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1章 必需品
在對待疑似已經離開建寧的黃言炅這件事上, 屈云滅和蕭融的態度十分一致。
那就是不要被他迷惑了目光,別管他, 先一心對付南雍。
蕭融的想法是釜底抽薪,一步到位,直接截斷韓清的期待;而屈云滅的想法是,先打近的,再打遠的。……
不管腦回路有沒有對上,反正最終他們殊途同歸了。
又商量了一會兒,大家各自散去, 其他人慢慢地都走了,就剩下屈云滅和蕭融待在這。
原本蕭融是板正的坐在椅子上,等到最后一個宋鑠也慢吞吞地邁出了門檻, 蕭融便一下子往后面窩去,他倚著椅背, 兩只手放在胸前,他無意識地掐揉著自己的指節, 眉頭也漸漸地皺了起來。
他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這么淡定,畢竟未知才是最恐怖的,瘟疫都能變成手段之一,還有什么是韓清做不出來的。
但系統沒有給過他警告。
不管是瘟疫,還是韓清把目標瞄準了黃言炅, 還是南雍越來越亂,系統就跟死了一樣,完全沒有反應。
也就是說這些事在世界的進程當中不過算是小事, 屈云滅他能解決, 或許他都不用解決, 因為秋后的螞蚱再怎么蹦跶, 也活不到天冷的時候。
那他又為什么這么心亂如麻呢?
因為系統判定的小事,對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人來說卻是一場滅頂之災,此時的破壞都需要未來的他們來修繕,有些事即使影響不了誰問鼎中原,卻能在其他角度深遠地影響人們幾百年。
勝算不大的人選擇孤注一擲,而勝算最大的人已經把這個天下當做囊中之物,那蕭融自然會比那些人擔心得更多。
他想得有些認真,因此也就沒發現自己面前站了一個人,直到一根手指朝他伸過來,像是逗弄小寵物般的、在他掐紅的那根手指上撓了撓。
蕭融:“……”
他抬起頭,議事廳里如今只剩他們倆,從這個角度看屈云滅,他感覺屈云滅像個巨人。
而巨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開口第一句便是:“怎么每回提到那個姓韓的士人你都如此心神不寧,你以前是不是認識他?”
蕭融:“……”
見蕭融不回答他,屈云滅的眼神還真的多了幾分懷疑:“我突然想起,幾個月之前你問過我,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韓良如的人,這韓良如莫非就是韓清,你不是說他會改名嗎?這么說你們真的相識,哈,難怪你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原來是舊識。”
蕭融:“…………”
他拍開還懟著自己的那根手指,本來不想搭理屈云滅,但要是不搭理他,蕭融自己也來氣。
于是他只能沒好氣地回答:“我要是與他相識,何必還讓你去問慕容岦韓清什么模樣!
蕭融力道不大,但把屈云滅拍得心都酥麻了一下,他發現自己特別喜歡蕭融這個目無尊卑的樣子,仿佛他永遠都壓制不了蕭融一般,這讓他有種怪異的沖動,想要立刻翻盤。
翻盤的方法也很簡單,把他扛起來,他立刻就乖了。
屈云滅捻了捻自己的指腹,好半天都沒反應,蕭融又說了一句話,他都沒聽見,等他轉過頭的時候,他還迷茫地問蕭融:“你說什么?”
蕭融:“……我說,你不必再幻想我與韓清會有什么瓜葛,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給這種濫殺無辜、視人命如草芥的人一個好臉色!
蕭融說這話的時候還是氣鼓鼓的,等到說完,他突然感覺空氣都不再流淌了,心里一個咯噔,他連忙看向屈云滅。
果不其然,屈云滅又開始代號入座了。
他抿著唇,一副了然的模樣:“你說你不介意,但你其實還是介意的,對嗎?”
蕭融:“……”
他突然有種想要仰天呻/吟的沖動,關于這個問題,他都不知道解釋過多少遍了,怎么屈云滅就是不信啊。
用掌根撐著自己的頭,蕭融先是心累地嘆了口氣,然后才猛地把腦袋支起來。
“濫殺無辜,重點是濫殺無辜!你、沒錯,你殺過的人也很多,但你沒有屠戮過平民,也沒有砍殺過與你無冤無仇的人,對不對?”
屈云滅的下頜骨動了動,他說道:“暫且沒有,但在梓潼的時候……”
蕭融服氣了,他在給屈云滅遞臺階,而屈云滅咔嚓兩下就把臺階給拆了。
在梓潼時屈云滅為了逼申養銳等人就范,說了一些很恐怖的話,回來以后,他們兩個幾乎不會談這件事,蕭融是不敢提,屈云滅是覺得沒有再提的必要了。
但既然今日又說起來了,蕭融垂下眼睛,低聲說了一句:“人之常情而已!
屈云滅看向他,蕭融緩緩地呼吸了一遍,再抬眼的時候,他的眼神十分清明:“任何人到了那種地步,都會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來!
屈云滅眨了眨眼睛,然后坐到了蕭融身旁,蕭融適時的轉過頭去,他聽到屈云滅問自己:“那你也會這么做嗎?”
為了我,你會嗎?
蕭融一愣,他有些想要躲開屈云滅的目光,但鬼使神差的,他還是沒躲,于是他就這么直視著他,回答了兩個字:“不會!
嗯,這也是屈云滅猜測的答案。
畢竟蕭融是個理智的人,還是個很在乎人命的人,他當然不會這么干,而且不這么干才是正確的選擇,這些道理屈云滅都懂。
但他還是感覺心冷了一點。
他為蕭融可以拋棄一切,墮入地獄也在所不惜,但蕭融永遠都不可能為他做到這個地步,他并非要求蕭融為他去殺人,只是從蕭融如此篤定地告訴他不會這兩個字時,他意識到蕭融“不會”的地方,還有很多很多。
這回先移開目光的人變成了屈云滅,他耷拉著眼皮,難以讓人看清他在想什么。
蕭融沉默片刻,突然又說道:“屈云滅,我和你不一樣!
屈云滅聽著,根本沒動。
蕭融:“……你見慣了生死,從小就在軍營里長大,你爹娘早早地便離世了,我猜你從會說話的時候起,周圍的人就在告訴你何為生離死別。但我沒有這種經歷,我……我離家很早,親緣淡薄,我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長大,若有人在我面前拔出刀來,我會覺得他是要雜耍,而不是想取我的命,你或許覺得這是仙境才能有的日子,但它其實也沒那么好!
屈云滅把頭轉回來了。
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蕭融便斷斷續續、真真假假的繼續說:“一輩子不知何為生死的話,那第一次知道的時候,便是一場毀天滅地般的災難,尤其是……橫死,你知道嗎?橫死,并非是你所熟悉的被匪盜殺了,或是投軍以后在戰場上丟了命,而是因為一點點、特別無趣、特別匪夷所思的小事,一條性命就這么沒了,往后的日子你就會一直想、一直思考,為什么人會這么容易死,為什么上天讓他出生、讓他長大、讓他熱忱,卻又不讓他活下去呢。從那以后,眼前的一切好像都不一樣了,看著旭日初升,我會想他再也看不到天亮以后的樣子了,聽著蟬鳴鳥叫,我會想這世界真殘忍、都沒有讓他邁進這個夏天。”
屈云滅神情微怔,而蕭融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憶,他忍不住皺了皺眉,但在停頓片刻以后,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若再不幸一些,這件事發生在你初初踏入這個世界,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間的時候,那它就會徹底地改變你,你會變得執拗,因為你已經知道死掉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你會付出所有精力去規避它,你也會變得仁慈一些,因為你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到其他人身上。所以——”
他歪著腦袋看向屈云滅,對他輕輕笑了一下:“所以我不會為你濫殺無辜,我也拒絕去想若是你出了事,生死不知,我會去做什么,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去假設!
年紀小的時候,不懂愛恨情仇、甚至也不懂喜怒哀樂,身體為了好好長大,讓他的注意力全都留在吃喝玩樂和應付老師家長上面,什么都不懂尚且把他變成了這個樣子,那要是什么都懂了,又會把他變成什么樣呢?
蕭融的嘴角翹了一下,然后就飛快地自動撫平了,屈云滅看著他發紅的眼尾,突然傾過身子。
蕭融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緊接著,他的眼皮上就傳來了溫熱的觸碰感。
等到屈云滅離開兩秒以后,蕭融才慢慢睜開了眼,他咬了咬口腔里面的軟肉,然后說道:“你別誤會。”
說完這幾個字以后,他像是要做心理準備一般,隔了一會兒才終于悄悄抬眼:“我并非是說,我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或許對別人來說是更好,但對你不是,我的變化、我如今的性格,只會給你帶來許許多多的麻煩。”
領悟了生命的可貴,能讓蕭融善待這世上的所有人,偏偏就只有屈云滅一個這么倒霉,得到的只能是他的冷言冷語,因為蕭融領悟到的不止是生命的可貴,還有一段關系戛然而止之后帶來的空洞和打擊。
聽到蕭融說懸賞的時候,這么明顯的邏輯鏈,屈云滅弄不明白什么意思,但蕭融此時說得這么模糊,屈云滅他居然聽懂了。
而且聽懂之后,他還笑了。
蕭融擰眉看著他,屈云滅這才收起臉上的表情,他沒有跟蕭融說什么他不介意、他不怕麻煩這種話,因為他知道蕭融根本就不信,蕭融這人確實是吃一塹就長一智,從鮮卑之后,蕭融再也不問他能不能做成一件事了,而哪怕他親口保證了,蕭融也笑著點頭夸他了,其實他還是不信!恍啪筒恍虐,反正蕭融防備他都是明著來的,整日說什么要提防他以后挪用公款、擅自行動,為此蕭融還跟他講了一下他想要推行的新官制,但聽到二品的時候,屈云滅就開始走神了。
以前屈云滅覺得他必須贏回蕭融的信任,他必須要讓蕭融相信自己,但后來他才發現,在他需要蕭融為自己做到的那一長串清單里,信任恐怕是排在最底層的。
信任并非是他們之間的必需品,別說是夫妻之間,就是君臣之間也沒有他們這樣的,沒辦法,誰讓他們兩個都是奇葩呢。
不管明天的屈森*晚*整*理云滅會不會又有什么不滿足的地方,至少今日的他感到心滿意足了,他沒有問,蕭融卻主動講了,這種感覺就像天上掉餡餅,而且這餡餅是金子做的。
屈云滅感到十分的愉悅,他已經沒有什么想知道的了。
哦,等一下,還有一件事他要問一問。
“阿融。”蕭融抬頭。
屈云滅問他:“你說的這人跟你是什么關系?”
蕭融:“……同窗!
屈云滅一臉沉重地點點頭。
嗯,這回他是真的沒有事情想知道了。
作者有話說:
沒補更了,今天又加班,到家又很晚但明天是周末,我一定能補上(確信)
第0142章 煩死了
蕭融回到自己的房間。
如今還沒到大寒, 所以天氣還是一如既往地冷,進屋第一件事, 蕭融先把外衣脫下來,快步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上一杯熱茶,蕭融咕嘟咕嘟喝了兩口,感覺渾身都變得熱乎乎起來。
身體舒服了,蕭融就勢坐下去,余光往后一瞟, 他不禁沉默了幾分。
“……你怎么還不走?”
屈云滅眨眨眼,就當自己沒聽到他這個嫌棄的語氣,他坐到蕭融對面, 誠懇地對他說:“你今日心情不好,我怕我走了, 你就又要哭了。”
蕭融:“…………”
他惱羞成怒道:“我才不會哭!”
屈云滅敷衍地點點頭,意思是, 你說不會就不會吧。
蕭融磨了磨牙,卻發現自己也不能拿他怎么樣,僵持片刻,他后退一步,說起了另一件事:“你之前提起了虞紹承, 如今年關將至,盛樂也安定了下來,不如就把他叫回來吧, 你之前緊急召回簡嶠等人, 為的不就是整合力量, 全軍出擊嗎?”
屈云滅嗯了一聲:“彼時的確如此, 你說新刺史需要幫手,我就讓他留下了,但此時你又讓我把他叫回來,恐怕你心里想的不是全軍出擊,而是叫他回來過年吧?”
被他說中了,蕭融也十分坦然:“他已經在外奔波了這么久,不好讓他連除夕都不能歸家啊!
屈云滅看看他,卻還是沒有松口:“軍令在身,幾年不歸家都是常事!
蕭融有些疑惑:“盛樂那邊當真離不開虞紹承?”
屈云滅:“離得開!
蕭融:“……”
那你說個錘子啊!
大概是蕭融的表情太明顯了,屈云滅正色道:“我是不想讓他懈怠下來,在所有將領當中,他是最年輕的那個,年輕人不夠穩重,一旦從苦寒之地回到溫暖的家鄉,再想讓他把那口氣提起來就不容易了。待過完這個年,我打算重整軍中,將四軍與中軍全部重排,屆時我會帶著大軍跨過淮水,劍指金陵,而虞紹承應當在我的安排下帶領左軍,前去抓捕黃言炅、以及清風教的殘余。”
蕭融愣了愣:“你要把左軍正式交給虞紹承?你要讓他當左將軍?”
屈云滅點點頭。
蕭融眼睛微微睜大,心里還叫了一聲,媽呀。
這下虞紹承是真風光了啊,獨領左軍!攻打鮮卑以后鎮北軍人數驟減了好幾萬,原百福的背叛又引得許多人成了叛軍,就算再回到鎮北軍的隊伍里,他們也都成了最底層,干的全是臟活累活,以后上戰場也輪不到他們了。
因此公孫元一直都在按照屈云滅的命令招收新兵,涌進的那些流民們,愿意做工的都跑去報名做工了,不愿意做工,天天只想著偷雞摸狗、或是混白飯的人,就被公孫元強行拉走當了壯丁。
非常時候,非常行事,總之在種種努力之下,鎮北軍的人數又猛地增加了一大截,能分到虞紹承手中的人,估計比過去原百福手里的還要多。
想著這個,蕭融都忍不住地替虞紹承激動一下,但激動完了,他還是拍拍屈云滅的胳膊:“大王慧眼識英雄,這自然是好的,但大王也應該看看虞紹承是什么性格。相信我,就他那個神……神智過人的模樣,不管你讓他什么時候上戰場,他都能拿出最好的狀態來,但要是所有人都回來了,只有他被發配在外,連續小半年、乃至一整年都見不到他兄長,反倒是容易讓他產生逆反心理!
比如一個想不開,認為你是故意把他和他哥哥拆散,那你從此就不再是他心里的恩人了,而是他心里的賤人。
屈云滅:“……”不至于吧?
這世上多少兄弟姐妹十幾年都見不到對方呢,哪里就有蕭融說的這么嚴重。
但他也不敢把話說太滿,畢竟虞紹承這人的精神狀態,連他都不能看懂。
默了默,屈云滅說他要考慮考慮,蕭融讓他快點考慮,畢竟離過年就剩下半個多月了!
屈云滅走了,蕭融把自己的那杯茶喝完,但他沒有立刻就去洗漱,準備睡覺。他繼續坐在這,思索一些事情。
屈云滅不殺小皇帝,賀庭之就永無出頭之日,他和黃言炅完全不同,賀庭之是做不出反賊行為的。
所以如果蕭融是韓清,如果他還想投奔賀庭之的話,他就要先想辦法把小皇帝弄死,但這樣問題又來了,動手的人又不是屈云滅,小皇帝死就死了,賀庭之可以借勢而起,屈云滅同樣可以,不就是扯出大旗來為小皇帝復仇嗎,屈云滅同樣擁有小皇帝親自分封的封國,他和賀庭之的起點幾乎沒什么區別。
因此,賀庭之不足為懼,在這場權力的博弈桌上,只要屈云滅腦子正常了,那他就徹底被踢出局了。
南康、臨川、歷陽、東陽、新安……新安……
蕭融在心里一個個地數這些地名,如今鎮北軍的外部條件已經如同銅墻鐵壁一般,他們有人、有糧、有錢、還有堅實的后盾,到了這種地步,屈云滅不稱帝都是天理難容了,但系統始終都沒有讓他和屈云滅解綁,也就是說,那些潛伏在外的敵人,還是有可能打碎他們目前擁有的一切。
外部沒有弱點,那弱點只能是來自內部。
能影響得屈云滅喪失理智的人就這么幾個,不出重大事故,高洵之是不會帶兵離開陳留的,阿古色加等人更是一步都不會踏出主城,他們也沒有會被騙出去的理由。
屈大將軍、屈將軍、還有伊什塔族長的墳墓如今還在修繕中,全部按照最高級別的皇陵來修建,連管事帶兵馬再加上干活的,足足小一萬人,上回出了這么大的事,雁門郡的太守都被高洵之下令殺了,因為他監管不力。別說是新上任的太守,就是普普通通的雁門郡百姓,如今都在城中嚴防死守,看見一點風吹草動,就要報告到官府去。
嗯,數來數去,大家都很安全,也沒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所以屈云滅現在唯一的弱點就是……就是自己。
蕭融:“…………”
這下他真有點忐忑了,不會還有人想來抓自己吧!
他認真考慮了一下主動跟著屈云滅,順便在自己身邊安排人貼身值班的想法,思考了一會兒,他又搖搖頭,罷了,那也太興師動眾了,懸賞一出,整個陳留都戒嚴了,王府更是里三層外三層,再多安排人,估計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更何況,有時候殺人者不是真刀真槍,而是無形的一把刀。
垂著眼,蕭融的手指轉動著杯沿,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是朝外喊道:“阿樹!
阿樹推門進來:“郎主,你又想吃夜宵了?”
蕭融:“……不是,你去一趟簡將軍府上,把張別知給我叫來!
這么晚了叫他干嘛?
阿樹不懂,撓了撓頭,他還是去了。*
張別知都睡了,聽到蕭融要見他,他噌一下從床上爬起來。
半夜三更來到王府,在燭火的映照下,他聽著蕭融對自己說:“你明日去領一些人馬,帶他們前往新安,記得多帶一些,你之前不是去過一次嗎?應該還認得路!
張別知茫然地點點頭:“是去過,去接蕭老夫人那一次,這回又要接誰。俊
蕭家不是都沒人了么,總不會是要去接那些本家。可本家不是臨川的嗎?而且臨川那邊都是不受重視的本家,受重視的早就搬去金陵了。
跟阿樹吵架吵多了,如今張別知比蕭融還了解蕭家的那些破事!
蕭融:“不是去接人,是讓你去給我找一樣東西,一個玉佩。”
張別知:“?”
在張別知疑惑的目光下,蕭融講了講那玉佩的模樣,成色一般,不是翡翠,而是一塊白玉,上面刻著一個“容”字。
這是蕭家人人都有的東西,據說是當年蕭家那個祖宗,也就是發明了蕭公紙的那位,有神仙入夢指點他去某座山挖石頭,最后他挖出了一塊巨大無比的玉料,他留下家規,說每個蕭家子弟出生之后,都會得到這玉料的一部分,用來雕刻玉佩,表明自己蕭家子弟的身份!@年頭幾乎只要是厲害點的人家,家里幾乎都有這種神乎其神的傳說,蕭融也不知道這到底真的假的,反正他知道一個事,這玉佩不好仿造。
他見過蕭佚那一塊。雖說蕭佚出生的時候,他們家已經被趕出了主家,但當年他們家還沒犯事的時候,家里還是比較受重視的,所以得了一塊帶有瑕疵的玉料,雖說帶有瑕疵,但主家挺大方,一塊玉料能做好多塊玉佩,后來他祖父就把玉佩做得小了一些,精致了一些,沒事的時候就摸著這個玉料,懷念自己還在主家的日子。
蕭佚那塊,說是白玉,但顏色發黃,邊角上還有許多褐色的點,他的和他兄長的是一對,扣在一起每道紋都能對上那種。
蕭融不怕有人來問他的玉佩在哪,但他怕有人拿著這個真蕭家子弟的玉佩來問他這人是誰。
雖然他知道,就算他的身份暴露了,屈云滅等人也不會在乎的,但凡事都怕萬一,而且敵人是個連骸骨跟瘟疫都能利用的人,誰知道這塊玉佩要是落在他手里,他又能做出什么事來。
張別知已經不如以前那般好糊弄了,蕭融問他有沒有記住那些特征,他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經記下了,然后他才慢吞吞地問:“容……?但是蕭先生你的名字不是融化的融嗎?”
蕭融一臉鎮定地說道:“不錯,但我當年出門在外、行走江湖,我太過才華橫溢了,擔心蕭家的人會找上門來,于是我假做了一個名字與身份,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家里人也都不知曉。后來新安出了疫病,我便離開了那里,那時候亂哄哄的,玉佩便遺失了,怕是被人撿走,當成那些病人的遺物了。”
張別知恍然大悟,見他信了,蕭融連忙趁熱打鐵:“此事我本想深埋心底,畢竟在外那些年……人人都有不得已的時候,但我相信你,你和你姐夫不同,你不會將這件事說出去的,對吧?”
蕭融說得模糊,但張別知已經腦補了很多,想到蕭融一個病秧子是怎么獨自討生活的,張別知滿臉同情地看著他:“放心吧,蕭先生,我可不是漏勺!”
蕭融:“……”
是,你們家有一個漏勺就足夠了。*
有了任務,第二天張別知就高高興興地出發了,結果剛上船就吐了個昏天黑地!
