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1章 雪花
說實話, 原百福根本不明白這倆字什么意思,不過里面帶個傻, 稍微想想也就知道了。
他這才發(fā)現(xiàn)蕭融從頭到尾都沒露出過害怕的神色,他正覺得疑惑的時候,他突然聽到蕭融問:“屈云滅對你那么好,你為什么這么恨他。”
原百福的注意力瞬間被轉(zhuǎn)移,他面無表情的看著蕭融:“誰說我恨他。”
聞言,蕭融挑了挑眉:“沒錯,背叛他、搶他的人馬、殺他的屬下, 如今還長途奔襲幾百里,就為了找個地方燒死我,你還真是一點都不恨他啊。”
蕭融的臉上帶著諷笑, 就跟原百福在南雍人那里看到的差不多,南雍人露出這種笑的時候, 他會忍著,而看到蕭融露出這種笑, 他就忍不了了。
“我不恨屈云滅,我只是看不慣他什么都有的模樣,同樣的出身,同樣的際遇,為什么所有好處都落在了他頭上, 他就是個狂妄自大、不知感恩的蠢貨,為什么人人都只能看到他,為什么連上天都眷顧他, 他根本不值!!!”
蕭融已經(jīng)不笑了, 他的眼神沒有任何溫度, 他望著原百福, 連反駁他的心情都沒有。
屈云滅不值?這話南雍人可以說,淮水之北的百姓也勉強(qiáng)能說,但原百福……
他最沒資格說!
當(dāng)初鎮(zhèn)北軍死得就剩那點人了,原百福以為他是怎么能活著逃出來的,還不是屈云滅給他們殺出了一條血路?后來的十年間,每一次兩軍交戰(zhàn)、每一次沖鋒陷陣,不也是屈云滅沖在最前面,保護(hù)著他身后的所有人嗎!如今鎮(zhèn)北軍分成好幾股,原百福就覺得左軍的一切跟屈云滅沒關(guān)系了,可要是沒有屈云滅,他哪來的左軍、哪來的主將之位,未曾分軍之前,原百福也是被屈云滅庇佑的一員!
但蕭融沉默著,這些話他不會說的。
原百福已經(jīng)鉆進(jìn)了牛角尖里,他沒必要讓原百福看清這一切,也沒必要讓原百福感到追悔莫及,發(fā)現(xiàn)自己做錯了、所以流著淚請求原諒這種戲碼……惡,想想就要吐了。
蕭融不想這么做,這種報復(fù)太小兒科了,所以他想反其道而行之。
在原百福說話的時候,蕭融繃緊了自己的手背,試圖把一只手從捆得緊緊的繩子里抽出來,但不管怎么努力都沒用,大拇指下的掌骨總會卡在那,蕭融垂下眼睛,另一只手按住那塊骨頭,然后猛地用力一撅。
他疼得整個人都顫了一下,咬著的唇瓣也滲出了血,原百福還以為他是終于害怕了,他也想露出那種諷刺的笑,但他好像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于是他轉(zhuǎn)身把那盞燈扔了出去,火舌順著燈油蔓延,舔到破敗的木床、還有上面破破爛爛的布料之后,更是一下子就燒灼了起來。
這回原百福能更清晰的看到蕭融了,他身體哆嗦著,額頭上都是冷汗,原百福覺得有些不對勁,然而下一秒,蕭融身上的繩子脫落,他居然就這么在原百福面前站了起來。
原百福沒有意料到這種事情的發(fā)生,蕭融站的太快,原百福以為他要攻擊自己,他猛地抽刀朝蕭融砍過去,然而剛碰到蕭融的身體,他的刀就像是被一股力氣推著,一下子就回到了他剛舉起來的那個角度。
原百福整個人都呆滯了。
他不信邪,再一次的舉刀劈下,而蕭融躲都不躲,就這么靜靜地看著原百福動作,原百福是朝他的腦袋砍過去的,但還是一樣,剛碰到蕭融,或許說馬上就要碰到的時候,他的刀又被猛地推了回來。
這回原百福的面孔扭曲了。
他喃喃道:“怪物,怪物……”
說完了,他突然回神,用更加猙獰的表情砍向蕭融,而蕭融神情詭譎,他勾唇微笑,一步一步的朝原百福走過去,后面的火勢越來越大,已經(jīng)開始燒上房頂了,這兩人卻全都不在意,原百福一刀又一刀,但不管他怎么左劈右砍,蕭融就是沒事。
在他終于停下以后,蕭融還憐憫的看著他,對他說:“我可不是怪物。”
“我是神仙派到凡塵里的使者,我此生唯一的任務(wù)就是輔佐屈云滅,讓他登上帝位,你說上天眷顧他,這不準(zhǔn)確,因為上天也是為他而服務(wù)的,真龍?zhí)熳樱懵犝f過嗎?屈云滅他就是真龍化身、注定的天子,你以為你跟他差不多,因為你們活在一樣的世界和一樣的環(huán)境當(dāng)中,但實際上能和他一起降生、一起長大,這是你八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所以你看,被上天眷顧的人其實是你啊。”
原百福呆愣的看著他,而蕭融對他歪頭:“你生來就是一個屬下、一個仆從、一個跟班,是什么讓你覺得你能和屈云滅相提并論呢?你跟他的差距就像是云泥之別,不然的話,我為什么會來到屈云滅身邊,卻不來到你的身邊呢?”
原百福不斷地重復(fù):“不、不,你就是個怪物,你、你是鬼,不是人,也不是神仙!屈云滅也不是天子,他就是個走了狗屎運(yùn)的小人!僅僅因為他姓屈而已,他姓屈就能不把我當(dāng)人看了,他姓屈就能比我高一頭了,沒有我的話——”
蕭融:“沒有你的話,屈云滅也還是屈云滅,過去這半年就沒有你,他過得越來越好,但過去這半年你沒有他,你過得又如何?”
原百福怔了一下,然后他大吼一聲,朝著蕭融再次砍下來,而這回他的刀被彈開以后,蕭融立刻伸手,趁著原百福分神的時候把刀搶了過來。
蕭融是可以揮動真劍的人,那揮動一把真刀,對他來說也不是什么難事。
更何況蕭融現(xiàn)在充滿了怒氣,他拿著刀,反手就往原百福身上砍過去,原百福受傷,頓時發(fā)出一聲慘叫,但蕭融到底是沒有真正動過兵刃,所以他這一下并沒有傷到原百福的要害,身體上的刺痛讓原百福驟然清醒了過來,他猛地朝蕭融撲過去,而在扭打當(dāng)中,蕭融手腿并用,勒著原百福的脖子,用力的把他往旁邊一撞,本來就岌岌可危的土樓頓時晃了一下,房梁砸下來,蕭融一驚,瞬間后退,但原百福可退不開了。
發(fā)出一聲悶哼,原百福被砸在底下,巨大的圓木壓在他的內(nèi)臟上,也是蕭融剛才砍到他的地方,原百福費(fèi)力的抬頭,似乎想要對蕭融說什么,但他的眼皮漸漸闔上,他的腦袋也砸回了地上。
蕭融站在角落,背后是蔓延的火勢,眼前是擋住去路的房梁和生死不知的原百福。
他緊緊盯著原百福,卻看不出來他還活沒活著,不知是扭打的原因、還是火情越來越兇猛的原因,蕭融呼吸十分急促,他才注意到四周都是濃煙,原百福就是沒死,吸一會兒這里的煙也該死了。
這時候蕭融是可以逃出去的,只要冒著被火燒到皮膚的風(fēng)險,在樓塌之前快點下去,蕭融就能撿回一條命來。
但他渾身都疼,后腦勺疼,斷骨的手也疼,剛剛和原百福扭打在一起,他臉上擦破了傷,身上也有別的傷,再加上這里火勢這么大,吸了那么多的濃煙,蕭融都懷疑自己能不能走下樓去。
就是走下去了,他這個模樣,怕是又要隨機(jī)嚇?biāo)缼讉關(guān)心他的人了。
當(dāng)然,他如今在益州呢,一時半會兒嚇不到其他關(guān)心他的人,就只能嚇到屈云滅而已。
沒人告訴蕭融屈云滅怎么樣了,原百福也不可能跟他說這些事,所以蕭融只能想象,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他決定不出去了。
系統(tǒng)大概也只有這時候能給點正面作用了,關(guān)于系統(tǒng)說過的蕭融死不了,在幾次嘗試之后蕭融才知道,它分為兩種。
一種是突如其來的致命外傷,這些無法傷到蕭融;另一種是循序漸進(jìn)的致命傷,像是淹死、悶死,蕭融會在這個過程里昏過去,之后系統(tǒng)就會把他轉(zhuǎn)移到附近的某個安全地方,等他醒了,他身上也不會留有什么痕跡。
蕭融是個惜命的人,所以他不可能主動去嘗試這些事,這都是去找屈云滅的路上碰見的。
阿樹很佩服蕭融的一點就是他永遠(yuǎn)都能從匪盜手下全身而退,嗯……也不是那么全身,有時候他靠著不死之身把人嚇跑,有時候就只能死一下,然后再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模樣爬起來。
目前為止蕭融只“死”過一次,就是淹死那一次,那些人害怕他,以為他是精怪,所以把他扔水里跑了。
呼吸不上來的感覺真是相當(dāng)難受,有點像現(xiàn)在,區(qū)別是在水里的時候他什么都看不見,一片漆黑,而在這里,他能清晰的看到所有東西,看到火焰跟怪獸一樣吞噬著這棟土樓,片刻之后,它也會吞噬他。
蕭融知道這是不會發(fā)生的,他有不死之身,他就像是吃了唐僧肉的小妖怪,再也不怕死了。……可他還是很害怕。
望著那些席卷房屋的火光,聞著這令人嗆咳的濃煙,蕭融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昏過去,這種等待的感覺太不好受了,仿佛他等待的不是自己的重生,而是自己真正的死亡。
他膽小,他怕死,按理說一個人經(jīng)歷過很多次生死危機(jī)以后,應(yīng)當(dāng)就不會再那么害怕了,可他不行,他還是跟第一次遇見的時候一樣膽小,每個人都有無法改正的缺陷,這個應(yīng)該就是蕭融最大的缺陷了。
可是,蕭融心想,他應(yīng)該還是有點進(jìn)步的,畢竟這回他是主動的坐了下來,雖然很害怕,但他知道這樣才是最好的,在大火燒傷他之前,他就會因為吸入了很多的一氧化碳觸發(fā)系統(tǒng)的機(jī)制,他不會感到疼,而且醒來以后他身上的傷就都消失了,回去以后他也不用當(dāng)病號了。
更重要的,等屈云滅找過來以后,他就不用再擔(dān)心了。
多好,人人都能安心,屈云滅安心,他也安心。
嗓子像是被刀刮了,整個人都變得難受起來,蕭融開始咳嗽,在一次咳得像是要把血也咳出來之后,蕭融坐不住了,他慢慢的躺下去,望著搖搖欲墜的房頂,蕭融忍了很久,還是沒有忍住。
他小聲喊:“屈云滅。”
“屈云滅,屈云滅,屈云滅。”
“屈云滅我替你問出原因了,他就是嫉妒你,以后你不用再想這個問題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你,所以我才朝你跪下,我應(yīng)該什么都知道才對,畢竟我才是那個過來拯救你的人。”
“為什么死掉總是這么難受的事,都要離開這個世界了,為什么我的身體還要再折磨我一遍,有人說這是生理機(jī)制,但如果有機(jī)會的話我一定會求生啊,都沒有機(jī)會了,為什么不能對自己好一點呢?”
“屈云滅,我嗓子疼。”
“屈云滅……”
人在極度害怕的時候會念出那個希望他能保護(hù)自己的人的名字,多數(shù)人都會在這個時候叫媽媽,而蕭融跟他媽媽的關(guān)系很一般,所以之前蕭融從沒叫過什么人的名字。
有時候想想也是怪可悲的,他連個信仰都沒有,彌景要是出事了,估計臨死還能念叨兩句佛祖,而他想念叨某個人,都不知道自己該念叨誰。
那是過去的他,如今的他已經(jīng)有人可以念了。
可是真正的念出來以后,蕭融才知道,原來有人念更可悲一點,因為不是所有人都有他這種好運(yùn)氣,念完以后就能見到那個人,其他人都是在恐懼和思念當(dāng)中,度過了人生的最后一點時光。
眼前的場景模糊起來,房頂坍塌了,在蕭融徹底閉上眼之前,他感到有冰涼的東西落在他臉上,他心想,下雪了啊。
不要下太大,因為那樣屈云滅就不好來找他了。*
系統(tǒng)是個超出人們認(rèn)知的東西。
但這世界的運(yùn)轉(zhuǎn)與系統(tǒng)無關(guān)。
所以這世上沒有什么超能力,能夠讓屈云滅聽到蕭融的聲音,讓他知道蕭融一遍又一遍的念著他的名字,只因為這樣能讓他少害怕一點。
但有時候不是系統(tǒng)做了什么,而是這個世界對人施舍了溫柔,所以屈云滅奔襲到半路,突然,他疼痛的彎下腰去,他捂著驟然縮緊一般的心臟,另一只手握著韁繩,幾乎要把這繩子捻成粉末。
鬃毛在他眼前抖動,屈云滅不需要念蕭融的名字,因為他滿腦子里都是蕭融,時間在他身上仿佛已經(jīng)消失了,他不再有過去和未來的概念,也不再思考當(dāng)下的事情,他就是往前跑、往前跑,不斷地加速。
即使是心臟發(fā)疼的時候他也沒停下過,天氣很冷,風(fēng)聲呼嘯,但屈云滅意識不到,雪花落在蕭融臉上的時候,它也落在了屈云滅的身上,第一場雪便是大雪,越上山雪越大,慢慢的屈云滅就變成了一個雪人。
雪讓山路變得泥濘,等到終于回到那個土樓前,那對夫妻感覺自己死了好幾遍,而看著那個土樓本該在的地方,這對夫妻過于震驚,揉了好幾下眼睛。
“這、這這,它之前就在這兒啊!軍爺,我沒有說謊!”
天還黑著,這倆人視力不好,所以沒看見那個被雪覆蓋的小土包,他倆還在努力的朝其他將士解釋,而屈云滅已經(jīng)下馬,他大步的朝那邊的斷壁殘垣走過去,雪讓火熄滅了,可是熄不掉空氣中的余燼味道,屈云滅的腳像是生了釘子,他筆直又僵硬的站在這。
東方進(jìn)看著眼前這慘烈的一幕,他已經(jīng)喪失了說話的能力,而他看向屈云滅,絞盡腦汁的想要安慰他,誰知突然之間,屈云滅沖向這堆廢墟,他搬起上面的碎土塊,然后用力的扔到一旁。
上面是冷的,浸了雪水以后冷到刺骨,下面卻是熱的,有些地方還在燃燒著,屈云滅搬開上面的東西,繼續(xù)搬下面,再粗糙的手到了這種時候也要變成烤豬蹄了,屈云滅的皮被燙掉了一層,之后就是肉被燙黑,而燙得血肉模糊了也不算完,因為大火從不對人留情。
沒人勸他,也沒人覺得自己能勸他,他們所能做的就是連忙上去跟著一起搬,那對夫妻還站在這,他們傻傻的看著這一幕,不懂這些鎮(zhèn)北軍為什么要折磨自己。
他們不怕疼嗎?
而沒搬多久,其中一人就倒抽一口冷氣,屈云滅渾身僵了一下,可他半點都沒猶豫,他扒開人群沖過去,看到地上有一具焦尸。
燒成這樣,其實很難辨認(rèn)這是誰了,但屈云滅緊繃的神情稍稍恢復(fù)了一些,他拔出自己身邊的佩刀,一刀把這尸體斬斷,然后猛地一腳,把這兩段軀殼踹到雪地里,他轉(zhuǎn)身面向廢墟,繼續(xù)搬那些炭化的殘骸。
相信這種地方能有幸存者,不如相信明天太陽真能從西邊升起來,屈云滅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以什么心情搬動這些磚石,這里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默片,沒人說話,沒人抱怨,沒人勸解,大家都在忙碌,反正廢墟就這么大,搬完了,也就完了。
蕭融從附近的樹林里走出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場景,那個高大的身影佝僂著身子,像是碼頭上的工人一樣不斷重復(fù)著搬運(yùn)的動作,他不知疲倦、不知疼痛,他踩在一根木頭上,但因為雪水太滑,他突然摔在了廢墟當(dāng)中,而他一聲不吭,很快便站起來,繼續(xù)在這片死寂當(dāng)中尋找著他的滅亡。
一個人面對濃煙的時候,蕭融很輕易就能叫出他的名字來,而且能重復(fù)好多遍,但現(xiàn)在,蕭融反而難以念出那三個字。
他張口,第一遍卻是無聲的,蕭融一愣,定了定神,等到第二遍,他才聽到了自己那不穩(wěn)的聲音。
“屈云滅。”
這聲音不大,或許也就比雪花落下的聲音大一點,其他將士都沒聽見這個聲音,那對夫妻離蕭融更近,也沒聽見。
但屈云滅,他聽見了。
他手中的磚石落地,可他久久不敢回身,他怕自己幻聽了,轉(zhuǎn)身之后什么都看不見,但掩耳盜鈴不是屈云滅的風(fēng)格,即使那真的是幻聽,他也會轉(zhuǎn)過身來,面對它。
更何況這還不是幻聽。
他看見蕭融好好的站在那。
其他將士看到屈云滅突然起身,他們也往那邊看過去,然后所有人都震驚了,一個小兵張口就要喊蕭先生,東方進(jìn)眼疾手快的把他嘴捂住了。……
蕭融有些局促的往前走,他的步伐比較慢,而屈云滅看著他走出一步、兩步、三步。
下一瞬,屈云滅大步朝他奔來,蕭融眼前一花,然后就是猛烈的撞擊,屈云滅像一堵墻般壓著他,蕭融仿佛被嵌在他的懷里,鼻尖是塵土、廢墟、濃煙、還有雪和血的味道,屈云滅的雙臂像蟒蛇一樣用力的收緊,蕭融感覺自己已經(jīng)呼吸不上來了。
他知道這時候不該推開屈云滅,可他真的快要窒息了,他抬起自己恢復(fù)正常的手,剛要挨上屈云滅的肩膀,突然,他聽到一聲輕微的啜泣。
蕭融猛地睜大雙眼,手臂也僵在了那里,屈云滅把頭埋在他的肩窩處,蕭融是看不到他的表情的,而之后蕭融也沒有再聽到任何聲音,他只感到了一點點洇濕的痕跡。
但天在下雪,誰能說清那是什么呢,可能就是幾片雪花而已。
蕭融這樣想著,忍著窒息一般的痛楚,把原本要推開屈云滅的手,變成了相擁的姿勢,他望著遠(yuǎn)處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又一次心想。
太冷了,我的臉上也要有雪花了。
作者有話說:
第0122章 齒輪
雪花還在簌簌的下落, 荒原之上的雪人越來越多,大家都冷得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但沒人敢去打擾他們兩個,即使是根本不認(rèn)識他倆的那對夫妻。
他們新婚不久,算是最能理解這兩人心情的人了,因為今晚上他們也以為自己要跟愛人天人永隔了。……
妻子把頭擱在丈夫的肩膀上,而丈夫立刻就摟緊了自己的妻子,他們共同看著那邊相擁的兩人,雖然心里感覺挺高興的, 畢竟人沒死,可不知為什么,看著他們這個模樣, 自己只能露出一個要哭不哭的表情來。*
終于,屈云滅放開了蕭融, 夜很深,烏云遮住了月光, 離得這么近蕭融也看不清屈云滅臉上有沒有水痕,而屈云滅沉默的抬起手,撲掉他身上已經(jīng)開始聚集的雪花,他用的力氣不大,但是動作硬邦邦的, 就像是他正在憋著一股勁。
蕭融任他動作,直到那遍布黑紅的掌心從他眼前劃過,他才猛地抓住它。
皮掉了、肉燒模糊了, 血都流不出來, 因為血管已經(jīng)燙黑了。
蕭融低著頭, 定定看著這血腥又恐怖的傷痕, 突然,他蹲下身子,從地上抓了一把雪,然后塞到屈云滅的手心里,屈云滅不知什么時候把另一只手背到了后面,而蕭融抓著他的上臂,讓他把那只手也抬起來,蕭融如法炮制,很快,屈云滅的手心里便全是雪堆了。
雪堆正在緩慢的融化,雪水從屈云滅的指縫流下來,落到地上以后,就變成了淺淺的粉紅色。
蕭融沒有看地上,他拽著屈云滅的臂膀,讓他跟著自己走:“我們回去。”
屈云滅聽話的跟上了,也有可能是他什么都沒想,走出去兩三步之后,他突然停在原地:“那個人是原百福嗎?”
蕭融回頭,他看向跟垃圾差不多待遇、靜靜躺在地上的原百福尸體。
雪原當(dāng)中彌漫著一點難聞的味道,大約就是從那尸體上傳出來的,在里面悶燒了那么久,原百福的外表炭化、內(nèi)里則是熟了。
人對同類的尸體總有一種抗拒心理,蕭融也一樣,他擰了擰眉,說道:“是他。”
屈云滅:“把他帶上。”
蕭融望著他的神情,愣了愣,蕭融點頭:“好。”…………
之后他們就踏上了返回的路程,來的時候這群人都快把馬催死了,回去的時候大家都累,便放慢了一點速度,蕭融和屈云滅同乘一騎,屈云滅要把自己身上的披風(fēng)解給他,然后再讓他上馬,但蕭融搖了搖頭,他先上去,然后拍拍自己后面,屈云滅不解,但還是按著馬身爬了上去。蕭融讓他拿著雪,是要給他止痛,可他剛剛已經(jīng)把雪扔了,似乎他根本不在意這點痛楚。
蕭融看著他面不改色的按壓掌心,他突然把頭轉(zhuǎn)到一邊,像是不忍再看。
等屈云滅坐好以后,蕭融對他說:“你離我近點。”
屈云滅抿唇,往前蹭了一點。
蕭融微微轉(zhuǎn)頭,又說:“再近點。”
屈云滅有些猶豫,但還是往前挪了一點。
再往前挪他倆就該貼上了,真·前胸貼后背的那種貼,蕭融不用回頭都知道他依然留了一道縫隙,垂下眼,蕭融不再說話,干脆自己用力往后一滑。
屈云滅最多給他們之間留了一小指甲蓋的距離,蕭融這一下子就等于把他自己撞到了屈云滅的懷中,接住一個蕭融對于屈云滅來說就像接住一片雪花那樣簡單,他只是有點愣,然后條件反射的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了蕭融的雙臂。
蕭融輕吸一口氣,又一次開口:“現(xiàn)在用你的披風(fēng)罩住我,罩好了,就把你的手放下去,什么都不要再碰了,我來駕馬。”
蕭融看著前方,后面沒有傳來任何言語,而就在他忍不住皺眉,想要回頭去看的時候,黑色的布料帶著溫暖的感覺裹住了他,屈云滅把手伸到了他的腹部前面,蕭融低頭,看著那雙變形的手掌仔仔細(xì)細(xì)的檢查每一個縫隙,確認(rèn)過不會漏風(fēng)之后,那雙手才撤了回去。
東方進(jìn)一直都在他們身邊,看著這一幕,他也沒吭聲,只是等了一會兒之后,他才低聲詢問蕭融:“蕭先生?”
聽到這聲呼喚,蕭融定了定神:“啟程吧。”
馬匹開始走動,然后便是小跑,蕭融喝了一聲,馬匹的速度才開始加快,這一行人在雪原上快速穿梭著,他們帶起的風(fēng)改變了雪花的方向,亂流中雪花飛舞,遠(yuǎn)離了這些急于歸去的人們。
蕭融盯著前方,沒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而屈云滅盯著蕭融,更準(zhǔn)確的說,是盯著他的發(fā)根。
沒有,什么傷都沒有。……*
這里是益州和寧州的交界,百年前是汶山郡的一部分,如今成了三不管地帶,人煙稀少、交通不便,由于沒什么戰(zhàn)略爭取價值,所以也沒有勢力來搶奪這邊。
約莫辰時的時候,蕭融他們終于回到了梓潼郡,十個時辰過去,梓潼郡的情況也塵埃落定了,白天城里殺成一片,對誰舉刀的人都有,屈云滅接到王新用的報信之后立刻就追了出去,沒有他在里面指揮,剩下的人就只能聽王新用的。
問題是王新用自己也傷得不輕,他有心卻無力。好不容易才把就快逼瘋的后軍人馬收攏回來,再整頓好了屈云滅留下的中軍等人,鎮(zhèn)北軍算是重上正軌了,而申養(yǎng)銳也已經(jīng)趁亂逃跑了。
王新用:“……”
他娘的,本以為自己是否極泰來了,怎么接了兩個任務(wù),兩個任務(wù)都把人給放跑了啊!
王新用非常生氣,他不顧自己的瘸腿,再次上馬追逐,大約他是真不擅長這種追逐戰(zhàn),所以他沒能成功追回申養(yǎng)銳,但他成功的把申家軍留了下來,因為他咬的太緊,申家軍不得不為申養(yǎng)銳斷后。
申養(yǎng)銳一共帶走了兩萬人,而王新用留下了一半,最后申養(yǎng)銳只保留了一萬兵馬,他本想去益州重整旗鼓,這下也不用了,直接回金陵吧,順便將鎮(zhèn)北王暴怒這個噩耗帶回去。
王新用瞇著眼看申養(yǎng)銳和申家軍逃竄遠(yuǎn)去的身影,他冷哼一聲。
這下南雍可熱鬧了,申家軍慘敗,申養(yǎng)銳成了罪臣,孫仁欒是保他還是不保他,羊藏義失了人心,孫仁欒又做不到大義滅親,兩個領(lǐng)頭人都出了問題,那底下的人會不會抓住這個機(jī)會,來一個渾水摸魚。
王新用到底是南雍出身,南雍官場有多黑暗他比誰都清楚,亂吧,亂點好,你們越亂,越顯得鎮(zhèn)北軍不亂。
這樣就不會有太多人注意到大王的異常了。……
想到這,王新用又憂心忡忡的回去了,半夜三更,高洵之到了,還有那幾萬被屈云滅命令跑步跟上的步兵,他們這一路都沒停歇,到這立刻就傻眼了,打仗輪不到他們,因為已經(jīng)都打完了,打掃戰(zhàn)場也輪不到他們,因為這回收獲超級大,城里有好幾萬的俘虜呢。
而且有些俘虜還是老熟人,上次見面勾肩搭背,這次見面就成了敵我之分,大家都有點唏噓。
蕭融被抓的消息影響不到底下的小兵,他們最多揪心的啊一聲,然后就還是各干各的事情,高洵之就沒那么輕松了,他枯坐一整晚,等到天亮的時候,他看著跟個僵尸差不多了。
喜不自勝的親兵跑進(jìn)來傳信的時候,高洵之反應(yīng)了一秒,才問他:“你剛剛說什么?”
親兵立刻高興的重復(fù):“高先生,大王把蕭先生帶回來了,蕭先生沒事!”
