東西!
丹然其實都聽不懂蕭融的話,她只能按自己的年齡去理解,也不知道她到底理解出來了個什么東西,她朝蕭融笑了笑,然后坐在蕭融身邊晃腿。
她清脆地說:“我想要看看鹽女湖。”
蕭融扭頭,丹然看著前面,兩條腿晃得很有節奏:“我都沒有看過鹽女湖,那羅他們總是說鹽女湖有多美,太陽光照著的時候,整個湖亮晶晶的,仿佛是水晶做成的。湖旁的林子里能采到鹽女參,湖邊則有好多白花花、不要錢的鹽,而且鹽女湖永遠都淹不死人,那羅說,這是鹽女對布特烏族的賜福!
蕭融:“……”
這是密度給你們的賜福。
丹然不知道蕭融正在心里給她煞風景,她還在說著,而且一臉憧憬的模樣:“鹽女是我們布特烏族的祖先,我們叫她母親,她給了我們好多好東西,對了,蕭先生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嗎?丹然在布特烏語里是寶石的意思,不是所有寶石哦,就是鹽女湖湖底的一種寶石,那羅說那是鹽女的眼淚,不是悲傷的眼淚,而是快樂的眼淚,是她看到布特烏族出現以后,喜極而泣的一滴淚!
蕭融:“……”
他好像在哪個游戲里看到過這種設定。
都在這個時代待了這么久了,蕭融還是堅定地走在唯物主義道路上,一點浪漫細胞沒有,堅決不信鹽女湖的美麗傳說。
但丹然說完了就會很期待地看著他,蕭融默了默,還是給面子地笑了一下:“好偉大的鹽女!
丹然:“…………”
感覺到自己被敷衍了,丹然不高興地撅起嘴。
蕭融見狀,輕咳一聲:“那你這個名字很好聽啊,不管在哪個民族里,意義都很美,就像你敏吉一樣!
丹然扭頭,神情微愣:“你覺得敏吉的名字意義很美?”
蕭融:“……不美嗎?”
云滅,他一直以為跟云卷云舒差不多,很有詩意啊。
丹然古怪地看著他:“你們中原人好奇怪啊,為什么會覺得木桶很美呢?”
蕭融:“…………”啥???
蕭融整個人都愣了,“木、木桶?”
丹然嗯了一聲,她流利地念了一遍屈云滅的名字,然后說道:“翻譯成中原話就是一頓能吃三桶飯的意思,唉,翻譯過來就不對勁了,其實這個名字在布特烏族很流行的,中原人也有類似的想法,能吃是福嘛。”
蕭融:“…………”
他一臉的晴天霹靂,好半天,他才終于結巴著問出口:“那、那云滅這個音……”
丹然比了一個形狀出來:“就是裝飯的桶。「性娘堦挡灰粯,我們的更扁,而且只有一層!迸。
蕭融恍恍惚惚地把頭轉回去,心里想著,也就是說,屈云滅的意思其實是屈飯桶……
他終于知道為什么屈云滅嚴防死守不讓他和丹然說話了。
蕭融一瞬間就做了決定,絕不可以把自己知道這件事了告訴屈云滅,不然屈云滅能直接竄上天。
做完決定,蕭融繼續沉默地坐著,丹然看著他,然后聽到他發出一個忍不住的笑聲。
接著又是一聲,再接下來場面就無法控制了,蕭融笑得太厲害,直接笑到了地上去,他都把丹然嚇著了,丹然好怕他就這么笑死在這。
等到蕭融好不容易緩過來,丹然連忙把他扶起來,在丹然的攙扶下,蕭融像個七八十歲的老爺爺,終于安穩地坐了回去,丹然忍不住吐槽道:“蕭先生,你笑得也太夸張啦,難怪大家都在擔心你,大喜大悲對身體是沒有好處的!
蕭融擦擦眼角的眼淚,他問丹然的時候,臉上還有殘余的笑意:“誰在擔心我?”
丹然嘴一閉,突然不吭聲了,片刻后她才重新張嘴:“很多人,不是一個兩個。蕭先生,你跟以前不一樣了,連我也這么覺得!
蕭融看著她,淺淺一笑:“那你覺得我變得不好嗎?”
丹然搖頭:“沒有不好,如今的你看起來更開心!
蕭融:“因為我心中的重擔放下了,我又是一個自由的人了。”
丹然又聽不懂了,她眨眨眼,只能問他:“什么是自由?”
蕭融想了想,回答道:“就是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有許許多多的選擇,且沒人會要求你選哪個。”
丹然似有所悟,那她沒有自由,她以后要做族長的。
不過感覺沒關系,她喜歡跟著那羅學東西,也喜歡帶著族中的孩子們一起出去玩,這樣的生活她很滿意。
所以她只是歪著頭問蕭融:“那蕭先生你想做什么呢?”
丹然平時不會對蕭融有這么多問題,蕭融看看她,又笑了一下:“我想要一個休假,想過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出去走走,隨便看看!
丹然和其余人都默認了一件事,那就是蕭融回到陳留以后,沒有公事他不會再出去,所以蕭融這話讓丹然感到十分驚訝,她下意識地便追問歸期:“蕭先生要出去多久?”
蕭融聳肩:“不知道,可能一個月,也可能半年,還有可能……我覺得外面的生活更美,那我就不會回來了!
作者有話說:
太困了,先睡,明天肯定能寫完感情線。ㄎ杖
第0156章 公平
這些話蕭融早晚都會告訴旁人, 既然丹然問了,那他不妨直接告訴她。
蕭融以為丹然是某個人派來的, 為得就是打聽消息,但蕭融猜錯了,如今人人都忙得很,不忙的那位又提防丹然亂說話,所以根本沒人派她,是小姑娘自己覺得不對勁,自行跑來打探情報。
可是她也沒想到會打探出來這么一個勁爆消息, 愣愣地看著蕭融,丹然連要說什么話都忘了。
蕭融也是有段時間沒跟丹然相處過了,孩子長大的過程本就一天一個樣, 女孩又早熟一些,所以他完全不知道丹然性子變了一些, 變得更穩重了,也變得更有主意了。
不再問蕭融亂七八糟的問題, 丹然按捺著著急的心情在這又待了一會兒,然后就急不可耐地跑遠了,蕭融看看她那矯健的身影,之后低下頭繼續喝茶。*
這事太大,丹然第一反應就是要去找家長, 她先把蕭融說的話告訴了阿古色加,然后揪著阿古色加的袖子讓她快點想辦法,阿古色加的反應卻讓丹然很失望。
她愣了愣, 撿草藥的動作凝滯了幾秒, 之后她就繼續習以為常地處理手中的草藥, 耷拉著眼皮, 她對丹然說道:“為何要想辦法?蕭公子并非囚徒,他想去哪里都可以!
丹然:“……”
感覺那羅沒用,于是她又去找高洵之。
高洵之正在同幾個熟悉官制的人商量事情,丹然從不在這種時候打擾他,今天卻讓衛兵把他叫了出來,高洵之嚇一跳,還以為出什么大事了。
等聽完丹然的話,高洵之神情微怔。
好像是大事,卻又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大事。
丹然的話印證了高洵之心中的猜測,消息來得太突然,他消化了好一陣,然后急急忙忙拉著丹然的手,帶她去一旁的小屋。
高洵之讓丹然坐在椅子上,自己則彎著腰問她:“好丹然,你有沒有將此事告訴你敏吉?”
丹然委屈地搖頭:“沒有,我不敢去找他!
高洵之這才松了口氣:“那就好,先不要告訴他,也不要再告訴其他人了,知不知道?”
丹然不懂:“為什么不能告訴其他人,蕭先生都告訴我了,他不怕人知道,知道的人多了,才能把他勸回來呀!
高洵之看著丹然仰起的臉蛋,突然,他強顏歡笑了一下:“丹然啊!
丹然不解地看著他。
高洵之長嘆一聲:“阿融他是個大人了,不是你的那些玩伴,長輩一叫,他們就會乖乖地跑回家去。更何況我不是他的長輩,就算我是,我又能用什么話把他勸回來?鎮北軍受阿融恩惠良多,我也沒有那個臉面去勸他啊!
丹然完全不認同這句話:“可是蕭先生一直都和我們在一起啊,他和敏吉關系那么好,他還會給我糖包吃,他給我們恩惠,那我長大了也會報答他的,我們、我們不應該一直都在一起嗎?就像家人一樣!
丹然都要哭了,她才十歲,再成熟也脫離不了小孩的思維,小孩就覺得大人應該待在自己身邊,他們可以一次就出去一年半載,但最終還是要回來一起生活的,蕭融說他有可能不回來了,這讓丹然感覺無法接受。
她是個沒爹的孩子,可是真正的分離,她還沒有品嘗過。
高洵之自己心里也很亂,他不知道該怎么跟丹然解釋,最后丹然自己回到屋子里,她臉上掛著淚珠,一下子就被桑妍看出了端倪。
阿古色加離開的那段時間,桑妍親自帶著丹然,等阿古色加隨軍回來了,她卻找借口不回王府,直接住在了傷兵營當中,于是丹然還是跟著桑妍。
說實話,直到現在這對母女的相處方式也沒有自然起來,桑妍話少,丹然話多,桑妍沒有親自照料過丹然,很多丹然的小習慣她都不知道,一到這種時候,桑妍就會變得很挫敗,她試圖把丹然再送回去,但阿古色加也是鐵了心,如果桑妍不親自照顧丹然,那她就把丹然拒之門外。
有個晚上丹然險些就要跟高洵之睡一個院子了,最后桑妍還是默默出現,把丹然領了回去。
沒后路了,她就不得不撿起母親的責任,她努力學著怎么對待一個十歲小孩,好在丹然很乖,除了話多一點,幾乎不讓她操心。
但今天不行了,今天丹然居然哭了。
拿著研磨棒,桑妍僵硬了好一會兒,才過去問丹然怎么回事,高洵之讓丹然不要再告訴別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丹然抽抽噎噎地把今天的事說了,包括高洵之和阿古色加的態度,她覺得更委屈了,因為別人都不跟她站在一邊。
桑妍:“……”
緣由問出來了,可是桑妍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丹然,她只能伸出自己的一只手,像是第一次碰小貓一般,輕輕撫摸丹然的背,丹然哭著哭著就朝她撲過來,過了一會兒,哭聲減輕,再過一會兒,丹然睡著了。
也只有這個時候,桑森*晚*整*理妍才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一些獨屬于母親的溫柔,曾經女兒的存在是她繼續活著的唯一意義,但現在……好像不一樣了。
以前女兒像個符號,她知道她有女兒,卻不敢靠近也不敢多看,看多了,她就開始嫌棄自己;如今女兒在她身邊,原來她不是自己心中那么完美的孩子,她也有小脾氣,也有令人頭疼的缺點,需要大人三番五次地教導,甚至更多。
她封閉了自己,但她女兒沒有,她女兒認識那么多人,小小的心里裝著那么多人,作為母親,她自然無法不聞不問,即使只是偶爾的多看一眼,一眼又一眼的疊加起來,也足夠形成她和其他人新的聯結。
輕輕拍著丹然的身子,桑妍看向眼前的大門,過了一會兒,她才低下頭去。*
正月里,艷陽高照,蕭融貓了好幾天的冬,終于又出門了。
今日是個比較重要的日子,高洵之召集所有高官,一起商定國號,他派人給蕭融遞了信,卻不確定蕭融會不會來,看到蕭融出現的一瞬間,他心下稍定,但也沒定多久,想起丹然之前的話,他那顆心又繼續高高地懸了起來。
高洵之一臉凄苦地坐在椅子上,心里反復想著三個字。不省心。全都不省心!
沒有一個體諒老人的啊,他這么大的年紀,卻還是不能享享清福!
蕭融哪知道這老頭心里在嘀咕他,坐在高洵之對面的椅子上,蕭融剛想喝茶,就感覺到這屋子里有人在看自己。
等他把腦袋轉過去,又一個看他的都沒有。
今日會議很重要,蕭融又好多天沒管過事了,在座一半他都不認識,有些是新提拔上來的官員,有些則是南雍朝廷投誠過來的。
沉默片刻,蕭融把腦袋轉了回去。
陸陸續續的,別人都來了,虞紹燮進來時,神情復雜地看了他一眼,宋鑠進來時,神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佛子進來時,神色如常地看了他一眼。
蕭融:“…………”
漏勺名副其實啊。
丹然這到底是告訴了多少人?
