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1章 鶴立雞群
被屈云滅這么按著, 蕭融有點心慌。
雖說他不怕屈云滅,可那是清醒的屈云滅, 誰知道喝醉的他會做出什么來,兩人的體型差又擺在這,平日是屈云滅讓著他,才處處都落于下風,若屈云滅執意以武力解決問題,蕭融早就趴地上起不來了。
定了定神,蕭融沉下臉來, 想把屈云滅嚇退:“放開我。”
蕭融唬人的時候還是很像那么回事的,然而屈云滅看看他,無動于衷。
蕭融:“……”
這下他的脾氣也上來了, 他就是不回答屈云滅的問題,主要是他也回答不上來, 誰記得他剛才嘰里呱啦說的什么,他就能記住最后兩個音, 因為發出來以后非常像“云滅”兩個字。
喝醉的屈云滅格外有耐心,他也不知道蕭融是在跟他賭氣,他還以為蕭融在努力思考,于是他靜靜等著,就是不放開他。
蕭融:“……”
感覺自己跟一個醉鬼計較, 也有點冒傻氣,他把眼睛轉回來,微微上抬, 看向這只按著自己的大手。
他抬起自己的手, 抓住屈云滅的手腕。
燙傷都已經脫落了, 屈云滅的好體格再一次發揮作用, 連這么嚴重的外傷都已經紛紛愈合,只在他的手掌上留下縱橫交錯的猙獰疤痕。真的不好看。
但蕭融舉著它,一個勁地看。
屈云滅不懂蕭融這是在做什么,他感覺這游戲已經結束了,有點失落,于是他想重新坐起來。
但他這一動,沒動成功,因為蕭融的另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時候拽上了他的腰帶,他勒著屈云滅,讓他看向自己。
屈云滅愣了愣。
蕭融才是躺著、被陰影籠罩的那個人,但他瞇著眼,氣勢比屈云滅還強:“你就想問我這個嗎?你應該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我吧。”
屈云滅望著他,聲音有一點點的委屈:“我想知道的,你都不會告訴我。”
蕭融輕吸一口氣,他松開屈云滅的腰帶,五指張開,推著屈云滅的丹田讓他起來,因為屈云滅剛剛是撐著身子在蕭融上方,所以他身軀都繃緊了,這么一推,蕭融還以為自己推了一堵墻。
“……”
默默收了收五指,蕭融納悶的看向屈云滅,他又不是沒看過屈云滅上半身精光的模樣,那時候看著也沒這么硬啊。
而屈云滅一聲不吭的坐起來,他不知道蕭融在腹誹他,他只是低著頭,默默把一邊的被子拉了過來。
蕭融看見這個動作,第一反應就是問他:“我弄疼你了?”
不然你干嘛蓋被子?你不是冬天都能穿單衣的主兒嗎?
屈云滅:“…………”
他還是不吭聲,但是臉有點紅。
蕭融眉頭都皺成了一個疙瘩,怎么看怎么覺得他怪異,突然,堵塞的大腦重新疏通,兩根常年不聯絡的弦就這么搭到一起,蕭融自己的臉也騰一下就紅了。
這下誰都不用說話了,都是初哥,在這事上誰也不比誰高貴。……
但見過風浪就是比沒見過的強,蕭融很快就重新淡定了下來,最起碼表面上是這樣。
他稍微往后挪了一點,然后再次狐疑的看向屈云滅,他到底是醉了還是沒醉,喝醉的人還會害羞嗎?
不應該都是遵從本心,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不過他要是真的這么做了,蕭融一定會一腳把他踹下去,蕭融的原則歷來都是那句電影臺詞,我可以給你,但你不能搶。……
冷不丁的,蕭融問屈云滅:“你以前喝醉過嗎?”
屈云滅垂著眼,不看他,就這么回答:“嗯,十幾歲的時候愛喝酒,也沒人讓著我,他們都灌我,喝不了多少就醉了。”
蕭融又問:“那你喝醉以后都干什么了?”
屈云滅:“不記得了。”
屈云滅總是不抬頭,而驀地,他眼底就出現了一張風月無邊的臉,蕭融不知什么時候爬了過去,從下往上的覷他:“你是不是在騙我?”
屈云滅又開始露出那種委屈的神色,他對蕭融說:“阿融,不管什么時候,我都不會傷你。”
蕭融:“……”
有人喝醉無能狂怒,有人喝醉深閨怨夫。
蕭融直起腰來,看看屈云滅這受盡了委屈的模樣,他嘴角一抽,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他似乎是虧欠了屈云滅許多,欺負他、強迫他,清醒的時候他從來不說,如今喝醉了,就全都顯露出來了。
微微一嘆,蕭融把另外半邊的被子也扯過來,虛虛蓋住自己的腿:“那你想問我什么呢,給你三次機會,你好好想一想。”
屈云滅不用想,他直接就問:“我什么時候可以說?”
蕭融一怔,看著他的神色,屈云滅還以為他生氣了,他連忙補充:“我不催你,只是……只是當真一輩子都不能說嗎?若我有一天快死了,臨死前我也不能說嗎?”
說不說……其實沒什么意義了,畢竟他們兩個都知道說出來的會是什么。
所以屈云滅問的能不能說,其實是問說了以后的那些變化,他說他要給蕭融自由,但他心里還是盼著蕭融得到自由以后能去選擇他,他想讓蕭融給他一個明確的期限,若是病榻之前才能說,也行啊,總比一輩子深埋心底強。
在屈云滅的注視之下,蕭融微微挪動身體,跟他面對面的坐著。
蕭融:“屈云滅,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屈云滅盯著他。
蕭融張口,很小聲地說:“我是一個妖精。”
屈云滅微微睜大雙眼。
蕭融看他信了,心里倒是有點放心了,看來他是真把腦子喝沒了。
“我們妖精入世以后,都有一個頂頭上司管著,那個上司缺德又霸道,我行我素還不顧我的意愿。”
屈云滅尋思著:“像我。”
蕭融接下來的話頓時卡住:“……”
他生氣道:“別打岔。”
見屈云滅聽話了,蕭融才繼續說:“他給我下了好多命令,我必須聽他的話,但我其實不想聽,最起碼我不愿意讓我的生活里有這樣一個可以控制我的人,所以我的首要任務是擺脫他。至于擺脫他之后……”
蕭融頓了頓,突然抬頭,用嚇唬小孩的語氣說道:“屈云滅,人妖有別,妖精不能和人類在一起,妖精會吃你的腦子,喝你的血。”
屈云滅還沉浸在上一段里,聽到這個,他條件反射的回答:“沒關系。”
蕭融詫異的問他:“沒關系?”
屈云滅點點頭:“嗯,你不是總說我沒腦子嗎?”
蕭融:“…………”
我都是在心里說的!
他訝然的看著屈云滅,幾秒之后,他繃不住了,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屈云滅納悶的看著他,結果蕭融笑得更止不住了。
好不容易蕭融才緩過來,而他叉著腰休息了一會兒,嚴肅下來之后,他對屈云滅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說的沒錯,你就是沒腦子!”
屈云滅:“……”
他暗暗磨了磨牙,卻還是忍了下來。
對面的蕭融繼續指責他:“都說了跟妖精在一起很危險,你居然還說沒關系,這不是沒腦子是什么?!”
然而下一瞬,他又蔫了下去,不叉腰了,也不挺直身子了,連腦袋都耷拉了下去,沉沉地嘆口氣,他重新抬起頭,眼神比平時不知道柔和了多少:“我要真是一個妖精,我今天就吃了你,連骨帶肉,一點不剩,吃了你,你就是我的了,我也不用再面對這么多難題了。”
這樣子的蕭融收起了身上所有的防備,是屈云滅平日里根本見不到的模樣,屈云滅看了看他,突然伸手,他托著蕭融的身子,把人往自己身上帶,軀體被別人把控的感覺可不好受,本能會讓人拼命的撲騰,想要拿回自己的控制權。
但蕭融也沒有撲騰的時間,因為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又安全了,他下意識的抱緊了屈云滅的脖子,一雙大長腿緊緊錮著屈云滅的腰,像是要給他來個腰斬一樣,鼻尖全是濃濃的酒氣,熏得蕭融頭暈腦脹,他的臉上還有點殘余的驚慌,而他下意識的看向自己抱著的人,屈云滅也抬頭看著他。
屈云滅對他說:“不是妖精也可以吃,我的血肉骨皮沒有一樣不是你的,只是你從來都不要我。”
聽了這句話,蕭融心弦一緊,連帶著他的身子也繃緊了一些,他像一條蛇,纏得屈云滅筋骨發疼,但這點疼還不如此刻他心里的漲多,喝醉的人是屈云滅,眼神清明未曾離開的人是蕭融。
燭火顫動,屈云滅聽到蕭融問他:“你真醉了嗎?”
屈云滅點點頭。
蕭融又問:“你明日還會記得自己做了什么嗎?”
屈云滅好像意識到了什么,他扶著蕭融腰部的手都出汗了,但他還是明確的給出了答案。
他朝蕭融搖了搖頭。蕭融抿唇。
他身上的標簽有很多,例如愛錢、脾氣壞、目無尊卑等等,但有一個標簽,大家已經很久都想不起來了。
那就是他膽子特別大。
他敢孤身面對匪盜,也能獨自前往金陵。他怕死,但他不懼危險,甚至他很享受自己主導危險的這一刻。
于是,他做好了決定,朝著屈云滅微微勾唇,他放松了自己的身體,不再把屈云滅當成水中的浮木,他任由身體下落,貼貼合合的坐在了屈云滅懷里。
一瞬間,緊繃的人換成了屈云滅,但他也沒有多少緊繃的時間,因為蕭融勾著他的脖子,讓他朝自己湊近。
屈云滅的神情先是有些茫然,然后猛地撐大雙眼,最后在徹底沉淪進去之前,他只剩下一個想法了。啊。
原來還能這么玩。…………*
第二天,慶功宴照常進行,蕭融一反常態的沒有早起,而是在房間里枯坐了將近一個時辰,感覺別人應該都已經出門了,他才默默走出來。
確實,別人都走了,但也有不速之客磨磨蹭蹭的剛來。
蕭融還沒走出去多遠,張別知就興高采烈地跑來跟他打招呼:“蕭先生!外面都已經擺上早膳了,你怎么還在這里啊?”
蕭融:“……”
慶功宴還管早飯的?!他以為擺個從下午到晚上的流水席就可以了!
聽了他的疑問,張別知笑起來:“宋先生說這是別人家的慣例,鎮北軍與眾不同,為何只擺半日的流水席,當然要整日整日的來了。”
蕭融:“…………”
好你個宋鑠,不是你掙回來的家底你就是不心疼啊!
但大廚們都已經開工了,這時候叫停不就掃興了么,更何況人的胃口也就那些,再怎么著,也不至于有人從早吃到晚吧。
要是真有……那他就!——就忍著吧。
自己夸的海口,跪著也要忍下來。
本來蕭融還想過去看看,現在他也不想去了,他要處理公務,他要拿公務麻痹自己的神經。
蕭融一臉頹廢的往外走,張別知看他臉色有點差,還想問問他是不是病了,而這么仔細一看,張別知又突然驚叫起來:“蕭先生,誰打你了?!”
蕭融:“……”
蕭融唇薄,他自己輕咬一下就會破皮,更何況如今這不是破皮啊,這是滲血呢!
額,好像也不是滲血,就是有一塊紅色的傷痕,因為他皮太薄了,所以看著跟正在淌血差不多。
不管怎么說,這都不正常,因為沒人會把自己咬成這個模樣。
蕭融趕緊小聲道:“你別大驚小怪的——”
張別知更震驚了,聲音也更大了:“你挨了打我還不能大驚小怪了?!誰這么大膽子,敢揍蕭司徒!”
蕭融:“…………”
他腦瓜子嗡嗡的,聲音都快沒氣了:“你先小點聲行不行?”
張別知:“好好好,我小點聲。”
“不對,我為什么要小聲?!”張別知一頓,突然反應過來:“你是苦主,我是苦主的下屬,我就該大聲!來人吶,都給我滾出來,你們是怎么看護的,蕭先生受了傷都不知道?!”
聽到張別知的嚷嚷,很快一堆人就圍過來了,張別知很滿意自己的號召力,他扭過頭,剛想跟蕭融請功,然后就被蕭融罵了個狗血噴頭:“閑著沒事干是不是?!再多嚷嚷一句我就把你也派去西海郡!既然你這么閑,那你現在就去義陽慰問那里的守軍,等慶功宴結束了再回來!”
說到這,蕭融又掃一眼已經全部噤聲的護衛們:“誰有意見?誰有意見就跟著一起去!”
護衛們:“…………”
他們連連搖頭。
蕭融拂袖而走,護衛們也一哄而散,只剩張別知茫然地站在原地。
關心也有錯嗎?
嗚——蕭融回來以后,對他更惡劣了!好想跟姐姐哭訴,但蕭融給他的命令是即刻就去。
擦擦眼睛,張別知用力的吸吸鼻子,決定都存著,等回來再去找姐姐說。*
被張別知這么一鬧騰,蕭融轉身就又回了自己房間,打死都不出去了。
他生張別知的氣,不過他更生罪魁禍首的氣,坐在屋子里,他用一只手擋著嘴,裝作撐頭看書的模樣,然后他問阿樹:“屈云滅去哪了?”
阿樹其實昨晚上就看見了,不過阿樹年紀小,平日也接觸不到外面的壞小子們,于是他想不到那邊去,他以為是蕭融跟屈云滅打起來了,而蕭融一個勁地擋著,就是不愿意讓他知道。
畢竟自家郎主是個愛面子的人,阿融貼心的不提,然后決定今晚去找高洵之告狀。
添油加醋地告狀。……
此刻這一主一仆是無比齊心的,阿樹也看屈云滅不順眼,所以他不高興地回答道:“大王一早上就去軍營了。”
蕭融聽著,捏地手中毛筆嘎吱嘎吱響。
這是負罪潛逃了啊。
還是他不記得了?
蕭融也不好判斷,不過沒關系,等屈云滅出現在他面前,他就能判斷出來了,最多不超過今天晚上,不管心里有鬼沒鬼,他都會來。
他讓阿樹出去,自己準備當一天的宅男,等到了晚上,他就化身捉鬼師。
但鬼還沒來,另一個人先來了。
護衛稟報趙典事求見,蕭融也不知道趙典事是誰,在他們都走了以后,宋鑠一人忙不過來,立了好些小官出來,這個人應當就是其中之一,蕭融此時怕見熟人,卻不怕見生人,于是他讓護衛把人帶進來。
至于讓他出去找個花廳坐下會客……免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饒是如此,這趙典事一進來,蕭融還是沒躲過去。
趙興宗本要作揖,一看見蕭融的臉,他就驚了:“蕭司徒,可是有賊人夜闖王府?!”
蕭融:“…………”
他露出一個疲憊的微笑,然后指向一旁的椅子:“耀祖,坐吧。”
趙興宗:“……好的。”
他已經習慣了,不想再跟人解釋了。
趙興宗要是今天沒找過來,蕭融都快忘了還有他這么一號人了,從看似遙遠、其實也就是幾個月前的記憶里想起來,他是把這人安排到宋鑠手下了,蕭融才問他:“怎么回來之后就沒見過你,你出城了嗎?”
趙興宗點點頭:“宋令尹派我去南陽、汝南、魏興三郡商討協同作戰的事宜,詢問他們在陳留有為難之際能出多少兵,實則是觀察這三郡太守的誠意,宋令尹認為這三郡離陳留太近,且夾在陳留和南雍中間,需盡快定奪當地官員的去留。”
這事宋鑠也跟蕭融說過,但他沒說他派的人是趙興宗,把這么重要的任務交給他,看來宋鑠還挺信任他的,已經不是一開始那樣警惕他了。
蕭融笑了笑:“辛苦你了,那觀察的結果如何?”
趙興宗也笑了笑:“一開始的結果不如人意,但在大王打了勝仗的消息傳過來以后,他們派出信使把我攔住,奉上美酒佳人只求我能為他們美言幾句,我想他們應該不敢臨時倒戈了。”
一個呼吸之后,蕭融才道:“可惜,有些位置的墻頭草可以保留,有些卻不成,汝南和南陽的太守該換下去了,魏興在巴山以北,可以暫且放過。”
趙興宗連忙朝蕭融拱手:“司徒英明。”
蕭融:“……”
他有點不適應,因為即使當上司徒這么久,也沒幾個人會當著他的面恭維他,趙興宗同他不熟,又一直都在宋鑠手底下干活,這才是真正的官場人,跟他比起來,蕭融已經算是沒規矩了。
以后這種人會越來越多,所以蕭融什么都沒說,只讓自己習慣,微微一頓,他突然看向趙興宗:“你來就是向我匯報這些?”
宋鑠才是趙興宗的上官,越級匯報……感覺怪怪的。
趙興宗知道他誤會了,但他也沒解釋,反正等一會兒說完了,蕭融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站起來,從自己袖子里抽出一卷都已經發脆的紙。
他雙手奉上,蕭融莫名其妙,卻還是接了過來。
展開一看,居然是他森*晚*整*理讓高洵之貼的通緝令,帶韓清大頭照那張。
蕭融:“……”
他愣了愣,一下子,他想起來曾經因為想要打發趙興宗,結果他暈倒在地的事,蕭融看向趙興宗的眼神都變了:“你這是什么意思?”
趙興宗連忙低頭:“請蕭司徒莫要怪罪,通緝令剛貼出來的時候我不在陳留,后來連南陽郡都到處貼著辭畫像,我才發現這畫像中人有些面熟,只是旁邊寫的名字是韓清,我就以為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
蕭融:“繼續。”
彎著腰,趙興宗腦袋上冷汗都要下來了,他也不敢擦:“思來想去我還是不放心,若此人當真加入了清風教,隱姓埋名也是有可能的。我不確定是不是他,只是秉著萬一是他的想法,來告知蕭司徒。我認識那個人家住新安,全名韓仲宣,早年在外漂泊,回鄉一年后出家為道士,道號濟生,他家與我家住在一條巷子中,因此我常常能見到他,還有他在俗世中的妻兒,后來我離家游學,三年后再歸家,聽他家人說他同其他道士一起云游去了。”
蕭融:“…………”
他聽愣了:“妻兒?”
趙興宗點頭:“韓仲宣有妻兒,他第一次歸家后娶了妻,在妻子有身孕之時,他便出家了。”
當時他們家人還鄙視過韓仲宣的行為,但那時候趙興宗很崇拜韓仲宣,覺得他是真的和道家有緣,強扭的瓜又不甜,他妻子要是懂事,就該讓他離開。……當然,現在他成熟了,他可不敢再這么說了。
蕭融呆了呆,他大概明白這個時間了,“你說的韓仲宣,他第一次回去應當就是十年前,或是九年前。”
趙興宗想了想:“開運元年秋,大約是這個時間。”
那就是九年前,鮮卑人入侵前夕,他跑了,不知道在外面又干了什么,磨磨蹭蹭一年的時間,他回到了老家,娶了個媳婦,又生了個孩子,然后揮揮衣袖,又出家了。
嗯,很合理,畢竟之前他是個沙彌,光頭呢,他需要兩年的時間再把頭發養長。
蕭融感覺自己有點凌亂,這人是真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和名字啊,說換就換,一點留戀都沒有!該不會這時候他又改名了吧,這回叫什么啊?
趙興宗誠惶誠恐的,是因為韓清、哦不,韓仲宣這個人闖的禍太大了,他居然是清風教的大護法,而且還侮辱了整個鎮北軍,趙興宗擔心只是認識他都有可能引來牢獄之災,所以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坦白。
但看似他吐露的信息非常重要,可對于一個時時刻刻就能改名的人來說,蕭融很難想象他會是個重視老家的人。
至于他的妻兒,這幾年估計也早就被轉移了,轉移也好,蕭融也不想利用旁人的老婆孩子逼他就范。
這下全對上了,這孩子今年七八歲,二十年以后正好繼承皇位,最意氣風發的年紀,既不老、也不幼稚。
之前通緝令剛張貼出去,陳留城就有人前來提供線索,說是在城中見過這個人,還跟他一起喝過酒,不過多的就沒有了,他們也不知道這人的來歷和目的,如今趙興宗又提供了一點消息,通過這些,最起碼蕭融知道了一件事。
這個姓韓的,他不會易容術。
他要是會,肯定早就連臉一起換了,哈哈哈哈,這可太好了。
趙興宗還等著蕭融的反應呢,一抬頭,發現蕭融滿臉都寫著開心,趙興宗整個人都沉默了。
韓仲宣有老婆孩子,你開心什么?
蕭融懶得跟他解釋,笑著擺擺手,蕭融讓他安心,他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跟趙興宗計較,以后再有什么出差的任務,他還是會交給趙興宗的。
趙興宗:“……”謝謝啊。
等趙興宗走了,蕭融立刻找人去新安城調查,雖然他覺得韓家人早就沒影了,但還是要去看看的,萬一能有什么漏網之魚呢,還有新的通緝令,也該再發一遍了,這回他要寫一篇韓清的事跡,同時加上他的大頭照,信徒再多,還能有普通人多?普通人可不敢跟這種人走在一起。
攤開紙,蕭融正要往上面寫,但他提著毛筆,遲遲都沒有動。新安。
這是他最初刷新出來的地方,也是他遇到蕭佚的地方,新安是整個南雍數一數二的大城,三分之一的士人都集中在那邊,佛寺道觀更是數不勝數,所以韓清的老家在這,也沒什么稀奇的。
就是有點巧,怎么這么巧,他也是新安人。
搖搖頭,蕭融不再想這些,他快速落筆,打算一次就把韓清的老底揭干凈。*
入夜,蕭融寫的那篇文章已經送去雕刻了,他自己坐在床上,打算看會兒書再睡。
但他衣冠整齊,看起來不像要睡的模樣,反倒像在等人。
也沒等太久,片刻之后,外面就傳來騷亂聲,蕭融頭也不抬,直到幾個人撞開了蕭融的房門。
東方進扶著再次爛醉如泥的屈云滅,他和另一個親兵把屈云滅送到這來,然后擦了擦臉上的汗:“蕭先生,大王喝醉之后不愿回房,我便把他送您這里來了。”
蕭融合上書,對他微微一笑:“沒事。”
你個吃外扒里的東西。
東方進:“……”
他感覺蕭融在罵他,心虛了一瞬,他趕緊招呼親兵往外走。
等到房門重新關上,蕭融看向床上的人,今晚的酒氣比昨晚還濃,不知道的還以為屈云滅掉酒缸里了。
蕭融輕嘆一聲,他放下書,微微靠近屈云滅。
而在屈云滅心臟咚咚咚跳個不停的時候,蕭融高高的抬起腿,膝蓋都已經越過耳朵了,他就像一個拉滿的弓。砰!——毫不留情的一腳,屈云滅被踹翻在地,隔了好一會兒,他才七葷八素的從地上爬起來。
看著蕭融冰冷的臉色,屈云滅默默轉身,出去的時候,他還輕輕帶上了門。
蕭融冷笑一聲,重新把書拿起來,就是拿的動作不太溫柔,把書抖得嘩啦嘩啦響,跟要散架一般。
外面東方進還沒走遠,見到屈云滅也出來了,他頓時一愣:“大王?”
