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Episode 161 別相信記憶
「名偵探行事向來膽大包天, 又不留破綻。」
「比起疲于奔命,等待危機發生再解決它們,偵探們通常更喜歡另一種辦法。」
「比如——」
「一勞永逸, 直接解決「危機」本身。」
*****
距離亂步和福澤諭吉順利出院已經過去三天。
在此期間,關于恐.怖組織【天人五衰】的陰謀,隨著首領福地櫻癡死亡,徹底宣告破滅。
Port Mafia顯然也在其中, 扮演了推波助瀾的角色。
【天人五衰】的核心成員之一伊萬·岡察洛夫, 死于港口黑手黨干部的槍口下。
造成【共噬】的病毒異能力者死于戰斗;至于最后一個組織成員尼古拉·果戈里,則離奇失蹤, 生死未卜。
但根據異能特務科的事后調查, 除了三個前「獵犬」成員的尸體外, 他們還在坍塌的隧道內, 發現了大量人體殘骸的痕跡, 判斷現場曾發生過一場‘審訊’。
考慮到武裝偵探社的重力使在「獵犬」死亡前, 就先一步離開了隧道, 真正動手處理后續的人是誰——
官方對此保持沉默。
而猜到真相的人們, 則默契地心照不宣。
至此,敵人的陰謀告破,橫濱恢復往日的和平。
明明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但武裝偵探社內, 眾人的情緒卻不高。
按照以往的習慣, 調查員們本該齊聚一樓的咖啡店, 面團似地癱軟在卡座上,理直氣壯絕地摸魚, 順便享受大戰后難得的悠閑時光。
當然,這里摸魚的成員不包括國木田獨步。
畢竟可靠的副社長先生不需要休息, 身后永遠燃燒著斗志昂揚的火焰,喊著——
“越是悠閑,我等就越需要提起干勁!”
“新的危機不知什么時候會出現,委托人也還在等待幫助,工作!工作!”
然后把鍵盤敲得震天響,投入新一輪的加班中。
但是這一次,情況發生了變化。
偵探社內
沒有人說話,室內一片安靜,只能聽到文件翻閱時紙張的輕響。
谷崎潤一郎坐在椅子上,手邊擺著一摞厚厚的文件。
這些全都是偵探社以調查的名義,又通過社長福澤諭吉的人脈關系,從官方調取的關于「獵犬」和【天人五衰】的背景資料。
在得到這些后,江戶川亂步就緊急離開了偵探社,沒有告知行蹤,只說有一些細節需要確認。
與謝野晶子靠在醫療室的門邊。
那個金屬的蝴蝶發飾,少見地沒有戴在她的發間,而是被與謝野晶子握在手中,若有所思地摩挲。
醫生小姐的側臉沉靜,讓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國木田,中原呢?”
某一時刻,與謝野晶子搭在發飾上的指腹停住,開口問道。
辦公桌邊
國木田獨步忙著審閱手中的報告,頭也不抬地回答,“調查外出。”
事實上,這已經是中原中也的第三次外勤申請。
變動就發生在亂步和福澤諭吉出院的當天。
彼時,國木田獨步等人帶上禮物,準備去醫院接偵探回家,唯獨赭發重力使沒有動靜。
他轉身走進檔案室內,把過去的案件報告全翻了出來。
“中原君?”
幾個事務員疑惑地對視了一眼,感到有點奇怪。
在她們的印象里,中原君和亂步先生的關系相當不錯。
先不提重力使是在亂步先生的推薦擔保下,才加入偵探社的。在那之后,兩人還短期搭檔,共同解決了不少案件。
直到中原君能獨當一面,成長為可靠的……
等等,她為什么要說‘成長’?
事務員中,資歷最老的谷崎直美一愣,隱約察覺到哪里不太對勁。
中原君是在一年前加入偵探社的,但她怎么有種……對方已經陪伴了他們很久的錯覺?
還用上‘成長’‘獨當一面’這樣的形容……
就好像——就好像中原君孩童時就在偵探社,于大家的看護下長大。
但事實是,中原君早就成年。
她哪兒來的這些莫名其妙的感慨?