其實不能怪丹然,藏不住秘密的人多著呢,一傳十、十傳百,自然許多人都知道了。
所有人都到齊了,但屈云滅一直沒來,大家又等了一刻鐘,這位大佬才姍姍來遲。
看到蕭融坐在最前面,他腳步一頓,之后他繼續走向自己的座位。
等他坐下,刷的一下,所有人都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對屈云滅行禮,同時齊聲道:“參見陛下。”
還坐著的蕭融:“…………”
蕭融有點愣,因為他真的好長時間沒來開會了,不知道現在大家這么嚴肅,他慢了半拍,連忙就要站起來,結果屈云滅又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坐吧。”
于是別人都坐了,就蕭融還站著。
不止是蕭融不認識那些人,那些人也不認識這位傳說中的蕭司徒,他頭一次亮相,結果就這表現,讓人不禁懷疑起來,他這個司徒官職到底怎么來的!
蕭融墩一下又坐了回去,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感覺相當丟人。
羊藏義坐在高洵之旁邊,見狀,他捋著自己的胡子,十分慈祥地笑了一下。
蕭融:“……”
早知道那天我就真砍了你!
沒人對這插曲發表什么意見,很快大家就開始商量正事,有了南雍這些降臣加入進來,不得不說,鎮北軍再也不草臺班子了,每個人發表意見時候都文縐縐的,就是說著說著,就有吵起來的跡象。
“自古以來,國號當延續封國名號,只是鎮北二字不屬于諸侯國之一,依老臣之見,不如就用陛下發家之時所在的雁門郡之屬,代國為國號!
蕭融朝著這個發言的人眨眨眼,心里明白了。這是個棒槌!
代國是南雍想給屈云滅的封國,他什么都沒有的時候就不愿意跟代國扯上關系,如今什么都有了,反而高高興興地把代王這頂帽子戴上,他是有病嗎?
蕭融開始看好戲,果不其然,這個建議很快就被斃了,而且還是被一個想不到的人斃的。
羊藏義嗤笑一聲:“古時雁門郡可不屬于代國,它曾屬于婁煩,也曾屬于趙國,屬于代國,那是近幾年才有的事,若要遵循舊例,第五公這提議可不妥當!
蕭融看看羊藏義,對他又沒這么生氣了。
這人不愧是在官場浸泡了一輩子的,連敲打都這么不輕不重,那個姓第五的老頭顯然有自己的小心思,不管羊藏義此舉到底為了什么,反正他是替新朝說話,那就足夠了。
接著又有人提議要不然就以趙為國號,但是沒幾個人同意,又有人提起并,因為雁門郡也是并州的一部分,可是用州名當國號,以前沒有這么干的,雖然鎮北軍開了頭以后,未來肯定會有人效仿,然后也就不叫事了。可在他們這群人都活著的年代,一定有人嘲笑這個國號。
再接下來有人提幽、有人提遼、有人提平,最離譜的一個提龍,因為他做過調查,發現屈云滅祖上做過龍城國的相國,四舍五入,也可以說屈云滅來自龍城國。
蕭融算是服了這個人,龍朝,你自己聽聽好聽嗎?這和給人起名飯桶有什么區別,都是要被其他朝代嘲笑的!…………
蕭融撥弄著自己壓衣佩上的穗子,他神色淡淡地聽著別人的爭執,同時也提防著屈云滅突然叫自己。
屈云滅一直沒吭聲,蕭融覺得他就是在醞釀,一會兒他肯定會叫自己,讓自己說意見。
但他今天猜錯了,屈云滅沒有這種想法,就跟年號一樣,國號是什么,他早就想過了,他之所以坐在這聽別人提議,不過是他想要給這些人點面子,讓他們也有一種參與感。……
在聽得差不多以后,屈云滅一錘定音:“都別爭了,我欲以雁為國號!
眾人一愣,虞紹燮問他:“陛下是說……燕國的燕?”
屈云滅:“雁門郡的雁。”
眾人:“…………”
屈云滅他冷著臉,于是沒人敢直說不可,但他們也不想就這么妥協了,于是一個個都用起迂回婉轉的話術來,中心意思就是,不可啊,以前沒人這么干過,以一郡之名為國號,太小家子氣了,更何況這個字不怎么吉利,提起雁,人們肯定第一反應都是大雁,那大雁又能活多少年呢,不可不可。
屈云滅:“那燕國的燕就能活很久了?”
屈云滅:“雁門郡并非我發家之地,而是鎮北軍的龍興之地,你們若有意見,那我日后便把雁門郡提成雁門國,休要同我提什么舊例,我的做法,便是后人之舊例!
屈云滅:“且,就算是大雁又如何,大雁是三書六禮之一,自古以來便象征著忠貞不二,是最高潔的鳥兒,我與眾將士就如同大雁,北雁南飛之后,卻也不代表我們已經忘了北地。候鳥終要歸鄉,我以雁為國號,就是要提醒以后的雁朝人,不管去了多遠的地方,最后都要記得歸鄉!
蕭融抬起眼皮,屈云滅也看向了他,其余人正在嘀嘀咕咕,琢磨著屈云滅這是什么意思,難不成以后他們不止要以雁為國號,還得用大雁作為國之圖騰嗎?
可歷來中原圖騰都是龍鳳啊,加個大雁進去,是不是有點怪?想想看,以后龍在左邊,鳳在右邊,中間飛著一只大雁,這這這——只有零星幾個人知道屈云滅這么做的真正原因,懂事的基本上都挪開了目光,只有宋鑠,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使勁盯著這倆人,想看看他倆到底在打什么機鋒!
會議結束,屈云滅毫無意外地獲得了勝利,羊藏義轉身便要走,既然國號定下來了,那繡娘們也該開始趕工了,旗子繡起來,大纛繡起來,各種登基大典要用的東西,通通繡起來。
但羊藏義余光發現有些人沒動,那些人還正巧就是鎮北軍原來的班底,他轉過頭,看見屈云滅已經起身離開,而蕭融又坐了片刻,也向那個方向走去,等他倆都走了,剩余的人則互相看看,誰也沒說什么,只沉默地起身離開。
羊藏義瞇眼看著他們,心里篤定道,他們有事瞞著自己。
不管是什么事,他一定要打聽清楚了,哼,任何人都休想孤立他!*
蕭融追著屈云滅而去,但穿過回廊,站在屈云滅門前的時候,他卻猶豫了一下,思量許久,他還是轉身離開了。
屈云滅坐在里面,則聽著他的腳步聲由近至遠。
這幾天他們不是沒見過面,蕭融每日都會過來看看屈云滅的傷情,看完了他也會繼續坐一會兒,跟屈云滅說一些話,有時候還會主動坐到他身邊,看蕭融的神態,他似乎想要親近親近屈云滅,但屈云滅望著他,沒有什么反應。
蕭融愣了愣,接著便安靜了下去,之后也不會再做這種事了!
回到自己房間以后,蕭融坐在桌前發呆,從回到陳留開始,他就想跟屈云滅談一談,但屈云滅對他的態度愈發冷淡,蕭融覺得不是好時機,便想讓他緩一緩,但屈云滅有沒有緩過來,蕭融不知道,蕭融只知道自己的情緒也越來越不對勁了。
屈云滅的表現令他猶豫,尤其是在深夜睡不著的時候,他一面覺得自己殘忍,一面又覺得自己不得不殘忍,白日他會堅定下來,燭光開始燃燒的時候,他的意志就開始動搖。
感覺再這么動搖下去,他可能真的要改主意的時候,他把這件事告訴了丹然,借著丹然的口將此事宣揚出去,這下他就不能反悔了,因為他好面子,出爾反爾不是他的風格。
同時還有一點隱秘的原因是,他想讓屈云滅聽見,讓屈云滅再也維持不了此時的冷淡,蕭融知道,他這個表現除了是真心情不好以外,還有借此逼迫自己的意思,他想讓自己心疼他,結果他也真的做到了。
但蕭融還是沒有改變主意,所以他反過來逼迫屈云滅,希望他能爆發出來,跟自己開誠布公的談一談。
可是,消息傳出去好幾日了,屈云滅一點反應都沒有,今日他終于有了反應,卻是暗示自己沒關系,他不攔著自己,只要自己記得回來就好了。
對此,蕭融沒感到高興,也沒感到生氣,他心中只有一種很不安穩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了綁定還在的時候,那個時候他擔心屈云滅、也擔心自己,這個時候依然如此。
好像什么都沒變。
但蕭融再也不想回到那樣的日子里了,一段關系、尤其是一段關于愛情的關系,應當是讓兩個人都能變得更好,只要有一方出現了喘不過氣的感覺,那這段關系就變質了。……
蕭融在這里坐了許久,中間沒人過來打擾他,到了人定時分,蕭融突然起身,朝外走去。
他目標明確地朝著屈云滅的住處走去,不管衛兵朝他伸出的手,直接就把屈云滅的房門推開。
然后發現里面沒有人。
蕭融:“……”
衛兵攔他就是想告訴他這個,看著蕭融有些精彩的表情,他尬笑兩聲,然后指指上面:“陛下在屋頂上。”
看著一丈半這么高的屋頂,蕭融的表情更精彩了。…………
屈云滅以前有個愛好爬城墻,后來到了陳留,城中百姓太多,他就把這個愛好戒了,再后來大仇得報,他更沒機會上城墻了,畢竟他只有郁悶的時候才喜歡到高處吹風。
今日看來他是真郁悶,所以又把這個古老的愛好撿了起來,他上去得輕松,蕭融卻是一邊爬、一邊咬牙切齒,馬上都要登基了,還沒事就爬墻,真是、真是——真是了半天,他也沒想出來后面的形容詞,等他爬上去的時候,他心里的想法更是戛然而止,因為他看到屈云滅不是坐在屋頂上,而是躺在屋頂上,他身邊七零八落的全是酒壇子,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這上面待了多久。
屈云滅酒量不好,喝一壇微醺,兩壇就開始醉,而這里四、五、六,喝這么多,怕是已經爛醉如泥了。
蕭融光看著,就覺得胃里難受,或許也不都是屈云滅的原因,畢竟他也幾個時辰沒進食了。
許久之后,蕭融才定下神來,他小心翼翼地站到瓦片上,萬萬沒想到自己此生還能體驗一回飛賊的視角,默了默,他朝屈云滅走過去。
每走一步,腳下的瓦片都會發出碰撞聲,在寂靜的夜空中無比明顯,蕭融已經做好了要把屈云滅叫醒的準備,結果等他來到屈云滅身邊,他才發現屈云滅根本沒睡著,他臉色潮/紅,卻依然清醒地望著天空。
蕭融怔了一下,停在這里,瓦片碰撞的聲音沒有了,躺著的屈云滅則慢慢轉過了眼睛,他問蕭融:“你怎么不走了?”
蕭融還沒回答他,他又看看自己和蕭融之間的距離:“就剩下兩步了,你為什么不走了?”
“……”
蕭融抿唇,在屈云滅的注視下一步、兩步,把他們之間的距離走完,有些不熟練地坐下去,他望著屈云滅道:“過一會兒再走都不行嗎?”
屈云滅:“不行!
蕭融:“……”
把腦袋轉正,屈云滅看著夜幕,聲音正常得像是根本沒喝醉一樣:“我不相信你,你說你過一會兒再走,但你可能只是誑我,在我答應你以后,你就要轉身離開了!
原來不被信任的不止屈云滅,還有蕭融。
而蕭融無從辯解,畢竟連他自己都知道,他給不出一個百分百的承諾。
蕭融沉默片刻,然后說道:“那我也還是要離開這里!
屈云滅沒有動,可是他面容緊繃,額頭上的青筋也更加明顯,在兩個呼吸之后,他猛地坐起身來,隨手拿起身邊的一個酒壇子,然后就用力扔向了另一片屋頂上,清脆的碎裂聲像是一道閃電,驟然照亮兩人之間的鴻溝,讓他們再也無法逃避。
屈云滅叫他的名字:“蕭融,你是不是認為你對我已經算是披肝瀝膽、貼心備至了?”
屈云滅此時的神情攻擊性太強,蕭融看著他,卻沒有說話。
沒得到答案,屈云滅便笑了一下:“我認為你是這樣想的,你輔佐我、教導我、改變我,如今我馬上就能當皇帝了,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沒有比這樣更好的日子了,對不對?”
蕭融垂眸,還是不說話。
屈云滅:“為何不回答,你應當這樣想才對,這樣才能解釋你為何對我如此狠心,若你覺得我說得不對,若你覺得我此時過得還不是最好的日子,那你為什么還要離開我,給我一些甜頭,讓我以為你心里也有我,然后再把我棄之不顧,難不成你還是故意的,非要看著我痛不欲生,這才能如了你的意嗎。。
最后一句話震得蕭融耳膜刺痛,底下的衛兵們則全都呆呆地仰頭。
什么叫心里也有我……?啊?????