屈云滅搖搖頭,讓他別問,經過東方進的時候,他還嘟囔了一句:“一招只能用一次,這真是我見過最狡詐的敵軍。”
東方進:“…………”
風一吹,屈云滅腦子清醒了不少,既然沒戲了,那他就打算回去好好睡一覺了,睡醒了再過來哄人。
但今晚的霉運還沒結束,屈云滅剛走出蕭融的院子,就見到石子路上站了一個攔路虎。
高洵之滿面慍怒的在那等著他,不遠處的樹干旁,阿樹看見高丞相真的蹲到了屈云滅,他也冷笑一聲,貓著腰跑了。
阿樹如今的身高比屈云滅也就差兩三寸,這么大的個頭,他想藏也藏不住,更何況如今站在外面吹冷風的都是軍中翹楚,大家早就聽到那邊的動靜了,只是顧不上管他而已。
親兵跟著出來,見到高洵之還想打個招呼,東方進一伸胳膊,攔住了他的腳步,然后抓著這個親兵,一連大退好幾步。
親兵:“……”
接下來他就知道,東方將軍說得都是對的。
想在鎮北軍里混,必須要聽東方將軍的。
因為下一秒,高丞相就怒不可遏的走到大王面前,啪的打了他一下,接著用更加生氣的聲音說道:“你——你越來越不像話了!走!去我那里說!”
這一幕他倆要是站近了直觀,第二天他倆可能就要被流放到大鮮卑山了,感覺自己逃過一劫,親兵眨著星星眼,崇拜地看向東方進:“東方將軍,你怎么懂這么多?”
東方進看看親兵:“你知道鶴立雞群是什么意思嗎?”
親兵點點頭:“知道,一只鶴,站在一群雞里面。”
東方進拍拍他的肩膀:“知道就好,現在,回你的雞窩去吧。”
親兵:“…………”
作者有話說:
第0132章 牲口
高洵之那一聲吼可不小, 蕭融耳朵一豎,就聽見了他在說什么。
條件反射之下, 蕭融想要下床,但腿剛放下來,他突然反應過來了,讓屈云滅挨頓罵也好,省了他的事了。
把裝樣子用的書再次扔到一邊,摸著自己下唇上的傷口,蕭融沉著臉, 在心里細數新記的仇。
裝醉、裝可憐、得寸進尺、甚至一邊裝可憐一邊得寸進尺……
臉上的傷明顯,可還有別的傷令他難以啟齒,蕭融一生氣, 就習慣性的想要抱起雙肩,但今天他剛抱了一下, 一擦而過的痛楚立刻讓他老老實實地把手臂放了下去。
蕭融:“……”牲口!!!*
另一邊,牲口剛走進房間, 就遭到了腥風血雨般的怒斥。
高洵之:“你好大的膽子!!!”
“外人對你有諸多誤解,有心人為了抹黑你無所不用其極,但我從不在意那些流言,因為我知你的本性,你同你爹和兄長一般, 都是一個正直的人,如今可倒好!你看看你干的這是什么事!阿樹都來找我告狀了,阿樹這孩子可不是一個愛告狀的人, 定是出了天大的事, 他才會來找我做主!”
屈云滅:“……”
他瞅瞅高洵之, 感覺這人是真的年紀大了。
以前只是無條件的信任蕭融, 如今連蕭融身邊的阿樹都信任上了。
那小子還不愛告狀?你知道他連你的狀都告過嗎??你總是把著蕭融的服飾冠佩,他幾個月之前就有意見了。
不過以他現在身處的境地,他感覺自己不能反駁高洵之,不然高洵之會更生氣的。
默了默,他問高洵之:“你說的到底是什么事?”
高洵之:“…………”你居然裝傻。
竄了這么久的個子,阿樹終于也長了點心眼,他跟蕭融一樣,都知道屈云滅今日必定會過來找蕭融,不管是賠禮道歉還是再吵一架,反正他肯定會來。于是阿樹就占據有利地形,一直在這等著,等看見屈云滅的影子了,他瞬間躥到高洵之那里,把昨晚的事添油加醋說了。
比如蕭融昨晚回來的時候神不守舍,他就說蕭融回來的時候極度失落。
再比如蕭融回來以后不讓他近身,自己洗了個澡就睡了,他就說蕭融回來以后不讓他近身,找他拿了點藥,洗了個很長的澡才睡下。……
阿樹本意是讓高洵之意識到,他倆打架了,而且自家郎主狠狠地吃了虧,身心都遭受了打擊,所以高丞相你一定要為我家郎主做主啊。
但高洵之聽完阿樹的話,整個后背都在冒涼氣。
他老人家是單身不假,但單身不代表他沒有過男女關系,更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想當初高洵之也是一位寒門公子哥,長相英俊、氣質溫潤,也是有過幾位紅顏知己的。
后來他被流放了,還有紅顏知己哭著來送行呢。
所以同樣的話聽在高洵之這里就是不同的故事,高洵之不再管阿樹,急急忙忙地跑出去,醞釀出來的怒氣一丁點沒浪費,全都撒在屈云滅身上了。
高洵之是又驚又怒,屈云滅這個臭不要臉的居然還想讓他再重復一遍,他可張不開口。
指著屈云滅的鼻子,高洵之氣得都哆嗦了,看他這表情也知道,等他讀條結束,罵出來的話一定是驚天地泣鬼神,連屈云滅都招架不住的那種。
但屈云滅了解他,越是激動他醞釀的時間越久,而屈云滅摸了摸鼻子,說了一句:“我沒有用強。”
高洵之這個氣啊,“你沒有用強又如何?!就算阿融愿意你也不該!——”
突然,他卡了一下,他的眼神懵逼起來:“阿、阿阿——”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突然變成啞巴了,信息量太大,就算是閱歷豐富的高老頭也得緩一緩,偏偏孩子不省心,還嫌他被刺激得不夠。
屈云滅垂著眼,嘴角小幅度的往上挑了挑,即使剛剛他被趕出來了,他也壓制不了此刻心中的雀躍。
就像是小時候逮了一條蛇回來邀功一樣,屈云滅小聲對高洵之說:“先生,我覺得他也是喜歡我的。”
這句話的威力不亞于晴天霹靂,高洵之震驚地看著他,他咣嘰一下坐了下去,幸虧后面有個凳子,不然他的尾椎骨就保不住了。
可憐的高洵之都已經傻成這樣了,屈云滅都不放過他,抬起眼來,高洵之看到了他眼中遮不住的亮光,他非常興奮地對高洵之說:“先生,我想娶他。”
高洵之:“…………”
屈云滅走過去,半跪在高洵之面前,可他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所以即使是這個姿勢,也折損不了他身上的氣勢,高洵之呆呆地跟他對視,他聽到屈云滅這樣說:“多謝先生這些年的養育之恩,【……】沒齒難忘。”
高洵之聽見他這樣自稱,心里的感情更加復雜了。
這是屈云滅的乳名,他小時候很討厭這個名字,如今除了布特烏族人也沒人會這么稱呼他,在這個時候,用這樣的自稱,作為屈云滅實際意義上的養父,他真的很難不動容啊。
高洵之剛剛開始感動,然后他就聽到了屈云滅后面的那句話:“求先生幫我,讓我能得償所愿。”
高洵之:“…………”你他娘的。
前二十四年從不求我,就是留著給今天用的吧!
老實說跟奪天下比起來,就想成個親而已,也不算是頂難頂難的事,況且屈云滅的終身大事,本就是他應當負責的部分。……不對。
屈云滅求他幫著奪天下,他就真能奪了嗎?!他要有這本事,當初干什么到處征集幕僚,更何況他如今有蕭融了,自然就求不到自己這個老骨頭身上了。
心里這口氣不上也不下的,搞得高洵之腸胃都開始難受了,他沒好氣的瞪一眼屈云滅,有心想要拒絕他,讓他自己折騰去吧,但他又張不了這個口。
畢竟二十多年,孩子第一次求他辦一件事呢。
高洵之心里亂糟糟的,他又看一眼令他糟心的屈云滅,突然擰眉問道:“你何時知曉,我已經看出你那齷……那心思的了?”
屈云滅老實回答:“我并不知曉。”
高洵之一愣:“那你怎么——”這么淡定。
屈云滅又笑了一下,看得出來他是真開心啊,所以總是笑。
“因為太明顯了,我對阿融始終都抱有別樣的情愫,只是最開始我沒認識到,想來懂得多一些的人,應當一眼就能看出來我是什么想法吧。”
高洵之:“……”確實。
鎮北軍的環境還是太單純了,若是在金陵,估計第二天就有人湊上去開下/流的玩笑了。
嗯,也不是沒人開過,黃言炅曾曲里拐彎的暗諷蕭融以色侍人,金陵的官員們在蕭融離開以后也諷刺他白日軍師、夜晚禁/臠,只是一個沒說兩句就被趕跑了,另一個屈云滅也聽不到他們的污言穢語。
高洵之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就是美人的苦惱了,美色可以為這些人帶來便利,但也會為這些人帶來桎梏,膚淺的人永遠不把他們當回事,心臟的人看見什么都覺得臟。
所以蕭融要么做一個平凡富貴人,要么就站到最高的位置上去,前者不沾名利場,后者俯視名利場,總之他不能身處其中,自然,以他自己的能力與心氣,他肯定不會讓自己吃虧,可日日都跟那些鬣狗般的人纏斗,一年復一年聽著他們如何詆毀自己,多累啊。
高洵之不想讓蕭融落入那樣的境地,所以仔細想想,若真能讓屈云滅得償所愿,未嘗不是自己的得償所愿。
畢竟他知道這件事已經很長時間了,心里的抗拒早就在一日又一日的崩潰中消磨干凈了,如今男子與男子成親才不是他顧慮的地方,他顧慮的是另一樣。
高洵之看向屈云滅,神情有些復雜:“我也想要幫你。”
“可你應當知道,喜歡二字并非是非你不可,阿融他心思深重,你在其中占其一,這自然是好的,可你能確定,你是占第一嗎?”
在高洵之的注視下,屈云滅的神情漸漸發生變化,他的嘴角垂了下去,眼睛也越發黑沉,“我會的。”
高洵之皺起眉,緊跟著他又聽到屈云滅重復:“我會變成第一,也會是他心里的唯一,先生,只要是我發起的攻勢,我從未輸過。”
高洵之愣愣地看著他,他本想張口說什么,但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
而屈云滅的興奮勁也落了,他沉默的站起身,轉身走了出去。
高洵之自然知道他掃了屈云滅的興,他也不痛快,可總要有人點醒他,然而點醒的結果也不如人意,不知何時,屈云滅已經走進了牛角尖,情愛一事如何能與兩軍爭鋒相提并論?
傷他,疼的是你,困他,疼的還是你,唯有他心甘情愿,就如昨夜一般,才能讓你感到發自內心的快慰啊。
高洵之:“……”
但他又能說什么呢,老人的經驗說再多,都不如自己撞一回南墻管用。
愁了半天,高洵之總算又把自己那個原則撿起來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他不管了,管不起了。……*
身在司徒之位,蕭融就是想宅,也沒有這個條件宅。
到處都是找他的人,就快排到王府大門以外了,好在休息了一天,蕭融也不再這么嚴防死守了,愛看看去吧,沒錯,本司徒就是被人揍了。……
佛子看他一眼,倒是沒問什么,宋鑠則盯著他看了好半天,他看得蕭融都毛了,神色肉眼可見的緊張了一些,彌景見狀,微微嘆息。
下午,宋鑠來給他送賬本,順便送來了一瓶藥油。
蕭融問:“這是什么?”
宋鑠:“我家的祖傳秘方,專治肝火旺盛,你這口瘡長得也太嚴重了,像是被什么東西啃過一樣,早晚各涂一次,這些日子吃得清淡些,大約三五日就好了。”
蕭融:“…………”
他拿著藥油,滿臉復雜地看著宋鑠,這回被看到發毛的人變成了宋鑠。
他警惕地和蕭融對視:“做什么?怎么你們總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蕭融一頓:“你們?”
宋鑠哼了一聲:“還有和尚,他前幾日也是這個神情,仿佛在心里罵我蠢一般,不過他們佛門規矩大,他應當不敢真的罵我。”
話音一停,宋鑠啪啪的拍著賬本:“別說別人,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在心里罵我了!”
蕭融:“……”
默了又默,蕭融對宋鑠嘆口氣:“遣癥啊。”
宋鑠腦袋上冒出一個問號。
蕭融凄苦地看著他:“你不會真要我等上二十幾年吧?”
宋鑠:“……”什么意思?*
慶功宴還在繼續當中,不過比起第一日全城狂歡式的熱鬧,到了第三日,大家就淡定許多了,這時候他們也體會到了休假的好處,比起之前恨不得把整個肚子都塞滿,他們已經不會這么胡吃海塞了。
飯食的消耗降低,百寶街上又陸陸續續傳來好消息,單這幾天收的稅,就是過去一個多月的總和。
這也有慶功宴之前,蕭融將賞銀都發下去的原因在,得今朝有酒今朝醉這個觀念的便利,除了大家族,一般沒人會存錢,軍漢就更不存了,誰知道第二日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呢。……
蕭融坐在議事廳里,最近算賬算太多,他悄悄看看四周,發現沒人,他火速扯出一張白紙來,拿著炭筆在上面寫寫畫畫,終于又用上阿拉伯數字了,蕭融把幾個大額的數都算完,然后趕緊像做賊一般,把這張白紙放蠟燭上燒了。
屋子里彌漫著一股燒柴的味道,蕭融站起來,把窗戶打開,然后拿著大的賬本用力扇。
屈云滅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空氣里的味道如此刺鼻,他在外面就聞見了,但他沒挑明,只問蕭融:“你又偷著干什么壞事呢。”
蕭融:“……”
他對屈云滅還有氣,刷的把賬本扔回桌子上,他冷笑道:“今日怎么不喝酒了?”
屈云滅:“……”
他默默走過去,拉著蕭融的胳膊低聲問他:“我看看還紅不紅……”
蕭融當場炸毛:“屈云滅!!!”
外面的衛兵聽到這一聲吼,他倆互相看看,又習以為常的看向了前面。……
屈云滅已經后退三尺,主要是他再不退,蕭融可能要咬他。
而蕭融氣勢洶洶地瞪著他,心里也開始后悔了。
不該一看他賣慘就心軟,不該認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都知道成年人的原則是什么,更不該在他得寸進尺的時候感覺也挺好的、就這么半推半就了,因為屈云滅完全是個貪得無厭的牲口。
然而后悔也沒用,新世界的大門一打開就關不上了,吃過肉的狗怎么可能還愿意回去啃菜葉呢。
運了運氣,蕭融回到座位上,他拿起別人送來的新通緝令,推到屈云滅的方向:“你來看看,若是沒什么需要修改的,我便令所有城池都張貼出去。”
因為這上面寫的是韓清的事跡,自然就會涉及到他出主意讓鮮卑人挖墳的事,他擔心會有哪里寫得讓屈云滅不高興,所以還是讓他先過目一遍。
屈云滅聽話地拿過來,一目十行地看完,他搖搖頭:“無需修改。”
不過看著印刷在底下的那張韓清畫像,屈云滅又撇了撇嘴:“你還真是重視這個人。”蕭融:“?”
他緩緩抬頭,想聽聽屈云滅為何會吐出這句象牙來。
屈云滅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默默把新通緝令放回去,屈云滅說道:“我還未曾見過你對誰如臨大敵到了這種程度,不管是韓清,還是這個清風教,都是一群陰溝里的臭蟲,連申養銳都不如。”
蕭融:“……”
他服氣了:“申養銳是你手下敗將,你如此說他也就罷了,但你是不是忘了你差點就死在韓清的陰謀之下,就算他是一個臭蟲,他也是能害死你的臭蟲。”
聽著蕭融抬別人,貶損他,屈云滅自覺尊嚴受損,他為自己辯解:“我不會再沖動了,他們再使同樣的招數,我絕不會上當。”
蕭融:“…………”
他更無語了:“你以為人人都是你?一招用兩次!”
屈云滅:“……”
蕭融:“在毫無底線的人眼里,什么都能利用!罷了,也不必爭辯,反正我一定要把這個人抓到手,且,我要親眼看著他咽氣才行。”
不然的話,他總會擔心這人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神通,萬一歷史上的記錄是真的呢,他真能活二百多歲,雖然蕭融知道這個可能性很小很小,但在他一出手就差點害死屈云滅的情況下,蕭融不想冒險。
他問屈云滅可以派多少人出去追查,抓這種大魚,必然要動用屈云滅手中的精銳。
見蕭融說得擲地有聲,屈云滅重新看向那個畫像,他又膨脹了:“何必派其他人,本王就能——”
話說一半,屈云滅看見蕭融冒著冷氣的臉,他的喉結滾了滾,之后若無其事地改口:“讓地法曾領三千中軍,去南雍找吧。”
蕭融一愣:“為什么派地法曾?”
屈云滅感覺這問題有點莫名其妙:“他細心,還在南雍待過那么多年,而且他在各個城池都有接應,旁人不知該怎么進去,他總能知道。從他堅守義陽不回陳留來看,他也想好好地表現一番,我給他這個機會,他會比旁人更加認真地完成。”
蕭融笑了一聲,他靠著椅背,一只手高高地撐著自己的后腦勺:“那你就如此篤定,韓清等人在南雍?”
屈云滅:“不然呢,他們也沒地方去了,如今淮水之北哪個城池不想邀功領賞,我打了勝仗,這些官員都不知道該怎么討好我了,你還如此大張旗鼓地尋找此人,若他們在北邊,早就有人把他送到你面前了。”
蕭融抿唇,他微微地笑了一下。的確,他也認為清風教的爪牙們,此時應當都逃到了南雍那邊,或許都不用逃,從一開始的時候他們就在南雍發展。
畢竟人都趨利避害,北邊是這幾年才安穩下來的,在屈云滅崛起之前,北邊一整個都是人間煉獄,清風教又不傻,為森*晚*整*理什么留在這里找死,南邊也亂著呢,照樣可以發展信徒。
就是不知道他們躲哪去了。
在打完鮮卑以后,屈云滅的領土就是南雍的兩倍這么大了,即使如此,南雍的城池也多如牛毛,好在除了金陵那一片,其他地區就跟如今的淮水之北差不多,雖然名義上屬于雍朝,但實際上都是自給自足,朝廷不給他們發錢糧,他們也不給朝廷納稅,除了有大事的時候意思意思派上一兩千人支援一下,平日里幾乎全都是自己做主。
所以只要他們沒藏在金陵附近,地法曾就能帶人過去查看。…………
但,自己想到的,別人也能想到,這群臭蟲不會真跑金陵去了吧!
平日他們肯定不敢,畢竟正經的朝廷都厭惡清風教,問題是現在南雍也是泥菩薩過江了,他們招兵買馬、都在預備著明年的惡戰,也顧不上清風教的人跑進來了。
蕭融的臉色一變再變,躲進金陵事小,萬一孫仁欒想不開了跟他們合作事大,清風教的人太缺德了,誰知道他們又會出什么陰損主意。
不對,蕭融發現自己想岔了,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什么小聰明都不夠看的。這也是韓清一開始就從屈云滅下手的原因,他也知道,鎮北軍是他對付不了的龐然大物,而鎮北軍由屈云滅支撐著,不把屈云滅弄死,后面他想做什么都做不成。……所以關鍵還是在屈云滅身上,只要他管得住自己,即使清風教和金陵合作也沒關系。
這么想著,蕭融稍微淡定了一些,他看向屈云滅,眼中流露著安心的情緒。
屈云滅見狀,立刻打蛇隨棍上:“阿融,有人送了我兩壇梅花酒,說是士人都喜歡,你想喝嗎?”
蕭融:“……滾啊!!!”
作者有話說:
第0133章 五百
再熱鬧的宴席也有散去的那一日, 連續七日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的美好時光,令許多人都憊懶了下來, 屈云滅是個看不得別人閑著的,他自然不允許自己的兵出現這種情況,因此一連好幾日,他都在軍營里早出晚歸,沒他纏著,蕭融也松了口氣。
高洵之、蕭融和宋鑠三人坐在一起對名單,宋鑠推舉, 蕭融分析,最后高洵之拍板,定下了南陽和汝南兩郡的新太守。……
看著這個流程還挺復雜的, 其實宋鑠一共就推舉了三個人,宋鑠有多挑剔, 大家有目共睹,蕭融再踢出其中一個, 定奪好剩下兩人的各自去向,等那兩人的名字送到高洵之手里,其實就是走個過場而已,畢竟高洵之非常信任蕭融,除非有重大問題, 不然他根本就不會拒絕蕭融。
名單定下了,高洵之就拿著出去找人了,他年紀大、威望重, 像這種語重心長的談話, 向來都是他負責。
他們仨這不聲不響地就定下了南陽與汝南的未來, 要知道那邊的舊太守還健在呢, 他們以為自己把趙興宗伺候得不錯,心中正得意著呢。
至于得到撤職的命令他們會不會搞什么小動作……陳留重兵把守,兩地相鄰這么近,他們要是敢來硬的,屈云滅正愁吃飽喝足了沒地方瀉火呢,相信得到消息以后,鎮北王會興高采烈地跑去鎮壓他們。
他們要是敢來軟的,那蕭融也無所謂,堂堂一地郡守,連這點問題都處理不好,有點事就想著找上面給你出頭,那只能說明你也是個廢物,也該趁早下來騰地方。……
只是在寫正式的任命公文時候,蕭融微微頓筆,然后突然笑了一聲。
宋鑠立刻就把腦袋支棱起來了:“你笑什么?”
蕭融:“……”
宋鑠最近十分敏感,一點風吹草動他就在意得不得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意什么。
默了默,蕭融道:“我覺得今日這事有點意思。”
宋鑠不解:“有什么意思,要依我看,撤他們職的時候就該再送上三尺白綾,連我派的人都敢怠慢,他們就該引頸就戮、以死謝罪。”
蕭融:“…………”
快半年了,別說進步成七竅玲瓏心了,蕭融甚至覺得宋鑠還退步了一些,每當遇上這種事,他就會變得格外偏激。
都有點像以前的虞紹燮了,說起來,虞紹燮倒是沒再喊打喊殺過了,他還是勇,也特別軸,但在處理類似的事情上他一向恩威并施,從盛樂傳回的書信也能看出來,盛樂如今愈發的穩定,戰俘和鮮卑人都老實了下來,能讓這么多刺頭平靜,這是多大的本事啊。
蕭融尋思,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又會給你打開一扇窗?
蕭融忍不住瞅瞅這扇目前看起來還十分一根筋的門。
宋鑠:“……你怎么又看我?”