高洵之怔了怔,然后迅速飛奔出去。
他跑得太快,后面的親兵都跟不上他,而蕭融剛下馬,他讓東方進(jìn)去找大夫,聽到跑步的動靜,他才把頭轉(zhuǎn)過來,自己就被高洵之抱住了。
當(dāng)著無數(shù)人的面,高洵之嚎啕大哭:“太好了,阿融,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不忍心讓我這把老骨頭送你啊!”
蕭融無措的站著,兩只手僵硬的舉在空中,屈云滅就站在他身邊,蕭融求助般的看了看他,可是屈云滅沒有動作,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
默默把嘴閉上,蕭融安定了一些,他輕輕拍著高洵之的背,安慰他道:“放心吧丞相,往后一定是我先送你走。”
高洵之:“…………”
他的哭聲一下子就噎住了,放開蕭融,高洵之破涕為笑,他拉著蕭融,還要檢查他的身體,蕭融床上那些血跡真是把他嚇壞了,他也不知道蕭融究竟是哪里受傷了。
而就在他想要拉起蕭融的胳膊時,蕭融卻按了按他的手背:“丞相,我有些累了,有什么事等晚上再說吧。”
高洵之一愣,他抬起頭來,蕭融已經(jīng)放開了他,他轉(zhuǎn)身,輕輕的問屈云滅:“我們進(jìn)去吧?”
屈云滅點點頭,然后蕭融就走過去,主動牽起他的手,帶著他往里走了。
高洵之:“……”
他愕然的看著這一幕,好半天才指向那邊:“這、這怎么回事?”
東方進(jìn)默了默:“回來這一路上大王幾乎沒說過一個字,當(dāng)時我們趕到的時候,那個據(jù)說是原百福關(guān)押蕭先生的土樓已經(jīng)被燒成了一片廢墟,我們都以為……”
說到這,他突然閉嘴,停頓片刻之后,他才繼續(xù)說:“蕭先生并未在那土樓里,他應(yīng)當(dāng)是提前逃脫了,但大王不知道,如今即使是蕭先生平安回來了,他也還是沉浸在昨夜的狀態(tài)中。”
這都是東方進(jìn)自己的分析,他也不知道對不對,想到這里,他不禁問高洵之:“高先生,大王之前也有過這樣的情況嗎?”
高洵之:“……”
沉默片刻,他回答道:“沒有。”
東方進(jìn)怔住,而高洵之垂著眼,又重復(fù)了一遍:“從來都沒有。”*
大夫過來,看著屈云滅這慘烈的手掌,他足足沉默了三個呼吸的時間,然后才坐下給屈云滅處理傷勢,在這個時代燒傷的難處理程度僅次于開膛破肚的外傷,好在屈云滅這受傷的面積不大,好好養(yǎng)著,這雙手應(yīng)當(dāng)還能用。
大夫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死肉都割下來,蕭融看著看著,就忍不住咬上自己的指節(jié),屈云滅倒是沒什么反應(yīng),他看看蕭融,還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把蕭融的小臂按了下去。
蕭融松嘴,原本完好無缺的手指上頓時出現(xiàn)了一個白色齒痕,蕭融抿唇不吭聲,只是在屈云滅看不到的地方,他又在掐自己的手指。
等到都處理完了,也上完藥了,大夫出去,蕭融讓他把門關(guān)上,這里再沒有別的人,也不會有人再打擾他們,蕭融看看屈云滅放在桌子上的一雙手掌,然后突然笑起來。
他笑的和平時一般無二:“涂完藥怎么還更難看了呢。”
屈云滅垂眸,他也看向自己的手,但還是不說話。
蕭融等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沒反應(yīng),他臉上的笑更燦爛了一些:“你以后就沒有手掌紋了,看相都看不了了,但這才符合你的身份啊,普通人的命一看手掌就知道,而你的命,如今只有天知道了。”
屈云滅抬起頭,他看著蕭融,雖然他還是不說話,但他的眼神似乎在說什么,他看透了蕭融的把戲,知道他是在故意的哄自己。
蕭融跟他對視,慢慢的,蕭融就笑不出來了,閉上嘴,他的喉嚨滾了一下,再開口之后,他的聲音就緊澀了起來:“你不疼嗎?”
屈云滅:“疼。”
蕭融的眉頭無意識的褶皺在一起,他此時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在責(zé)備屈云滅:“那你為什么不叫,你在我面前也要忍嗎?”
屈云滅:“……”
他一時失語,張了張口,他才回答道:“我只是覺得,這種疼現(xiàn)在看起來也不算什么了。”
蕭融的手上突然傳來刺痛,原來是他一個沒控制住,將自己的指節(jié)掐破了。
輕輕地深呼吸,蕭融遮住自己眼中的情緒,等再重新抬眼的時候,他看起來就還是那個張揚(yáng)又快樂的蕭融:“謝謝你。”
屈云滅望著他,眉心微微蹙起。
蕭融繼續(xù)說:“謝謝你把我救回來,也謝謝你這么快就找到了我,真的很快,我以為我要在樹林里過夜了,誰知道你那么快就站在了我面前,那一刻你就像一個從天而降的神仙,好威風(fēng)啊。”
屈云滅的眼珠開始往下動,蕭融見狀,立刻拍了拍桌子:“對了!你知道原百福是怎么死的嗎?是我殺了他,他原本想殺我,但他沒打過我,我捅了他一刀,又把他丟在那個土樓里等死,他做夢都想不到,最后居然是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士人殺了他。”
蕭融唇角高高的揚(yáng)起,他看著似乎很得意,而在越來越安靜的氣氛當(dāng)中,蕭融已經(jīng)保持不住這樣的神情了,他的嘴角漸漸落下去,他望著屈云滅,眼睛不安的微微顫動著。
“你不夸夸我嗎?”
屈云滅也看向他,他看著蕭融突然站起來,一副很激動的樣子。
“我做得很好,你也做得很好,沒人犯錯!現(xiàn)在壞人死了,我回來了,一切都好好的,為什么你還要這樣?!”
“屈、云、滅!”
“你可以對我發(fā)泄,你也可以對我大吼,但你不可以在我面前折磨你自己,因為這不是折磨你,而是折磨我!!”
屈云滅愣了愣,他同樣站起來,“我并非……”
后面的話他沒說下去,抿了一下唇,他才重新組織言語:“我只是覺得,這十年來我好像沒什么變化,我還是護(hù)不住自己在乎的人。”
蕭融捏緊拳頭,他猛地往前邁了一步,揪起屈云滅的領(lǐng)子,他仰著頭,和屈云滅挨得極近:“不許!不許!不許!”
蕭融的聲音近乎咬牙切齒:“你不許有這種烏七八糟的想法,這世上沒人能質(zhì)疑你的能力,即使是你自己也不行!”
“你以為你護(hù)不住我,但每個日夜,你都在保護(hù)我,我能活到現(xiàn)在是因為你,我能擁有這么多也是因為你,求求你,別因為一次意外就責(zé)怪自己好不好?你為什么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抱著我,大哭一場,跟我說你有多害怕,說完了你就可以安心了,然后我們互相安慰,把這些不好的都帶到夢里去,睡醒之后就還能繼續(xù)正常的生活。”
“你聽到了嗎?這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你——”抱抱我。
但蕭融的聲音在說出這三個字之前就戛然而止,他眼中有水花,只是到底沒有落下淚來,很奇怪,他一向都是個要強(qiáng)的人,可是在屈云滅面前,他格外的要強(qiáng)。
所以他說不出來那三個字,而屈云滅怔怔的看著他,半晌,他上前一步,把蕭融按在了自己懷里。
在熟悉的氣息席卷他的那一瞬間,蕭融就條件反射的閉上了眼睛,他緊緊咬住下唇,不看、不聽、不說,短暫的封閉自己,這樣才能抵御這個清醒擁抱帶來的沖擊力。
屈云滅也沒有打擾他,他只是攬著蕭融,托著他的頭,然后十分自然的將唇瓣貼在了蕭融的發(fā)際線上。
這應(yīng)當(dāng)不算親吻,這只是本能的動作,但就算它不能被稱為一個親吻,它也絕對不是兩個男人之間會有的正常行為。
“親”在蕭融的身上,屈云滅心臟突然一顫,不是驚嚇的顫,而是安心的顫,就像東西沒擱好,始終都晃晃悠悠的,而在底部轟然一聲之后,晃悠的感覺就消失了。
屈云滅微微抬頭,他心里始終都有一個問題在困擾他,但到了今天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問題算不得什么困擾,他其實一直都知道答案,只是從前的他不懂,這個答案到底意味著什么。
又過了許久,屈云滅低聲對蕭融說:“去睡一覺吧。”
蕭融像個老舊的齒輪一樣緩緩抬眼,仿佛看一眼屈云滅都要鼓起勇氣一般,他擰眉問:“你呢?”
屈云滅終于笑了一下,就是笑得太輕微了,很難看出來:“自然是守著你,跟你一起睡。”
就像未來的無數(shù)日夜一般,不論因為什么,他都不會再讓蕭融離開他身邊半步了。
作者有話說:
第0123章 都?xì)⒘?br />
這已經(jīng)不知道是第多少次通宵了。
好在兩人都年輕, 還有這個體力熬夜,躺到又是不知道原本屬于誰的陌生床板上, 蕭融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都不困,一雙眼睛睜的像燈泡,雙手在被子上不自在的滑了滑,然后他才扭頭看向屈云滅。
后者真是踐行著他的諾言,靠在床頭上,偏頭看著他,守著他。
蕭融:“……”
他對屈云滅說:“我想王府了。”
主要是想他那張奢華大床, 上面鋪了十多層墊子,天涼之后,床單還換成了一整張的厚實蜀錦, 經(jīng)由整個王府最見過世面的佛子肯定,那是只會送給皇帝享用的貢品。
不過屈云滅不是從皇帝那搶來的, 而是從烏孫人那里搶來的,都不知道已經(jīng)過了幾道手了。
旁人都知道那是好東西, 不舍得用,所以全都好好的存放起來,而蕭融的觀念是,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我為什么不能用點好東西。
高洵之在一邊狂點頭, 沒錯,反正放著也是浪費(fèi),來, 阿融再試試這件素紗外衣。……
出去太久, 屈云滅都有點忘了王府長什么模樣了, 但單單聽到這兩個字, 就讓他有種安寧感,扯了扯嘴角,他說道:“我也想回去了。”
這時候,蕭融一個翻身,同時跟著坐了起來,他面朝屈云滅,兩只手都撐著床板:“申養(yǎng)銳已經(jīng)跑了,南雍人不敢再犯,接下來我們是不是就可以回陳留了?”
屈云滅點頭:“收拾完剩余的宵小之后。”
蕭融剛要笑,然后他就聽到屈云滅繼續(xù)說:“但我不會就此罷手。”
蕭融一愣,一時沒明白這個不罷手是什么意思。
他還沒問,屈云滅就對他解釋:“回去之后,我要整頓四軍。待過完這個年,我便揮兵南下,圣德七年便是我給南雍人選的死期。”
蕭融聽到他說的是南雍人,但他的身體沒什么反應(yīng),所以屈云滅應(yīng)該只是代指,他偏過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屈云滅抿了抿唇,再次說道:“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不想讓我和南雍兵戈相見,你想讓我勤王,但南雍朝廷不值得我這么做,他們想用你來威脅我,我不知道這個主意是誰出的,那我就把所有有可能出了這個主意的人都?xì)⒘恕!?br />
僅僅這么平鋪直敘的說出來自己的想法,都讓屈云滅心里戾氣叢生,他立刻垂眼,也不再面對蕭融,這想法昨晚上他就有了,即使蕭融不同意,他也要這么做。
但蕭融沒有不同意,看著屈云滅的側(cè)臉,蕭融神情微動,短暫的兩秒過去,他很是輕松的回答:“好啊。”
屈云滅怔了一下,他又把頭扭回來:“你說什么?”
蕭融聳聳肩,好脾氣的又重復(fù)了一遍:“我說好,如今是十月中旬,明年開春再打過去的話,還有兩個月的準(zhǔn)備時間,你不用管其他的,打一場勝仗就好了,我和其他先生會為你保駕護(hù)航。”
兩個月不長不短,正好能卡著時間收攏淮水之北,屈云滅打敗了鮮卑,如今又重挫申養(yǎng)銳,其他城池正是最老實的時候,那些養(yǎng)著的文人,也就可以派上用場了。
而且年初去打南雍,也能給他們留出足夠的時間籌備改朝換代的事,有些人打完天下,年中就急吼吼的改年號,百姓不適應(yīng)、士人不同意,開頭沒開好,后面就更不容易了。
蕭融在心里盤算著他要干的事,選址建皇宮是首要的,還得提前請幾位德高望重的大儒或道長來為屈云滅背書,還有造勢,他需要找個會看星星的人,想方設(shè)法弄點吉兆出來,貼在屈云滅和鎮(zhèn)北軍的身上。
對了,南雍的官員不能全都死了,像太史令這種沒什么實權(quán)但是特別神神叨叨的,就可以留下,甚至收歸己用,畢竟他要是想不開了臨死前下一個詛咒,即使這詛咒沒成,百姓們也會認(rèn)為已經(jīng)成了。
蕭融張口就要跟屈云滅說這個事,但屈云滅也有話想說。
“……你不怕我被口誅筆伐了?”
蕭融眨了眨眼睛:“此一時彼一時,如果萬事順利,我自然還是希望你能打著勤王的名義將南雍取而代之,但事情沒有那么順利,南雍自己找死,況且你的心境已經(jīng)被影響了,我是來輔佐你的,又不是來虐待你的,如果你真的很想這么做,那我自然是要支持你,這就叫舍——”命陪君子啊。
說到一半,他意識到這句話有點不合時宜,于是他默默閉嘴,然后朝屈云滅笑著吐了一下舌頭。
屈云滅輕笑一聲,雖然他知道蕭融想說什么,但他沒有被刺激到,一個無心的言語而已,他還不至于這么脆弱,能刺激他的、都是真真切切發(fā)生過的。
蕭融還是一點都不困,豈止是不困,他甚至看著有點太精神了,他倚著床頭,還想跟屈云滅說話,而且他的語速很快,比平時快多了。
蕭融把屈云滅當(dāng)成脆弱的玻璃娃娃,不敢跟他說重話,不停地觀察他的反應(yīng),在他一反常態(tài)的沉默下去之后還突然怒急攻心了,他以為不正常的人是屈云滅,以為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在安撫屈云滅,但實際上,這個屋子里有兩個不正常的人。……
如果是心境平和的蕭融,他不會突然就對屈云滅發(fā)火,畢竟昨夜經(jīng)歷了那種事,人人都知道應(yīng)該給屈云滅愈合的時間,但蕭融非常心急,在他眼里仿佛屈云滅一直保持著這個狀態(tài),那他就再也好不了了,而蕭融是不能接受這種事的,尤其不能接受屈云滅是因為他才變成了這個樣子。
如今屈云滅愿意開口了,他又開始過度興奮,并不是說他很開心,他就是不想睡覺,不想閉眼,不想放松,更不想放任自己重回黑暗,他想繼續(xù)跟屈云滅聊天,即使他所說的每一件事都可以等到以后再提。
屈云滅看著蕭融,一開始他沒有打斷他,而在聽了片刻之后,他突然伸手,把蕭融按回到下面去,蕭融正說在興頭上,他愣了愣,卻沒有反抗,而屈云滅把他按回床上以后,便用一種命令般的語氣說道:“你該睡覺了。”
蕭融:“……可我不想睡。”
屈云滅問他:“為什么不想睡?”
蕭融張了張口,良久之后才給了他一個答案:“太冷了。”……
屋子里點著炭火,而且是從昨夜高洵之過來就已經(jīng)點上了,高洵之不知道蕭融還能不能回來,卻還是給他準(zhǔn)備了一間溫暖的屋子。高洵之特意吩咐將士把炭火弄得旺一些,因為他知道蕭融怕冷。
如今這屋子里已經(jīng)暖和到了能穿單衣的地步,蕭融還蓋著被子,所以他的回答看起來有點離譜。
而屈云滅望著他,沒有指出這一點來,他看了看自己被包成粽子的兩只手,沉默片刻,他往蕭融那邊挪了挪,踢開自己的被子,接著又掀開蕭融的,微涼的空氣一瞬間灌進(jìn)來,繼而又被熱氣填滿,屈云滅還側(cè)過了身子,偉岸的他此時就像是獨(dú)屬于蕭融的結(jié)實堡壘,蕭融被他和墻壁擠在中間這個小小的縫隙當(dāng)中,他不想承認(rèn),但他真的感覺安心了好多。
而這時候,屈云滅將自己的手臂搭在了蕭融的身上,他無師自通、輕輕拍著蕭融,再一次催他道:“睡吧。”
“……”
困意好像真的莫名其妙來襲了,一瞬間就讓蕭融的眼皮發(fā)倦。
但他忍著沒有閉上,而是問屈云滅:“你不睡嗎?”
屈云滅回答:“等你睡著。”
蕭融無聲的笑了一下:“那你可能等不了多久。”
說完,他就把眼閉上了,須臾之后,屈云滅感到他的呼吸綿長了一些。……
還真是等不了多久。
他不再拍蕭融的身體,而是把自己的手臂收了回來,他咬著手上白布的尾端,將其拆解開,然后在不驚動蕭融的情況下,按著他的額頭,用自己的手指一寸一寸的檢查著他腦后的情況。
沒看見明顯傷口的時候,屈云滅還存在著僥幸心理,或許是蕭融重新束發(fā),于是把傷口遮住了,如今經(jīng)過了親手檢驗,他才知道這不是他的幻覺,蕭融頭上真的沒有傷痕。
他突然抿唇,不顧被蕭融發(fā)現(xiàn)的風(fēng)險,他執(zhí)起蕭融的手,白白凈凈、連一絲劃痕都沒有,唯一的傷還在他的指節(jié)上,這指節(jié)都有繭子了,因為蕭融一緊張的過了頭,就會捏他的手指,要是情緒太克制,他還會咬自己。
屈云滅定了定神,把他的手放下,又解開蕭融的領(lǐng)口,看他身上有沒有青青紫紫的痕跡。也沒有。
蕭融今天是真的累,所以被他這么折騰都沒有醒過,就是在屈云滅去脫他襪子的時候,他不高興的踢了踢腿,而屈云滅看著他那沒有水泡也沒有凍傷的腳,又默默給他把襪子穿上了。
做完這一切,屈云滅重新靠回床板上。
那對夫妻對他說,他們?nèi)齻都被原百福押著走上山,蕭融被他綁著、而且看起來狀態(tài)很不好,他走路歪歪斜斜的,總是崴腳摔倒,他們走了一個半時辰才到地方,其中那個妻子一臉篤定的說,那位公子肯定是腳上起水泡了,她腳上起水泡的時候,走路就是那么別扭。的確,蕭融是能坐車就不騎馬、能騎馬就不走路的人,他體力太差,如果有機(jī)會的話,他只想待在一個地方不挪窩。
但原百福逼著他上山。
在這之前,他還跟著自己疾馳了兩天一夜。
屈云滅開始后悔了,在這之前他都沒時間想這個問題,如今人回到他身邊了,他才終于有心情去后悔了。
他后悔當(dāng)初答應(yīng)了讓蕭融跟著他去寧州,他也后悔當(dāng)初沒有答應(yīng)讓蕭融跟著他去梓潼,他后悔自己信錯了人,更后悔明明都已經(jīng)意識到原百福的不對勁,卻還是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不止是蕭融在自責(zé),他也在自責(zé),原百福出發(fā)之前他就已經(jīng)隱隱約約察覺到了什么,只是他自大,也盲目,他沒有往深里想,所以才導(dǎo)致了如今的局面。
他甚至不敢告訴蕭融這件事,因為他犯的錯已經(jīng)夠多了,他不想再從蕭融臉上看到失望的神情了。
幾日前原百福的背叛對他來說是重重一擊,他憤恨且茫然,他不懂為什么原百福要這么做,所以他要親自過來,抓住這個叛徒、并給自己得到一個答案。可幾日后,他再也不關(guān)心這個問題了,他不想知道答案,他只想用這世上最狠毒的辦法報復(fù)他,這一刻他無比希望那些所謂的死后規(guī)矩都存在,他想讓原百福永世不得超生,讓他死后的每一天都在遭受折磨。
但看不見的事,終歸是沒有真實感。
屈云滅垂眸,神色越來越陰沉。
不夠,還是不夠,他這么輕易的就死了,屈云滅一點快意的感覺都沒有。
他需要做點別的,父債子償、子債父償,什么都好,總之有人需要承擔(dān)這些代價,不然的話,他早晚會把自己逼瘋。
而這個時候,蕭融突然不舒服的皺起眉來,他悶悶的發(fā)出一個鼻音,踢開被子,然后轉(zhuǎn)過身來,抱住了身邊的熱源。
他的手放在屈云滅的腿上,自己的頭也塞到了屈云滅的腰縫里,屈云滅愣了愣,正要給他把被子重新蓋好,因為他動了,蕭融的神情更加不高興,而屈云滅這時候是側(cè)轉(zhuǎn)身的,所以蕭融一塞,就把自己的頭塞到了屈云滅懷里。
他閉著眼,還說了一句夢話:“別動,我在吸氧。”
屈云滅:“……”
完全聽不懂吸氧什么意思,屈云滅開始思考這又是什么奇怪的說法,而聽到下一句的時候,屈云滅的臉色刷一下就變了。
蕭融:“好多煙,嗆死了。”*
等蕭融醒來的時候,他第一反應(yīng)就是去看身邊,跟他預(yù)想的不一樣,屈云滅沒出去,他還待在這兒,而且沉沉的睡著。……
睡了一覺,蕭融感覺好一些了,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來,邁過屈云滅的身體,然后推開門走出去。
蕭融都不知道自己住在哪里,他回來之后著急給屈云滅看傷,跟著某個將士就離開了,等他走出來,才好好地看了一下這里的模樣。……有點破。
沒辦法,好的房子都被申養(yǎng)銳等人征用了,鎮(zhèn)北軍打進(jìn)來以后這些人的住所便是重災(zāi)區(qū),尤其申養(yǎng)銳住的那座庭院,如今仿佛人間煉獄一般,那都是屈云滅的杰作,他見人就砍,哪怕是曾隸屬于左軍的人他也砍,為了把墻上的血刷下來,戰(zhàn)俘們可費(fèi)了好大的工夫。
蕭融出來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到王新用正在跟自己的兵安排事項的時候,蕭融一臉激動的走了過去。
“王將軍!真的是你啊王將軍!!!”
王新用:“…………”
這話你昨天說也就罷了,今天說是不是有點怪啊。
在王新用眼里,他一直都跟蕭融不怎么熟,畢竟他倆也沒說過幾句話,而且他總覺得蕭融對他有意見,不然為什么總是派他去做為難他的事。……
他轉(zhuǎn)過身來,朝蕭融尷尬的笑了笑:“蕭司徒,你的身體好些了嗎?”
蕭融聽了這話,卻是一愣,突然他想起自己在漢中遇襲的事,他微微張著嘴,過了一會兒才問王新用:“王將軍是問我頭上的傷?”
王新用:“額……”
倒也沒有這么具體,蕭融被擄劫走,身體肯定會出點問題吧,更何況昨夜還下雪了,他在原百福那個雜碎身邊還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但蕭融頭上有傷的事情,王新用也知道,所以他點了點頭:“對,還有您頭上的傷,大夫看過了嗎?”
蕭融不答反問:“你怎么知道我頭上有傷。”
王新用:“……”
雖然蕭融臉上的變化不大,但王新用就是能感覺到,他不高興了。
簡嶠說得對,蕭融就是喜歡變臉。
但這樣他反而就適應(yīng)了,還是別對他客氣,這樣子陰晴不定就挺好。……
王新用老老實實回答:“是姚顯告訴我的,姚顯肩膀上挨了一刀,但不傷及筋骨,這已經(jīng)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姚顯很感謝蕭司徒的救命之恩,他——”
蕭融不耐煩的打斷他的碎碎念:“除了你,姚顯還告訴誰了?”
王新用:“……”
雖然不懂,但他還是說了:“我回去報信,大王正好追出來,姚顯也被放在擔(dān)架上準(zhǔn)備抬回去,他不顧傷勢掙扎起來,告訴我們蕭司徒您受傷的事,想讓我們盡快把您救回來,當(dāng)時聽著的,額,大概有一萬多人?”
蕭融:“…………”
他沉默許久,突然一言不發(fā)的轉(zhuǎn)身離開了。*
屈云滅醒來的時候,蕭融坐在一旁的桌邊沉思,屈云滅看看他,然后把被子掀開。
他兩只手上的白布都綁得好好的,蕭融也沒發(fā)覺有什么異樣,屈云滅坐到他身邊,問他:“吃過飯了嗎?”
蕭融別扭的動了動身子,然后才回答:“還沒有,你餓了?”屈云滅點頭。
蕭融便站起來:“那我讓他們上菜。”
屈云滅嗯了一聲,他去拿桌上的茶壺,繼而又拿起兩個茶盞,蕭融走到門邊,回頭看見他倒茶的姿勢,他有點想問問屈云滅,為什么他到現(xiàn)在都沒問過自己的傷勢。
他是知道什么了?還是胡亂猜測了什么。
可是問了之后呢,蕭融不想說實話,這回他也不想再騙他了,既然屈云滅不問他,那他也不必再問屈云滅了。
抿了抿唇,蕭融走了出去。…………
這一天就這么過去了,這個房間仿佛有結(jié)界,除了屈云滅和蕭融,誰都不會沒眼色的進(jìn)來,連高洵之都沒出現(xiàn)過,所有人都給他們留出了空間,即使外面還亂糟糟的。
等到第二天,大家才準(zhǔn)備處理正事。
蕭融也差不多滿血復(fù)活了,他朝高洵之笑了笑,然后坐在一個位置上。
首要的,是怎么處理原百福的尸骨,屈云滅非要把那兩段尸骨帶回來,肯定是想要做點什么,自從知道原百福夜闖漢中劫走了蕭融,高洵之心里那點復(fù)雜的感覺就消失了,原百福死不死的、關(guān)他屁事。……
而在高洵之問出這個問題以后,屈云滅說道:“剁碎了。”
蕭融好奇的接了一句:“喂狗?”
高洵之:“……”
都燒成那樣了,吃下去會出狗命吧。
屈云滅:“填路。”
蕭融愣了一下。
這時候人們經(jīng)常掛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某某犯了那樣的錯,但陛下還是給他留了個全尸。沒有全尸就等于無□□回,把尸體剁碎已經(jīng)算是一種懲罰了,填路……
屈云滅這是要原百福被千人踏、萬人踐,乃至百年、千年都不得安寧。
不過在蕭融眼里,人死如燈滅,折磨他的尸體也沒什么用,隨便吧,屈云滅開心就好。
他只補(bǔ)充了一句:“路的入口上放個碑,再找厲害的雕刻匠雕一座石像出來,碑上寫明原百福的生平,還有他的罪狀,讓過路人一眼就能看明白他是誰。”
高洵之拍手稱好:“讓他遺臭萬年!”