想去新安,無論如何都要過幾條河,終于到了新安郡,張別知這個外來戶一下子就發現了新安與過去的不同。
過去的新安那叫一個熱鬧,走哪都是穿著士人服的人,雖然沒有金陵繁華,可它的書卷氣是金陵都比不上的,道路兩旁也全都是叫賣的小販,那些新鮮的果子看著就讓人口齒生津。
現在全都沒有了,士人沒有了,小販也沒有了,家家戶戶都緊閉大門,街上蕭瑟地要命,張別知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但來都來了,他總不能剛進城就回去。
找了一家客棧住下,張別知想了想,先寫了兩封信出去,一封給王新用,一封給地法曾,這倆人都在南雍腹地當中,一個地毯式地搜索夏口,想要得到更多關于教主陳建成的消息,另一個則到了東陽,東陽王賀庭之當然不能避而不見,畢竟在南雍這些人里,賀庭之算是跟鎮北軍相處最好的一個了,他跟屈云滅和蕭融都說得上話,也從沒有撕破臉過。
人家要搜查清風教這個毒瘤,他自然要全力配合。
張別知就是告訴他們一聲,自己也來了這里,因為他總覺得新安這個環境不太對勁,所以先以防萬一一下。
寫完信,把信送出去,張別知就按照蕭融給的線索找過去了,才一年多以前的事,所以還算是比較好找,打聽幾個人,找到當初那個管事,一場瘟疫奪走了新安好幾萬人的性命,管事也不記得蕭容是哪個,他對蕭佚印象更深,但來的人是張別知,所以他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蕭融以為所有的遺物都被這個管事私吞了,但管事哪有這么大的本事啊,一堆遺物也值不少錢呢,是全城的官兵、還有街上的無賴混混們一起瓜分了這些遺物。
這可就是一個大工程了,張別知到處跑,跑了兩三天,威逼利誘之下拿到了變賣的鋪面名單,結果這些鋪面如今開著的還不到兩成。
張別知:“…………”
嘆了口氣,他只能認命地繼續查,先把開著的查一遍,然后再去那些沒開張的掌柜家里找人,就這么一家一家的查,嚇哭了好幾十個人,他才終于找到了這個玉佩的去處。
圣德六年三月十八,賣出。
張別知拿著賬本的手都在抖,舉著賬本,他都快把這頁紙懟到這個掌柜臉上了:“賣出?!你賣給誰了?!為什么別的條目之下都有顧客的名諱,偏偏就這條沒有啊!后面還畫了個圈,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貪贓枉法,自己偷偷昧下來了!。
掌柜:“…………”冤枉。
他就是個小本買賣,自家的生意,自己偷自己的東西做什么?正因為他家一點背景都沒有,所以才是這條街上第一家就關張歇業的!
但他對張別知說的這個玉佩有點印象,成色不好,賣不了幾個錢,還是他們本地混混送過來的,他想低價收都不行,那混混給了他一堆破爛,就這個玉佩算是稍微值一點,然而它上面有字,還是人的名字,稍微想想就知道這些破爛究竟來自何處,掌柜心煩,看都不想看它們,就交給伙計去賣了。
不賣也不行,畢竟花了錢呢。
至于這玉佩什么時候賣出去的,他更是毫不知情,他只能哆哆嗦嗦指著那個圈說:“那、那是非銀兩交易的意思,我家是小店面,規矩沒那么多,有顧客不想掏錢,用別的東西買,只、只要價格適當,我們也就賣了。”
張別知覺得自己要瘋:“怎么說你都有理是吧!”
掌柜覺得自己要哭,他本來就有理。
好在接下來張別知冷靜了一點,他問掌柜這玉佩到底賣給誰了,但掌柜不知道,是伙計賣的,張別知又問他伙計呢,掌柜說逃了,此時可能已經到交州逮螃蟹、挖生蠔了。
張別知:“…………”
他木著臉,在心里算他要是去一趟交州需要多少時日。
也不算太遠,就是等他再回來的時候,大王大概已經改朝換代了。
而且找到了伙計也沒完,下一步是找買主,那買主又去哪了??怕不是跑馬兒敢養牦牛去了。
到這種程度,線索差不多就是斷了,張別知垂頭喪氣地回去,覺得自己只能無功而返了,但他不知道,其實他還能更倒霉一點。
因為新安民變了!
沒有真正家底雄厚的人站出來領導百姓,但農夫當中也會有天生具有領導力的人,尤其是那些住在文化之都,天天扛包、順便就學了許多知識的、認字的農夫。
前幾日的風聲鶴唳,便是因為這些人到處招攬,當地人都知道這不是什么好事,于是紛紛躲避,新安的官員們更是如同沒頭的蒼蠅,說來好笑,這幫人起義還是從鎮北軍這里得到的靈感,《裹尸還》的書和劇目都在新安同步出現,士人去看是一番感受,百姓去看又是一番感受,而那些心里藏著事的人看了,那就不是感受了,而是感到了使命的號召。……
農民起義這個事,沒經歷過的人當然可以輕飄飄說一句這是義舉,問題是無組織無紀律的農民起義第一步,都是燒殺搶掠,先搶一波,補充了武器和糧草之后,再來一個有能力的主事人,他們才能慢慢向正規軍轉變。有良心的人大約會去搶官府,沒良心的那就是見人便搶,多數起義者心里都沒有太偉大的理想,他們抱著破罐破摔的想法,認為自己很快就會死,既然都活不下去了,那還要良心做什么呢?
流民沖城也是如此,正是在這些例子的對比下,才顯出了鎮北軍的難能可貴,他們是一群想要找到新家園、想要繼續好好生活的流民,他們有強大的主事人,從未傷害過無辜的百姓,同樣因為這一點,越來越多的人們加入鎮北軍。相輔相成之下,鎮北軍是唯一一個遭受了無數次沖擊、卻還能延續下來的勢力,因為他們不忘初心,所以他們強大,因為他們強大,所以他們可以繼續保持本心。
屈家三父子,老實說屈云滅是最不適合當皇帝的那一個,他爹適合,他哥也適合,就他自己不行,結果命運只把他推到了前方,卻殘忍地抹掉了那兩個人的痕跡。他有時候能保持住父親和兄長的優良傳統,有時候就保持不了,而他這個性格一輩子都無法更改,若只有他自己,哪怕已經到了這個時候,蕭融都認為他不稱帝便是天理難容了,但讓他自己來的話,估計還是會將一把好牌打得稀爛。
所以他不能一個人,他必須要有幫手,這個幫手也不止是蕭融而已,是彌景、是宋鑠、是虞紹燮、虞紹承、地法曾等等等等。
嗯,暫時還不包括張別知,以張別知目前展現出來的能力,說一句比較無情的評價,似乎有他沒他都一樣!
但這只是從表面來看,實際上眾人之間的聯結十分玄妙,以屈云滅的角度,張別知毫無用處,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就完全不是這么回事了。*
張別知這次出來就帶了六個人,蕭融讓他多帶,但他擔心帶的人多了不好進城,所以只挑了六個身手不錯的。可就算他們都是驍勇善戰的精英,七個人怎么可能敵得過一萬多人,因此民變之后,他們七個幾乎是抱頭鼠竄,一路都在逃命,偏偏他們為了調查此事來到了主城內部,而這也是起義軍的目標。
張別知都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這了,可恨他連寫遺書的時間都沒有,往后他也報答不了姐姐和姐夫了,娶不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絕世美人了,都說龜茲王女如同天仙下凡,可他這輩子唯一見過最接近天仙的,居然是個男人!
嗚嗚嗚,好遺憾!
張別知他們被起義軍包圍起來,他聽到外面的人在猙獰地喊放火,而就在張別知已經徹底絕望的時候,他發現天仙來了。
哦不,這么魁梧的不能稱為天仙,而是天神!
地法曾帶著兵馬沖入新安城,仿佛到了無人之境,七個人確實是打不過一萬多農夫,但四千真正的兵馬,打四萬農夫都沒問題,殺了一波之后,地法曾讓身邊的人朝這些農夫大喊降者不殺,嘩啦啦,頓時掉了一地的鋤頭和木棍。
這是個小型起義,所以被鎮壓得十分迅速,地法曾下馬,還想跟身邊人說一下,問問這些人有沒有意向加入鎮北軍,反正他們都已經起義了,換個地方效力也是一樣的。
但不等他說什么,張別知先痛哭流涕地沖了過來,一把抱住他,將自己的鼻涕眼淚抹到地法曾的鎧甲上:“我還以為自己死定了,地法曾,以后我們張家欠你一個人情!”
地法曾:“……”
正常人不應該說欠你一條命嗎?怎么你的命就值一個人情?
他嫌棄地推開張別知,后者眼淚汪汪地問他:“你怎么會來這里?”
地法曾才是那個留守夏口地毯式搜索的,王新用去了東陽做客,新安到夏口的距離,是新安到東陽的整整兩倍。
地法曾沉默下來,他審問清風教的高層,得知新安是清風教的另一個大本營,近幾年他們在新安發展得無比迅猛,尤其是在那場瘟疫之后,信徒越來越多,后來接到張別知的信,看到他在信里提起新安的氛圍有些不對,他感覺不太妙,便帶兵過來了。
反正夏口都搜完了,要是沒事的話,他也能跟張別知等人一起回陳留去。
張別知一直等著地法曾回答,結果地法曾沉默半天,轉身走了。
張別知:“…………”他就多余問!……
帶走一半的起義軍,再分了幾匹馬給張別知他們,地法曾去原先清風教集會的地方看了看,又抓了一批人,但這些人沒有高層,也是,真正有價值的高層這時候應該都跑了。
地法曾還特意留意了一下這里有沒有韓清的親人,結果也沒有,果不其然,韓清那個人是不會讓自己親屬加入進來的。
雖然地法曾沒見過韓清,但他猜測,韓清這不是在乎親屬,而是相反過來的,完全不在乎那些與他有血緣的人。
他轉移了妻兒,沒轉移這些同樣姓韓的人,便是隨便他們死活。
原百福的家人后來都只是被流放,估計就算他把這些韓清的家人帶回去,蕭融也不會獎賞他什么,那還費那個勁干嘛。
地法曾隨意地瞥了一眼這些姓韓的普通百姓,然后就默不作聲地離開了。
而在他走了以后,那些人的身體瞬間癱軟下來,等到看押他們的官兵也走了個干凈,他們才終于敢哭出聲來。家門不幸。家門不幸。
還是走吧,就算這幾個鎮北軍放過了他們,以后卻說不得會不會同他們清算,分明是韓仲宣做的孽,如今他們卻也要承擔報應。
有人淚眼朦朧地問:“可是,咱們能走去哪里呢?”
這問題令大家更加的悲傷,許久之后,才有一道微弱的聲音響起來:“我聽說交州那里有活路,海邊都是吃的,餓不死!
其余人:“……”
這倒是比上秦嶺、上馬兒敢強多了,那些地方聽說有妖怪呢。
那就去交州吧,當漁民也好,總比繼續留在這提心吊膽強。
這些人收拾細軟準備動身,完成了任務的地法曾和張別知也打算回去了。
得知地法曾也沒抓到韓清和陳建成,張別知心里好受多了。……
他們動身的時候,是個極為晴朗的黃昏,遠處彩霞變成了橘黃色,有些地方還是紅色,張別知文化程度不高,說不上來這里有多美,不過想到不久之后,有這樣美景的地方便是他們的了,他就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還叫地法曾:“看,美不美?”
地法曾扭過頭來看了一眼,還是那個死人臉:“不錯,明日會是個晴天,全軍不準停歇,過了明日再休息。”
張別知:“…………”
看在他剛剛救了自己一命的份上,張別知忍了,半晌,他還正色起來:“地法曾,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钡胤ㄔ此。
張別知深沉地開口:“中原的地域太大了,讓一個人逃走之后,想抓住他簡直比登天還難,你看你沒抓到韓清和陳建成,我也沒抓到我需要抓到的人,唉,蕭先生說,韓清此時就跟建寧太守在一起,這回咱們無論如何都不能放跑他,決不能讓他再逃走了。”
他說完,高深莫測地看向地法曾,而地法曾沉默地望了他許久:“這也算道理?”
張別知:“……”
地法曾:“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嗎?”
張別知:“…………”
他氣急敗壞道:“你懂什么,對我來說,這就算道理,這要是在我家,我姐姐會因為我懂了這個道理,給我做一桌子的好菜!”
地法曾斟酌一番,得出一個結論:“你姐姐真可憐!
張別知當場便炸了,他跳下馬來要跟地法曾決一死戰,地法曾都懶得理他,偏偏張別知在下面又蹦又跳的,抓他腿,搶他鞭子,見他沒反應,還試圖脫他靴子。
地法曾:“……”煩死了。
一番折騰之后,張別知被別人勸著重新上馬,上了馬他也不消停,用近乎仇恨的眼神盯著地法曾,他說道:“要不是我為你擔保,你都沒機會走進義陽!”
地法曾反唇相譏:“要不是我來得及時,你也沒機會在這大呼小叫。”
張別知:“……”
他沒法反駁,因為這是事實。
他不服氣地把頭轉回來,重新看向前方,但沉默了一會兒以后,他的表情出現了變化。
他有些別扭地開口:“論拳腳,你的確比我厲害一些。”
地法曾都懶得看他,他只在心里說,首先,不是只論拳腳,其次,也不是只厲害一些!
張別知:“我姐夫說,大王有意讓虞紹承當新的左將軍,其實你跟他比起來,你也不差什么,但你是異族,在這點上你便吃虧了。”
地法曾動了動脖子,健壯的身軀略有起伏,他還是沒說話。
這道理他比張別知清楚,從他決心加入鎮北軍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好一輩子同這個缺陷為伍的準備了。
而這時候,他又聽到張別知說:“但異族又不是什么缺點,蕭先生便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討厭你只因為你是你,而不是因為你是異族!
地法曾:“……”
同樣的話還給你。
晚霞越來越艷麗了,張別知往那邊看了一眼,像是做了什么決定一樣,他突然扭過頭,對地法曾說:“你是將軍,以后大王肯定會把你派出去,讓你到處打仗?丛谀憔攘宋乙幻姆萆,你以后不用謝謝我了!
地法曾:“?”
連他的死人臉上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可見他是真的摸不著頭腦。
好在張別知下一句解釋了:“如果陳森*晚*整*理留有人趁你不在,說你壞話,我會幫你說回去,反正我以后一定天天待在陳留。”……是啊。
張別知的姐夫是簡嶠,全家都跟王府關系親密,他本人又是蕭融的下屬,蕭融雖然有時候會罵他,但他其實非常信任他,而且也會保護他。即使等陳留成了京城,張別知在里面也是可以橫著走的。
他這輩子的榮華富貴,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了。
馬匹速度不一樣,所以兩人的對視是忽續忽斷,張別知感覺地法曾看著自己的眼神有些變化,但他也看不懂那是什么變化。
這輩子的他沒有經歷過任何挫折,所以他不懂飽經風霜的人是什么心情。
他只聽到地法曾淡淡地說:“當官以后,事情就沒那么簡單了!
張別知:“……”
他有點不高興,他不傻,他知道!怎么所有人都覺得他不知道呢。
而在他更加不高興之前,地法曾又說道:“若在陳留待得不爽利,那你就去草原上找我吧,草原地廣人稀,跑一個你還是綽綽有余的。”
張別知:“…………”
你這說法仿佛我是一匹馬一樣!
而且:“我為什么要去草原?!流放才去草原呢!”
地法曾聽了,卻是輕輕一笑,他這彪悍的長相,乍笑起來,竟然還有點神氣的感覺。
他對張別知說道:“我的草原可不一樣!
說完,他催動馬匹,讓馬小跑起來,張別知先是被他這神采飛揚的模樣驚了一下,等反應過來之后,他的臉就變了。
又是咬牙切齒、又是不服不忿。
他同樣催動馬匹,學著平日宋鑠的那個勁,去故意膈應地法曾:“呦呦呦~不一樣~你多厲害呀,將來我得去投奔你對吧,哈!以后誰投奔誰還不一定呢!我告訴你,我可看過書了,你這樣的特別容易下大獄!”
“以后你可別求著我來救你!”
“你說話啊,被我說中了是不是?”
“說啊說啊說!”
地法曾:“…………”煩死了!
作者有話說:
第0143章 借題發揮
新安民變的消息, 和由異族帶領的鎮北軍返回義陽的消息是一起送回朝廷的。
軍報直接送進宮廷,連第二道手都沒過, 就被孫善奴拿到了手里。
這位年富力強的貌美太后坐在孫仁欒常坐的位子上,她前兩日剛讓人在這不算大的書房里掛起了一道簾子,這是她向外界放出的信號,意思是她要垂簾聽政,不過目前為止,她還沒有真的踏入過朝會。
因為羊藏義不肯,等他聽說孫仁欒出事的時候, 孫善奴已經激動地先下手為強,拿出孫家的信物逼迫那些原本忠于孫仁欒的人聽她的話,有人不信任孫善奴, 但有人就覺得,既然國舅出事了, 那他們目前能仰仗的最佳人選只能是太后。
而打碎這種猶豫的,是華燈初上以后, 孫善奴牽著小皇帝出現在了這些孫家的心腹面前。
小皇帝緊緊貼在孫善奴身邊,望著他們的眼神很是警惕,這些人的臉色一變再變,最后還是如孫善奴所愿,不得不對她低下了頭。
等羊藏義知道的時候, 孫仁欒已經被密不透風地保護在他的寢室當中,孫善奴不顧男女大防的規矩,自己直接搬了過來, 小皇帝則還住在原來的地方, 看管他的人比之前多了一倍。
其實有點奇怪, 因為孫仁欒他不好享受, 所以才住在這么小的宮室里,這邊和太后寢宮比起來,大約只有四分之一這么大,明明把辦公的地點設在自己寢宮也行,但孫善奴就是要自己搬過來,用孫仁欒的書房、坐孫仁欒的席位。
羊藏義當然不能眼看著孫善奴代替孫仁欒的位子,他帶著人想要逼宮,讓孫善奴退開,把據說昏迷不醒的孫仁欒也交出來,但他完全沒有想到,在他眼里丁點智商都沒有的孫善奴,居然還有野心家的一面,她讓孫家人跟這些人一起對峙,還威脅他們,若是敢踏進來一步,那他們就全都是亂臣賊子。
最讓羊藏義不解的,是孫善奴對他有極大的恨意,這么多人里面,她最看不慣的就是羊藏義,在她占了上風以后,她竟然讓羊藏義給她下跪,還派自己身邊的宮人過去,扒了他身上的厚外衣,讓他穿著一層單衣出門了。
羊藏義:“……”
羞惱自然是有的,但他更納悶,為什么孫善奴一副要報復他的模樣。
等到第二天他就清楚了,因為他看見孫善奴身邊多了一個人,也就是之前他費心培養的那個細作,檀兒。
羊藏義:“…………”
檀兒之前被孫仁欒抓走了,也不知道關哪去了,羊藏義那時候自身都難保呢,當然沒機會把他救出來,而且老實說過了這么久,羊藏義覺得他應該都已經死了,但他不知道孫善奴是撒潑又打滾地懇求孫仁欒,讓他別殺了檀兒,孫仁欒知道他妹妹是什么性格,殺了的話,的確會讓她做出過激的行為,所以他就只是找了個隱蔽的地方,把人藏起來了。
他也想不到自己還有吐血昏迷的一天,孫善奴這回也算是聰明了,她沒有立刻就去找檀兒,而是先掌權,把局勢暫時地穩定下來以后,再把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救出來。
檀兒不是戲竹那種從小就被培養的細作,他十幾歲才被羊藏義買回去,也就被培養了兩年而已,被關押蹂躪了將近半年,就別指望著他還能對羊藏義有幾分忠誠了,他現在都快變態了,一心就想著把自己受過的屈辱都找補回來。
這倆人湊到一起之后,一個戀愛腦、一個神經病,孫善奴心疼檀兒,幾乎是什么好東西都往他那邊送,而檀兒試探了一下孫善奴的底線,發現她真的可以任自己予取予求,他就飄了!
孫仁欒在的時候,沒多少人念著他的好,他這驟然不在了,大家才發現,朝廷是真離不開這位頂梁柱。孫善奴開國庫,把她那位情人打扮得像是親王出游。羊藏義發現自己被檀兒反咬一口,更是氣得要命,在發生了兩次沖突之后,他開始謀劃著逼宮。
問題是這時候可不是讓他們內訌的好時機啊,糧倉出了大問題,但根本沒人抽空去管,而在皇宮的人都忙著奪權的時候,金陵城中有人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糧倉空了!糧倉空了!”
“朝廷也沒糧食了,哈哈哈哈,大家都等死吧!”……
這話到底是誰喊出來的,已經找不到了。反正這人一嗓子,整個金陵就像是地震了一般,從上到下,所有人都驚呆了。
這里面最震驚的人估計就是羊藏義,因為他不知道糧倉出了問題。
太荒謬了……他一個丞相,竟然不知道城中出了這么大的事,而這么一來,他就明白為什么孫仁欒會突發急癥了,應該就是得到這個消息以后,他接受不了這個打擊,才一直都沒醒過來。
懵逼之后,便是滔天的憤怒。
他不知道,是因為沒人告訴他,那孫善奴呢?孫家那些擁躉呢?他們是知道了,卻還不管嗎?!
羊藏義徹底怒了,他沖進皇宮去跟孫善奴問罪,孫善奴閃爍其詞,果然她知道此事。
嗯……也沒這么簡單,孫善奴她不僅知道此事,其實她還是這件事的幕后黑手之一!