蕭融聳肩:“你好看啊。”
蕭融以為宋鑠聽完會臉紅,畢竟這也是個純情的主兒,然而宋鑠從來都不讓他失望。
點點頭,宋鑠恩賜一般的對他說道:“也是,想看你就看個夠。”
蕭融:“……”
那話題已經被自信的宋鑠岔過去了,蕭融默默閉嘴,也就沒再解釋。
他笑是因為,他們三人今日處理這件事的辦法,有點像分工合作的三省六部制。
封建社會初期,社會極度動蕩,真要論起來的話,現在都比不上初期的時候,畢竟那時人們不是很認同皇帝這個職業,“天子”的概念并未深入人心,皇帝們忙著保護自己、保護自家人,自然也就沒時間集中手中的皇權。
幾十年之后,社會相對安定了,但凡是有點心氣的皇帝,都在努力回收自己手中的權柄。
三省六部制只是一個比較成熟的宰相分權制度,而在三省六部制出現之前,還有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光宰相這個稱呼,一千年來就不知道變了多少回,某種意義上來說,蕭融如今承擔的司徒之位,其實就是分宰相權的一個職位。
但不成熟就是有不成熟的原因,司徒這位子可大可小,近一步就成了大司徒,跟大司馬一樣,都能把持朝政,遠一步就成了民部尚書,手中職能只剩下財賦,根本無法轄制上面的宰相。
蕭融撐著頭,像司徒、司空、太宰、太傅這類官職被淘汰,那都是有原因的,手中權柄太大,即使皇帝很努力的把它們分開,但只要沾著這個名頭,而在此位的人又很厲害,那他就有機會壓制同級的其他人。
南雍的潰敗就有這個官制的一部分原因在,一品的官太多了,即使是孫仁欒也無法不給那些人面子,大家都能說話,都覺得自己有分量,朝廷里的氛圍自然就變得烏煙瘴氣了。
當然,這只是一個比較小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們任人唯親太嚴重,想辦一個人,得連那個人的家族、姻親、師門、同黨一塊辦,就像當初的羊藏義,為什么他一點事沒有,惹了這么大的禍還能繼續當丞相,就因為他背景太深厚,除非玩陰的,不然羊藏義和孫仁欒誰也動不了誰。
想想就頭疼,要是當初系統讓蕭融去拯救小皇帝,蕭融懷疑這時候自己已經跟小皇帝同歸于盡了。……
雖然蕭融知道,這世上還有更加穩定的官制,但那些都太超前了,跟這個時代比起來,三省六部已經非常時髦了,一個朝廷不可能只有容易接受新事物的年輕人,肯定還有許許多多根基深厚的中老年人,老人的智慧也不可小覷。更何況滅了南雍不等于把所有南雍人都一棍子打死,再爛的朝廷當中,也是有這么幾位中流砥柱的,這些人的效忠可以讓新朝走得更順暢,要不是不可能,蕭融甚至連孫仁欒都想拉攏過來。
嗯,就是這樣,官制可以慢慢改進,但世家一定要除干凈,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做人還是不能太貪心吶。
微微斂眸,蕭融把寫好的公文放到一邊,這節骨眼也不用想再將公文送去南雍讓小皇帝蓋玉璽的事了,都撕破臉了,何必還做這掩耳盜鈴之事呢。*
換太守是第一步,等到那倆不干人事的太守連人帶東西被趕出府邸之后,又等了五日左右,蕭融才派出一支隊伍,由那個特別會賺錢的秘書郎帶領,不顧北地的冰寒,雄赳赳、氣昂昂地去各城池——要債。……
蕭融思來想去都覺得這就是個好時機,冬日,大家都不會亂走,而大部隊此時都在陳留休養生息,所有人都知道鎮北王也在貓冬呢,肯定不會吃飽了撐的揭竿而起,蕭融給秘書郎派了足足一萬多人,帶夠糧草和御寒的物品,還給了他一把尚方寶刀,也就是屈云滅一百多把刀中的一柄,讓他拿著去嚇唬人,要是真有人這么橫,死活不給且想要動手,那他就干脆利落的把人殺了,再修書一封回去,蕭融會立刻派人頂他的缺。
秘書郎:“……”
哦對,秘書郎如今已經不是秘書郎了,他被蕭融從刺史府里提了出來,如今他是高洵之的屬下,有個非常風光的名頭,叫丞相司直。
聽起來很威風啊,論起來職能也是相當威風的,因為他的任務是輔助丞相。
但其實這是個特別得罪人的官,從他這名字也能聽出來,司直,誰不正直他就要舉報誰。
南雍都沒這個職務了,因為太得罪人,而且這個職務是掛在丞相府的,他得罪人,丞相就跟著得罪人,所以雍朝的丞相果斷把這個職務撤了,只讓御史中尉來干這個活兒。
也就是趙興宗他祖上做過的那個職務,做了沒幾年,就把自己折騰到監獄里去了。……
一聽到有出差的任務,趙興宗還以為又要落自己頭上了,而且新職務就像是宿命的輪回,趙興宗怎么看怎么覺得倒霉的是自己,等到任命一下來,趙興宗在家哈哈大笑,差點沒把自己笑厥過去。
第二天他就去找新上任的司直喝酒,熱熱鬧鬧的為他送行。
新司直:“……”我認識你嗎?
有人不喜歡這個職務,有人卻是喜歡得緊,從這位在刺史府坐地起價就能看出來,這是個厚臉皮且狠心的主,畢竟一般人干不出來說漲價就漲價這種事。
宋鑠買房產他都一口氣漲了兩千,而不是老老實實地按原價賣,可見這人不懼強勢。蕭融還聽說,有人第一天去找他買房,結果猶豫來猶豫去沒下手,第二天他就把牌子上的價格翻了一倍,那人下定決心來買,發現漲得這么猛,他也不慌,回家就請出自己八十歲的老母和七十五歲的姨娘,讓兩個老太太在那哀哀懇求,一個勁地說家里沒錢了,前年遭災去年死人,再不買房她們兩個老太太就要露宿街頭了……
換一般人早就動了惻隱之心,但這人始終都沒反應,最后氣得那個買家出了官府破口大罵,因為實在砍不下價來,他只好用一倍的錢買了。
蕭融:“……”
所以你還是有錢啊。
不管怎么說,這都是個人才,賣房太埋沒他了,收債才是他的歸宿。……
淮水之北的城池大大小小有三十多座,除了秋收時鎮北軍去強收過當地的糧草,其余時間一概不管他們內部的事情。而這回蕭融命他們去收的是各城池的雜稅,按例這些雜稅一半歸當地官府,一半要交到朝廷,既然沒朝廷了,那就交給鎮北王好了。
前有兩個太守剛被趕下來,這些人應該正是膽小的時候,他們也知道淮水兩岸的大戰一觸即發,鎮北王應當是真缺錢才會找他們要稅款。……其實不缺,蕭融只是需要一個發難的契機。
乖乖交了,就說明此人窩囊,還能留一段時間,若是鐵公雞到了一毛不拔、還要悍然動武,那這人就沒救了,性命面前都不愿意低頭,以后也別指望著他能聽自己的話。
亂世太久,真的有很多人都習慣了擁兵自重,他們不在乎誰當皇帝,就在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他們覺得即使鎮北王當了皇帝,天下也還是這個天下,所以還是想用過去那一套打發人。
蕭融也懶得管了,聽話的留,不聽話的殺或關,他只希望年前能把這些事都處理完。
離過年還有兩個月零幾天,蕭融給新司直的任務是兩天收一城,當天去,第二天就要求他們把稅款集齊,能交上一半來就算合格,反之交不上來的話,立刻拿人,一句話都不用多說。
之所以給的時間這么緊湊,是因為蕭融擔心這些人自己不愿意出錢,卻強搶百姓來給他湊錢,在這時候搶百姓的東西,那就真是逼著人去死了。…………
新司直帶兵走了,高洵之還給他配了一個小將軍,另一邊地法曾也已經進了南雍的地界,隔兩日他就發一封信回來,說說找人的進度。地法曾這人很聰明,他并不一味地只找韓清,而是到一個地方就端一個地方的清風教窩點,走的時候帶著那些手里有血債的資深信徒,光天化日之下,不給人吃的飯、不給干凈的水,派人盯著他們,時不時就揍他們一頓,若是病了,看著快死了,那就關囚車里養兩天,養好了繼續拉出來揍。
路上有人對他們指指點點,地法曾也全然不在乎。……
資深信徒之間的感情還是很深厚的,如此一來自然就有人想要劫獄,能加入清風教的,要么是陰暗批、要么是熱血怪,總之都很喜歡動手,他們來一個、地法曾收一個,誠然,有些人的信仰可以突破本能的限制,但顯然這些人都還沒到那種境界,稍微用點手段,他們就把附近的窩點又招了出來。
就這樣,地法曾不自己找,而是靠著這些人送來的情報,一點點的往清風教大本營逼近。*
從第一張通緝令貼出來的時候,陳建成就火速帶著韓清等人挪窩了。
如今夏口鎮的宅院里住了一群老弱婦孺,不用懷疑,這些人個個都是清風教的爪牙。
但陳建成他們也沒跑太遠,先往東到西塞停留了一段時日,補充行囊,順便打探消息,關于他們清風教的消息不多,關于鎮北軍的消息倒是不少。
鎮北王的四大部將之一陡然反叛,他帶兵投靠了南雍,如今正和大將軍申養銳同在梓潼。
聽到原百福這個名字的時候,陳建成茫然了一瞬,雖然原百福是屈云滅的人,但屈云滅手底下的將軍有點多,他一時之間也沒法把誰跟誰對上號。
過了一會兒,他想起來這人是誰了,他瞬間就激動了:“李修衡曾跟我提過此人,他說此人可用,哈,這居然是真的!”
但韓清沒說話,他也記得李修衡給出的這個信息,甚至還琢磨著以后是不是要跟這個人接觸一番,如今卻不用了。……十足的蠢貨。
想要背叛屈云滅,處處都是好時機,他可以在李修衡剛死的時候叛變,也可以在大軍回旋之后,對陣南雍之前叛變,前者可以說他念舊,后者可以說他不愿做亂臣賊子,但他偏偏在整個天下最感激屈云滅的時候叛變了,而且是在屈云滅給他下了軍令以后。
在高位上行走,每一步都應小心翼翼,仔細斟酌,既然屈云滅這軍令是臨時下的,那原百福的想法肯定也是臨時才有的啊,將叛變當成兒戲,這人不是蠢得要死了,就是腦子已經出問題了。
韓清不怕惡人,也不怕笨人,但他怕瘋子,畢竟惡人能成為他的打手,笨人能聽他的指揮,唯有瘋子,毫無理智和邏輯可言,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把自己、以及他的隊友全都害死。
因著出了這么一件事,他們就沒有立刻從西塞離開,他們喬裝打扮,正準備再看看動向的時候,北邊的信徒快馬加鞭告知了他們一個噩耗,韓清的長相和名諱,都被那個可惡的蕭融曝光出來了。
韓清:“…………”
不可置信地搶過那張畫像,看著上面十分清晰、也十分相似的臉,韓清感覺非常奇異。
因為這年頭的畫像都比較失真,就算張貼出去了,除非是非常熟悉的親朋,一般都認不出來那是誰。……怎么就這張如此神似?
那種感覺又來了,從鎮北王突然遷都開始,韓清就覺得某些事情脫離了他的掌控,有些人變得極度陌生,明明他篤定鎮北王絕對不會離開雁門關,結果他一聲招呼不打就帶著所有人離開了劍指鮮卑的地方。
明明他認真地布下天羅地網,等待著童謠傳遍整個中原大地,令眾人都恐懼屈云滅的那一日,結果他的童謠還沒傳到平陽,就已經變得悄無聲息了。
他最引以為傲的就是這份熟知人心的能力,他知道屈云滅是什么人,知道他肯定會打鮮卑,而計劃要是進行得順利,屈云滅一定會暴怒起來,被憤怒和仇恨支配的屈云滅什么都能做,一場大火,區區小事。
那童謠是他精心策劃的,因童謠的出現,屈云滅會受影響,而受了影響的屈云滅,就會做出童謠里相應的事來,等到童謠應驗,所有人都懼怕起屈云滅的時候,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如此精妙的計劃,為什么每一環都出錯了,如今不僅屈云滅沒死,孫仁欒也沒死,二分天下的情況不僅沒有打破,還越來越穩固。
如今連他自己都被暴露在外,他喜歡在暗中行事,偏偏有人一把將他拉到了太陽底下,以后不管他再換什么名字,只要是見過這張畫像的人,都會想起他曾是清風教的大護法。
一想到這個,韓清下意識地抿唇。
清風教只是他的跳板,他從未想過真的要輔佐陳建成,更未想過要讓世人知道此事。
他心中恍惚,第一次有了不知道該怎么做的感覺,而那陳建成還在他耳邊大呼小叫,震驚的像是被暴露的人是他一般。
陳建成質問來送信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蕭融會知道韓清的名字和長相,而且還畫得如此相似,但送信的人怎么可能知道這些,陳建成越發激動,甚至要拔劍殺了這個人。
等到這場雞飛狗跳過去,陳建成才想起韓清還在這,他連忙走到韓清面前,想要安慰他,并許下一定會把蕭融碎尸萬段的諾言。
韓清看他一眼,到底是沒有暴露出什么異樣的情緒來,他朝陳建成道謝,然后說自己不太舒服,就回房休息去了。
陳建成心疼地看著他,他也在心里暗自下了決定,不管多少錢,他都花得起,他要在清風教內懸賞!誰能拿下蕭融的人頭,他就送給那人二……二十萬金!
這個數額疼得陳建成倒抽一口氣,但他覺得值得,畢竟他離不開韓清的輔佐,需要用這個金額刺激一下韓清,萬一真讓韓清心灰意冷了,他以后還怎么成就大業啊。*
這都是之前的事了,因清風教算是地下組織,如今的車馬又造成了很大的信息差,再加上陳留眾人有意隱瞞此事,所以隔了好長時間,蕭融才知道這個消息。
聽到二十萬金這個數額,蕭融一口茶噴到桌子上。
他顧不上擦臉,立刻就把手放到了自己脖子上,“二、二十萬?!乖乖,清風教這么富。”
一瞬間,蕭融都有點后悔了,早知道他就應該跟韓清一樣隱姓埋名,不讓任何人知道自己長什么樣,這樣他就可以拿一個死囚的腦袋去換賞金了,為了讓清風教信服,他愿意設計一個盛大的死亡現場出來,等過上幾個月,他再用另一個身份出現,這回照樣不露臉,免得清風教又這么大手筆。……
高洵之見他摸脖子,還以為他害怕,連忙安慰他:“阿融不怕,陳留日日都在排查生人,根本沒有刺客過來,二十萬金又如何,他們沒命掙、也沒命花。”
屈云滅不吭聲,他覺得蕭融摸脖子不是那個意思,但他不敢說。
蕭融怪心酸的,想當初為了一萬金的噱頭,他連為難人的招數都使出來了,再看看人家,為了懸賞一個大官,一出手就是二十萬啊。
突然,蕭融想起來什么,他有些擔心地問:“他們懸賞我是二十萬,但我懸賞韓清才五百金,這是不是太少了點。”
高洵之:“……”是啊。
但我問你要不要加,你一口就回絕了,還說五百金都是給他臉,五百銀才是他的身價。
高洵之沒回答,屈云滅卻惡聲惡氣的來了一句:“不少,要是讓我定,他最多值五百銅。”
高洵之:“…………”不愧是你倆。
蕭融摸著自己的森*晚*整*理脖子,還是有點不甘心,他抬起頭來,問屈云滅:“原百福的尸身還在嗎?”
屈云滅警惕地看著他:“你要做什么?”
蕭融很認真地問:“你說要是拿他那個燒焦的腦袋冒充我,他們會信嗎?”
屈云滅:“……”
有點出息,行嗎?
作者有話說:
第0134章 不去
如今的鎮北軍已經不再一窮二白, 二十萬金的話,他們也拿得出來。
但蕭融吃飽了撐的才會把這么多的資金拿出去做懸賞, 治理天下不要錢?養軍養馬不要錢?別看他們現在手頭富裕,勻一勻的話,也剩不下什么了。
這就是觀念的不同,清風教默認所有資產都歸教主所有,鎮北軍雖然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但作為如今管理財政大權的司徒,蕭融把公私分得很清楚, 屈云滅只擁有分出來一小部分,同其他將領一樣,他也是按著軍功領錢, 剩余的則全部收歸國庫,即使是鎮北王, 也不能隨意動用分毫。
聽起來挺寒酸,但目前屈云滅的個人資產已經有好幾萬金了, 銀餅、銅錢、寶物更是數不勝數,只是屈云滅自己不在意,每回清點戰利品的時候,他都會第一個沖過去,但他的目光只在那些絕世武器當中, 把最好的武器挑走以后,若還要他挑,他便意興闌珊地點幾樣金光閃閃的珍寶。
屈云滅不識貨, 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貴重物品, 于是他只拿自己眼熟的。……
蕭融一面管著國庫, 一面還要管著屈云滅的個人私庫, 他都沒跟屈云滅商量一下,也用不著商量,因為至今為止屈云滅還不知道自己有私庫這個東西。
他的腦子里似乎沒有錢財這個概念,他張口要錢,那都是替軍中要,他自己則沒有任何需要消費的地方,他只喜歡收集武器,但他不喜歡花錢買,在他看來可以搶的東西,那就沒有花錢的必要。……
知道他是這個德行,蕭融自然沒有跟他提過什么,處理公務之余,蕭融就把他的私庫當消遣,這邊投一點,那邊買一點,屈云滅大約不知道,蕭融還給他置辦了一整條街的地產,這條街并非百寶街,而是百寶街與碼頭之間的一條不足二里長的小巷子,由于路面寬敞,地理位置又好,蕭融干脆給它改了個名,叫吉祥巷。
這一塊原本是民居,但沒有多少人家,陳留熱鬧起來以后,人們自然是卯足了勁的往主城內部走,碼頭的優勢一時半會兒顯露不出來,那些格外有眼光的商人也還沒大批涌入陳留,這就給了蕭融一點機會,他讓阿樹拿著錢去把那零星幾戶人家的地皮買下來,又找新來的秘書郎商量如何買下剩余的地基,這位繼承了上一任的優良傳統,別看來買地的是蕭司徒,就是大王來了,他也不降價!
蕭融現在闊了,更何況他拿的是屈云滅的錢袋子,吃點虧也無所謂,花了大價錢把整條巷子買下來,蕭融繼續把阿樹派出去,雇傭工匠,拆房子、蓋房子,再從牙行買些便宜的仆從過來,一戶安排兩個,白日這些仆從要負責打掃房屋,檢查有沒有壞了的地方,晚間則去官府讀書,學著認中原的字,以及比較流行的西域話。
蕭融此舉,是要讓吉祥巷成為日后商人們首選的落腳點。
城中民居都瘋漲到這個地步了,百寶街的客棧更是一夜天價,來游玩的世家子不在乎,哪怕在客棧住一年都無妨,可商人們做不到,更何況一個商隊出行,一隊里最起碼要有十個人,不然路上遇了匪盜,別說保住貨物了,就是連自己的命大概都保不住了。
這么多人,就是住大通間都嫌貴,再說了,出來談生意的,打手能住大通間,掌柜總不能也住大通間吧,談個事都不方便。
來一次還好,來上兩次、三次,他們就會尋找更便宜的住處,或是更方便的住處,蕭融買下這條巷子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不單租房間,一租便是一整棟的房屋,租的時間越長,租金越便宜,還給他們配備言語互通、熟悉當地的仆從,不論是讓他們幫著打個水、收拾屋子,還是讓他們去其他地方找人,他們都能勝任。
在信息閉塞的時代,人們出遠門之后不管是要做什么,到了當地第一件事就是找熟人,因為有熟人才好辦事,不然的話,被坑死了也不知情。吉祥巷里有一視同仁的待遇,且背后東家是鎮北王,要知道誰都有可能坑他們,只有鎮北王不會,畢竟在這些人眼里,鎮北王格局大著呢,人家要發展陳留,怎么可能看得上他們這些清粥小菜。……
而住在一個全是商人的地方,也更方便他們互相認識,要知道愿意在這長租的人,一定是做大買賣的,跟這種人做鄰居,就算暫時用不上對方,但多個朋友也多條路嘛。
于蕭融來說,就是另外一層好處了,這些仆從既能讓這群商人感到賓至如歸,也能第一時間就把生人的信息告知自己,有好東西,蕭融可以第一個知情,有人想使壞,蕭融也不至于變得被動。
這么一個類似萬國驛站的地方,自然是賺不了大錢的,反正肯定沒有百寶街這么賺,所以沒有必要一定讓官府主持,變成私人的買賣也無所謂。蕭融在自己買下和讓屈云滅買下之間糾結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選擇讓屈云滅買下。
畢竟不出意外的話,屈云滅以后就釘死在陳留,不會再挪窩了,可蕭融自己么……他覺得他還是有很多選擇的。
在蕭融的印象中,置辦房產就等于宣布他要在一個地方長久的居住,而蕭融認為,他還沒到那個地步。*
清風教的二十萬金懸賞在教內引發了軒然大波,在教外也好不到哪去,這回震驚的不止蕭融一人,幾乎人人都感到匪夷所思,清風教也太有錢了吧?……
陳建成此舉是為了讓韓清知道,他很重視韓清,為了韓清他可以散盡家財,但韓清好好地躺著,聽到教主發了這樣一份懸賞,他太陽穴一跳一跳的,像是要自爆了。
此時本就是清風教危難之際,蕭融連他的畫像都張貼出來了,這是要跟他們不死不休了,別看鎮北軍這時候焦頭爛額,其實原百福的叛變不過是一件小事,只要誅殺了原百福,鎮北軍立刻就會恢復過來,沒了這個極度礙眼的攔路虎,他們的下一個目標自然就是這群只會東躲西藏的清風教教眾。
這么節骨眼的時候,陳建成居然還以錢財為誘餌,將自身的富有公之于眾,自古財帛動人心,以前只是鎮北軍想要他們的命,這回好了,怕是連街上的二/流子都想從他們身上啃下一塊肉了!