谷崎直美皺眉,她的手指按在太陽穴邊,怎么也想不通。
等她回過神時,發現其他人不知什么時候也停下了手邊的動作,跟著起身走到門邊,看著翻閱檔案的中原中也,臉上帶著和自己相似的疑惑。
“——不是我。”
檔案室內,中原中也突然開口。
他‘啪’地一聲,把手中的資料丟回桌面,一字不差地復述出檔案內的記錄,
“毒.品走私案,兇手是一個以走私毒.品為目標的犯罪組織,他們分工明確,注重效率,在全國各地都擁有一個接頭人、一個運貨人,以及一個看守人。”
“犯人的年齡在40歲左右,配備武器,一部分還可能是受過軍事訓練的雇傭兵。”
“極樂鄉案件,受害人江守秀樹在游樂場被綁架,龜沢息子是在紅磚倉庫,木原清一郎是在海濱公園。加上松本百合的證詞,推測作案地點都集中在距離橫濱港口半英里的地方。”
“這意味著受害者在被誘拐后,綁架團伙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們轉移。二十四小時的時限,意味著【極樂鄉】初步范圍鎖定在一千海里以內,由此得出唯一符合要求的島嶼,小樂知島。”
復述到這里,中原中也停頓了片刻。
下一秒,他掀起眼皮,鈷藍色的眼瞳仿佛淬了冰一樣,映著凜冽的厲光,
“我不知道你們是怎么想的——以上這些案件確實經過我的手,報告上的簡述也是我的字跡,但破案的人不是我,也不可能是我。”
他不擅長心理側寫,對成為偵探更是毫無興趣。
事實上,那些案件里的受害者確實可憐。
如果由他來動手處理,絕對不可能按常規行事,讓兇手還能四肢健全地走進警局,擁有接受司法審判的機會。
換而言之,這些案件,都不是他擅長的領域和一貫的風格。
但現在,它們卻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中原中也破獲的真相】。
所有人都這么認為,包括中原中也自己的記憶。
這說明了什么?
這一刻,整個檔案室一靜,氣氛沉默得可怕。
“醫院我就不去了,有件事我需要確認,這幾天算我外勤。”
說完這句話后,中原中也深深地看了眼偵探社的眾人,身影鬼魅般一閃,瞬間消失在檔案室內。
國木田獨步:“……”
與謝野晶子:“……”
在那之后,如果說重力使有別于記憶的態度和行事風格,開始讓偵探社眾人心存疑慮,那么,當他們見到江戶川亂步時,黑發偵探的一系列舉動,則將他們的疑惑推到了頂端。
*****
數分鐘后
橫濱醫院,病房內
國木田獨步敲開病房門時,恰好看見江戶川亂步掛斷電話,神情若有所思。
見到偵探社的同伴,黑發青年沒有打招呼,反而拿出黑框眼鏡戴上,目光銳利地注視了眾人片刻。
隨后,亂步突然開口,語氣嚴肅地說道,
“國木田,去拿異能特務科或軍警手上「獵犬」的資料,包括【天人五衰】在海外的詳細記錄。”
“另外,調出偵探社從去年開始,所有的委托報告,尤其是中原參與的那些。”
“中原君的?”
國木田獨步一愣,飛快回想起不久前,重力使在偵探社的古怪行為。
“亂步,這到底是——”
姜發青年蹙緊眉心,還想要詢問清楚怎么回事,另一邊,江戶川亂步已經收起眼鏡。
他動作利落地戴上放在旁邊的獵鹿帽,一副急著外出調查的模樣。
眾人一頭霧水,但還是記下了偵探突如其來的要求。
與此同時,亂步像是想到什么,他離開病房的腳步一頓。
江戶川亂步回過頭,把視線轉到與謝野晶子的身上,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與謝野,你會對我使用【請君勿死】嗎?”
“?”
這還用問嗎?