不是說她策劃了偷換糧草的事情,而是她也參與進來了,前幾年金陵還很安全的時候,有人到她這里來,為她獻上了許多金銀珠寶,饒是她出身孫家,也被這人的財大氣粗驚到了,那人舌燦蓮花,說只要她降一道懿旨,為某些人開一扇方便之門,他們就繼續給孫善奴獻上珍寶。
就算一開始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后來慢慢的,孫善奴也就明白這些人在做什么行當了,她前些日子一直都十分安靜,不是因為孫仁欒給她關了禁閉,而是因為大戰一觸即發,她緊張、她害怕,她擔心孫仁欒又對她大發雷霆!隽说官u糧草之事,她居然還只是擔心孫仁欒會對她發火,可見她這輩子過得真是太好了,太后這個身份給她帶來的便利真不是一般的多啊。
所以說,即使不是為了檀兒,就是為了她自己,她也得趁著孫仁欒病倒,趕緊把大權奪過來。
這幾天她也沒閑著,而是讓人去找當初倒賣糧草的那幾個世家,但賣了就是賣了,即使他們存了一部分,他們也不會拿出來填補窟窿,更何況太后跟他們是一丘之貉,太后能威脅別人,卻威脅不了他們。
孫善奴:“……”
這下她也體會到了孫仁欒平日是什么心情了,問題是孫仁欒雖然生氣,但他要是真的發話了,世家們還是會意思意思解決一下的,而孫善奴生氣,那就沒人愿意聽了。
這下金陵是真亂成一鍋粥了,孫善奴帶領著孫家,羊藏義帶領著部分官員,世家們或抱團或裝死,軍中也騷動起來,因為最關心糧草的就是軍中。
賀甫深處深宮,他原本應該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但他身邊的宮女太監們得到了消息,一個個都表現得十分緊張,他本就是一個傀儡皇帝,如今孫仁欒出了事,大家覺得天都塌了,更不在意他的存在了。
他偷聽宮女說話,已經得知了糧食的事,軍中有許多人不滿這條信息,更是讓賀甫驚慌失措,畢竟他只是個小孩,他需要別人的保護才能活下去,要是這些本應保護他的人都走了,那他就只剩下死路一條了。
他下意識地就要去找孫善奴,但孫善奴已經不住在這邊了,他一個皇帝,想要踏出這個院落,結果被門口的侍衛們拿著長/槍逼退回去,孫善奴說把他關在這里是為了保護他,就跟保護醒不過來的舅舅一樣,賀甫雖然有些懷疑,但還是信了母后的話。
然而在這一刻,看著侍衛們虎視眈眈的模樣,他突然希望此時關著自己的人不是母后,而是舅舅。
至少舅舅在的時候,他不會有自己是個囚犯的感覺。
但母后告訴他,舅舅病得十分嚴重,以后怕是永遠都醒不過來了。
賀甫想哭,卻又不敢當著這些侍衛的面哭,因為他知道,他只要掉了一滴眼淚,這件事就會被上報到太后那里,然后太后就會怒氣沖沖地過來找他,讓他乖覺一點,不要再給她找事,她要控制朝政、保護她們母子已經很不容易了,賀甫要是孝順的話,就不該再讓她心煩。
同樣是利用賀甫,其實在心態上,孫善奴和孫仁欒沒什么區別,他們都是關著小皇帝、卻又不會在物質上苛待他,但顯然孫善奴仗著自己是小皇帝的親娘,就忽視了表面功夫,她也不知道她這個兒子其實心眼多得很,他不放心任何人,總想親自去試探別人是否對他真心。
他出不去,便對侍衛說自己想要見太后,他說了好幾次,但孫善奴一直沒出現,賀甫也不鬧,他知道他母后是什么性格,必須三請五請才能把她請來。
掐算著次數,感覺差不多了,孫善奴應該會過來了,他卻立刻跑回了自己的寢殿當中,裝作早早就睡下的模樣。
孫善奴一臉不耐地走進來,得知小皇帝已經睡下了,她當時就想發火,檀兒跟她一起來的,看看外面還亮著的天色,他有點擔心:“陛下會不會是生病了?”
孫善奴一聽,臉色也有點變,賀甫是她目前最大的倚仗,他可不能出事。
裝睡多年,賀甫連孫仁欒都能騙過去,更何況是孫善奴。孫善奴摸了摸他的頭,然后皺眉道:“未曾發熱!
檀兒:“那就好,這個節骨眼上,陛下可不能再病了。”
孫善奴:“今日羊藏義又在咄咄逼人,若皇兒病了,他更有理由對我發難了!”
檀兒:“老匹夫最擅長的便是借題發揮,依我看,你不如狠下心來,給大司馬直接發喪,省得他再拿大司馬威脅你。”
孫善奴愣了一下,接著猶豫起來。
作者有話說:
第0144章 手套
短暫的猶豫之后, 孫善奴還是搖了搖頭:“不可,孫仁欒若是死了, 羊藏義等人就更加無所顧忌了!
孫仁欒算是檀兒的頭號敵人,他過去受了這么多苦,都是因為這位大司馬告訴底下人,讓他們好好地“關照”他。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建議孫善奴殺了孫仁欒了,然而在沒有死仇的情況下,孫善奴還真是下不去這個手。
他倆互相看著對方,誰也沒注意到小皇帝稍稍動了一下, 他的小手攥成拳頭,然后又縮進了被子里。
既然沒法要了他的命,檀兒眼珠子一轉, 又對孫善奴提議道:“那,不如多給他灌一些藥, 讓他再也醒不過來。”
昏迷一輩子,跟死了也沒什么差別。
孫善奴總算是注意到了檀兒對她哥哥的敵意, 枕邊人攛掇著她殺親哥,她竟然一點都不怪他,也不警惕他,而是心疼地摸著他的臉,跟他說:“好檀兒, 你受苦了,但他終究是我兄長,太醫說了, 那藥一日只能灌一副, 灌多了是會出人命的, 我也不想讓他醒來, 但我不能就此殺了他,還是再等等吧。”
大約是對孫善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他感到不滿,那個叫檀兒的男人聲音突然急躁了起來:“還要等到什么時候去,鎮北軍都快打進來了!”
孫善奴:“……”
她怎么知道?她接觸政事也就是這兩天的事。
大哥不笑二哥,在政治天賦上,這倆人半斤八兩,都屬于不及格的程度。兩個不及格的人坐在一起商量往后的退路,還商量得挺好,孫善奴說大不了就退到交州去,那里離中原遠得很,而且盛產珍珠,她最喜歡交州進貢的珍珠和珊瑚了!
而檀兒不喜歡交州的氣候,他聽人說過,那里悶熱潮濕,瘴氣橫行,還有許多異族在當地經營,就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既然要退走,不如退到更為富饒的地方。……
他們都是菟絲花一般的人物,檀兒以前依附羊藏義和孫善奴,孫善奴則依附她哥哥,如今自己可以主事了,他們也沒發現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多天真,鎮北軍快打進來了,金陵馬上就要有一場滅頂之災了,可他倆沒有一個緊張的,孫善奴認為自己是太后,無論如何都有人保護她、供著她,絕不會讓她受半點怠慢,檀兒則認為孫善奴如今大權在握,那她肯定能處理好一切。
說著說著,他們就開始你儂我儂,檀兒糾纏著孫善奴,讓她給自己再賞一些好東西,而在孫善奴痛快答應之前,有個宮人小跑進來,他看一眼睡在龍床上的小皇帝,然后飛快地挪到孫善奴身邊,小聲地對她說了句話。
孫善奴頓時驚喜起來:“當真?!”
宮人連連點頭。
孫善奴當即起身:“帶我去見他!”
顯然這是個靠譜的宮人,他不僅防著睡著的小皇帝,還防著豎起耳朵的檀兒,檀兒一無所知地看著孫善奴離開了這里,他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小人得志、窮人乍富,一切變得太快,他還是沒有什么安全感,每次孫善奴丟下他,他都感到十分生氣。
他沒立刻追上孫善奴,而是驟然扭頭,盯著還在熟睡的賀甫。
太后一走,門口就多了個太監,檀兒不知道他是誰,只瞥了他一眼,檀兒便繼續用陰冷的目光看向賀甫。
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的眼神太可怕了,所以衡順立即警惕地往前邁了幾步,這時候檀兒轉過頭來,像是看什么臟東西一般的打量了一番衡順,然后他就走了,中途他還用力地撞了一下衡順的肩膀,把衡順撞得趔趄了兩步。
衡順也不敢聲張,反而是把身子佝僂得更低,等到他們都走了,衡順連忙抬起頭,小心翼翼地把宮門關上,然后才小跑回去,跪坐在龍床邊,十分小聲地叫道:“陛下,陛下?”
龍床上蜷縮的人影動了動,接著涕泗橫流地沖到了衡順懷中。
賀甫哽咽著,哭都不敢發出聲音來:“衡順,舅舅不是醒不過來,他是被母后下藥了!”
衡順一驚,他摟住小皇帝,面上同樣寫著驚慌失措:“怎會如此,太后這是——”大逆不道啊。
但這話在說出來之前,衡順自己先把它咽了回去,因為按理說,國舅再怎么樣都越不過太后去,太后處置自己的娘家哥哥,他卻條件反射地想到這是大逆不道,這說明他也把孫仁欒放到了皇家之前。
這不好,太不好了。
小皇帝還在哭,他倚著衡順的身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衡順幾歲的時候就來到了小皇帝身邊,某種意義上來說,小皇帝就是他看著長大的,看到小皇帝變成這樣,他當真是又心疼又愧疚。
而這時候,小皇帝抽噎著對衡順說:“衡順,朕不想……”
衡順問:“陛下不想什么?”
小皇帝擦擦眼淚,用特別令人揪心的聲音哀求道:“朕不想聽母后的了,她變了,母后現在心里只有那個男寵了!”
衡順:“…………”
她以前好像也是這樣的。
他當然不能直白的把這句話說出來,于是他只是低聲問小皇帝:“陛下想讓奴做什么?為陛下,奴肝腦涂地也在所不惜!
然而他問出這句話之后,小皇帝并未立刻就回答他,而是一邊抽噎、一邊抓緊了他的衣角!*
金陵糧草出問題的消息是在臘月二十二這天傳到了陳留。
這個年又是沒滋沒味的,孫仁欒倒下的消息令陳留百姓都緊張了起來,百寶街打折都吸引不了他們了,眾掌柜翹首以盼顧客,結果顧客只剩異族和小貓三兩只!
好在陳留有一位大手筆的人物,蕭司徒撥了三千銀出來,為軍營、王府和官府采購紅紙蠟燭,又給所有將士和做工的匠人們發了一點賞錢,不多,一人二十個大錢,權當討個吉利了。
很遺憾,陳留也沒法從南雍的動亂當中脫身而出,本來趨于穩定的各種物價,在年關之前飆升到了一個恐怖的數字,原先二十個大錢還能買一包碎點心,這下連米都只能買一捧。
蕭融沒辦法,物資之類的東西他如今也發不起,就只能在告示牌上發起號召,讓大家努力存錢,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不要一拿到錢就出去買東西,物價不會一直都這么離譜的。
熬過這兩個月就好了,不用等到戰爭結束,只要戰爭開始了,物價就會慢慢回落,雖然落不到正常的水平上,最起碼也回落了。
中原不太平,商隊也早早便啟程回家,以他們的腳力,到家的時候正好西邊雪化了。蕭融之前還跟人談了一筆生意,要他們明年春天帶著棉花種子回來,這下也不知道人家會不會赴約了。
今年中原多雪,但每一場都不大,今日又是一場連綿不斷的小雪,蕭融從外面回來,推開門的一瞬間,一堆雪花跟著他一起走了進來。
議事廳里點著三個火爐,其中還有一個地爐,上面是一張可以放茶鍋的桌子,虞紹燮坐在這,正一邊喝茶一邊取暖,蕭融解開自己的披風,迅速加入了進去。
虞紹燮看他哆哆嗦嗦地往桌下鉆,他不禁搖搖頭:“讓你不要出去,你非要去,你說說,慰勞傷殘將士,這有你什么事?”
蕭融:“……”
他擰眉道:“怎么沒我事,我是給錢的人啊,我不去的話,屈云滅拿什么慰勞人家!
虞紹燮聽他狡辯,頓時覺得沒眼看,從未聽說過哪個司徒劃撥了銀兩以后,還必須親自到場的,分明是他放心不下大王,生怕大王說了什么不合時宜的話,才非要跟著跑出去。罷了。
虞紹燮不欲跟他做這種口舌之爭,他只是看了看關緊的門,然后有些奇怪地問:“大王沒同你一起回來?”
蕭融自顧自地拿起一個碗,給自己也舀了兩勺:“他留下了,大約晚上才回來!
虞紹燮聽著他這個語氣,表情又變得怪異起來。
蕭融雙手捧茶碗,正要遞到唇邊,看見虞紹燮這個表情,他頓了頓:“你怎么這么看我!
虞紹燮慢吞吞地往后靠了一下:“融兒,你有沒有發現,你最近幾乎沒怎么稱過大王為大王了!
蕭融:“……”
他低下頭去,先啜飲一口,然后才神色如常道:“是嗎?可能是你沒聽到!
蕭融是想打消虞紹燮的想法,然而聽了蕭融的話,虞紹燮突然一傾身,就像指認小偷一樣,猛地指了他一下:“還有這個!我的確可能是沒聽到,那是因為你們兩個從早到晚幾乎就沒有分開的時候!我想跟你單獨說兩句話都找不到機會,我怎么不記得大王以前也這樣,是因為你之前落入敵手嗎?”
蕭融捧著茶碗,鎮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后才回答了一個字:“是。”
虞紹燮:“…………”
不對,他總覺得不對。
在意一個臣下,也不是這種在意法,說句不敬的,他感覺屈云滅都快變成帶崽的老母雞了。
然而屈云滅還不是最讓虞紹燮震驚的,最讓虞紹燮震驚的是,蕭融他居然沒意見。
從回來到現在,虞紹燮一直等著蕭融大爆發,他跟屈云滅吵得驚天動地的時候,自己好過去勸架,結果等了這么久,他發現自己已經白等了。
蕭融這是真不在意啊。
那問題來了,你為什么沒意見???
虞紹承要是這么黏自己,自己早就勒令他坐下,跟他談談了,那屈云滅又不是蕭融的兄長或親弟,他為什么對他如此容忍?
眼看著虞紹燮的目光越來越不對勁,哪怕這地爐燒得十分旺盛,蕭融還是有種背后發冷的感覺,而就在蕭融扛不住這種壓力,打算孤注一擲地做些什么的時候,砰!后面的門被人一把推開。
來人開門的動作十分粗暴,把門打開以后,他也不立刻就關上,而是瞇著眼在室內搜羅一圈,期間帶進了一室的雪花。
宋鑠輕哼一聲:“喝茶不叫我!
說完,他扭頭把門關上,然后蹭蹭蹭走到地爐旁邊,同樣把自己的腿塞進去,宋鑠高興地說完了下半句:“沒關系,我不請自來。”
蕭融:“……”
虞紹燮:“……”
虞紹燮的思路被他打斷了一下,正懵著呢,他就聽到對面的蕭融突然發問:“是不是又有什么新消息傳過來了?”
宋鑠同樣拿起一個碗,他揚了揚眉,不知道蕭融為什么問這個:“沒有啊,要是有新消息,不應該都是先送你這里來嗎,對了,你們剛剛在說什么?”
蕭融:“……”要你何用。
本以為進來個幫手,結果進來個棒槌。
虞紹燮斷掉的思路又被宋鑠接上了,但看看宋鑠,虞紹燮抿了抿唇,雖然他還想不明白為什么大王和蕭融過分親密成了這個樣子,但他潛意識當中,就不想把這件事講給第三個人聽。
可是宋鑠一直盯著他,那雙眼睛眨啊眨,他的眼睛仿佛能直擊心靈,虞紹燮扛不住他的攻勢,只好模糊道:“梓潼一役之后,大王總是很擔心融兒的安危,堂堂鎮北王,怎么能被這種小事亂了陣腳,我剛剛便在同融兒說這些。”
宋鑠一聽,茶也不喝了。
他咣的一聲把茶碗摔放在桌子上,森*晚*整*理巨大的動靜把蕭融和虞紹燮都嚇了一跳。
宋鑠怒氣沖沖地指責虞紹燮:“這怎么能是小事?!身為鎮北王,他就該體恤下屬、關愛臣子!你當時在盛樂,又不知道這邊變成了什么模樣,等你得到消息的時候,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你可知我們這些人被嚇成了什么德行??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虞侍中,這事要是換成了你,大王對你不聞不問,你便痛快了?”
虞紹燮的官職是侍中,不過一般沒人這么叫他,有時候蕭融都忘了他現在是個有官職的人了。
而虞紹燮被宋鑠一頓輸出弄懵了,好半天過去,他才為自己辯解:“我并非是那個意思……”
宋鑠:“那你什么意思,一件小事,你剛才不就是這么說的嗎?!”
說完,他還懟了一下蕭融的胳膊:“你也聽見了吧,他是不是就這么說的?”
蕭融:“……”
棒槌,別煩我。
蕭融一手撐著額角,沒外人,但他還是覺得好丟人,宋鑠是他哪怕綁架都要帶回陳留的人,不出意外的話,以后每回宋鑠丟臉,都是連著他的臉一起丟!
蕭融在一旁懷疑人生,而那邊的兩人已經越吵越激烈,虞紹燮被污蔑,自然是受不了,于是在宋鑠的層層激怒之下,他把實話說出來了:“都說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他們兩個過分親密了,你日日都待在陳留,你就不覺得他倆有什么問題嗎!”
宋鑠一愣,然后跟虞紹燮一起,把腦袋轉向蕭融。
蕭融:“…………”
蕭融僵得都快成蠟像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直起腰來,虞紹燮有點尷尬地看著他,宋鑠則一臉迷惑,因為他沒明白虞紹燮這個語氣什么意思,蕭融張了張口,正要說什么的時候,又有一人闖了進來。
這回就不是蹭茶的了,而是屈云滅的親兵:“蕭司徒!義陽急報,建寧太守黃言炅和南康王聯手了!他們正往湘東和廬陵逼近!”
話音一落,原本還心里有鬼的三人瞬間站起來,互相看看,他們趕緊去找自己的外衣。…………
在屈云滅回來之前,幕僚們已經七嘴八舌商議了有一陣了,蕭融帶領著宋鑠、虞紹燮和佛子幾人,高洵之則帶領著后來新加入的那些幕僚,大家各執一詞,都有自己的見解。
但這件事說起來也是軍中事務,幕僚們只能猜測局勢的變化,卻無法決定如何應對此事,那是屈云滅的任務。
屈云滅是從軍營騎快馬趕回來的,他穿著輕甲,身后是黑色繡金線的披風,他的肩頭還有落雪,一進來就帶了滿室的寒氣,而他身邊跟著簡嶠、公孫元、東方進等人,每個都是殺伐果斷的大將,他們站在眾人之前,剛剛還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幕僚們立刻就噤聲了。
屈云滅臉色不太好看,他得到的情報大概更多,冷漠無機質的目光掃向這些陌生的面孔,只有看到坐在最里面的蕭融時,他眼神里的堅冰才融化了一些。
人太多,他也知需要克制,所以很快,他垂下眸,脫去手上的羊皮手套。
手套這東西早就有了,只是不知為什么在此時不流行,大約是因為較臃腫,不好干活吧。這雙是蕭融剪費了三張羊皮以后才終于做好的,好在這時候人們吃羊多,羊皮有得是,足夠他浪費。
針法是他偷偷看陳氏繡花學會的,尺寸則是他用自己的手比著來,比他大兩號,就是屈云滅的尺寸,剪裁、縫制、再染色,蕭融睡前的碎片時間幾乎都在忙活這個,得到這雙手套以后,屈云滅破天荒地安靜了許久。
手套可以遮去疤痕,但那不是蕭融的本意,蕭融只想讓那雙手別再受什么傷,而在屈云滅慢條斯理地把手套抽下來以后,離得近的人看到他掌心上的燒傷,頓時控制不住地瞪大了雙眼。
倒是沒人失禮地大叫一聲,然而僅僅是這么一點異樣的眼神,也夠讓人不舒服的了。
嗯,不是讓屈云滅不舒服,屈云滅都沒注意到有人看自己,是蕭融一直在觀察別人的臉色,看到他們的反應之后,他抬起自己的胳膊,借著用手托腮的姿勢,把腦袋轉到了眾人看不到的方向。
屈云滅余光一直看著他,見狀,他頓時一凜,四下尋摸讓蕭融不高興的人。
這時候他還有點心虛,因為通常情況下那個人都是他自己,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又有哪得罪蕭融了,好在看到真正的罪魁禍首之后,他才反應過來。
心里有點甜,但他的臉色更冷了,“本王身上還有別的傷,幾位先生還想再看看嗎?”
先生們:“…………”
連連搖頭,不想不想。
蕭融:“…………”
你也是個棒槌!
第0145章 離開
屈云滅并未藏私, 他把南邊的軍報告訴了在場的眾人。
之前他們一直都在搜尋黃言炅去哪了,那時候大家猜測最大的可能性, 是他去了益州江陽郡。
畢竟益州命途多舛啊,老是出事,當地人都已經麻木了,而且之前益州還出過主動給南雍軍隊打開城門的事,他們的人是出了名的討厭鎮北軍,黃言炅去他們那應當是最好的辦法。
但顯然人家看不上三度易主的益州,他也沒有這幫人想象得那么窘迫。
他帶著自己的兵馬悄悄沿牂牁水東走, 一路目標明確地前往南康,半路上還打了蒼梧和臨賀,這倆地方也都特別偏, 雖然名義上還屬于南雍,但實際掌控者是本地的異族, 異族兇悍,可南邊的異族早在百十年前就已經打得七零八落了, 黃言炅跟蝗蟲過境一樣,打了他們,搶完東西就走,一點都不留戀。
對了,還有個事需要說明一下, 黃言炅他打出的旗號是,他有十萬精兵。……
這里面水分到底有多大,誰也不知道, 反正有一點人所共知, 那就是黃言炅絕對沒有這么多兵。
真有十萬, 他都能跟南雍掰掰手腕了, 還用得著一直龜縮在建寧,直到現在才冒頭。
而那南康王,手中大約只有三四萬的兵馬,這數字也是摻了水分的。
現在他們聯手了,一路打去湘東,也就是宋鑠的老家,另一路則打去廬陵,那是贛水附近的肥沃平原,離南雍腹地一步之遙。
人們七嘴八舌說什么的都有,但有一點是誰也否認不了的,就算這兩個勢力加到一起都不夠單獨一軍出去揍一頓的,那也不能放任他們肆意生長,打仗就是個搶資源的過程,等他們壯大了,那可就不好收拾了。
金陵糧草出問題的消息一傳過來,人們的心思就已經開始活躍了,既然都已知那邊糧草空虛,那為什么他們不趕緊趁虛而入?