附近的人更是被這聲音吸引了出來,王府是挺大的,但男人們都住在同一片,只有女眷才住得遠,高洵之一聽這動靜就急匆匆地跑過來,他焦急地望著屋頂,殊不知,后面有個人已經被震傻了。
虞紹燮:“…………”
電光火石之間,一切都說得通了,虞紹燮一臉被雷劈了的表情,猛吸一口氣,他當時就指著屋頂要罵街,什么士人風度,他都不想管了,定是屈云滅強迫蕭融的,定是!!
但下一秒,他就被虞紹承眼疾手快的捂嘴拖走,彌景走過來的時候正好看見這一幕,他心情復雜地目送這兩人,然后又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而屋頂上的兩人根本不知道下面有這么多聽眾,蕭融被屈云滅指責得心里發堵,他有些發不出聲音來,所以緩緩地、顫抖著呼出一口氣之后,蕭融才抬起頭:“屈云滅,你了解我嗎?”
屈云滅望著他,眼神有些變化,但神情依然冰冷。
蕭融:“你說我狠心,對,我就是狠心,但我也要說,你根本不了解我!
“過了那么久,發生了這么多事,但只要有一點不順利的事情出現,你就會懷疑我,認為我在騙你,好像我之前做的所有都沒有意義,屈云滅,你有沒有意識到,我只是沒給你一個承諾而已,除此以外,我什么都給你了!哪怕以為你會死的時候我也沒有再怪過你,你知道這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你比我自己還重要,那時候我滿腦子都是你、你、你!”
兩個人臉上都充滿了憤怒,望著彼此的目光似乎都是仇視,在蕭融的注視之下,屈云滅仿佛敗下陣來,但下頜骨動了動,他沒有退步:“但我最需要的就是那個承諾,你也知道,若我比你還重要,那為什么你還是想走?”
蕭融:“因為我想找回我自己的人生!”
喊得太大聲,蕭融甚至覺得頭疼,他用掌根抵著太陽穴,繼續傾瀉自己的想法:“我都快忘了沒有遇到你的時候我是怎么生活的,我難道不能過幾天只有我自己的日子嗎?我難道就不能輕松輕松嗎?我是喜歡你,可在你身邊的時候我從沒覺得公平過!我——我要找回這種公平來,這樣我才能安心留在你身邊,不然的話,早晚有一日我會變得怨恨你,我不想變成那樣!”
天地間一片寂靜無聲。
屈云滅沉默地看著他,他伸手,把蕭融的胳膊掰了下來,蕭融抬頭,屈云滅問他:“所以,痛不欲生的人不是我,是你,對嗎?”
他問得很平靜,但通過他的眼睛,似乎可以望到他的心里,那里只有一片鮮血淋漓。
蕭融閉上眼,瘋狂地搖頭,眼淚流下來,他朝屈云滅索要擁抱,屈云滅沒有抬胳膊,他便自己緊緊地抱住屈云滅。
“不,不,不……”
他連著說了好多個不,聽起來像個出了問題的玩具。
“我沒有痛不欲生,我很開心,讓我不開心的是別的東西,能讓我從這種不開心里熬過來的就是你,別再懷疑我了,求你了,我離開是因為我想回來,我不承諾是因為我想給你萬無一失的承諾。對不起,對不起……”
蕭融這輩子都沒有哭得這么兇的時候,哪怕當初好朋友出了意外,他也沒這樣過。蕭融是個脾氣大、有些自我、還有些無情的人,這樣的人是不會道歉的,但這一刻蕭融真心地感到了愧疚,他不明白為什么他是這樣一個人,為什么不能忽略那些心情呢,為什么不能稍微將就一下呢,為什么要讓他喜歡的人這么難過,為什么別人都是給愛人帶來快樂,而他只會給愛人帶來痛苦。
屈云滅怔怔地看著趴伏在自己懷里,緊緊抓著自己的衣服,用眼淚洇濕他大片胸膛的蕭融,世上沒有感同身受這一回事,至少理論上是這樣,但蕭融的心緒好像真的傳到了屈云滅心里,那其中夾雜的愧疚、堅持、熱愛、唾棄,全部被他接收到了,這讓屈云滅呼吸一窒,讓他喘不過氣來。
如果把蕭融強行留在自己身邊,就會讓他帶著這些情緒繼續生活的話,那屈云滅突然發現,他是舍不得的。太累了。
片刻之后,屈云滅扶起蕭融,蕭融臉上全是淚痕,連頭發都被打濕了,今夜依舊很冷,屈云滅捧著他的頭,另外一只手則輕輕將他凌亂的發絲理好。
蕭融透過朦朧的淚光看他,卻看不真切,只有臉頰上時不時傳來的輕柔觸碰,能讓他感到一點點的安心。
全部理好之后,看著臉上又重新干凈起來的蕭融,屈云滅笑了一下:“好了,不哭。明日我送你走!
蕭融愣住,屈云滅則用拇指揩掉他眼角殘余的淚水,他的眼神在蕭融臉上不停地動來動去,像是要永遠地把蕭融此時的模樣記在腦海里:“阿融!
喚了一聲之后,他唇瓣微顫,似有許多話想說,但良久,他又笑了一下,在這看起來像是要哭的笑容當中,他終于說了自己要說的話:“以后、不高興了,別再掐自己的手指了!薄
屋頂上沒了動靜,屋頂之下,許多人都沉默地回了房間。
高洵之回去之后,只是久坐,卻從未入睡。
虞紹燮回去之后,也沒有了大罵屈云滅的心情,虞紹承陪著他,兩人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連住得遠的桑妍都聽到了這邊的聲音,她走近了,聽完他們的對話,桑妍不禁也看向這無邊無際的夜空。
蕭佚和陳氏都被驚醒了,蕭佚攥著拳站在回廊前,他突然要沖出去,但下一瞬,他的胳膊被一只干枯的手抓住。
蕭佚紅著眼回頭:“祖母——”
陳氏扯住蕭佚的胳膊,帶著他往回走:“回去,回去!
看著只會念叨這兩個字的祖母,蕭佚流下淚來,卻還是跟著陳氏回去了。
作者有話說:
啊這,又沒寫完明天,明天一定。ǖ赴桑
第0157章 折磨
下了屋頂, 庭院當中除了幾個低頭的衛兵之外,再無他人。
屈云滅把蕭融送回他的院子, 他就站在院外,看著蕭融慢慢進入房間,在把門關上之前,蕭融扶著門框,轉身回望,屈云滅離他三丈遠,站在拱門旁的明暗之間, 像是一座雄偉的雕塑。
蕭融低下頭,還是轉身進去了。
另一邊,阿樹坐在自己的小房間里正在抽噎, 他身量已經是成年人了,可這腦袋似乎還是個小孩的腦袋, 他哭得稀里嘩啦,拼命用袖子擦眼睛, 但是眼淚越擦越多,他不想讓別人聽見,就只能用力忍著不出聲,但那呼吸之間帶出的啜泣還是傳到了尚未離開的屈云滅耳中,屈云滅看向那扇他從未注意過的房門, 半晌,他也離開了。*
第二天依然是個大晴天,辰時天亮, 陽光傾灑在街道上, 照得那些還未化的雪反射出極強的白光, 天地之間仿佛從沒這么亮堂過, 這是夏日看不到的景象,明亮、還有些溫暖,照得人們心里暖洋洋的。
到了蕭融該起床的時間,阿樹敲了兩下門,聽到蕭融的回應之后,他便進來給蕭融端水、倒茶,問他早上想吃什么,然后給他收拾行囊。
沒過多久,高洵之也過來了,他看著蕭融,對他笑,可能從他們相識開始,高洵之就沒對他笑得這么局促過,一個快要花甲之年的老人家,在蕭融面前表現得像個小孩子,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從袖子里拿出一個錢袋子來,鼓鼓囊囊的,蕭融接過來一看,發現里面有出行文書,高洵之的私章,兩貫大錢,幾十枚小錢,還有一些散碎銀子,和放在最底下的,整整一摞金餅。
這一小袋大約五斤重,高洵之不自在就是因為怕他不想要。
銀錢還不算什么,但是拿著高洵之寫的文書,就代表著高洵之會知道他去了哪,那個私章是給蕭融應急用的,若是路上有什么事,他可以把私章拿出來,讓人立刻聯系高丞相。
高洵之怕蕭融連這些也不想要。
但蕭融沉默片刻,抬起頭之后,他也對高洵之笑了笑,然后就把這一包東西放到了行囊當中。……
高洵之走后,虞紹燮又來了,虞紹燮走后,得知消息的宋鑠又急急忙忙跑過來,連張別知都過來了一趟,帶著張氏今早烙的四個肉餅。
張別知大約在家里被他姐姐姐夫敲打過,所以到了蕭融面前,他并未說什么不合時宜的話,只是低著頭,聲音郁郁地說:“姐姐要我送來,讓你在路上吃,如今天冷不怕壞,你路上也不要虧待自己,累了便住客棧,讓店家幫你熱一熱。”
蕭融看看他,伸手把肉餅接了過來,他那小包袱已經快變成登山包了,但不管別人送了他什么,他都會收下。……
屈云滅說今日就要送蕭融離開,但他沒說什么時辰,蕭融也沒去找他,就這么坐在這等著,別人都來過了,就是蕭佚沒來過,他們住在同一個院子里,拐個彎就能見到彼此,但蕭佚一直房門緊閉,也不知道他人在不在里面。
又清點了一番這些東西,看看日頭都要到午時了,蕭融決定去看看蕭佚,而他在蕭佚門外徘徊的時候,蕭融余光看到一個胖乎乎的身影一閃而過,他立即轉頭,卻只抓到陳氏急急忙忙回房的模樣。
蕭融:“……”
蕭融正納悶這是怎么回事的時候,阿樹從另一邊跑過來找他:“郎主,大——”
默了默,他改口道:“陛下來了!
蕭融怔了一下,然后哦了一聲,跟著阿樹回去了。
在蕭融走后,蕭佚打開窗戶,他只捕捉到蕭融的一個衣角,而那衣角還很快就離開了他的視線。
蕭佚砰地把窗戶重新關上,昏暗的屋中滿地都是散落的紙張,有的還完好,有的就被他揉成了團,這都是他曾寫下的文章,是他這段時間勤勉的證明,站在一室狼藉當中,蕭佚的心情沒有半點緩解,他還是覺得好生氣、好委屈。
又想哭了,但他深吸一口氣,把眼淚憋了回去,他蹲在地上,一張張地撿起那些揉皺的紙,把它們重新整理好,重新撫平,之后再分門別類地放回原處。
再接著,他便坐在桌前,提起毛筆,繼續像往日一樣苦練功課,只是練著練著,紙上的墨就被暈染了一塊。
蕭佚微微頓筆,卻又神色如常地繼續往下寫。…………
蕭融背著包袱出去找屈云滅,屈云滅牽著一匹純黑色的馬,正在拱門外等他。
本來屈云滅心情是無比沉重的,但看到蕭融背著一個比他寬、比他上半身還高一個頭的包袱出來以后,饒是屈云滅,也忍不住微妙了一下。
蕭融見他盯著自己身后的包袱,他自己也尷尬地笑了笑:“都是沉甸甸的愛啊!
屈云滅:“……”
他伸手替蕭融把包袱解下來,然后甩到馬匹背上,這一下差點讓這匹馬得了腰間盤突出,蕭融走過去,摸了摸馬上的鬃毛,馬也投桃報李,舔了一下蕭融的臉。好溫順。
這應當是屈云滅專門為他挑選的坐騎,蕭融又摸了摸巨大的馬頭,然后才轉過身,對屈云滅笑道:“走嗎?”
屈云滅望著他,半晌嗯了一聲!
蕭融其實根本不想今天就離開,他是想要等登基大典結束以后再走,完成他許下的那些諾言,比如親自送孫仁欒歸鄉,主持第一家官方書局的開業典禮,但屈云滅這么說了,蕭融也沒挑三揀四。
其實哪天走都一樣,或許他早點走更好。
屈云滅牽著韁繩,蕭融則走在他身邊,他們的步伐都很慢,旁邊過去一個耄耋之年的老爺爺,拄著拐都把他們超過去了!
前半段路誰也沒說話,后半段路森*晚*整*理,蕭融突兀地開口:“你找個人替我送孫仁欒回平陽,在大典之前就把他送回去,他與旁人不同,我們應當尊重他,免得讓他傷懷!
屈云滅:“好。”
蕭融眨眨眼,又說:“羊藏義這人心思太多,你離他遠些,遇事不決就去找高丞相,或是虞紹燮,他們兩個都能給你公允的說法,宋鑠還需打磨,但不需要你親自打磨,你把他交給高丞相就行了,千萬不要和他單獨相處!