國木田獨步和谷崎潤一郎莫名,一個問號從他們的頭頂冒出。
就在兩人以為,他們會聽到一句毋庸置疑的答復時,兩人卻見到與謝野晶子的神情愣住了。
醫生小姐幾次張嘴又閉上,一句‘當然了’三個字卡在喉嚨,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與謝野晶子出神一般,定定地看著門邊的江戶川亂步。
某一瞬間,說不清任何緣由,她仿佛透過黑發青年,看到了另一個同樣發色的偵探身影。
纖細的、孱弱的,卻比任何人都驕傲的姿態。
就像永遠昂著下巴,自恃又可愛的貓。
“我……”
與謝野晶子努力張開口,無數思緒流星般在她的腦中閃過,卻模糊得無法看清其中的全貌。
“再好好想想,與謝野。”
亂步的眸光銳利,他看著與謝野晶子,近乎提示地說道,
“你的反應告訴我,你敢對任何人使用【請君勿死】,即使不符合瀕死的條件,完全可以自行創造,但唯獨一個人,你無法動手。”
“因為你不忍心,在面對她時,你連握著醫療棉簽的手都會發抖。但那個人不是我,也不是在場的任何一個人。”
“好好想想,她是誰……你們也一樣。”
在離開前,亂步單手搭在門把出,目光在一眾同伴們的臉上一一掃過,認真說道,
“這宗案件還沒有結束,還有一個真相被藏了起來,但那必須由你們自己發現。”
“用自己的眼睛觀察,然后用靈魂思考,不要相信記憶,它在騙你們。”
與此同時,另一邊
Port Mafia總部大樓
中原中也面無表情地踩過腳下的地毯,一路朝著大樓最深的位置走去,最終停在了那扇厚重的、代表首領所在的門前。
第162章 Episode 162 倒計時
「沒關系, 即使大腦忘記了,但身體的記憶還在。」
「那,如果身體也不記得了呢?」
「那就用自己的眼睛觀察, 用靈魂思考,這樣就會發現一個道理,成為名偵探其實很簡單。」
****
“——她在哪里?”
這是中原中也推開Port Mafia的首領辦公室大門,對太宰治說得第一句話。
既沒有向首領獻上該有的問候, 也沒有任何前提說明, 比起述職,更像是一次突擊審訊的開端。
“她?”
太宰治點在文件上的筆尖一頓。
他抬起頭, 隔著一張寬大的辦公桌, 對上中原中也的視線。
這樣的一幕, 幾乎和一年前, 作為五大干部之一的中原中也突然收到首領的‘解雇通知’, 成為武裝偵探社成員時一模一樣。
只不過這一回, 太宰治難得沒有像往常一樣嘲諷部下的身高, 在干部先生暴走的邊緣大鵬展翅。
不對, 應該說此刻的重力使,半只腳早已踩在了爆發的危險邊緣。
偌大的辦公室內,中原中也逆著光站在天花板的吊燈下。
他的半張臉籠罩在陰影中, 鈷藍的眼瞳卻微微亮起, 讓人不禁聯想到領地里的大型兇獸。
在徒然失去了珍貴之物后, 野獸焦躁的在領地內踱步, 喉嚨發出一陣陣壓低的吼聲,搜尋一切可以派上用場的線索。
而更加不妙的是, 連野獸自己也說不清,他究竟被奪走了什么。
是鉆石嗎?是黃金嗎?
他不知道。
唯獨胸腔內的心跳一日快過一日, 血液不斷從心臟收縮泵出,在渾身的血管中躁動低吼,讓他無法安眠。
太宰治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重力使。
幾秒后,他似乎是窺探清楚干部危險的內心,太宰治撂下了手中的鋼筆。
筆帽被合起,在空氣中發出‘咔噠’的清脆聲響。
隨后,太宰治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推,把一份檔案推到了中原中也的面前,示意對方打開。
中原中也垂下眼睛,發現檔案的封面一片空白。
本該寫著名字的文件欄像是被人劃去一樣,覆蓋著一層墨水般的污漬,而檔案內,什么也沒有。
姓名、照片、身份、經歷……
這些情報都和封面一樣,染著大片的黑色墨漬。
唯獨最下方的附錄文件內,夾著半張古怪的書頁。
看外形像是被人從一本書上裁下,書頁上的字跡纖細清秀,只有一句簡短的話——
【——■■■■,不存在于世。】
……
…………
當看清書頁上字跡的瞬間,中原中也的瞳孔驟然緊縮,一種無法解釋的直覺升騰而起,它驅使著青年抬起頭,鈷藍色的眼瞳盯向太宰治。
“這是什么東西?”