沒搜到黃言炅消息的時候,人們心里也躁動不安著,不是文人都保守,恰恰相反,愿意搏這個從龍之功的人,基本全都是激進派,這些日子不知道有多少人找高洵之,讓他勸屈云滅多派兵馬搜查黃言炅的下落,至于清風教,那根本就不被他們放在眼里。
日日聽、夜夜聽,高洵之都有點被他們影響了。
是屈云滅一直按兵不動,蕭融也竭力地阻攔他們,才沒有讓軍心也跟著一起浮動。
但現在,好像有點攔不住了。
把南雍視為囊中之物的不止蕭融一人,幾乎每個鎮北軍都這么想,明明是自己唾手可得的東西,突然殺出一個攔路虎來,這誰受得了,將軍們也向屈云滅請命,想要親自帶兵過去剿滅他們。
張別知和地法曾今日就該到陳留了,而王新用還在回來的路上,好在他回來的路線撞不上這兩股勢力,但也不好說,希望他加快速度,千萬別被人追上了。
虞紹承明日也該到了,鎮北軍即將全面集結。
屈云滅聽著眾人的說法,他看向隱沒在人群中的蕭融。
人一多,蕭融就不怎么再露頭了,屈云滅需要找,才能在這么多人里找到他。
而蕭融坐在遠處,趁著沒人注意,他正在咬自己的指節。
屈云滅:“……”
于是,最不愛思考的人,今日發表了這樣一句話:“此事容后再議,本王需要多考慮考慮!
高洵之:“……”
你什么時候還有這種好習慣了?
還有人想勸,但屈云滅當仁不讓地起身,眼前一花,他就已經走出了大門。
眾人:“……”
行,不用勸了。*
片刻之后,蕭融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剛邁進院子,看到阿樹一個勁地給自己努嘴,蕭融就知道又有不速之客來了。
他笑了一下,對阿樹擺擺手,然后自己打開了門。
屈云滅解了披風,聽到門開的聲音,他掀起自己的眼簾。
兩人對視,皆是微微一頓,但誰也沒說什么,屈云滅繼續撥弄手中的炭火,而蕭融轉身把門關上。
蕭融走到桌邊,坐下去之后,他先輕輕地嘆了口氣。
屈云滅聽到動靜,轉身對他說了一句:“八十歲的老漢也沒有你這么能嘆氣!
蕭融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反擊了回去:“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能活八十歲的人,自然都看得開!
屈云滅:“……”
他放下夾子,一擺衣袂,大馬金刀地坐到了蕭融對面:“那為了你能活到八十歲,你也應該多看開一些。”
蕭融用掌心托著自己的頭,嘟囔道:“我能把今年活過去就不錯了!
屈云滅頓時沉下臉:“你再說一遍?”
蕭融:“……”
他莫名地感到理虧,只好轉換話題:“對黃言炅和南康王,你打算怎么辦?”
屈云滅看看他,一臉的不想放過他,磨了磨牙,還是老老實實回答道:“派兵打過去。”
蕭融問:“派誰?”
屈云滅想也不想:“虞紹承!
蕭融:“……”
慘啊,還沒到家呢,新的出差任務已經定下了。
默了默,蕭融又問:“讓他一個人去打這兩個勢力?”
屈云滅有些不解地反問蕭融:“難不成為了那兩個雜牌軍,我還需要再派一員大將?”
蕭融:“……不,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覺得最近這些事,都扎堆一般的出現,咱們的目標是按兵不動、休養生息到春日的時候,再發起攻勢,可如今——”
屈云滅接過他的話:“如今卻是被逼著提早動手,兩線作戰!
蕭融怔了怔,然后點點頭:“對!
他不想被韓清牽著鼻子走,但韓清總有辦法把他逼出去。
即使黃言炅和南康王兩人加一起都沒有十萬的兵,但大軍一動,就不是那么簡單的事了,他們需要有軍備、有糧草,從前線傳回的軍報顯示,他們完全不缺。
他有種感覺,韓清就是等著虞紹承帶兵過去,他們很可能都不會逃,而是關上當地的城門,跟他們打消耗戰。
思考了片刻,蕭融開口:“屈云滅!
后面的話還沒說出來,屈云滅先打斷了他:“我知道你要說什么!
蕭融一愣,而屈云滅十分正經地看著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知這是清風教、又或是你說的那個韓清的計謀,但我卻不能不迎戰,湘東之北是洞庭湖,再往西北走一百里就是荊州,那可是兵家必爭之地;廬陵的東南方是臨川、新安、會稽,這些都是南雍腹地的大城,南雍富庶,這些城也富庶,金陵勢弱之后對這些城池的統治也松散了下來,金陵人不會用破壞城池的方式搶奪糧草和苦力,造反的人就難說了。如今我有四十五萬的大軍,我才不會搶中原人手里的東西,但若此時式微的人是我,進一步通天之路、退一步粉身碎骨,那我也不會在乎我搶的是中原人還是什么人。”
蕭融望著屈云滅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垂下眼,胡亂地點點頭:“我知道!
屈云滅:“但你還是在擔心!
蕭融突然笑了一聲:“都到今日了,也不好再瞞著你什么,今日這場景就像是我過去做的噩夢一般,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我以前就夢到過,當全天下的人都與你為敵時,會發生什么事,你太強了,別人便要結盟來對付你。”
屈云滅:“那你是覺得我會敗么?”
蕭融抬起頭來。
系統就跟死了一樣,始終都沒動靜,按照蕭融的性格,他應該會相信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做不到。
過了好久,蕭融才發出蚊子一般大的聲響:“我不覺得你會敗,我也不希望你會敗,但那么多人都想把你拉下馬,我……有點怕!
屈云滅聽了,微微仰起臉。
片刻之后,他輕笑一聲:“有你這句話,我就不會敗了!
說完,屈云滅把胳膊放在桌子上,他朝蕭融勾了勾手掌。
見蕭融不動,他勾動的頻率更快了。
蕭融:“……”
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情干這個。
蕭融在心里翻了個白眼,但還是乖乖地把自己的手遞了過去。
甫一相觸,屈云滅就緊緊抓住了蕭融,暖意和微痛同時傳到蕭融這邊來,然后蕭融聽到屈云滅極溫柔的聲音響在自己耳畔,每個字都讓他心里發顫。
“不要怕!
“養你到八十歲,我這輩子才能安心閉眼,不然的話,我死不瞑目!
屈云滅鮮少……不,應該說從沒有過這么溫柔的時候,哪怕他們肌膚相親也沒有,不過那是因為他到了那種時候就會變成一個悶葫蘆,什么話都不說,估計也不好意思說。
這種純情的時刻大約更適合他,能讓他真情流露,他緊緊握著蕭融的手,蕭融知道,他想讓自己也說點什么。
不是隨便說什么,而是給他一句明確的回應。
大約到了這種時候,他認為他們已經來到那個階段了,就是可以互相許諾、可以私定終身的階段。
古人就是這么麻煩,給出一顆心去,便想要長長久久、再也不分離,他們根本沒有分開和換人的概念,尤其屈云滅,繼承了他家的優良傳統,認定一個就再也不改了。
他從未說過這些,但也不用他說,哪怕是跟屈云滅說不上幾句話的衛兵,都知道他們大王不是花心薄情的人。
屈云滅望著蕭融,他不急,他可以等上一整天,但不用這么長時間,很快,他就錯愕地低下了頭。
因為他感覺到了,蕭融正在把他的手抽出去。
一開始很困難,但在屈云滅松了手上的勁以后,蕭融立刻就自由了。
沒有一句解釋,蕭融把自己兩只手全都放到腿上,他垂眸望著桌沿,看來是不會出聲了。
而屈云滅在呆愣了好幾秒以后,他的嘴角動了兩下,似乎是想抬起來,露出一個不怎么尷尬的微笑,可惜,他也做不到!茰缱吡。
過了一會兒,蕭融突然站起身,他又跪到床邊,把底下的包袱拽了出來,越過假發、漢服、飾品等等他從現代帶來的東西,在最底下,還有一沓已經用過的宣紙。
跪著有點累,蕭融轉身坐在地毯上,他拿著這些宣紙,一張張地看。
第一張是他記錄的屈云滅性格,沒一句好話。
第二張是他補充的屈云滅性格,有刪改涂黑的地方,因為他發現他對屈云滅的許多印象都是偏見。
第三張上就沒這么多屈云滅的內容了,因為他們已經熟悉了,所以紙上更多的都是他發泄的話語,一不高興了,還沒處去說,他就在這寫一兩句,多數都是在罵系統。
第四張只有一半,也是罵系統。后面就沒了。……
盯著后半張空白看了一會兒,蕭融突然從地上爬起來,他走到書案旁邊,蘸了一點墨水,然后在空白的地方上寫。我想猶豫一下,他把筆尖重重地按下去,這兩個字很快就變黑了。
重啟一行,蕭融又往上寫。我要這回蕭融猶豫的時間更長,其實后面就兩個字,只是不同的兩個字,有著不同的起筆,一個開頭是點,一個開頭是撇。
再猶豫下去墨都要干了,蕭融定了定神,干脆把兩種都寫了上去。我要離開。我要留下。
寫完以后,他還描了兩個方塊出來,現代社會最常見的電子選項,蕭融已經熟練到看一眼就可以飛快地選,但來了古代一年半以后,他生疏了!
突然,外面傳來敲門聲,阿樹朝里面喊:“郎主,張別知他們回來了!
蕭融一愣,連忙直起腰:“讓他去議事廳等我!”
阿樹不疑有他,乖乖哦了一聲,蕭融趕緊把其他的東西都收拾好,重新塞回床底下,至于那張他還在糾結的紙,他隨意塞到了賬本中。
屈云滅從不看這些東西,放這絕對安全!
蕭融披上衣服,便去找張別知了,阿樹有點想看看這回張別知會不會挨罵,也高高興興地一起看熱鬧去了。
唯一能在這院子里作威作福的就是阿樹,他一走,剩下的就是門口的衛兵,他們會攔不相干的人,卻不會攔一些特定人物,比如大王,比如宋鑠。……
宋鑠還惦記著虞紹燮那個問題,他必須親自從蕭融這得到一個答案才行,進來以后才發現人不在,出門問了一聲,得知蕭融去找張別知了。
宋鑠撇嘴,還用去找?讓他過來不就完了。
罷了,既然是張別知,那蕭融就不會待太久,他就在這等著吧。
宋鑠一直都是個手欠的人,他連屈云滅的私人信函都敢看,更何況是蕭融這邊的東西,他也不在乎上面的內容,就是想看看蕭融這邊在忙什么。
這一翻,賬冊里的那張紙就掉出來了。
宋鑠咦了一聲,拿起來一看,發現自己看不懂。
宋鑠:“……”
要是別人得皺眉,但宋鑠直接眼睛一亮。
加密的!那我要破解看看!
簡繁切換或許難得倒屈云滅,卻絕對難不倒宋鑠,幾個呼吸不到,宋鑠就已經認出來這是中原文字,只是筆畫少了點。
他興致濃厚地一句一句讀,只是多數都不明白什么意思。
傻/逼系統吃棗藥丸??
帶著一頭霧水,他繼續往下看,而看著看著,他的嘴角就拉平了。
盯著紙張的下半部分,宋鑠看了很長時間,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他也沒驚慌,而是重新把這張紙夾好,然后走回了客人應該待的地方。
蕭融走進來的時候,他詫異了一瞬:“宋鑠?”
宋鑠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聽到蕭融的聲音,他一撩眼皮,張開嘴:“融兒啊~~~~~”
蕭融:“……”
你還是閉嘴吧。
作者有話說:
第0146章 料事如神(半夜更新沒了)
張別知忐忑又愧疚地告訴蕭融, 他沒找到玉佩,知道玉佩賣哪里去的伙計已經跑去交州避難了。
在這么大的城池找那樣小的一塊玉佩, 其實蕭融也知道能找到的可能性很低,更何況張別知這一去也不算是毫無收獲,他打聽到了玉佩是用以物易物的方式買走的,像那種小的首飾鋪子,人家也不是什么都收,收了沒用的東西進去,那就等于是破爛。
所以他們收的都是還能再從鋪子里轉賣的東西, 例如簪子、好看的花樣子、農家自己養的蠶絲等等。
蕭融十分懷疑清風教的高層們會不會拿出這些東西來買一塊不起眼的玉佩,畢竟他們有錢,而且他們需要東奔西跑, 帶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上路,看著也太怪了。
八成是被陌生人買走了吧, 磨掉上面的刻痕,就能再雕成別的小東西了。
因此蕭融想得很開, 他耐著性子安慰張別知,可張別知是頭一次辦事不利,他受不了這個打擊,站在蕭融面前哼哼唧唧的,蕭融又安慰了他一遍, 他還是這樣,于是蕭融讓他趕緊滾蛋。
張別知立刻抬頭,露出一個放松的笑來:“多謝蕭先生, 那我就先走了!
蕭融:“…………”
也不知道他是真傻還是假傻。
本來就挺不爽的, 回了自己的房間, 還發現這里多了一個不速之客。
蕭融不著痕跡地看了看書案那一側, 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他關上門,朝宋鑠這邊走:“你來做什么?”
宋鑠看見他的動作了,他有點走神,因此回話的速度就慢了半拍,蕭融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宋鑠往后靠了靠,然后怨氣滿滿地開口:“怎么,別人都能來,就我不能來?”
“蕭融,我發現你最近與我生分了許多,有些事我要是不問你,你根本就不會告訴我,就比如今日,你把張別知派出去做什么了?你們倆有什么小秘密呢?”
蕭融:“……”
他朝宋鑠伸出一根食指,然后對他勾了勾。
宋鑠不明就里,自然是疑惑地往前傾身子,而這時候,蕭融一腳踹向他身下的椅子,椅子瞬間飛出去,宋鑠也咣地摔了個屁股墩兒。
宋鑠:“…………”
他怒氣沖沖地捂著屁股站起來:“蕭融!!!”
蕭融看著他樂,他還故意慈祥地捏起嗓子:“何事,遣癥?”
然而宋鑠憋了半天,也沒憋出一句有殺傷力的話,最后他只惡狠狠地說了四個字:“真沒意思!”
接著他便捂著屁股,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蕭融望著他離開的背影,鮮少地感到了一絲愧疚。
但這一絲愧疚很快就被滿分的快樂代替了,想起宋鑠摔成四腳朝天的樣子他就忍不住樂,把椅子放回原位,他又用腳踩了踩厚實的地毯。
弗樓沙的貢品地毯,質量就是好!
宋鑠摔那一下,就跟在床上摔了一跤差不多,身上不疼,但他心里很受傷。
以他的性格,他應當和蕭融舌戰三百回合才對,但他突然就不敢了,他有點害怕,他怕蕭融糾結離開或是留下的原因之一是他。
他不夠穩重、不夠溫和、不夠禮貌、也不夠貼心。
想著這些,宋鑠在無人的地方咬住下唇,都快被打擊哭了,但他著實是個非常自信的人,最多自責一分鐘,接下來他的想法就變了。
雖然他有缺點,可是他優點更多!他長得好看,腦袋聰慧,性格也很可愛,人人都喜歡他(?),他還有一個沒多大用的家族,等他爹和那些煩人的親戚都天年了,他會把這個家族發展起來的。
他也不是只會拖蕭融的后腿!他能幫上他!……
那蕭融為什么想走呢。
宋鑠想不通,抬頭看一眼已經擦黑的天色,這時候大家都在吃晚飯,頂著一張抑郁的臉,宋鑠轉身去了另一個方向。*
沒錯,其他人都在吃晚飯,但是彌景不用吃。
作為十六加八減肥法最早的執行人,佛門子弟一向都是跳過晚飯,只吃早餐和中餐。
黃昏之后,人定之前,這個時間彌景會用來讀經,佛經中有大智慧,每看一遍他的心境都會產生不同的變化,徜徉在這心靈凈化的海洋當中,能讓彌景感到從心到身、由內而外地放松、平靜。
“咣咣咣!——”
“和尚,開門啊,我是宋鑠!”
“我看到你在里面了,你的腦袋就在蠟燭邊上,這么圓的腦袋,一看就是你!”
彌景:“…………”紅塵太苦。他不想活了!
雖然心里冒出了這么一句話,但彌景還是認命地去給宋鑠開門,門剛開了一條縫,穿得跟個球一樣的宋鑠就拼命往里擠,成功把自己擠進來以后,他看看這清苦又整潔的房屋,先撇了撇嘴,然后才開始自力更生。
把放在角落,避免燒到經書的爐子端到矮桌邊,緊跟著又拿起彌景常用的兩個蒲團,把它們從打坐專用的地方,扔到了桌邊的席子上。
除此之外也沒什么可挪的了,彌景比屈云滅還會過苦日子,最起碼蕭融要是給屈云滅換了松軟的床褥,屈云滅也是會用的,而彌景是特意讓自己過得艱苦。
坐下之后,宋鑠這種絲毫不懂何為苦修的公子哥兒還在抱怨:“這都十冬臘月了,你居然還在用竹席,換個麻布的也好啊!
他這可憐的屁股,剛摔了一下,現在又坐冰塊上了!髅鬟隔了一個蒲團,但宋鑠抱怨得心安理得,有蒲團怎么了,他的屁股多金貴,隔著蒲團他也能感受到底下的涼。
彌景:“……”
宋鑠可能是以為他窮,所以才讓他換個麻布的,但彌景除了這個竹席,就只有一卷提花織錦可以充當席子了。
那是天竺貴族千里迢迢拜托商隊給他帶過來的東西,出自桑奇塔僧人之手,上面銹了許多的金線銀線,還綴了天竺人最為喜愛的寶石,當然,這些外物都不如它出自桑奇塔值錢,這可是帶有阿輸迦賜福的好東西。
時隔近兩年,這些人還在源源不斷地給彌景送禮,期待著他能看在這些禮物的份上,再回去一次。
天竺人眼里的寶,宋鑠眼前的草。……
宋鑠一直叭叭地說著彌景這里有多不好,這里該換了,那里也該加點東西,你是不是怕丟人,所以不好開口,沒事啊,我不怕丟人,我替你去說。
彌景:“……”
他實在聽不下去了:“你來我這里到底有什么事?”
宋鑠張個不停的嘴瞬間就閉上了,他的眼睛不老實地兩邊亂看,雙手也在下面搓來搓去。
彌景打量著他,心里已經有了一些想法。
片刻之后,宋鑠終于訥訥地問道:“和尚,你覺得我這個人性格如何?”
彌景眼睛微微睜大。太陰險了。
宋鑠這是專門來給他下套的吧,因為他知道自己不能說誑語。
彌景深深認為,自己這是受迫害了。
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彌景和這么多人打過交道,不至于還怕一個小小的宋鑠,只停頓了一瞬,他就回答道:“性格一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我的看法不是你心中人的看法,你問我也不過是白費口舌,不如你先告訴我,為何要問我這個問題!
宋鑠瞇眼:“你就是不想回答我。”
彌景眨眨眼,朝他行了一個單掌禮:“阿彌陀佛!
宋鑠:“……”
面對一個真誠又冷靜的人,饒是宋鑠也鬧不起來了,默了默,他深吸一口氣,臉上的神情也漸漸沉寂了下去。
彌景把手放下,等著他。
再抬頭之后,宋鑠換了一個問題,看起來也沒這么局促了:“你是什么時候決定留在這的?”
聽了這個問題,彌景微微變換了一下姿勢:“在我確信鎮北軍有與我同走一路的人,且鎮北王也愿意走上這條路的時候!
宋鑠瞅他一眼,沒有評價他這條路有什么問題。
宋鑠其實相當不認同彌景的想法,他覺得彌景天真,還覺得彌景包袱太重,政客跟和尚不是一回事,彌景卻想把這兩樣都做好,那不可能,兼顧便是兩者都平庸,只有選擇了一邊,才能把那一邊發揮到極致。
當了政客,彌景就得對鎮北軍當中的殺伐視而不見,有時候也不是戰爭,而是有人犯了錯,那森*晚*整*理按規矩就要打軍棍,打完軍棍有些人就死了,這一類的殺生,彌景照樣不能說什么,這些煎熬他都要忍。而當了和尚,他就不能只考慮上官的想法,百姓的死活,他還得照顧自己人,也就是那些佛門子弟,沒人能做到絕對的公平,更何況每個人眼里的那桿公平秤還都不一樣,不過彌景被眾人保護著,他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危,他只需要擔心,夜深人靜之時,他能不能扛過良心對他的指責。
宋鑠以前很看不慣彌景,就是因為覺得他癡人說夢,但漸漸地他發現彌景是真的堅定不移地走在這條路上,而不管結局是皆大歡喜還是粉身碎骨,都是他一個人來承擔。
想通這一點之后,宋鑠就不再對彌景陰陽怪氣了,此時他也控制住了自己批評的欲/望,而是又問了彌景一句:“那若有一天,你想要離開鎮北軍了,你覺得原因是什么?”
彌景擰起眉頭。
“不知道,可能的原因太多了,但如果是你心中想的那個人的話,我猜……他可能是有別的事要去做。”
宋鑠:“……!”
他瞬間炸毛,看著彌景的眼神像是看一個賊人:“我沒說是誰!”
彌景望著他:“但鎮北軍中還有誰會讓你在意他的去留?”
宋鑠:“…………”
他整張臉都僵硬起來,好半天過去,他才無能狂怒地說道:“你不能告訴別人!”
彌景微微一頓,回答他道:“我盡量吧!
宋鑠的表情都扭曲了。
他啊啊啊啊地喊著,越過桌子去抓彌景的衣領:“不行!不能盡量,一個字你都不能往外說!你可是一個和尚啊,你、你要為我保密!”
彌景的衣領都被他抓皺了,自己的脖子后面也被勒住了,彌景服了宋鑠,一邊解救自己,他一邊說道:“你何時聽說過為人保密的僧人?若你不想讓我說出去,一開始就不應該告訴我!