不然蕭融怕宋遣癥這輩子連二十五歲都活不到了。
屈云滅:“好!
蕭融扭頭,看著屈云滅的側臉,他笑了一下:“農耕乃一年之重,如今已經算是冬日的末尾,馬上就要開春了,我和佛子曾探討過新皇登基第一年應當給予天下什么樣的好處,或許這第一年,你可以先收收心,減免賦稅,待到家家戶戶都有存糧了,你再去想開疆擴土的事!
屈云滅突然也把頭轉了過來,他的神經在聽到第一年這三個字的時候就繃緊了。
但他到底還是沒說什么,只照舊一個字:“……好。”
蕭融聽著這個好,他張了張口,最后還是化為一個笑,他點點頭,然后就不再出聲了。
路再長,也有走完的時候,出了城門,又經過了城外的幾個茶攤,等到連茶攤都被他們甩在身后的時候,屈云滅停了下來。
蕭融還在往前走,邁出一步之后,總是遮擋著他視線的那個身軀不見了,他一愣,立刻轉身。
屈云滅把韁繩遞給他,蕭融接過,到了這時候,屈云滅要是還不說什么,那就會給人一種他在賭氣的感覺,但他沒有,他也不想讓蕭融有這種感覺。
所以,站在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的太陽光下,屈云滅問蕭融:“你要離開多久?”
蕭融搖頭:“我不知——”
屈云滅:“給我一個大致的時間,不準也沒關系!
蕭融抿著唇,過了一會兒才回答:“幾個月吧,三個月,四個月。”
屈云滅望著他,心里卻在說,也有可能是一年,好幾年,對不對?
但若真的一走便好幾年,那就說明蕭融喜歡這樣的生活,那他又為什么要回來呢。
屈云滅垂眸,他胡亂點點頭:“好,四個月!
蕭融見狀,沉默片刻之后,他低下頭去,把自己腰間的螭龍劍解了下來。
從屈云滅第一次看到這柄劍開始,他就想要,但蕭融總是嚴防死守,以前不讓他看,后來不讓他碰,再后來不允許他偷偷磨劍。
現在他把這把劍放到了屈云滅的手上,不過,屈云滅好像已經不怎么想要這把劍了。
蕭融掰著屈云滅的手,讓他攥緊一點,別把劍掉下去。
然后,他才對著屈云滅漆黑的眼珠說:“這是抵押。”
“等我回來的那一日,你還要把它還給我。”
屈云滅望著手中細長的螭龍劍,等他再抬頭的時候,蕭融已經轉身,拉著韁繩往前走了,今日是個極好的天氣,在這么明朗的天空下,多么沉重的場合似乎都不應該出現,他的愛人即將遠去,即使他說著要回來,屈云滅也依然無法相信他,就算有九成九的概率蕭融最終會選擇他,但只要還有那最后一點不確定,屈云滅此刻的感覺,還是會傾倒向全世界都拋棄了他的那一方。
太陽在褪色,樹木在枯黃,鳥叫變得嘔啞嘲哳,一切看起來都變了樣。
當所有都變成陳舊色調的時候,只有屈云滅手中的螭龍劍還保持著鮮艷的色彩,這是他心中的唯一一點希望了,若有一日連它也開始褪色,那這世間……到底還有什么可指望的呢。*
蕭融沒有回頭,因為他不能回,回了就心軟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便只是一直往東走,明明牽著一匹馬,但他好像忘了馬還能騎這回事,直到雙腿酸軟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兩個時辰,官道上一個人都沒有,他隨便找了棵樹,先喂馬,然后再喂自己。
此時的他已經沒有不死之身了,這回再碰上個匪盜,那可就難說是什么結局了,不過東方進給了他一把匕首,上面還有從韓清那里得到的靈感,淬了見血封喉的毒,毒/藥配方則來源于鮮卑皇宮,據東方進說,相當好使!
除此之外,還有蒙汗藥、瀉藥、麻沸散,蕭融不用擔心遇到黑店,他自己就是個黑店。
而且沒人真的放心他一個人上路,從昨晚屈云滅松口要讓蕭融離開開始,就有好幾批人在各個官道上守著了,不管蕭融去哪,都會有人暗中跟著他。
蕭融知道這些,卻沒有想要甩掉這些人的打算。
他只想過一段只有自己的清凈日子,遠離喧囂、遠離名利場,再品嘗一番普通人的生活,只要這些人沒打擾到他,蕭融便不在意他們的存在。
坐在樹下,蕭融有點恍神,他不是應付屈云滅,他確實覺得三四個月就差不多了,但登基大典的日子是二月二,那群道士算了好幾個良辰吉日,二月二是最近的一個。
這時候的登基大典冗雜又繁復,也不允許有觀眾,蕭融要是參與,全程都得跟別人一樣煎熬著,他不喜歡這樣的場合,可是一想要自己會錯過屈云滅正式稱帝的那一日,蕭融就感到有些遺憾。
嘆口氣,又揉揉自己的臉,蕭融翻找包袱當中的肉餅,看見肉餅的一角,他用力往里面夠,結果肉餅沒夠到,他先碰到了一個冰冰涼的小東西。
蕭融疑惑地把它拽出來,發現這是一塊玉佩。
成色不太好,白色偏黃,邊緣上有許多黃點瑕疵。
這是蕭家人都有的玉佩,但這塊上面刻著一個融字!
蕭家子弟只有剛出生的時候,長輩才會給他刻一塊玉佩,沒有等到二十歲了才刻一個的,而且蕭融從沒說過自己的丟了,他只說過收起來了。
而在蕭融看著這塊玉佩發愣的時候,陳留城里,陳氏也拿著一塊玉佩,反復擦拭,反復摩挲。
她手里這塊上刻的是“容”。
哪有會忘記自己大孫子的老太太呢,只是有時候不得不“忘”,等到沒人了,她就偷偷把這塊玉佩拿出來,摸一摸,疼一疼。
本想等自己進棺材了,再把那玉佩拿出來送給蕭融,可她這輩子……子孫緣太薄了啊。罷了,罷了。
孩子好好地就行了。…………
蕭融愣愣地看著手里的玉佩,許久之后,他彎下腰,把原先掛在衣服上的翡翠解了下來,然后又把這個玉佩掛了上去。
摸著這個略顯粗糙的玉佩,蕭融突然做了個決定。
他要好好地游山玩水,要看過身邊的每一處風景、吃過路上的每一樣美食,他必須要好好過,這樣才對得起這些關心自己的人。
接下來他也不吃肉餅了,而是直接上馬,朝著前方的城池飛奔而去。
在官道上,他便加快趕路,進了城,他便好好休息,定上好的客房,睡到自然醒,然后再出門尋覓美食,吃飯的時候他還會跟店家打聽,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打聽了兩回以后,他把問題換成了這里有什么風景秀麗的地方。……
也不是總這么順利,有偷兒想偷他的錢,被他發現以后還想動刀子,蕭融憑著極其靈活的身體一下子就躲了過去,總看屈云滅怎么毆打木樁,蕭融雖說學不會精髓,卻也學會了一個皮毛,把這年紀可能還沒十五歲的小孩按在地上,蕭融頓時獲得了全街的掌聲。
聽著周圍人對他的夸贊,蕭融笑得很不好意思,但他不好意思的同時,還一直站著沒走,直到聽過癮了才離開。
他長得美,人們總是會給他幾分優待,蕭融發現自己連這一點都忘了,畢竟在鎮北軍的時候,人人都對他很恭敬,而出了鎮北軍,外面的人只分兩種,自己人和敵人。
如今他不再是鎮北王的蕭司徒,也沒人再用仇恨的眼神看著他,他就是個長得格外漂亮的普通男子而已,排隊時有人給他讓路,吃飯時伙計會多給他上一碟小菜,脂粉鋪門口拉客的姑娘見了他,都會偷偷笑一下,然后非要送他免費的香帕。
看,這就是蕭融的人生。
他在哪都能活得很順利,雖然他缺點一籮筐,但他著實是老天的寵兒,他自大、自戀、自我,這再正常不過了,因為他一輩子都是這么過來的,人們天生就會對他很好,某些在旁人眼里值得珍視的東西,在他眼里卻不值一提。
蕭融已經改變了很多,但人的本性哪有那么容易改呢,屈云滅到現在還是個倔驢,蕭融其實也是,他認準的事,他就一定要去做,不讓他做,那他就會一輩子都想著這個事,并一直試圖去做。
這跟對錯沒有關系,跟有沒有意義也沒有關系,人生不是答題本,沒有絕對的答案、也沒有給你打分的老師,旁人的言語終究都是旁人的,而自己的感受才是自己的。
蕭融需要用一場旅行來讓自己安心,僅此而已,不管是他說的他想要公平也好、想要找回自己的人生也好,還是更深層的他想試試自己和屈云滅是不是真的離不開彼此、他們的感情已經深厚到哪怕一方為帝王也不會產生什么變化了,千言萬語,都化成兩個字——安心。
他只想要安心。……
在這個城池他停留了三日,接下來他便前往下一個城池,他朝東走,盡頭便是東海,蕭融對大海沒有什么執念,他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走到海邊去。
第二個城池沒有第一個好看,城里比較窮,蕭融想找個酒樓吃飯都找不到,這里做菜最好的是一家行院,一樓可以看姑娘們唱曲跳舞,二樓則是私人接客的地方。
蕭融在城里轉悠一天,最后發現這里真的沒有其他地方可去,秉著來都來了的原則,最后他還是進了這家行院,也算是給自己長長見識了。
蕭融這長相,一走進去就引起了姑娘們的轟動,倒給他錢,姑娘們都愿意,但蕭融警惕地看著老鴇,表示自己不上二樓,他就在一樓吃些菜,看看舞。
姑娘們感覺有點遺憾,卻還是依他說的做了,今日跳舞的姑娘們格外多,而且個個都很賣力。
蕭融吃一口,看兩眼,不得不說,這家行院能開成當地地標,還是有幾分本事的,即使在蕭融這個專業人士眼中,姑娘們也跳得非常好。
他看著看著,身體就有些癢,他也想跳。
燈紅酒綠之間,蕭融的眼神漸漸迷離起來,透過這群翩翩起舞的姑娘,他好像能看到自己站在那是什么模樣。
但是,只有他自己么。
自然是只有他自己的,他這人高傲,還挑剔,不愿意讓別人把自己當成普通的男伶,但事實就是這樣,只要他跳舞了,所有人都會看低他。
所以他不能有舞伴,不能有觀眾,他只能跳給自己一個人看,最起碼在這里是這樣!
一曲舞畢,蕭融把錢放在桌子上,然后起身離開。他回客棧睡了一覺,第二日一早,就離開了這個沒什么樂趣的城池。
繼續向東走,這回走到一半,突然刮起大風,正好前方不遠有個客棧,他就在這住下了。
狂風大作,天氣不好,蕭融被困在這,沒什么事可做,他便開始看書。
十五歲時他養成了看書的好習慣,幸虧有這個習慣,他才在古代適應了下來。
外面風嗚嗚的,吹得窗子不停晃動,發出砰砰的敲擊聲,窗邊有點冷,蕭融便去床上坐著,不一會兒伙計進來了,給他送了熱水和晚飯,還讓他不要擔心,說他們這里每年都刮大風,但是房子結實著呢,不會有問題的。
蕭融笑了笑,給了伙計賞錢,然后走過去洗手,坐下吃飯。一個人。
一個人吃飯有什么問題呢?蕭融以前可以一個人旅游,一個人去吃火鍋,他前幾天也是這么過來的,為什么今天就開始覺得不太對勁。
蕭融四下看看,想不明白,草草又吃幾口,然后他就洗洗睡了。
白日外面刮風,到了晚上反而不刮了,但這客棧隔音不太好,隔壁間的呼嚕聲一直都在往蕭融這邊飄。
伙計對這聲音倒是習以為常,他坐在一樓撐著腦袋打瞌睡,聽到有腳步聲下來的時候,他迷迷瞪瞪地抬起頭,發現是那位公子,伙計立刻站起,一點沒有被打擾清夢的不爽,只一臉關切的看著蕭融:“公子,這么晚了您要去哪?”
蕭融背著自己的巨大包袱,為了保持平衡已經很不容易了,所以說話他就盡量簡短:“太吵了。”
伙計一愣,連忙說道:“那我給您換一間不吵的!
蕭融搖頭:“罷了,我要走了!