但韓清不是一個喜歡動怒的人,艱難的局面之前,他第一反應是如何解決這個局面,然后他才會清算那些給他帶來麻煩的人,所以在屈云滅他們還逗留梓潼的時候,韓清已經做了不少事。
第一,他先把陳建成安撫下來,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既然懸賞已經下了,那就別想著再把它收回去,左右這是不可能達成的事,畢竟鎮北軍和鎮北王都不是吃素的,若真有人能突破重重鐵騎取了蕭融的項上人頭,那韓清也不會把錢交給此人,他只會立刻下令殺了此人。
他都不能容忍屈云滅存活于世,更何況是一個能勝了屈云滅的人。……
第二,他放出消息,說鎮北軍之所以要清繳清風教,就是因為清風教財力豐厚,鎮北軍即將攻打金陵,他們需要資金支撐大軍的行動,所以他們盯上了清風教。什么為鎮北王復仇,那都是他們瞎編的噱頭,鮮卑與中原是死敵,他們怎么可能聽從一個中原人的話?教主天人之姿、最為深明大義,怎么可能為了某個人就將所有財產都用于懸賞?真正的原因是,這不是懸賞,這是教主保護清風教、保護所有信徒的辦法,只有殺了這個出主意的蕭融,清風教才能存活下去。
其實韓清還是想把目標直指屈云滅,但陳建成說的就是懸賞蕭融,所以韓清不得不把言辭都對準蕭融,他還用上了清風教的教義,清風教的存在就是為了肅正風氣,每個阻撓他們的人都是身負濁氣的惡魔,顯然,這個蕭融更是惡中之惡。
一番顛倒黑白之后,害怕的信徒變成了憤怒的信徒,輿論發酵需要一定的時間,一開始還沒什么人注意到,等人們注意到的時候,他們就發現,這些清風教的人仿佛都瘋了,光天化日之下行刺他們眼中的狗官,不管有沒有成功,都要大喊清風教的教義,然后再帶上蕭融的大名,說天下必亂、蕭融必死、鎮北軍必敗、蒼生必毀于烈火,在山河破敗中取得重生。
這些話都是在南雍發酵的,短時間內傳不到淮水之北去,而整個中原,最戰戰兢兢的百姓都住在南雍,他們本就害怕,看著和自己長相差不多的同胞一個個悍不畏死地說出這些類似預言的話,想不震撼都難。
人們迷信,任何事都能變成玄之又玄的東西,比如一個人天生眼盲,在大眾眼中這就是他能通靈的體現,明明前一日還是一起為生計奔波的窮苦人,第二天因對方性情大變,其余人就覺得他這是受了神仙的點撥、有了神通。
眼看著韓清把信徒的情緒全部調動起來,還讓每個聽過這些話的百姓都陷入懷疑的境地當中,陳建成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就是他為什么離不開韓清的原因,同樣是靠著忽悠人發家,陳建成永遠都達不到韓清的水平,這樣一個人愿意效忠自己,他可真是撿了大便宜了。
一日又一日的過去,百姓們的情緒越來越忐忑,這時候的他們極其脆弱,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的刺激,只要有一個人愿意出來領頭,南雍就要亂了,新的起義軍突起,本就岌岌可危的和平更是一瞬間就能破裂。
陳建成以為韓清的下一步就是引導農民起義,歷史上同樣的事也發生過許多次,清風教對這一套已經很熟悉了,雖說過去每一次都失敗了吧,但這回有韓清在,他還是很有信心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韓清根本沒想過要率領起義軍,也沒想過要繼續留在清風教里面了。
沒人知道他的時候,清風教是他最大的助力,陳建成這個還算聽話的傀儡也幫了他不少忙,可如今他的身份被人叫破,再留在清風教,也不過就是跟著他們一起去死。誠然,他能靠著言語蠱惑起一大片的起義軍,可在生死面前,言語算個屁。
當真刀真槍橫在自己脖子上的時候,腦子再糊涂的人也會瞬間清醒過來,痛哭流涕地跪下去求饒,農夫不是士兵,他們當中也沒有會行兵打仗的將軍,沒人負責將這些人的身份轉化,那再龐大的起義軍,也不過就是一群烏合之眾,他們連鎮北軍的小股部隊都打不過。
所以,韓清是不可能做這些的,他調動起教眾的情緒,也是想利用這群人的最后一點價值,讓他們鬧,鬧得越兇越好,水越渾,他越能找到機會逃走。
而逃去哪,也是一個問題,鎮北軍和南雍都不是他中意的地方,一個太強、另一個又太弱,他原本的計劃被打破了,徐徐圖之已經不可能了,屈云滅是急性子,真等他把南雍打下來,那說什么都晚了。
所以他要盡快,盡快找到一個可以彌補自己短板的人,跟他合作,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鎮北王真的平定天下。
韓清的短板很少,也很致命,那就是——他沒有自己的兵。
而縱觀整個天下,誰有自己的兵馬,誰又遠離陳留與金陵兩個重兵把守的地方,更重要的,誰會不在意他曾為清風教大護法的身份,只在意他能不能幫自己逐鹿中原?
漸漸地,韓清心里出現了一個名字,得到答案了,他卻沒有立刻就興奮起來,而是往后一靠,繼續細細思索著此人的品性,以及他在天下大勢中能發展到什么地步。*
韓清的想法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知道,連陳建成都沉浸在韓清即將幫他打天下的幻想當中,那些中下層的教眾就更不知情了。
越往南走,地法曾越發現周圍百姓的不對勁,剛出義陽的時候,百姓們見了他只是繞道走,而近兩日的百姓是飛跑著離開,那種刻在骨子里的懼怕,跟之前完全不一樣了。
地法曾覺得奇怪,他在某個地方停下來,然后獨自一人前去打探,他長得跟中原人差別那么大,在這種時候反倒是讓人放心,畢竟異族人跟鎮北軍沒什么關系。
帶著打探到的消息,地法曾迅速回營,他不知道南雍已經亂到了這個地步,作為一個政治嗅覺很靈敏的人,他自然也以為清風教這是要玩一把大的,直接煽動民眾起義,顧不上別的,他趕緊寫了一封信,將各種細節都記錄下來,然后派人火速送回陳留。
當晚蕭融就收到了這封加急信,他愣了一下,趁著大家還沒歇下,他把所有人都請到了議事廳。
幾個人圍著那張信紙,看完以后,宋鑠第一個發言:“無恥!!!”
蕭融:“……”
彌景的神色也嚴峻了起來:“清風教罔顧人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連日的圍捕讓他們想出這種策略來逃出生天,借用教眾與百姓的力量對抗鎮北軍,若百姓當真起義,在有心人的操作之下,怕是要伏尸百萬了。”
高洵之雙手背后,心里也十分生氣,看看,這就是清風教,手段一如既往的齷齪。
千言萬語,都化成跟宋鑠一樣的兩個字:“無恥!!!”
蕭融:“…………”
還有一個人沒發言,蕭融不禁看向他:“大王?”不說句話嗎?
屈云滅默不作聲地拿起那封信,短短一頁紙,地法曾復述那些人的話,寫了好幾遍蕭融的名字,淮水之北平和且安寧,但一河之隔,蕭融已經成了眾矢之的。
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畫面。
他望著信紙,低聲問:“為何他們句句都針對你,卻不是針對我。”
另外三人微愣,他們都在想該怎么回答,只有宋鑠這個什么都不懂的,直接就把實話說出來了:“因為這是蕭融下的命令,因為柿子要挑軟的捏,因為你是所有百姓心中的大英雄,而蕭融出了陳留,就什么都不是了。”
三人:“…………”
屈云滅抬頭看向宋鑠,趁著還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蕭融一把從屈云滅手里把信紙搶了回來,他搶先說道:“這不是針對誰的問題,清風教此舉給我一種他們打算魚死網破的感覺,不管是我還是別人,此時都是一個借口罷了,地法曾這封信發回來之前,陳留也沒出現什么騷亂,刺客的排查日日都有,截至目前也就抓到了一個,身手還不怎么樣,若他們當真覺得我才是問題的關鍵,這些人就該涌到陳留來,既然他們沒來,那就說明他們意不在我。”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下去。
意在蕭融倒是簡單了,保護住蕭融就行了,但人家現在是鐵了心要從百姓下手了,而南雍是朝廷的地盤,屈云滅只有打完了朝廷,才能干涉那邊的事情。
這簡直是個無解的問題,打過去,世道亂了,更容易滋生起義,不打過去,任憑他們發酵,起義軍還是會出現。
鎮北軍倒是可以坐山觀虎斗,但真有這么簡單么?別人也不傻,百姓的催命符是某些人乘風而起的好機會,觀望,說不定能觀望出來一個什么樣的怪物,而參與進去,那就更亂了。
在這商討的幾人都有一個默認的前提,他們不想對百姓舉起兵戈,這也就是他們家大業大,所以有底氣做這種仁義之事,要是鎮北軍縮水一點,即使對面是農夫組成的起義軍,他們該打也還是要打。
情緒一旦被煽動起來,再想滅下去就難了,別人覺得棘手,蕭融同樣如此,但他比別人想得更多一些。
清風教先發出對自己的懸賞,而且一口氣拿出二十萬金做賞金,沒過多久流言便四起,說這賞金不是為了大護法,而是為了整個清風教。
一般人或許就信了這個說辭,但蕭融總感覺后面的說法是強行為前面的行為解釋,一個沖動且粗暴,另一個則縝密且娓娓道來。
一個是韓清,另一個肯定就是教主了,能背著韓清下命令的人,非教主莫屬。
兩人風格不一,還鬧出這種一人闖禍一人跟著擦屁股的笑話來,可見韓清在清風教里也不是完全的一手遮天。正史上的韓清抹去了自己的過往,老老實實待在賀庭之身邊那么多年,就算得到了皇位他也沒自己上去,這樣的一個人,他會領導起義軍?
不管是正史上,還是在這里,蕭融見到的韓清都不是這個風格,他根本不沾打仗的事,只像個花蝴蝶一樣周游在各個皇帝、軍閥的身邊,他的手段單一且有用,就是出主意,影響那些能量巨大的人,達成自己想做的事。
要說韓清是打算讓清風教在前面沖鋒陷陣,然后自己坐收漁翁之利,那蕭融覺得更合理一些,但還是有違和的地方。
就像今日他們開會,所有人的重點都是不希望平民百姓去送死,但沒有一個人覺得起義軍的出現會阻攔屈云滅稱帝的步伐,畢竟臨時組起來的部隊,一打也就散了,算不得什么威脅。
他們知道的道理,相信韓清也知道,他總不能是真的盼著起義軍能把鎮北軍拿下吧。
蕭融陷入沉思,不知過了多久,蕭融突然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來:“我知道了,他這是要跑!!”
屈云滅看他一眼,然后嗯了一聲。
蕭融見他這么平靜,恨不得揪著他的衣服告訴他:“不能讓這個人跑了,你也看到他的手段有多缺德了,等他跑了,找到一個愿意庇護他的人,咱們就再也找不著他了!”
蕭融真的服了,他本以為抓住韓清是手拿把攥的事,畢竟他那張臉已經紅遍天下,沒人不知道他,可是一旦南雍大亂,有些人就會生出不該有的心思,百姓自然不會庇護韓清,那軍閥呢?戰火四起的時候,有點能力的人都想試試水,一個差點殺了鎮北王的人,別管他是不是大護法,反正他的能力毋庸置疑。
這時候蕭融想起自己剛貼出去沒多久的第二張通緝令,上面還寫了韓清的各種事跡,一下子,蕭融的臉就綠了。
他好像無意中的,給韓清寫了一份如假包換的簡歷。……
蕭融急得想要上房:“不行,絕不能讓他再次隱匿行蹤,地法曾那三千人還是太少了,必須多派人手。偏偏南雍還夾在中間,好好好,我被利用進去了,南雍也被利用進去了,他們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成了此人身前的城墻。”
蕭融六神無主之下,甚至想讓屈云滅出手:“不如你親自帶兵……”
說一半他就覺得不妥,畢竟韓清這人太沒底線,屈云滅親自去抓他,搞不好第一天就把自己折進去了。
蕭融正要收回這句話,屈云滅卻抬起了頭:“不去。”
蕭融:“……”
這兩個字把蕭融噎了一下,同時他還覺得有點稀奇,因為以往遇上這種抓人的事,屈云滅都相當積極,只是礙于蕭融,他不得不留在原地。
發現屈云滅一反常態,蕭融還愣了愣:“不去?”
屈云滅垂眸,再次嗯了一聲:“讓別人去,我要留下,親自守著你。”
作者有話說:
第0135章 游玩(食物中毒小修一下)
聽完屈云滅的回答, 蕭融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曾經他最苦惱的事情就是屈云滅不聽話,他想讓屈云滅老老實實地待在原地, 卻又怕束縛了他驍勇善戰的一生。
吵過了,鬧過了,也妥協過了,無形當中蕭融已經后退了好多步,他甚至都接受了如果萬不得已之下,屈云滅會帶著他一起喪命這種可能性。
蕭融不情愿、卻也無可奈何,他努力地讓自己平靜, 不去想最壞的結果,現在他把自己哄得差不多了,然而一轉身, 他才驚愕地發現,原來后退的人不止自己啊。……
但后退也有后退的區別, 蕭融是逼不得已,屈云滅卻是主動轉身, 生活雖然已經恢復如常,可陰影不是那么容易去除的,甚至它可能會伴隨屈云滅一輩子,對于這個,蕭融再了解不過了。
怔了怔, 蕭融也低下頭去,室內變得安靜,遠在南雍的韓清等人似乎也變得不重要起來, 蕭融想了一會兒, 然后抬起頭來:“既然你不想去, 那就派別人好了, 王將軍如何?我看他的傷養得也差不多了。”
屈云滅擰眉:“他?在寧州時他追原百福,把原百福放跑了,后來他去追申養銳,結果又把申養銳放跑了。”
話音一落,屈云滅用鼻子噴了一股氣出來,就差明著說“那個廢物”了。
蕭融:“……也怪不得王將軍,他受了傷,又將近半個月都沒休息過,更何況申養銳有大軍斷后啊,他追不上不是很正常嗎?”
屈云滅慍怒道:“我也知道這件事不能怪他,但我生氣的并非是他放跑了申養銳,而是原百福就在他面前,他居然還把人跟丟了。”
又想起那一日的情形,屈云滅放在桌子上的手掌攥成拳頭,即使他根本沒動,蕭融都有種這桌子馬上不保的感覺。
盯著桌上的青釉茶盞,屈云滅盡量壓制自己的脾氣:“若不是他大難不死,我非要撤了他的職不可!”
蕭融:“…………”
屈云滅手臂緊繃,袖子寬大,蕭融看不見他胳膊變成什么樣,但他能看見屈云滅手背上的青筋越發明顯,默了默,蕭融伸出手,輕輕把他的拳頭掰開。
屈云滅下意識就把力道松開了,蕭融像是有強迫癥一樣,把他的五指一個個擺好:“說話便說話,別動手動腳,我這桌子可是今年新打的,被你劈碎了還要再做一張新的。”
屈云滅:“……”
他看看兩人中間的桌子,桌子能有什么寶貴的,不都長得差不多。明白過來蕭融的真正用意,屈云滅不高興道:“你怎么總是向著他。”
蕭融:“……”
要是放在往常,蕭融非得跟屈云滅理論一下不可,要不是屈云滅總不講理,他當然不會向著別人。
可自從雪原一夜,蕭融面對屈云滅就沒有這么理直氣壯了,他身上的傷靠著系統養好了,可屈云滅的傷再也好不了了。
他這滿手疤痕總是在提醒蕭融,那天晚上發生過什么,他的生死未卜又給屈云滅帶去了什么。
默了默,蕭融放輕了自己的聲音:“王將軍對你忠心耿耿,我自然是要向著他的,因為向著他,便是向著你。四位將軍如今只剩下三個,屈云滅,你的老部下以后只會越來越少,就算再有新的可信之人出現,個中情誼也不會再是一樣的了。”
屈云滅想說自己不需要這些情誼,原百福之后,他再也不會全心全意地信任這些人了。
但看著蕭融圓溜溜的眼睛,屈云滅抿了抿唇。
他不該讓原百福影響他對別人的判斷,也不該為了那個奸詐小人就讓蕭融擔憂。……
想通之后,屈云滅停頓片刻,雖然他不懂自己跟王新用之間能有什么情誼,但他還是對蕭融點了點頭。
終于等到了他的回應,蕭融笑了一下:“既然你覺得王將軍不好,那……讓公孫將軍去怎么樣?”
屈云滅:“……還是王新用吧。”
王新用只是追不到人而已,公孫元卻是連路都找不著。
蕭融聞言,微微一笑,然后不再提這件事了。
王新用就是去找人的最好人選,因為他出身南雍。剛剛著急的時候,蕭融一門心思就想把韓清抓到,但后來冷靜了,他發現這人還真是不好抓,滑不留手的,像個泥鰍。也許他們說話期間,韓清就已經跑遠了,王新用可是四大部將之一,派他去追原百福這個級別的叛徒,或是申養銳這種南雍大將,他自然義不容辭。
但韓清說破大天去也就是個邪/教高層,他連教主都算不上,讓王新用專門去追他,旁人聽說了,或許都會覺得屈云滅這是在故意埋汰王新用。
蕭融知道這一點卻還是引導屈云滅這么做,是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一個事,他不能再這么被動了。
韓清出招,他接招,韓清動作,他跟著補救,那什么時候才是個頭?況且這人已經體現了他的本事,在鮮卑那種虎狼環伺的地方他都能順利逃出生天,南雍是他的主場,那他不是更如魚得水了。
通緝令發了,地法曾也已經過去了,屈云滅有一點說得對,王新用他真不怎么適合找人,所以蕭融沒指望過他能把韓清抓回來,他要拜托王新用的是另一件事。
用抓捕韓清的借口,進入南雍的地界,然后聯絡那些跟他曾為同袍的人。此一時彼一時,之前的王新用不適合出現在南雍人面前,因為不論是維持表面和平的時候、還是兩邊打生打死的時候,他的出現都會非常尷尬,前者讓南雍感到沒面子,后者讓南雍感到異常憤怒。
但還就是這一段時間,王新用很受南雍人的歡迎。兩邊已經撕破了臉皮、戰爭雖然一觸即發,卻也沒到那個火候,南雍人招兵買馬,籌備著守城之戰,百姓慌,官員們其實也慌,縱使孫仁欒、羊藏義等人不停地穩定軍心,但總有人眼睛是雪亮的,知道南雍不過是垂死掙扎,面對兩個月就大滅鮮卑的鎮北軍,他們根本沒有招架之力。
打算跟南雍一起共存亡的那些人就不必管了,蕭融的目標是那些識時務的俊杰,俊杰們肯定也想要一條活路,問題是朝廷對他們看管得很嚴格,這個節骨眼上他們根本無法偷渡,那么這個時候,貼心的王將軍就派上用場了。
蕭融都不需要這些人遞上什么軍令狀,他們老老實實待在南雍就行,蕭融要他們做的,就是在鎮北軍打過來之后立即投降,只要照做,等到新朝建立,自有他們的一份好處。
蕭融想加速南雍的滅亡,因為他看出來了,韓清這是賊心不死,不然的話他完全可以在清風教的庇護之下悄悄溜走,那些信徒都能因為他的幾句說辭搞出來自殺式/襲擊,難道還不能拼出命去把他送走么。
無論是走西域,還是坐船去天竺,到時候天地任他逍遙,蕭融反而成了那個受桎梏的,因為他不可能為了抓韓清就跑這么遠的地方。
活路唾手可得,但韓清不要,他做出這么大的動作來,也不可能只是為了逃走,他還想要破除鎮北軍獨一無二的龍頭地位,他要逃,而且他要反擊。……
天大地大,蕭融真的無法確定他到底想怎么反擊,他是打算帶著清風教的人一起逃?還是獨自逃?他是打算去投奔正史上的選擇賀庭之,還是打算換個別的人選?
除了韓清,沒人能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所以如果蕭融一心只想分析這個答案,那他就鉆牛角尖了。
韓清的優勢只在天下大亂的時候出現,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的做法,引鮮卑人入中原、用毒計刺殺屈云滅、寫童謠令百姓心惶惶,這是蕭融知道的,蕭融不知道的部分還有聯系羊藏義、刺殺孫仁欒,同自私自利的世家聯絡、偷偷買賣金陵糧草,令金陵守備空虛。
即使蕭融不知道后面這些,那他也能看出來,韓清這是想渾水摸魚,把拔尖的人都削掉,自己做那個拔尖的人。
換句話說,只要天下平定,鎮北軍一枝獨秀,那韓清就掀不起什么風浪,也找不到一丁點拔尖的機會了。
復仇,始終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維持屈云滅如今的地位,保證那帝位乖乖的掉進他手心。
想到這,蕭融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臉頰。
真是一個消停的時候都沒有啊……打完這個打那個,處理完這邊又要處理那邊,打天下已經如此艱難,不知道治理天下又是什么樣的感受。……累,想撂挑子。*
第二日,數封軍令從王府發出。
養傷多日,王新用從一開始的不愿進王府,到現在的不愿出王府,他帶著一臉憂愁去找蕭融,在蕭融的房間里待了近半個時辰,再出去的時候,他臉上就沒這么難看了,仔細看的話,還感覺他有點意氣風發。
能不意氣風發么,他這是要以救命稻草的姿態衣錦還鄉了。……
第二封軍令則發往西海郡,屈云滅召簡嶠回王都,并派張掖郡的太守接管西海。
張掖和酒泉都是離西海郡比較近的城池,但張掖的太守是中原人,而且特別有骨氣,把西海郡交給這個人,最起碼不用擔心他突然帶著本族人自立為王。……
第三封軍令則發到盛樂,在蕭融舉薦之下,屈云滅把上黨的太守提了提,讓他擔任并州刺史,盛樂也歸為并州的一部分,新刺史得到的第一份任務,就是趕緊去盛樂把虞紹燮換下來,接下來大家有得忙了,蕭融也不想逮著宋鑠一只羊薅羊毛,所以他找了屈云滅,要他把另一只羊叫回來。
傳令兵騎著最快的馬,將這些軍令送到了該送的地方,得到命令,簡嶠和虞紹燮自然是立即就整隊動身。
而此時盛樂城里不僅有虞紹燮,還有帶著大批戰俘一起過來投奔哥哥的虞紹承。
眼看著他哥都已經去收拾東西了,虞紹承扭頭問傳令兵:“有沒有給我的信?”
傳令兵眨眨眼,搖頭道:“大王未曾提及虞將軍。”
虞紹承不死心地盯著他:“連個口信都沒有?”
傳令兵:“……”
他再度搖搖頭。
虞紹承沉默下來。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也罷,盛樂這么冷,阿兄回去也好,陳留的冬日總比盛樂溫暖一些。
況且阿兄一直都念叨著陳留的諸人,回去以后他應當會很開心吧,他會問候高洵之、關心蕭融、提點宋鑠……
他還會照顧這些人,就像過去照顧自己那般,對了,再過一個多月便是年節,阿兄最喜歡過年了,今年熱鬧,他說不定還會喝酒,再給蕭融包上一個紅包,以前只有自己能收到阿兄的紅包,但他知道,他已經不是阿兄心中唯一的弟弟了。
真好,阿兄又有了其他在意的人,比起以前,他開懷了許多、也平和了許多。……真好。真、好、啊。
傳令兵就這么看著虞紹承的神情從悵然若失,逐漸進化成面目猙獰,他驚恐地望著虞紹承,下一秒,虞紹燮從后面出來了,他叫道:“承兒。”
虞紹承瞬間扭頭,臉上又是燦爛的笑:“阿兄。”
虞紹燮把包袱放到桌子上,然后安慰他:“大王讓我回去,卻沒有讓你同我一起離開,應當還是不放心這城中的戰俘,新刺史即將到任,沒有你來幫他的話,他也難以管理這些當地人。如今盛樂城中你是最高的將領,大王也是有意鍛煉你,并非是要冷落你,我走之后,你不要鬧脾氣,我觀大王這些時日的舉措,南雍那邊可能是出了什么事,他把簡嶠都叫回去了,等這邊安穩了,應當也是會把你叫回去的。”
虞紹承默默垂頭,一副有些委屈、但他不說的模樣,“阿兄,去歲我便是獨自一人過了年。”
虞紹燮面露心疼,可他也沒辦法,畢竟屈云滅沒發話。
思索片刻,虞紹燮抬手,一邊摸了摸虞紹承的頭發,他一邊保證道:“好好表現,我爭取讓大王在年關之前把你召回去。”
虞紹承比虞紹燮高一些,為了不讓虞紹燮累著,他還彎了彎腰,在虞紹燮把手拿走之前,虞紹承蹭了蹭他的手心,然后一臉陽光地抬起頭來:“嗯,我聽阿兄的話。”
見狀,虞紹燮放心了,他朝虞紹承笑笑,然后出去安排別的事。
一旁的傳令兵也陷入了沉思。
明明是兄友弟恭的一幕,為什么他覺得眼底像針扎一樣的疼?…………
當天下午,虞紹燮便離開了盛樂,盛樂早就下雪了,但今年的雪沒有往年那么大,今年大雪都集中在秦嶺與不咸山一帶,草原上受到的影響不多。
雪路難走,為了照顧這位虞先生,其余人都放慢了腳步,因此雖然盛樂離陳留更近,但虞紹燮和簡嶠幾乎是前后腳地踏入了陳留的地界,半路上兩個隊伍還撞見了,自然就合并到一起,一同走上歸家的路。
城門處,有人在等他們。
還是找了一個茶坊,蕭融等人坐在里面慢吞吞地喝茶,等到張別知過來報信,他們才連忙走了出去。
張氏穿著冬衣,還有厚實的斗篷,看到自家夫君的那一瞬間,她便紅了眼睛,而簡嶠本來慢悠悠的,看見張別知,他也就是抬手招了招,等看見那個婀娜的身影之后,他似乎是不確定,先用力的往前伸了一下脖子,確認那真是自己夫人,他才瞬間提速。
一路狂奔到城門口,簡嶠翻身下馬,先半跪在地,對一旁陪同的屈云滅抱拳喊了一聲:“卑職幸不辱命,得以回見大王!”