宋鑠抓狂地晃著彌景:“我本來也沒告訴你,是你自己猜出來的,你不許說,不許說聽到沒有。!”
彌景被他晃得腦袋都暈了,他也沒忍住,聲音略大了一些:“為何!”
宋鑠都快把自己的腦門頂在彌景的禿頭上了:“因為你說了,他就走不了了。!”
彌景一怔,宋鑠也一怔,慢慢地,宋鑠放開了彌景的衣領,他重新坐回去,聲音小了許多:“我想不通他為什么想走,但如果他真的想離開,我也不覺得別人應該去攔他,他和你我都不一樣,我有我自己的抱負、有割舍不掉的家人,你有慘烈的過往、有必須修改的天下境況,那他有什么呢?”
成就對他來說沒用,家人也是必要的時候就能托付給旁人,他看起來重口腹之欲、好享受,但如果沒有的話,他照樣能過日子。
如果擁有的東西毫無價值,那就等于是一無所有。
連彌景在猜測蕭融離開的原因時,第一反應都是他有別的需要做的事,他會這么想,是因為彌景本就認為,蕭融此時待在這,就是因為他在這里也有必須要做的事。
一日兩日或許難以看出來,但一月兩月,一年半載,總能發現蕭融身上那種急迫的感覺,必須要完成一個任務的感覺。
彌景被宋鑠問懵了,半晌,他才回答道:“他有你我!
宋鑠盯著他,又問:“你我的分量,夠讓他留下來嗎?”
彌景:“……”不夠。
彌景不回答,宋鑠也不再吭聲,他低下頭去,看著有點委屈,他不解、也不舍,但若這就是蕭融想要的東西,他也會后退一步,放手支持他。
宋鑠覺得自己犧牲太大太大了,這世上不會有比他更貼心的好友了。
但彌景看著他,心里已經隱隱地擔憂起來。
宋鑠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件事跟他沒關系,跟彌景也沒關系,他們兩個的作用微乎其微,在面前有一座山的時候,蕭融根本就在意不到這兩個小土包!
宋鑠收拾好自己的情緒以后,就又開始強迫彌景,要他不準往外說,彌景再三思量,這回還真答應了他。
宋鑠頓時高興起來,因為他知道彌景不會騙他,而彌景的想法也十分簡單。
蕭融應該不會這么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若他真想走,他會提前安排好所有事,包括屈云滅。如果處理得好,他走了也不會出事;如果處理不好,那他根本就走不了,即使他偷偷逃了,屈云滅也會把整個中原掀起來找他,找不到,他就不回來了。
但在文武兩列官員都已經備齊的情況下,還有高洵之等人坐鎮,鎮北軍也出不了什么亂子,讓屈云滅出去找人,總比讓他暴躁地處理政事強。
總結,不管他說不說,這都是那兩個人之間的事,他最好不要亂湊熱鬧!
冷靜地分析完這件事,宋鑠也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彌景起身,把所有東西都恢復原位,然后重新拿起那本經書,他打算快看一遍,然后再去做其他的事。
可是他突然發現,自己怎么都看不進去。
經書上的字仿佛會動,它們重新排列組合,出現在彌景的腦海當中,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為何要走?
——都已經到了這個時候,為何……為何要棄他們而去?
他以為他會和蕭融打一輩子的交道,原來,蕭融也是他這一生當中的短暫過客么。
多數時候他都能接受這種結果,但少數時候,他也會靜靜地發呆,品味著這個時不時就席卷他一次的感覺。……好孤單啊。*
彌景和宋鑠嘀嘀咕咕說小話的時候,蕭融也沒閑著,他先把賬本里夾著的那張紙又轉移了一個安全的地方,然后他就去找虞紹燮了。
屈云滅要把他弟弟派出去鎮壓叛軍,他當然要跟這個哥哥說一聲。
其實虞紹燮白日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這個活多半是要落在虞紹承身上了,聽著蕭融的話,他點了點頭:“等明日承兒到了,我去迎他,你放心,承兒這個人好哄得很,他又一心想要立功,不會埋怨大王的!
蕭融笑了一下:“大王的確是十分器重他,以他現在的表現,日后的大將軍之位,他肯定能當上。”
就是不能第一個當了,畢竟他是真年輕,第一個的話……應該是王新用和簡嶠之中出一個吧,公孫元公事公辦的態度雖然沒有讓屈云滅記恨他,但也讓屈云滅心冷了一點,大將軍是武將當中最高的官職,屈云滅只會選一個能服眾、且他信任的人。
他會力保王新用的,雖然這樣有點對不起簡嶠,但……誰讓王新用目標遠大呢,沒個好官職,他想實現那個目標可就不容易了。
之前修繕陵寢的時候,屈云滅和蕭融私底下商量了一下,按蕭融的意思,等屈云滅得了天下,立刻就追封屈大將軍為先皇,而屈云滅非常執著的要給他哥也追封一下。
蕭融當然不會拒絕,只是現在再回想起這個事情,蕭融就有點同情王新用了。
娶太后這種事……嗯……
蕭融的表情變得微妙,像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那種,虞紹燮看著他,神情十分疑惑:“融兒?”
蕭融搖搖頭,畢竟八字沒一撇,他不能往外說。
他轉而說起正事:“黃言炅和南康王合作得十分突然,韓清在其中牽橋搭線,我本以為這應該是他一個人的策略,后來看到那封更為詳細的軍報,我才得知這其中也有清風教的手筆。他們糧草充裕、錢財豐厚,每個兵都有鐵制的刀劍,這在鎮北軍都是不可能的事,他們竟然先做到了!
不管哪回屈云滅霸氣地表示全軍出擊,其實都不是真正的全軍,總有留守老家和其他關口的,而那些留守的人就撈不到什么好兵器,而且兵器這種東西消耗量非常大,全軍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把所有錢財都投在制作軍備上,才能保證下場戰爭不會出現打著打著沒兵刃了的尷尬情況。
然而鐵就這么多,鎮北軍又有這么多人,所以精兵們一人配好幾把全鐵制作的刀劍,普通兵就全看上官能力如何了,能力不錯的,爭取來的就是刀劍,能力差點的,那就只能讓手下兵拿著木制長/槍上戰場了。
整個長/槍,只有槍頭那一點是金屬的!
金陵夠財大氣粗,他們照樣無法給全軍配備刀劍,就算南康王再有錢,也不能把合作對象的軍備都包了。
更何況那個南康王沒什么錢,多年來他都只在南康一個地方經營自身,他今年都四十多歲了,二十幾歲被送出長安,一開始得到的封地很大,但多位皇帝上位之后,最終就給他留了一個南康,年輕時他還雄心勃勃,打算爭取一下皇位,畢竟皇帝死得這么快,他是真感覺自己有希望撿漏。
但皇位只有往下傳的,沒有往上傳的,再加上他這人有點懦弱,別的王爺都不交貢品的時候,只有他和其他零星幾個親王還在勤勤懇懇地交貢。
不過雍朝變成南雍以后,他就越來越敷衍了。
這種人就適合割據一方,不適合逐鹿中原,也不知道他到底聽了什么迷魂湯,才決定在這時候揭竿而起。
聽著蕭融的話,虞紹燮笑了一下:“他們軍備再精良,也敵不過大王手中的百萬大軍!
蕭融:“……”
嗯,人數增加以后,他們往外報的數字也更虛了,以前只說六十萬,現在直接變成一百萬。
通貨膨脹真是太厲害了。
蕭融:“我不擔心這兩人能成什么氣候,本就互不相識,一個是皇親貴胄,另一個是得罪了朝廷才被流放的世家子,這兩人身份上的差異太大了,怕是互相都看不順眼。所謂的合作也不過是一時興起,受到打擊之后,他們分開得比誰都快。而我擔心的是,清風教為何要讓他們在這個時候合作、出手!
虞紹燮想了想,回答他:“年前幾乎無人出兵,他們打算來個出其不意!
確實,這時候所有人都在籌備著過年,沒人有心思打仗,而且這時候打仗會被文人罵不仁不義,所以幾乎沒什么人會選這個時間。
這么說也說得通,可蕭融還是搖了搖頭:“怕是不會這么簡單,年前這個時間頗為敏感,出其不意……也不知道到底是給誰看的!
離過年已經沒幾天了,過了除夕之后,所有憤怒都可以理所當然地發泄出來,屆時人們沒有了壓制的理由,大軍也可以輕輕松松南下,不需要再顧忌什么不能讓將士回家過年的說法。
所以要是再有什么事情發生,那也就是這幾天,蕭融感覺得到對方在下一盤大棋,但他找不到可以掀翻棋盤的地方。
韓清……他到底想做什么?
攪亂整個局勢,讓黃言炅成功壯大起來?可他沒這個機會啊,局勢就是再亂,鎮北軍分頭鎮壓,最多需要耗費一兩個月。
渾水摸魚,延續南雍的生命?那更離譜了,孫仁欒倒下了,金陵的糧草還出問題了,據說金陵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孫太后與羊藏義互相攻訐,佛祖和道君同時現身,估計都不能把南雍救回去了。
再不然就是,讓黃言炅把南康王捧上帝位?……越來越離譜了,先不說黃言炅不可能將帝位拱手讓人,只說南康王在南雍覆滅前一秒登基,這到底有什么意義。
旁人都認為黃言炅這個時候冒頭是選了一個好時機,但蕭融卻覺得,這個時機太爛了,他想冒頭,最起碼也要等到鎮北軍和南雍打起來的時候,如今既然沒有打,那當然要抽出手去先把他們鎮壓下來,這就跟打地鼠似的,黃言炅那腦袋剛伸出來,鎮北軍的錘子立刻就揮下去了。
蕭融甚至覺得,他像是一個被推出來的炮灰,出場即死,為的就是吸引別人的注意力。會是這樣嗎?
蕭融又不敢肯定,因為韓清此時已經什么都沒有了,害死黃言炅,就是害死他的新靠山,如今連南康王都被拉了進來,偌大天下,他還能去投奔誰?他總不能折騰這么一通,就是為了害死這些人吧。
蕭融始終都想不明白韓清的思路,而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韓清的意圖上,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韓清他到底怎么說服黃言炅的,他又是怎么知道,黃言炅是個殘忍至極、連百姓生命都不顧的人。
畢竟黃言炅的真實性格,只有蕭融才知道,韓清他在極短的時間內選中黃言炅,還手段如此激烈,他肯定知道黃言炅是什么人啊,不然他不會這么大膽。
也就是說,韓清有幫手,還是一個特別了解黃言炅的幫手。
而這個幫手已經不能再回到黃言炅面前了,黃言炅甚至都不知道韓清認識這個幫手,他想抓住自己生命中最后一次順勢而起的機會,卻不知他的命運,已經被清風教的人,還有他曾經的屬下一起定好了!
金陵城,王新用回北邊的消息傳了進來,多數人對這件事都不關心,只有心里有鬼的,才變得焦躁不安起來。
下了決心的人,都已經給王新用遞了信,有人還派家眷或是下屬親自去見王新用,不過這些人官職都不高,正因為不高,他們才能爽快地決定投靠新朝。
而這人不同,這人的官職是車騎將軍,正二品,在整個雍朝的武將當中,他排第三,若用鎮北軍類比的話,他在南雍的地位就等于是鎮北軍當中的簡嶠。
但他在忠心這一點上,可是萬萬不能與簡嶠相比,他也想轉投鎮北軍,只是他有自知之明,他這個官職是靠著封蔭得到的,他姓孫,是孫仁欒的侄子。
親侄子,他爹是孫仁欒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孫家家教嚴苛,奈何嫡系子弟沒幾個能扶得起來的,都是旁支和庶出出頭。他也是平庸者當中的一員,出大事的時候,孫仁欒都不會叫他過去開會。而他之所以能撈一個二品官,是因為孫仁欒覺得他還可以,至少不惹事,而且孫仁欒需要有人來分軍權,申家軍雖然是申養銳一人獨有,但金陵這邊由世家子組成的軍隊人數更多,世家子在蕭融眼里都是垃圾,在孫仁欒眼中可不是,他們再廢物,站出來之后也能代表一個個世家。
孫仁欒是需要他們來支持自己,扶持自己的。
所以這個人就起到了一個站位,還有一旦遇到什么需要各持己見的情況,他便能投一個反對票的作用。
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也知道他姓孫這件事太敏感了,所以別人能聯系王新用,而他卻不敢,他怕被金陵的人發現,也怕自己投過去之后,地位卻要下降,他想保持自己如今的官職,即使到了新朝,他也還是想做一個只會劃水的二品將軍。……
聽起來相當得匪夷所思,可他真就是這么想的,而且他在努力實現這件事。
孫仁欒倒下之后,他一下子成了孫善奴最信任的人,這不是因為他跟孫善奴的血緣關系最深厚,也不是因為孫善奴在這方面都這么眼瞎,而是他替孫善奴挽回了岌岌可危的聲譽,因糧草一事,整個朝廷都炸開了鍋,有人要求徹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孫善奴作為幕后元兇之一,她當然害怕。
而在最關鍵的時候,這個侄子突然說,他有朋友愿意捐獻糧食解朝廷當前的燃眉之急,他自己也愿意將家中存糧全部捐獻出來,雖然他們幾個人湊在一起,也只能獻上三千五百斛,但只要有了這些糧食,太后就不必再被那些宵□□迫,全金陵都會感念太后的無私。
他這說法,就是要把獻糧的功勞送給孫善奴,孫善奴十分驚喜,她都沒問這些人為什么有這么多糧食,反正世家都富,誰也不知道世家私藏了多少東西。
憑著獻糧的功勞,這人在皇宮當中行走不受限制,得到的權力也越來越大,按理說一般人在這個時候就飄了,畢竟鎮北軍是未來的,太后給的權柄,那可都是當下的。
但他竟然一點沒受影響,他還是一心想著在新朝當中繼續劃水,聽說王新用走了,他立刻著急起來,連忙回去找他新留下的門客。
門客,幕僚,這都是一個東西,他們為主人家出謀劃策,而主人家為他們提供庇佑和前途。
不過這位新門客可了不得,因為那三千五百斛糧食就是他帶來的,他自稱是建安豪族,發現天下要亂,不得不找個靠山庇護自己,而他其實想要投靠鎮北軍,畢竟鎮北軍一看就能贏,但他帶著細軟與糧草,根本就去不了北邊,所以在他多日的觀察之下,他覺得孫將軍就是他在找的人,他愿意幫助孫將軍,從必死的結局當中逃脫出來,等投靠了鎮北軍以后,他也想繼續為孫將軍效力!
他的每句話幾乎都說到了這人的心坎里,鎮北軍肯定能贏,金陵一定會敗,自己姓孫,還沒什么本事,估計也活不成了,他就想安安穩穩過日子,怎么就這么難啊?
一番交心之后,這人徹底被洗腦了,本來就不聰明,還以為自己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當然不愿意再放開,在局勢一天比一天嚴峻的時候,這人就經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碰見這個門客以后,他更是被調/教地死去活來,說著要效力,卻又遲遲不動作,就這么折騰了好多天,終于確認這人不會壞事以后,門客才把自己的計策告訴了他。
然后他被嚇暈了。…………
醒來以后的他還十分恍惚,萬萬沒想到,這豪族比世家還狠!
他、他竟然要自己把鎮北王引誘過來,然后大開城門!
如此一來確實是大功一件,鎮北王絕對不會再殺他了,他也不用再拘泥于二品官,估計討要一個異姓王位都沒問題了,可、可這也太危險了!
被發現之后死于非命,才是這位孫將軍最擔心的事,至于被人們罵叛徒,這個他不擔心,孫仁欒把持朝政那么多年,別人不敢罵孫仁欒,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的罵他,他早就無所謂了。……
從這就能看出來,這人真的一點羞恥心都沒有,選他洗腦是對的。
都不介意打開城門了,剩下的自然更不算什么,在打消了這些顧慮之后,他就開始行動了,取得孫太后的信任,在皇宮里安排自己的人,把城門官換了,下一步就該是引誘了,但門客始終不讓他行動,直到今日他又跑回來找他,那個門客才對他微笑著點點頭。
“時機已至!
一聽這話,他的臉因為激動都抽搐了一下,緊跟著他就又回皇宮去了,他要偷用玉璽。
而在他進宮的時候,他撞到了一個小太監,這太監被撞倒在地,卻沒有立刻跪下道歉,而是面色慘白地跑了,他一看就很心虛的樣子,然而孫將軍比他還心虛呢,自然沒法跟他計較。
到了地方,他等了許久,才終于等到那個叫檀兒的男寵再度作妖,孫善奴被叫走了,這房間小,她一走,別人也跟著走,此時就剩下兩個宮女了。
嗯,孫善奴不放心原本孫仁欒用的那些人,她也不適應身邊全是太監,于是她把伺候的人都換成了宮女。
宮女沒有問題,但宮女沒有接觸過政事,她們不知道自己應該一直在這待著,所以孫將軍很容易就把她們都支出去了。
等就剩下他一個人,他立刻拿了一張皇帝專用的黃藤紙,然后用玉璽在上面淺淺蓋了一個印記。
把這張紙偷走,回到家中,他先把這張紙交給門客,看著門客在上面飛快地寫下求救信,他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周先生,為何今日才是時機已至?”
門客,也就是許久不見的周椋,他雖然有點不耐煩,但還是回答了這人的問題:“因為天下將亂!
孫將軍:“……”
周先生說話向來簡短,而且說話的方式仙氣飄飄的,他都不敢多問。
信寫好了,他便派人將其送出,想著后面會不會順利,他都沒注意到有人飛馳而來。
那是宮中侍衛,他焦急地告訴孫將軍,太后召見他,南邊出事了,建寧太守黃言炅和南康王賀高一起謀反了,太后大發雷霆,您快進宮去看看吧!
孫將軍聽著侍衛的話,卻是一臉震驚。哎呀呀。
周先生料事如神,真乃當世之奇才!
作者有話說:
第0147章 八歲
一般而言, 金陵到陳留的信需要走上兩三天,但現在不是非常時期嗎, 所以時間更長了。
如今兩個城池之間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別說人了,就是一只兔子,也別想偷偷溜進陳留!
如今陳留和金陵的情報工作幾乎都是同步的,在城池建設和各地管理都被蕭融等人接手過去之后,高洵之終于有時間去培養他的細作大軍了,之前那些僅有的細作們, 就全都是高洵之一人的手筆,奈何人少,資金也不夠, 所以能得到的情報十分有限。
如今就不同了,算是鳥槍換炮了, 金陵孫太后大發雷霆的時候,也是蕭融等人得知南康王和建寧太守合作的時候, 那封信在大家一起開會的時候發出來,蕭融卻沒收到任何示警。
看起來那些人的計劃要失敗了,但事情究竟會怎么發展,還未可知。*
虞紹承回來了,虞紹燮去接他, 哥哥的出現讓再度接到出差任務的虞紹承稍微高興了一點,但是沒法跟哥哥一起過年,這還是虞紹承心里的一根刺。
不過想到天下太平以后, 他就可以長長久久地和哥哥在一起了, 于是他默默把心里的不滿都忍了下來。
既來之則安之, 即使只有一天的團聚時間, 虞紹承也打算把它充分利用起來,他要一整天都黏著哥哥,晚上也要跟哥哥一起睡,直到第二天早上再度出發。
但這時候,他接到了一個特別貼心的消息,眾人得知他們兩兄弟已經很久沒有一起過年了,所以,由蕭融提議,今晚大家一起吃個團圓飯,算是為了虞紹承一個人,提前過一次年。
為了讓大家熱鬧點,蕭融發出去了十幾份請帖,連公孫家那個龐大的家族,他都打算邀請過來,不過公孫元回復,他家的女人們商量了一下,決定派個代表來就行了,全都來的話,實在是不像話。
虞紹承:“……”
他不關心這個。
他只關心自己和阿兄的獨處時間又變少了。可惡的蕭融!
蕭融:“阿嚏!”
揉揉自己的鼻子,抬起頭之后,蕭融先是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沒人沖進來,告訴他一個不幸的消息;又等了等,他也沒再打第二個噴嚏,鑒定完畢,不是系統在提醒他!
蕭融正在算今晚的人數,簡家人全部到場,王新用說會帶他家老太太來跟蕭老夫人作伴,公孫家六個孩子來了三個,由二夫人帶著他們。據說二夫人是個商戶女,很會同人打交道,大夫人也是軍戶出身,管人有一手,卻不喜歡出門交際。
蕭融算是服了公孫元,他的后院既奇葩、又和諧,因為不管小妾還是正妻,身份都差不多,沒有世家女也沒有風塵女,就不存在身份壓制的問題,拌嘴鬧事都是常有的,但碰上外人和公孫元的問題時,她們又出奇的一致。
這到底是什么家庭模式啊……蕭融不懂,只感到大為震撼。
人多了,要籌備的東西就多,這回蕭融可不打算讓自己祖母下廚了,那非得累著老人家不可,王府的廚子操刀,多做些好菜就是了。
屈云滅則一直都待在軍營。
虞紹承帶回來了兩萬人,當初給他的那些人馬,一部分犧牲在戰場上,另一部分則留在盛樂,免得鮮卑人卷土重來,這兩萬人一到陳留,就被屈云滅打散了,他要今日就重整左軍,把將士們重新分配,明日要出發的人,今日便可以放個假,各自歸家去看看親人。
有親人的心里復雜,沒親人的心里更復雜,拿著發下的錢糧,想找個溫柔鄉睡一晚都不行,因為陳留一天一個樣,他們這群人剛回來,根本找不到那種暗門子。
于是這群沒親人可見的單身漢便湊在一起唉聲嘆氣,挨個的給自己插旗。
“只要能活著回來,我一定要找媒婆,給自己討個媳婦!”…………
屈云滅不在的時候,蕭融便被禁止出入王府,如果他想出門,走到王府門口,就會有一堆屈云滅的親衛跑出來攔住他,并立刻派人去通知屈云滅,讓他回來,帶蕭融去他想去的地方。
在外人眼里,蕭融這就跟被軟禁了差不多,但在知情人眼里,他們紛紛點頭,不錯,大王深謀遠慮啊,就該這么嚴防死守。
也就虞紹燮會對屈云滅的態度感到不適,可現在他弟弟回來了,他也沒時間去琢磨這種不適是因為什么了!