推開房門,滿院清光,風吹散了天上的云,今日的月色也是格外晴朗。
蕭融仰頭看了看月亮,然后去找自己的馬,把包袱放到馬上,他牽著馬出去。
這客棧挺有意境的,客棧主人是一個老人家,他們家幾代都在這開客棧,所以院里院外打理得都很好,院內有葡萄藤,院外則有自己種的無花果樹。
蕭融牽著馬走出院門,無花果樹下有個人猛地驚醒,他第一反應是立刻爬樹,但這是無花果樹啊,還是比較矮的那種無花果樹,才一丈高。
估計他剛爬上去,這樹就折了。
蕭融驚愕地看著屈云滅,屈云滅也尷尬地回望他。
萬籟寂靜,只有蕭融身后的馬讀不懂這氛圍,于是煩躁地打著響鼻,其余人則默默趴在屋頂上,躲在石頭后,還有仗著自己比較黑,便干脆閉眼閉嘴,直接融入黑暗!
他們分開了有幾天來著,六天、七天?
蕭融:“……我以為你在陳留!
屈云滅僵著不說話。
蕭融松開韁繩,走近兩步:“你一路都在跟著我嗎?丞相他們知不知道這件事?”
屈云滅:“……”
他沒什么底氣地回答:“反正沒人來找過我。”
蕭融:“…………”
他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默了默,他又問:“那你在這里待著做什么,為何不進去?”
屈云滅:“……”
他越來越沒底氣了:“怕你發現!
蕭融瞪大雙眼:“那你就在外面守著,這幾日你不會都是這么過來的吧,堂堂新皇,露宿街頭?!”
蕭融的聲音實在太震驚了,搞得屈云滅有些羞惱,他為自己辯解:“在城中我就能找地方住了!”
“……”
這話一出,雙方都感到更尷尬了,屈云滅沒料到蕭融會突然出來,這些日子他一向是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屈云滅腦筋轉動,想要讓自己脫離這么丟人的場面,還別說,真讓他想到一個。
“你怎么三更半夜就要趕路,是不是這家客棧有問題?”
蕭融把重心從左腳換到右腳,他沒有立刻回答,這讓屈云滅更加篤定心里的猜測。
若是黑店,他今晚就把它拆了。
蕭融慢吞吞道:“沒有,里面太吵了,住不下去!
屈云滅:“……”哦,猜錯了。
他說:“往東三十里就只有這么一家客棧,趁夜趕路會有危險!
蕭融瞥他:“什么東西能比你更危險?”
屈云滅:“…………”
又把重心換了一遍,蕭融道:“再說了,我又不是往東去!
屈云滅一愣,還不等他琢磨蕭融這句話什么意思,蕭融已經低下頭,踢了一腳地上的枯草,然后才嘟囔道:“外面住得不舒坦,我要回家了。”
“回……家?”
屈云滅的聲音充滿了不確定,即使蕭融說得這么明確,他還是非要再確認一遍才行。
深吸一口氣,蕭融抬起頭,一邊把氣呼出去,他一邊朝屈云滅笑了笑:“嗯,回家過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生活,悄悄回去,然后驚艷所有人!
蕭融笑著露出一口牙,他背著手,輕輕歪頭,不知道想著什么壞事,他眼里閃著狡黠的光。
屈云滅:“但是,才六天!
離三四個月還有很遠很遠。
蕭融本來踮著兩只腳,聞言,他的腳后跟一下子落在了地上,沉默片刻,他對屈云滅解釋道:“六天夠了,這六天,我把我一輩子都看到頭了。”
一個人的生活也很美好,但他不再喜歡了。
系統把他強拉到這里,經過一番糾葛,他走出了系統給他選的命運,現在,是他自己做選擇的時候了。
屈云滅還在消化當中,放蕭融走的時候,他是真做好了蕭融一輩子都不會回來的準備,結果六天蕭融就回來了,他有點難以適應。
他的眼神中有東西在翻涌,他望著蕭融的目光那么深重,換個人來早就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了,但是蕭融接住了他的眼神,他不僅接住了,還朝前又走了一步。
抿著唇,他望向屈云滅,在屈云滅的注視下,他張開自己的雙臂。
做出一個要抱抱的動作,然后不知怎么,蕭融先把自己逗笑了。
他也不管這周圍都藏著人了,徹底打開自己,他朝屈云滅朗聲道:“娶我吧,屈云滅。我太喜歡你了,也離不開你了,所以我愿意——”
他故意拉長最后一個字,然后又輕笑一聲:“給你這個機會,讓你‘娶’我。”
屈云滅看著張開雙臂的蕭融,看著他這樣豪氣萬丈地說出這兩句話,他笑了兩次,屈云滅知道這是什么笑,是蕭融感到興奮時才會克制不住地發出的笑。
屈云滅眨了一下眼睛,一滴水從他的眼睛里掉了出來,蕭融還保持著這個姿勢,神情卻變得訝然起來,他想要收回手臂,但下一秒,屈云滅已經把他撈進了自己懷里,他悶不吭聲,淚如雨下。
蕭融一開始還覺得挺好笑的,他拍拍屈云滅的肩膀,即使自己脖子都快被撅過去了,他也沒讓屈云滅換個姿勢,只是安慰他:“好啦,好啦,怎么這就哭了呢,我以后會好好對你的,不罵你了,也不給你壞臉色看,放心吧,我會努力做一個好皇后的,絕不欺負你!
但說著說著,他就發現自己也笑不出來了:“對不起啊,我任性,想法還很多,總是折磨你,我是不是沒對你說過謝謝?謝謝你愿意包容我,謝謝你愿意等我,謝謝你沒有放棄我,屈云滅,我以后不走了,你以后去哪也都把我帶上好不好,我想跟你在一起,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我已經沒法一個人待著了!
對于這些話,屈云滅的回應是把蕭融抱得更緊,入睡前蒼涼的月光,此時變成了純潔又溫馨的月光,或許這變化不是一時的,而是一世的,因為屈云滅的世界再也不會褪色了!
房頂上,屈云滅的親兵沉默地看著這一幕,作為一個直男,他還是不懂為什么男人可以喜歡男人。
而這時候,他身邊有抽噎聲傳來。
他轉過頭,看見自己同僚被感動得稀里嘩啦的。
親兵:“…………”
難道我才是不對勁的那個嗎?!
作者有話說:
第0158章 舊賬
客棧中, 伙計唉聲嘆氣地坐下去。
他們這是一家開在官道上的客棧,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店里所有吃食都靠老掌柜一家種植,或是隔一兩個月便趕著牛車去城里采購,一來一回要兩天兩夜,足可見這地方到底有多偏僻。
這么偏僻的地方,就不要指望能有多少客人了,平日在他們這處歇腳的客人,要么是走商、要么是捂得嚴嚴實實的大漢, 正經趕路的都看不到幾個;镉嬙谶@干了六年,這是頭一回看見有貴公子模樣的人進來,結果人家才住了半個晚上就跑了。
才半個晚上呀……他們這里是有多遭人嫌棄!
所以不止是蕭融覺得自己一輩子到頭了, 這個伙計也覺得自己一輩子到頭了。……
一瞬間他甚至萌生出了跳槽的想法,這邊太沒前途了, 要不然他還是去城里闖闖吧!
而就在他嚴肅地思考這個人生大事的時候,門突然被人推開, 伙計抬頭一看,發現蕭融又回來了。
伙計一愣,再是一喜,他剛要起身招呼,就見蕭融身后還牽著一個人, 后者武人裝扮,但跟他平日見到的武人完全不同,他瞥過來一眼, 伙計覺得自己天靈蓋都要被掀開了。
蕭融也沒跟這個伙計說什么, 只是從腰間摳出來一塊金子, 擱在一旁的柜臺上, 然后朝伙計笑了笑,便牽著那個男子飛快地上樓。
蕭融直奔自己的房間,那個男子也跟了進去,伙計愣愣地看著他們,不明白這是什么情況,反應過來以后,他一把抓起金子,想上樓還給蕭融,畢竟他就開了一間房,錢也給過了,沒必要再給銀錢了。更何況這還是一塊金子,足夠把他們小店包下來住兩個月了。
然而下一秒,又有動靜打斷了伙計的動作。
腳步聲從身后傳來,伙計一回頭,看見一串配著刀劍的大漢從外面走了進來,他們全都神情肅穆,進來了也不說話,只自己找地方坐下。
這一樓總共就兩張桌子,很快就坐滿了,后面再進來的人只能站著,人家也不抱怨,只是低頭沉思,仿佛剛剛發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其中坐著的某個人,眼圈通紅,時不時就吸一下鼻子,在他吸了三下以后,他旁邊的人再也受不了了,猛地抬頭,然后瞪他一眼。
挨瞪的人縮了縮脖子,隨后又不服氣地把脖子伸直了,而那個瞪人的一臉煩躁,卻仿佛顧忌著什么,沒有開口。
這位是東方進升職以后,被他舉薦上來的新親兵統領,東方將軍曾說過,做統領、要有一顆強大的心臟才行,但他怎么都沒想到,原來是在這方面強大。
跟同僚們格格不入已經夠讓他煩悶的了,偏偏這家客棧的伙計還這么沒眼力見,一直盯著他們看。
他不能掃同僚的興,難道還不能掃伙計的興嗎——
“滾!
伙計:“好嘞。”……*
之前蕭融是打算星夜兼程的,但如今他改了主意,重新回到那個房間,由于房間不大,里面也沒什么可坐的地方,于是屈云滅和蕭融一起坐在床上。
屈云滅還處在有點丟臉的狀態中,畢竟他剛才哭得還挺可憐的,他做好了心理建設,才抬起頭看向蕭融,而蕭融一直都望著他。
深夜、獨處、燭光、溫情。
一切都那么恰到好處,屈云滅心中一動,他微微張口,剛要說什么,下一秒,隔壁拉鋸一樣的呼嚕聲就響了起來。
屈云滅:“……”
片刻之后,這聲音停了,屈云滅再度張口,隔壁的鋸弓又開始作業。
蕭融憋著笑,屈云滅看他這樣子,臉色越來越黑,沉默一瞬,他干脆握拳,砰地砸了一下旁邊的墻,這客棧是木制的,屈云滅一拳頭過去,墻里的木頭瞬間開裂,泥土嘩啦嘩啦地往下掉,不過幸好,沒有塌!
隔壁的呼嚕聲戛然而止,蕭融震驚地看著裂出一條長縫的墻壁,好半天才說:“一塊碎金子還是太少了……”
合上下巴,蕭融對屈云滅怒目而視:“你看你干的好事!”
屈云滅本來有點心虛,但見蕭融為了一面墻就斥責他,他又強詞奪理起來:“我已經是天下之主,難道還賠不起一面墻嗎!”
蕭融:“呵呵,這時候想起你是天下之主了,睡在樹底下的時候你怎么不想想這個!”
突然,外面傳來老舊房門活動時發出的嘎吱聲,里面的兩人瞬間閉嘴,都看向聲音發出的方向,正是隔壁。
也是在他倆不再吵架以后,那嘎吱聲突然停了一下,三四秒之后,它又響了起來,但這回明顯變得緩慢、心虛、充滿了掩耳盜鈴的感覺。
在這長長的聲音結束以后,緊跟著就是一串逃命般的腳步聲,想來他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到這里了。
蕭融:“……”
屈云滅:“……”
一陣沉默的尷尬過后,蕭融先活躍氣氛:“看,這就是為什么皇帝不該離開皇宮,實在是容易嚇著旁人!
屈云滅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半晌,他才說道:“那是別的皇帝,我不會將自己困在皇宮!
蕭融挑眉:“你也想日后東巡西巡,南巡北巡嗎?”
屈云滅看看蕭融,然后垂眸:“不必這么鋪張浪費,帶上四五護衛,快去快回就是了。”
蕭融問:“去哪里?”
屈云滅:“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又沒有旅游的習慣,他都沒有旅游的概念,以前他能在雁門關蹲一輩子,現在他也能在陳留蹲一輩子,他這么說,只是為了蕭融做打算,畢竟這幾天的盯梢他也不是白盯的,他看到蕭融有多開心了。
蕭融離開他也能過得很快樂,這件事把屈云滅刺激得不輕,他兩夜沒睡,然后又親眼看著蕭融進了行院。
人被刺激到一定程度,心就麻木了,于是這天晚上,屈云滅反而可以睡著了。他的心態就是,都這樣了,還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睡吧,睡吧。……
蕭融被屈云滅這溫柔一擊弄得心都快化成一灘水了,抿了抿唇,他坐得離屈云滅更近了一些,仰起頭,他啄了一下屈云滅的唇瓣,屈云滅看著他,不知怎么,他有點緊張,于是他舔了一下自己的下唇。
蕭融又是一笑,他再度貼過去,由他主導,他的動作明顯比屈云滅溫柔多了,雖然有點不過癮,但是厚積薄發,沉浸的感覺也更深,而這時候,蕭融咬了他一下,屈云滅的身軀瞬間緊繃起來。
蕭融這是在報復他,報復他第一次親吻時的沒輕沒重,但他那時咬的一下,讓蕭融疼得差點把他推開,而這時候換成蕭融來,屈云滅卻是完全相反的行為,他恨不得能把蕭融揉進自己的身體里。
蕭融任他動作,完全不拒絕,同時他的手也在胡亂地動著,屈云滅一開始還沒意識到怎么回事,等他的腰帶都被解開了,他才發現自己的外衣已經被蕭融脫了下去,中衣也脫一半了。
屈云滅:“…………”
呆愣地看著自己暴露在空氣當中的腰腹,屈云滅猛地起身,一秒就把衣服穿了回去。
他還對蕭融說:“不可!”