屈云滅張嘴,剛要讓他起來,但他還沒發出聲音,簡嶠看見他的動作,就已經搶答完畢:“多謝大王!”
緊跟著,他爬起來,蹭蹭蹭跑到張氏面前,激動地看著她:“三娘!”
屈云滅:“…………”
以前他也沒出來迎接過簡嶠,所以他根本不知道簡嶠還有這樣的時候,感覺很不爽,他扭過頭,陰惻惻地盯著簡嶠的側身,但簡嶠已經注意不到他了,他眼里就只有他夫人。
他這一路風塵仆仆,渾身又臟又涼,他都不敢碰碰自己的夫人。
張氏卻是知道他的心思,又一次等到了郎君歸來,張氏忍不住落淚,她主動握起簡嶠的手,對他說道:“多謝夫君,不曾傷了妾身的心。”
張別知倒是對這場景已經熟悉了,以前他跟在簡嶠身邊的時候,姐姐哭完姐夫,就會過來再哭一哭他,不過他的待遇沒那么好,姐姐只會揪著他的耳朵說,你個不省心的,可算是回來了。……
雖說夫妻感情和睦是一件好事,但太和睦了,有時候感覺挺煩人的,張別知才不承認自己是羨慕,他只朝著蕭融擠眉弄眼,那意思是,你也覺得他倆肉麻吧?
蕭融:“……”
他看看一旁的年輕夫妻,并沒有露出什么明顯的情緒來,收回目光,他正要避嫌地看向別處,結果猝不及防,他撞到了屈云滅的視線。
屈云滅沒有朝他擠眉弄眼,他就是垂眸看著他,明明同樣沒有任何表情,但蕭融居然能體會到他的意思。
——若那一日你沒去找我,等我回來的時候,你也會如此么?
蕭融:“…………”
他本想偏過眼睛,用一個比較冷酷的表情告訴他,不知道,沒有發生過的事,他怎么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
但屈云滅的眼神太深重,望著這雙眼,蕭融發現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已經騙不了他了。
既有屈云滅越發勢強的原因在,也有自己越發勢弱的原因在。
眸光閃了閃,蕭融垂下頭去,他還是躲開了屈云滅的注視,但須臾之后,他點了點自己的腦袋。
——大概會吧,畢竟你走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擔心那是你我之間的最后一面。……
心里冒出這樣一句話,蕭融自己都愣了一下,他以為他那時候天天擔心,是擔心屈云滅死了連累自己,原來還有這樣一層原因在么?
蕭融的感覺瞬間復雜起來,仿佛有些丟人,但又不止是丟人,他渾身都不自在,既想抬頭看看屈云滅什么反應,又怕他的反應會讓自己更丟人。
沒糾結多久,他還是抬頭了,畢竟面子雖然重要,但好奇心更重要。
然后他就看到屈云滅扯著嘴角,笑得比旁邊小別勝新婚的簡嶠還開心。
蕭融:“……”
左邊是屈云滅和蕭融,右邊是簡嶠和張氏,這四個人沒一個說話的,但就是讓人感覺自己沒法插嘴。后面的隊伍已經到了,但因為沒人發話,他們只能在城外等著。
不是所有人都這么老實,有人直接下馬,看著眼前這略顯詭異的一幕,虞紹燮的聲音都遲疑了:“……融兒?”
你跟大王做什么呢?
虞紹燮這一聲融兒把蕭融嚇了一跳,因為他不知道虞紹燮跟簡嶠一起回來了。蕭融瞬間轉頭,同時一巴掌把屈云滅推遠了兩步。
他十分驚喜地走過去,完全忽略了虞紹燮那奇怪的語氣:“虞兄!你竟和簡將軍一起回來了,我還以為黃昏才能迎到你呢!”
蕭融抓住了虞紹燮的手,這輩子虞紹燮也沒見過蕭融對自己這么熱情,他半點不上當,反而眼神越發狐疑。
心虛的蕭融自然不會任由他打量,蕭融立刻招呼所有人都進城,然后他拽住虞紹燮,讓他跟自己一起走。
虞紹燮人是走了,但腦袋時不時的往后看,而后面,屈云滅已經開始冒黑氣了。
蕭融為了虞紹燮推他,而虞紹燮死性不改,竟然還敢叫蕭融為融兒。
屈云滅氣笑了,行,新仇舊恨,都一起算吧。
這時候屈云滅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十四歲以后他就是老屈家的一根獨苗了,沒親戚,也沒有親家,所以他根本不清楚親人相處當中的彎彎繞。
因此他也就不知道,大舅哥到底是多么可怕的一種生物。……*
蕭融出去迎人,高洵之自然就只能留下替他處理公務,所以高洵之并未察覺到虞紹燮的異樣。他正琢磨著屈云滅拜托他的那件事。
根據他這些天堅持不懈的觀察,他意識到一件事,屈云滅不是想美事想瘋了,他那天說的大概是真的,因為蕭融對屈云滅的態度確實不一樣了。
即使他去哪屈云滅都要跟著,蕭融也沒發過一次火,都這么縱容了,這不是有情是什么??
意識到這一點以后,高洵之是既開心又嫌棄,想踹屈云滅一腳,但更想自己獻出一份力,早日讓屈云滅美夢成真。
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幫上什么忙,自打被流放,他就再也沒接觸過男女之事了,這討男人的歡心,和討女人的歡心應該差不多吧?
作為一個經常帶兵上戰場的老年軍師,高洵之深知兵貴神速的道理,于是聽說蕭融回來,他立刻就找過去了。
“阿融,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你應該多多休息,這些日子你都沒睡過一個好覺,這樣吧,明日還是由我暫代你的職務,你同大王出去轉轉,游玩一番,如何?”
蕭融還沒開口說什么,一旁剛凈了手的虞紹燮走過來問道:“沒睡過一個好覺,那為什么不讓他休息一日,多睡一會兒?”
出去轉轉算哪門子的放松,還有,游玩?兩個大男人一起游玩?
虞紹燮看看卡殼的高洵之,再看看默不作聲的蕭融,他忍不住瞇眼。
總感覺他們有事瞞著自己。是什么呢……
作者有話說:
醫院打點滴中……食物中毒了,晚上就覺得頭暈不舒服,以為沒啥事我就寫了一章趕緊睡覺,結果半夜上吐下瀉把自己干醫院去了……
打到一半人清醒了,閑著沒事干所以我把這章改了一下,只有后半段改動比較大,食物中毒時候狀態不好,劇情沒連貫上另外害我食物中毒的是一杯檸檬茶,仔細想想上回喝了他家的檸檬茶,我就精神抖擻到了早上六點,屬實是吃一塹又吃一塹了()
第0136章 放松
沒人回答虞紹燮, 整個房間都是安靜的。
出師不利,最終的結果是高洵之來的速度同他走的速度一樣快。
出門之后他還遮掩住自己的半邊臉, 讓他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充當媒婆,還沒成功,唉,真是羞煞老夫!……
相比之下蕭融就淡定很多了,從意識到屈云滅對他的心思那天起,蕭融就知道,知情人不可能只有他一個, 屈云滅的腦袋是條直行道,一點拐彎的余地都沒有,蕭融只盼著看出來的人能少一些, 免得讓他更加心煩意亂。
其實高洵之的提議沒什么問題,蕭融以前也經常拉著屈云滅在主城里晃悠, 雖說每次晃悠都是有他自己的目的,但某種意義上來講, 也算是一起出去游玩了。
本該是水到渠成、心照不宣的一件事,如今被瞧出一點苗頭的虞紹燮一語道破,這下好了,大家都尷尬了。……
虞紹燮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畢竟他只是瞧出一點苗頭來而已, 以他的思維,即使看出來不對勁的地方,他也不敢往那個方向去猜。
蕭融神色如常, 他給虞紹燮倒了一杯茶, 然后對他說:“大王急召, 是因為最近南雍不太平, 有人在百姓當中興風作浪,一個不慎,說不定還會影響淮水之北的安寧,我已經派了許多人在城中巡邏,但眼下這個情況,日日都有流民逃到北邊來,數量太多,根本查不過來,有人提議暫關碼頭,但有人不同意這個做法。”
一聽正事,虞紹燮的注意力立刻就被轉移了過去,他坐下來問蕭融:“是宋鑠提議,佛子不允嗎?”
蕭融捧著茶盞,他忍不住樂了一下:“知眾人者,虞兄也。”
虞紹燮:“……”
選項本來也沒幾個,而每個人的性格都如此鮮明,他就是想猜不到都難。這幾人當中,佛子是當之無愧的心懷大愛,永遠都在為蒼生考慮,其他人則或多或少都會猶豫一些,畢竟百姓重要,鎮北軍卻也同樣重要。
而宋鑠就是他們當中鋒芒最盛的那個人,有時候他比蕭融還膽大,蕭融不敢做的事,他卻毫不猶豫的就去嘗試。宋鑠有全局觀,但不知道是他性格使然,還是受了北地民風的影響,他如今的原則也是該殺就殺、該棄就棄,認為陣痛總比長痛好。
宋鑠依然是個士人,就是他這手段……略彪悍了一些。
宋鑠激進,佛子求穩,虞紹燮居中,他們每個人性格都不同,卻說不上來誰最厲害,畢竟大家都有弊端,沒人是完美的。而這也是一個朝廷應當有的場景,不能所有人都說一樣的話,更不能一個人的鋒芒壓過了所有人,針鋒相對、良性競爭才能讓一個朝代越來越好。
縱觀史書,每個被人稱贊的時代都有一個特征,那就是能人扎堆登場,一個個的生平讓人看得目不轉睛,究竟是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時勢,這就要看每個人自己的理解了,但最起碼有一點是大家公認的,時勢與英雄必然同時出現,這樣才能留下一個波瀾起伏、令無數人著迷的時代。……
虞紹燮正在說著自己的看法,他不認同宋鑠的意見,把碼頭關了,那也太無情了些,這不就是明著告訴南邊的人,讓他們自生自滅嗎?即使關閉碼頭是為了自保,百姓也不可能體諒他們。
更何況關了碼頭,別人就過不來了么?想過來的人總有辦法過來,這一舉動防得住流民,卻不見得防得住有心人。
不過也不能大敞四開的,什么都不做,虞紹燮斟酌了一下,然后對蕭融說,不如派人過去在河岸邊上建立一個流民營,將他們集中看管起來,每日施粥,只是不許他們進城。
虞紹燮說完了,蕭融卻沒反應,因為他還在走神當中,虞紹燮又叫了他一聲,他才緩緩眨眼,回過神來:“嗯……施粥應當不行,人太多了,每日都有幾千上萬的人涌入,高丞相已經派了人過去看管,但也只能管束這些人不要作亂,至于其余的,大家實在是有心無力。”
虞紹燮從盛樂回來的,又沒經過淮水,自然是不知道淮水邊上已經熱鬧成了這樣。
聽到成千上萬這個森*晚*整*理數字,虞紹承滿臉都寫著震驚:“這么多人?!南雍朝廷不管嗎?”
蕭融聳肩:“不管。義陽如今屬于我們,這些流民也多數都是從義陽碼頭涌入,金陵城門緊閉,據探子回報,如今連廬江郡都沒人管了,淮陰、歷陽、吳郡這三地全都被重兵把守著,有人看到有數萬大軍進入歷陽,然后再也沒出來過。”
虞紹燮愣愣的:“數萬大軍?”
不怪他這么吃驚,金陵的守軍才幾個人啊,歷陽是金陵西南邊的城池,與金陵緊挨著。歷陽太守由孫家人擔任,在義陽被攻打下來之后,鎮北軍想前往金陵已經不必過河了,本來南雍只要在淮陰城排兵布陣就好,如今連歷陽都得安排上。
虞紹燮理解孫仁欒會派人過去加強防備,但,數萬?
蕭融聽著虞紹燮的語氣,他還笑了笑:“不僅是數萬,這些人還是從西邊過來的,并非是金陵派出的部隊,如今外面風言風語,說孫仁欒從蒼梧等地召來了精兵,還有人說,小皇帝得天神授,這數萬精兵是上天派來的天兵天將。”
虞紹燮更愣了,他呆滯地眨了眨眼,然后微微前傾,小聲問蕭融:“他們當真能請來天兵天將?”
蕭融:“…………”
你怎么也迷信了!
還有,你這么認真地問我有什么用,就算是真的,我也看不出來啊!
蕭融臉上的無語太過明顯,虞紹燮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果真是風言風語,此事過于匪夷所思,外面自然會胡亂猜測,既然天兵天將是假的……”
虞紹燮挑眉:“那這數萬精兵是真的嗎?真有人見到了數萬精兵?”
蕭融搖頭:“傳得邪乎,說得跟真的一樣,但沒人說得上來這些精兵到底是從哪出來的,如今南雍地域之上,手里有些許兵馬的人就剩下建寧太守、蒼梧太守、還有南康王,但我不覺得這幾個人會如此好心,拱手將自己的兵送入歷陽。”
勤王,那是冤大頭才會做的事,聰明人才不干肉包子打狗一般的行徑。歷史上東陽王賀庭之就去勤王了,但他慢悠悠地走,從得知屈云滅攻打南雍開始,他就動身了,結果整整兩個月之后,他才終于到了地方,東陽和金陵才離著多遠啊?兩個月的時間,就是烏龜也該爬到了。
賀庭之后來腦子出問題了,晚節沒保住,所以即使他開創了一個新朝,文人也都不怎么看得起他,史書上對他的記載明褒暗損,說他一心為了保住雍朝,剛出發就病倒了,身邊的人為了照顧他,不得不放慢腳步,半個月之后他終于好了一些,便趕緊騎馬趕路,但他真的太著急了,所以剛吹了一個時辰的風,他的舊疾就又發作了。
唉,賀庭之的忠心真是日月可鑒、天地可昭啊!…………
總之等小皇帝頭七都過了,屈云滅人都走了,賀庭之才終于到達金陵,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滿目瘡痍當中哭喪,三十來歲的人給小皇帝戴孝,憑著一副好演技,他得到了百姓的支持,還收攏了雍朝最后的那些死忠粉,從此拉開了他崛起的序幕。
賀庭之勤王是為了自己,蕭融之前想著勤王,也是為了自己,只要不是愚忠的人,這時候就不可能去摻和金陵的渾水,自保都來不及呢,誰有工夫管金陵人的死活。
其實若是所有世家集中起來,也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但到了這個關鍵時刻,世家譜系上好幾十個姓氏,居然只有兩個姓氏愿意把自家的私兵貢獻出來,一個是孫家,另一個就是羊家。……
孫仁欒和羊藏義斗了一輩子,到這時候居然團結起來了,老實說發現對方愿意出兵的時候,他們都有點驚訝。
有句話叫流水的皇帝、鐵打的世家,即使是孫羊兩家,他們不出兵的話,別人也無法把他們怎么樣,皇后世家如何,一等世家又如何,沒了雍朝,還有別的朝。
孫仁欒自己都是力排眾議才把私兵派出來的,羊藏義是為何做出了這種舉動,他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人活一世,也不必事事都需要知道答案。
兩家私兵加一起也有一萬多人,孫仁欒再次派人游說其他家族,這回就石沉大海了。
這些人不見兔子不撒鷹,他們還在觀望當中,想知道雍朝能挺多久,而鎮北王又愿意給他們提供什么樣的條件。
這一幕不可謂不冷漠,一個人快死了,周圍站著一群人好奇地看著他,思考他什么時候死、死了以后能不能給自己留點好處。也不是所有人都這么無情,所以特別諷刺的,金陵最近出了好多傳世佳作,每一篇都充滿了對南雍的憐憫。
蕭融也看過幾篇影響較大的,居然還有人寫檄文抨擊屈云滅,言辭之華麗、感情之飽滿,真是讓聞者傷心、聽者落淚啊。
但蕭融沒哭,因為第三段當中,他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這人形容自己是屈云滅的爪牙,氣得蕭融連下午茶都沒吃。……
現在想想還是感覺很不爽,因為那人文采真的不錯,他說雍朝覆滅之日,天地當同哭,而蕭融這種小人會受身披業火,以自身的哀嚎為雍朝送葬。
蕭融:“……”奶奶的。
你怎么不這么寫屈云滅?他才是主謀啊!憑什么只有我一個人被燒死?!
心里氣得要命,但蕭融根本不敢把這篇檄文送到屈云滅面前,不僅僅是這人詛咒了自己的緣故,還因為他這個詛咒的方式屬實是精準踩雷了。……
不能給屈云滅看,但可以給虞紹燮看,蕭融把那篇檄文拿出來,看到一半,虞紹燮就笑了:“好拙劣的手段。”
蕭融疑惑地看著他,見他這樣,虞紹燮越發憐愛了。
融兒平日里很聰明,但他對士人的了解著實太少。
虞紹燮把檄文放在桌子上,他點了點上面的內容:“此人看似深恨大王,但他并未運用辱罵的言辭,將憤恨都對準你,是因為他既想用這篇檄文博得一個好名聲,又想用這好名聲日后同大王換取一個官職,有氣節的人,即使他批評過大王,我們也不能回擊過去,日后為了新朝的安穩,還得三請四請的讓他出山。因他寫過這樣一篇文章,那些同樣顧念雍朝的人就會集中在他身邊,你是大王身邊的首席文人,不管你承不承認這個身份,旁人都會第一眼便看到你,用批判你的方式,來引起他人的興趣。”
蕭融:“…………”
他心情有點微妙,因為這套流程聽起來好耳熟啊,好像這是進局子的規則吧,想在監獄里吃香喝辣,那進去的第一天,就要找到監獄里面的老大,把他揍個半死,然后自己當老大。……
但文人之間的競爭也沒那么激烈,畢竟有人詆毀蕭融,就有人巴結蕭融,黨爭就是這么慢慢演變出來的。
蕭融默了默,搖頭道:“罷了,也就這段時日而已,等天下安穩了,宋鑠會替我擋在前面的。”
宋鑠說蕭融走出陳留以后,就沒人認識他是誰了,其實蕭融如今知名度還挺高的,反倒是宋鑠自己,沒什么厲害的事跡,所以除了金陵那邊,幾乎沒人聽過他的大名。
宋鑠自信又膨脹、挑剔且絕不畏懼吵架,簡直是應付這些事的最佳人選,而且宋鑠很喜歡出風頭,相信他會將這些事處理好的。……
想起宋鑠那個嘰嘰喳喳的性格,虞紹燮也笑了笑,此時城門之處的異樣已經被虞紹燮忘得差不多了,雖然還沒到睡覺的時候,但他舟車勞頓,也該回去休息休息,虞紹燮本來都要走了,突然,他想起什么來,問蕭融道:“既然如今我回來了,城中又來了許多的世家文人,若他們還來煩你,那我就替你去打發了他們。”
一聽是這個事,蕭融連連擺手:“不用,前些日子我宴請了一部分人,結果大王當場發火,將所有人都嚇了個半死,這消息傳出去之后,就沒幾個人再來找我了。”
虞紹燮愣愣的哦了一聲,他慢吞吞轉身,突然,他身形一頓,又轉過身來問蕭融:“大王為什么發火?”
蕭融:“…………”他又卡殼了。*
虞家兩兄弟之前都是跟高洵之住在同一個院子里的,虞紹燮回到自己的房間,高洵之立刻就聽到了動靜。
雖說虞紹燮已經回來了,但高洵之一時半刻也不敢再去找蕭融了,他要臉,而且他有種感覺,找蕭融不如去找屈云滅。……
離開城門之后,蕭融就帶著虞紹燮回去說話,屈云滅想跟上,他還客客氣氣的讓屈云滅去軍營看看。
不過回來了一個虞紹燮而已,屈云滅的地位便直線下降,他站在軍營里,對著眼前的木樁子擰眉。
以前他只覺得虞紹燮無趣,現在他還覺得虞紹燮礙眼。
他都后悔了,就不該蕭融說什么便是什么,蕭融讓他把虞紹燮叫回來,他就把人叫回來了,蕭融讓他暫時別把虞紹承叫回來,留在當地配合新刺史,他也乖乖地照做了。
雖然隔著一千多年,但屈云滅突然就無師自通了一個道理,輕易得到的都不被珍惜,他以后就該卡一卡蕭融的要求,讓他知道,自己不會始終都聽他的,想要他聽話,蕭融就得爭取!……
高洵之便是這時候來到了他身邊,看著屈云滅這個對著木樁子發呆的傻樣,高洵之還愣了一下:“大王這是在做什么?”
屈云滅聽到高洵之的聲音,他微微一頓,然后換了個站姿:“沒做什么,先生有事?”
高洵之沉默地看看周圍,附近有不少人,他便說得模糊了一些,沒有單刀直入:“大王日理萬機——”
屈云滅打斷他:“你說的是哪個大王?”
高洵之:“……”
哦,忘了,自家的大王跟別人家的不一樣。
輕咳一聲,高洵之從善如流地改換說法:“阿融日理萬機,這些日子為了公務忙得吃不好、睡不下,大王應當多多體諒他。”
屈云滅擰眉:“我還不夠體諒他么,我連虞紹燮都叫回來了。”
高洵之:“公務是永遠都處理不完的,別說一個虞紹燮回來,就是十個回來了,以阿融的性子,他也不會讓自己閑下來。這時候就需要大王來幫他,帶他出去走走,像其他年輕人一樣放松一番。”
比如游個湖啊,看看花啊,放個燈啊。
反正他年輕的時候就流行這些,雖說如今不是春夏季節,但看雪也可以啊,風花雪月嘛。
高洵之已經很努力地暗示屈云滅了,而屈云滅不解地看了他好久,終于,屈云滅恍悟道:“我明白了。”
高洵之這才松了口氣,他朝屈云滅笑道:“只守著他的安危,雖說阿融也會感謝大王,但不聲不語的陪伴,終歸是有些乏味,如今不懂沒關系,慢慢學就是了。”
屈云滅認真點頭,他也發現了自己的不足,所以在高洵之走了以后,屈云滅背著手,抿唇思索了一會兒,立刻就轉身回王府去了。
聽到屈云滅要帶自己出去,蕭融一愣,想起之前高洵之的話,蕭融當即就明白過來,這大約是高洵之的手筆,小老頭還挺執著,從自己這碰了釘子,他便去找屈云滅。
高洵之無非就是想讓他們一起出去玩一玩,增進一下感情,說實話蕭融也確實有些日子沒有放松過了,他是忙,又不是喜歡忙,有時候他也想放下筆,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只是這公務處理起來就沒個完,而且待在王府里,總有人來找他。
因此屈云滅拉上蕭融的手之后,蕭融沒有拒絕,而是默默地跟上了他的步伐,他甚至還有點期待,不知道屈云滅會帶自己去什么地方,會不會有提前安排好的項目。
屈云滅在前面走,沒有看到蕭融臉上露出來的淺淺微笑,但等到地方之后,他看見了蕭融臉上凝固的神情。
屈云滅帶他來了軍營。
還來了演練場。
而此時站在蕭融面前的,是一根萬分熟悉的木樁。
屈云滅指著那跟木樁,對蕭融說道:“來,我教你怎么放松筋骨。”
作者有話說:
謝謝大家關心,早上七點到家,一覺睡到下午三點,錯過兩頓飯,好心痛確實是檸檬茶引起來的,因為我昨天下班就買了一杯檸檬茶,超大杯,十一點多都沒喝完,也不用送去檢測了,家人去找商家,商家道歉了還補償了急診的醫療費(可能因為去店里找,他們不敢鬧大)
第0137章 誤會
屈云滅可不是開玩笑。
他是非常認真地想要教會蕭融拳腳。
畢竟蕭融身體不好, 可看病吃藥又沒法讓他痊愈,蕭融一再的跟屈云滅強調, 不用管他,只要時間長了,他自己就會好,若非要給他診脈開方,他也不會拒絕,反正開什么他喝什么,喝的時候一臉平靜, 仿佛這就是他讓旁人安心的方式。
是藥三分毒,在經歷了一系列的打擊和震撼之后,屈云滅大概也懂了, 蕭融不是在騙他,普通的治病手段對他根本沒有作用。那他還能做什么呢?本來他是不知道答案的, 但在高洵之暗示他之后,他就知道了。…………
習武既能強身健體, 還能緩解壓力,最起碼屈云滅是這樣的,他覺得自己心情最舒緩的時候,就是來這虐木樁的時候。
至于蕭融愿不愿意學……怎么可能不愿意呢,世上有多少人排著隊的等他指點一二啊。……
屈云滅等待著蕭融的反應, 三個呼吸之后,蕭融總算是看了他一眼。
看完以后,他無情地扭頭就走。
屈云滅:“……!!”