蕭融自己也毫無意見,冬日嚴寒,他本就不怎么出門,而且這只是一時的特殊對待,等到清風教如數伏誅,屈云滅就不至于這么緊張了。
蕭融是這么想的,屈云滅是不是這么想,那就不知道了!
昨晚又下了一場小雪,蕭融走出來的時候,地上還有淺淡的白霜,他往大門那邊走去,讓守在那里的將士集體緊張了一下。
但蕭融只是要去門房而已,他想拿走那邊的拜帖,日日都有許多拜帖送到王府來,篩選之后,只有一小部分能送到別人手上,更多的就只是堆積在這,等到時間了再統一處理。
年節將至,也不能一直都這么無情,蕭融打算看看是誰到了過年的時候還森*晚*整*理在鍥而不舍得往這邊遞拜帖,若他們這個時候還待在陳留,那應當就是真的一心向陳留了,蕭融打算弄個雕版出來,統一回復他們一封信,不管怎么說,至少面子上要讓人家過得去。
蕭融坐在里面看拜帖上的姓名,看著看著,他突然抬起頭來。
外面有呵斥的聲音,他快步走出來,看見外面多了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
屈云滅的親兵們把他攔在大門的三丈之外,他們沒有對這人動手,但態度也絕對算不得好。
蕭融以為這人是過來乞討的,他皺了皺眉,對身邊的人說:“給他拿些廚房的飯食,然后再領他去附近的寺廟住一晚!
收容所是沒有的,此時也沒有流浪漢這種概念,無家的人統稱為流民,乞丐在城中非常少見,因為乞丐在某些人眼里就等于是沒人要的奴仆,拉走就能用。若身有殘疾,那倒是不必擔心被拉走了,可他們也活不下去了,無賴和混混會搶走他們討到的每一個錢。
彌景出面之后,佛門答應了會建造孤獨園和養病院,孤兒和病人可以得到專門的照料,而收容流民的地方,他們就不愿意提供了,這也正常,畢竟流民基數太大,根本收容不過來。
只是若真的有困難,佛寺和道觀也會短暫地給這些人提供一個容身之處,僧人和道士也能充當媒介,給他們介紹養活自己的工作。
都是很累很苦的工作,但只要做了就能有地方住、有東西吃,也不必擔心自己會凍死在某個晚上了。
旁邊的人跑去廚房了,蕭融則看著外面那人,身形瘦小,面容有些臟,但從他露出的脖子可以看出來,他還挺白凈的。年紀也不大,約莫十來歲,四肢都健全,就是看著有點畏畏縮縮。
這種人太不適合流浪了,一定會被街上的人欺負。
蕭融微微嘆息,他正沉浸在弱者身不由己的感嘆當中,下一秒,他差點把自己的眼珠子瞪出去。
因為那個所謂的弱者,突然抓起身前親兵的手,讓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褲/襠。
蕭融:“…………”
那個親兵受到的驚嚇比蕭融還大,僵了好幾秒,他跟身邊的人說了句話,然后迅速轉身。
他本就是要找蕭融,哪知道蕭融居然就站在自己身后,兩人對視,多少有點尷尬,但還是正事要緊,于是他連忙跑了進來。
親兵結結巴巴道:“蕭、蕭先生,他是個宮人!”
蕭融還在看著他那只手,這得洗多少遍才行啊,反應過來以后,他一個猛甩頭:“嗯?!”太監?!
這下蕭融看著外面那人的眼神就變了,那人怯怯地望著蕭融,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這個小太監自述是衡順的徒弟,在皇宮里當差,但衡順就不怎么受重視,他更是直接泯然眾人。
衡順交給了他一封信,要他務必送到陳留蕭司徒手上,為了瞞天過海,他只能打扮成流民的模樣,陳留搜身十分嚴格,被發現了他就說自己是天閹,鎮北軍只搜可疑的清風教人員,對于其他人沒什么心眼,所以他就這么順利的進來了。
蕭融:“……”
其他人:“……”
真是,快一年了吧,鎮北軍的篩子屬性還是屹立不倒啊。
不過,也怪不得他們,畢竟在這個時代,太監已經有一百來年沒有興風作浪過了,吸取了前前前前朝的教訓,大家都嚴格控制著太監們,他們一點權柄撈不到,只能乖乖地伺候人。
也不知道這人說的到底是實話還是假話,蕭融讓他把信交給自己,然后揮揮手,有人把他帶下去看管了起來。
信封是個很普通的信封,沒什么有價值的線索,把信拆開之后,蕭融剛要讀,就發現自己面前湊過來了五個腦袋。
宋鑠、彌景、高洵之,虞紹燮、虞紹承。
蕭融看向虞紹承:“你也要看?”
虞紹承跟他對視:“我和阿兄一起!
蕭融:“……”
他沒忍住,看了看一旁的屈云滅,后者淡定地坐著,沒有湊熱鬧的意思。
蕭融運了運氣,把信紙展開,發現上面都是勸他趕緊收手的話,百姓民不聊生啊、卿何至于此啊。
旁人都看得一頭霧水,這小皇帝腦子壞了吧,難道他覺得自己寫一封這樣的信,蕭融就真的會勸屈云滅不再打他嗎。
而蕭融瞇著眼看信紙上的大片留白,他把信紙放在鼻子旁邊,輕輕嗅了嗅。
有淡淡的橘子味。
蕭融立刻就要起身找蠟燭,而屈云滅已經在點身邊的燈人了。
蕭融微頓,等到燈人上燃起了火光,他連忙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信紙放在火光上烘烤。
沒人說話,其余人都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們的動作,屈云滅看一眼他們,油然而生一種優越感。
看不懂吧,但我當初可是兩天就破解開了。……
溫度上來以后,很快,信紙上就出現了棕色的字跡,密密麻麻,比那封規勸信長多了,而小皇帝寫了那么多煽情的話,中心就是一個意思。
太后篤信奸佞,毒害大司馬,朝中無人關注皇帝的安危,皇帝認為自己性命堪憂,所以寫信求助蕭融,也是求助屈云滅,希望他們能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待危機解決之后,他愿意隨屈云滅一起移駕陳留,將朝中大事,全都交給屈云滅來管理。
七個腦袋湊在這一張信紙上,所有人都盯著這些話,長久安靜。
第一個出聲的人是高洵之,他整個人都恍惚了:“皇帝的意思是……讓咱們勤王?”
虞紹燮也驚呆了:“他居然選擇了鎮北軍,他、他——”
這么勁爆的消息,連虞紹承這個性子都忍不住評價一句:“皇帝親自投降,看來流言都是假的,他確實是光嘉皇帝的子嗣。”
佛子的內心也不平靜,他捻動佛珠的速度都快了起來:“阿彌陀佛,如此一來,這戰事很快便結束了!
蕭融皺了皺眉:“沒有這么簡單,他派宮人來送信,那孫太后、羊丞相等人不可能知道這件事,他是期望著咱們打進去,把他救出來,但打的這個過程,還是不能省略!
屈云滅拿過那張信紙,微微一笑:“至少這下咱們不是亂臣賊子了!
宋鑠后退一步,他抱臂看著屈云滅手里的紙,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還說這些廢話做什么?如今咱們可是奉旨勤王!這位陛下還做著春秋大夢呢,盼著大王將他解救出來以后,讓他在陳留繼續做皇帝,等他落入大王手里,身邊一個;庶h都沒有了,我倒是想看看,他會不會被嚇哭,屆時便把這個任務交給我如何?我保證三天內就能拿到他的退位詔書!”
其余人:“……”
宋鑠仿佛打了雞血,也不能怪他這么興奮,小皇帝的手寫求救信抹掉了鎮北軍最后一點不光彩的東西,這下為了雍朝拋頭顱灑熱血的人們估計要嘔死了,因為這么關鍵的時候,小皇帝不信他們,居然信一個外人。
但蕭融卻覺得,他一點都不傻,他甚至很精明。
金陵對他來說很危險,陳留對他來說更危險,他是亡國之君,看看鮮卑的慕容岦就知道,亡國之君沒有好下場,哪怕他熬到了鎮北軍踏破金陵城的那一天,也很難說鎮北軍會怎么對待他。
而現在不同了,太后奪權,他有理由向別人求救,鎮北軍也就此有了理由堂堂正正的發兵,別看這時候鎮北軍討著好了,可他們同樣被束縛住了,因為他們是勤王的人,就算以后小皇帝退位了,他們也必須好好對待小皇帝,因為他們不再是亂臣賊子,而是順勢而上的天命所歸。
天命所歸怎么能殘忍對待前朝皇室呢?不行啊,他們得好好養著賀甫,從一而終地貫徹自己的人設。
蕭融:“……”
其余人已經開始商議接下來怎么辦了,而蕭融重新拿起被屈云滅丟在一旁的信紙,看著上面截然不同的兩封信,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感到惱火。
他利用了小皇帝,小皇帝也反過來利用了他,他甚至都不能對小皇帝做什么,因為他得感謝小皇帝,在這關鍵的時刻、遞來了這么鋒利的一把刀!鎱柡Π R舱鏌o情啊。
他這一封信,把整個南雍朝廷都給拋棄了,他的母后、他的舅舅、還有那些一直都對他抱有期待的人,全都被他丟下了。
望著上面的字跡,過了許久,蕭融才輕輕笑了一下。
八歲的他只要活著就行了,十八歲的他不知道會怎么想,二十八歲的他,又能不能忍受像豬一樣、被關在一個地方,每日除了吃喝什么都不用做。
誰知道呢,不過他也沒有后悔的機會了,因為他只有一個籌碼,而他現在已經把它用完了。
作者有話說:
第0148章 版本一
不是只有上古時期才流行禪位制, 這些年的中原仿佛文藝復興,也經常搞這種形式主義。
比如雍朝的開國皇帝, 他就是把刀架在前朝的亡國之君脖子上,態度很好的問他愿不愿意禪位。
還有開國皇帝的孫子,他也是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被大臣強行抓著手,在禪位圣旨上蓋下了玉璽!嫉竭@地步了,自己蓋一個算了,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堅持什么。
總之, 這些禪位都有一個特征,那就是被逼迫的,但即使這些人全都不情不愿, 只要禪位的圣旨被宣讀出來,毫不夸張地說, 整個朝廷有三分之二都會恍惚地放棄抵抗,回家以后朝天悲憤地大吼三聲, 第二天換上新朝服,繼續勤勤懇懇地為新皇辦事。
仿佛他們效忠地不是那個皇帝本人,而是那一紙詔書,禪位之后皇帝就被關押起來了,有的可以軟禁到死, 有的就不知什么時候便悄無聲息地沒了,這些大臣多數也不關心,頂多聽到先皇殯天的消息再流兩滴眼淚, 像什么撞柱追隨而去?呵呵, 根本沒有。……
從這種角度來看, 賀甫決定自救, 丟棄所有還指望著他的人,似乎也沒什么問題了。
蕭融也不至于因為這件事就對小皇帝有什么成見,說穿了,他就是一個八歲的、怕死的小孩,讓他扛起家國大義,這屬實是難為他了。但這件事就像是公孫元獨自帶兵千里回陳留一樣,他不是回來看屈云滅的,而是回來表忠心、順便把自己撇干凈的,能說他錯嗎?不能,能心里一點都不介懷嗎?也不能。
出于對小皇帝正史上結局的同情,蕭融雖然沒怎么仔細想過,但他潛意識還是決定了,要保下小皇帝,主動勤王,在他退位以后,盡量給他一個比較舒適的生活環境。而現在得知了這位心眼這么多,蕭融就沒法把他當個孩子看了,他顯露了自己的能力,給自己找到了一條粗壯的救命繩索,同時也失去了潛在的自由。
八歲就能這么面面俱到,還躲過宮中無數的眼線給自己送信,等他長大還得了?很好,軟禁,說什么都要軟禁,他這輩子休想踏出深宅院落的一步。*
鎮北軍如今的名聲是真好起來了,要不然賀甫也不能把自己的生機賭在蕭融身上,他知道鎮北軍如今走的是師出有名的路線,他們無論做什么,都要占據一個義字,打鮮卑是為了義,打原百福和申養銳也是為了義,如今籌備著攻打金陵,那更是順應天命、為了天義。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如今的鎮北軍有點像正史上的賀庭之,他們都扯出了正義的大旗,那對小皇帝而言,他們身邊,就是他能去的最安全的地方。
小皇帝信中透露,孫仁欒的長睡不起不是因為病癥,而是孫善奴給他下了藥,都能走到這一步了,孫善奴算是徹底放飛自我了,也難怪小皇帝害怕,今天能給孫仁欒下藥,明天就能給孫仁欒下毒,孫太后又不是一個多么理智的人,哪天逼急了,熬一鍋砒/霜把所有人都送走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已經知道太后手中不干凈,他們又有了皇帝手書做保障,這下他們真就勢不可擋了。按宋鑠的說法,此事宜早不宜遲,多耽擱一天,就有雞飛蛋打的可能。
彌景也同意:“如今所有人都默認了鎮北軍會在年后出擊,離過年已經沒幾天了,他們不會想到鎮北軍會在這個時候過來。”
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上上佳選啊。
激進的和保守的都達成一致了,其余人更是沒有意見,虞紹承還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太好了,這回不是只有他沒法回來過年了!
打黃言炅可以讓虞紹承去,打金陵,那必然要讓屈云滅帶隊,這不是有沒有能力的問題,而是象征意義的問題,金陵是皇帝的居所,他必須做那個第一個破城的人。
大家鮮少在同一件事上持同一態度,沒有一個人有意見,蕭融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沒有任何勸阻的理由。
他們說得對,要抓住機會,宜早不宜遲,金陵那邊埋著的雷太多了,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炸一個,一旦打草驚蛇,此時的有利局面可能就會更改,還有小皇帝,他不一定說了實話,此刻他想要鎮北軍勤王,局勢變了,他可能就改主意了,想要那些;庶h保護他,這信紙上又沒有玉璽的印記,他要是反口說鎮北軍造假,那他們也沒處伸冤去。
蕭融:“……”
他忍不住看了看手里的信紙。
字跡確實是小皇帝的字跡,這個毋庸置疑,不管是屈云滅還是佛子,都跟小皇帝通信過幾次,這應當就是他的親筆手書,但他沒蓋玉璽,就導致這信少了一層保障。蕭融也無法確定他是不是故意的,畢竟過去那些書信里,也不是每一封都有紅色的大印蓋在上面!难鄱嗟男『⒄嬗憛。
也罷,管他會不會反口呢,反正這信揣在自己懷里了,要是賀甫說這是假的,那他就把它變成真的。*
他們幾人商量好了,屈云滅就召集了全部的將軍過來,虞紹承也不必回去收拾行囊了,一切都等這場軍事決議塵埃落定再說。
屈云滅以前不讓別人在這種場合發言,行兵布陣全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如今……好像也沒差別,還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但至少他愿意讓文人旁觀了。
在屈云滅看來,他已經退讓了許多,而在那些新加入的文人看來,這就有點離譜了。
叫他們來,又不讓他們發言,這不是拿他們尋開心嗎?
于是當場就有這么幾個鐵頭的站了起來,先行一個拱手禮,然后再客客氣氣地指出屈云滅哪里做錯了,期望他能聽聽自己的意見。
屈云滅:“……”
毫不意外,最后這幾個鐵頭黨被屈云滅怒斥得無地自容,臉上青一塊白一塊,有個臉皮薄的,當場就告辭而去。
屈云滅發了一通火,自己爽了,后來才想起周圍還有別人,他坐下去,悄悄覷向蕭融,卻發現蕭融看著自己,笑吟吟的。
發現屈云滅看過來了,他還側過身體,在自己胸前快速地比了一個大拇指。
屈云滅:“……”
他再度沉默下來,把頭轉了回去,不過他臉上的慍怒、已經替代成了羞赧!
蕭融又笑了一聲,他舒舒服服地靠回椅子上,眼神這么隨意一轉,嚇得他頭發差點豎起來。
虞紹燮坐在他身邊,狐疑地看著他,虞紹承坐在虞紹燮身邊,滿腹怨氣地看著他。
蕭融:“……虞兄?”
虞兄不想說話,周圍人太多了,有些話他也說不出口,憋了一會兒,他才憋出一句來:“你對大王和顏悅色了許多!
蕭融摸摸自己的臉:“有嗎?”
虞紹燮:“……沒有嗎?要是尚未入冬的時候,發現大王對各位先生是這個態度,你早就上去規勸了。”
蕭融眨眨眼,一點不覺得自己有錯:“此一時彼一時,以前大王是大王,如今大王就要勤王去了,我也不能總是要求他去改變,本性哪有那么好改的,而且大王比以前好很多了,你剛剛沒聽到嗎?他讓那人坐下了兩回,兩回他都不聽,大王才發火的!
虞紹燮不可思議地看著蕭融:“兩回就夠了?”
蕭融聳肩:“事不過三嘛!
虞紹燮:“…………”
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好,蕭融以前那個勁,仿佛要把屈云滅改造成天下第一明君一般,他還暗地里苦惱過,要是蕭融失敗了,被打擊到信心了怎么辦,現在看來他真是想太多了,因為不知不覺間,蕭融他為了屈云滅——竟然把明君的底線降低了!
這可真是、真是……
虞紹燮臉都要憋紅了,他想罵人,但他不會,更何況這是他亦弟亦友的融兒,不像承兒那樣,他想教訓就教訓了。
偏偏這時候虞紹承還湊過來關心他:“阿兄,你的臉好紅,你是覺得這里熱嗎?承兒給你扇扇?”
虞紹燮沒好氣道:“一邊去!
虞紹承:“……”
默默坐正,虞紹承又看了一眼遠處的蕭融。
嘖,此子乃吾之心腹大患。
以后他要么留陳留,要么帶阿兄一起出去建功立業,總之,不能讓他們倆單獨待在陳留!
蕭融的鼻子又開始癢,他揉了揉,繼續看向有條不紊地安排一切的屈云滅,根本沒注意到身邊人那幽怨的視線!
計劃改了,但請帖已經發出去了,大廚們也全都開工了,所以這頓提前的團圓飯,大家還是吃上了。
一個下午的時間,提前出征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王府,蕭佚連忙跑過來問蕭融,他去不去。
蕭融:“……”不知道啊。
屈云滅安排了所有人,連高洵之要做什么他都安排了,唯獨就是沒提到自己的名字。
蕭佚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大哥……”
蕭融朝他笑了一下,想要摸摸他的頭,卻發現他也長高了一些,雖然沒有阿樹那么茁壯成長,但蕭融坐下的時候,還真碰不到他的頭了。
無所謂,蕭融退而求其次,拍了拍蕭佚的肩膀:“我去不去,還要看大王的安排,但不管是哪一種安排,你都不應太過擔心,過兩年你可能也要出去游學了,難道你希望我天天坐在家里為你擔憂嗎?”
蕭佚垂下頭:“若我說希望,大哥會不會覺得我是個壞孩子。”
蕭融:“……”
他愣了愣,半晌才搖頭道:“不會。我是你大哥,每個弟弟都想讓哥哥在意自己!
聽著蕭融的回答,蕭佚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先是重重地點了一下頭,然后才看向蕭融:“我希望大哥在意我,我也希望大哥能等等我,我現在還是年紀小,再等我幾年,不出三年,我一定能學成,到時候大哥不用再照顧我,而是我來照顧大哥。屆時大哥不必再和不喜歡的人虛與委蛇,也不必再為旁人嘔心瀝血,佚兒此生惟愿祖母福壽綿長、大哥逍遙快活,為了這個,佚兒什么都能做!
說什么都能做的時候,這小子眼中甚至冒了兇光,蕭融看得一愣一愣的,因為蕭佚在他面前表現得實在是太乖了,他從未想過蕭佚還有這一面。
不過,仔細想想并非無跡可尋,首先蕭佚愿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未來都賭在蕭融一個陌生人身上,其次他在被逼急的時候,也會跟變了一個人一樣,突然就開始長袖善舞,白日交際,夜晚勤學苦練,一日只睡三個時辰,春夏秋冬不管什么天氣都絕不散漫。
蕭融:“……”
有時候他感覺自己很牛逼,但有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好像也挺普通的。
然而對于蕭佚立下的保證,蕭融并未給出什么反應,這回就不是他選擇信不信的問題,而是他需不需要的問題,蕭佚想要負責他的后半段人生,讓他縱情恣意不再忙碌,誠然,許多人都希望能有這么一個弟弟扛起養家的責任,但蕭融又不是許多人。
不過蕭融也沒打擊他,他用糊弄屈云滅的那一套把蕭佚糊弄回去了。
時間不早,該去吃晚飯了。這回人多,所以沒有拼一個大桌子,而是拼了兩個大桌,一桌是男人,一桌是女人,小孩們則另用一個小方桌。
八歲之后就男女不同席了,不過真正的規矩沒有那么嚴格,所以丹然還是跟公孫家那三個皮猴子坐在一起。
看著那邊的小孩桌,蕭融不禁感慨,鎮北軍的生育率是真低啊,多虧有個公孫元,一人就把生育率拉上去了。
據說宋家有點動靜,在屈云滅把企圖獻女的世家嚇跑以后,宋鑠回去添油加醋形容了一番,他們家終于消停了,但沒消停兩天,他們又轉換了目標。
既然不能嫁女,那就娶妻好了。
宋鑠老大不小了,既然已經決定了要吊死在鎮北軍這棵樹上,那就趕緊娶妻吧!