“異能力,還是某個異能力道具?”
不愧是某個名偵探的助手,一語道中了最關鍵的核心。
但太宰治沒有回答,他看著中原中也,問出了一個相當奇怪的問題,
“中也,你覺得一個真實存在過的人,能被輕易地抹消嗎?”
說不清任何緣由的,聽到這話的中原中也,心中猛地一跳。
他捏著書頁的手指發緊,下意識用力,想要把書頁絞碎。
但不知為什么,直到最后,中原中也都沒有動手,反而小心翼翼地放輕了指尖的力道,仿佛害怕捏碎最后一根脆弱的稻草。
“……說下去。”
中原中也微不可察地放慢呼吸。
他冷靜地開口,雙眼卻一眨不眨地盯住太宰治的面部。
就像某種測謊的技巧,某種……從誰那里學到的【側寫分析】手段。
太宰治掃了一眼中原中也的手指,沒有在意這些。
這絕對是某個黑發首領,頭一次如此知無不言,表現出難得坦然和誠實。
“答案是不能。”
“中也,即使是無所不能的神明,也無法在一夜之間徹底抹除一個曾真實存在的人。事實上,世間一直有個很有趣的說法,每個人的一生,都會經歷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心跳停止,迎來生理上的死亡;第二次是死者下葬,人們舉行葬禮,向社會宣告他的逝去;第三次,則是發生在人們遺忘她的時候。”
不再提起她、不再回憶她。
就好像她從來沒有誕生過,這世間的任何人、任何一切,都與她無關。
經歷、記憶、事件、物品……所有與之相關的線索都被粗暴的覆蓋。
或許一開始還存在漏洞,但隨著時間推移,很快就會臻于完滿,邏輯自洽。
而到那個時候,才是真正的消失、不存在。
太宰治說到這停住了。
他像是給重力使留出足夠的思考時間一樣,停頓幾秒后,才繼續重新開口,
“最后一個問題,中也,你還記得自己去武裝偵探社的任務目標嗎?”
【……任務目標?】
太宰治的問話響起,讓中原中也微微一愣。
不等他思考,一個答案就先一步浮現,迫不及待般從記憶中跳出來,試圖占據赭發青年的思維。
【——看好江戶川亂步,別讓他死了。】
【江戶川亂步,他可以失去雙眼、雙手、耳朵……無論受到怎么樣的——】
不對。
他的任務對象不可能是江戶川。
中原中也鈷藍的眼瞳微動。
偵探社早在森先生在位時就已經成立,而江戶川和銀狼武士的搭檔組合,早在更久以前就在橫濱出名。
時間不對。
他的任務對象應該是、應該是……
首領辦公室內
中原中也用力皺緊眉心,他的心臟開始瘋狂鼓動,血液加速流動,在血管中發出催促的高鳴。
然而,他的大腦卻反常地涌現起鉆心的疼痛。
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撕扯意識,重重捶打著,試圖把答案強行塞進青年的大腦——
【是江戶川亂步!】
【……看住他,無論他受到怎樣的傷害都無所謂,唯獨一點,看住他,別讓他死——】
——不對!!不是江戶川亂步!
那個人……
那個人該是他的偵探,是他最重要的、唯獨不能失去的……!!