蕭融笑了一下,順便也讓原百福成為一個典型,再給他的戲園增加一部戲。
第一部裹尸還是為了宣傳鎮(zhèn)北軍的來歷與使命,第二部就該宣傳鎮(zhèn)北王了,明年開演,正好也是造勢的一部分,百姓們需要知道屈云滅為什么會跟南雍打起來,也需要知道南雍跟什么人在一起狼狽為奸。原百福,你且安心的去吧,我一定會把你塑造成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白眼狼。
這不就是你的愿望嗎?在某一領(lǐng)域成為第一,且名垂千古。……
又有題材可以宣傳了,蕭融感覺挺開心的,接下來高洵之便詢問屈云滅別的事,比如城里那些戰(zhàn)俘怎么辦,那些人曾經(jīng)都是左軍,他們是篩選之后重新收編,還是不再留情面,直接把這些人全都拉過去干苦力。
蕭融只默默聽著,軍中的事他不參與,而且這個問題有些敏感,這些人到底都曾是屈云滅的兵,夾帶了私人的感情在里面,蕭融便不想摻和進(jìn)來,不管屈云滅打算怎么做,他都支持他,反正就幾萬人,即使不重新收編,也不會讓他們傷筋動骨了。
然后他就聽到屈云滅十分云淡風(fēng)輕的說了一句:“不必,都?xì)⒘耍屗麄內(nèi)ジ俑W靼榘伞!?br />
蕭融猛地嗆咳一聲,好險沒把自己的肺咳出來,高洵之還準(zhǔn)備拍拍他呢,結(jié)果蕭融已經(jīng)震驚的站了起來:“都?xì)⒘耍浚 ?br />
屈云滅:“嗯。”
蕭融:“左軍三萬,申家軍兩萬,你打算把這五萬人全殺了?!”
屈云滅聽著他報數(shù)字,擰了擰眉,他又嗯了一聲。
蕭融深吸一口氣,眼冒金星,這回就不是系統(tǒng)的作用了,而是他被氣到缺氧了:“嗯什么嗯!不行!!!”
作者有話說:
第0124章 不提了
蕭融擲地有聲, 房間里的氣氛一下子就焦灼了起來。
坐在他倆中間的高洵之眨巴眨巴眼睛,絲滑又低調(diào)的往后仰了一下, 試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蕭融瞪起一雙眼睛,屈云滅沉默一會兒,才緩緩站起來:“為何不行。”
他問的太平淡了,仿佛蕭融正在無理取鬧一般,這搞得蕭融更加生氣:“為何??你說為何,這是什么年代啊,還來屠殺戰(zhàn)俘那一套, 連鮮卑的戰(zhàn)俘你都能放過,如今的左軍和申家軍你反而不愿意放過了,是, 其中有許多該死的家伙,但也有被他們裹挾著不得不參與進(jìn)來的人啊!是否要背叛鎮(zhèn)北軍, 這是一個小兵能決定的事嗎?他們投身行伍不過就是為了混口飯吃,原百福他們做的孽, 憑什么要這些無辜的人來買單?!”
屈云滅:“就憑我愿意。”蕭融愣住。
屈云滅又道:“我不在乎他們無辜不無辜,這世上死人這么多,可不是每個人都罪大惡極。多得是罪人逍遙法外、無辜者卻橫死街頭的事,他們倒霉,被卷進(jìn)了這場紛爭當(dāng)中, 可這又不是我的錯,我為何要饒過這些對鎮(zhèn)北軍舉起兵戈的人。”
蕭融:“…………”
他聽著屈云滅的歪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你的錯, 你便要取了他們的性命, 你有沒有聽到你自己在說什么, 對繳械的戰(zhàn)俘毫無憐憫之心, 你是想做一個暴君嗎?!”
屈云滅:“屠殺戰(zhàn)俘者不知凡幾,就算是屠城者過去也出過好幾百個了,暴君又如何,就是明君手上也沾了無數(shù)的人命!匈奴人在益州建立的小國如何滅亡的,不就是被屠了滿城嗎?別用滿口的仁義道德來規(guī)勸我,心情好時,我會聽你說幾句,但我今日心情不好,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惹怒我會是什么代價!”
說著,他雙手按在桌子上,他盯著蕭融的眼睛,一字一頓道:“誅首惡根本不夠!只有把所有參與進(jìn)去的人都?xì)⒘耍院蟛艣]人敢再生出僥幸之心,所有背叛我的人,最后都是一個結(jié)局,死!!!”
蕭融神色發(fā)僵,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說得對。”
屈云滅依然盯著他,目光鋒利。
蕭融定了定神,繼續(xù)開口:“是君王,手上都有血債。即使你不遵守仁義道德,這世上也沒什么人能攔得住你,左軍是背叛了你的人,申家軍是挑釁了你的人,就算你殺光他們,也沒人敢指著你的鼻子罵你。但人人都知道這不對啊,你也知道,即使做這件事影響不到你的地位,那你的良心呢?你分明不是一個好殺的人!”
高洵之一聽這話,突然抿直了唇角,他已經(jīng)預(yù)料到屈云滅會說什么蠢話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屈云滅直起腰,朝蕭融嗤笑一聲:“這才過去多久,你便忘了天下人是如何評說我的了,你不是也說過嗎?我,暴虐嗜殺。”
蕭融:“……”
他又吸了一口氣,屈云滅的話氣得他不得不閉上眼睛,等重新睜開眼的時候,他才反擊回去:“那是因為我認(rèn)為你已經(jīng)變了,不,我認(rèn)為我之前是被他人的說辭蒙蔽了,你不暴虐,也不嗜殺,過了這么長時間,好不容易有些百姓對你和鎮(zhèn)北軍改觀了,你為什么又要把自己的名聲扔到地上去!你以為別人怕你就不敢背叛你了么,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只會讓他們跑得更快!今日是屠殺戰(zhàn)俘,明日呢,你還想做什么,難不成還要搞什么株連九族、夷三族嗎!”
屈云滅突然不說話了。
蕭融:“…………”
他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極其不好的預(yù)感,神色微變,他繞過桌子,來到屈云滅的身邊。
蕭融看著他的臉色,聲音變得懷疑起來:“你又想做什么?”
屈云滅看看他,最后還是張口說道:“回陳留之后,我要把所有原家人都抓起來,全部斬首,一個不留。”
高洵之低著頭,他在心里嘆了口氣。
要是原百福后來沒有劫持蕭融,或許等過半個月一個月的,他還能想辦法給這些人留一條命,但現(xiàn)在這些人能死得痛快就不錯了,沒看屈云滅的語氣都開始憋屈了,他一開始想的絕對不是斬首,只是看蕭融這個態(tài)度,他才妥協(xié)了一部分。……
但蕭融又聽不出來屈云滅言語上的區(qū)別,他現(xiàn)在都快被氣瘋了。
他問屈云滅:“包括孩子?”
屈云滅:“只要他姓原。”
蕭融沉默著,點了點頭:“好,也就是說連襁褓里的嬰兒你都不打算放過了。”
高洵之想說一句,原家目前沒有嬰兒,原百福自己也沒孩子,但感覺這不是個插嘴的好時機(jī),于是他還是默默地看著他倆。
屈云滅:“我為什么要放過他們?”
蕭融突然怒道:“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原百福做了什么啊!死在自己根本就沒做過的事情上,你不覺得他們很可憐嗎?!”
屈云滅:“那死在原百福手里的人又怎么說,他們也什么都沒做。還有我,我難道做了什么對不起原百福的事嗎,結(jié)果我又經(jīng)歷了什么,他們可憐,我也可憐,為什么你不為我打抱不平,反而一直為了這些不相干的人攔著我!”
蕭融:“你要我如何為你打抱不平,你不顧一切趕去寧州,我支持你,你想要攻打南雍,我也支持你,只要是你想做的、且不影響全局的,我通通都支持你!可你現(xiàn)在就是泄憤而已,你用這些歪理來說服我,好像你真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理由,其實你沒有!原百福死得太輕松了,你感到憤怒,殺不了他那你就去殺別人。就算我想為你開脫,我也找不到借口了,你就是一個暴君!”
在他們兩個的爭吵過程中,系統(tǒng)一直都沒發(fā)揮它的作用,蕭融始終都感覺沒問題。
而這也是讓蕭融感到害怕的點,居然沒問題。
屈云滅他想殺無辜的人,想要屠了原百福的滿門,而屈云滅現(xiàn)在太厲害了,哪怕是連坐和屠殺都無法減輕他的氣運(yùn),這也意味著他不需要再介意那些士人的聲音了,他已經(jīng)到達(dá)了一個高度,文人的口誅筆伐再也不能影響他的霸業(yè)。
蕭融的任務(wù)是保持屈云滅的氣運(yùn)增長,可這不代表他就是非不分,只關(guān)心氣運(yùn)二字了,屈云滅是他輔佐起來的皇帝,他希望屈云滅能超越他在歷史上讀過的每一任帝王,而不是最終也變成了那些人的模樣,高高在上、生殺奪予。
今日屈云滅的態(tài)度讓他發(fā)現(xiàn)了這種傾向,而這讓蕭融感到格外恐慌,因為他不知道該怎么辦。
他必須改造屈云滅、讓他朝著帝位進(jìn)發(fā),是因為蕭融需要用這個來換自己的健康和自由,但系統(tǒng)沒有要求過屈云滅必須成明君,那他又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堅持呢。
讓屈云滅成為皇帝,這是蕭融的工作;可讓屈云滅成為明君,這就不是工作了,更像是愛好,或者說理想。
蕭融可以為了自己的命強(qiáng)迫屈云滅做很多事,但為了自己的理想的話,他好像就做不到這么多了,畢竟理想只是一個人的私事,而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什么人應(yīng)該枉顧自己的意愿、只為了配合他。……
這是蕭融第二次稱呼屈云滅暴君,但比起第一次來,第二次的情況顯然不同,蕭融喊出那兩個字以后,他立刻就后悔了,但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斷然沒有再收回來的道理。
氣氛變得凝固,屈云滅緊握雙拳,他額頭上的青筋隨著他緊咬牙關(guān)而顫動,但是慢慢的,屈云滅又強(qiáng)迫自己放松下來。
他的拳頭緩緩松開,鐵青的臉色也恢復(fù)如常,他望著蕭融,對蕭融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來:“你說對了,人的本性是不能改變的,而我的本性就是一個暴君。”
高洵之張口看著他倆,這氣氛急轉(zhuǎn)而下的太快了,感覺他倆已經(jīng)談崩了,這時候自己要是再不參與進(jìn)來,估計他們會鬧得更僵,他趕緊思考了一下自己能說什么,思考完畢,他抬起自己的身子,剛讓屁股離開椅子,蕭融就開口了。
高洵之立刻咚的一下坐了回去,他尷尬的看向一旁,就當(dāng)自己什么都沒做過。……
其實另外兩人根本沒注意過他,他們大概都快忘了這屋子里其實有三個人了。……
蕭融:“我不明白。”
他這四個字說得很輕,屈云滅和高洵之一起看向他,而蕭融低著頭,下頜骨都快被他自己咬碎了。
“你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那么多次的生離死別,比我多多了。”
屈云滅神色一變,他微微張口,但又不知道該說什么,而蕭融也沒說完。
“為什么我經(jīng)歷過一次就記得住的事情,你卻一直都沒有意識到過。”
聽著他的話,連高洵之都露出了略帶茫然的神情,他也沒聽懂蕭融什么意思。
這時候,蕭融總算是把頭抬起來了,而他一抬頭,屈云滅的神色就蒼白了一些,他驚愕的望著蕭融,后者卻純?nèi)徊挥X。
蕭融朝屈云滅聲嘶力竭的喊:“一個人能擁有的唯一東西就是他自己的命!你知道人們?yōu)榱嘶钕氯ビ卸嗖蝗菀讍幔磕阒蓝嗌偃艘驗橐稽c小事就再也睜不開眼了嗎!這世上到處都是要人命的東西,死比風(fēng)還快!每個能好好長大的人都是幸運(yùn)兒,你算什么——又憑什么——就這么輕易的用一句話奪走他們活著的機(jī)會啊!!!”
屈云滅愣愣的看著蕭融,半晌都沒動彈,他的眉頭蹙起又松開,就這么重復(fù)了兩三次之后,他才問蕭融:“你哭了?”
蕭融一怔,他抬手去摸自己的臉,還真摸到了一臉的淚水。
蕭融自己也僵住了,而屈云滅的反應(yīng)更加讓蕭融意想不到。
屈云滅望著他臉上的淚痕,像是有點想笑,又像是笑不出來:“你為了這件事哭。”
蕭融抬頭,沒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而屈云滅后退一步,露出了一個可笑的神情:“為不相干的人你都能哭出來,為我你倒是一滴淚都沒掉過。”
蕭融徹底愣了,屈云滅的關(guān)注點讓他感到荒謬,荒謬之余則是啞然無聲的麻木。
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回答,難道他要說你冤枉我了,我哭過,但是我不讓你看見,因為我覺得丟人,而我不想在你面前丟人,因為我太在乎自己的尊嚴(yán)。
不可能的,打死他,他都說不出這些話來。
既然沒有辦法回答,那這個對話也就沒有必要持續(xù)下去了。
剛抬頭的時候,蕭融除了臉上有淚痕,眼睛還是很正常的,畢竟這次淚腺決堤是因為屈云滅的話刺激了他,讓他想起了某些不好的事情,他本人都沒意識到,眼睛自然也不會做出什么反應(yīng)。
而在他沉默的看著屈云滅的時候,他的眼底出現(xiàn)了一點紅色。
垂下眼去,蕭融一聲不吭的走了,屈云滅正好擋著門口,而蕭融避開了他,沒有碰到他。
蕭融的離去帶起來很輕微的一點涼風(fēng),屈云滅硬邦邦的站在原地,等到蕭融出去以后,他才露出了無措又丟臉的一面。
面對他的質(zhì)問,蕭融什么都沒解釋,在屈云滅看來這便是不想解釋,因為他說中了。
或許他也不該說出這句話來,畢竟他一直都知道蕭融的性格,他是個堅強(qiáng)又冷情的人,屈云滅也接受了這一點,只是他以為即使蕭融是個冷情的人,在他心中自己也該是不一般的,蕭融已經(jīng)在他所能做到的最大范圍內(nèi)對他好了,所以即使蕭融從未因他落淚過,他也不覺得有什么。
直到今天,發(fā)現(xiàn)在蕭融心里他還比不上那些陌生人,他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了。
但他為什么要嫉妒那些不相干的人,他不該說這句話的。
屈云滅也開始后悔,但他還不知道,他要后悔的遠(yuǎn)遠(yuǎn)比這多。
高洵之?dāng)Q著眉,許久之后才發(fā)出聲音:“阿融為你哭過。”
屈云滅愣了愣,他看向高洵之,后者的眉頭越來越皺:“你被鮮卑人暗算的時候,他不吃不喝不睡也要過去找你,路上我勸他休息,他便哭了,但那只是個意外,因著事發(fā)突然,他沒有躲起來的機(jī)會,這才被我看見了。”
在高洵之的平鋪直敘當(dāng)中,屈云滅的神情越來越僵硬,而高洵之在說完這段話以后,他頓了頓,本想就這么置之不理,但他還是忍不住的說道:“從你認(rèn)識阿融的第一日開始,他便是時時刻刻都圍著你轉(zhuǎn),只要你需要他,他立刻就會放下手邊的東西來到你身邊,你出事了,他也會丟掉所有,只為去見你一面。你可算得出來阿融有多久沒見過他的弟弟和祖母了,陳留是他的心血,他也許久都未回去過了。”
“別把他對你的好當(dāng)做是理所當(dāng)然,正因為他給了你機(jī)會,你才認(rèn)為他處處都該把你放在第一位,阿融是在乎你,連我這個老頭子都看得出來,可你覺得他為什么要給你這個機(jī)會呢?阿融也不傻啊,他對你有所求,才對你這么好,若你想要他給你更多,那你就應(yīng)該看看他還需要什么,而不是跟那些酒館里的爛醉男人一般,只會抱怨世道的不公。”
說完這些,高洵之也走了。*
蕭融走出來以后,情緒有點低落,同時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做什么。
反正他不想回房間里待著,昨夜他和屈云滅睡在同一個屋子里,他暫時不想回憶昨夜的事情。
干脆,蕭融披上外衣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而他剛走出去這個院子,門口站崗的衛(wèi)兵刷拉一下子全都跟上了。
蕭融:“…………”
他回頭看了看,這院子是被衛(wèi)兵包圍起來的,大約有五六十人守在這。
蕭融嘴角一抽,就是小皇帝賀甫出動了,身后也不至于跟著這么多的太監(jiān)。
但他懶得跟這些人掰扯,如今蕭融也不再是對軍中情況兩眼一抹黑,他瞅瞅這些衛(wèi)兵身上的鎧甲,便知道他們都是屈云滅的親兵。
屈云滅對自己親兵可大方了,每人的鎧甲都用料上乘,制作工藝也不一般,一整套鎧甲下來,大約有八十多斤。……
要不說這些人能當(dāng)親兵呢,沒有這個力氣,屈云滅也不認(rèn)可這些人的實力。
蕭融默默往外走,他還好,但他身后的人每走一步,就會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蕭融一臉麻木,感覺自己像是一個顯眼包。
走出去幾丈遠(yuǎn),蕭融實在忍不住了,他猛地回頭,把最前面的衛(wèi)兵嚇了一跳。
蕭融帶著慍怒問:“如今是在城內(nèi),戰(zhàn)事也都結(jié)束了,你們就不能換一身輕甲嗎!”
衛(wèi)兵:“……”
他也想換一身輕甲,但大王不允許,而且他們這么多人里,不是所有人都穿重甲,只有二十人這么穿,剩下人都還是輕裝上陣。
分工不同,裝扮就不同,蕭融要是有興趣的話,都能領(lǐng)著這一隊護(hù)衛(wèi)出去攻打一些小型塢堡了。
衛(wèi)兵回答的支支吾吾,蕭融看著他就來氣,真是兵犟犟一個,將犟犟一窩。…………
最后蕭融還是妥協(xié)了,他走到哪,后面嘩啦嘩啦的聲音跟到哪,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大將軍出來微服私訪了。
蕭融看了看街上的情況,這里不如漢中,漢中百姓對鎮(zhèn)北軍的接受能力很強(qiáng),在鎮(zhèn)北軍入駐的當(dāng)天,就有百姓敢出來看看情況,而梓潼因為三方勢力在這大戰(zhàn)了一場,這里的百姓如今看誰都覺得他是神經(jīng)病,根本不敢開門。
屈云滅那殺神一般的模樣更是深入人心,不知道嚇哭了多少人,估計在屈云滅的有生之年,梓潼人都沒法去掉對他的心理陰影了。
蕭融心想,活該。……
這種小城也沒什么好逛的,哪怕是最繁華的地方也比不上別的大城,蕭融剛走了一條街就覺得沒意思了,他扭頭問身后的衛(wèi)兵:“傷兵營安排在哪?”
衛(wèi)兵呆了呆,給他指了一個方向。*
王新用正坐在姚顯的病床前。
姚顯身上的傷可不止肩膀那里,他被原百福打過,還被原百福的親兵用鞭子抽過,再加上他被囚禁了好幾天,那些人不給他飯吃,水也是臟水,姚顯這些日子算是吃夠了苦。
但比起王新用來,他還是小巫見大巫了。
王新用:“一連十幾日,我都只能獵一些動物果腹,通常都是鳥兒或者兔子,有一次比較幸運(yùn),碰上了一條狐貍,但吃完它以后,我臭了整整三天。”
姚顯:“……”
他同情的看著王新用:“將軍,你受苦了。”
王新用微微搖頭:“這算什么,既然落入山林,那就當(dāng)自己是個野人算了,臭便臭吧,反正除了那兩個沒用的小子以外,也沒什么人能聞到,我受不了的是,因為吃肉吃太多了,我好些天都沒出恭過,肚子下面總是漲漲的,就是這里,我都能摸到——”
姚顯:“…………”
就算這是他的親親將軍,他也聽不下去了。
他趕緊攔住王新用:“將、將軍,都過去了,往事就不必再提了。”
王新用微微一頓,然后點頭道:“你說得對,都過去了,那就不提了。”
但不提的話,他倆好像就沒什么可說的事情了,王新用不是個擅長聊天的人,姚顯也一樣,雖說他們關(guān)系十分親近,可他倆的情誼是在一場又一場的廝殺當(dāng)中培養(yǎng)出來的,他們基本沒怎么關(guān)心過對方的私事。
王新用陷入沉默,姚顯也開始覺得尷尬,過了好一會兒,姚顯看見王新用那條放在地上、還是有些僵硬的腿,他連忙問道:“將軍,大夫怎么說,你的腿還能恢復(fù)嗎?”
王新用笑了一聲:“這個啊,他說可以,只要回去好好養(yǎng)著,別再亂動,日日都換藥的話,應(yīng)當(dāng)就不會留下什么隱患。”
姚顯頓時一喜:“那太好了,以后將軍還能帶著我們上陣殺敵!”
王新用也跟著笑了笑,但是笑完之后,他又有點為難的抿了抿唇:“大夫說要我臥床修養(yǎng),我家中只有一個老母,也不敢讓她看到我這個模樣,既然你也受傷了,不如我就去你家休息一段時日?咱們還可以一起躺著,聊聊天。”
姚顯:“…………”
聊今天這樣的天嗎?
況且姚顯是有家室的,他的妻子可不像將軍那位,得知姚顯去了淮水之北,他家夫人立刻就收拾細(xì)軟前去找他,如今他和夫人琴瑟和鳴,子女也孝順得體,每次回家,姚顯都能變得活力滿滿。
還是那句話,即使是將軍,他也不想跟他躺在一張床上,那是他夫人的位置……
姚顯正不知道該怎么拒絕王新用,蕭融突然走了進(jìn)來,聽到王新用這話,蕭融一哂:“何必去叨擾姚都尉,王府里有的是讓你休息的地方,你大難不死,合該好好休息一段日子,放心吧,回去以后我給你安排八個侍女,保證讓你休養(yǎng)的時候,再也不用下床了。”
王新用:“…………”
不知道為什么,他有點怕蕭融,蕭融來了沒多久,他就找借口溜了,而他走了以后,蕭融也順理成章的坐在了姚顯身邊。
看著姚顯渾身上下的傷,蕭融對他說道:“多謝,我已經(jīng)聽說了,能讓后軍按捺不動,這全都是你的功勞。后來我被劫走,你不顧自己的傷勢,一心想讓他們把我救回來,這個人情我記下了。”
姚顯羞愧道:“蕭司徒言重了,若不是蕭司徒,我如今已經(jīng)是身首異處,若要說謝,那個人也應(yīng)當(dāng)是我。”
蕭融輕笑一聲,仿佛在說不必,姚顯滿心感動,他正想再說點什么,比如以后他愿意為蕭融肝腦涂地之類的話,但還沒等他說出口,蕭融就已經(jīng)變臉了。
“那好,接下來咱們就說說你把我的傷勢告知全軍的問題。”
姚顯呆住:“啊?”
蕭融:“你告訴一個人也就罷了,你居然告訴了那么多人!我都沒有把你挨了打的事說出去,你為什么要把我的事說出去?”
姚顯:“……”
他看起來有些無助:“因為、因為蕭司徒你體弱啊,你受了傷,我當(dāng)然要告訴大王。”
蕭融:“這有什么可當(dāng)然的!不論屈云滅知道不知道我受傷,他不都會趕去營救我嗎?”
姚顯覷他一眼,非常英勇的小聲說道:“的確如此,可大王如此在意蕭司徒,定是想要知道關(guān)于蕭司徒的所有事,不是說一件事沒必要,那我就不該告訴大王。等大王自己發(fā)現(xiàn)了,豈不是會感到很難過嗎?”
蕭融一怔,然后偏過了眼睛。
姚顯稍稍等了一會兒,見他還是不說話,他只好詢問:“蕭司徒?”
而蕭融霍然起身,他轉(zhuǎn)身要走,但在走之前,他突然又把腦袋轉(zhuǎn)了回去,望著姚顯,蕭融說道:“回陳留以后,你也來王府里養(yǎng)傷,這樣你就能跟王將軍一起躺著,聊聊天了。”
姚顯:“…………”
蕭融走了,姚顯驚呆了,同時他還在心里想:簡嶠居然沒騙他,蕭司徒真的愛變臉!