蕭融聽說以后,還去關心了一下宋鑠,表示他要是不愿意,自己可以給宋家加壓,讓他們少管子女的終身大事。
然而宋鑠不咸不淡地搖了搖頭,秉著聯姻的態度嫁堂妹,他感覺十分不爽,但要是讓他自己去聯姻,他琢磨了一下,感覺還不錯。
甚至他比他們家里人還積極,一下子羅列了十幾條要求出來,家世:二等世家以上,或父親為二品官、祖父為一品官,若家中沒人做官,那也必須得是大儒之女、大賢之女,庶女不要,必須是嫡女。
長相要絕美,氣質要雍容,最好再來點個性。
這些算是基礎要求,后面就更加離譜了,不要打呼的、不要始興郡以南長大的、不要發質枯黃的、不要喜歡吃蛋的、不要無法欣賞琴聲的。
蕭融:“…………”
聽完以后,蕭融很認真地問宋鑠:“你就是不想成婚,對嗎?”
宋鑠睜大雙眼,大呼冤枉,他想成婚啊,只要有符合這個條件的貴女,他立刻就能成婚!
蕭融忍了又忍,最后還是沒忍住,抄起手邊的公文就朝宋鑠腦袋拍過去,你自己都是三等世家出身,你哪來的臉要求對方必須是二等以上!還有,愛吃蛋怎么了!我就愛吃蛋,我們吃的又不是你下的蛋,你憑什么有意見!還有還有,地域歧視?!你老家湘東和始興當中就隔了一個桂陽郡,五百年前你們三個都是南蠻的地盤,你怎么好意思提這個要求的!
任蕭融怎么說,反正宋鑠不打算改主意,他自己也相當得理直氣壯,他是聯姻,找個家世更高的有什么問題,而且他此時官職不高,不代表未來官職不高,他都想好了,等高洵之退下來以后,他就接他的班。
蕭融:“…………”
槽點太多,他都不知道該從哪里講。
嘴上實在是說不出話,蕭融的肢體語言倒是很豐富,指指宋鑠、指指大門、再指指宋鑠,最后指指自己,發出聲音的時候,蕭融嗓音都開始顫抖了:“你怎么知道你就能當丞相,虞紹燮不行嗎?我不行嗎??”
宋鑠兩只手都撐著自己的頭,把自己弄成一朵花的造型,做著最可愛的姿勢、同時也說著最欠的話。
“呵,虞紹燮做丞相?先不提他的能力比我差了十萬八千里,只說他們兄弟一文一武,你是打算以后讓這皇朝改姓虞嗎?”
蕭融張嘴要反駁他,最后發現自己壓根沒有反駁的理由!P系再好,也不能試探人性,宋鑠說得沒錯,虞家兩兄弟以后會得到重用,卻不能每個人都占著最重要的位置。
蕭融有點生氣,因為宋鑠這張嘴真是太討厭了,他把默認的規則說了出來,搞得蕭融相當沒面子。
但他生氣得早了,宋鑠后面還有更討厭的話沒說呢。
撅起嘴,宋鑠又道:“至于你,你以后在哪都不一定呢,我可不覺得你會當這個丞相!
蕭融臉色一變,當即問他為什么這樣說,宋鑠卻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他奇怪地看向蕭融,似乎不解他為什么這么問自己。
“你向來都對官職沒有什么要求,不愛當官,那不就是想走就走嗎?再說了,你長得就一副流水無情的模樣,一看就是那種會歸隱山林的人。”
蕭融:“……”
宋鑠的表情無懈可擊,蕭融根本看不出來他的真實想法是什么,似乎他真就是話趕話說到這里了,最后蕭融也沒法再追問他,就這么把這一篇揭過去了!瓪w隱山林啊。
蕭融端著酒杯,卻是嗤笑一聲。
他可沒這么想過,采菊東籬下的日子,他這細皮嫩肉的人過不了,就算離開這里,他想過的也是平凡富家翁的生活,請一大幫人,替自己打理田莊鋪面,他只要坐在搖椅上每天看看賬本就好了。
閑來無事,便效仿先人醉舞一曲,到時候家里就剩他一個了,他想怎么跳就怎么跳,不用擔心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
這樣的生活多快樂,從他到了這個時代開始,他先是經歷了憤怒、再經歷了否認,最后才終于接受,而接受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自己有個盼頭,立刻開始規劃完成任務以后的瀟灑生活。
彼時他做了兩個版本,版本一,鎮北王是個混蛋,他害怕屬下功高蓋主,還怕屬下跑出去猥瑣發育,在這種情況下,蕭融想離開朝廷就不容易了,那他就適當地犯點小錯,然后在朝上猛地跪地求饒,給屈云滅一個機會,讓他借機生事,發落自己,不管貶官還是流放,反正自己以后安全了,就這么混一輩子,也挺好的。
版本二,鎮北王還算有良心,他沒有那么小心眼,挺大度的,那蕭融就可以在他功成名就以后悄悄退走,帶著自己奮斗來的金銀,找一個離京城很遠、又不至于非;臎龅牡胤疥P起門來過日子,他這么識趣,鎮北王一定很感激他,絕不會來打擾他的平靜生活。…………
要不說計劃趕不上變化呢。
對于屈云滅這種人,只籌備兩個版本還是太少了,這人從不按套路出牌,自己應當籌備二十個,才不至于被打得措手不及。
剛剛還在笑,這時候他又無聲地嘆了口氣,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他又指指不遠處的酒瓶,讓屈云滅給自己拿過來。
屈云滅:“……”
作者有話說:
第0149章 傷敵一千
飯桌上觥籌交錯, 不管男人女人都在飲酒,只是男人這邊喝得多一些。
大家都很高興, 小皇帝送信來了,他們馬上就能出征了,奪得天下以后,不止是屈云滅可以登上帝位,所有人都能跟著得到好處啊。
名不正言不順的他們,終于也要成為開國功臣了。
大家也知道,在沒有真的打進金陵之前, 說什么都是做夢,可真到了這種時候,也沒人能控制住做夢的沖動。
相比之下, 屈云滅和蕭融還算是安靜的。蕭融等了一會兒,沒等到自己想要的酒壺, 于是他不耐地用指節敲了敲桌子。
屈云滅:“……”
他看著蕭融的臉色,最后心一橫, 把那酒壺給他拿了過來!
說是提前準備的年夜飯,但吃完了,大家也沒感到什么年味兒,高興歸高興,節日的魔力并未傾灑到這群人身上, 他們激動、他們興奮,可他們的心并不安定。
酒足飯飽之后,大家就各自散去了, 后日出征, 今夜他們也不敢太過放縱, 一個個都還清醒著, 回去睡一覺,明日還要點兵呢。
蕭佚過來告訴蕭融,他先把祖母送回去,然后再回來接大哥,蕭融撐著腦袋,嗯了一聲,蕭佚便趕緊回去扶陳氏。
等他把陳氏安頓好了,再一路小跑著回去找蕭融的時候,整個房間就剩下宋鑠蹲在地上,試圖教丹然說中原話。
宋鑠大著舌頭:“你說,公、子、萬、福~”
丹然瞅著他,也一字一頓的拉長聲音:“你也說,姑、娘、萬、安~”
蕭佚:“…………”無趣。
不對,現在不是點評他們的時候。
我大哥呢?!?!*
他大哥已經被別人抬走了。
屈云滅把人帶回自己的房間,熟練地弄來一盆熱水,浸濕了帕子,然后再輕輕一攥,帕子就干了。……
屈云滅都不用去叫醒蕭融,只是用帕子左右擦了一下蕭融的眼睛,下一秒,蕭融就睜開雙目,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屈云滅看著他這個樣子,明明心里軟地一塌糊涂,可他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結果這一笑,就觸碰到了蕭融腦子里的敏感神經。
蕭融坐起來,臉蛋紅撲撲地問他:“你笑什么?”
屈云滅:“……不知道!闭娌恢馈
蕭融看他一眼,說了三個字:“大傻蛋!
他不說還好,他這一說,屈云滅又低笑了一聲。
蕭融眉頭都擰成一個疙瘩了:“有什么好笑的?”
屈云滅搖搖頭,蕭融的脾氣沒有定論可言,全憑屈云滅自己直覺,而他現在就直覺,他要是再笑,蕭融就該急了。
他說道:“沒什么好笑的,但我一看見你就開心,開心了我便想笑,你總不能連這個都讓我改了吧!
蕭融還是盯著他,然后慢吞吞地往后縮,他抓起一邊的被子,跟抱枕頭一樣的抱在懷里:“油嘴滑舌,說得都是沒用的。”
屈云滅點點頭,然后說道:“但你愛聽。”
蕭融:“…………”
他條件反射要把懷里的抱枕扔到屈云滅身上,但扔的時候他才發現,他懷里是被子,被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出去,然后啪嗒一下,落在了半寸之外,都沒離開蕭融的胸口范圍。
這要是個動畫片,那這臥房里就該卷起一陣蕭瑟的秋風了。
蕭融:“……”
眼看著他的臉色越發紅潤,下一秒就要惱羞成怒了,屈云滅趕緊打斷他的蓄力過程,一把將被子扯開,然后狠狠拍了一下,將其拍扁,他才一本正經地看向蕭融:“好了好了,不生氣!
然而蕭融的臉面更掛不住了,他怒道:“你哄小孩呢!”
屈云滅張嘴,話到嗓子眼又被他咽了回去,默了默,他讓自己坐得離蕭融更近了一些,他望著蕭融的眼睛,柔聲問他:“阿融,為什么又不高興了?”
這是他最近才發現的一件事,蕭融喜歡看他穿士人服,喜歡看他壓制其他的將士,同時,他還喜歡他溫柔的樣子。
只要他用這個語氣,蕭融立刻就會變得好說話起來。
不過他也不能總用,總用的話,蕭融就不吃這一套了。
以后還不好說,至少今日這招很管用。
蕭融看著屈云滅專注的神色,聽著他小心翼翼哄勸自己的語氣,本來兇巴巴的模樣瞬間就消失了,他又縮了回去,一副倒打一耙的模樣:“誰說我不高興了,我沒有不高興啊,安插的釘子本以為已經用不上了,誰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最終還是派上了用場!
屈云滅聽著,很給面子地撫掌:“對,都是阿融的功勞!
蕭融:“……”
他抿了抿唇,突然問屈云滅:“你這次又沒想帶上我,是不是。”
屈云滅臉上的笑頓住,過了一會兒,他垂下嘴角:“是!
蕭融早有所預料,倒是根本不驚訝,他斂起眼皮,雙手放在自己腹部,習慣性地揉捏指腹:“好吧,其實我跟著你也沒什么用,打仗我幫不上你的忙,只能在后面給你搖旗吶喊。只不過……我以為這回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自然是因為原百福那件事剛發生了沒多久,但蕭融不敢提,就算他現在腦子不太清醒了,他還是不敢提。
他的溫柔和在意只體現在這些小細節上,因為屈云滅受不了,所以哪怕那件事是他人生中數一數二的陰影,他也決計不會再提那件事了。
即使屈云滅后來說過,他沒有那么脆弱,蕭融還是不愿意讓他回想那一夜。
看著蕭融一顫一顫的眼睫毛,屈云滅淺淺勾唇:“在打仗上,阿融你確實幫不到我!
蕭融:“……”
他噌地抬起腦袋,蕭融雙標得很,他可以說自己沒用,但別人不許這么說。
屈云滅看著他這反應,沒忍住,又笑了一聲:“術業有分工,在治理之上,我也幫不到你。但這不是我要把你留在家里的理由,你可以懷疑我很多事,卻不能懷疑只是因為你起不了什么作用,我便不愿意帶上你,你應當最清楚,不管你有用沒用,我去哪都想帶著你,我恨不得把你栓在我身上!
蕭融又想把被子扯回來了,清醒的他不會這么做,因為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但喝酒的他腦子沒那么多彎,所以嗖的一下,他伸出手,又把被子扯回身上,順便還蓋住了自己的半張臉。
屈云滅的被子沒什么味道,去軍營他穿軟甲和輕甲,回王府他就換普通的衣袍,睡前他還會擦洗一下,把中衣換掉,在軍漢當中,他已經算是有潔癖的存在了。
然而沒味道,蕭融卻還是有種想一頭扎進去的沖動,本能是騙不了人的,他的本能就在告訴他,這里好安心哦。
殊不知屈云滅看著他這個動作,心里也有個聲音在說,好可愛哦。……
安靜了片刻,屈云滅才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之前我的確想,我應該寸步不離地跟著你,有我在你身邊,你才能平安無事。但這想法實在是有些自大,尤其在今日這件事上,這和原百福那一回不一樣,待在我身邊,你才會有危險!
蕭融將被子往下扥了一點,露出自己的下巴來:“什么意思,你也覺得這封信有詐?”
屈云滅愣了一下,沒有深究這個也字:“不知道,我只覺得事情不應這么順利,以前打胡人的時候也是一波三折,到了南雍這里卻如此順暢,連那個小皇帝都來幫我,總覺得這種好事輪不到我頭上!
蕭融:“…………”
他一言難盡地看著屈云滅,然而過了一會兒,他默默點頭:“對,這回我跟你想的一樣。”
韓清還在外面晃悠著呢,到現在他們也不知道韓清到底想干什么,前日剛到一個壞消息,今日就來一個好消息,誰知道前路到底是通天大道還是坑,這世上心眼多的人如過江之鯽,個個還都有本事,蕭融實在是被他們坑怕了,他都擔心小皇帝已經和韓清聯手了。
這應當是不至于,畢竟韓清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頂著那張臉混到宮廷當中,而且小皇帝在人精里長大,他誰都不信,蕭融都在他身上栽了跟頭,他算是很難洗腦的那一類人了。
那又如何呢,想坑他們的人無論如何都會想出辦法來,這個辦法也不一定需要小皇帝。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就跟下午開會的時候差不多,那時候蕭融想不出理由來阻止他們,此時他也想不出理由來阻止屈云滅,之前他們是迫不得已放棄了勤王的名頭,因為南雍率先開戰,他們只好站到了朝廷的對立面上,此時勤王的好處唾手可得,若能以禪位的方式平穩過渡皇位,那這開局就太完美了。屈云滅可以從一而終地踐行他英雄的稱謂,他這一生都沒有污點,每一場戰斗都師出有名。
系統也沒有示警,說明此行并不會有危險,蕭融不能因為自己心里隱隱約約的擔憂就要求屈云滅放棄這個好機會,更何況屈云滅自己也不想放棄,他從未把那些潛在的敵人放在眼里,他也絕對不會懼怕一群只會在暗處窸窸窣窣的鼠輩。
說不出規勸的話,蕭融就只能看著屈云滅,屈云滅不知道一眼萬年這個詞,但他著實有些受不了此時蕭融的眼神,看得他有種拋卻一切的沖動,恨不能今夜便帶著他遠走高飛。
屈云滅先狼狽地躲開了目光,這可是少有的事情,畢竟在窗戶紙七零八落以后,他倆的地位就掉了一個個,永遠都是蕭融先躲,屈云滅鍥而不舍。
然而屈云滅把腦袋挪開,引來了蕭融的不滿,他伸手拽住屈云滅的衣領,而不用他使出多大的力氣,屈云滅就已經主動把自己送了過來。
靠近之后,他的身體壓著那床被子,可憐的被子又變成了一張皺巴巴的餅。蕭融腦袋暈乎乎的,不止是酒精的作用,說實話,他非常喜歡親吻,也喜歡屈云滅的手掌撫摸過自己背部的感覺,在生理/沖動上他不比屈云滅好到哪里去,所以被憋的人不止屈云滅一個,還有他自己。
如果屈云滅是個現代人,蕭融早就拋棄道德跟他滾一起去了,但他不是,所以蕭融只能一直憋著,傷敵一千,自損一千。
有時候他也想做個不負責的人,反正以后的事情誰都說不好,或許他慢慢就變得負責了,但正因為說不好這三個字,他不敢只因沖動就踏出那一步。
如果有一天他愿意留在屈云滅身邊,愿意和他在一起,那蕭融想,他會變成這世上最溺愛意中人的男子,他會管著屈云滅,愛著屈云滅,護著屈云滅,幫他拿到他想要的所有東西,給他弄來即使他不認識、但自己就是希望他擁有的所有東西。他幻想過很多次留下以后他的人生會變得多么雞飛狗跳、多么絢爛,他也向往這樣的生活,可是向往不是適應,葉公好龍會讓絢爛消失,只留下一地雞毛。
腦袋里的想法飛速閃過,連蕭融自己都不一定能捕捉到它們,在即將克制不住之前,蕭融的手掌心按在屈云滅的胸膛上,他輕輕一推,屈云滅就后退了。
被子早不知道揉巴到哪里去了,他們兩個人的呼吸都有些不穩,剛抽離出來,誰也沒法這么快就恢復平靜,屈云滅望著蕭融的眼睛,瞳孔里還帶著危險且難以自抑的顏色。
蕭融喘了口氣,然后才開口說道:“你要平安回來!
屈云滅不說話,繼續看著他。
喉嚨滾動兩番,蕭融又說:“你只有回來了……才有機會再來糾纏我,賄賂我,讓我一步步后退!
“你活著,我們才有這樣的機會。”
屈云滅的呼吸趨于平緩,聽著蕭融的話,好半晌,他才扯起嘴角。
重新俯下身子,他濕潤的雙唇印在蕭融的耳垂上,溫涼的感覺讓蕭融忍不住顫了一下,下一秒,他又聽到屈云滅帶著笑意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好!
“我會活著,為我們以后的機會。”
作者有話說:
第0150章 以身做餌
天色越來越晚, 看蠟燭燃燒得差不多了,屈云滅便伸出雙手。
這意思是他要抱蕭融回自己的房間去, 但蕭融看他一眼,突然翻身,他墩地一下縮進被窩,只留一個背影給屈云滅看。
屈云滅:“……”
微微抿唇,他努力克制著上揚的唇角,然后換了個方向,掀開被子上床。
冬季嚴寒, 若是普通的一日不洗澡還好說,但這兩人都喝了酒,帶著酒氣一起躺在床上, 那味道可想而知。
不過目前這個狀況,沒人想得起來個人衛生這種事。
燈人舉著的蠟燭就剩下一小塊了, 再燒半個時辰就會自動熄滅,而床上的兩人一言不發, 雖說他們心里都知道,大戰在即,根本發生不了什么,但兩人的心里還是有些緊張。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他們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 蕭融的后腦勺看著不這么緊繃了,屈云滅的姿勢也不像是剛從蠟像館里抬出來了。
蕭融的呼吸頻率變了一點,屈云滅聽到, 還沒看過去, 蕭融就已經坐了起來, 他跟屈云滅一樣, 都默默靠坐著床頭,兩人沒有挨著,眼神也十分的枯燥和平靜,看起來正在各想各的心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倆已經成婚二十年了!
一片安寧當中,蕭融問他:“你打算帶多少人出征?”
屈云滅:“我打算帶二十萬大軍,勤王!
他特意強調了最后兩個字,聽得蕭融當即嗤笑一聲。
當初說要勤王的時候,屈云滅可沒有這么積極過,他老大的不樂意,仿佛讓他用勤王這個名頭,就是在迫害他,現在他反倒提醒起自己來了。
再說了,又沒有人,這么講究干什么。
嗯……蕭融已經忘了他之前是怎么提醒屈云滅,即使私底下也要注意禍從口出的了。
蕭融疊起雙腿,懶散地應他:“好,勤王。二十萬不算多,卻也不算少了,左右兩地離著不遠,要是出了什么變數,這邊也來得及派出援軍,那你打算帶哪幾個將軍?”
屈云滅說了一連串,只要是地位高的,他基本全都帶上了,連虞紹承都被他從清繳雜牌軍的任務中抽出來,轉而安排到了帶領這二十萬當中,而清繳的任務被他派給了地法曾。
蕭融一開始聽得有些納悶,因為人太多了,但聽著聽著,他突然反應過來。
金陵之戰是改朝換代的一戰,所有將領都想參加進來,也必須參加進來,雖然這場戰爭沒有什么含金量,但它的意義遠大于它的水平。
屈云滅將自己要獎賞和提拔的人全都安排了進去,而這些人占了目前鎮北軍將領的百分之九十,這回他不再逮著一只羊薅羊毛了,他也知道厚此薄彼的道理了。
也是因為如此,他才把虞紹承調了回來,他并不認為這一戰需要虞紹承的加入,也不覺得虞紹承能在這個戰場上發揮多大的作用,他只是要利用這一戰,加深虞紹承對他的忠誠而已。
至于地法曾,他是異族,且地位不高,讓他去清理雜牌軍最適合不過了,既能立功,又不至于讓原本的將領們對他產生嫉妒之心。
屈云滅的觀念是逐漸轉變的,不過他自己根本沒意識到他身上的變化,他只覺得這樣的安排很好。
蕭融安靜地聽著,也沒有打斷他,直到聽了半天都沒發現王新用的名字,他才納悶地坐起來:“怎么沒有王將軍?”
屈云滅一頓,他看一眼蕭融,很想問問他為什么這么關注王新用,他特意沒說王新用,就是想看看蕭融會不會注意到,其實他也沒說東方進,但蕭融就只記得那個姓王的!
不過王新用又老又窩囊,成過一次親,還是他夫人休的他,家里親戚沒一個頂用的,親娘膽小還身體不好。
就算這些蕭融都不介意,有一點他肯定忍不了,那就是王新用相當沒禮貌,別看他平時看起來老老實實的,實際上他經常語出驚人,身上有什么小毛病他都要往外說,而且每個癥狀都描述地無比清晰。
比如剛到雁門關的那年冬天,他不知道自己受寒了,只十分震驚地告訴別人他尿頻了,一夜上了十一次茅廁,每次尿得還很多,也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治好。
回憶著這些,屈云滅安心下來,蕭融是絕對不可能看上王新用的。
他甚至有點期待,等蕭融發現王新用這一特征時候的表現!