蕭融:“???”
后者微微喘著氣,從床上坐起來,他一只手向后,撐著自己的上半身,另一只手則隨意搭在一旁:“不可?”
蕭融語調上揚,語速緩慢,他唇上的水光來源于屈云滅,他褶皺的衣衫出自屈云滅,他眼中的身影、還有放縱的對象,全是屈云滅。
屈云滅現在算是明白為何圣人如此受人追捧了,森*晚*整*理克制自身欲/望,的確值得眾人膜拜!
但屈云滅還是不打算遵從內心,他深吸一口氣,今夜,他也要做一回圣人了。
“對,不可,無媒茍合不受天地庇佑,我們不能這么做。”
蕭融:“…………”
他緩緩說道:“你以前可沒有這么正直。”
每次都想打擦邊球,一步步試探他的底線,要不是他攔著,他們都不知道無媒茍合過多少回了。
屈云滅看向他,依舊一臉正氣:“那是因為,那時候我不知道我還能成婚!
蕭融:“…………”
他怒道:“你不是同我說,你一直都想讓我和你成親嗎!”
屈云滅默了默:“自然是想的,但想完了,也就完了!
蕭融的忽冷忽熱讓他九成時間都覺得自己是白日做夢,一成時間才讓他覺得,或許他也有機會。
蕭融聽了他的回答,自己也有些啞然,剛剛情緒上頭的時候,他對屈云滅道歉了,可現在那情緒退卻了,蕭融就不太想提過去的事,以前他為兩人分道揚鑣做了好些準備,卻沒為兩人廝守一生做過什么準備,此時再回頭看,那些時光又尷尬又甜蜜,就像是留在社交軟件上的黑歷史,雖然不堪回首,但只要沒什么人發現,留給自己偶爾看看還是挺好的。
抿著唇,蕭融不情不愿地伸出腳,踹了屈云滅的屁股一下。
屈云滅:“……”
他回頭,看到蕭融不說話,只是有些埋怨地看著他。
屈云滅自己心里也亂著呢,圣人不是那么好當的,他又被蕭融折磨了太多回,他都怕自己這么一說,蕭融突然生氣地站起來對他宣布,不成婚了,他也不回去了。
因此一時之間他有點看不懂蕭融這個眼神是什么意思,琢磨了一下蕭融過去的行為,屈云滅眨眨眼,然后朝他伸出雙臂。
蕭融冷漠地看著他,但是兩秒之后,他還是爬了過來。
一番淺嘗輒止的纏綿之后,兩人躺下休息,踹了踹腳底的那些泥土渣子,蕭融蜷縮雙腿,躺在屈云滅的懷里。
他輕聲道:“我只是覺得,既然你我已經定情,也說好了要成婚,那有些事此時做和日后做都是一樣的,但既然你想一切都順順利利、按部就班,那我就聽你的。”
蕭融的頭隨屈云滅的呼吸而起伏,屈云滅沒有說話,但他將蕭融摟得更緊了一些,感受著肩上的力度,蕭融笑了笑:“我都說了,我以后會對你很好,雖然你我都是男人,但拜過天地之后,你我同真正的夫妻也沒有什么區別,我是想同你好好的過日子,至親至疏夫妻這句話,我不認同,我和你已經走過了最生疏的路,往后,你我便是最親密的,再沒有生疏二字了!
屈云滅被蕭融感動得不要不要的,他親向蕭融的發頂,沙啞著說了一聲:“好!
聽到這個充滿了感情的好字,蕭融突然從他身上爬起來,按著他的胸膛,望著他的眼睛:“那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屈云滅愣了愣,潛意識其實已經告訴他不對勁了,但他舍不得離開蕭融的視線,所以他還是義無反顧地掉坑了。
他堅定地點頭:“你說!
蕭融輕輕一笑:“以后不要再提以前了,也不要再跟我翻舊賬了,好嗎?”
蕭融說的時候,右手輕輕撫著屈云滅平坦的胸肌,他手掌游走過的地方都酥酥麻麻的,屈云滅渾身血液都朝著某個地方狂奔,本就不夠用的大腦,這回更不夠用了。
屈云滅當即一口答應:“好!”
蕭融扯扯嘴角,這時候屈云滅已經心猿意馬,他想湊過來再親一下,但蕭融絲滑地躺了下去,還卷走了一大半被子,不摸/胸了,也不貼著睡了,蕭融把自己卷嚴實了,然后對屈云滅說:“明早叫我!
接著,一,二,三,他睡著了。
屈云滅:“…………”
作者有話說:
第0159章 多少日
第二日, 蕭融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樓下的眾人正人手一個素餡燒餅, 坐在那里慢慢啃。
伙計一晚上沒敢睡,因為弄不清楚這些人到底什么來歷,他們還能輪班休息和值夜,伙計卻不行,畢竟他只有一個人,今早天還沒亮的時候,老掌柜跟他小兒子也過來了, 現在三人緊緊站在一起,就像是非洲大草原上受驚的小動物,他們擠在柜臺后面, 默默看著這群人的一舉一動。
樓上剛出現腳步聲的時候,這群一心一意吃飯的大漢瞬間全都站了起來, 以統領為首,其余人訓練有素地站成一排, 要不是桌上擺了一堆沒吃完的燒餅,老掌柜他們都要以為這群人根本沒吃過飯了!
蕭融先走下來,屈云滅在他兩步之后,只睡了半個晚上,但蕭融照舊精神飽滿, 反而是他后面的屈云滅,明明抱得美人歸了,居然還擺著個臭臉。
蕭融不管他, 只朝親兵們勾了勾唇:“你們繼續吃, 店家, 給我二人也上一份熱膳!
老掌柜和小兒子這兩天有事出去了, 不知道店里來了蕭融這位客人,他倆共同呆呆地看著他,似乎在疑惑這到底是不是真人。
屈云滅先瞪了一眼那個小兒子,后來想想,感覺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能放過一個,于是他又扭過頭瞪了一下老掌柜。
老掌柜被他嚇得一個哆嗦,蕭融見狀,他立刻扭頭,雖說沒抓到屈云滅現行,但他知道肯定是他做了什么。
連老人家你都要計較!
蕭融不悅,卻也知道要給他留面子,于是他低聲道:“去那邊坐著!
奈何客棧太小,所有人都聽到了蕭融這個呵斥的語氣,而下一秒,屈云滅還真不太情愿地轉身走了。
屈云滅來到一個親兵身邊,他盯著這個親兵,后者愣了半天,終于反應過來,一個彈射起步,同時他伸出手:“陛下請坐!”
屈云滅這才紆尊降貴地坐了下去。
然后他低下頭,拿起桌上已經涼了一半的燒餅,加入啃燒餅的大軍!
伙計已經跑著去給蕭融做飯了,現在就剩這對父子站在這,老掌柜望著蕭融和那群人的眼神越發驚疑不定。
他年紀大,懂得多,但他兒子不行,他兒子已經指著屈云滅,跟機關/槍一般的開口:“陛陛陛陛陛——”
老掌柜一把將他兒子的手打下去,他對蕭融露出一個似哭非笑的討好表情:“貴人……”
蕭融看看他倆的反應,安撫性的扯了扯嘴角,然后他又從袖子里掏出提前準備的兩個金餅放在柜臺上:“昨日不慎,砸裂了房中的墻壁,店家拿這銀錢將客棧好好修繕一番!
老掌柜把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一樣:“不用不用,不過就是一面墻,小人豈敢讓貴人賠償!”
他不是不貪財,他是怕這錢拿著燙手啊!
老掌柜伸手就要把錢還給蕭融,蕭融卻又伸出一根手指,把這兩個金餅推了回去:“我知修繕一面墻用不了這么多銀錢,但店家這客棧經營得著實不錯,店面雖小,五臟俱全,處處都干凈透亮,已是普通客棧所能做到的最好模樣了。店家與我等也算有緣,多出來的銀錢便是我贈予店家的,希望店家能用來擴大客棧,加厚墻體,畢竟你家的墻壁是真薄,隔壁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我們不過輕輕敲了敲,它就裂得像是要塌了!
老掌柜:“…………”你莫驢我。
若那人真是他現在想的那位,他就是弄個銅墻鐵壁來又有何用!
老掌柜敢怒不敢言,蕭融也不管,對內他可以說是屈云滅的責任,對外那一定是墻壁的錯!
臨走之前,蕭融又跟老掌柜強調了一遍:“店家,一定要擴大客棧,再多招幾個伙計過來,你家客棧所在的位置,可是去往青州最近路途上的必經之處,用不了多久,你家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老掌柜顫顫巍巍地拿著那兩個金餅,望著這群人,他的臉色卻從害怕慢慢變成了若有所思。
蕭融不是拿他尋開心,新朝建立以后,許多以前他提出的設想便能正式施行了,比如以海鹽供給整個天下,運鹽路線分水路和陸路,陸路自然就要走蕭融這幾日走過的地方。
既然已經決定了要回去,那蕭融的休假就結束了,他又開始干起老本行,即見縫插針地思索該如何治理這個天下!
吃過早飯,一行人踏上歸途,想到回去以后要面對一張張五味雜陳的臉,蕭融這心里就有些抗拒,他還是那個性子,不愿意和別人談感情,屈云滅花了一整年的時間、又付出了幾條命的代價,這才讓蕭融態度軟化,對于別人,就沒那么好的待遇了。
蕭融希望回去以后大家都能假裝這件事沒發生,直接跳躍到和和美美過日子的階段,但用頭發絲想也知道不可能,所以蕭融一邊緊繃著頭皮,一邊去叫身后的屈云滅:“喂。”
屈云滅本來在看路,聽到這么一個稱呼,他愣了一下,然后低頭看靠著他、姿勢歪歪扭扭的蕭融:“你叫我什么?”
蕭融眨眨眼:“什么也沒叫啊!
屈云滅:“不許這么叫我,仿佛在你這里,我只是一個隨隨便便的人!
蕭融:“……”
這男人真的越來越事多了。
“那你想讓我叫你什么,陛下?”
蕭融口齒清晰,陛下兩個字仿佛從他嘴里跳出來的,帶著一股讓人說不清的挑逗意味,他說完了,還故意歪著頭看屈云滅,后者繃著臉,對他這樣視若無睹:“喚我名字即可!
蕭融挑眉,長長的“啊”了一聲。
屈云滅從他這個語氣里嗅到了不對勁的東西,他瞬間警覺地看向蕭融,但蕭融已經坐直了,還把頭轉了過去,在屈云滅看不到的地方,蕭融抿著嘴樂,屈云滅看著他的后腦勺,心里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而這時候,蕭融又一本正經地把頭轉了回來:“好了,說正事,回去之后你打算怎么辦?”
屈云滅看他一眼,意識到他在說什么,屈云滅的神色緩和了下來:“該怎么辦便怎么辦!
蕭融看著他這云淡風輕的模樣,他忍不住提醒:“當了皇帝以后,你的事就不再是你的事了,而是天下人的事,這可能沒有你想象中的那般容易!
屈云滅瞥向蕭融,他心說,這世上難道還能有比你更難啃的骨頭?
在屈云滅心中,讓蕭融回心轉意難度排名第一,打天下排名第二。
沉默片刻,他沒有把自己的心里話說出來,而是不輕不重地反提醒蕭融:“這世上除了你,沒有什么是我懼怕的,你只要站在我身邊,不要動搖就是了。”
蕭融望著屈云滅堅毅的側顏,他的神情出現了一些細微的變化,看了許久之后,他突然伸手,摸了摸屈云滅的下頜骨,他的語氣娓娓道來:“陛下,你說這話的時候,讓我心里跳得好厲害!
屈云滅:“…………”
這是荒野之上,他們身后還跟著好幾百的電燈泡,屈云滅他本來就保守,殺了他、他都做不出和蕭融當眾親熱的事來,抱一抱已經是極限了。
屈云滅看著蕭融的眼神怪可怕的,好像想吃了他一樣,這個吃并非全都是令人遐想的吃,也有一部分是他覺得蕭融太氣人。
明知道他不會在這把他怎么樣,所以才敢這么膽大包天。
昨夜才說過的不會罵他、不會欺負他、要對他好,一晚上過去,蕭融他三條全都沒做到!