作者有話說:換了換了感謝在2024-06-16 23:56:07~2024-06-17 23:57:2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深水魚雷的小天使:不知名讀者 1個;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齊蘭若、tako01 1個;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霓裳九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LULU貓狗雙全 1個;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選擇透性的鵝子、霓裳九歌、胖胖胖胖琦、于是我們微醺了、Auroral_Midsum、橙子加糖氣泡水、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橘子要盞燈嗎、柳柳、雪樹伏特加、1984、長綏、零零散散、我也不知道取什么名字、你做咩啊、落花聽雨 1個;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43298300 166瓶;清寧 112瓶;:-) 101瓶;神之影隱、D°ria 100瓶;正兒、好運(yùn)來 99瓶;白白 94瓶;比例巴拉 87瓶;38430114 85瓶;Asxy 83瓶;我貓沒了 73瓶;念安 68瓶;56730604 59瓶;旭日東升 53瓶;SOFT親爹 50瓶;六字茜 49瓶;阿咩喲喲喲 47瓶;阿檸檸 42瓶;蘭瑟迪爾、可可愛啦、西西公主、木棲、666、二癥病患者、年少縱馬且長歌 40瓶;5254 36瓶;鴨鴨、薄荷味的貓毛 35瓶;金大胡子 34瓶;萃萃鴨、來杯超甜美式 32瓶;西巴、啾、生魚憂患死魚安樂、瘋批就是墜吊的!!!、ChioKio、蔣文明、吃顆葡萄吧、Pure.1130、除了春天禁止入住、緋塵人間、豆蔻枝頭、青云衣、桀驁不馴(?ω?)、XMY、片片片楓葉情、今天拖延了嗎、一月 30瓶;聽說我是圓的、知月 29瓶;大黃狗哪去了? 28瓶;弄塵花未 25瓶;一移乙佚 24瓶;二七 23瓶;江羽的貓 22瓶;KR 21瓶;言。森*晚*整*理、慕君情、戰(zhàn)斗的彭彭、68489015、對老師使用炎拳、知不道、靛藍(lán)的信號燈、西瓜味的夏天、子車白若、米莉愛洋蔥、連載都加更、橙子加糖氣泡水、沒有誰比我比命、人體描邊大師、星言、秋刀魚、鹿呦呦、染_、45086048、moon、蕭家阿紫、琉璃、南潯、evaaa、臺風(fēng)眼、nikki'smm'、柳飛飛、取名真難、框框撞大墻、大可不必、L凜冬將至、輕竹菌、愛問吱吱 20瓶;竹以、超愛城主大人、皇叔和云毓是真的 19瓶;晚春歸雪 16瓶;泡嗝兒、yukiko、正在獲取章節(jié)內(nèi)容、因熬夜猝死的九 15瓶;桃花不換酒、zmyhdn 14瓶;KVAO、綠都、Ezio、暖、咩咩 13瓶;VC 12瓶;陶陶、晉黎、我愛看書、SOSO、大暇、椋桔 11瓶;鐘離先生跟我走、桃子是甜的么、夜氏、36484143、yshpen、20502937、cacaca、ANliu、Emma、瑤瑤、熒惑童謠、Wicasa、月色、支支、MAY、溜溜、在逃小畫家、上班漢蘭達(dá)、Flower、八小時、長安自在風(fēng)、Nicole、天選尼姑、86的蜥蜴、鳳梨漢堡很好吃、pika丘、是個可愛的兔子!喵~、Lei、玩玩樂樂、68697926、奶味小鵝、橘子、不知名讀者、零零散散、齊一、景升、黑芝麻湯圓、鳥語花香、行者無疆、-2、霓裳小妖兒、Coco、面具落墨、pilvi、心嶺、碎月亮、吱吱、一見鐘情、穆箜、 最后&開始……、書蟲張小二、泡泡、九花、蘭花草、青蘿、61856873、淇水湯湯、???、毛有巧克力會死君、嘰嘰、百里失約、陶壅、霧隱山上一棵松、凡小厄、喵言喵語、巛巛的的 10瓶;睡不著但很困、50813243、七77777寶 9瓶;每天都想辭職、37157031、沒有名字的咸魚 8瓶;無人生還 7瓶;呼啦啦圈圈a、嘵嘵啊、安定區(qū)、?、Ayan、Eason鯉 6瓶;久妄成孤、財貌雙全、阿恙、鏡書、醉夢流雨、早飯好、Noooook、68073589、dear銀、小小松鼠、朽木.、曬太陽的熊、Jz俊哲、虎皮尖椒、潛水艇凍腰冬凍嬈、夢夢。、香菜超好吃的鴨、崔崔崔崔崔、莜廘、yu、小禿驢、酸奶不吃糖、憶夕、在認(rèn)真熬夜、莫染風(fēng)雲(yún)、檸檬茶、茶茶さん、你刷更新的樣子好狼狽、觀棋爛柯、超想養(yǎng)貓的 5瓶;西芹百合、醉酒尚溫喉、哈非 4瓶;學(xué)醫(yī)不禿頭、恐龍的尾巴、紅繩手鏈、齊蘭若、月城、鶴丸小媳婦、羊、林溱覺得可以、moon 3瓶;29872252、糖醋排骨、吃可愛多長大的染染鴨、存稿!讓我康康!、肆無忌憚xl、梔子花開、閻妍、好開心、云里春有酒、西宿清、must、70620308、O_O、以太、江樓月、明弈、小雪花、半夏幽長、Nidhogg、56424695 2瓶;陌酒、白糖233、绱、熊熊燃燒、kitty、my rain、梨子、haulOtank、長安不起風(fēng)、戰(zhàn)哥弟弟愛你、每天都在文荒、巴意、垂袂挽花、富貴、要做核酸、daladaen、女王陛下、西瓜、黎黎黎檸、洛水獨(dú)美神女、四季發(fā)抖、爆炸頭、本質(zhì)就是人、原來名字也會膩、61356416、落雪思言、向陽妙云、荒川Scsniper、花海、48268974、霧凇、生猛兔醬、sasa、瑞、馬賊與桃花源、67557507、小七、瓏邪、Sweetimolly、雨、22033111、杠杠呱、探驪、哈比吉吉、27336866、思埠、葉清銘、再看連載我是狗、Satoshi。、度不解西風(fēng)、53285077、衣服臺風(fēng)天、科泥、優(yōu)優(yōu)尤、芫荽yu、珠珠、牛雜師父、KILUA、樂醬、不知道起什么名字、文河、殊玙玙、.I.E.、芝麻餡、幸福源于愛、磕了了、箏途、71445121、babylin1021、Nefelibata、午后偷閑、火炎焱燚、不知、發(fā)發(fā)、吃葡萄嗎、凌隱兒、默笙、紫色風(fēng)信兒、明十三、讀者一、執(zhí)白nwy、嶼嶼嶼與魚、阿宿、六月泛舟、69558675、在追大王了、咸魚、越重星、狂野小豬、聊昭、sarron、木荷、追更好捉急、浮一白、隨心所欲、小嘉天天開心快樂、舊段折子戲、熬夜修仙、Realize、為你送上臨終關(guān)懷、望、虹虹、QAQ、70019064、可可Coco啾啾啾、溴麝隱桿線蟲、11675036、榆蕼苡、雙霜是狗、長路生、怎么辦我的CP、糖炒栗子、扇扇、林澈??、子墨·冷陶、綠色食品、123、萌桔汪汪汪、72822548、白又白、57184286、妮妮、althea、NG1、544、晚風(fēng)拂柳笙歌醉、雪樹伏特加、君子如玉、52464207、關(guān)爾、68772073、軟趴趴、緘默_、那沒事了55、楓翊、薺菜團(tuán)子、吧唧吧唧、王王王、黎黎、阮小星、木子微林、30404897、60626459、一點白、36376181、煙生妝、有賊心沒賊膽、長明、性感大菠蘿?、長谷深風(fēng)、卡農(nóng)的旋律ろ、魚在水中游$、mai、張、立念、據(jù)說我是薛定諤的貓、小鈴鐺、孤山無名某、秋秋不是球球、shiko.幕僚、啦啦德瑪西亞、許愿第七次落日、蜉蝣小蟲、有點甜、呀!好看、阿起、小紫、磕億下、杏簾在望 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0125章 自己
伴隨著嘩啦嘩啦的聲音, 蕭融又回主城去了。……
小小的主城根本裝不下這么多的鎮(zhèn)北軍,前兩日還下過大雪, 壓塌了好些人家的屋子,大家都怕出去惹事,也不敢立刻就修補(bǔ)房屋,有親戚的便去親戚家躲著,沒親戚的就只能另想辦法,比如干脆住到地窖里去。
蕭融看見一個小男孩的腦袋從地面升起,這家人還挺聰明, 用柴垛把地窖的門擋住了,小男孩八成是出來望風(fēng)的,但他很快就看到了蕭融, 和他身后的小型部隊。
嗖!他又縮回去了。
蕭融:“……”
沉默許久,蕭融吩咐后面的人:“城中都打掃的差不多了, 戰(zhàn)俘們閑著也是閑著,把他們都拉出去蓋房子, 鎮(zhèn)北軍在陳留城時是如何替百姓們修補(bǔ)房屋的,你應(yīng)該見過吧?”
衛(wèi)兵連忙點頭,豈止見過,他后來還去幫忙了兩天,因為他聽說第一批去的有好些都討到老婆了, 他也想討一個,但去了兩天,未婚女子沒看見, 婆婆奶奶倒是認(rèn)識了不少, 她們也不給他保媒拉纖, 反而是捏著他的胳膊腿, 然后滿意的點點頭,問他家里有沒有尚未婚配的姐妹。
來晚了,風(fēng)向變了,人家開始惦記鎮(zhèn)北軍的家眷了。……
安排好這些事,蕭融搓了搓胳膊,回去歇著了。
回到那座院子,身后嘩啦嘩啦的聲音終于是不見了,蕭融松一口氣,用力推開房門,屋子里的人也跟著抬起頭。
屈云滅就坐在正中央等他,他還挺有雅興,撤了原本的桌椅,擺了一套案幾和坐墊,案幾上咕嚕咕嚕正冒著泡,屈云滅捻起一點茶葉,丟到茶鍋當(dāng)中。
做完這個動作,他把自己的手放了下去,盤腿坐、雙手放在腹前,這樣的屈云滅看著都有點乖巧了,他問蕭融:“嘗嘗看?”
蕭融擰著眉看他,良久,他轉(zhuǎn)過身去,屈云滅以為他要走,身子頓時前傾了一些,但蕭融只是把門關(guān)上了,關(guān)好之后,他便快步走到屈云滅對面。
他也盤腿坐下,雖說這個姿勢在此時并不雅觀,但除了毛病特別多的士大夫們,其余人早就不穿開襠褲了。坐姿成了習(xí)慣,并非是為了遮掩自己。
蕭融大方落座,他正要找什么,而屈云滅已經(jīng)把準(zhǔn)備在一旁的毯子遞給了他,蕭融的動作一頓,他瞅瞅屈云滅,還是把毯子接了過來。
蓋上腿,寒氣漸漸遠(yuǎn)離了蕭融,他的語氣也輕快了一些:“哪來的茶鍋?”
屈云滅回答:“申養(yǎng)銳他們帶來的,一共五個,我拿了最好看的一個。”
蕭融:“……”
出來打仗都不忘了享受,真不愧是南雍人。
蕭融歪頭打量這個好看的茶鍋,黃銅做的,花紋的確精美,估計是申養(yǎng)銳自用的東西,這就是南雍大將軍啊,看看人家,再看看他們這邊,王新用就是回來了,也吃不上一頓新鮮的菜蔬。……
心酸之際,屈云滅已經(jīng)用木勺盛了一碗出來,蕭融接過,輕輕吹拂上方的熱氣,然后抿了一口。
屈云滅問:“怎么樣?”
蕭融:“鹽放太多了。”
屈云滅:“……”
他都沒有放鹽。
喝煮茶,蕭融喜歡甜口的,所以屈云滅往里面丟了許多的棗子,以及他好不容易才找來的一點蜂蜜,明白蕭融這是故意的對他挑刺,屈云滅沉默片刻,竟然還笑了笑。
他把木勺放下,喚了蕭融一聲。
“阿融。”
蕭融抬眼,看到屈云滅很認(rèn)真的望著自己:“除了做一個暴君,我不知道該怎樣讓那些人都聽我的話。”
“總有人在背叛我,連原百福都背棄了我的信任,若我信不過身邊的人,我又該如何自處,如何保護(hù)我想保護(hù)的人。”
蕭融抿唇,他放下熱氣騰騰的茶碗:“高處不勝寒便是這個道理,這并非是你的問題,不論是誰走到這個地位,都會成為眾矢之的,有人忠于你,就有人想要背叛你,我知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有些慌了,可你不能讓心中的恐慌占據(jù)你所有的注意力,你是將軍,不是膽小鬼。”
屈云滅:“無能者無膽。”
“我也有無能的時候。”
蕭融微怔,思索了一會兒,他才回答道:“那當(dāng)然了,你就是再厲害,不也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嗎?不認(rèn)識你的人將你視為神明,但你自己要永遠(yuǎn)記得,你就是一個人而已,你也有喜怒哀樂,也會犯錯,只是到了你這樣的身份,你犯錯之后不再是你自己付出代價了,還有無數(shù)的人要跟著一起付出,因你一怒便流血千里的那些人,其實跟你沒有什么差別,你們都一樣會痛會叫,會在最絕望的時候祈禱奇跡的降臨。”
蕭融猶豫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又要不合時宜了,可這回他必須說,萬事有一有二就有三,如果這次不能阻止屈云滅,以后他還會再做類似的決定。
于是,在屈云滅陷入思考的時候,蕭融問他:“在你找不到我的時候,你祈禱過嗎?”
屈云滅猛地抬頭,他的呼吸凝滯,眼睛微微發(fā)紅,他望著蕭融的目光似是指責(zé)、又似是無措,讓蕭融心里感到點點的刺痛。
慢慢的,屈云滅把眼睛垂了下去,他說道:“沒有。”
“神若要憐憫誰,那個人絕對不會是我,我殺孽太多,他們只會給我降下報應(yīng),而不是降下奇跡。”
說到這,他微微一頓,又重新看向蕭融:“你一直都想讓我明白人命的貴重,我也試著去理解過,但我沒法贊同你的說法,在我看來人命如草芥,是這世上最不值錢的東西,我這輩子殺過的人數(shù)以萬計,若我能知道人命有多寶貴,那我就不再是我了。阿融,你懂嗎?我不是你這樣良善的人,我是一個天生的劊子手。”
屈云滅是認(rèn)真的,他說的就是他最真實的想法,這一刻蕭融無比清晰的認(rèn)識到他和屈云滅的不同,生長環(huán)境和性格的差異,讓他們兩個有著最根本的分歧,蕭融無法讓屈云滅認(rèn)同他,屈云滅也無法讓蕭融改變。
心中的湖水仿佛突然滾過一個巨大的浪波,但沒有掀起浪頭來,所以在浪波過去之后,一切還是那樣的風(fēng)平浪靜。
這種分歧不可調(diào)和,換做別人,或許這時候就該絕望了,但蕭融愣了好一會兒,然后他才說道:“你就是殺過十萬人我也不在乎。”
屈云滅看向蕭融,而蕭融皺了皺眉:“打仗難道還有不死人的嗎?為了保護(hù)你身后的人,將來犯的敵軍殺掉又有什么錯,這不叫殺孽,這是你的功勛。有罪者自然要付出他該付的代價,我只是不想讓你取了那些無辜者的性命。你說你不知道該怎樣讓那些人都聽你的話,那你問我啊,我知道的話,我就會幫你,若我不知道,你還可以問別人,陳留養(yǎng)了那么多的士人,不就是為了這一刻準(zhǔn)備的嗎。”
“還有,”蕭融咬了咬下唇,“別再說你是劊子手,也別再覺得這世上有什么是你配不上的東西,我一直都認(rèn)為我很厲害,而你是我輔佐的人,你看不起你自己,就是在看不起我,我討厭有人看不起我。”
蕭融的語氣非常不快,而屈云滅怔怔的看著他,突然脫口而出道:“對不起。”
蕭融瞟他一眼:“……倒也不必因為這點小事就說這個,你沒有對不起我,你是對不起你自己。”
屈云滅卻搖了搖頭:“我不是為剛剛的話道歉,我是為之前……還有昨天,還有十幾日前,還有很久很久以前。”
細(xì)數(shù)起來,他對不起蕭融的時候太多了,因為他太自以為是,他只在心情舒暢的時候體貼蕭融,一旦他心情不好了,他就不會再去思量蕭融的感受,而在那些他有意無意忽視的時刻,恰恰是他真正應(yīng)該關(guān)注蕭融的時候。
蕭融:“……”
屈云滅覺得他對不起蕭融,巧了,蕭融也覺得自己對不起屈云滅。
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真是越來越數(shù)不清了,蕭融都快忘了自己之前斬釘截鐵的說過他不想跟屈云滅互有虧欠,明明他是個很理智、很成熟的人,怎么一到屈云滅面前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還總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堅持,其實有時候適當(dāng)?shù)氖救醪拍茏屒茰绺永⒕巍⒏勇犜挘捜谝呀?jīng)做不到一開始那個模樣,什么都能抓過來利用了。
聽到屈云滅對他道歉,更是讓他心情復(fù)雜,姚顯那句話就跟滾動播放的廣告一樣,雖然不吵,卻始終都待在他大腦的某個地方,安靜又明顯的提醒著他,讓他別再只顧著自己的面子了。
讓蕭融放下面子,那就跟讓葛朗臺放下金子差不多,蕭融還是做不到完全放下,于是他選擇放下一半,禮尚往來的、也對屈云滅說一些心里話。
蕭融突然繃直了脊背,就像是帶著不及格試卷回家的小學(xué)生一樣,他先給自己套了一層防護(hù)buff:“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但你要保證不能跟我生氣。”
屈云滅:“……”
就他現(xiàn)在這個模樣,他也不敢跟蕭融生氣啊。
屈云滅自覺自己才是做錯的那個,不管蕭融說什么他都不可能再生氣了,于是他默默地朝蕭融點頭:“好,你說吧。”
蕭融看看他,雖然有點忐忑,但還是實話實說了:“其實……原百福第二次把我抓走的時候,那一路上我都能自己逃走。”
屈云滅:“…………”
他忍不住睜大雙眼,原本狹長又鋒利的眼睛,這時候都快睜成圓形了:“你說什么??”
蕭融抿唇,第一回被抓來的時候他暈了,自然是沒機(jī)會跑,但第二回原百福明顯不正常,他以為蕭融弱得跟個雞仔差不多,所以根本沒把他打暈,最初的一路上又只有他們倆,蕭融隨時都能掙脫控制,自己跳下去,高速跳馬永遠(yuǎn)都是找死,所以在系統(tǒng)的正面作用下,蕭融絕對一點事都沒有。
即使原百福停下了,一對一的情況下蕭融也不可能有事,要是他跑得順利,原百福更是休想再碰他一根手指頭。……
但蕭融沒這么做,他不能放跑原百福,讓他一個人跑了,還是在益州這種原始森林里跑的,那即使是屈云滅也不可能把他抓出來了,更何況,他還有事情想要弄清楚。
蕭融有點不敢看屈云滅的眼睛,躲避著對面的目光,他說道:“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他為什么要背叛你嗎?我跟他走,在他最不設(shè)防的時候問他,他肯定會回答我的。”
屈云滅:“…………”
他猛地站起身來,膝蓋差點頂翻了案幾,蕭融嚇一跳,趕緊把穩(wěn)住桌腿,這才沒讓茶鍋掀了。
屈云滅怒不可遏的看著他:“就因為這個,你讓你自己深入險境!”
蕭融需要高高的仰起脖子,才能看到屈云滅的臉,他張了張口,小聲回答:“不止是因為這個,我還想親手殺了他,我這輩子都沒這么痛恨過一個人,可惜我沒帶上螭龍劍,不然我一定要一劍攮死他。”
屈云滅氣得大腦都要冒煙了:“蕭融!——你行,你是真行啊!!!就為了一個我早就不在乎的答案,你要把你自己也折騰進(jìn)去,你知道我去追你的時候是什么心情嗎!!!”
蕭融擰著眉:“你剛剛保證過你不會生氣——”
屈云滅都要暴跳如雷了:“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你荒唐到了這種地步!”
蕭融也站起來:“我心中有數(shù),我知道自己不會出事。況且你長途奔襲,為的不就是從原百福這里討一個答案嗎?之前得不到答案的時候,你差點殺了報信的人!我只是不想讓你帶著疑問過一輩子,我想讓你把這件事放下!”
屈云滅氣笑了:“厲害,你想讓我把這件事放下,但我如今已經(jīng)要帶著這件事進(jìn)棺材了!我這輩子都忘不了昨日的情形!”
蕭融也急了:“那你讓我怎么辦?!就這么眼睜睜看他跑了嗎?你讓我心疼你,這就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個心疼你的方式!”
話音一落,兩個人的臉上都有些錯愕。
裝睡的事情暴露了,蕭融的氣勢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咬緊牙關(guān),突然一聲不吭起來。
屈云滅整個人都愣住了:“……你聽到了?”
蕭融低著頭,不去看他:“原百福叛變,生氣的人不止是你一個,我也生氣,我恨他攪擾了我的計劃,也恨他讓形勢變得更加復(fù)雜,還有……”
悄悄抬頭,覷一眼屈云滅,蕭融才說道:“我不喜歡看你變成那個模樣,你看起來很難過,我討厭你難過。”
雖然說了實話,但他說完又立刻補(bǔ)充一句,像是要找回自己的面子一樣:“太脆弱了!”
蕭融聲音惡狠狠的,而他這色厲內(nèi)荏的模樣估計連張別知都騙不過去,屈云滅神色微滯,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反問:“難過?”
屈云滅望著案幾上的茶湯,他輕輕點頭:“興許有一點,但這跟原百福沒關(guān)系,若是簡嶠或公孫元做了這樣的事,我也會如此,恐怕更甚。對原百福,我是憤恨居多,因為我挽留過他,可他還是沒給我留一絲情面。”
蕭融不知什么時候抬起了頭,他警覺的看著屈云滅:“什么叫做你挽留過他。”
屈云滅:“之前我察覺到原百福似有不對的地方,所以我許諾給他,日后若我真得了天下,我便給他封王。”
蕭融緩緩反應(yīng)一秒,然后他驚怒的聲音就響了起來:“什么?!?!”
蕭融指著屈云滅的鼻子就要罵他,別人都是努力的削藩,你可倒好,上趕著封異姓王!而且原百福有了,那三人是不是也要有啊!
但在他把這些話說出來之前,屈云滅先果斷的搶過話頭:“你也有瞞著我的事!你以身犯險幾乎要了我的命,我不過是許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王位而已!”
蕭融一噎,而這時候,屈云滅看看他的神色,板著臉問他:“算扯平,怎么樣?”
蕭融:“……行。”
畢竟真要論起來,還是他這邊更沒理一點。
不知道為什么,兩人都感覺有點尷尬,一直站著怪累的,蕭融先坐了回去,屈云滅見狀,也重新坐下了。
蕭融不自在的動了動身子,然后才對屈云滅說:“你們四個一同長大,原百福是你最好的兄弟,我自然以為他的背叛對你來說打擊最大。”
屈云滅默了默,回答他:“以前確實如此,但近些日子以來,我和他已經(jīng)沒有那么親密了,他有時的做法讓我感到不滿,如今我才知道,這是他狼子野心的證據(jù)。”
一提原百福,屈云滅的神色就陰鷙起來,沒能親手宰了他已經(jīng)是屈云滅心中的第一大遺憾,不管他和原百福以前關(guān)系多好,此刻屈云滅都恨他到了極點。
蕭融心里有點凄涼,因為這也代表著他拼出一條命去都要問清楚的東西,對屈云滅來說已經(jīng)毫無價值了。……真是賠本的買賣啊。
屈云滅看向蕭融,發(fā)現(xiàn)他有點受打擊,轉(zhuǎn)念一想,就明白了他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屈云滅還是感覺非常生氣,但斟酌了片刻,他沒有再舊事重提。
他對蕭融說:“在他沒劫持你之前,我的確想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但在他劫持你之后,我恨不得能將他碎尸萬段,一萬個答案也比不上你的一根頭發(fā)絲重要,可恨我理解這個道理太晚了,若我知道他會對你下手,我根本不會追到寧州來,也絕不會讓你離開我哪怕一眨眼的時間。”
蕭融垂眸不語,他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然后微微抬頭,看向屈云滅那雙包扎起來的木乃伊手,因為行動不便,屈云滅讓大夫給他換了一種包扎的方式,最起碼把他的手指都露出來。
誰也不知道蕭融心里在想什么,他甚至都沒有回應(yīng)屈云滅的話,只是片刻之后,他朝著一個方向揚(yáng)了揚(yáng)臉,然后他對屈云滅說:“過幾日,我把該給的禮物給你。”
屈云滅反應(yīng)一秒,才想起這禮物從何而來,是他在盛樂毫發(fā)無傷的大勝歸來的獎勵。
其實他遠(yuǎn)遠(yuǎn)沒到毫發(fā)無傷的地步,總有不長眼的宵小劃他一下,但既然都是十分輕微的皮肉傷,蕭融也就不跟他計較了。
上回的禮物太美好了,導(dǎo)致這回屈云滅有些心潮澎湃,他試探的問:“是什么?”
蕭融瞥他一眼:“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接下來蕭融就不再說話了,他托著自己的側(cè)臉,思索著自己的事情,屈云滅這時候就應(yīng)該安靜下來,不再去打擾他,但禮物的事讓屈云滅又想起了高洵之的話,若想讓蕭融給他更多,那他就應(yīng)該去看看,蕭融還想要什么。
但蕭融實在是太難琢磨了,僅憑觀察,屈云滅可能永遠(yuǎn)都無法明白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今日蕭融對他很坦誠,連會讓他當(dāng)場爆炸的事都說了,或許他可以直接問問他。
這么想著,屈云滅往前坐了一些,蕭融眼珠轉(zhuǎn)動,他保持著托腮的姿勢不變,只用目光問他——干什么?
屈云滅:“……阿融,在這世上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蕭融想也不想:“送你登基。”
屈云滅:“…………”
如此大逆不道又如此熱血沸騰的四個字,從蕭融嘴里說出來跟白開水一樣沒滋沒味,屈云滅默了默,又問:“除了這個之外呢?”
蕭融不回答,反而很是懷疑的看著他:“問這個做什么?”
屈云滅:“……”
自己選的人,自己忍著吧。
屈云滅老老實實地回答:“你送了我許多東西,若有什么是你想要的,我也想送給你。”
蕭融擰眉,但他真的沒什么想要的東西,他就想完成系統(tǒng)交給他的任務(wù),然后再也不用擔(dān)心自己的小命,如果非說他想要什么,那肯定也是完成任務(wù)之后的事了,之后他想要什么呢?
蕭融順著思考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還真有一樣想要的。
他脫口而出道:“自由。”
他想要可以選擇人生如何過的自由。
但他的回答讓屈云滅愣住了,兩人對視,蕭融張了張口,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收回的話,他避開了屈云滅的視線,而屈云滅看著他,感覺自己的心從萬丈高空、又一次墜入了冰窟當(dāng)中。
原來是自由啊。
這唯一他不想給的東西。……*
屈云滅改主意了,那些可憐的戰(zhàn)俘就此留下了一條命,東方進(jìn)帶兵去收復(fù)益州,南雍人都跑了,他也不費(fèi)什么力氣,就是有當(dāng)?shù)厝朔纯梗瑬|方進(jìn)一個人也能鎮(zhèn)壓下來。
而這回東方進(jìn)沒有鎮(zhèn)壓之后就馬上離開,而是按照蕭融的命令,給這些城池留下了一大堆的糧草,然后再翩然離去。
就像是一個暴力版的送財童子。……
益州人懵了,因為他們從未見過鎮(zhèn)北軍如此好心,而蕭融在梓潼清點著申家軍留下的糧草,他分出去的那部分只占一半,另一半自然就被他們自己人笑納了。
王新用一邊養(yǎng)傷一邊收攏戰(zhàn)俘,屈云滅雖然放過了這些人,但他不愿意看見這些人,蕭融又有命令,說是不準(zhǔn)將這群人也當(dāng)做異族那般對待,若他們還想效忠鎮(zhèn)北軍,那就給他們一個機(jī)會。
若不愿意留下,那就留一部分人看管他們,待到明年開春,通通拉到草原上去,讓他們在那安家立業(yè)。
畢竟這群人都當(dāng)過兵,全放歸的話搞不好就被誰利用了,而送到草原上,還能讓他們做草原上的先頭兵,在普通百姓到來之前,先把各種各樣的生活設(shè)施都建立起來,這樣以后再遷徙普通百姓的時候,也就容易很多了。
草原上都是游牧民族的話,打下來也安分不了幾年,將兩邊的人這樣一點一點的混雜起來,潛移默化的影響他們,這才是最優(yōu)解。同時,養(yǎng)牛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至于這五萬人當(dāng)中誰留下,誰殺掉,蕭融就沒再管過了,他全權(quán)交給王新用處理,他相信王將軍能分辨出哪些是真正的叛徒、哪些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人。
蕭融是放心了,但王新用焦頭爛額了,他一發(fā)愁,他那條傷腿就疼,揉著自己的腿,王新用再次肯定,沒錯,蕭司徒跟大王一樣,都對他看不順眼!……
上一場雪剛停了沒幾天,第二場雪又下來了,屈云滅出去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做出決定,收拾東西,明日就下山。
再不下去的話,他們估計就要被雪封在寧州了。
蕭融算是正式見識到了這個時代的冬季有多嚴(yán)峻,在溫暖的時代,只有大鮮卑山附近才會有的風(fēng)景,如今連寧州都能擁有了。
屈云滅一聲令下,所有人都動了起來,見蕭融一直盯著天上的烏云看,高洵之還安慰他:“沒事,今年這雪中規(guī)中矩,不算特別大,再說了,今日可是大雪啊,本就該下雪的。”
二十四節(jié)氣的大雪,它能被這樣取名,自然是有理由的。蕭融轉(zhuǎn)過頭,對高洵之笑了笑。
蕭融往回走,屈云滅正全副武裝的要出去,蕭融一愣,連忙攔住他:“你要去哪里?”