思緒拉扯間,無聲的怒吼驟起,一瞬竟蓋過了中原中也腦內紛繁嘈雜的聲音,讓青年的大腦一靜。
等回過神來時,中原中也才發現自己正大口喘著氣,背后的襯衫不知什么時候被汗水浸透,冷冰冰地貼在皮膚上。
也就在這時,中原中也聽到太宰治的聲音再次響起,穿過空曠的房間,落在他的耳邊。
“——你問她在哪里。”
“中也,這個問題的答案,你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因為,你曾比任何人都更加接近她。”
“所以,在她的痕跡被徹底取代以前,找到她。當然,如果你實在沒有頭緒也無所謂,畢竟——”
太宰治說到這再次停住。
他收斂起臉上嚴肅的表情,緩緩對中原中也露出一個標準的看好戲笑容,又變回了那個不做人的屑首領,語調歡快地說道,
“畢竟,不出意外的話,還有另外一群【家屬】也在努力。”
“哪里~只是在‘找到最重要的心上人’這點上輸給了家屬,嚴格來說也不算失敗,對吧~”
中原中也:“……”
……
…………
同一時間,另一邊
“找到了!”
偵探社內,谷崎潤一郎的兩眼一亮。
他興奮地從滿桌的案情資料中抬起頭,抽出其中一頁遞給眾人。
找到了,亂步提及【天人五衰】,以及在這一連串針對偵探社的連環襲擊中,最無法解釋的、最大的疑點漏洞。
“巧了,我這邊也發現了線索。”
一句低沉的嗓音從窗邊傳來。
國木田獨步摘下眼鏡,抬手用力捏了一下酸痛的鼻梁。但當他再次戴上眼鏡抬頭望來時,已經收起了臉上的疲憊,神情嚴肅,
“不等中原君了,我們先開始。”
“諸位,會議室集合。”
無論多難,他們都會找到的,那個亂步口中真正的【真相】。
****
與此同時,Port Mafia首領辦公室
太宰治靠坐在椅子內,看了眼某個干部先生飛速遠去的背影。
片刻后,他安靜地收回視線,垂下眼發現,那半張寫著【■■■■,不存在于世】的書頁微微一動。
像是受到攻擊一樣,完好的書頁突然崩裂出一條細小、不起眼的裂縫。
如同即將損毀的,永遠失去【特異性】的工具。
第163章 Episode 163 她是存在的
「如果覺得毫無頭緒, 那就從頭開始。」
****
武裝偵探社,會議室內
“福地櫻癡,45歲, 恐.怖組織【天人五衰】的首領,前異能特種部隊「獵犬」的隊長。”
谷崎潤一郎摁下遙控器開關,一組熟悉的照片與資料同時出現在投影屏幕上,隨著谷崎潤一郎的敘述, 在偵探社眾人面前平鋪展開。
“他從小在劍術道場修行, 年少時期加入軍隊,在長達數年的戰爭中嶄露頭角, 事跡被電影化三次, 被人稱為‘活著的傳說’, ‘遠東的英雄’。”
谷崎潤一郎說到這停住, 轉頭看向同伴,
“發現問題了嗎?”
“動機不對。”
國木田獨步掃了一眼投影上的其余資料, 皺起眉頭, 敏銳地指出其中的異常,
“按照官方的簡述,福地櫻癡發動襲擊的動機是不滿職位調動,被強行撤職。”
“但根據他潛伏的時間和投入的精力推算, 【天人五衰】成立的時間至少超過五年, 這說明他早有準備。”
另外, 福地櫻癡的作案手法也很奇怪。
國木田獨步抬了下眼鏡, 繼續說道,
“那些連環車禍的計程車和警察身上, 都被安裝了炸.彈,但大部分投彈手都不合群, 有犯罪行為史,百分之五十的案件屬于破壞的產物,而這些都不符合福地櫻癡的側寫報告。”
投彈手、犯罪行為史、側寫報告……
一連串專業詞匯從姜發青年的口中道出。
事實上,這樣的分析手法,同樣不符合偵探社以往的推理風格。
它晦澀而冷靜,拋出多余的細枝末節,迅速得出由大量基礎數據形成的結論,充滿了不顧別人的大腦死活,理所當然得出真相的美感。
這不是武裝偵探社的風格。
然而,眾人卻表現得熟練又習以為常,就好像在今天以前,已經有誰為他們示范過無數遍。
每一個細節、每一條知識都在他們的大腦中,成為他們思考的一部分。
“所以,福地櫻癡不是單純的恐.怖分子。”
會議桌對面,與謝野晶子微微瞇起眼睛,接上國木田的話,
“如果他的目的是散播恐懼,他應該選擇地鐵、機場一類人群密集的地點;如果是出于某種政治動機,他應該選擇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目標來表達聲明。”(①)
比如診所、基金福利院。
但實際的情況是,福地櫻癡選擇偵探社作為他的目標。
這不符合他的動機、側寫特征,甚至是他的立場。
“立場?什么立場?”