虧他還信了,蕭融說得對,他是真不長記性!
一路就在這樣微妙的打打鬧鬧中度過,他們回去用了近兩日的時間,加到一起,便是他們離開了陳留八日。高洵之主持大局,但羊藏義天天來問他陛下在哪,把高洵之煩得要死。
心里本來就不痛快,羊藏義還總礙他的眼,高洵之一氣之下把羊藏義指責了一頓,熟料羊藏義還真老實了,這人實在能屈能伸,深諳敵進我退的道理,不管以后他打算怎么做,反正現在他主動低頭,開始聽高洵之的命令了。
而心情煩躁的不止高洵之一人,剛回陳留的地法曾更煩躁。
他負責追擊南康王和黃言炅,前者見大勢已去直接逃跑,結果被自己的部下反水,砍成好幾塊以后送到地法曾面前邀功領賞;后者一直負隅頑抗,最終被地法曾生擒。
除了這兩人之外,還有一個意外之喜,清風教教主陳建成一直待在南康王身邊,地法曾把他一并抓回來了,此人離開韓清之后一日比一日心慌,周椋他是主動去找沒腦子的巨嬰,而陳建成是被韓清慢慢變成了一個巨嬰。
陳建成還不知道韓清也只是利用他,回來的一路上,陳建成都在辱罵屈云滅和鎮北軍,真把自己當成能通靈的教主,各種詛咒層出不窮,他的時間都用在詛咒屈云滅和激動地詢問韓清是否安好上面了,看在他是自己戰利品的份上,地法曾一直都沒管他,直到進了城,從來接他的張別知那里得知,蕭融走了,屈云滅也跟著走了。
地法曾:“…………”
走了?都走了?
那他找誰領軍功去啊!
沒抓到韓清已經讓地法曾很是生氣,如今又發現陳留出了變故,地法曾深知他前期能在鎮北軍立足的原因就是蕭融,在他正式帶兵離開陳留之前,他都十分需要蕭融。
結果這個時候蕭融跑了,不是,他為什么要跑?!
一巴掌拍向還在吱哇亂叫的陳建成的后腦勺,把后者拍暈死過去之后,他問張別知到底怎么回事,張別知左右看看,然后悄悄在地法曾耳邊說了一句話。
然后地法曾的臉就綠了。
果然,他這些年的觀察結果是對的。
中原人,就沒一個正常的!!!……
地法曾欣賞屈云滅,也敬重和感謝蕭融,他花了三天時間重塑對這兩人的印象,最后悲慘地得出一個結論,不是那兩人藏得太深,是他壓根沒往那方面想過,真的想了就會發現,這兩人好像根本沒想過要藏。
至此,鎮北軍第一梯隊的絕大多數人都知道了他倆的關系,不管心里怎么想,他們都在努力接受這件事,所以蕭融擔心的問題根本就不存在,至少與他有舊的這些人,都不會阻攔他。
正月十八,屈云滅和蕭融回來了,在一片愁云慘淡當中,蕭融重新回到了大家的視線中,不出意外,他又收獲了好幾個抱抱,以及一些淚水。
裝什么都沒發生是不可能的,但確實沒幾個人會提起讓蕭融難堪的事來,大家的宗旨就是一句話,回來就好。
虞紹燮神情復雜地看著他們,在其余人都寒暄完了以后,他便提出想跟蕭融單獨說說話,高洵之見狀,也帶走了屈云滅,省得他去打擾他們。
關上門,遠離了外面的熱鬧,虞紹燮看向蕭融,欲言又止道:“你和陛下……”
蕭融抿了抿唇:“我想同他過一輩子!
虞紹燮:“……”
就算他聽到了屋頂上那些話,也見到了屈云滅為蕭融放下一切的模樣,他這心里還是不踏實:“你知道一輩子有多長嗎?融兒,伴君如伴虎啊,前朝賀夔不就是個極好的例子!”
蕭融默了默,然后抬起眼睛:“就算你說得對,我這一輩子又該如何過。只要我還在喘氣,我便是與風險為伍,走在路上可能被快馬撞死,站在墻邊可能被危墻砸死,即使永遠不出門,說不得哪天我就睜不開眼了,虞兄,我已經懼怕了風險很多年,如今我不想再讓這種恐懼控制我了,這世上承擔風險的人不止我,我也不該讓這些尚未發生的風險,奪走我接下來每一日的快活!
虞紹燮眉頭緊皺:“可是,一想到你以后可能會反受其傷,我——”
蕭融笑了一下:“要真到了那一日,我也不是吃素的,而且虞兄你會幫我對不對?咱們一起把屈云滅拉下馬,奪了這天下!
蕭融不過是開玩笑,但虞紹燮聽完了,他認真地點了點頭:“不錯,到時候把宋鑠也叫過來,他與你是好友,而且他心狠,屆時承兒應當也成氣候了,咱們里應外合,便無人能敵。”
蕭融:“……”
雖然感覺自己不至于和屈云滅走到那一步,但虞紹燮的認真影響到了蕭融,想了想,蕭融還是覺得有備無患比較好,屈云滅膽敢背叛他……那他就親手囚禁屈云滅,日日折磨他,直到他死、或者是自己死的那一天!
屈云滅是那種,若蕭融棄他而去、轉投別人懷抱,他會憤怒到砍了所有人,都不會動蕭融一根汗毛的人,他可以原諒蕭融無數次,直到死;但蕭融跟他完全相反,他是那種經歷一次背叛就徹底決裂的人,而且由于他付出了這么多,他一定要讓屈云滅千倍百倍地償還才行,哪怕對屈云滅的折磨就是對他自己的折磨,他也不在乎,他要跟他一起下地獄。
屈云滅大約不知道蕭融這一面,畢竟他也沒有機會表現,蕭融在乎的人太少了,目前也就一個他能激發出蕭融這種特征來。不過,想來就是屈云滅知道了也沒關系,說不定他還會偷著樂。
畢竟愛他到恨不得折磨死他的蕭融……嗯……好帶感。
在旁人都不知道的時候,蕭融和虞紹燮你一言我一句的,商量好了單方面的婚前協議,再看屈云滅那邊在說什么。
屈云滅:“先生,我做到了。阿融他答應與我成婚了!
高洵之震驚:“當真?”
屈云滅:“自然!
高洵之:“恭喜陛下得償所愿!
屈云滅:“多謝,那成婚一事就交給先生來辦了,十日夠嗎?”
高洵之:“…………”
你小子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多少日?!
作者有話說:
第0160章 反對
高洵之笑容凝固地望著屈云滅, 屈云滅神情無辜地望著高洵之。
片刻之后,高洵之的嘴角總算是動了動, 就是看著有點僵硬:“陛下是在同我開玩笑嗎?”
屈云滅品了品高洵之的語氣,不怎么確定地得出一個結論:“先生是說,十日不夠?”
高洵之一個暴起,當場送屈云滅下去見他爹娘的心都有了:“十日連三書六禮的第一步都走不完!繡娘們為了給你繡龍袍,手指頭都要戳成蘿卜頭了,沒人給你繡婚服,難不成你還想穿著鎧甲同阿融成婚?!”
除了婚服, 還有皇宮尚未建造完畢的問題,可惡的屈云滅,堂堂帝后大婚, 他居然想辦得如此磕磣!
高洵之真的要氣炸了,在屈云滅有點愣的目光中, 他繼續指著屈云滅的鼻子罵他:“你如今已經二十有五了,為何還是這么不省事!男后本就是千百年來從未有過的奇事, 阿融他但凡有一點錯處,都要被人揪住反復批判,你倒好,連合婚大典都敢如此敷衍,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怠慢阿融一般。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何如此著急?哼, 我紅袖添香的時候,你兄長都還未出世呢!”
屈云滅:“…………”
瞅著眼前這個胡子都花白、臉上褶子比千層餅還多的小老頭,屈云滅實在想象不出來他風流倜儻的模樣, 默了默, 他感覺高洵之說得有道理, 于是虛心求問:“那依先生的意思, 我何時才能成婚?”
高洵之:“……”
到底是自己養大的孩子,雖說他猴急了點,但高洵之也不想讓他等太久,畢竟蕭融的性格他也有些了解,拖久了,還真不知道會不會出什么變數。
斟酌一番之后,高洵之給了一個他覺得可以的時間:“最少半年。”
然而屈云滅瞬間睜大眼睛,一口便否定道:“不行!半年太長了,至多一月。”
高洵之怒道:“你以為這是買菜,還能討價還價的?!哪怕一切簡而又簡,也不可能在一月內就完成所有準備!”
說完了,看著屈云滅那又開始犯倔的神情,高洵之想打他,但張口之后還是妥協了一點:“那就三個月,不能再少了。”
屈云滅瞅瞅他,自己也退了一步:“二十日!
高洵之:“…………”
誰教你這么砍價的?!
眼看著高洵之要被氣出腦溢血了,屈云滅垂下眼來,開始打溫情攻勢:“先生,若可以的話,我也想花上三年五載的時日來籌備這場婚事,除了阿融,我此生不會再要其他人,所以先生你應該懂,比起草率的合婚大典,我更怕某日一醒來,阿融改主意了,又不要我了!
高洵之:“……”他也擔心。
但他肯定不能這么說,他安慰屈云滅道:“可是他跟你一起回來了,阿融好面子,他不會做反復無信的事。”
屈云滅點點頭:“我知道,但我還是擔心。”
高洵之陷入沉默,過了好一會兒他又說:“那你應當也知道,即使成婚了,將你二人的關系昭告天下,他若想走,你也依然留不住他!
一紙婚契,束縛不了自由且爛漫的靈魂。
屈云滅又點點頭,但之后,他還笑了笑。
高洵之一臉詭異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么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而屈云滅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先生,我既擔心,卻又不是無比擔心。我與阿融初相識的時候,他教過我四個字、人心難測,他讓我不要輕信他人,彼時我沒有多想,后來我才發現,他不僅是想要教會我,也是一直在告誡他自己。我因愛生怖之時,他也逃不過這樣的牢籠,只是我與他之間,我訴說得更多,我將心中想法與傷痕都攤開來給他看,這是我的攻勢,而他背過身去不讓我看到他的神情,這是他的守勢。先生,我現在有一種不自量力的感覺,或許阿融他也在擔心,甚至比我擔心得更深、更久!
高洵之啞口無言,做夢也沒想過屈云滅還能說出這么一番話來,雖說他才是年紀更大、閱歷更深的那個人,但在感情一事上,或許他比不過屈云滅。
這小子,已經被蕭融練出來了!
高洵之不想承認自己被打動了,便只冷著臉說:“別人家的夫妻是舉案齊眉、琴瑟和鳴,而你們兩個是互相折磨、糾葛至終!
屈云滅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咧開嘴:“嘿嘿!
高洵之:“…………”
高洵之也沒心力跟他折騰了,坐回去,他搖搖頭:“婚期一事可以再定,畢竟跟活人的那張嘴比起來,規矩也算不得什么,你可想好了要如何令百官答允這件事了?”
高洵之只提百官,不提百姓,因為百姓又進不了朝堂,而且百姓只會把這事當個樂子,再震驚、再呼天搶地,到了該吃飯的時候,他們還是一口飯都不會少吃。說到底,皇帝娶誰關他們何事啊,他們更想知道今年要交多少糧上去。
天人合一的思想確實有些麻煩,不過托多年亂世的福,每個皇帝上位的時候都會宣傳一番天命,結果每個皇帝都把天下搞得烏煙瘴氣,如今是皇帝公信力最差的時候,人們已經不至于什么鍋都往皇帝頭上甩了。
所以百姓不重要,難搞的就是這些文武官員,準確的說還是這些文官,尤其是從南雍過來的文官。
別看他們一個個私底下玩得花,批判皇帝的時候可正人君子了,但誰不知道世上男寵十有八九都被養在金陵。
高洵之正在心里琢磨這事究竟該怎么辦,他雖然問了屈云滅,但他從沒指望過讓屈云滅來對付這些老家伙。
然而屈云滅聽了高洵之的話,微微一笑道:“阿融也問過我這件事,我已經想好該怎么辦了。”
說到這,他頓了頓:“我這就去辦。”
他說完就走,高洵之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
再次確認,屈云滅是真著急啊。
蕭融到底做什么了,怎么就讓他連這一兩天的工夫都等不了了?
高洵之表示費解,搖搖頭,他趕緊追了上去。*
申時三刻,本該是家家戶戶吃晚飯的時間,結果消失多日的未來陛下一封口諭就把這些拿著筷子的官員叫到了王府最大的議事廳當中。
這議事廳本來能容納三十來人,如今已經不夠用了,實在沒辦法,高洵之把所有椅子都撤了,議事的時候,大家就站著議事!