這時候正是晚飯時間, 將士們都分散開來, 正三五成群地找地方吃飯, 許多人都看見他們最為敬佩的大王, 步伐急迫地追上蕭司徒。
離得遠,他們也聽不到這倆人在說什么,但他們看到,大王伸手去拽蕭司徒的胳膊,蕭司徒猛地一甩他,朝他不假辭色地說了句話。
將士們:……噫。
端著飯碗,他們還一起打趣。
將士甲:“讀過書就是好啊,連大王都禮待有加。”
將士乙:“我看大王是被他那張臉弄得五迷三道了,以前哪個先生能有這種待遇。”
將士丙:“呵呵,蕭司徒的脾氣就跟我家那婆娘差不多,都是說了沒幾句就開始急。”
發言完畢,三個人對視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是最普通的鎮北軍將士之一,平日跟大王說不上話,跟蕭司徒也說不上話,調侃大人物就是他們的娛樂活動之一,調侃完,他們就繼續找地方吃飯去了,因此誰也沒發現,他們居然還無意中的真相了。……
而那邊兩人的對話,其實是這樣的。
屈云滅:“怎么來了就要走,你是不是怕累,放心,我知道你跟那些泥腿子不一樣,不會讓你累著的。”
蕭融:“……”
聽著屈云滅這貼心的話語,蕭融一把甩開他的手:“我、要、去、吃、飯,你自己練吧!!”
屈云滅:“……”*
一刻鐘之后,蕭融坐在百寶街最大的酒樓當中,一臉冷漠地吃著伙計剛端上來的冷碟。
屈云滅沒有留在軍營,而是默默坐在他對面。
這家酒樓是這個月新開的,東家不是陳留人,而是同樣姓賀的一位皇親貴胄。
有人去調查了一番,發現這位皇親貴胄是小皇帝的遠遠遠遠遠親,比賀庭之還遠的那種,他爺爺是開國皇帝賀夔的遠房表弟,因為沾了一個賀姓,被封為鄉侯,按理說皇帝都迭代了那么多,他應該早就淪為平民了,但誰讓他們家人活得都挺長呢……他爺爺十年前才去世,父親還健在,所以他本人還撈著一個XX世子的名頭。
這也側面說明了皇族那一支是多么的命途多舛。
總之,這種皇親貴胄的威脅力基本為零,而這人應當也知道自己身份尷尬,所以他遮掩了身份,只讓仆人過來辦事。
他花大價錢從五位掌柜那里買下租約,后來又派人到官府跟人商談,最后達成協議,他自己掏錢重新蓋房子,房子雖然不屬于他,但只要他能交上定額的商稅,那這房子未來十年都是他的。至于十年以后,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相信法律已經變得十分完善,到時候就讓看這人有沒有本事繼續保留這家店面了。
如今陳留的房價漲成了這個樣子,好多人咋舌的想,這應該就是極限,不會再繼續漲了。但也有聰明人知道,這才哪到哪,王都和京城能是一個級別么,陳留現在最多達到了王都的級別,卻遠遠比不上真正的京城。
所以這位姓賀的東家眼光是真不錯,在最繁華的城池里、最繁華的地帶上,起一座獨樹一幟的大酒樓,不說未來幾百年,最起碼幾十年之內,這都是一只天天下金蛋的金母雞,要不是蕭融知道不可爭利于民,他都想把這個東家踹了,自己來干了。
但是不行啊,他不能看到什么好處都扒拉到自己人這邊來,這不是一個游戲,他也不是真正的守財奴,平心而論,他此時的生活水平,已經是整個淮水之北最好的了,缺錢的不是他,而是那個吞金無數的國庫,所以制衡、調控,這才是他應該干的事。……
冷碟上完了,熱菜很快也端了上來,蕭融一出手就是一塊金子,還指名要最好的雅間,酒樓的人自然是緊著他伺候,伙計馬不停蹄地上菜,基本沒有閑工夫做別的,等終于把最后一道菜也上完,伙計沒出去,而是繼續站在這,等著蕭融的吩咐。
也是這時候,他才納悶地看了一眼蕭融對面的人。
這個雅間布置得十分氣派,角落里擺著落地花瓶,還有瓷人提燈,靠墻的位置還有一張長榻,一套會客用的桌椅,吃飯用的方桌不過占了雅間的一半,他和屈云滅各坐一邊。
蕭融進來以后點了十個菜,還要了一鍋茶,但他讓伙計把所有東西都放在他的這半邊,而對面那人眼前只有空氣。
本來是還有一副碗筷的,但中途蕭融看了一眼那邊,讓他把碗筷也撤走了。
屈云滅:“…………”
他不敢跟蕭融發火,但發現這個小伙計一個勁地打量自己,他也不會給什么好臉色:“看什么,還不出去?”
伙計哪敢惹他,訥訥兩聲,他連忙退了出去。
等他走了,屈云滅才一改冷若冰霜的面孔,默默看著還在吃菜的蕭融,他問道:“我又怎么惹你生氣了?”
同樣的話,不同人說出來就是不同的意思,若是一般人問這話,估計聽起來就跟挑釁差不多,但屈云滅他是真不懂,所以他問得很是心虛。
可能他覺得,他不懂,所以這就是他的錯。
蕭融咀嚼的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來,老實說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生氣,屈云滅是為他好,他將自己認為的好東西送給了蕭融,那蕭融就算不喜歡,也應當為了這份心意對他說聲謝謝,然后再跟他講清楚,不是每個人都喜歡習武,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在耗費精力當中放松身心。
他知道正確做法,但他沒做,而且不知道為什么,他還開始討厭這種正確的做法了,一想到他應當對屈云滅說謝謝,他心里陡然冒出一個想法來。
我憑什么要對他說謝謝?他本就應該對我這么好啊。
蕭融:“…………”
這想法把蕭融嚇了一跳,還把他膈應了一下,一口飯就這么噎在他的喉嚨里,上不去也下不來,蕭融一把捂住自己的脖子,開始猛烈地咳嗽。
屈云滅還等著他的回答呢,見狀,他先是懵了一下,然后猛地站起來,他抬起巴掌就要拍向蕭融的背,蕭融看見他那大巴掌朝自己扇過來,他驚恐地瞪大雙眼,但又說不出話,他趕緊站起來,然后在屈云滅懵逼的表情當中,一下子靠進他的懷里。
屈云滅不至于這時候還想那些廢料,他就是不懂蕭融這是什么意思,而蕭融憋著一張臉,拽著他的手,往自己腹腔上指了指。
蕭融打著手勢,幸虧屈云滅這人雖然聽不懂人話,但他對肢體語言的理解能力極其高,反應過來蕭融的意思,他立刻抱住蕭融,然后猛地沖擊他的腹部。
就一下,噎著蕭融的東西就被他吐了出來,發出一聲劫后余生的呻/吟,蕭融像是沒骨頭一樣靠在屈云滅身上,他自己沒力氣,腦瓜子還在嗡嗡當中,他腦袋往下滑,上半身跟個面條一樣掛在屈云滅的手臂上,還是屈云滅往上抖了一下,才把蕭融又抖了回去。
屈云滅:“……”
他怕蕭融還有事,趕緊掐著他的臉讓他看向自己:“蕭融,蕭融?”
蕭融有氣無力地轉了一下眼珠,看著屈云滅緊張的神情,他咂咂嘴,說了一句:“噎死我了。”
聽到這句話,屈云滅終于是放心了,然后他的表情就變得生氣起來:“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吃飯還能噎著!”
疾言厲色的同時,他還收緊了環著蕭融的手臂。
蕭融的腰是真細,屈云滅感覺自己能同時抱住兩個他,但想到那種場景,屈云滅完全沒有感到心猿意馬,反而是后背一涼。
算了算了,一個蕭融他都招架不住,再來一個,那就真是要他的命了。
蕭融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身上稍微恢復了一點力氣,臉色也沒之前那么紅了,他掰了掰屈云滅抱著自己的手,力氣不大,就是傳遞個“你該放開我了”的意思。
屈云滅回過神來,卻沒有松開他,他繼續錮著蕭融的腰,只是放開了掐著他下顎的手:“你先說我又做錯了哪里,然后我就放開你。”
蕭融:“……”
行啊,還學會趁火打劫了。
蕭融才不慣著他,他又掰了一下屈云滅的手,屈云滅皺起眉頭,一看就不情愿,但還是放開了他。
呼吸又順暢了,四肢也自由了,蕭融揉了揉里面有點疼的嗓子,他瞥向神色不虞的屈云滅,抿了抿唇,然后說道:“你沒做錯什么,是我期待錯了東西。我以為你要帶我出去玩,誰知道你是又交了一份任務給我。”
屈云滅愣了一下:“大人……也會出去玩?”
蕭融看著他這傻樣,不禁笑了一下:“大人怎么就不能玩了呢,金陵的那些銷金窟,不都是幾十歲的大人在玩嗎。”
說到這,他微微一頓,怕自己的話有歧義,引得屈云滅再次打開一扇新的大門:“額,我不是說那種玩物喪志的做法,人活一世遍嘗喜怒哀樂,但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喜事呢,想要高興,就得去做令自己高興的事。活不下去的時候,人們的目標是讓自己活著,活下來了卻活不好,人們的目標就會改成維持溫飽,如今溫飽也不成問題了,那人們就會想要活得快樂,屈云滅,你難道不想活得更開心一些嗎?”
屈云滅望著他,稀松平常地說:“看你在我眼前活蹦亂跳,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蕭融:“……”
猝不及防的大實話讓蕭融噎了一下,這回的噎是形容詞,不再是動詞,但他的臉還是變紅了一點。
他小聲道:“那我可以向你保證,未來的幾十年我都還能活蹦亂跳,但你不可能就這么心滿意足了,你總會有新的想要的東西。”
屈云滅心想,對。
我想你能不再敷衍我,不再發出模棱兩可的保證,我想你明確地告知我,未來的幾十年,你都會“在我身邊”活蹦亂跳。
只要在意某件事到了一定程度,每個人都能化身列文虎克。在意識到自己喜歡蕭融之后,一夜之間,屈云滅就把蕭融對他說過的每句話、每個字都想了起來,曾經他感到熨帖、感到滿意的話語,重新想起之后,他才發現句句都有漏洞,蕭融是個滴水不漏的人,他用花言巧語欺騙自己,用他的話術蒙騙每個他想要利用的人,而最初的時候,屈云滅也是其中的一員。
若是那個時候,屈云滅發現了蕭融的小心思,他一定會暴怒異常,而如今的他其實也是生氣的,但生氣的點完全不一樣了。
他不氣蕭融是懷著別樣目的接近自己,他只氣過去了這么久,蕭融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
他森*晚*整*理松動了許多,也慷慨了許多,有些屈云滅從未奢望過的,蕭融都愿意給他了,那為什么還是不愿給他一句諾言呢?
他意識到了一種可能性,只是他不愿意去想。
就是……在蕭融眼中,那種事情也只是“玩玩”、“放松”,它的意義并不深重,那夜過后激動地去找長輩、宣布雄心壯志的人只有他一個而已,在他幻想洞房花燭、相伴一生的時候,蕭融可能只是打了個呵欠,然翻身就睡了。
這個可能性真的好殘忍,屈云滅不愿去想,卻架不住它像個怪獸一樣,張牙舞爪地闖入他的腦海,砸爛拿些美好的幻想,然后在一地狼藉當中,對他獰笑著耀武揚威。……
屈云滅垂下眼來。
蕭融:“……”
他看著屈云滅眼皮一點點的往下耷拉,眼皮越低,他的情緒越失落,搞得蕭融心驚肉跳,不住地反思自己剛剛到底說了什么不合時宜的。
沒有啊,他的語氣很和善啊。
蕭融不解,他正要問問屈云滅在想什么,然后他就看見屈云滅抬起頭,像是孤注一擲般的對他說:“我想要跟你喝酒。”
蕭融:“…………”很好。
雖然屈云滅沒有玩物喪志,但他已經跟那些世家子弟有一個共同點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蕭融才覷了一眼屈云滅:“你應當知道,喝酒與……親熱并非是必須同時做的吧。”
他本想用個比較婉轉的詞,但這里就他們倆,而且做都做了,難道還怕說么。
聽他這么直白地把那件事說出來,屈云滅筆直地站著,然后嗯了一聲。
但在蕭融開口之前,他又說了一句:“可要是不喝酒,你也不會同我親熱。”
蕭融一愣,他看向屈云滅的眼睛,但后者把目光轉到了一邊的窗子上。
窗外人來人往,叫賣和說笑不絕于耳,但熱鬧是別人的,百姓尚有安心生活的那一日,他們兩個卻只能見縫插針的享受人生,蕭融甚至都不確定自己有沒有享受過,雖然他住在最好的地方、用著最好的器具,可他也操著最多的心、擔著最多的驚。
屈云滅比他還慘,十年來沒放松過一刻,被迫一夜長大之后,他就再也沒有懷念過童年的時光,玩是什么?他不知道,他的人生就是變強、打仗、變強、打仗。
要么他打死別人,要么別人打死他。
他的奢念和貪婪都放在了另一個人的身上,因為這人僅此一個,且毫無代替的可能,所以他的底線也是跟著這個人忽高忽低,蕭融對他好一些,他就奢望更多,蕭融對他差一些,那他就安慰自己,沒關系,只要人還在他眼前就行了。
但蕭融其實不喜歡這樣,他不喜歡看到屈云滅變得如此卑微。
心里感到憋悶,也感到恨鐵不成鋼,蕭融說出來的話,都帶著這么一股失望的狠勁:“屈云滅,你就不能硬氣一點嗎?”
屈云滅聽到他的聲音,就把頭轉了回來,蕭融的話語鉆進他的腦子里,但他一時半會兒分析不出來這是什么意思。
他微愣地看著蕭融,后者被他看得臉熱,語氣也越發惱羞成怒:“就是因為你總這樣,所以我才生氣。你覺得我會喜歡打木樁么?我不喜歡,但你認為這個對我有用,所以你就把我帶到軍營里去,你對我好、你尊重我、你關心我,這些你全都做到了。可是你知道我根本不想看到你這樣么?這會讓我感覺你在為我犧牲,可我又沒有想要剝削你、折辱你,這不是我的本意!”
屈云滅的神情漸漸變化,他沉默下來,突然問蕭融:“所以,你還是不想欠我嗎?”
蕭融:“……”
這回他是真炸了:“到了今日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么?再說欠不欠的,那就是掩耳盜鈴了!我只是不想讓你再事事以我為準,你想顧及我的意愿,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心情也是我的意愿之一,以后怎么樣我不知道,但現在,我想讓你對你自己好一點。”對自己好。
屈云滅覺得怪,因為他從未對自己差過,他想殺誰就殺誰,誰欺辱過他,他都一筆一筆記著,早晚都要還回去。
一輩子都在過苦日子的人,是意識不到他到底缺了什么的,蕭融說什么他便聽什么,其實這也是安全感缺失的一種表現,他怕蕭融離開,所以絕不踏過雷池一步。
就算那個晚上,他也是真喝醉了,后來慢慢清醒,發現蕭融對他態度有些奇怪,他便聽之任之,可他從沒想過要引誘蕭融做點什么,他只是沖動之下把蕭融抱在了自己懷里,后面便是蕭融主動的了。
他今年二十四歲,是最為血氣方剛的時候,說句不太好聽的,他這個年紀的男人,要是從來都沒開過葷的話,看見一頭眉清目秀的羊走過去可能都會有點反應。他嘗過甜頭了,但除了第二天想要故技重施之外,他就沒再做過別的,后面的那么多天還是一如往常,即使是蕭融都看不出來他有什么異樣。
不是他如此君子,而是他實在太能忍了。
能忍疼,也能忍自身的欲/望。
他以為那一夜就是曇花一現,如果想再來一遍,或許得再等一年,甚至更久。這么離譜的事任何人都接受不了,但他接受了,甚至覺得挺好的,反正他是個有耐心的人,一年就一年。
直到現在,在蕭融的提醒之下,他才發現自己好像誤會了什么。
他以為蕭融對自己的喜歡,就那么一點點,小指甲縫這樣的一點點,所以在酒的作用下、心照不宣的前提之下,他愿意和自己春風一度,但現在蕭融親口、咳,反正在屈云滅耳朵里是這樣的,親口告訴他,蕭融對他的喜歡不僅只有那么一點,而是一只手能捧起來的這么多。
屈云滅望著蕭融,眼睛眨了眨,這回他是真明白了。
氣氛變得安靜,他直勾勾地看著蕭融,把蕭融看得心臟怦怦跳,他的眼神告訴蕭融接下來會發生一些事,蕭融有點緊張,所以他飛快地低下了頭,但他還站在這,所以這不是拒絕,而是默許。
然而下一秒,屈云滅突然走了。
蕭融:“…………”踏馬的。
這回天王老子來了他也不管了,蕭融憋氣地抬頭,他看向屈云滅離開的方向,誰知原來屈云滅沒出去,他就是走過去,把那兩扇木窗子都關上了。
咔噠,是木窗卡上的聲音,緊跟著,他的眼前一花,屈云滅一把將他抱了起來,不是公主抱,而是托著他屁股、像是抱小孩的那種抱法。
屈云滅是真的很喜歡抱著他,蕭融把頭抵在他肩窩上,抿著唇,沒再出聲。
作者有話說:
第0138章 敗者
華燈初上,百寶街的熱鬧不減反增,連那些蓄著大胡子、穿著羊皮襖的異族商人都出來玩樂了,白天要談生意,晚上就隨心所欲,為了招待這些喜好粗俗的客人,有好些店家都雇傭了年輕女子。
正常小店的伙計肯定都是男人,用女人是為的什么,不言而喻。
屈云滅明令禁止了行院一類的買賣出現,但架不住有人偷偷干,好在城中日夜都有人巡邏,這種偷著來的并不多,尤其是那些大店,當初他們能得到這好機會,便是蕭融逼著他們過來的,后來意識到蕭融這是送了他們多好的一個買賣,他們就一改當初的態度,全都來巴結蕭融。
違背官府,令上面的官員不快,他們自然是不敢的,但商人逐利的本性又不會消失,看著那些人大把大把地賺錢,他們也眼熱,于是就開始各種打擦邊球。
聘用女伙計只是其中之一,還有按日給錢的酒娘、曲娘、舞娘,以及最受文人們歡迎的——士女。
士女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當,要長得好看,要認字,還得有一技之長,以前倒是也有這種才女,不過她們一露面,稍微出名一點,就會被大戶人家買回去藏起來,百寶街上的士女卻是可看不可買,因為一旦涉險了人丁買賣,巡邏的官兵就會上來詢問情況。
亂世開始之前,貴族們是有家奴的,亂世開始以后,許多皇帝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幾乎年年都會頒布新律法,禮崩樂壞之下,就導致每個城池的規矩都不一樣,有的允許家奴存在,有的只允許雇傭家仆。
陳留曾經是可以買賣家奴的,蕭融目前還沒明確過能不能買賣,因為這條法例要推行下去,干涉的人員太多,他還是謹慎地用了試點推行,第一個試點就是百寶街,這條街上不準進行人丁買賣,無論伙計還是酒娘,一律用雇傭制,銀錢可以每個月一結,也可以一年一結,而每份雇傭的合約都不準超過五年。
此時這條法令對多數店鋪影響都不大,因為開得起店的人,家里肯定都有早就買來的仆役,倒是這些士女,只能從外面找。
蕭融此舉是為了避免這些苦命人被當成貨物一樣賣來賣去,但也架不住有些人就是鐵了心的想跟著客人走,他總不能下令禁止贖身吧。
陰陽法則到了哪里都適用,越是光鮮亮麗的地方,背著光的那一面就越骯臟兇險,而此刻,他站在拱橋上,望著眼前的長街燈海,他不得不承認,正是在這些女子出現以后,陳留才越發有了繁華不夜城的感覺。
看來某些事情不是他干涉了就一定能得到結果,畢竟事物的發展階段自有其規律,不管蕭融做什么,都改變不了這一點。
……
蕭融的眼睛微微轉動著,他站的這個拱橋剛修建起來沒多久,上面的石頭還有打磨的痕跡,拱橋欄桿上還有一坨坨的雪擺在上面,風吹動蕭融的披風,披風邊緣就沾上了一點雪色。
披風上帶著蕭融的體溫,如果放任不管的話,一會兒雪化了,蕭融的披風也該濕了。
于是屈云滅伸出手去,先把那點雪漬從蕭融的披風上撲下去,然后再抬起無情的鐵掌,一巴掌過去,至少三根欄桿都慘變禿頭。
蕭融:“……”
他不禁看向屈云滅。
同樣的風景,蕭融能在這看到他努力的成果,也能看到變革當中的無奈,還能看到江月年年望相似一般的哲學,但這些屈云滅是get不到的,他最多能看見這條街上人真多,好吵,好煩,天都黑了,這群人都不需要睡覺嗎。
……
雖然覺得煩,但他又沒有動,因為蕭融還站在這,在把他安全送回王府之前,屈云滅絕不會離開他超過一個小臂的距離。
蕭融的感覺十分奇妙。
明明屈云滅連建立這條街的意義在哪都不知道,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條街是他們兩個人共同的心血結晶。蕭融負責內務,而屈云滅負責外務,一個卯足了勁地忙發展,另一個則像定海神針一樣穩坐城中,震懾那些想要搗亂的宵小。
夜色里,蕭融輕笑一下,屈云滅耳朵動了動,他剛看向蕭融,就見蕭融朝自己抬起頭,很認真地問他:“屈云滅,你相信命中注定嗎?”