屈云滅回答:“探探路,若褒斜道沒法走了,便從子午道出去。”
蕭融輕輕眨眼:“不能讓斥候去探路嗎?”
屈云滅沒多想,直言道:“我比斥候快。”
蕭融:“……那你就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
屈云滅一愣,他感覺蕭融找他有事,而在他疑惑的目光下,蕭融抿了抿唇,小聲道:“禮物。”
屈云滅定定的看著他,驀地,他解開了自己身上的披風(fēng),交給后面的親兵,他說道:“去,派三個斥候探路。”
親兵:“……”
他捧著披風(fēng)一臉麻木的離開了。*
蕭融是午飯之前跟屈云滅說的這件事,接下來屈云滅什么都不做了,就一心等著他的禮物,然而蕭融自己忙得很,根本沒空搭理他,直到月上中天,收拾好了最后一個包袱,蕭融才擦擦汗,坐到椅子上灌茶水。
一杯下肚,他剛要再倒一杯,然后一個茶壺就伸了過來,蕭融下意識道謝:“多謝。”
屈云滅幽幽的聲音傳來:“不客氣,我的禮物在哪。”
蕭融:“……”
端著茶杯,蕭融有點想笑,他抿唇忍了一下,然后問屈云滅:“著什么急,如今什么時辰了?”
屈云滅是古代人,他不用看日晷或是聽打更的聲音,他張口就能回答:“亥時二刻。”
蕭融哦了一聲:“那再等等。”
屈云滅:“…………”
收禮物的好心情已經(jīng)被消磨的差不多了,如今屈云滅抓心撓肺,只剩下焦急和狂亂,等待的時候他把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一遍,連蕭融要等到夜最深的時候現(xiàn)原形給他看這種離譜猜測都想到了,但他萬萬想不到是這一種。
寧靜的夜晚,蕭融端著茶杯,也不喝了,他垂頭同樣等著什么,感覺差不多了,他又問屈云滅:“什么時辰了?”
屈云滅麻木的看看外面,然后說道:“差不多子時了。”
蕭融點點頭:“我二十歲了。”
屈云滅完全呆滯了。
蕭融捧著茶杯,他扭頭看向屈云滅,唇角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不恭喜我一下嗎?我及冠了,從今日起,我就是一個正式的大人了。”
屈云滅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仿佛蕭融那句話直接把他的魂砸了出去,他的聲音十分不穩(wěn):“今日是……是你的生辰?”
蕭融點點頭:“我是大雪第二天出生的,那年也很巧,大雪當(dāng)天下了雪,薄薄的一層,而我出生在半夜,我父母出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外面的雪已經(jīng)森*晚*整*理開始化了,所以他們給我起名叫蕭融,冰雪消融的融。”
這名字有點潦草,但他爸媽覺得自己可聰明了,小時候蕭融沒有任何意見,畢竟那時他就是個文盲,等他明白過來自己的名義含義是什么,他立刻就開始鄙視這倆人。
但后來隨著他漸漸長大,他又不在意自己的名字潦草了,雖說簡單了一些,卻也是獨(dú)屬于他的特征,就像有人出生在谷雨,所以起名叫某某雨一樣。
或許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他出生在那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夜晚里,成為了一個有點天賦、卻也仍然普普通通的人,他以為那就是他的一生,但其實他的使命和緣分,都在另一個需要他的時代里。
冰雪消融,于現(xiàn)代人而言這只是四個字,于這里的人而言卻是最美好的一天,因為他們又迎來了溫暖。
蕭融低著頭,想到自己又長了一歲,他也忍不住的笑了笑。
沒人會按照二十四節(jié)氣過生日,要么過陰歷、要么過陽歷,但這里沒有陽歷,而那個陰歷的生日也不屬于他,所以他擅自的把自己生辰改到了這一天,不知道以后會不會有別人陪他過生辰,但今日,他只想跟屈云滅一起過。
屈云滅已經(jīng)很久沒有說過話了,蕭融看向他,后者的神情非常復(fù)雜,已經(jīng)到了無法形容的地步,而蕭融知道他為什么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兩人的視線膠著,屈云滅開口,聲音卻發(fā)緊:“……我活了這么多年,從未聽說過當(dāng)天下的雪,當(dāng)天就能融化的事。”
蕭融眼睫微顫,片刻之后,他對屈云滅歪了歪頭,輕輕一笑:“是啊,沒人聽說過。”
而這就是他送給屈云滅的禮物,一點摳摳搜搜的——自己。
作者有話說:
第0126章 三生有幸
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
本該輕盈的空氣如今像是變成了膠質(zhì), 它緩慢的在這個屋子里流淌,給待在這里的人一種呼吸不上來的感覺。
蕭融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從屈云滅這里看到什么樣的反應(yīng), 他的禮物可以說是一個驚喜、也可以說是一個驚嚇,全看聽到的人如何對待,如果這么久過去,屈云滅還是一聲不吭的話,或許他應(yīng)該貼心一點兒,再送給屈云滅一個臺階。
他扯起嘴角,剛要說我開玩笑的, 屈云滅突然抓住了蕭融捧著茶杯的手,杯子里還有一點茶水,屈云滅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蕭融差點把茶水都倒在自己身上, 而即使這樣屈云滅也沒放開他。
茶杯從蕭融的手中脫落,水花在空中潑了出去, 落到地上,先是一聲清脆的碎裂聲, 然后才是落雨一般的聲音。
不過這點動靜根本沒人在意,蕭融睜圓了眼睛,他的手腕還被屈云滅緊緊的攥著。
屈云滅不該這么用力,因為他受傷了,這樣會讓他的傷口粘連, 可他顧不上了,他有話想要對蕭融說,是他之前幾番猶豫、卻還是決定等回到陳留再說的話。
奔波在外不是一個好時機(jī), 蕭融的情緒總是很緊張, 他和屈云滅幾乎日日都能找到新的分歧, 所以他們經(jīng)常吵架, 意外也總是一個接一個的發(fā)生,讓人自顧不暇。屈云滅是個急性子,但在這件事上他破天荒的耐心起來,他需要天時地利人和,需要徐徐圖之,這就跟打天下差不多,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蕭融的確就是他的天下。
但這都是以前的想法了,蕭融送他的這個禮物實在太讓他震驚了,震驚到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
好像……好像蕭融對他……也有類似的情愫在里面。
所以他不想再等了,他想現(xiàn)在就說。
“阿融,阿融——”
屈云滅大腦一片空白,這么關(guān)鍵的時刻他居然忘了自己要說什么,而在他努力找尋言語的時候,他把蕭融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沒了堅硬冰冷的鎧甲,只剩下柔軟陳舊的布料,就像屈云滅這個人一樣,沒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才藝和外表,但當(dāng)他圍繞著你的時候,你只想倚靠在他身上,好好的休息一晚。
屈云滅心臟跳動的太猛烈,隔著骨肉蕭融都能感受到里面蓬勃的生命力、以及激蕩又深重的情感,今日的蕭融二十歲了,但年齡無法決定一個人的眼界和智慧,蕭融雖然年紀(jì)小,可是跟這群基本沒怎么見過世面、也沒怎么和人相處過的鎮(zhèn)北軍相比,蕭融懂的東西太多了。
所以,他知道的。
他知道屈云滅對自己很特殊,他知道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屈云滅就已經(jīng)對他施展了優(yōu)待,他也知道沒人會無緣無故的就對一個人好。
十幾年的相處都不能讓蕭融積極主動的去跟自己家人吃一頓團(tuán)圓飯,而僅僅半年的朝夕相對,就讓屈云滅愿意為了他攻打南雍,蕭融可以用他是屈云滅的大腦、他是屈云滅的軍師、離了他屈云滅就要犯蠢然后死翹翹來欺騙自己,但那有什么意義么。他知道屈云滅不是為了那些理由,他單純的就是為了自己而已。
這答案明顯的過頭了,有時候蕭融只能慶幸這是一個蒙昧的時代,而鎮(zhèn)北軍沒有染上官僚們的惡趣味,所以他們連男人可能會喜歡男人都不知道。
幸好他們不知道,這才給了蕭融一點裝傻的時間。
可是他不能裝一輩子吧,更何況這也不是他一個人的事啊,另一個人早晚會想明白,他又是那樣猛烈且強(qiáng)硬的性格,他不會同意蕭融的做法,他一定會把蕭融從陰影里拽出來,讓蕭融和自己一起站在陽光下面,將那些好的、不好的全都呈現(xiàn)到眼前。……
蕭融突然快速的開口:“別說。”
屈云滅一怔,他看向?qū)γ娴氖捜冢捜诰o緊擰著眉,語速非常快,快到根本就沒有思考的時間,這代表他說的都是他的心里話:“不管你想對我說什么,我都不會給出你想要的回應(yīng)。”
屈云滅神情微滯,他明白了蕭融的意思,于是他的臉色開始一點一點變得蒼白。
而蕭融已經(jīng)垂下了眼,他又說道:“我有我要做的事,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只適合做臣子,其余的所有身份都不適合我。我不是一個好孫兒,也不是一個好兄長,我能讓大家的生活變好,這就足夠了,別再想從我這里得到別的東西,因為我給不了。我……我想過嘗試,但我太忙了,我沒有時間,我——”
他說這一串話只用了幾秒的時間,腦子慢點的人估計都跟不上他,而聽著他的話,屈云滅的神情慢慢變得錯愕起來,這時候,蕭融突然用力的喘氣,他的思路斷了,后面要說什么他想不起來了,他感到慌張,但他慌張的方式是豎起防御來,讓人不能看到他破敗的內(nèi)心。
于是蕭融一個用力,狠狠的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他偏過頭,呼吸十分急促,在他這個角度看不到屈云滅,他就以為屈云滅也看不見他了,其實他的所有樣子都暴露在屈云滅的目光之下。
蕭融的視野變得潤澤,因為他的眼里起了一層水膜,他聽到旁邊椅子挪動的聲響,他以為屈云滅要走了,但他只聽到了兩下腳步聲,然后,他的眼前就多了一個人。
蕭融下意識的要抬頭,但屈云滅已經(jīng)半跪在了地上,他挺直了脊背,卻還是比坐著的蕭融矮十寸,這是個全新的視角,能讓他看見所有蕭融想要藏起來的東西,比如他緊咬的唇瓣,帶有淚光的眼睛,還有掐到發(fā)紅的手指。
蕭融拒絕他的時候,屈云滅覺得當(dāng)頭一棒不過如此,而發(fā)現(xiàn)蕭融拒絕他以后會難過成這個樣子,這才讓他明白了心碎是什么滋味。
屈云滅抬手,替蕭融把眼角的淚珠抹掉,沉默了許久,他才道:“我不說了。”
蕭融看他,而他對蕭融扯了扯嘴角:“說出來是讓你知道,可你早就知道了,那我又為何非得說給你聽呢。阿融,沒關(guān)系,你不想聽我就不說,你不想要的東西,我永遠(yuǎn)都不會強(qiáng)加給你,就像如今這樣也很好,你送了我這樣好的禮物,我也要送你一樣?xùn)|西,自由。”
屈云滅微微咬重了最后兩個字,而在他說出這兩個字以后,剛剛擦過的眼淚又從蕭融眼中掉了下來,就像是兩顆一轉(zhuǎn)而逝的珠子。
屈云滅做夢都沒想過自己居然能說出這種話,他一邊說,一邊還有心情在心里嘲諷自己,行啊,都快成情圣了。
“……別哭。”
“我知道在我身邊,一日復(fù)一日的為我殫精竭慮有多辛苦,這天下是你的心血,并非我的,所以你不愿意有任何變數(shù)。那就不要讓它有,臣子也好、什么都好,不管你想成為什么身份,我都不會阻攔你,只要你的身份依然可以留在我身邊,那我就愿意一輩子裝聾作啞,什么都不說。”
蕭融松開了自己的手指,他望著與他近在咫尺的屈云滅,再張口時,他用鼻音問屈云滅:“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倒霉。”
喜歡上他這樣的怪人。
屈云滅笑了一下:“不,我覺得自己運(yùn)道好極了。”
說到這,他把另一只手也抬了起來,用兩只手捧著蕭融的臉,把蕭融弄得都有些不舒服了,他才認(rèn)認(rèn)真真的對他說:“與君相識,三生有幸。”
紗布硌得蕭融忍不住的皺眉,聽著屈云滅文縐縐的說出這句話,不知道為什么,蕭融突然笑了一聲。
他一笑,屈云滅也笑,兩人就這么面對面仿佛兩位智障人士一般的笑了半晌,然后蕭融才扒拉開屈云滅捧著自己的手。
他站起來,垂眸嘟囔:“我該去睡了。”
屈云滅也從善如流的站起身,他轉(zhuǎn)身要走,蕭融卻叫住他:“你……要不要留下?”*
吹滅燈芯,兩人并排躺在床上,誰也沒有閉上眼睛的意思。
屋子里靜悄悄的,漆黑一片,蕭融想著今晚屈云滅的話,又想著未來的種種,這些東西亂糟糟的待在他腦子里,根本抽不出一根絲線來。
就這樣安靜的看了一會兒床幔,然后蕭融驀地張口。
他好像知道屈云滅沒睡,所以才叫他叫的這么有恃無恐:“屈云滅,你還沒祝我生辰快樂。”
屈云滅輕輕眨了一下眼睛,緊跟著開口:“祝阿融常見三春景,又遇七星平,也祝阿融能早日得償所愿,快活人生。”
蕭融安靜的聽著,然后閉上了眼睛。
屈云滅以為他睡了,但其實他是在許愿。
而他的愿望并非是他自己的,他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神明祈禱,希望最后得償所愿的人不是他,而是屈云滅。…………
第二天,鎮(zhèn)北軍踏上歸途。
雪路不好走,但好在他們帶足了補(bǔ)給,而且大家出來的時間真的是太長了,每人都?xì)w心似箭,哪怕滿目白色也阻止不了他們的腳步。
嗯……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真得趕快回去,不然的話,今年誰也別想回家過年了。……
十月結(jié)束,十一月初五這天,屈云滅他們終于回到了陳留。
這一路的艱辛就不必再提了,進(jìn)城以后,好些人都覺得自己不像是回家了,而是難民終于接到了主城的收容。
陳留這邊情況還好,到現(xiàn)在為止只下過一場雪,宋鑠安排人把主城清理干凈,如今城中道路還是干爽的。
這既方便了居民,也方便了凱旋的軍隊,一入城,大家就受到了陳留百姓無比熱烈的歡迎。
張別知在城外迎接他們,蕭融隔著老遠(yuǎn)就看到那邊有個人揮舞手臂,又蹦又跳,胳膊腿大開大合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那邊跳大神。
整個陳留會這么在屈云滅面前表現(xiàn)的只有一個人,一下子蕭融就想起來當(dāng)初自己是怎么罵張別知的了,如今再看,他還是覺得自己形容的很貼切。
城中重要人物都走了個精光,迎接大軍的人變成張別知也無可厚非,等離得近了,蕭融才發(fā)現(xiàn)不止張別知在這,佛子也在,他那個腦袋雖然不反光,但在太陽底下還是非常明顯的。……
馬猴和禿驢,這就是迎接大軍的陣容了,蕭融也不挑,看見他倆的面孔以后,蕭融頓時就激動起來,整個心臟都飄忽到了空中,明明他和佛子也沒分開多久,上個月他倆還一起下棋呢,但看見彌景站在城門口對他笑,他還是有種歷盡千帆的感覺。
誠然,他會這樣有他差點死了一回的原因在,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回家了啊。
就像后面的將士們喊的那樣:“回家了!我們回家了!”
“哈哈哈哈!到家啦!”
還沒入城就激動成這樣,讓外人看了算怎么回事,一點軍紀(jì)都沒有,要是往常屈云滅肯定要罰這些皮猴子,可今日他沒有這么做,都到家門口了,何必要掃大家的興致,更何況這里也沒有外人啊,都是自己人。*
蕭融從城門就下來了,他不想跟大軍進(jìn)去接受百姓們的投喂,上回他被砸的包可是過了好長時間才消下去,更何況他還有別的事想問。
左看右看,都沒看見宋鑠,蕭融不禁擔(dān)心起來:“宋鑠為什么沒出來,該不會是把自己累病了吧?還是天太冷,他的弱癥又犯了?”
張別知本來咧著嘴朝他笑呢,一聽這個,他的臉色瞬間垮了下去:“你就只關(guān)心宋鑠?都不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義陽是我打下來的,我姐夫沒告訴你嗎?也是我站在這等了你們一上午啊!你怎么不問問我冷不冷??”
蕭融:“…………”
他默默看著張別知,“那你冷嗎?”
張別知:“冷啊!不是身上冷,是心里冷,你心里都沒有我!”
蕭融條件反射的往身后看,這時候他才想起來,屈云滅已經(jīng)帶著大軍進(jìn)去了,他有點尷尬的摸摸鼻子,而這時候,他跟另一個回頭看的人對上了視線。
彌景:“……”
蕭融望著他,眼神漸漸變得疑惑起來。
他的眼睛里寫著一句話,你回頭干什么?
彌景:“…………”
阿彌陀佛,貧僧不知道。*
佛子帶人回了陳留之后,原本駐扎在義陽城的兵馬就不用再這么緊張了,宋鑠安排人換防,順便把張別知也換了回來。
原百福叛變的這段時日,不是只有益州和寧州風(fēng)聲鶴唳,幾乎整個天下都跟著動蕩了一下,南雍人開始集體逃跑,淮水之北的百姓則閉門不出,宋鑠擔(dān)心城里也有叛徒,又大刀闊斧的整改了一遍,至于那些倒霉的原家人,早在宋鑠得知原百福叛變的第二天,他就把這群人全都關(guān)押起來了,正等著屈云滅他們回來處理呢。
隔著一千多里地,陳留這邊的人就是知道了不好的消息,也沒什么用,只能在這邊著急的干瞪眼。
而蕭融被劫走的消息是和他被救回來的消息一起送達(dá)的,看信的眾人心情就跟過山車差不多,蕭融一聽這個,立刻問陳氏知不知道這件事,張別知大大咧咧的回答:“自然是不知道,蕭老夫人這幾個月都沒怎么鬧事,她一直待在房間里,給大家省了不少事呢。”
蕭融擰眉:“那我祖母的身體……”
張別知:“好著呢!一頓還是能吃三個大餅。”
蕭融:“……”
看來是真沒什么事。
大家都好好的,宋鑠不出來迎接蕭融他們,也不是因為生病,而是另有原因,至于什么原因,張別知讓蕭融自己去看。……
一段時間不見,蕭融發(fā)現(xiàn)張別知脾氣見漲,而蕭融還真就被他這個樣子唬住了。
為了等大軍都過去,他們幾個進(jìn)了附近的一個茶坊,坐到茶坊的席子上之后,蕭融一驚,他伸手去摸地上的席子,張別知嘿嘿笑:“不知道這是什么吧?這叫地炕,你走沒多久,有個工匠弄出來了這么一個法子,如今城里的食肆都用這個了,椅子都撤走不少了。”
蕭融:“……”
他只是驚訝,又不是看不出來這是什么東西。
蕭融對張別知的耐心正在一點點退去當(dāng)中,可惜后者根本沒發(fā)現(xiàn),他還在巴拉巴拉說著城里的變化,蕭融擺擺手:“行了行了,這些以后再說,城中有沒有出過什么事?”
張別知撓撓頭:“沒有啊,大王走了大家都擔(dān)心著呢,怕山匪或是流民沖進(jìn)來,幾乎沒人惹事。”
蕭融又問:“南雍那邊呢,最近有沒有什么動靜?”
張別知張口要回答,但是一旁的彌景先說了:“大的動靜沒有,小的動靜不斷,申養(yǎng)銳被撤職了。”
蕭融一愣:“撤職了?!”
他可是大將軍啊,孫仁欒最得力的助手,怎么會撤職了?
彌景點點頭:“具體的情況外人也不清楚,如今南雍的大將軍另有其人,大司馬孫仁欒向各城池招兵,他們也知道這一次是徹底的惹怒了大王,若按大王所說,明年春日再打過去的話,金陵怕是沒有那么容易拿下來。”
蕭融有點懷疑自己聽錯了,所以他問的不是很自信:“你的意思是……”
彌景:“你想辦法勸勸大王,最好快些攻過去。”
蕭融:“…………”
不得了,和尚都來建議早日開戰(zhàn)了。
蕭融倒是明白彌景的意思,早打早了,真等孫仁欒想盡辦法的從各城池搜刮守軍,金陵本就是個銅墻鐵壁,兵馬多了,那就更不好打了。
金陵最擅長的就是防守,而偷爬城墻、打開大門這個招數(shù)在鮮卑就已經(jīng)用過了,估計沒法在金陵這里復(fù)刻一遍。
但蕭融斟酌了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我知你心,你想讓兩軍之間的傷亡減少一些,但這幾個月都不適合開戰(zhàn),將士們已經(jīng)非常疲敝了,如今左軍元?dú)獯髠不值得信任,前軍和右軍又分散出去,留在鮮卑和契丹的土地上,后軍更慘,王將軍傷了腿,身體里還不知道有什么內(nèi)傷留下來了,如今咱們更需要休養(yǎng)生息,大王也知道這件事,所以他才定了明年春日南下。”
說到這,他微微一頓,安慰彌景道:“放心好了,南雍如今距離滅亡只剩一步之遙,就算晚一些去打,也是大王必勝,而根據(jù)我對申家軍的了解,我看金陵的這些守軍估計也是一樣的心態(tài),真打到他們面前,他們很痛快的就會投降了。”
彌景:“……”
張別知:“……”
按理說他們應(yīng)該高興,但得知自己的同胞全是這種慫蛋,他們心情還是有點復(fù)雜。
一時之間沒人再說話了,彌景捧起桌上的茶正要喝,想起什么,他突然說道:“對了,右軍已經(jīng)回來了。”
蕭融也在喝茶,聞言,他差點把茶灑到自己衣服上,“回來了?公孫元帶兵凱旋了?”
彌景點點頭,“前兩日才過來的軍報,契丹投降了,公孫元押解契丹王回陳留,虞紹承則帶兵留守,等待大王給他新的軍令。”
蕭融現(xiàn)在有點PTSD,他皺著眉問:“為何公孫元沒有等待軍令。”
他該不會也跟原百福一樣想不開吧!還是他的好兄弟死了,所以他要用這種方式表達(dá)對屈云滅的不滿??
不怪蕭融會有這種想法,正史上公孫元跟原百福一起反了,原百福先反,公孫元后加入,之后發(fā)生了那一連串的事,原百福死得悄無聲息,公孫元卻還挺了一段日子,但最多幾個月而已,后來他死在一場小型戰(zhàn)役當(dāng)中,又過幾個月,殺他的人也死在了戰(zhàn)場上。
世道一亂,各種戰(zhàn)爭便層出不窮,沒有領(lǐng)頭人的話,整個天下如同群魔亂舞,誰也不服誰,屈云滅雖然飽受詬病,但他勢大的那些年,人們過得還是挺安穩(wěn)的,就因為他太厲害,沒幾個人敢挑戰(zhàn)他的權(quán)威。
蕭融真心希望公孫元別再意氣用事,原百福已經(jīng)消耗干凈了屈云滅對他們這幾個人的最后一絲情誼,若他執(zhí)意步其后塵,那怕是死得比原百福還慘。
作者有話說:
第0127章 兩個月
蕭融最多只真情實感的擔(dān)心了一分鐘, 之后他就意識到是自己想多了,像原百福那么癲的人世上有一個就很不容易了, 再來一個那就是鎮(zhèn)北軍風(fēng)水有問題了。……
打聽清楚最近的形勢,大軍也已經(jīng)全部入城,百姓都跟著他們走了,城門處慢慢安靜下來,張別知讓人駕來兩輛馬車,然后低調(diào)的把大家都送了回去。
所謂近鄉(xiāng)情怯,從馬車?yán)锵聛? 看著當(dāng)初他親自找人雕刻的王府牌匾,蕭融輕輕吸了一口氣,然后才邁步走進(jìn)去。
蕭佚等人一早就待在這兒了, 因他們是蕭融的家眷,卻不算陳留的官員, 所以才沒有去城門處迎接,一個月前大軍凱旋的消息傳回來, 蕭佚就高高興興的去給他哥哥收拾屋子,都不用阿樹來幫忙,誰知道過去了整整一個月,壞消息、好消息、壞消息輪著番的傳過來,折磨得蕭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過來的。
終于看見蕭融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 蕭佚很想表現(xiàn)出大人的模樣來,但他鼻頭一酸,眼睛一紅, 就這么沒出息的哭了。
他朝蕭融沖過去, 蕭融愣了一下, 立即做好準(zhǔn)備, 成功接住了蕭佚的小身板,聽著耳邊少年嗚嗚的哭聲,蕭融拍拍他的背:“好啦,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相比之下,阿樹倒是比蕭佚表現(xiàn)好一點,阿樹以前也很愛哭鼻子的,但他今天只是哽咽的看著蕭融,沒有真的落下淚來。
一場分離,讓阿樹成長了許多,這句話不僅是象征意義上的,還是字面意義上的。
蕭融也想安慰安慰阿樹,但他目瞪口呆的仰著頭,人都結(jié)巴了:“阿、阿樹,你又長高啦?”
阿樹吸吸鼻子,害羞的低下頭:“郎主眼力真好,我又長高了一寸。”
蕭融:“…………”
他才走了多久啊,不就兩個月嗎?!……
第一次大軍凱旋的消息傳回來時,蕭佚激動的告訴了陳氏,那時候陳氏也特別開心,每天都要問問蕭佚大軍到哪了,后來原百福叛變、大王和蕭融都趕去寧州平定叛亂了,蕭佚怕陳氏擔(dān)心,不敢同她說這事,再后來蕭融被劫持的消息傳過來,雖然緊跟著的就是蕭融被解救的消息,但蕭佚還是一句話都不敢說了,他怕再有別的意外。
那段時間蕭佚心情不好,王府里的氣氛也極為肅殺,人人都非常忙碌,陳氏照例去問蕭佚,蕭融到哪了,蕭佚騙了她兩回,大約是她自己察覺到了什么,她就不再問了。
蕭融詢問張別知陳氏的情況,這就等于白問,張別知也忙著呢,他哪知道后宅的事情,更何況他根本不了解陳氏,在他看來陳氏好好的,而在蕭佚眼里陳氏就是平靜的過了頭,太正常了,反而不正常。
可蕭佚也抽不出精力去擔(dān)心她,畢竟祖母就在自己眼前,大哥卻不知道是生是死。
一聽這個,蕭融有點沉默,旁人都還沒回來,王府里挺安靜的,蕭融決定自己去看看老太太,走之前他才想起來,問了問其他人:“丹然姑娘和桑娘子呢?”