屈云滅看向蕭融,臉上的微笑十分微妙,蕭融有點警惕地看著他,屈云滅這才動了動臉上的肌肉,讓自己看起來正常點:“王新用留守后方,他主,東方進副。”
蕭融眨眨眼,哦了一聲。
就這個啊,看屈云滅剛才的表情,他還以為王新用要被發配邊疆了。
守好陳留也是大功一件,未來同樣要論功行賞。屈云滅他把一半的軍隊都留了下來,還留了自己身邊最得力的親信,以及四軍主將之一,這么豪華的配置,除非王新用他想不開決定反叛,不然誰也不可能在陳留內部掀起風浪。
啊……蕭融突然懂了。
這就是屈云滅為什么還留了東方進的原因吧,讓東方進看著王新用,換過來,也能讓王新用看著東方進,表面上王新用大東方進一級,但他倆要是對立起來,其實是旗鼓相當的。因為東方進可以命令屈云滅的親兵,在屈云滅嫡系當中,他的威望等于半個屈云滅,而王新用是在嫡系之外很有人緣,只是他平時不用這些關系,所以人們不怎么看得出來。
比起之前屈云滅是怎么打仗的,這回的他可以說是面面俱到了,蕭融輕輕笑了一下,然后順從心意地歪過頭,靠在了屈云滅的肩膀上。
屈云滅扭頭,他只看得到蕭融的發頂,卻看不到他一張一合的嘴。
“屈云滅,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屈云滅的心神飄遠,卻又被這句話一瞬間拉了回去:“……嗯,你說!
蕭融雙臂抱胸,他望著床尾,隔了一會兒才說道:“若情況有變,關鍵時刻……你能不能當一回逃兵?”
屈云滅:“…………”
蕭融直起腰來,他也知道自己是在難為人,讓屈云滅當逃兵,那不如直接讓他去死,所以蕭融說得十分忐忑,他默默看著屈云滅,卻沒有收回這句話的意思。
屈云滅都被他干沉默了,萬萬沒想到他這輩子還能有被要求當逃兵的一天,更萬萬沒想到的,他居然沒有立刻拒絕。
好半天,屈云滅才斟酌著開口:“阿融,我不會做逃兵!
就知道是這個答案,蕭融挪開眼睛。
而下一秒,屈云滅又說道:“丟棄同袍與兵刃,轉身逃走,這是逃兵,我絕不會這樣做。但若是戰場之上局勢變換,敵優我劣,那我也不會同他們決一死戰,我會帶著其他人撤!
蕭融說逃兵時候,說的就是第二種情況,他擔心屈云滅殺上頭了就不再管身后的人,聽到屈云滅這樣說,他還是不放心:“戰況正酣的時候,你也能這么做?”屈云滅點頭。
蕭融:“呵呵!
屈云滅:“…………”
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身為主將他必然會上戰場,但他又不打算像在鮮卑那樣親力親為了,這回他帶了那么多的將領,一人表現一次,差不多就能推開金陵的城門,他喜歡真正酣暢的戰斗,卻不喜歡這種碾壓式的攻打,說到底,他和金陵也沒有死仇啊,沒必要親自上陣。
況且還是那句話,戰場上刀劍無眼,他如今也不敢再受嚴重的傷了,看他手就知道,傷了一次,蕭融要天天盯、天天看,給做手套還給涂藥,雖然這些額外的待遇讓他感覺很爽,可待遇不是天天都有,反而是蕭融沉默的目光,總是能穿過血肉,擊打到他最脆弱的心臟。
屈云滅不知道如何解釋的時候,他就會閉上嘴,用那種很難形容的眼神看著蕭融,說一句不太恰當的,這時候他像是一只狗,不會說話,就只能這樣默默看著他,期望他能從眼神里明白自己的意思。
蕭融明白沒明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而在屈云滅眼中,他看著蕭融非常無奈地深吸一口氣,等到肩膀跟著呼氣一起慢慢垮下去的時候,蕭融拍拍他的腿:“睡吧。”
屈云滅:“……”
之后他們一起躺下去,又片刻之后,蠟燭燃盡,一瞬間,屋子里的光便消失了。*
第二天,地法曾代替虞紹承領兵出征。
蕭融把他叫過來,跟他說了幾句話,他一直在強調韓清的危險,別人都能逃,就這個韓清,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殺了他是第一要務,清理雜牌軍是第二要務。
蕭融已經放棄親眼看著韓清斃命了,只要殺了他就行,到時候看尸體也是一樣的。
地法曾:“……”
雖然知道韓清逃跑與自己沒多大的關系,但不得不說,蕭融對韓清的態度、以及韓清離開以后的所作所為,都讓地法曾產生了濃濃的勝負欲,他不想輸給這樣一個人,更不想讓這個人影響到自己的仕途。
沒能參加金陵之戰,他倒是感覺無所謂,鎮北王在乎金陵之戰,但顯然蕭司徒在乎的是這個韓清,只要他抓到此人,在蕭司徒眼里他就是最大的功臣,根據他多日的觀察,讓蕭司徒對他另眼相待,跟讓鎮北王對他另眼相待效果差不多。……
地法曾先領五萬人離開,等到了第三日,屈云滅又領五萬人走。
屈云滅說他要帶二十萬大軍,但這二十萬不是同一天走,畢竟將士們剛剛被打散,后勤部隊一時半會兒的也跟不上,一般都是后勤先供給,大軍再出發,這回他們要搶時機,就只能分批來了,這樣才能減緩后勤的壓力。
之前蕭融已經把自己該說的都說完了,到了送行的時候,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他最多對屈云滅說一句祝大王得勝歸來,但顯然這不是屈云滅想聽的東西,所以蕭融根本沒站到下面去,他站在新建好的城墻上,低頭看著屈云滅和高洵之他們說話,等到屈云滅命令大軍出發之后,他只要一回頭,就能在城墻上看到那個穿著紅色斗篷的人。
蕭融不喜歡紅色的衣服,高洵之給他做過一件,他一次都沒穿過,后來也就慢慢明白了他的喜好,如今他卻特意把紅色的衣服翻了出來,就因為它夠顯眼,夠刺目。
屈云滅看蕭融,一眼就能認出他在哪,可在密密麻麻的大軍當中,蕭融卻難以再捕捉到屈云滅的身影,而就在屈云滅徹底離開蕭融視野范圍的時候,突然,蕭融感到了一陣熟悉又陌生的眩暈。……
幾個月的時間,仿佛過了好幾年,蕭融都快忘了被系統提醒是什么滋味。
在眩暈襲來的時候,蕭融條件反射抓住了城墻垛子,他不知道屈云滅是不是還能看到自己,但他不想去賭那個可能性。
一鼓作氣的道理他還是懂的,剛出征就撤回,士氣會大打折扣,主將的反復也會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更何況只是眩暈,不是暈倒,也不是吐血,這就說明前路的阻礙只是一件小事,最起碼在系統眼中是一件小事,只要屈云滅別沖動,這場戰爭的結局就不會更改。
他已經不像過去那樣依賴系統了,系統也是有弊端的,他可不想成為俄狄浦斯式劇情當中的一環。
阿樹擔憂地看著他,他朝阿樹擺擺手,等到大軍全都離開了,他們兩個才走下城墻。*
上帝視角才能知道全貌,蕭融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他那時候為什么會眩暈,可能性太多,沒人猜得出來發生了什么,其實很簡單,韓清過來了。
所有人都覺得韓清應該和黃言炅、或是南康王在一起,但韓清在拿著清風教的東西收買了黃言炅之后就離開了,他的臉被暴露在外,所以他難以露面,他不得不跟別人合作,冒著被反水的風險將任務交給其他人。
很諷刺哈,正史上就是韓清秘密設計害死了周椋全族,但現在周椋成了韓清的幫手。周?刹皇且粋容易被洗腦的人,韓清為了收攏他,是付出了代價的。他們約定好共同推舉南康王為皇帝,屆時兩人共同治理朝廷,讓周椋動心的是,韓清許諾會除掉黃言炅,這個跟周椋有仇、且是死仇的人。
光這些可不會讓周椋真正入伙,他拿捏不了韓清的心理,便要拿捏點別的東西。
比如韓清那個兒子。……
跟周椋不一樣,韓清很在乎自己的子嗣,然而要是跟天下大勢比起來,好像也就沒那么在乎了,不管周椋性情如何,他的能力都毋庸置疑,韓清此時跟時間賽跑,一個得力的幫手會給他增加很多勝算。
所以他真的把自己兒子在哪告訴了周椋,周椋探查之后,投桃報李,也告訴了他自己女兒在哪,至于他不關心女兒這件事,就不用告訴韓清了!
兩人商量好了,便分頭行動起來,陳建成還不知道韓清已經打算把皇位安到另一個人頭上了,他以為韓清跑動跑西都是為了自己,感覺這便是最后的指望,陳建成也豁出去了,他拿出了教內的錢財,還把當年買來的糧食盡數給了出去,期待著韓清能給他帶回來一個翻身仗。
嗯……韓清確實去打翻身仗了,就是幫別人翻身而已。
周椋去搞定金陵,韓清去搞定黃言炅,陳建成則留在南康王身邊,一面讓陳建成有一些參與感,免得他反應過來事情不對勁,另一面等事成之后,南康王可以手刃陳建成,令世人得知清風教首惡已除。
厭惡清風教的會感激南康王,但深信清風教的會痛恨南康王,看似這是個榮譽,其實在亂世剛剛結束的時候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如此一來就給了韓清很多操作空間,以后不管南康王出了什么事,他都能賴到清風教余孽上面。
看起來還不錯吧?似乎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是個很成熟的計劃。
但只有韓清他自己知道,這計劃有許多疏漏,幾乎處處他都在賭,時間不等人,周椋不可靠,南康王也并非是他心中完美的傀儡,他從未想過要這么著急,可有人把他逼到了這種程度上。
他再也無法游刃有余,甚至還使出了散播瘟疫這種辦法,他想要操控天下,卻不想走到這個地步。
用一種不太恰當的比喻,韓清他算是個藝術家,他有自己的規矩和行為模式,是否正當和完美,他都有獨立的一套審美系統,在他看來,利用鮮卑人破壞鎮北軍的名聲,這是正當的,是絕妙的,但利用瘟疫讓黃言炅出兵,這是下下策,是不得已而為之!际强雍θ嗣膊恢烙惺裁春帽容^的。
外人看來沒區別,在韓清看來區別可大了去了,而他越是做類似的事,他心里就越煩躁,這種天平慢慢往一邊傾斜的感覺讓他焦灼起來,仿佛他怎么努力都改變不了這個結果。
韓清也想過要不要收手,只要他打算收手,他可以讓鎮北王等人再也找不到他,然而真的要做出這種決定以后,他又不甘心。
這輩子他見過那么多的生離死別,那么森*晚*整*理多的貴族變平民、平民變奴隸,連皇帝都能聞風喪膽地逃竄,這禮崩樂壞的世界讓他覺得匪夷所思,又讓他躍躍欲試。
書上的世界與他生活的世界差距龐大,讀再多的經也救不了一條命,但他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能讓那些高位者放過螻蟻一般的百姓。
百姓在高位者眼中是螻蟻,而高位者在韓清眼中也是螻蟻,他喜歡這種操縱別人的樂趣,喜歡看著在自己的操縱下,一點點變化的局勢,就像玩一場游戲,花上十幾年、幾十年,為天下人重新帶來一個書上的世界。
物與我皆無盡也這句話,韓清深感認同,但他參悟出來的可不是豁達的心態,而是天地萬物和人,全都一茬又一茬,燒了沒關系、殺了也沒關系,反正以后慢慢都還能再長起來。……
他打算用自己的一生來完成這場造神一般的游戲,但現在他被打斷了,付出的時間和精力再也收不回來,他引以為傲的本事也不如過去那般管用,最最重要的,是離開這個計劃之后,他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付出了太多,他本人已經徹底融入了進來,割裂之后,要他回歸普通人的人生,他做不到。所以他來了。
這最后一次的嘗試,他親自過來了,以前他都是躲起來,從不現身,但這回他來到了廬江,天川山下,從義陽到金陵的必經之路上,他走過每一處可能有疏漏的地方,確認每個留在這的人都會毫不猶豫的送死,接下來就只有一件事了,等。
等到鎮北王經過,然后親眼看著他,把命留在這。*
韓清這回是真下血本了,兒子送出去了,清風教的資產也被他用了,連這些上好的洗腦人員,都被他盡數派出去了,但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差錯并非出在他身上,也沒出在不靠譜的周椋身上,他的計劃完成得相當順利,然而——有這么一個他從來都沒正眼看過的人,橫插一腳,將后面的事毀了個徹底。
那就是小皇帝。
小皇帝擔心自己的小命,于是給蕭融送了一封信,不過這事歸根究底,也不是小皇帝的責任,是蕭融當初想把小皇帝變成自己的釘子,于是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候,他一下子就把蕭融想了起來。
但蕭融也是無心插柳啊,誰知道后面的事情會這么發展呢。
小皇帝無人可用,于是只能派一個瘦弱的太監送信,恰好因為這個太監看著很弱,對他的盤查沒那么嚴格,所以兩天他就到陳留了。而周椋選的那個人派出來的是親信與家丁,一行人偽裝探親,由于長得很壯,走哪都被攔下來。……
小皇帝的信送到,鎮北軍立刻反應,屈云滅又是個抓住機會就不放的,于是,他迅速出動了。
問題就是他出動這天,韓清本人剛剛到廬江,他還在檢查各處布置得如何了,身邊的探子就告訴他,鎮北王帶兵過了義陽。
那一刻韓清人都懵了,因為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清楚,為什么鎮北王會來得這么快,難不成他還真能未卜先知嗎?
然而再懵也沒用,大軍已經來了,若是在這里無法困住他們,那韓清最后一個翻盤的機會也沒有了。
過了廬江便是歷陽,打完歷陽就能包圍金陵,金陵被孫善奴等人弄得千瘡百孔,同時他們的計劃是讓孫將軍開城門迎接大軍,只是在他們的計劃里,孫將軍迎進來的是南康王,而不是借口當中的鎮北王。
不敢想象等孫將軍真的接到了鎮北王,會露出多么欣喜的表情。…………
給人做嫁衣也沒有這么做的,而且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問題,韓清是真的惱火了,他立刻上馬,安排所有人就位,韓清頭一回對這些人爆發情緒,立刻就把這群人都嚇傻了,他們條件反射地照做,四散在山林當中。
須臾之后,整個天川山便安靜了下來,任誰也看不到,這里藏了一千多人。*
天川山在義陽和廬江之間,難以界定這個地方到底屬于哪邊,這附近是一整片的巨大山脈,天川山只是其中一座山峰,但它也是這片山脈當中最詭異、最令人卻步的山峰。
雖然旁邊就是官道,可是沒人會進去轉悠,因為進去就出不來了,哪怕靠山吃山的山民,也不敢挑戰這種地方。
當然,用科學的角度來說,就是里面地形錯綜復雜,在視覺上形成干擾,引得人在里面不停打轉,自然走不出來,但用迷信的角度,那就是里面有精怪。
鎮北軍到達這里的時候是深夜,屈云滅親自帶隊,他不讓將士休息,要走出這座山以后再補眠。
這也是應當的,在山下睡覺容易被野獸襲擊,而且有的山有毒,只是經過沒關系,但要是長時間待在那,就容易中招。南雍不是屈云滅的主場,他當年在廬江也沒待幾個月,很快就被派去金陵了,不熟悉地形,自然是要謹慎一些。
只是半夜三更的,大家都沒什么精神,所以這段路他們是走著的,屈云滅的馬也慢下來,遷就著其他人的速度。
天川山還有一點和其他地方不一樣,這座山上長的樹,不像其他山一般都是茂密的闊葉林,這里長得全是杉樹,筆直的樹干仿佛能鉆到天上去一般,每一棵都非常高,讓人望不到頂。
這也是它為什么叫天川山的原因,站在杉樹林當中,仰頭望著天空,一棵棵杉樹似乎都是從天上拔地而起,仿佛天上也有對應的山川,意識到這一點以后,便令人發自內心的望而生畏。
不過山下沒有杉樹林,只有零星的杉樹站在闊葉林當中,像是一個個獨立的衛兵。環境本就壓抑詭譎,旁邊的草叢里還總有聲音傳出來,按理說大家一起行軍,不應當感到害怕,但環境的渲染太強烈了,人們心里總是毛毛的。
而在各種天然遮擋之下,很多雙眼睛盯著他們,他們已經走進了韓清布置的范圍,聲音和路況都是韓清提前安排好的,在這種無聲的影響下,他們很快就會偏離方向。
但越往前走,屈云滅越覺得不對勁,他眉頭擰得非常緊,在又一次聽到呼啦啦的鳥扇翅膀的聲音以后,他突然勒住韁繩。
公孫元拍馬上前:“大王?”
屈云滅沒有回應,就這樣盯著前面的路,過了一會兒,他驟然決定:“全軍停下,扎營!”
公孫元:“…………”在這扎營??
然而還不等公孫元問為什么,一聽屈云滅說要扎營,藏在樹林里的那些人先急了,瞬間周圍就響起人們的怒吼聲,還有戰鼓擂擂的聲響,遠處出現火光,看著最起碼也有一兩萬人。
公孫元驚呆了,這地方居然有人埋伏?!
他瞬間抽出刀來,下意識地想要喊一聲隨本將軍沖,但想起屈云滅還在這,于是他按捺住了,等著屈云滅下命令。
屈云滅也確實下了,他望著前方的大片火光,眉頭就快變成一個疙瘩了,短暫地分析之后,他高喊一聲:“撤!”
公孫元一抖韁繩,馬都高高揚起蹄子了,結果公孫元反應過來屈云滅說的什么,又趕緊勒住韁繩,這一下子,差點沒把馬勒成落枕。
公孫元瞪大雙眼:“撤?!?!”
一兩萬人也不是他們的對手啊,他們鎮北軍什么時候撤過?!
但屈云滅說什么就是什么,他當即調轉馬頭,撤退的銅鑼已經敲響,后面的人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能隨大流地轉身跑。
而韓清聽到鳴金收兵的聲音,人都快氣冒煙了。
屈云滅絕對不是普通人,他的確能未卜先知!
難怪自己會輸給他……不,還沒到那個時候,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韓清也下命令:“去截斷他們,纏住屈云滅,務必要將他們都引過來!”
韓清身邊的人立刻應下。
進攻的時候,屈云滅非常積極,經常是一騎絕塵,把其他人都甩在后面,但撤退的時候他最不積極,雖然他下了撤退的命令,可關鍵時刻,他還是會選擇親自斷后。
這就跟性格無關了,每個負責的主將都會這么做,公孫元也留了下來,等對面的人沖過來之后,不用屈云滅說,公孫元都一眼發現了這些人的異常,身形纖細,沒有穿盔甲,這些人根本就不是兵啊!
雖然不是兵,卻還有幾分本事,而且他們明顯有組織,全都主動纏斗在屈云滅身邊,即使屈云滅一矛能串起三個人,他們也悍不畏死。
公孫元:“……”
他都覺得瘆得慌了,這世上還有不怕死的人?
大王和公孫將軍被困,后面的人自然要過來解救,但這群人也不戀戰,他們身形纖細,那就有個好處,很靈活、也跑得快,多數人的目標都是屈云滅,如今屈云滅身邊就跟喪尸圍城差不多,這場景他此生只見過一次,就是他差點死在鮮卑毒箭之下那一次。
同樣的場景,令屈云滅心里的感覺相當不好,這回他沒有喪失理智,所以他是想離開這里的,然而這些人仿佛知道他怕什么,所以一邊做著假動作,一邊有意識地把他往另一個方向帶,公孫元被這些人的靈活程度弄得火冒三丈,他怒吼一聲,不管不顧地拼殺過去。
只是一盞茶的時間,他們就已經不在官道上了,屈云滅也被激出了火氣,尤其是發現這群人想引誘自己去某個地方以后,屈云滅回頭看向自己帶來的大軍,發現他們全都追了過來,他更生氣了。
自己的馬已經不知道跑哪去了,屈云滅隨機搶了一匹弓箭手的馬,然后飛快地沖出這個地界,他騎術相當了得,劣馬在他的驅使下也能變成良馬,果不其然,他跑了以后,后面的人都朝他追來,而他一邊駕馬,一邊看這些人的反應。
他們偶爾會看一個方向,看一眼便迅速回頭,看向那個方向的時候,他們的臉色會有些緊張。
屈云滅立刻調轉馬頭,朝那個方向飛奔而去,他知道那邊有什么,有蕭融的心腹大患,有挖了他父母墳塋的罪魁禍首,有他在這世上最后一個仇人。
看見山峰之上那幾個人影的時候,屈云滅立刻就鎖定了當中誰是韓清,他們之間離得很遠,韓清一驚,條件反射地要逃走,其實這個距離,他想逃是很容易的,畢竟屈云滅他沒法瞬移到韓清身邊,他的仇矛再長,也不可能碰到韓清一根汗毛。
仇矛確實做不到。但箭可以。
屈云滅以雪飲仇矛聞名天下,平時也會用刀劍,但好像很少有人知道,他會用這世上所有的兵器,而且他能把每一樣兵器都用到極致。
馬背上背著備用的弓箭袋,屈云滅眼睛盯著韓清,反手掏出弓來,同時馬匹還在往前狂奔,將這柄最普通的弓箭拉到最滿,這一刻時間都仿佛凝滯了,屈云滅瞇眼看著韓清轉身,然后猛地松開手指。嗖!
那箭從側面穿過韓清的頭骨,直直穿過他的左眼。
鉆心的疼痛讓韓清差點翻身掉下馬,但是他捂著自己的眼睛,劇烈地喘息,在這一刻,強烈的怒氣甚至超越了身體上的疼痛,韓清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大勢已去,而他在意識到這一點以后,第一反應是繼續駕馬。
但他不是逃跑,而是要以身做餌,把屈云滅也拉進地獄里去。
作者有話說:
屈云滅(x),林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