屈云滅:“?”
他滿臉都寫著疑惑,從酒樓出來之后,是蕭融要來這里看看夜景,怎么看個夜景,還能扯出這么高深的問題。
默了默,屈云滅還是給了蕭融一個面子,他慢慢思考著,最后得出一個結論:“不信。”
蕭融一愣。
這個答案他還真是沒想到:“不信?你、我……不是,一點都不信??”
他其實想說的很多,但真到嘴邊了,他又不知道該怎么說,實力的確是人們走向成功的基石,但你總應該承認,世上這么多人,只有你夠到了那九五之尊的邊緣,那你肯定是有點運氣在身上的啊。
還有我,我一個現代人,經歷了那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來到你身邊,還有一個破爛系統逼著我去幫你,這還不叫命中注定嗎?
蕭融臉上的錯愕太明顯了,屈云滅擰了擰眉,然后才解釋道:“命中注定的意思是,那東西本不該屬于我,但上天可憐了我,便把那東西給我了。我不覺得我手里的東西有哪一樣是被施舍來的,是我拼了命地去搶,才把它們都搶到手中。”
蕭融聽著,心里有點微妙,他把半張臉扎進披風,被一層厚厚的布料遮掩,蕭融的聲音小了許多:“那我呢?”
我也是你搶來的?
……
蕭融的一雙眼睛往上瞧,冷空氣讓一切都變得更加鮮明,于是屈云滅就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蕭融的眼睛越發晶瑩剔透了。
被那雙眼睛盯著,屈云滅張口回答道:“你不是。”
他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你是拼了命地把你自己送到我身邊來,這也不能算是命中注定,你我能走到一起,前九十步是你的功勞,后十步才是我的努力。”
蕭融沉默下來。
屈云滅說得好像也有道理,破爛系統只充當了機票的作用,后面的所有事都是他和其余人一起辦成的,命中注定四個字看起來玄妙又浪漫,其實輕飄飄的就否定了他們的作用,就算命里注定他們要有這么一遭,那后面的深深淺淺、喜怒哀樂,不都還是他們自己去經歷、去定奪嗎。
想到這,一股成就感從心里油然而生,但很快,蕭融又把自己翹起的嘴角壓了下去,他把下巴從溫暖的披風里扥出來,靠在欄桿上,他支著自己的腦袋,歪頭看向屈云滅:“別亂說話,我可沒有跟你走到一起,此時也不是一百步都已經走完了,這才剛剛是第九十步,都說行百里者半九十,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什么問題,那我可真要嘔死了。”
幸虧屈云滅不知道拔x無情這幾個字,不然他肯定要當著蕭融的面說出來。
不過屈云滅感覺還好,他不覺得挫敗、也不覺得郁悶,因為他很早之前就知道一個道理,蕭融這人嘴里沒有一句實話,哪怕他覺得自己在說實話,那也不一定是真的。所以若想看清蕭融的心,別聽他說什么,只看他做什么。
嗯……想起蕭融剛剛做的,屈云滅扯了扯嘴角。
蕭融:“…………”
他被屈云滅這表情弄得汗毛都要豎起來了,而這時候,屈云滅自己又把嘴角放平了,他說道:“不會出事,就算真的出事了,我也會出手解決,只要你別再被人抓走就行了。”
蕭融臉一垮:“那是我愿意被抓走嗎?世上小人太多,干我什么事!”
蕭融一共被抓走兩回,第一回因為王宮是個大篩子,第二回因為他們不熟悉陌生的城池,而原百福又占據有利地位。
雖然蕭融清楚這些理由,但他也被抓得有些暴躁了,再來一回的話,不用屈云滅,蕭融自己先黑化了。
屈云滅看著他無意識地跺了兩下腳,他抱起肩膀,眉頭也緊緊地擰著,一副十分煩躁的模樣。
屈云滅沒說什么,反正他心里有自己的一套章程,誰也別想再讓蕭融身入險境。
……
*
虞紹燮剛回來,蕭融就心安理得的翹班了,此時虞紹燮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得知蕭融真的跟大王出去玩了一個晚上,虞紹燮雖然心里覺得不合適,卻也沒說什么。
第二天,他們又緊急開會了一個上午,總算是商量好了如何對待那些涌入的流民。
施粥,也讓他們進城,但不讓他們去更往北的城池,只讓他們留在汝南城。
汝南的壓力急劇增大,新上任的太守一天三封信的要錢,如今管錢的人是蕭融,他給了兩次就再也受不了了,天天都是挑費啊,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而且這時候是年前,人們坐吃山空不說,還需要官府發放取暖補貼,因為人太多了,柴火都不夠撿。
就這城外還天天都有凍死和餓死的,弄得蕭融就是想狠下心不給錢都不行,他抹了一把臉,立刻召集城中所有的神棍。
他要叫神棍們來占卜占卜,哪邊才是風水最好的地方,他要把那塊地圈出來,然后一窩蜂地把這些流民全部轟去伐木、采石,不準再伸手要錢了,通通都去給我干活!
…………
占卜是道家的看門本領,一聽說官府有意尋找風水寶地,城里的知名道士們全都激動了,有他們在,那些野生道士和術士哪還有施展的余地,幾個道觀聯合抱團,就能把那群人全都排擠下去。
收到了道士們的拜帖,蕭融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陳留城里的道士翻了好幾番,而且一個個都大有來頭,這個出自某某山,那個是某某觀第多少代直系弟子,還有人說自己神游天境,結果在天上看到了屈云滅的名字,他就是神仙們擬定的下一任天子。
看著這人的說辭,蕭融撇了撇嘴,他不是嫌這人拍馬屁,而是嫌這人拍得不夠響。
又看過幾封,直到又一個馬屁精出現,蕭融頓時眼前一亮。
這人說他也在天上看見屈云滅了,但不是神仙給屈云滅擬定的名單,而是屈云滅本身就是神仙,他的本名是繼天功德敬仁紫薇大帝,下凡來人間,就是為了結束人間的苦難,以后等他死了,他就要回去繼續做神仙了。
好!
說得太好了,蕭融用腳趾扣著地,一邊丟人一邊高興地想,這人真是太會來事了!
蕭融滿意了,他挑了幾個會說話的,又挑了幾個民望很高的,帶著這群道士開了個小會,敲打敲打他們,讓他們知道以后該怎么站隊怎么說話,又許下一大堆的好處,包括等屈云滅稱帝之后,要建立一個皇家道觀,年年捐銀子。
畢竟屈云滅都被他們抬成神仙了,這道觀肯定是要建的。
當初蕭融讓道士們貢獻配方,并在整個淮水之北宣揚是誰做了這個好事,最初獻出配方的幾個人,已經有了天師的名頭,佛道兩家原本都是一個起點,都是講講經,收收錢,偶爾再做點好事,但因為佛門的規矩比較簡單,畫的餅又大又看不見,所以百姓們趨于選擇信仰佛教。
來世的事,誰講得清楚呢?這樣的教義令人們臨死的時候還能憧憬美好的未來,不管這是不是騙人,反正人們確實都得到了心理上的慰藉。
而另一邊,道家雖然不騙人,但絕大多數人都接受不了這種現實,此生無法成圣,那就全都完了,問題是平庸的才是大多數,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
蕭融替道家宣傳了一把,令兩邊出現了一些差距,佛門沒有拿得出手的發明,而道家的小發明卻真真實實地改變了人們的生活,百姓對道家的好感度上升了一些,而且有些人從中悟出了一個道理,拿到手里的、才是真正的好處。
現實的人變多了,道家的信徒也就變多了,如今他們攬過了勘察風水寶地的任務,有些人覺得自己占卜本事比不上別人,便非常聰明地改換賽道,他主動提出要幫蕭融對付清風教,揭露他們丑惡的嘴臉。
看著這群道士,蕭融笑了一聲,立刻爽快地應了。
但送走他們之后,他扭頭就去找彌景,明里暗里地提醒他,城中道士越來越多,行事也越來越高調,你們佛門沒什么意見嗎?我之前說的捐錢建立孤獨園、養病院,你們考慮得怎么樣了?
彌景:“…………”
蕭融期待地看著他。
是,佛門沒有發明。
但他們有錢啊!
一個受官府庇護的佛寺,每年收受的香火錢足夠養活一個村莊,像彌景待過的遵善寺那種級別的寺廟,一年香火錢就能有萬金之余了,哪怕是最苦最窮的年頭,也能收到幾千金。
而且這都不是個例,所謂“四百八十寺”,真正的情況只會多不會少。
彌景不是住持,他本人名下也沒有任何資產,他沒徒弟,也沒房子,吃住都在王府,唯一算是個人財產的東西,那些國王王后送的禮物,他還早早地就送給蕭融,讓他處理了。
但彌景身上最值錢的向來都不是那些外物,而是他自己。
只要他開口,無數的人搶著給他送錢,他不要的話,對方得抑郁三年。
……
全天下的人都是這樣尊待佛子,偏偏這里有個人把佛子當成提款機。
……偏偏佛子還逆來順受了,他找個時間去了一趟城中最大的寺廟,跟那里六七十歲的住持坐了一會兒,他說明了此時佛門的困境,以及百姓的困境,此舉既可救世、還能把道家搶走的風頭奪回來一些。
彌景不疾不徐地說著,對面的干癟小老頭就像是他的學生一般,一邊聽一邊點頭,等把彌景送走,這個小老頭立刻振臂一揮,孩兒們,去把其他寺廟的住持都給我請來!
佛子又有新指示了,咱們得趕緊照辦吶!
*
蕭融要道士們算風水寶地,是為了明年動土蓋皇宮。
蕭融本人并不信風水一事,但此時的所有人都信,胳膊擰不過大腿根,更何況為了這點小事,蕭融也不想跟他們擰著來,只要不是特別離譜的地方,這皇宮蓋哪都行。
這時候的人們崇尚攀比之風,炫富成了流行,小民小戶要炫,高門大院也要炫,連皇族都不能幸免。
每個推翻了朝廷的新皇,都要蓋一座比上個朝廷更大的皇宮,最離譜的是,雍朝他們是南遷逃命,但南雍在金陵的皇宮,比在長安的那座還大、還豪華。
蕭融永遠都無法理解光嘉皇帝那個腦子是怎么長的,你蓋這么大的皇宮,大家就不覺得你丟人了?更丟人好不好,真不想承認你也是靈長類!
……
不過光嘉皇帝本人應該是不覺得丟人的,因為他還沒開始逃命,但勘探的官員就已經出發了,而他開始逃亡的時候,金陵剛剛開始動工,耗時兩年、砍禿了幾座山,累死不知道多少的勞力,最后光嘉皇帝也就住了半年左右,然后他就歸西了。
哦對,因為皇宮遲遲沒建造起來,光嘉皇帝還讓人提前建了一座比較小的行宮,由于現在的小皇帝太年幼,所以那行宮一直都是空著的,沒人住,還天天都要人打理,一想到這倆地方跟個吞金獸一樣的耗費著南雍的財富,蕭融就感到十分心痛。
他們花的不是南雍的錢,而是未來的鎮北軍的錢啊!
…………
孫仁欒不知道蕭融這就已經開始心疼上他們的資產了,他這些日子幾乎就沒有閑下來的時候,一日只能睡兩三個時辰,他的精神氣還好,但衣衫卻是一日比一日寬。
他努力的為南雍延長生命線,連他的死對頭都不再攪擾他,可不是所有人都這么乖覺,總有人看不清如今的形勢。
孫仁欒命下面的人收購糧草,全部堆積在金陵城內,如今金陵糧價飆升,甚至還干擾到了淮水之北,但在鎮北軍雷霆般的手段之下,他們嚴格把控著糧草的去向,而且不準淮水之北漲價。
一旦發現有人頂風作案,或是偷著高價賣糧,沒有網開一面這種好事,哪怕只高價賣一斤,也會被就地處死。
在處置了一批膽大妄為者之后,淮水之北的騷亂就被迅速鎮壓下來,比較諷刺的,有個世家的旁支家族想要把糧草賣到金陵去,被抓住之后還盼著本家能來人救他們,處理這事的人是宋鑠,他假意想要放這些人一馬,但隨后又嘆了口氣,說自己礙于陳留尹的身份,不能直接放走他們。
于是他幫這些人寫了一封信,送到南雍那邊,那個本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還真派人過來了,而且地位不低,是嫡系的長子,就是宋鑠這個身份的人,在家族中十分重要。
宋鑠當著這個嫡系的面,把旁支從老到小全部一刀咔嚓,把人嚇得都快瘋了,然后才告訴他,你也寫信,讓本家用糧草來贖。大戰當前,你們家族的人膽敢違抗鎮北王的命令,被抓到之后不懺悔自戕,竟然還想用本家來壓他們,律法何在?鎮北王的威嚴何在?你們同姓,你也不是好人!
……
此時還只是處理這個家族的事,又過兩天,這事情性質就變了,世家站在朝廷一側,哪怕是旁支、哪怕身處淮水之北,竟然都一心想著要給金陵輸送糧草,真是太可惡了,簡直就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啊!殺了,敢這么干的都殺了!趕出去,所有跟世家有關的人,通通趕出去!
那些世家子來到陳留,就是擔任了家族的任務,要給家族留一條后路,或是觀望一會兒,看看自己究竟要加入哪邊,但現在鎮北軍從上到下都是一個態度,他們覺得世家全是雍朝的走狗,不能信任,也不想信任。
得知這件事以后,南雍的那些家族都覺得鎮北軍是在逼他們站隊,有些小家族沉不住氣,甚至還讓子弟去求鎮北王的人,大家族則冷笑一聲,法不責眾的道理他們最清楚,殺雞能儆猴,但不能儆人,他們這些鐘鳴鼎食之家可跟別人不一樣,等鎮北王成了新皇,他也不會有什么兩樣,還是要跟其他皇帝一般,仰仗著他們這些大家族行事。
雖然蕭融沒聽到他們這么說,但毫無動靜,就已經代表了他們的態度。
蕭融坐在議事廳里,跟數錢一樣的數那些遞上來的拜帖,還有別人送來的信函,有底氣的家族終歸還是少數。
宋鑠噘著嘴坐在一邊,他還是對蕭融突然攔住他,沒能把那個本家的飯桶也殺了感到不高興。
蕭融數完拜帖,看著宋鑠這個模樣,他不禁搖搖頭:“我真怕你以后變成一個酷吏。”
聞言,宋鑠詫異地看向蕭融,之后他哼笑一聲:“是不是酷吏,端看是什么人來評說,我可不覺得尋常百姓會對我恨之入骨。”
蕭融:“尋常百姓的言語記不到史書上,新朝建立之初,的確需要一些雷霆手段震懾下面的人,但也沒必要非得出自你之手,你難道不在意自己的名聲嗎?”
宋鑠對著蕭融眨眨眼:“在意。”
蕭融:“那……”
宋鑠又道:“但我不認為殺幾個人,就會影響到我的名聲。前些年有個術士說我這輩子能活四十歲,那就是還有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二十年后,官場上便換了一批人了,況且蕭融,不止是尋常百姓的言語記不到史書上,一落千丈的敗者,還不如尋常百姓呢。”
第0139章 三個糧倉
在兩個勢力爭權奪利的時候, 世家的態度是添頭,卻算不上大頭, 畢竟人人都知道,世家這東西只能共富貴,不能共患難。
哦對,也有例外,有些家族想要從龍之功,就會卯足了勁幫助他們選擇的那一方勢力,但人家不傻, 空頭支票沒有任何用處,他們要看到實實在在的好處之后,才會付諸行動。
其中不乏重任他們家族的人、將重要城池交給他們管理、軍中也必須要有出身他們家族的將軍……
要是鎮北軍此時式微, 老實說,他們還真得被這些家族拿捏住, 但如今離天下平定只剩一步之遙,鎮北軍閑著沒事干才會給自己找一堆大爺回來。
別說蕭融等人不同意, 就是他們同意,軍中也會強烈反對,畢竟眼看著就能封官加爵了,誰也不愿意突然跳出來一個分蛋糕的。……
蕭融因厭惡世家的壟斷才打算鏟除他們,而宋鑠在意的點不是這個, 他是覺得世家的存在大大削弱了朝廷的力量,他不想以后都正式的當官了,頭頂上還有一堆人管著自己, 就算他官拜一品, 也少不得處處受制, 在金陵的那段時日他已經看得十分透徹, 世家還像如今這樣只手遮天的話,那他這樣的人,就永遠都出不了頭。
況且宋鑠是個有骨氣、同時還有遠大理想的人,在這世上幾乎就沒有他看得起的人。即使他欣賞一些人,但要讓他在心里比的話,他還是覺得自己最厲害。
就比如國舅孫仁欒,對于孫仁欒能保住南雍,宋鑠感到十分敬佩,當初家里讓他去金陵當官,能親眼見到孫仁欒、并接受他的贊美和賞識,就是宋鑠答應這件事的真正理由。
哪知道到了那邊以后才發現完全不是這么回事,當年揮斥方遒、死守淮水的大司馬已經老了,他執掌著整個朝廷,卻對朝廷當中的烏煙瘴氣視而不見,這人一點血性都沒有,失敗得太徹底了。
宋鑠這想法有些想當然,孫仁欒也不愿意讓朝廷變成那個樣子,但沒有重大危機出現的時候,那些世家子就是這個德行,孫仁欒也改變不了什么。
未曾與蕭融相識的時候,宋鑠已經動了回家的心思,而且他想好了,只要世家還這么勢大,那他寧愿在家賦閑一輩子;只是意外比計劃來得更快,等宋鑠反應過來的時候,他人已經在陳留了,有些事一旦開了頭就沒法再停下,代替蕭融成為陳留尹以后,宋鑠接觸到了更多形形色色的人,他要一面擔憂蕭融的身體,還要一面緊張前去鮮卑的大軍,更要一面焦頭爛額地應對城中各種各樣的突發狀況。
人在極端忙碌的時候,其實都意識不到自己做了什么,宋鑠也是過了一段時日才回過味來,原來行動強勢之后,好處有這么多。
世上的人都是欺軟怕硬,不管士人還是軍漢,大家在本質上并無區別。……
有一件事宋鑠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他這回的表現跟正史上可是完全不一樣。蕭融曾經十分疑惑這樣的宋鑠為什么后來會是那樣的性格,被稱為擁有一顆七竅玲瓏心,人緣還從上到下都這么好,連家庭都是相當美滿,看起來就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
蕭融猜測過他是受了刺激,也猜測過他就是這么晚熟,別人十幾二十歲就成熟了,他要等到四十歲才行。
其實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是,他裝的。……
正史上的賀庭之晚年濫殺無辜,先把他老婆一家弄死了,后來又弄死了幾個權臣家族,好巧不巧,這些權臣全都是效忠于他的頂級世家,在韓清、也就是韓良如的指揮下,賀庭之跟個狗一樣到處啃咬,把整個朝廷啃咬到千瘡百孔之后,韓良如才撕開自己偽善的面孔,趁虛而入。
頂級世家全都被他搞死了,即使有剩下的,也是獨木難支,二等三等雖然還在,卻沒有了跟朝廷抗衡的能力,宋家就在二等三等行列,宋鑠是家主,還帶著全家遠離權力的漩渦,所以就算新皇要清算,也清算不到他頭上。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宋鑠出山了,當所有人都老老實實、甚至還感到十分委屈的時候,他再行事極端就不合適了啊,人們需要一個善良的權臣,撫慰他們在賀庭之時代留下的心理陰影。
要說宋鑠有沒有性格上的變化,還是有的,年輕時候他看不起所有人,即使偶爾出了一兩個讓他看得上的,他也會捉弄人家,等老了他就不這樣了,他開始捉弄所有人了。……
人生的最后二十年,宋鑠就是在逗弄所有人當中度過,白日他是慈祥又明理的高官,晚上他就自己在書房里偷偷樂,一想到這些人有多笨,他就感覺特別開心。
這樣的宋鑠成功名垂千古,即使江山代代才人出,他也在其中一枝獨秀,不過要問宋鑠自己的話,其實是有點無聊的。
前幾年還好,他感到了許多樂趣,后面他就騎虎難下了,裝了好幾年,突然不裝的話,皇帝首先就會有意見,其次他也不想讓自己的人生經歷留下污點,再次就是家族,宋家已經鐘鳴鼎食,即使是他也無法再像年輕那般隨心所欲。
他給自己立的人設,最后他困在這個人設當中,連結局都是累死在公務上。
裝到這個程度,宋鑠的確是戲弄了好多人,但他似乎把自己也戲弄進去了。…………
這一次是和正史上完全不同的選擇,宋鑠發現他不用等了,甚至他自己就可以做這個鏟除世家勢力的人,不同的皇帝造就不同的朝廷,不同的命運也指向了不同的方向。韓家皇帝給了宋鑠朝中第一人的地位,尊他為帝師、并保障了他們宋家將近兩百多年的榮光,屈云滅和蕭融給不了他這些,但他們可以給他任性的資格、最強大的軍隊后盾、以及快活一生的機會。
他不用再裝了,最起碼蕭融他們都知道宋鑠什么德行,他不用假意和別人交好,也不會在說了真話之后,卻收獲一大堆異樣的眼光。
這兩種人生到底哪個更好呢?沒人知道,也沒人能比較。
反正此生的宋鑠認為自己過得挺好,在這場變化當中,唯一受傷的人大概就是蕭融。
他還在盼著宋鑠早日覺醒,變成宋鑠2.0,七竅玲瓏心特別版,但很遺憾,他這輩子都看不到了。……*
宋鑠揪住世家的小辮子就悍然出手,生怕錯過這個機會還要再等一段時間,蕭融雖然攔著他,沒讓他把那個嫡系也殺了,但他不至于胳膊肘往外拐,他只讓宋鑠留了一條人命而已,至于宋鑠想做的事,蕭融還是十分配合的。
一時間淮水之北清算了好幾個在譜系上的世家,有些被抄沒家產,有些族中子弟被處刑,發現他們是來真的,南雍那邊的世家們自然也會做出反應,不過礙于兩邊都是封鎖期間,即使反應了,用處也不大。
本來應該是沒人敢把這事拿到孫仁欒面前去說的,畢竟凡是榜上有名的世家,都應當是站在雍朝那邊的,兩邊本就該是死敵,到孫仁欒面前抱怨鎮北軍行事荒唐,這不就是直接告訴孫仁欒,自己想要投敵了嗎。
但在鎮北軍動作越來越大以后,隱隱透露出一種態度來,仿佛他們根本就不尊重世家,也不想要世家的幫襯,有人拿著世家的譜系去警告鎮北軍,結果那個叫簡嶠的將軍冷笑一聲,走到大街上,把記錄了譜系的冊子扔到地上,一把火就把它給燒了。
街上還有許多愚民,見到這一幕,無不拍手稱快,而他們這么做的原因是,最近淮水之北又出了一個新的戲折子,叫《萬里銀》。
《萬里銀》沒有《裹尸還》那么長,這都什么月份了,《裹尸還》還沒演完呢,而《萬里銀》一共就三折戲,講的是一個叫李萬里的人,他無意中發現棉花在被彈開之后,就會變得蓬松還保暖,于是他弄了一堆柔軟的棉花出來,做成衣服打算賣到城里,結果剛走出去沒多久,就來了一群家丁把他暴打一頓,說城中所有保暖衣物都是X家在賣,一個升斗小民也敢和X家作對,再賣就殺了你!我們家主可是官府的人!