蕭佚回答:“在城內(nèi)的傷兵營,城里大夫不夠,她們?nèi)兔α恕!?br />
蕭融點點頭,然后走了。*
去找陳氏的路上,蕭融忍不住的想起了自己在現(xiàn)代的奶奶。
那是一個實際年齡六十多歲,但看起來可能五十歲都不到的商界女強(qiáng)人,霸氣、強(qiáng)勢、富有,還有點嚇人。
他爸爸就不是獨(dú)生子,那他自己肯定也不是唯一的孫子,他對那位奶奶的印象一直都是有錢,喜歡給紅包,給完紅包還要問問成績怎么樣、學(xué)校之外的課程上了多少。
每個人性格不同,這位奶奶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對他好,他們本身就是一個親情比較淡薄的家庭,沒有糟心事、沒有不公正的待遇,蕭融已經(jīng)非常幸運(yùn)了。
而陳氏……她是稀里糊涂做了自己的祖母,自己在她心里與其說是一個具體的人,倒不如說是一個形象,陳氏記得自己有孫子,卻不記得自己孫子長什么樣、是什么性格,這就導(dǎo)致蕭融可以鉆空子,面對陳氏的時候他可以把這個當(dāng)成一份工作,工作內(nèi)容是扮演陳氏的大孫子,工作報酬是不必再被別人盤查自己的來歷。
但人和人之間的相處哪有這么簡單,蕭融不夠好、卻也不夠壞,所以總是扮演著扮演著就把自己也賠進(jìn)去了,這都快成他的行為模式了。……
推開房門,蕭融看見陳氏坐在床上縫東西,他猶豫了一會兒,像是怕嚇著陳氏一樣的,他小小聲的說了一句:“祖母,我回來了。”
陳氏扎針的動作一頓,她抬起頭,看清是蕭融以后,她連忙把繡繃子放下了:“融兒回來了,用飯了嗎?”
蕭融條件反射的搖頭:“沒……啊?”
他都做好陳氏要抱著他哭一天一夜的準(zhǔn)備了,沒想到就得了這么一句話,而聽到他說沒有,陳氏對他笑笑:“那你等等,祖母給你下湯面,要兩個荷包蛋,對不對?”
蕭融愣愣的點頭:“對。”
陳氏一路小跑到廚房,不消半刻鐘便端回一碗面來,蕭融還是沒反應(yīng)過來,但在陳氏殷切的目光下,他莫名其妙的坐下吃面。
一旦他停下了,有點奇怪的看向陳氏,陳氏就會催他:“吃,吃。”
蕭融:“……”
他低下頭,繼續(xù)吃,一碗面吃完了,他也不敢問陳氏到底記不記得之前的事情,侍女把碗收走,蕭融又在這待了一會兒,等到蕭佚回來,見陳氏也沒有挽留他的意思,他就一頭霧水的走了。
面太多,他有點撐,回到自己的住處,蕭融先坐著感受了一下奢侈品的美好,突然,他想到什么,他登時起身,走到遠(yuǎn)處的衣柜前面,他用力拉開衣柜門,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路阉@了一下。
貴重衣物另有存放的地方,這個柜子只用來存放蕭融的里衣和尋常衣物,里面本來沒有多少件,后來被阿樹收拾了一下讓他帶著走,更是一下子就空了一半,如今這里卻重新填滿了,蕭融拿起最上面的那一套,看著和陳氏剛剛繡的一般無二的花樣,蕭融摸著布料上細(xì)密的針腳,微微垂眸,很久以后才把它重新放了回去。*
沒有他的陳留依舊井井有條,他的親人雖然擔(dān)心他,但也還好。
在這就去找宋鑠、和先睡一覺補(bǔ)補(bǔ)精神之間,蕭融選擇了后者。
宋鑠既不來迎他們,在王府里也不露面,這是擺明了要大發(fā)一場脾氣了,沒個好體力,估計根本招架不住他,所以蕭融明智的選擇休息,至于他拖得越久宋鑠越生氣這件事……不管,誰還不是個有脾氣的人了。……
小睡半個時辰,等他醒來,阿樹連忙給他端了一杯茶,在他喝著茶醒神的時候,阿樹還問他晚上想吃什么,炙豚肉?羊油燜餅?還是鴨皮蒸白菜。
蕭融聽著阿樹報菜名,一瞬間差點熱淚盈眶,他抬起頭,對阿樹真誠的感嘆:“回家真好。”
阿樹見狀,慢慢抿唇。懂了。
通通上一遍!郎主吃過的苦,阿樹我要全都給他補(bǔ)回來!……
大軍凱旋之后,想見屈云滅和蕭融的人幾乎要踏破王府的門檻,屈云滅沒讓這些人驚動蕭融,他能見的就自己見,不能見的就讓高洵之去見。
即使他也累,但看在這都是自己子民的份上,他耐著性子聽完了所有人的話。
大家很是震驚,沒想到鎮(zhèn)北王剛回來脾氣就這么好,以至于好些人表現(xiàn)慌張,該說的話都沒說出來,只說了一堆廢話。但鎮(zhèn)北王并未發(fā)火,他只是皺了皺眉,連個滾都沒說,就揮手讓這些人囫圇著個的出去了。
腦袋尚在的這些人在門外面面相覷,心里都飄過一個字。嚯——見好就收是少數(shù)人才有的美好品德,大部分人都是順桿就爬,屈云滅還不知道自己開了一個什么樣的頭,未來他可有的忙了。
得知外面都有人負(fù)責(zé)了,蕭融樂得輕松,感覺紅藍(lán)條都滿了,可以去對付宋鑠了,蕭融這就要去宋鑠的住處,結(jié)果從阿樹這里得知一件事,宋鑠搬出王府了。
而且就是昨天得知大軍馬上要到陳留之后搬的。
蕭融:“…………”
他驚呆了,原來不是擺樣子啊,是真生氣了,而且都?xì)獾诫x家出走了啊!!
蕭融這才著急了,他馬不停蹄的趕去宋鑠的新住處,站在門外,他震撼的緩緩眨眼。
這高門大院……只從門頭看的話,比之王府也不差什么了,蕭融回憶一番,想起這房子是陳留某世家留下的庭院,比王府大,但沒有王府高級,沒辦法,貴族和平民的區(qū)別就體現(xiàn)在這里了。
即使如此這房子也昂貴無比,在房價如同白菜價的今日,這里還能賣出六千金的價格,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不易了。
而阿樹聽了蕭融的感嘆,他搖搖頭:“郎主,這房子賣了八千金。”
蕭融一驚:“怎么還漲價了?”
阿樹聳肩:“想來陳留安家的人多呀,房價就漲上去了,大王剛打了勝仗,主城里的房子就變貴了,現(xiàn)在更是一天一個價,漲得讓人心慌。”
蕭融:“……這些房子都是官府在賣,誰定的價?”
該不會是宋鑠吧。
阿樹:“新來的秘書郎,高先生讓他負(fù)責(zé)城中房屋買賣,第一個月他就賺了不少錢,高先生可喜歡他了。”
蕭融挑眉:“普通的民居也漲了這么多嗎?”
阿樹搖搖頭:“沒有,最普通的三房小院也就漲了幾個銀餅,漲得最瘋的就是這些大房子,越大漲得越多,這一戶還是宋先生提早定下的,又親自去找秘書郎,讓他少漲一點,這才花了八千金拿下的,我聽說想要這房子的人不少,本來秘書郎是想價高者得呢。”
那可就不止八千了,一萬八或許都打不住了。
蕭融聽得新鮮,這秘書郎是個人才,戰(zhàn)亂時期所有物價都要飆漲,偏偏就房子不再值錢了,而現(xiàn)在還沒開始戰(zhàn)亂,只是百姓們自己心慌,都想謀求一個安全的地方,那房價自然要漲。
百姓的嗅覺不如世家豪族,如果連百姓都大舉逃亡了,那世家肯定跑得更快,蕭融心里有了計較,陳留如今怕是多數(shù)人眼里的香餑餑了。
他大約明白了,宋鑠根本不是離家出走,他是出來接應(yīng)、或是投奔自己家人了。
他問阿樹,但其實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湘東宋家都來了,他們也住在這,是嗎?”
阿樹連連點頭,然后小聲對蕭融說:“不止是宋家,如今城里來了好多世家子弟,哪個地方的都有,他們給宋先生遞請?zhí)給小郎主遞請?zhí)贿^之前城中氣氛緊張,宋先生閉門不出,也不讓小郎主去見他們,他們就在城里亂走,那些漲價的房子多數(shù)都被他們買走了,還有人想跟宋先生買田。”
蕭融:“……”
才兩個月而已,這幫鬣狗就已經(jīng)聞著味兒跑過來了。
有人打算死守金陵,但顯然大部分人都已經(jīng)開始安排后路了,金陵沒了以后,陳留就是他們的下一個金陵,先占據(jù)好的地勢,把附近的農(nóng)田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然后拿著金銀財寶到處走動,發(fā)展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等大家都認(rèn)識的差不多了,再拋出自己手中的資源,不怕新的朝廷不上鉤。
畢竟朝廷都缺錢,也缺各種各樣的資源,世家屹立不倒靠的就是他們手中的秘方和工匠,這群人一邊培養(yǎng)著自己的子孫做高官,一邊跟已有的高官稱兄道弟做生意,等到高官和生意都到自己手里了,朝廷就成一個空架子,只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了。……
蕭融忍不住看看阿樹,雖說阿樹住在王府里,打聽消息的途徑比別人多,但從過去那個小慫蛋成長到今日的包打聽,阿樹也進(jìn)步了不少。
他跟蕭佚一個年紀(jì),都還小,以后培養(yǎng)培養(yǎng),說不定可以擺脫小廝一職,當(dāng)個管家。
不當(dāng)他的管家,當(dāng)王府的管家,等到未來,那就是皇宮的管家。
等等,皇宮管家都是太監(jiān)吧?
不對,為什么他默認(rèn)太監(jiān)必須要存在了呢,那么反人類的事情,取締取締。……還是不對,這都是屈云滅稱帝以后的事了,他想的太遠(yuǎn)了。
蕭融默了默,他讓阿樹上前敲門,阿樹乖乖上前,然后又退后幾步,讓蕭融站在門前。
過了一會兒,里面有人把門打開了,是個陌生的面孔,剛看見蕭融的時候,這人眉毛飛起,當(dāng)場就要甩臉子,因為蕭融換了一身衣服,穿的是陳氏給他做的那一套,沒有高洵之送他的這么奢華,而且身后什么都沒有,既沒有護(hù)衛(wèi)也沒有馬車。這人以為蕭融跟別人一樣,又是那些打秋風(fēng)的末流世家子,這些天他拒絕了不老少,態(tài)度也是一天比一天狂妄。
你算老幾?!都不遞個帖子就來見我家公子,不知道我們宋家現(xiàn)在發(fā)達(dá)了嗎?我們已經(jīng)不是南雍的小透明了!
蕭融眼睜睜看著這個人擺出一副要用鼻孔看人的架勢,他微微挑眉,正想看看這人想說什么,然而在話從口出之前,他先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阿樹。
這人一愣,前些日子宋鑠不愿意搬出來,他經(jīng)常替家主給公子送東西,有那么一兩回,阿樹從門口經(jīng)過,替他把東西拿走了。
“…………”
阿樹也在靜靜地看著他,他沒有要阻止這個人的意思,畢竟郎主回來了、也代表大王回來了,要是郎主決定放這人一馬,那他還能偷偷去找大王告狀。
一主一仆都安靜地看著他,明明誰也沒說話,但這人就是有種涼氣從腳底升到頭發(fā)絲的感覺,他扭曲著面孔,好不容易才露出一個詭異的笑:“不知公子有何事?”
聞言,蕭融和阿樹同步露出了遺憾的神情。
阿樹不高興了,便替蕭融開口:“我家郎主要見宋先生。”
蕭融看阿樹一眼,感覺他也有點狂妄,要是宋鑠單獨(dú)住在這也就算了,宋家人都在,那他就不能這么不見外了。
蕭融微微拱手,客客氣氣道:“晚輩蕭融前來叨擾,不知宋公子可在家中?”這人眨眨眼。
蕭融?哦,就是那個告示牌上處處留名的蕭令尹,因為他跑了,自家公子才終于撿漏當(dāng)上了新的陳留尹,而這人還沒回來,新的調(diào)令就已經(jīng)下來了,他現(xiàn)在是蕭司徒了。
司徒,主祭祀、教化、財賦、地產(chǎn),后兩項是實打?qū)嵉臋?quán)力,前兩項則是精神上的職能。
僅僅執(zhí)掌祭祀一個職能,就已經(jīng)能在整個淮水之北橫著走了。
這人扶著門,差點沒跪下去,他是宋家本家的仆役,家中幾位郎主前去長安或金陵,都沒想過要帶他,這輩子他見過最大的官就是當(dāng)?shù)靥兀l知道他這輩子還有跟堂堂司徒對話的一天。
他慌忙回了一禮,然后就跑進(jìn)去通知其他人,不一會兒,呼啦啦宋家人全都出來了,由那個家主帶著,跟迎接領(lǐng)導(dǎo)一樣的把他迎了進(jìn)去。
蕭融:“…………”
宋鑠得知消息以后氣急敗壞的來救場,彼時他爹正把蕭融讓到上座,然后自己坐在陪客的地方,笑靨如花的跟蕭融套近乎,他爹是想在蕭融面前留下一個好印象,畢竟他兒子什么德行他也知道,他想讓蕭融以后對宋鑠好一點。
誰知道宋鑠半點不領(lǐng)情,他沖出來以后,看著滿堂的叔叔伯伯,氣得腦門都要紅了:“你們做什么?!我都說了別把那一套帶到這里來!”
說完,他拉起蕭融就走,還是蕭融回頭朝他們客套的笑了笑,才緩解了宋家人心里的尷尬。
等到了宋鑠的房間,蕭融揉揉自己被抓到發(fā)紅的手腕,他不解道:“你怎么這么生氣,你爹沒說什么。”
宋鑠:“我知道他沒說什么,但其他人就說不準(zhǔn)了!”
蕭融看看他:“就是說了不合時宜的話也沒關(guān)系,這是在你家,又不是在王府。”
宋鑠:“你不懂,他們這是做春秋大夢呢,他們想當(dāng)下一個孫家!”
蕭融:“……”
他無語道:“你不必每句話都這么激動,嗯……有夢想是好事,可是,能不能成也不是他們說了算啊。”
宋鑠黑眼圈深重,他陰沉沉的看著蕭融,仿佛是要對他索命的惡鬼:“他們想把我的兩個堂妹嫁給大王。”蕭融一怔。
宋鑠又說:“要是大王不要,那就都嫁給你。”
蕭融:“……”
說到這,宋鑠猙獰的笑了一下:“他們準(zhǔn)備先看看形勢,要是大王和你關(guān)系不錯,那就一個嫁給大王,一個嫁給你,然后咱們?nèi)揖腿冀壍揭黄鹆恕!?br />
蕭融:“…………”
蕭融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坐下去,思考了一會兒,他說道:“等虞家兩兄弟回來,你可以去問問他們想不想結(jié)親。”
宋鑠震驚了:“你還真想讓我兩個堂妹去聯(lián)姻?!”
蕭融被他指責(zé)的噎了一下:“虞家兄弟有什么不好嗎?虞紹燮以后是文臣,虞紹承又是大王眼中不可多得的良將,二人日后都前途無量啊,如果你家非要把這對姐妹嫁出去換取庇護(hù),那嫁給他們也挺好的。”
虞紹燮肯定會疼人,虞紹承……嗯,跟他一起無條件的喜歡哥哥,應(yīng)該就沒問題了。
宋鑠沉默下去,蕭融是外人,所以才能說得這么輕巧,但現(xiàn)實是他家里人現(xiàn)在都做著當(dāng)皇親國戚的夢,哪怕不成,他們也不會把自家的女孩嫁給虞紹承那種武將,即使后者真的很厲害。
蕭融看著宋鑠這副被家人拖后腿所以感到很糟心的模樣,他不禁笑了一下。
宋鑠擰眉看他:“你笑什么?”
蕭融聳肩:“笑你還有妹妹可以擔(dān)心呢,也有這么一大家人不遠(yuǎn)千里的來投奔你,雖說你那幾個叔叔伯伯有點……呵呵,但你爹還是很關(guān)心你的,他跟我沒說幾句話,每句話都是繞著圈的夸你。”
宋鑠想起蕭融家里那可憐巴巴的人口,他不由感到有些別扭,不想再說這些糟心事了,他一屁股坐下去,開始對蕭融興師問罪:“我以為你一個時辰前就該到了。”
蕭融:“……”
笑了笑,他也道:“我以為我在城門那里就能看到你了。”
宋鑠怒了:“被你丟下的人是我,我還不能擺擺架子了?!”
蕭融:“……能。”
他朝宋鑠聳肩:“所以我這不是乖乖的過來,親自向你賠禮道歉了嗎?宋先生,宋令尹,這幾個月辛苦你了,求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再跟我計較了,好不好?”
宋鑠瞥他一眼,不吭聲。
蕭融見狀,心想這可是你逼我的。
嘆一口氣,在宋鑠疑惑的目光下,蕭融清了清嗓子:“遣癥啊~~~~~”
宋鑠:“…………”
“住口!”他惱羞成怒道:“不許這么叫我,讓別人聽到了成何體統(tǒng)!”
蕭融從善如流的住口,他問:“那你還生氣嗎?”
宋鑠哪還敢說生氣,他趕緊搖頭,蕭融這才笑起來。估計一會兒宋家人又要過來請蕭融了,于是宋鑠讓他回去,等過一兩個時辰他也回王府去,到時候他們可以再說別的事。
蕭融自然應(yīng)了,他本來就是為了宋鑠才走一趟,任務(wù)完成,他也可以回去歇著了。
宋鑠先讓自己的小廝出去探探路,沒看見宋家人,宋鑠才把蕭融推了出去,蕭融聳肩離開,而在他馬上要走出這個回廊的時候,隔著一丈遠(yuǎn),宋鑠突然又叫了他一聲。
“蕭融。”
蕭融回頭,看見宋鑠倚著門框,神情一變再變,終于,他說出了那句在喉嚨里滾了好幾遍的話。
“你以后別再出去這么久了。”
“兩個月……太長了。”
作者有話說:
第0128章 不可以嗎
蕭融從宋家出來, 他揣著護(hù)手,回頭看看宋家高聳的牌匾, 沒說什么,他往回路走去了。……
雖然天冷,但街上的人還是不少,大家步履匆匆,也不知道是要干什么去,匆忙也有匆忙的區(qū)別,去年蕭融在南雍看見的人也是一臉著急要回家的模樣, 而那些人除了著急,還給人一種很緊張的感覺,眼神不止要看前面, 還得看看自己四周,要是有個人突然靠近他, 能把這人嚇到一個猛轉(zhuǎn)身,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生活在什么妖魔鬼怪橫行的地方呢。
而陳留已經(jīng)沒有這種情況了, 沒人亂看,也沒人站在街頭眼珠子滴流亂轉(zhuǎn),即使是蕭融這種長相的人也可以只帶一個小廝出門,要是真有那不長眼的敢對他動手,那蕭融還能找回一點過去的快樂來。……
別人有事要做, 所以走得急,蕭融又沒什么事,所以就慢吞吞的邁步子, 看到前面有個告示牌, 蕭融突然想起來自己之前吩咐的事, 他快走兩步, 將告示牌上的內(nèi)容掃了一遍。
雪天路滑,官府號召各位百姓,不要只掃門前雪。
東河碼頭招勞力,因天冷的緣故多給一份炭補(bǔ),力氣大者優(yōu)先。
云紗閣,好衣得,地址百寶街鹿兒巷左拐第二間門面。
蕭融:“…………”
行啊,廣告都森*晚*整*理貼上來了。
告示牌本就是為百姓服務(wù)的,說實話官府一個月也發(fā)不了幾張正式的公文,以前蕭融用生活小妙招填補(bǔ),如今各位掌柜發(fā)現(xiàn)了告示牌的好處,也能變相的讓人們對告示牌增添幾分興趣。
不過肯定不能人人都有張貼的資格,那早晚得亂套,正式的公文都看不到了,得收費(fèi)才行。
蕭融在心里喟嘆,他可不是為了賺錢,他是為了告示牌的秩序啊。……
右邊貼的都是不重要的內(nèi)容,左邊才是正經(jīng)的告示,例如鎮(zhèn)北軍大勝,鮮卑滅亡這種事,就很值得貼在最顯眼的地方。
但蕭融不是為了看這個才過來的,他是為了看那張通緝令。
按照他當(dāng)初的要求,高洵之把剿滅清風(fēng)教的公文張貼了出來,后來又連夜讓人刻畫像的雕版,把韓清的臉張貼在每一個屬于鎮(zhèn)北王的土地上。
如今過去了一個月,這畫像風(fēng)吹日曬的都已經(jīng)卷邊了,彼時蕭融在外奔波,他也不知道百姓們都是什么反應(yīng),想來不會太好,畢竟清風(fēng)教的信徒是真多。
如今再看,他當(dāng)時應(yīng)該晚幾天再下令的,因為剛發(fā)現(xiàn)了韓清的蹤跡沒多久,原百福就叛變了,他當(dāng)初想著先把通緝令張貼出去,然后等到回了陳留,第一件事就是大刀闊斧的抓捕清風(fēng)教,誰知道中間發(fā)生了這么多事,一下子耽擱了一個月。高洵之都走了,不管這邊的事了,而宋鑠一門心思都在如何守住陳留上,肯定沒有真的做什么,這下好了,他們這舉動等于是提醒了清風(fēng)教,趕緊跑吧,再不跑鎮(zhèn)北軍就來抓你們了。
蕭融:“……”好氣。
罷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除了中原,還有哪里愿意接收清風(fēng)教的思想,要知道外面這些地方都快被佛教包圍了,清風(fēng)教出去以后根本沒有成長的空間。
跑再遠(yuǎn),也都是待在中原,只要待在中原,就有被一網(wǎng)打盡的那天。
搖搖頭,蕭融又往前走了。*
晚上阿樹真的給蕭融上了一大桌子的菜,屈云滅和高洵之還在外面見客,所以晚飯就是蕭家四口人一起吃了。
黃昏時丹然回來了,一見到蕭融就跟個炮彈一樣的沖了過來,以前蕭融也沒見她有這么黏著自己的時候,這兩個月的分離確實是給好些人都留下了陰影,丹然年紀(jì)也不算特別小,她真的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蕭融了。
彼時宋鑠剛擺脫了自己的家人,過來跟蕭融說事,他抱胸看著丹然跟蕭融撒嬌,然后沒忍住,輕哼了一聲。
小丫頭,一點都不矜持。……
直到桑妍喊了她一聲,丹然才松開了蕭融,桑妍背著藥箱,不看蕭融和宋鑠的眼睛,但也沒有之前那個一跟他們待久了,就覺得自己渾身難受的模樣了。
蕭融罕見的看著這對母女離開,等她倆出去了,他立刻扭頭問宋鑠:“桑娘子如今能見人了?!”
宋鑠:“……”
撅了撅嘴,宋鑠回答道:“你們走了沒多久,城中大夫不夠用,布特烏族留下的人也沒有主心骨了,丹然她坐不住,想要出去看看別的族人怎么樣,總不能我?guī)鋈グ桑恳膊荒茏屖捓戏蛉藥О。且粊G可就是丟倆,蕭佚也忙著照顧蕭老夫人,那就只能讓她這個親娘上了。”
說到這,宋鑠又開始得意:“哼,蕭佚那個一根筋,還說什么等他抽空就行了,是我不準(zhǔn)他出門,這才逼得丹然不得不去求她娘,哎呀呀~你再看現(xiàn)在,誰能說一句不是妙手回春?以后不要叫我宋先生,請叫我宋大夫。”
蕭融:“…………”
人家為母則剛,關(guān)你一個外人什么事。
蕭融看不慣宋鑠這個得意的模樣,不過他心里也知道,宋鑠的確是幫了忙。
桑妍因為經(jīng)歷太慘烈了,而不管高洵之還是阿古色加,他們都是桑妍的長輩,不忍心逼她,畢竟她那個樣子一看就是容易逼出病的;宋鑠跟桑妍沒有交情,在屈云滅生死未卜的情況下,宋鑠的壓力比桑妍還大,這時候的他可沒法貼心別人,他就希望別人別給自己找事。
所以有意無意的,他逼著桑妍出門,而那時的時機(jī)確實很好,桑妍自己也想逼自己。屈云滅出事對整個鎮(zhèn)北軍都是一場滅頂之災(zāi),過去十年桑妍龜縮在自己打造的密閉洞穴當(dāng)中,后面的事情雖然艱難,但說實話,這十年里她其實已經(jīng)沒再受過什么打擊了。
直到新的打擊出現(xiàn),而且這回的打擊要是真的,那就沒人可以保護(hù)她的女兒了。
果然啊,不破不立,這事有屈云滅的功勞、有宋鑠的功勞,當(dāng)然,也有自己的功勞。
想當(dāng)初自己一口一口的吐血,肯定也把她嚇壞了吧。
想到這,蕭融一個沒忍住,露出了跟宋鑠差不多得意的表情。
宋鑠一臉迷惑的看著他:“……”
察覺到宋鑠的目光,蕭融輕咳一聲,說道:“阿古色加族長還有一段日子才會回來了,重傷無法行動的傷兵如今都留在盛樂城,她也在那看顧著他們。此時就是個好時機(jī),阿古色加族長不在,桑娘子就必須承擔(dān)起相應(yīng)的責(zé)任來,萬事都是開頭難,多讓她鍛煉鍛煉,說不定就把這個心病治好了呢。”
宋鑠臉上的表情更加迷惑了。啊?
他當(dāng)時就是順?biāo)浦鄱眩矝]想過要給桑妍治病,怎么,現(xiàn)在還真要給她解開心結(jié)啊?
可是,這關(guān)他和蕭融什么事,桑娘子是大王的親眷,他們倆不好接觸的吧?
萬一被大王知道了,覺得他們多管閑事怎么辦,更可怕的,要是覺得他們惦記寡婦怎么辦。
宋鑠已經(jīng)快被他家里人折磨瘋了,他真心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畢竟要是不能把自家女孩嫁給大王的話,那娶了大王的嫂嫂也是一條捷徑啊!
宋鑠整張臉都驚悚起來了,他趕緊扒拉蕭融的胳膊,讓他打消這個念頭:“男女授受不親,你不能同她接觸!”