也不是所有人都站著,前面有四把椅子,是虞紹燮提出的,要照顧高洵之這種年紀大的官員,羊藏義比高洵之還老,也撈了一把坐坐,另外兩把中,一把屬于佛子,畢竟他的身份地位都獨樹一幟,沒人對他坐著有什么意見。
第四把暫時是虞紹燮自己坐的,宋鑠還跟他搶了兩回,但是沒搶過。
今日蕭融跟虞紹燮一起走進來,彌景本來待在左邊第一的位置上,一看見蕭融,他便起身,挪到了第二把椅子的位置上。
虞紹燮也推了蕭融一把,讓他去坐那個位置。
蕭融回頭,朝虞紹燮眨眨眼,沒有跟他客氣,反正等皇宮建造完畢,紫宸殿也都收拾好了,如今的座次還是要重新排一遍的。
屈云滅出現了,而這位幾乎毫無存在感的蕭司徒也出現了,許多人都摸不清這個蕭司徒地位到底怎么樣,說他重要吧,建國之初他居然什么都不參與,說他不重要吧,可他每回都能排第一。
宋鑠一進來,就聽到這些人討論蕭融的名字,宋鑠今日去皇宮那邊監工了,一整天都沒回這邊來,剛踏進王府的門檻,他就聽到蕭融回來了的消息,但還沒等他去找蕭融撒嬌跺腳,陛下召集的命令又過來了。
他連這群人說小話都顧不上了,望著蕭融,他激動地快步走過去,但就在他即將能碰到蕭融的時候,虞紹燮一把拽住他,把他拽地原地起舞,眼前一花,轉了半圈之后,他就發現自己已經乖乖站在虞紹燮右手邊了。
宋鑠:“…………”
他震驚地看向虞紹燮,虞紹燮平靜地看他一眼,不想跟他解釋。
他們虞家可是武將世家,就算他從文了,也不代表他一點功夫都不會。
嗯,但實際上的原因是宋鑠太弱雞,整個王府,他大約只打得過陳氏。……
宋鑠張口,剛要跟虞紹燮理論幾句,屈云滅卻已經出來了,照舊還是那一套,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這回蕭融還是沒起來,不過蕭融撐著自己的頭,態度閑適,一看就是故意這么做的。
他抬起眼皮,和屈云滅有短暫的眼神交流,也不知道他們兩個到底交流了什么,反正一秒之后,他們便錯開了,蕭融垂眸看自己腰間的新玉佩,屈云滅則負責往整個議事廳丟炸/彈。
“我欲成婚,具體事宜由高丞相負責!
此話一出,滿廳震驚,因為人人都知道,屈云滅光棍一條,他連個侍女都沒有,搞得別人就是培養細作,也只能培養男子。……
瞬間竊竊私語聲就響了起來,大家驚疑不定地交換著情報,然后發現彼此都沒什么頭緒,相比之下,還是前面比較安靜,連羊藏義都淡定地坐著,似乎根本不受影響。
也不能這么說,羊藏義他是穩如老狗,可有的人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宋鑠瞪大眼睛,也不記仇了,他拉著虞紹燮的袖子,一個勁跟他打聽:“成婚?!和誰,哪個世家女,我以為陛下是去追蕭融了,難不成他根本沒去,那蕭融是怎么回來的,他該不會一個人回來的吧?!你怎么不說話,你為什么一點都不驚訝?”
虞紹燮:“……”
他一臉麻木地問:“沒人告訴你蕭融離開陳留前一晚的事嗎?”
宋鑠一愣:“。窟@兩件事有什么干系,簡嶠同我說了啊,就是蕭融想走,陛下不讓,還說什么你心里沒有我之……類……”
單獨這么一句話,以宋鑠這個腦回路還是想不通真相,畢竟他和蕭融關系也很好,有時候他也會說類似的話逗弄蕭融,雖然結局一般都是他被蕭融打了一頓。
但結合了屈云滅今日的言語,還有虞紹燮的反應,宋鑠腦子里的那根弦終于是搭上了!娌蝗菀装
虞紹燮看著宋鑠被打擊傻了的模樣,他拍拍宋鑠的肩,轉身繼續看向上面。
討論不出個所以然,自然就會有人問屈云滅細節,此時他們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還覺得這事挺好的,畢竟男人娶妻都是有一有二就有三,娶了皇后,他們也能順勢把自家的女孩送進宮里當妃子了。
甚至有人野心更大,他試探地問屈云滅是娶皇后還是娶后妃,希望屈云滅能猶豫一下,把那個不知名的女人降為后妃。
而屈云滅的反應是瞪了那人一眼,他覺得這人腦子有問題,都說了成婚成婚,納妾能叫成婚嗎?
本來屈云滅還記不住他,這回他徹底忘不了這個人了,別人當什么官他都不管,但這個人,他要把他發配到契丹去。…………
挨了屈云滅一個眼刀不說,后背還突然陰風陣陣起來,這人低下頭,再也不說話了。
有人趟過雷,其余人就知道屈云滅是認真的,或者說他正在興頭上,他們就知道該怎么做了,不能掃屈云滅的興,反正這是建國之初,皇后不一定需要出身什么世家大族,甚至來個平民皇后更好,這樣他們日后才能拿捏“她”。
一瞬間,他們都想好該怎么利用這個還沒露臉的皇后了,先反對,然后再不情愿地退讓,既讓皇后知道她不配,日后朝中有什么問題,他們還能說這樣一個借口:當初立后之時,臣等已是退讓了許多,此事陛下應巴拉巴拉……
想想就很興奮啊,誰讓屈云滅是個沒弱點的皇帝呢,他們拿捏不了他本人,自然就只能從他身邊人入手,奈何屈家人死光了,而布特烏族是個很敏感的話題,一個拿捏不好就容易結仇,這突然冒出來的皇后就像是天上掉的餡餅,不利用是傻子!
蕭融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些人的面皮抖來抖去,雖然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
他的姿勢越發懶散,興致也越來越高,有人看見他這個模樣,頓時嫌棄地撇開眼睛。
生了一副好皮囊又有何用,內里就是個溜須拍馬的草包。
他也沒見過蕭融開口,但他已經認定了,蕭融這官職是靠著拍馬屁得來的!
這時候,有人問屈云滅皇后究竟是何人,出自什么家庭,這人也趕緊豎起耳朵,雖然他家里沒有女孩能送進宮,但他也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天仙能入屈云滅的眼。
然后屈云滅就說了一個大家都聽過的名字出來:“蕭家長子,蕭融。”轟!——一朵無形的蘑菇云在議事廳當中升騰,跟這個消息比起來,原子/彈什么的,還是弱了一些!
整整十秒,無人開口,他們呆呆地看向蕭融,而后者抿了抿唇,思量片刻,還是給了他們一個反應。
蕭融探出半個身子來,讓所有人都看得到他,然后對著大家燦爛一笑。
眾人:“…………”
蕭融這一笑仿佛打開了什么開關,瞬間他們就激動起來,七嘴八舌地要屈云滅收回成命,一個跪下去,其他人立刻跟著跪下去,他們以頭搶地,不知道的還以為屈云滅要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了。
屈云滅也不天真,他知道自己注定會遭到反對,但他沒想到親眼看著這一幕會如此刺眼,那么多人、幾乎是除了高洵之等人以外的所有人,都在阻止他和蕭融在一起,在他們眼中蕭融仿佛是什么瘟神,若他們沾上一點邊,那整個天下都要完了。
想象和現實中的差距過大,屈云滅盯著地上的一個個腦袋,氣得雙拳發抖。
他們懂什么,他們憑什么。
他們有什么資格——這樣詆毀他的阿融。。
屈云滅驟然起身,朝著地上的人怒吼:“誰再哭喪,我就讓誰家里多一樁白事!”
地上的哭聲是頓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響起,屈云滅今時不同往日,大家也變得有恃無恐了,反正所有人都在哭,他們不信屈云滅能把所有人都殺了。
蕭融:“……”
你們可太不了解屈云滅了。
把他逼急了,他是真能一殺一大片。
屈云滅本就氣瘋了頭,這些人居然還敢挑釁他,他當時就要走下來,隨機抓一個倒霉蛋殺雞儆猴,剛剛那個問他是不是娶皇后的人就不錯。
而在他走出兩步以后,蕭融突然坐直了身子,慢吞吞地問了那些人一句:“你們是不想讓我當皇后,還是不想讓我二人成婚?”
眾人:有區別嗎?不都是一個意思!
這群人沒明白蕭融為什么問這個,屈云滅看向蕭融,卻是立刻就明白過來。
他唇角一勾,那股想殺人的勁兒立刻就沒了:“是也,我與蕭融情比金堅,哪怕今日你們全都撞柱而死,我也必定要和蕭融成婚,但既然諸位如此反對我立蕭融為皇后,那此事也不是無法商量!
微微一頓,屈云滅也朝那些不明就里的人笑了一下:“蕭融不做皇后,我來做皇后,左右這天下是我二人一起打下來的,那就依你們的意思,蕭融為帝我為后,如何?”轟!——第二顆原子/彈也落下來了。
人們都傻了,哪個皇帝會說這種話的,這是皇位,不是攤子上的大白菜!真是……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而就在這群人風中凌亂的時候,他們聽到了一個極為恐怖的聲音。
蕭融輕笑一聲,說道:“我看可以!
眾人:“…………”
這事你也敢答應??!
但他們連指責蕭融大逆不道都不敢,因為蕭融雖然是調笑著的,可他眼神里一點笑意都沒有,這種事過于匪夷所思,一般人連說的膽子都沒有,更遑論做,然而這倆人不按套路出牌,他們真的無法確定,這倆人到底是不是認真的。
跟立一個男后比起來,似乎還是突然換一個皇帝事情更大……
屈云滅望著這一張張呆滯的臉,他也聰明了一回,見這群人都反應不過來了,他就當是無人反對,扔下一句那便這么辦,他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絕不給別人再勸他的機會。
見狀,蕭融也站起身,朝著那個方向走去,只是走之前,他先故意往屈云滅坐的位子那邊挪了幾步,伸出手,他撫摸著這個椅子,手指在上面流連忘返,看得底下那群人毛骨悚然。
突然,他轉過頭,朝著這群人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這最后一根稻草,成功壓死了一大片人。
有人驚恐地看著他,心里哆哆嗦嗦地想著。
妖后,禍國妖后!雁朝還沒開始呢,這眼看著就要亡了!
顯然屈云滅已經被他迷得失去理智了,當皇后就當皇后吧,總比讓他奪了皇位強!
蕭融已經翩然離去,看看,人的印象就是改變得這么快,本來人們只是覺得他長得美,如今人們覺得他每個動作都妖里妖氣的。……
妖里妖氣的蕭融憋著笑走出甬道,前面屈云滅正在等著他。
看一眼蕭融的表情,屈云滅又開始生氣:“他們如此對你,你還笑得出來!”
說到這,他壓低自己的聲音,試圖讓蕭融跟自己一個想法:“單單威脅是不管用的,依我看,就該找個合適的人殺了,讓他們知道我的決心,這樣他們才會怕我,也才會敬你!
蕭融:“……”
收回臉上的笑,蕭融朝屈云滅翻了個白眼:“就知道喊打喊殺,反對也不過是一時的,既然已經把他們嚇住了,又何必再走到那一步,好啦,我都不在意了,你也不要在意了。”
屈云滅運了運氣,最終還是聽了蕭融的,兩人一起往回走,期間,屈云滅瞥了一眼蕭融:“這還是你第一次同我站在一起,以前你都是幫著他們說話!
蕭融:“……”
只要是關于他的事,屈云滅真的什么都記得。
默了默,蕭融承認下來:“與天下大事有關,我自然是要站在天下那一邊,但若只與你有關,那我必然要站在你這邊,我說的對嗎,我的未來良人?”
說著說著,蕭融就輕輕靠在屈云滅身邊,跟他十指交握起來,他挑著眼尾,眼中閃著狡黠的光,這就跟在馬上的時候一樣,蕭融現在知道屈云滅有這個婚前堅持了,他就開始放飛自我了,反正大婚要很久才能定下來,不管這時候的他做什么,屈云滅都報復不了他。
感覺到自己的掌心被蕭融用指甲輕輕撓了撓,屈云滅抿著唇,最后竟也露出一個笑來:“對,非常對。”他想好了。
什么一月三月、十日二十日,都不用了,他要登基大典和合婚大典一起辦。
要是有人反對……呵,在蕭融出現之前,他屈云滅什么時候聽過別人的反對。
嗯,就這么辦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