這人被打了一頓,當然不敢再賣了,他決定離開這個城池,去其他的城池,而且這回他不賣衣服了,他決定賣棉花,這下就不能有人說什么了。
然而他剛把攤子支起來,當地的官差就來了,說棉花這東西不準進入這個城池,因為城中某某世家是專門養蠶和售賣獸皮的,棉花又臟又不保暖,他就是一個騙子,要是他還敢賣,那這些官差就只能把他抓起來,送進牢房了。
那人不能接受這種理由,他拿起白花花的棉花,跟官兵解釋這東西很干凈,而且真的很暖和啊,但官兵聽都不聽,眼看著又要挨打,他趕緊跑了。
接下來就是這么重復,衣服不能賣,棉花不能賣,工具不能賣,還有人想要抓他壯丁,把他帶回去當家奴,三折戲里這人最起碼經歷了十次危機,他越走越遠,等他終于找到一個地方,把手中棉花賣出去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都已經不在中原了,而是到了西域。西域的商人美滋滋地看著他手中的棉花,說這是好東西,他們當地都在用這個做被子和衣服,但沒人能將棉花變得如此松軟。
這人以為自己終于要苦盡甘來了,頓時開心起來,然而下一秒,那個商人只給了他一小塊的散碎銀子,那個商人還很遺憾的對他說,雖然你加工的不錯,但我們這里到處都是棉花田,賣不出多好的價錢,這就是我能出的最高價了。
結局的一幕,這人拿著一角散碎銀子,他離家萬里,奔波了整個四季,最后就落了這點東西,他滿臉茫然地望著臺下,差點把臺下的觀眾氣死。……
很簡短的戲本,伶人也不需記太多臺詞,所以三折戲是一起上的,如果有錢有閑,那一天就能把整部戲看完。
看完的人就記住兩件事,第一,世家不是好東西,第二,棉花是個好東西。……
陳留本就已經被蕭融扭改了觀念,《裹尸還》火了以后,鎮北軍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是噌噌往上漲,再加上城池的建設、工錢的發放,現在陳留百姓就是鎮北王和鎮北軍最忠實的擁躉,雖然蕭融叫戲園里的那些劇目為折子戲,但在這些沒見過戲劇的人心中,它們應該被稱呼為新聞紀錄片。
好些人甚至都不知道這是假的,他們還以為這些都是真人真事呢。
在這種氣氛下,世家在普通人心里的尊貴程度自然就打了一個折扣,鎮北軍要驅逐世家子,大家全都特別開心。
蕭融也感到很開心,不枉他緊急找人寫戲本,又趕緊把這出戲抬上來,如今棉花被宣傳出去了,世家的名聲也臭了,而且還有一件比較微小的好處,那就是異族的就業方向又多了一個。
他們如今能報名當伶人了,只要會說中原話就行,長得好看不好看的沒關系,反正一切都剛開始,大家還沒有挑剔的意識。……
一直以來異族除了跑商和當雇傭兵,就沒有別的出路,當家奴都沒多少人要他們,因為異族吃得多、而且經常逃跑,有些人還擔心他們突然大開殺戒,所以在牙行當中,異族的銷量始終慘淡。
而不管跑商還是雇傭兵,前提都是必須要有一個好體格,這應當也是一種幸存者偏差,中原人對異族的印象始終都是茹毛飲血、身體強壯,實際上人家也有小雞仔一樣的同胞,只是這些同胞有自知之明,所以都留在老家沒有出來。
如今好了,消息都是慢慢擴散出去的,能當伶人,就能當伙計,能當伙計,自然也能當掌柜。
外貌雖然有差異,但心智都是差不多的,又不是只有中原人才愿意拼搏,人家異族也愿意呢。……
蕭融有多開心,那些世家就有多憤怒,偏偏那戲本子只在淮水之北出演,他們也管不著那邊的事,看似這東西還傳不到南雍來,但當初《裹尸還》也是在陳留起步的,如今連南雍都有地方排這個戲了,金陵倒是沒人敢這么干,可是戲本已經偷偷流傳到了這里,那些士人更是幾乎人手一部。
關于這一點,虞紹燮還感覺有點尷尬,他以為用語粗俗的話,士人就不愿意看,但士人喜歡趕流行,也喜歡這種跌宕起伏的故事,對外自然是持批評態度,但家里那本都快卷邊的書冊已經說明了一切。
蕭融又不是宋鑠,他才不會故意走到別人面前,賤兮兮的來一句“我說的沒錯吧~”,他滿腦子都是商機來了,讓工匠刻出雕版以后,蕭融一口氣印了幾千冊,他派人偷偷運到南雍去,分散給各大書商,接下來這些書商會幫他完成后面的事。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裹尸還》徹底流行起來,而眼看著《萬里銀》也要開始流行了。
有人坐不住,卻又不知道自己該怎么阻止,最后他腦袋一拍,想出一個絕妙的好主意,去找國舅啊。……
他對孫仁欒說了淮水之北如今的態度,還有那出《萬里銀》是如何抹黑了世家的顏面,大司馬,你也是世家之人,還是世家之首,你不該就這樣看著自己人被欺負啊,再說了,大司馬,您也該給自己留一條后路,若是此次我們沒有抵御住鎮北王的報復,您身為孫家的家主,難道想要活在一個不尊重世家的天下里嗎?
孫仁欒:“…………”
他對這個人發了有生之年當中最大的一次火,要不是身邊有人攔著他,他必定當場把這人斬殺。
這段日子他本來過得就夠煩的了,還總有這種蠢貨來干擾他的心神。
把所有人都轟出去,孫仁欒難掩疲憊地坐回原位。
他已經累得無以復加,但從小的規矩讓他依舊坐姿挺拔,捏著自己的眉心,他想著如今金陵的境況。
兵不夠,將也不夠,攻打寧州讓他們損失了幾萬人,如今勉勉強強湊到了二十萬人,但他知道,其中一半都是沒法上戰場的。
寧州失利,申養銳成了這件事的犧牲品,明明當初攻打益寧二州是羊藏義一派的主張,孫仁欒聽了小皇帝的話之后不過是提了一嘴,羊藏義得知陛下有這個想法,卻是老懷大慰一般,一個勁地拿小皇帝說事,攛掇整個朝廷都同意攻打。
鬼使神差之下,孫仁欒也同意了,因為他也想看看他們到底還有沒有一線生機。
結果已經出來了,這是真沒有啊。……
孫仁欒這幾天正在協調各方,他想讓申養銳起復,因為在南雍,申養銳的確是一員不可多得的大將,更重要的,他是孫仁欒唯一能信任的將軍。
讓別人領兵的話,他總是不安心,擔心對方會突然叛國投敵。
他這個擔心是對的,因為王新用已經到這邊好一陣了,不管認不認識王新用,反正好多人都在偷偷給他送信,有些人表示愿意聽王將軍差遣,還有些人表示愿意散盡家財、只要王新用能在鎮北王面前給他美言幾句。
然而重新啟用申養銳也不是這么簡單的事,朝中阻力很大,主要是人們都不信申養銳了,他上一場仗可以說是慘敗,一丁點的勝算都沒有啊,人們寧愿讓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上去試試,都不想再把大軍交給他了。
羊藏義也是這么想的,這回他不是為了拖孫仁欒的后腿,真要說的話,他們兩個當中,孫仁欒才是更有私心的那個,因為他放心不下其他人。……
雖然阻力很大,卻不是不可促成,再過幾天,申養銳應當就能回來了。
這應該是近一個月以來發生的唯一一件好事,孫仁欒的臉色剛剛好看一點,外面就傳來驚慌失措的叫聲。
“大司馬,大司馬!”
孫仁欒一聽這動靜就頭疼,因為每回別人這么叫他,就代表又有哪里出事了。但即使是孫仁欒也想不到,這回出的事居然這么大。
來人跪在地上,一副慌到極致的神情:“大司馬,城中糧倉……糧倉里的糧食都是壞的!外面是好的,里面卻是發霉的,這幾日要搬運糧草去歷陽,底下人才發現這件事,而且不止一個糧倉有問題,三個、三個都這樣!”
他怕的發抖,像是要哭,卻又因為太激動哭不出來,也不怪他變成這樣,因為金陵內部的糧倉一共就六個,每一個都巨大無比,且重兵把守著,這六個糧倉里保存著足夠整個金陵加上大軍吃上好幾年的糧食,要是單純一個庫房出事,這人不可能害怕到這個地步。
三個糧倉都出事,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他們能堅守的日子少了一半,意味著關鍵時刻城中百姓要被放棄,意味著越來越多的人會拋棄朝廷,王公貴族得知這個消息之后,心思定是更加活躍了。
孫仁欒的身形晃了一下,噗的一聲,他吐出一口淤血,一時間整個大殿里面都是驚慌的叫聲,有人連忙去叫御醫,更多的人則是圍著已經昏死過去的孫仁欒,低低地哀哭。
就是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在森*晚*整*理哭孫仁欒,還是哭未來的自己了。
第0140章 不夠格
天下大勢, 瞬息變換。
這道理許多人都懂,但真的有這種感覺, 還是最近才出現的事。
也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日日都有了不得的大事發生,南北兩邊都不安定,南邊是亂,北邊則是緊張,就算是住在最北段的代郡百姓也不能睡一個安穩覺,因為不止是南雍有流民往北逃, 淮水之北的人其實也有害怕的,他們想往更北邊走。
要不是鮮卑剛被打下來沒多久,當地人仇視中原人, 他們恨不得直接搬到鮮卑去。
年關將至,這本應是勞累了一年的人們好好休息的時候, 可眼下這個境況,仿佛一夜之間天就變了, 有人在世界的進程上按下加速鍵,于是不論老人還是少年,不論貴族還是平民,全都被卷入了這個無形卻血腥的浪潮當中,誰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成為下一個毫無價值的犧牲品。
孫仁欒吐血的消息沒有傳出去, 南雍對這件事諱莫如深,僅僅有幾個人知道此事,不過, 要是孫仁欒就此醒不過來了, 那這事也是瞞不住的。
守著孫仁欒的人六神無主, 他自己主不了事, 但他又不敢告訴別人這件事,在孫善奴和羊藏義之間糾結了一會兒,最后他派人去請了孫善奴。
在他看來太后是孫仁欒的親妹妹,而羊藏義處處跟孫仁欒作對,要是得知孫仁欒出了事,羊藏義還不知道會做出什么來,所以,還是去請太后比較好。……很諷刺吧,于此世中,加速南雍滅亡的導火索既不是原百福伙同申養銳綁架蕭融,也不是城中糧倉被人偷偷盜走,而是在孫仁欒倒下以后,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小角色,做了錯誤的決定。
他真的不該去請孫善奴,但可惜,誰又能提前料到后面發生的事呢。*
這些暫時都跟淮水之北沒什么關系,但也就是在同一天,蕭融得知了一個令他十分震驚的消息。
“瘟疫?!”
報信的人點點頭:“說是從興寧傳出來的,如今晉寧和建寧都被染上了,染病的人發高熱,身上起紅疹子,多數在三到七日內便斃命。”
蕭融:“……”
興寧、建寧、晉寧,這三個地方都是挨著的,都很偏遠,屬于中原人眼里南蠻的地區。
但實際上不是這樣,這三個地方氣候宜人,并非是人們想象當中的瘴氣橫生,只是氣候再好,它離京城也太遠了,所以不管是誰被發配過去,都一心想再回到富庶的地方。
本來就窮,這回還爆發了瘟疫,而且瘟疫奪人性命的水平比戰爭也差不到哪去,他剛聽說那邊出現了瘟疫,但此時的那邊可能已經是尸橫遍野了。
離得遠,此時的車馬又這么慢,蕭融就是著急也沒用,而且他也不用擔心,此時人們應對大疫已經有了經驗,雖然這辦法十分殘忍,但至少保障了其他城池的安全。
愣了許久,蕭融重新坐回去,高洵之見他這樣,有些擔心地問:“阿融,你沒事吧?”
蕭融搖搖頭,但是隨后,他又點了點頭:“丞相,如今天寒地凍的,也會有大疫出現嗎?”
怎么感覺這么莫名其妙呢,書上可沒提過會爆發瘟疫,而建寧就是黃言炅的地盤,正史當中他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起來的,如果有瘟疫,他怎么可能起來得這么迅速。
高洵之眨了眨眼,他回憶了一下,然后也點了點頭:“是比較罕見,但疫病這東西哪有什么道理可言,這是天災啊,人一犯錯,天就降災。”
蕭融:“……”
他沒有自討沒趣的跟高洵之科普天災的形成原理,還有,疫病也不一定是天災,也有可能是人為的。
高洵之還在絮絮叨叨:“說起來,上一次出現疫病,仿佛是去年剛入夏的時候,只是規模不大,等消息傳到雁門關,這場疫病也結束了。”
說到這,他突然看向蕭融:“阿融原來不是就住在新安?”
蕭融從沒提過自己過去在哪,他只會說自己游學的時候怎樣怎樣,蕭佚也不會說,但既然蕭佚和陳氏都是被張別知從新安接過來的,那大家就默認他們出了臨川以后,一家人全都住在新安。
好久都沒遮掩過自己的身世了,因為大家認識了許久,也沒人會再問他這些了。一時之間蕭融還有點不適應,愣了愣,他啊了一聲:“對。”
高洵之笑了一下,他念了句道君保佑:“你們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沒有人染上疫病,這可真是不容易。”
蕭融:“……”
有一個染上了。
想起蕭佚原本的大哥,蕭融抿了抿唇,跟高洵之打了一聲招呼,然后就回自己的院子找蕭佚去了。
此時蕭佚正在讀書,蕭融急匆匆地走過來,不等蕭佚叫他,他便問道:“佚兒,去年新安的那場疫病,你還記得是都有什么癥狀嗎?”
蕭佚一驚,霍然起身:“可是城里有人得了疫病?!”
蕭融:“……沒有,在興寧,你先說說新安都有什么癥狀。”
一聽是興寧,蕭佚老實下來:“癥狀就是發高熱,起疹子,疹子到后面會流膿水,到了這個階段,人就沒救了,官兵看見誰變成這樣,就把誰拉出去等死。”
蕭融當初是拿了錢就走,完全不關心過去發生了什么事;但蕭佚有親人死在這場瘟疫里面,那他當然會打聽更多,他越說越低落,想起當初自己是怎么到處打聽兄長的下落,吃了多少閉門羹,而最后他什么也沒拿回來,兄長的物品有些被燒了,有些被別人偷了,他想給兄長立衣冠冢,都找不到一樣能放進去的東西。
蕭佚低著頭,因此也就沒發現蕭融臉上的心驚肉跳,癥狀居然一模一樣,可這倆地方隔著四千多里啊。
這病毒是會瞬間移動嗎?一下子從這邊跳到那邊。
當然,不排除是病毒攜帶者不遠千里跑到興寧避難去了,但……會有這么巧嗎?
蕭融無法想象會有人用瘟疫當武器,而且,為什么啊??都是中原人,為什么要用這么可怕的手段?
興寧等地爆發了瘟疫,對其他人又有什么好處,不管是誰都不可能想看到這一幕——想到這,蕭融突然愣了一下。不,不對。
不是所有人都不想看到這一幕。
正常人不想看見、過得好的人不想看見、過得還行的人不想看見,但要是走投無路的人、不被接納的人、心理陰暗的人,那可就不好說了。
社會的災難是道德低下者的狂歡。
突然,蕭融扭頭就走,蕭佚聽到腳步聲便抬起了頭,但他只捕捉到蕭融的殘影。
蕭佚:“……”大哥真厲害。*
蕭融出去以后,立刻就把所有人都叫了過來,他將兩地疫病癥狀相同的事情講了一遍,意識到這可能是人為的,大家神情都嚴肅了起來。
至于誰會干出這么缺德的事,那自然是連引狼入室都不怕的清風教了。
清風教的攪風攪雨就沒停過,沒想到他們還有時間去散播疫病,宋鑠的表情都扭曲了:“真是一群畜生。”
蕭融心說,可能不是一群畜生,而是就一個。韓清是新安人,這事十有八九就是他干的。
蕭融現在甚至都開始懷疑,新安這個疫病是不是也是他折騰出來的,但他問了一圈,不管是年紀最大的高洵之,還是見多識廣的虞紹燮,他們都搖頭,說新安之前從未聽說過這種病癥。
這樣也好,至少新安的人們不是死于有心人之手。
虞紹燮卻是不懂:“清風教為什么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高洵之:“他們都能逼信徒起義,害人染病,令局勢更加混亂,他們也是做得出來的。”
從聽到這個事開始,彌景的眉頭就皺成了一個疙瘩:“怕是沒這么簡單,若想令局勢混亂,為何不在腹地便使出這個辦法,夏口查到了清風教的窩點,若他們在夏口投/毒,此刻連金陵都要受到影響。”
但在興寧興風作浪,也影響不到幾個人啊。
見大家都沉默了,似乎是想不通為什么,蕭融便要張口,但他還沒發出聲音,他就聽到另一個低沉的嗓音在自己耳邊響起。
屈云滅:“黃言炅。”
幾顆腦袋全都往他那邊轉過去。
屈云滅抱臂坐在上首,以往都是過來湊數的他,今天終于也參與進來了:“興寧、晉寧、建寧三地,只有建寧的黃言炅有幾分本事,他之前帶來的那些兵馬,是所有援軍當中最像樣子的。”
而且他帶了很多,一個人頂別人十個。
能帶這么多,就說明他老家還有更多,當初蕭融讓他防備黃言炅,他就差拿鼻孔看此人了,但真的看到了黃言炅的隊伍之后,屈云滅才意識到蕭融并非危言聳聽,這人居然當真成了點氣候。
不過還是不夠跟自己比,當時屈云滅便想,自己能打十個黃言炅,所以不必擔心。
但,這只是他不必擔心而已,南雍還是需要擔心一下的,因為屈云滅也能打好幾個南雍,如果黃言炅有了跟南雍一較高下的本事,那這局勢可就不止是爆發了一場瘟疫這么簡單了。
聽完屈云滅的話,在場人安靜了數秒,然后轟的一聲,全都炸了。…………
要知道屈云滅可是從來都不夸人,能被他夸一句,那都是鳳毛麟角的人物,黃言炅居然得到了屈云滅都認可的評價,那他豈不是已經很厲害了?!
虞紹燮整個人都激動起來:“什么?!所以清風教這是同黃言炅勾搭到一處了,那他們散播疫病……是為了、為了讓黃言炅順理成章地離開建寧?!”
敏感時期,黃言炅貿然行動會讓周邊的城池都對他產生戒備,金陵雖然抽不出手管其他地方了,但要是黃言炅在這時候反了,他們肯定還是會派兵鎮壓他的,但若是當地出現瘟疫,太守決定舉家避禍,那意義就不一樣了。
父母官與城池共存亡,那是太平年才能有的事,亂世期間還是別想這么多,黃言炅能不下令把所有染病的人都殺了,這就算是仁慈了。……
他跑了,沒人攔他,也攔不住他,而他要去哪,那就更不是別人管得了的了,借著這個機會,去攻打那些毫無防備的城池,或是一路朝著腹地進發,這都是有可能的。
令人扼腕的是,建寧真的太太太遠了,哪怕派最快的斥候前去打探,一來一回也至少十幾天,這一路連驛站都沒有,估計真正的時間還得再翻一倍。
折騰這么一出,只為了能讓黃言炅帶兵脫離建寧,高洵之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這是真心狠啊!
彌景看上去沒什么反應,但他是被刺激得最嚴重的,清風教的舉動和鮮卑人有過之無不及,世上的惡人太多,令他感到十分的悲戚。
但在一片壓抑的氛圍當中,有一個人格格不入。
宋鑠一直都沒吭聲,直到大家安靜了一會兒之后,他才小聲說了一句:“好厲害。”
蕭融聽到動靜,扭頭問他:“你說什么?”
宋鑠眨眨眼,然后抬起頭來:“我說,這個人好厲害,地法曾和王新用都在南雍,咱們派出去的兵馬也有小一萬了,他居然還能逃出生天,而且讓黃言炅如此信任他,納了他的計策,如今咱們鞭長莫及,他又能再茍延殘喘一段時日,既然還有時間,那就等于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其余人都一言難盡地看著宋鑠,就算這人厲害,你也用不著這么夸他。
高洵之甚至都有點警惕了,他想起宋鑠當初是怎么跟著蕭融走的,他擔心宋鑠認為韓清厲害,也會跟著韓清走。
但他其實不用擔心,因為韓清長得不夠好看。……
蕭融沒想這么多,他只問宋鑠:“你怎么知道這事是韓清的手筆,而不是整個清風教的計劃。”
宋鑠看看他,突然脾氣又犯了,扭頭不看蕭融,他不高興道:“你這是明知故問。”
蕭融笑了一下,還真沒再問他。屈云滅看看這些人,發現他們都一副已經明白的意思,他感覺自己被排擠了。
左右轉了兩遍腦袋,最后,屈云滅默默地看向蕭融。
蕭融:“……”
他抿了抿唇,低聲對屈云滅說:“因為那份懸賞。”
剛暴露了二十萬金的財富,清風教此時應當屬于是誰都不敢投靠的狀態。而以清風教的名義去合作,黃言炅又不傻,怎么可能聽他們的,來個黑吃黑,吞了他們所有的資產還差不多,唯有以個人的名義去合作,立下脫離清風教的保證,黃言炅才有可能相信這個人。
就這么簡短的一句話,屈云滅其實還是沒聽懂,但他不愿意再暴露自己的短板了,于是他默默點頭,裝自己懂了。……
蕭融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沒明白,但這個時候,他也懶得計較,于是他扭過頭,繼續對其他人說:“韓清此舉看似是要一心扶持黃言炅了,但以我對他的了解,我看未必。瘟疫這種手段太過殘忍,且十分明顯,只要知道癥狀,很快就會懷疑這場瘟疫究竟是怎么來的,韓清是個心思縝密的人,他沒有替黃言炅留后路,便是不想給他留,他只是在利用黃言炅,等利用完了,他就該去找別人了。”
比如賀庭之,這個專愛拍馬屁的家伙。
是不是他,蕭融也不敢肯定,反正肯定不會是黃言炅,不管在誰眼里,黃言炅都不是一個明主,韓清不可能看得上他,就算是當跳板,黃言炅都不夠格,他太殘暴,殘暴的人總會造成許多變數。
看著蕭融這么淡定,別人漸漸也淡定下來了,虞紹燮問他:“那接下來我們該怎么辦,去打黃言炅?”
蕭融張了張口,想到什么,他沒說話,而是突然扭頭,看向屈云滅。
接觸到蕭融的目光,屈云滅先是愣了一下,等反應過來以后,他趕緊壓住自己的嘴角,用十分威嚴的姿態對其他人說:“不,還是先打南雍,南雍覆滅之前,黃言炅最多能發展出一倍的兵馬,收拾完了南雍,我再去收拾他,或許都不用我去,派你弟弟去就是了。”
虞紹承是屈云滅心里僅次于自己的將領,地法曾不算,那人還沒邁入高級將領的行列。
在屈云滅看來,他十分的重用虞紹承,能立功的事情都交給他了,虞家兄弟應當十分感激才是,但虞紹燮聽著屈云滅的話,嘴角有點尷尬的抬了抬。
以前是原百福,現在是他弟弟。
大王這用一個人就往死里用的習慣,還是半點沒改啊……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