蕭融:“……”
誰說我要同她接觸了。
他抖抖手臂,把宋鑠抖了下去:“我為何要同她接觸,避嫌的道理我還是懂的,我的意思是,給她找點活兒干,讓她先逐步的接觸生人,能說上幾句話也是好的啊。”
宋鑠:“……她連在傷兵營都不跟任何人交談,她也不看病,就只是磨藥、熬藥,干完了再領(lǐng)著丹然一起回來。”
蕭融沉思:“可能是傷兵營人太多,她害怕。”
宋鑠的語氣很嫌棄:“如今陳留哪還有人不多的地方。”
處處都摩肩接踵,城中治安越來越不好管了,每日都有好幾起打架斗毆的事件,而且每起都有那些涌入的世家子的身影,把宋鑠煩得要死。
正因為對方地位高,所以底下的管事管不了,所以只能送到官府來,所以就被宋鑠看見了。其實以前也有打架斗毆,但都是普通人,官兵一手按一個的也就解決了。
而這些世家子見了官兵第一件事先自報家門,陳留人也是中原人,自然也不敢得罪這些貴公子們。
這是蕭融第二回聽到有人抱怨這些涌入的世家子了,他眨眨眼,說道:“過幾日,等鎮(zhèn)北軍都安定下來了,我以我個人的名義廣發(fā)一份請?zhí)堃恍┤诉^來開個宴會,看看他們到底想干什么。”
宋鑠:“還用看?他們想討好大王,想在陳留分一杯羹,我以為你是厭惡這些世家子的,你之前不是處處都跟他們作對嗎?”
蕭融伸出一根手指:“首先,我不是厭惡世家子,我是厭惡世家這個體系,王公貴族哪里都有啊,遠(yuǎn)的不說,你和我如今不就等同于是陳留的高官貴族嗎?”
接著,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其次,我沒想過要對所有世家都拒之門外,這么多人,又發(fā)展了好幾百年,我總不能把所有世家出身的人都?xì)⒘税桑瑲⒁矚⒉桓蓛簦倳新┚W(wǎng)之魚。”
宋鑠:“……”
他偏過眼睛,想了想讓蕭融把他家里那幫親戚全宰了的可能性。
唔,雖然這樣就省事了,可仔細(xì)想想他們也罪不至死。
宋鑠不吭聲,這時蕭融又豎起第三根手指:“最后,所謂堵不如疏,世家子臭毛病是多了些,但也有真正的清流在其中,一等二等的世家看不起咱們,想等著咱們主動討好他們,但也有末流的世家想要乘風(fēng)而起,不圖子孫長久,只圖一世的快活,我為何不能扶持這些人呢?”
宋鑠擰眉,看了蕭融好長時間:“你一個人斗不過他們。”
他并非是覺得蕭融能力不行,哪怕是自己,宋鑠也覺得不行。
那不是一個家族,而是好幾十個家族,一個家族又可以延伸出十來個附庸家族,被世家養(yǎng)著的人更是好幾千乃至好幾萬,他們沒有聯(lián)合的時候,已經(jīng)足夠讓上位者焦頭爛額,要是他們發(fā)現(xiàn)蕭融想要調(diào)整他們的體系,不用問,這幾十個家族一定會立刻聯(lián)合起來,管他什么鎮(zhèn)北軍還是鎮(zhèn)南軍,通通拉下馬。哪怕中原因此分裂成十幾個小國都沒關(guān)系,反正他們的利益不能被破壞。
都能讓宋鑠這種自信心爆棚的人篤定的說出不行兩個字,可見這件事到底有多艱難。
蕭融沉默片刻,然后對宋鑠笑了笑:“可我不是一個人,我有大王,有你,還有那么多的忠臣良將,回到幾年前,你會覺得如屈云滅這樣的人,有一天也可以逐鹿中原嗎?機(jī)會是一瞬間出現(xiàn)的,只要抓住了,那這世上就沒什么不可能的。”
宋鑠看看他,不說話了。*
吃過晚飯,又舒舒服服的洗了個熱水澡,換上陳氏出品的柔軟里衣,蕭融披散著頭發(fā),坐在床邊思索著接下來的計劃。
彌景覺得等到開春太晚,蕭融還覺得等到開春太早,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其他事也會井噴式的出現(xiàn),而他們這邊的問題是,做好了打仗的準(zhǔn)備,卻做不好穩(wěn)固勝利果實的準(zhǔn)備。
屈云滅太強(qiáng),他就像個推土機(jī)一樣一個勁的推動這天下的變幻,但別人跟不上他的進(jìn)度,所以看似安穩(wěn)的現(xiàn)狀,說不定什么時候又要被打破。
那個系統(tǒng)也是沒用的,它只規(guī)定屈云滅必須稱帝,至于稱帝之后呢?它就不管了。
稱帝一天也等于稱帝,但要是當(dāng)了皇上沒幾年,就被別人推翻做了枉死鬼,那這皇帝當(dāng)不當(dāng)?shù)倪有什么意義,要是換了黃言炅,說不定他會感到滿足,畢竟不管怎么說,他都體會過九五之尊是什么滋味了,問題是屈云滅沒有這種欲/望啊。他如今也想得到天下了,但他這個想法是基于得到天下就等于天下太平,他對得起所有仰仗他的將士和百姓,也不必再擔(dān)心自己保護(hù)不了身邊的人了。
他是為了這些才努力的,至于那個位置,屈云滅是真不怎么在乎。
蕭融突然一愣。
說起黃言炅來,他這才想起來,原百福叛變以后他們就一個勁的趕去寧州了,都不知道那些援軍后來怎么樣了,仗打完之后鎮(zhèn)北軍就散開了,沒人想再深入,一部分援軍自主回旋,另一部分則跟著鎮(zhèn)北軍一起回去,寧州一出事,他和屈云滅就什么都顧不上了。
黃言炅一直都老老實實的,他連黃克己都沒怎么騷擾過,黃克己經(jīng)歷了真正的戰(zhàn)場、真正的生死,也不把自己這個叔父放在眼里了,他一開始是在王新用的軍中,后來又被調(diào)到了公孫元的部隊里,如今的他一門心思就是爭取軍功,希望自己早日能成為一個正式的將軍,黃家的糾葛已經(jīng)不怎么能影響到他了。
蕭融心里有點微妙。
正史上黃言炅是殺了屈云滅的人,把他這么高傲的人變成了一條喪家之犬。
而且他一點僥幸的行為都沒有,雖然黃言炅這人品性很差、還睚眥必報,但在打敗屈云滅這件事上,他完完全全就是靠自己的實力,沒有靠什么陰損的招數(shù)。
蕭融曾經(jīng)把他當(dāng)成屈云滅的頭號勁敵,即使黃言炅還是個小蝦米,他也不敢放松對他的警惕,可一年多過去了,如今的屈云滅都打算劍指南雍了,黃言炅卻還在哼哧哼哧回建寧的路上。
現(xiàn)在的黃言炅沒有足夠的兵馬,也沒有適合他發(fā)展的時機(jī),短短幾個月過去,形勢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化,蕭融都不用擔(dān)心他朝自己索要當(dāng)初的報酬了,因為鎮(zhèn)北軍和南雍徹底翻臉了,黃言炅只能吞下黃連,自認(rèn)倒霉。
而且他的倒霉到這還沒結(jié)束,他帶了這么多兵去支援屈云滅,孫仁欒自然看見了,此時的孫仁欒最缺兵馬,他絕對會發(fā)信要求黃言炅立刻勤王,不,以孫仁欒的性格,這回他可能連信都不寫了,而是在黃言炅還沒到家之前就把他攔下來,要求他把兵馬全部帶去金陵。
沒有相應(yīng)實力的軍閥就是這樣被動,別人可以關(guān)起城門裝病,可黃言炅不具備這個條件。
這輩子的他真是倒霉透頂了,一點崛起的曙光都沒看見,始終都是神仙打架里面那個遭殃的小鬼。
而蕭融想知道的是,這樣的他,是不是真的再也威脅不了屈云滅了。
蕭融還在沉思當(dāng)中,突然,他的房門被人敲了一下,而蕭融剛看過去,房門就被推開了。
蕭融有點無語:“敲門之后不等主人說進(jìn),便自己進(jìn)來,這跟不敲門有什么區(qū)別。”
屈云滅看見他半干半濕的頭發(fā),反手就把門關(guān)上了,他一邊走過來一邊說:“區(qū)別在于,敲了門,你便知道我來了。”
蕭融合上手里的書冊,而屈云滅也坐到了他身邊,他用手摸了摸蕭融發(fā)尾,感覺還是有些濕,他又起身去拿布巾。
蕭融見狀,主動轉(zhuǎn)了個身子,等到屈云滅給他擦頭發(fā)的時候,他才偏頭詢問:“你才回來?”
屈云滅:“嗯,陳留突然多了許多陌生的面孔。”
蕭融輕笑一聲,重新看向自己前面:“今天好些人跟我說這個,這還只是開始呢,以后會越來越熱鬧的。”
屈云滅將蕭融的頭發(fā)包裹在布巾當(dāng)中,他輕輕揉搓著,即使他的動作已經(jīng)很細(xì)微了,可是還會牽扯到蕭融的發(fā)根,并不疼,還麻癢麻癢的,有點舒服。
蕭融閉著眼睛開始犯困,他聽到后面的屈云滅說:“以后我不想見這么多人了,浪費(fèi)時間。”
蕭融突然睜開眼,他轉(zhuǎn)過身來,那瀑布一般的青絲瞬間從屈云滅的手中溜走,屈云滅抬起頭,看到蕭融面露狡詐的望著自己:“要不要我?guī)湍阋粋忙?”
屈云滅:“……什么忙。”
他警惕的看著蕭融,后者撇撇嘴:“當(dāng)然是能把你從這種窘境里救出來的忙,脾氣太好也不行,你以前的名聲便不好,即使改正了,那些人的印象一時半刻也消除不了,如果你人人都要見,他們可不覺得你這是禮賢下士,只覺得你是在亡羊補(bǔ)牢,自降身份。”
屈云滅面露不虞,不過他知道,蕭融說得是對的。
但解決辦法也簡單,以后不見就行了,反正只一天而已,頂多讓人覺得他在抽風(fēng)。
可是他這么說了以后,蕭融不同意:“那他們會覺得你反復(fù)無常,言而無信,意志不夠堅定。”
屈云滅:“……”
他沒耐心了:“那就讓他們都去死!本王要做什么,關(guān)這些刁民何事!”
得,刁民都出來了。
蕭融有點想笑,但又忍住了,他拿過屈云滅手里已經(jīng)變濕的布巾,還順手就給疊了起來,放在一旁,他說道:“所以讓我來幫你啊,我打算這兩天開個宴席,專門請這些新來陳留的世家子,到時候他們在席上一定會爭相表現(xiàn),一個人的時候他們會小心,不敢說錯話,但一堆人都在這,互相還有競爭的意識,就很容易有那種愣頭青出現(xiàn),到時候你就借機(jī)發(fā)火,把所有人都給趕出去,然后你就再也不用見這些人了。”
屈云滅:“…………”
這是讓他唱黑臉啊。
屈云滅氣笑了:“接著你便可以替我說情,繼而跟他們好好相處,要是他們有什么讓你不滿意的地方,你也可以全都推脫到我的身上,說是因為那一晚,我對這些人有很大的成見了。”
蕭融抿了抿唇,發(fā)現(xiàn)自己被看穿了,他也不在乎,反正他本身也沒怎么隱藏自己的想法。沉默片刻,蕭融重新抬頭,對他討好的笑了笑:“不可以嗎?”
屈云滅:“……”
可以,當(dāng)然可以。
蕭融開心的笑起來,屈云滅則是嘆了口氣。
很快,蕭融就去安排這件事了,但他不知道,這事也不會像他想象的發(fā)展那么順利。
畢竟沒人能掌控屈云滅,即使屈云滅自己都不行。
作者有話說:
第0129章 騙婚
因為不管宋鑠還是阿樹, 用的詞匯都是世家子,蕭融就默認(rèn)這些人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公子哥兒, 他讓宋鑠擬了一個名單出來,邀請的要么是大家族子弟,要么是名聲在外的寒門子弟,總之這些人的身上必須都有點利用價值。
但等到宴會真的開啟了,蕭融才發(fā)現(xiàn)他對世家子這三個字有誤解。
這個三十來歲……
這個大腹便便,最少也得四十歲了。
怎么還有拄著拐杖進(jìn)來的啊!……
蕭融一臉的恍恍惚惚,他從未如此鮮明的明白過, 什么叫做男人至死是少年。*
蕭融坐在上面,感覺有點心虛。
既然是以他個人名義辦的宴席,他自然也請了宋鑠和佛子過來, 但他擔(dān)心請了高洵之會讓這些年輕人感到拘束,所以他就沒給高洵之也發(fā)一份請?zhí)?br />
現(xiàn)在他明白為什么今日高洵之看著他的眼神總是很幽怨了。……
也罷, 事已至此,就別想那個小老頭了。
蕭融面帶微笑, 作為東道主說了幾句開場白以后,他輕輕擊掌,歌姬和舞姬都進(jìn)來表演,仆從們也端著菜進(jìn)來了。
沒有一上來就談事的,都是先客套幾句, 安靜的看一會兒歌舞,然后再漸漸拋出自己想說的話,蕭融安然的坐在上首, 即使他可能是在座當(dāng)中年紀(jì)最小的人。
這時候來到陳留的, 要么是肩負(fù)著家族的重要使命, 要么就是不受家族的重視, 有他沒他都一樣的主,所以派他過來趟雷最合適。
蕭融的觀察結(jié)果也差不多,整個宴席分為兩個極端,一邊眼神清明、看似沉浸在歌舞當(dāng)中,其實一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表現(xiàn)得有禮有節(jié);另一邊則看著看著就原形畢露,眼神流連在舞姬的胸口和大腿上,要不是這里是王府,估計這些人的手都已經(jīng)摸上去了。
對于這種情況,蕭融已經(jīng)提前預(yù)料到了,他看了兩眼就收回目光,用筷子夾起盤子里銅板這么大的小點心,他一邊吃一邊尋思,怎么還不來。
剛琢磨著,一丈多高的大門就被人推開了,屈云滅身著黑色士人服,腰間還佩戴著一柄做工精美的細(xì)劍,這樣打扮的他跟在場的世家子們差不多,但氣勢上比他們高出一座山這么多。
絲竹樂聲頓時停下,舞姬們也連忙后退,這里有人見過屈云滅,有人沒見過,不過不管見沒見過,只要不傻都猜得出來來者何人。
這時候蕭融站起,規(guī)規(guī)矩矩的從上面走下來,朝著屈云滅行禮:“參見大王。”
有他帶頭,別人自然是有樣學(xué)樣,一時間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齊聲恭敬道:“參見大王。”
屈云滅沉默一瞬。
這是蕭融給他安排的入場方式,他本來還不明白蕭融為什么讓他這么做,但看著這一個個低著的頭顱,屈云滅突然就懂了為什么金陵的王公貴族都喜歡折辱人。
因為這是他們與平民百姓最大的區(qū)別,想要高高在上,那就必須要凸顯出這種區(qū)別來,看著別人對自己俯首稱臣,那種爽感不是別的事可以代替的。
但屈云滅用不著依靠折辱來獲得這種爽感,他只要拔出刀來,放眼望去全是磕頭求饒的人。……
內(nèi)心感覺十分無聊,但為了完成蕭融給的任務(wù),屈云滅只能帶著一臉?biāo)老嘧叩缴厦妫鹊铰渥院螅艑@些人冷冰冰的說:“聽聞這里有宴會,本王不請自來了,各位免禮,繼續(xù)你們的宴席。”
底下的人規(guī)規(guī)矩矩稱謝,絲竹聲又響了起來。屈云滅坐在剛剛蕭融坐的地方,而蕭融一臉敬畏的上前,跪坐在屈云滅身邊的位置上,在底下人的眼中,是屈云滅跟他說了兩句話以后,蕭融才放松了神態(tài),他們兩個也交談甚歡,然而那兩人的對話卻是這樣的。
屈云滅:“我能不能現(xiàn)在就發(fā)火?用那個人做借口如何,他的斑禿讓我感到甚是不快。”
蕭融:“……你發(fā)一個試試。”
宋鑠和佛子挨著坐,看著上面的屈云滅和蕭融,宋鑠唉聲嘆氣的:“好好的請這些人過來干什么,跟他們比起來,我宋家已經(jīng)能算是品性高潔了。”
彌景不跟他說話,只喝著自己的茶水,宋鑠喜歡嘮嘮叨叨,關(guān)他何事。
彌景不搭理自己,宋鑠也習(xí)慣了,他的眼神在整個大廳當(dāng)中隨意的瞟,瞟來瞟去,他又瞟回了上面。
即使是他倆離得這么近,但在上面兩人刻意壓低聲音的情況下,他們也聽不到上面的對話,宋鑠只是覺得有點奇怪:“嗯?”
彌景好像從這個充滿疑惑的語氣詞里聽到了點別的東西。
他下意識的看向宋鑠,后者的眼神也越來越怪異:“我怎么覺得他們兩個比以前更親密了。”
彌景一愣,他也看向上方,本來蕭融和屈云滅的行為沒有任何出格的地方,但他這么一轉(zhuǎn)頭,恰好就看見屈云滅伸手,抹掉了蕭融嘴角的一塊點心渣子。
彌景:“…………”
他下意識的轉(zhuǎn)頭,果不其然,宋鑠的臉色一變再變。
變了半天,最后定格在一個怒氣沖沖的表情上:“大王真是不檢點,桌上不是有帕子嗎!”
彌景服了,合著你的關(guān)注點在這啊?!……
雖然蕭融一開始是讓屈云滅過來唱黑臉,但怎么唱也是有技巧的,他需要讓屈云滅唱一個人人都服帖的黑臉,他要讓這些人意識到屈云滅的尊貴,省得他們當(dāng)面一套、回去以后依舊在心里嘲諷他是個流民出身。
而且就沖這些人在陳留鬧事的程度,他們也值得被屈云滅嚇個半死,雍朝自賀夔之后再無強(qiáng)硬的君主,所以這些人也習(xí)慣了拿捏皇帝,是時候讓他們回憶起來在皇帝手下討生活是什么滋味了。
所以這個黑臉必須由屈云滅來唱,畢竟人們只能怕他,要是蕭融來唱,那就很奇怪了,不怕未來的君主、只怕如今的軍師,這算什么規(guī)矩。
但是唱黑臉也要講究一個度,讓他們害怕,但還不能讓他們覺得屈云滅要?dú)⑷肆耍蝗坏脑挘瑲⑷巳缏檫@四個字又要貼到屈云滅身上了。
所以蕭融特意讓屈云滅不帶任何武器進(jìn)來,對于這一點屈云滅不愿意答應(yīng),他覺得主動卸下武器,就等于他在對這群人服軟,所以他死活都不肯這么做,沒辦法,蕭融還只能把自己的螭龍劍貢獻(xiàn)出來,他的螭龍劍與其說是一把武器,更像是一件藝術(shù)品,佩戴這個還能增加一下屈云滅的品味。
一場能發(fā)火走人的宴會,再加上短暫的擁有螭龍劍一段時間,不管怎么看這個買賣都不虧,于是屈云滅按時前來了。
第一輪的歌舞結(jié)束,大家可以自由發(fā)言了,很快氣氛就熱鬧了起來,在場有人精也有棒槌,不過世家培養(yǎng)的棒槌,也是會那么一點說話的藝術(shù)的,所以根本沒有冷場的時候。
這次宴會打著互相認(rèn)識森*晚*整*理、廣交好友的旗號,所以也沒人提買田產(chǎn)、想當(dāng)官、或是投資鎮(zhèn)北軍這種事,他們就是捧著蕭融,捧著屈云滅,再時不時的主動獻(xiàn)技。
有人連自家的編鐘都帶來了,那玩意兒可不小,顯然就是為了展示才藝來的。
還別說,在他們刻意討好的情況下,蕭融根本就挑不出他們的錯處來,這些人太知道如何討別人的歡心了,連屈云滅都認(rèn)真的聽了一兩曲,遲遲都找不到他的發(fā)火契機(jī)。
從他頻頻看向自己的時候,蕭融就知道他坐不下去了。
蕭融:“……”大意了。
他們今天是來甩鍋的,甩到一個有罪之人身上,大家都只會責(zé)怪那個人,但要是屈云滅無緣無故的發(fā)火,那大家只能覺得屈云滅有病。……
蕭融開始著急,因為屈云滅這人可不會給任何人面子,哪怕自己在把他惹急的時候,他都會說一兩句難聽的話刺自己呢,更別說這些陌生人了,他思考著要不要提前離場,反正他身子弱人人都知道,他走了,讓宋鑠招待這些人也行。
宋鑠還不知道他的小伙伴又想把爛攤子扔給他,他正低著頭吃菜呢,突然,他聽到一個蒼老的笑聲響起來。
宋鑠一個激靈,頓時挺起背來。
這種開場白他可太熟悉了,他們家人每回想要找他辦事,都是先標(biāo)準(zhǔn)的哈哈哈大笑三聲,用笑聲顯示自己的輩分,也用笑聲顯示自己要說的是一件好事,即使只有對方自己這么覺得。
果不其然,這人笑完了,就和顏悅色的站起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可惜老朽年事已高,老眼昏花,已無法和這些年輕人爭風(fēng)頭了,不過老朽初次面見鎮(zhèn)北王,總不能什么才藝都不展示,來,叫姑娘進(jìn)來。”
蕭融:“…………”
麻了,他還以為帶個編鐘就已經(jīng)是人才了,敢情這人連孫女都帶來了。
思及此,他忍不住看向門口,是孫女吧,這老爺爺感覺都快八十歲了,總不能是女兒吧。
那位姑娘大概離得有點遠(yuǎn),蕭融伸著脖子看了兩秒,卻還是沒看到人影,他把目光收回來,轉(zhuǎn)過頭想要跟屈云滅說什么,結(jié)果差點沒被屈云滅陰森的目光嚇?biāo)馈?br />
蕭融:“……”
他整個人都后仰了一下,撐著地面,他默默咽了一下喉嚨:“我就是看看。”
屈云滅眼中的陰森不減。
蕭融張口,似要跟他理論,但下一秒,他絲滑的把頭低下去,用筷子夾了一口菜放到嘴里。
一邊嚼嚼嚼,蕭融一邊想,今天他不用再抬頭了。……
而在蕭融菜遁的時候,那位姑娘已經(jīng)進(jìn)來了,含羞帶怯、國色天香,這么好看的女子,絕對不是這老頭親生的。……
世家嫡系女子其實都挺好看的,但是說實話,真的沒有一個能算作絕世美女,畢竟絕世美女的基因跟中彩票差不多,就算父母都好看,生下來的孩子也不一定能超越他們的顏值。
孫家有個孫善奴就很不容易了,如今過了二十多年,還沒有哪家能生出比孫善奴還美的女兒來。
龜茲國有位神仙下凡一般的王女,被他們國的人吹了十多年,正因為這件事難得,所以才會被大家這么重視啊。
接下來這老頭就開始介紹這位姑娘的出身,果然,不是他孫女,而是他們族中的女孩,就跟之前那幾個豪族一樣,都用族中女孩來換取利益。
但世家的族女和豪族又不一樣,沾了一個姓,她就比別人高人一等,即使她不是這老頭親生的,也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世家親女。老頭帶她過來,原本是想讓蕭融見見她,若是蕭融喜歡她,那就明媒正娶做正妻,若是不喜歡,那就當(dāng)個貴妾好了。
蕭融今時不同往日,已經(jīng)有世家愿意捏著鼻子的送女兒給他做妾了。
但這都是老頭一開始的想法,畢竟這宴席是蕭融張羅的,他也不知道在這能碰上鎮(zhèn)北王,剛看見蕭融這長相的時候,他的心里就開始嘀咕,等看見鎮(zhèn)北王進(jìn)來,他則是眼前一亮。
士人挑剔且難搞,軍漢卻是看誰漂亮就想睡誰,鎮(zhèn)北王和司徒之間,那肯定是選鎮(zhèn)北王啊。
臨時的主意就是如此餿,他也不想想,鎮(zhèn)北王都二十四了,馬上就二十五了,這么大年紀(jì)還單著,這能是見誰漂亮就睡誰嗎?就算他真這樣,那他的眼光也一定比士人還挑剔,他也喜歡漂亮的,但他只喜歡最漂亮的。
一曲完畢,老頭揮手讓姑娘下去,他面朝屈云滅行禮,而屈云滅盯著他,準(zhǔn)備聽完他最后的遺言再讓他死。
唉,年紀(jì)大了,眼神確實是不行了,他壓根沒看見屈云滅漆黑如墨的臉色,還在那不停地夸那位姑娘有多好多好,從老頭找的是屈云滅開始,蕭融就知道應(yīng)該沒多大的事,果不其然,等到老頭圖窮匕見,試探的問屈云滅想不想抱得佳人歸時,屈云滅頓了一下。……哦,給我的,不是給蕭融的。
蕭融還低著頭不吭聲,屈云滅看他一眼,卻又看不見他的表情。
不過蕭融始終都不抬頭,這就證明了他其實很淡定,屈云滅好不容易從暴怒的心緒當(dāng)中抽身出來,如今又跳進(jìn)了郁悶的大染缸當(dāng)中。
你就這么篤定我不會收?!你信不信我收一個給你看看?!
所有人都看著屈云滅,但屈云滅看著蕭融。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老頭的臉色越來越尷尬,畢竟在他看來屈云滅這是拒絕地很徹底了。
老頭剛要呵呵笑兩聲,把這尷尬的氣氛岔過去,誰知對面坐著一個跟他們家有仇的棒槌,那棒槌直接就嘲諷出聲了:“都說一家有女百家求,你家卻是一家有女兩家送,難怪鎮(zhèn)北王不愿答允,殿下若是答允了,豈不是要跟蕭司徒生嫌隙了。”
蕭融:“……”
裝死裝得好好的,偏偏有人非要提他的名字,蕭融悄悄抬頭,看了一眼那個棒槌是誰,決定過兩天就把他驅(qū)逐出城。
如蕭融者,自然是立刻就聽明白了棒槌的意思,但屈云滅沒想那么多,他還真以為老頭是想把姑娘送給自己,聽了棒槌的話,他才明白自己是成了接盤俠了。
感覺有點窩火,但又有點慶幸,這個階段的他其實還挺冷靜的,但架不住下面的人吵起來了。
老頭被揭了短,頓時受不了了,俗話說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你的敵人,于是老頭張口便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把你家的兩位千金都帶來了,前段時間還帶著她們?nèi)グ賹毥仲I頭面和布料,買了這些還不夠,連蠶繭紙都買了,聽聞大軍凱旋當(dāng)日你便遞上拜帖想要面見蕭司徒,你該不會是連庚帖都寫好了吧!”
說到這,他也嘲諷回去:“可惜蕭司徒抱恙不能見你,是高丞相接待了你,嘖嘖嘖,也不知你這心中有多懊悔呢。”
眾人:“……”
各家族之間本身就盤根錯節(jié),別看被嘲諷的這人是個棒槌,但跟他交好的人也有不少,有人勸老頭不要生事,也有人替棒槌說話,然而說著說著,就亂套了。
他們大概是習(xí)慣了在金陵耀武揚(yáng)威了,連國舅面對世家官員的吵鬧也只能沉默的聽著,等到聽不下去了再喝止他們,這些人就以為陳留也是如此,你揭我短、我說你壞話,雖然絕大多數(shù)都是沉默的,但光這幾個跳腳的,就足夠把大廳擾地烏煙瘴氣。
而屈云滅聽了半天,就聽出來一個信息,原來不止這老頭帶的女子是給蕭融準(zhǔn)備的,在場還有好幾個人,也準(zhǔn)備好跟蕭融聯(lián)姻了。
女兒帶來了,嫁妝帶來了,庚帖帶來了,就差給他們送入洞房了。
蕭融自己都不知道他居然有這么受歡迎,不知何時他已經(jīng)抬起了頭,目瞪口呆的看著下面的罵戰(zhàn),估計再過一會兒就能升級成肢體接觸了,而就在此時,蕭融聽到非常尖銳的刷的一聲。嗖——螭龍劍從蕭融眼前飛過,擦著那個棒槌的頭皮切過去,把他的發(fā)冠削掉,然后戳在了后面的墻上。
空氣寂靜了一瞬,然后不知是誰尖叫了一聲,好些人驚恐的站起來,其中也包括蕭融。
不過他是心疼的站起來,看著無助的戳在墻上,還晃來晃去的螭龍劍。
屈云滅——你以后別想再碰我的劍了!
要說最害怕的人,那非棒槌不可,他的頭發(fā)都散了,地中海也露出來了,他坐在地上兩股戰(zhàn)戰(zhàn),這時候才開始后悔,何必要嘴賤呢?這不是金陵,是陳留啊!鎮(zhèn)北王是真的會動手殺人的!
屈云滅的聲音如同修羅惡鬼,擊打在每個人的耳膜之上:“你們把本王和蕭融當(dāng)成什么人了,說嫁就嫁、說娶就娶,好叫你們知道,在本王這里,只有說殺就殺四個字!!!”
“滾!!!再讓本王看到你們這些丑惡的嘴臉,本王就把它們都削下來!!!”
話音一落,這些人全都屁滾尿流的爬出去了,就剩下陪坐的彌景和宋鑠,還呆滯的待在原地。
屈云滅看著一地的殘羹冷炙,一點氣都沒消,他回過頭,朝仍舊站在上面的蕭融冷哼一聲,然后怒氣沖沖的走了出去。
蕭融一臉的無奈,卻還是趕緊跑了下來,他看看一旁的螭龍劍,到底沒有管,只追著屈云滅出去了。
宋鑠:“…………”
他莫名其妙的看了一場大戲,還差點被卷進(jìn)一場無妄之災(zāi),好半天他才終于回過神來。
宋鑠不解:“大王為什么生這么大的氣?”
彌景抿唇,沒有說話。
宋鑠是真不明白:“成不成親,也是蕭融自己的事,大王憑什么要為蕭融做主,這不是越界了嗎,君臣之間怎么連這種事也要過問。”
彌景的心都提起來了。
下一秒,宋鑠想明白了:“我懂了,經(jīng)過原百福的背叛,大王如今不愿讓蕭融跟任何南雍人都扯上關(guān)系。”
緩緩一眨眼,宋鑠震怒了:“這怎么行!公事和私事怎能混為一談,更何況,我也是南雍人啊!”
大王其心可誅啊,他這是想讓蕭融和我生分!
說完,他還看向彌景,希望得到彌景的贊同:“和尚,你說是不是啊!”
彌景看看他,過了好久,他緩緩?fù)鲁鲆豢跉猓缓蟀炎约鹤郎系囊坏硕说搅怂舞p那邊。
宋鑠正不明白彌景什么意思的時候,彌景對他說:“你多吃點。”
多補(bǔ)補(bǔ)你那漏風(fēng)的腦子吧。…………
另一邊,蕭融還以為屈云滅這么生氣,一定是回軍營去了,畢竟他一生氣就喜歡虐待木樁。
但追了一會兒,蕭融才發(fā)現(xiàn)屈云滅是跑自己屋子里去了。……
無語片刻,蕭融揮揮手,讓滿臉茫然的阿樹走開,然后他才推開房門。
屈云滅站在屋子里,顯然就在等他,也不知道他肚子里那番話醞釀了多久,反正蕭融剛一進(jìn)來,他就向他開炮了。
“我是一個大度的人!”
蕭融:“……”
第一句話就把他干沉默了。
緊跟著,屈云滅又怒不可遏的說道:“但我也沒大度到這種程度!我可以什么都不說,也可以和你做君臣,但你休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娶妻生子,蕭融,我是認(rèn)真的,你敢娶,我就敢殺!”
屈云滅才不管他這話有多不講人情,反正他就是這么想的,他已經(jīng)為了蕭融退讓無數(shù)了,也把自己的所有都給蕭融了,那蕭融為什么不能滿足他這個心愿呢?為什么不?!
人的底線可以一降再降,也可以一高再高,人就是這么靈活的生物,前段時間屈云滅還卑微的想著只要蕭融活著就好,而今天他就想要更多了。
估計過段時間他還會更貪心,而這不是屈云滅的問題,是蕭融的問題。
是他縱容了屈云滅。
就像現(xiàn)在,聽著屈云滅霸道的言辭,蕭融抱臂往后一靠,門板晃了晃,而他點點頭:“好,我不娶。”
屈云滅:“……”
他微微一頓,上下打量蕭融:“當(dāng)真?”
蕭融沒說話,只是聳了聳肩。
本來就娶不了啊。
這樣的他要是還娶別人,那不就成騙婚了嗎。
作者有話說:
第0130章 我是誰
明明這事非常重要, 但蕭融總是擺出一副不怎么在乎的模樣來,屈云滅的心情就跟著不上不下的, 想激動,又激動不起來,想淡定,也確實淡定不了。……
同樣沉默了許久,屈云滅后退兩步,走到椅子邊上坐下,他低聲嘀咕:“哦, 那我也不娶。”
蕭融看向他,他也沒說什么,但屈云滅好像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提前堵住了蕭融的話:“在這世上我做過的大逆不道之事還少嗎?我說不娶,誰又敢攔我?”
蕭融:“……”
他想說不是這個問題, 而是你們屈家沒人了,家里有皇位, 卻愣是找不到一個沾親帶故的人來繼承,這也太——但這不是眼前的問題,人會變,也可能不變,只有等皇位真的到了屈云滅手中, 蕭融才需要面對這件事,此時說什么都太早。
蕭融走到屈云滅身邊,他也坐下來, 兩人對視, 蕭融慢慢張口, 剛要對屈云滅說什么, 外面就有人敲門了。
蕭融下意識要看向門口,而屈云滅伸出一只手,擋著蕭融的視線:“別管他,你想對我說什么?”
蕭融:“……”
外面的人越敲越急,蕭融扒拉開屈云滅的手掌,然后走過去開門:“何事?”
敲門的衛(wèi)兵愣了愣,他看向里面的屈云滅,而屈云滅也一臉不快的望著他。
衛(wèi)兵:“……啟稟蕭先生,公孫將軍回來了,他想見大王。”
蕭融一怔,他也扭頭看向屈云滅,后者已經(jīng)垂下了眼,神情有些復(fù)雜。…………
未曾成婚之前,公孫元和原百福形影不離,屈云滅雖然最信任的是原百福,但他忙啊,而且他心里沒有這種爭風(fēng)吃醋的念頭,所以他經(jīng)常能看到這兩人走在一起,形容親密。
原百福叛變,心中觸動最大的人不是屈云滅,而是話不多、也不愛管事的公孫元。
屈云滅出去見他,蕭融思來想去,還是跟上了,但他沒有走到前廳,而是從后門進(jìn)去,在影壁后面偷偷聽他們說什么。
屈云滅耳聰目明,自然是知道影壁后面站了個人,但他什么都沒提,只是沉默的坐下去,等著公孫元進(jìn)來。
蕭融都會思考公孫元丟下虞紹承獨(dú)自回陳留是什么意思,屈云滅一個敏感多疑的人,肯定也做好了相應(yīng)的心理準(zhǔn)備,不過這都在公孫元老老實實來見他以后被打消了,即使是被刺激的瘋癲狀的原百福,也知道不能出現(xiàn)在屈云滅面前,公孫元這還正常著呢,更不可能千里迢迢跑一趟,就為了刺殺屈云滅給他兄弟報仇了。
蕭融跟過來是怕屈云滅遷怒,萬一提起了原百福,而公孫元又沒見到原百福濫殺無辜的模樣,說不定他心里還在為他的兄弟惋惜。
但是沒有,因為公孫元進(jìn)來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屈云滅跪下了。
聽到那沉悶的一聲響,蕭融的心臟都忍不住猛跳了一下,他悄悄從影壁后面看過去,發(fā)現(xiàn)公孫元俯首在地,說不出的卑微和沉重。
做錯事的是原百福,而此刻對屈云滅道歉的人是公孫元。
他肩膀微顫,聲音也不復(fù)平日里的淡然:“大王,卑職該死,卑職該死,卑職該死……”
蕭融愣了愣,這時候屈云滅的聲音響了起來:“背叛我的人不是你。”
公孫元:“但我本應(yīng)發(fā)現(xiàn)他的意圖,我本應(yīng)知道……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啊,為什么要背叛大王和鎮(zhèn)北軍!”
這答案蕭融知道,后來蕭融告訴屈云滅了,屈云滅也知道,但屈云滅沒有再告訴別人,因為那理由太過可笑,知道了還不如不知道。
屈云滅沉默片刻,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扶起了公孫元,將旁人告訴他的話,又告訴了公孫元一遍,公孫元的情緒漸漸被他安撫了下來,等清醒之后,公孫元又跪了下去,不過這回就是正常的半跪了,他對屈云滅表忠心,表示他和原百福不一樣,他絕對不會背叛屈云滅,至于原百福那個小人,他也不再為他感到一絲一毫的傷痛了。
屈云滅點點頭,他不是一個會煽情的人,所以也說不出什么讓公孫元感動的話。
公孫元這次回來,的確是為了原百福一事才回來的,他只帶了少數(shù)人,押著最重要的契丹王,他的多數(shù)部隊都留在契丹那里,由他的左右都尉和虞紹承共同管理,他如此信任虞紹承,讓屈云滅感覺還挺欣慰的。
又說了幾句,公孫元就自動退出了,他把大門帶上之后,蕭融才從后面走出來。
他的表情有點復(fù)雜:“公孫元這是……”
有些話他不好說,但沒關(guān)系,屈云滅替他補(bǔ)上了:“是怕受了原百福的連累,所以回來向我表忠心了。”
蕭融:“…………”原來你懂啊。
但仔細(xì)想想這才是公孫元的風(fēng)格,正史上他就是思來想去,覺得跟著屈云滅是死路一條了,所以原百福叛變之后他也加入了,他不看跟誰親近,他就看哪邊對自己有好處。這回跟著原百福叛變才是死路一條,所以他絕不會加入原百福的隊伍當(dāng)中,甚至在發(fā)現(xiàn)原百福叛變以后,他還連忙就趕了回來。
這是個理智且自我的人,這么做沒有任何問題,就是會讓跟他關(guān)系好的人有點寒心。
蕭融擔(dān)憂的看向屈云滅,后者注意到他的眼神,臉上的肌肉微微一動,他說道:“我沒事。”
蕭融學(xué)著他平時的模樣,回了他兩個字:“當(dāng)真?”
屈云滅:“……”
他輕笑一聲:“自然。”
比起原百福這種對他狠插一刀的行徑,只是為了自保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況且人情一事最難以捉摸,連屈云滅自己都無法保證能將這些兄弟永遠(yuǎn)放在心中的第一位,他又憑什么要求別人也這樣做,公孫元有妻有子,他想安穩(wěn)的活著,難不成還算錯么。
過去的他不懂這些道理,只一味的用過去的態(tài)度對待這些老部下、老兄弟,如今他的人生里也有了更為重要的存在,他就不會再那樣天真了。
蕭融觀察了一會兒他的神情,感覺他沒有說謊,他也笑了笑,然后他坐在屈云滅身邊,對他說:“既然公孫將軍都回來了,契丹王也成了階下囚,大王不妨發(fā)一道軍令,讓流離在外的幾位將軍和將士們同步開一場慶功宴,外面開幾日由他們自己說了算,陳留么……開七日如何?酒肉管夠,守城的將士輪換,其余將士則什么都不用管了,這七日里隨他們吃喝玩樂,大家也需要好好的休息一場。”
屈云滅忍不住挑眉,別人的慶功宴都是一日,像金陵那種花錢如流水的地方可以擺三日,蕭融居然打算擺七日,他是不想過了么。
他提醒蕭融:“你不知道軍漢的胃口有多大,七日的慶功宴,要花的錢可不少啊。”
蕭融微笑:“沒關(guān)系,咱現(xiàn)在有的是錢。”
屈云滅:“……”
那行,你別后悔就好。*
蕭融是不會后悔的,他說的沒錯,將士們需要狠狠地犒勞一番,剛打了勝仗,原百福又剛剛叛變,雖然屈云滅靠著武力鎮(zhèn)壓讓所有人都老實了下來,但一棒子打下去,后面的甜棗也得跟上啊。
更何況他需要展現(xiàn)一下鎮(zhèn)北軍的財力,既是讓那些觀望的世家們看看,也是讓金陵的縮頭烏龜們看看。
以前是真沒錢,也需要時間發(fā)育,所以他們從不炫富,如今都有錢了,也成為實際意義上的第一了,那當(dāng)然要大把大把的炫富,讓那些墻頭草們眼饞,恨不得第二天就加入到鎮(zhèn)北軍的隊伍當(dāng)中。
如果能打動金陵的慫蛋就更好了,到時候自己不用打,里面的人直接就把城門打開了。哈哈哈哈……
蕭融在心里哈哈大笑,然后又嘆了口氣。
不過這是不可能的。……
歷史上確實有人為了一己私利就把城門打開,迎敵軍入城了,但好幾千年來也出不了幾個那樣的人,現(xiàn)在孫仁欒沒死,他還活著,雖然他的大將軍已經(jīng)卸甲歸田了,那也不代表他的權(quán)柄被人奪走了,金陵還是孫仁欒的地盤,有他的控制,金陵仍舊是一個難啃的骨頭。
至于小皇帝,蕭融已經(jīng)不作他想,當(dāng)初孫仁欒突然出兵,蕭融雖然不知道這是小皇帝促使的,也讓他意識到了一件事,這小皇帝的能量比他想得低多了,他根本就影響不了孫仁欒啊,再加上最近發(fā)生的事太多,蕭融感覺自己已經(jīng)很難騙住小皇帝,說他是深入敵營的保皇黨了,哪個保皇黨能讓鎮(zhèn)北王這么重視的,甚至還讓鎮(zhèn)北王直言,蕭融要是出了事,他就把小皇帝做成人彘。……是的,這句話蕭融后來從高洵之那里聽到了。
虛無縹緲、偷偷寫下的一個承諾,和暴怒的鎮(zhèn)北王當(dāng)著整個大軍的面立下的誓言,如果小皇帝必須信一個,那他肯定是信后者啊。
聽了屈云滅的話,小皇帝能不被嚇哭就不錯了,至于讓他繼續(xù)相信蕭融,呵呵,蕭融覺得他就是信,也不敢再用自己了。
也罷,沒用就沒用吧,反正明年開春屈云滅就打過去了,勤王徹底沒戲,以后要是出了什么反屈復(fù)雍的組織,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吧。…………
擺慶功宴的消息一傳出去,全城都沸騰了,百寶街迅速行動起來,這群人已經(jīng)被蕭融調(diào)教的差不多了,不管什么事,在他們眼里都是商機(jī)。……
家里有肉食來源的,都去官府拉生意,希望他們能從自己這里買肉,做食肆的則表示自己可以把大廚派過去做點菜碼,等大廚回來了,他們就在自家食肆外面貼出一個告示來,說他們家的大廚是圣德六年大滅鮮卑慶功宴的主廚,王府用過都說好。
不跟吃的沾邊的那些店鋪也不甘寂寞,就算他們不賣吃的,沒關(guān)系啊,他們照樣可以蹭這一波熱度,蕭司徒不是說擺七日的慶功宴嗎?那他們打七日的折!普通百姓八八折,上陣殺敵的將士六六折!
蕭融聽說了這些人的舉動,最后就吐出一個數(shù)字來:“6。”真6。……
如此一來就熱鬧了,人人都蹭一下,整個陳留跟過年似的,把那些跑過來觀察陳留的世家子驚了一跳,別的不說,光陳留這個做生意的積極勁兒,就讓他們想過來摻和一腳。
中秋節(jié)之前蕭融就琢磨著要給百寶街?jǐn)U容,從原本的一條街,擴(kuò)張成無數(shù)個巷子,但他還沒這么做呢,城中百姓已經(jīng)自發(fā)的擴(kuò)張起來了,沒有百寶街的時候,誰也不愿意跑去那個地方,如今那里卻是整個陳留城房價最高的地段,每日都有人申請,想在那蓋房子,還有人偷偷蓋,被官府的官員喝止了。
你們偷偷蓋,以后我們上哪收租子?不許!要蓋就蓋遠(yuǎn)點,不準(zhǔn)蹭百寶街的熱度!……
曾經(jīng)蕭融羨慕金陵的熱鬧,如今他不用再羨慕了,即使如今是冬季,也有商隊選擇在陳留過冬,他之前讓雇傭兵們?nèi)ダ剃牐瓉淼纳剃犛掷瓉韯e的商隊,打基礎(chǔ)的時候覺得小貓三兩只,等過兩月再回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的小貓已經(jīng)變成了一整個非洲大草原,商人逐利的本性真不是說著玩的,原來這么多人都來了啊。
這個季節(jié)寸草不生,什么作物都種不了,農(nóng)夫們基本上全都進(jìn)城打工了,蕭融的目標(biāo)是把陳留建設(shè)成比金陵還厚的銅墻鐵壁,所以這個城防工程估計要修建十年,甚至二十年。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這些人都不必再擔(dān)心自己失業(yè),商稅成了陳留的第一稅務(wù)來源,其實這樣有點危險,但特殊時期特殊辦法,等天下穩(wěn)定了再慢慢調(diào)整吧。
蕭融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把好多事都規(guī)劃到天下穩(wěn)定以后再說了,到了那時候,誰去調(diào)整、又誰去解決?他沒想過。
錢到位、人也到位了,慶功宴正式開啟,蕭融沒見過酒池肉林是什么模樣,但他站在露天的灶臺邊上,看著一桶一桶的粟米飯和一盆一盆的醬肉被端出去,不得不說,心里還是有點痛。全是錢啊。
心里在滴血,但作為主辦這場慶功宴的人,蕭融自然是只能面帶慈祥的微笑,目送著這些飯食慢慢遠(yuǎn)去。
看了一會兒,他實在看不下去了,只能回府。
如今王府倒成了最冷清的地方,因為所有人都出去參加慶功宴了,將士們只顧著吃,屈云滅和將軍們喝酒,而宋鑠這種壓根就沒參與過打仗的人,就是過去干活的了,花了多少錢,他得算一算。……
蕭融忙里偷閑,回到王府打算休息一下,順便把蕭佚也轟了出去,他雖然不是鎮(zhèn)北軍,但他是鎮(zhèn)北軍的家屬,而且作為未來要進(jìn)入文官系統(tǒng)的人,多和這些老功臣聊聊天沒有壞處,雖說未來應(yīng)當(dāng)還是文臣的天下,但那最起碼得是五六十年以后了,至少要等他們這一代人都死完了,下一代才有機(jī)會奪取武官的地位。
畢竟這是屈云滅的天下,是一個將軍型君主的時代,武官的話語權(quán)不會小的。
蕭佚如今有了老師,也有了同窗,曾經(jīng)嘲諷過他的人森*晚*整*理多數(shù)都沒在陳留城待下去,在蕭融變成司徒回來以后,身邊的人更是捧著他,但蕭佚是個跟蕭融差不多的人,他不在乎當(dāng)前,他就記得過去的經(jīng)歷,所以這些人的吹捧影響不到他,反而會讓他覺得此一時彼一時,若是大哥落魄,這些人的嘴臉又要變了。
所以他不喜歡和別人虛與委蛇,最起碼在他自己沒有本事的時候不喜歡,但蕭融的吩咐他又不能不聽,所以最終他還是紅著臉出去了。
為什么紅著臉呢?因為蕭融在發(fā)現(xiàn)蕭佚不情愿的時候,打了一下他的屁股,雖說這種肢體接觸有點變態(tài),還有點羞辱的意思,但蕭佚已經(jīng)很滿足了。
不容易呀,上回大哥主動碰他,還是在他擋了大哥路的時候,那時候才只有一根手指。
嘿嘿,這回是一個巴掌啦!…………
蕭融看著蕭佚暈乎乎的模樣,莫名有一種被占便宜的人是自己的感覺。
蕭融:“……”罷了。
剛要躺下小睡一會兒,蕭融突然睜眼,他又想起兩個被自己遺忘的人,懊惱的拍拍腦袋,他連忙掀開被子,又跑了出去。
別人都去參加慶功宴了,傷兵營里也有相應(yīng)的安排,但有的傷員不在傷兵營,而被蕭融一句話放在了王府里。
宋鑠搬走以后,王新用和姚顯就去他的院子養(yǎng)傷了,這個院子僻靜,而且在屈云滅和高洵之的一再加護(hù)之下,如今的王府連一只蒼蠅都進(jìn)不來,各個院落只有零星幾個人是可以自由進(jìn)出的,即使位高權(quán)重到王新用這個地步,也不能想去哪就去哪。
蕭融一時之間把他倆忘了,他擔(dān)心沒人記得他們兩個,這么盛大的慶功宴,結(jié)果這兩人完全沒參與,想也知道他們心里會有多凄涼。
蕭融一路小跑,大冬天給自己跑出了一身汗,而快到地方的時候,蕭融聽到里面有說話的聲音。
桑妍也在這,之前蕭融把照顧王府傷兵的活兒交給了她,說是照顧,其實跟她在傷兵營做的差不多,就是熬藥、送藥,偶爾再給這兩人診診脈。王新用老實,姚顯又貼心,人數(shù)少了,或許桑妍會更放得開。
蕭融是這么想的,這些天他也沒過問,而此刻,桑妍并不是在送藥,而是真的按照蕭融的吩咐照顧這兩人,她將小桌子搬到王新用的床上,然后再一一的擺上菜碼,這都是從外面帶來的,因為放在食盒里,所以還冒著騰騰熱氣,她一言不發(fā)的把筷子擺好,然后拎著食盒就要出去。
王新用本來動也不敢動,見她要走,他才趕緊說了一句:“多謝!”
這兩個字語氣有點重,王新用還以為桑妍要生氣了,但桑妍抿了抿唇,微微轉(zhuǎn)身,有點僵硬的朝他福了一禮。
這是中原女子才會的禮節(jié),她也很久很久都沒做過了。
王新用見狀,黢黑的臉頰有點紅,但他確實太黑了點,所以很難看出來。
低下頭,他拿著筷子要吃菜,余光覺得不對勁,他扭頭一看,發(fā)現(xiàn)姚顯正一臉敬佩的望著自己。
王新用:“……你這是什么意思?”
姚顯搖搖頭,他也拿起另一雙筷子,同時他還在心里琢磨著,要是將軍不再是他的將軍了,那大王會不會讓他做主將呢?……
里面的人不再說話,都無言的吃起飯來,而外面的蕭融一臉被雷劈了的表情。
有時候?qū)τ诟星樘^敏銳不是什么好事,他連自己那邊的事都沒捋清楚呢,好家伙,這邊又來一個?!
嗯……但也不能這么說,因為自己的事自己可以做主,別人的事,他就不能干涉了。
即使被劈了個外焦里嫩,蕭融還是默默的把嘴閉上了,畢竟別人跟屈云滅可不一樣,屈云滅他變異了,所以即使發(fā)現(xiàn)了自己喜歡男人,他也敢大聲說出來,別人可沒這個膽子,一點點來自于外界的風(fēng)吹草動,都可能把他們嚇得再也不敢露頭。
況且這只是一點點苗頭而已,還只是王新用這邊的一點點苗頭,算不得什么。
這么想著,蕭融就打算走了,既然已經(jīng)有人照顧了他們,蕭融也不必再進(jìn)去了。
不過臨走之前,蕭融還是往里面又看了一眼,看的時候,他也露出了跟姚顯一樣的敬佩神情。
我還以為你什么都不爭呢……
敢情你一來就來個大的!*
晚上,喝得爛醉如泥的屈云滅被千杯不倒的高洵之送了回來。……
把人放上床,高洵之正尋思著是讓屈云滅就這么睡還是給他把衣服脫了,身后的房門被推開,看見蕭融進(jìn)來,高洵之松了口氣:“阿融來了,那我先走了,今晚喝得太多,我也該去一趟茅廁。”
蕭融:“……”
說完他就走了,蕭融看看床上那一大坨,然后慢慢踱步過去。
他還沒見過爛醉的屈云滅,屈云滅這人還是比較克制的,喝到微醺他就不會再喝了,今日也是高興吧,畢竟大家都這么高興呢。
蕭融想起他過去趁著自己喝醉就套話的行徑,微微一笑,他把屈云滅扒拉過來,然后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推開他的眼皮。……
一雙迷蒙的眼珠就這樣被迫開機(jī),它們慢慢轉(zhuǎn)動,然后對上了蕭融的眼睛。
蕭融問他:“還記得我是誰嗎?”
屈云滅回答:“阿融。”
有點咬字不清,但還是答對了。
蕭融又問:“那你是誰?”
屈云滅張嘴,回答了一串嘰里咕嚕的話。
蕭融:“……”
好在他聽過這個,雖然聽不懂,但布特烏族的人時不時就說一句,這是屈云滅的名字,蕭融不知道什么意思,不過在他腦中,他自動就給翻譯成屈云滅了。
沒想到屈云滅喝醉酒以后最認(rèn)的還是這個布特烏語的版本,蕭融有點分不清屈云滅這到底是酒后說胡話,還是酒后吐真言,想了想,他決定測試一下:“原百福跟你是什么關(guān)系,你還記得嗎?”
蕭融本意是看看屈云滅是否清醒,但誰知道聽到這個問題以后,屈云滅突然閉嘴,然后默默地看著他,默默地紅了眼圈。
蕭融:“…………”我靠。你要哭?別哭啊!
你一個鐵血真情的男人,你不能哭啊!
蕭融已經(jīng)麻爪了,而在他越來越驚悚的目光中,屈云滅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坐起來,對蕭融說了一句:“到我了。”
蕭融還沉浸在屈云滅竟然拿哭嚇唬他的感受當(dāng)中,他沒反應(yīng)過來,剛要抬頭問一句什么到你了,然后他就驚叫一聲,整個人都被屈云滅按倒下去。
而屈云滅俯身在上,同樣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按著他的眉骨,他微微一笑,問道:“我是誰?”
蕭融:“…………”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