谷崎潤一郎有點在意地問道。
直覺告訴他,這或許能成為案件突破的關鍵。
“當然是他……追求和平的立場。”
與謝野晶子停頓一秒,說出了一個與恐.怖組織大相徑庭的推論,
“我問過中原,他說福地櫻癡在【異化】前,曾多次提到‘戰場’‘愿望’。”
“他認為,我們之所以可以肆無忌憚的破壞他的計劃,是因為我們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場’。”
沒經歷過真正的戰場。
典型的【語言滲漏】。
如果把它換成另一種句式,那就是所有人在面對老一輩時,都遇到過的、再熟悉不過的指責。
比如——
‘你能說出這樣的話,那是因為你沒吃過真正的苦頭’。
“再聯系福地櫻癡少年時期就加入軍隊,戰場和戰功幾乎貫.穿他的一生……你們想到了什么?”
想到什么?
國木田獨步和谷崎潤一郎聞言轉過頭,兩人彼此對視一眼。
數秒后,他們的臉上同時浮現出一種怪異又恍然大悟的表情,
“與謝野,你的意思該不會是想說——”
“沒錯,就是你們想的那樣。”
與謝野晶子干脆利落地點頭,徑直拋出下文,
“有個東西叫做【神奇的年齡】,處于年少時期的人心智還未成熟,這時候接觸的教育和思想,很大程度決定了他們的未來,最終會成為怎樣的人。”
那么問題來了。
福地櫻癡的少年時期,是在哪里度過的?
答案是,戰場。
所以在戰爭結束后,這位前「獵犬」隊長要么成為激進的戰爭擁護者,要么反其道而行之,走向另一個極端。
至于他究竟會成為哪一方,現實已經告訴了他們答案。
有趣的是,如果以上這些全部成立,意味著什么?
他們又該得出什么結論?
“……”
“……”
與謝野晶子的推論,讓會議室的空氣足足沉默了三秒。
直到第四秒時,國木田獨步才猛地吸了口氣。
他用力抹了一把臉,緩緩開口說道,
“動機偏離、不符合側寫報告,再加上立場矛盾……各位,官方的案件檔案有很大的問題,我們需要從頭思考,重新界定福地櫻癡在【天人五衰】中的分量。”
用異能在街心公園絆住中原,然后綁架他和與謝野。
誘導社長前往紅磚廣場,使社長遭遇廣場槍擊案件,被刺傷;最終把刀尖對準亂步,讓亂步先生和社長感染【共噬】病毒。
在那之后,就是醫院內的絞殺、連環車禍、隧道截殺……
這是一環扣一環的殺機和陷阱。
能在不同地點精準襲擊,帶走目標,意味著謀劃者很清楚他們的一舉一動。
這樣的高明手段,意味著謀劃者深思熟慮,是一個心機深沉,聰明又足智多謀的人。
“所以這個【謀劃者】,不可能是福地櫻癡。”
國木田獨步總結地說道。
“也不是尼古拉·果戈里。”與謝野晶子冷靜地開口。
說話間,與謝野晶子的眸光銳利,瞳眸在燈光下閃爍著鋒芒。
她的語氣篤定得不可思議,就像在介紹一個老朋友,而不是僅僅一次交鋒的敵手。
“尼古拉·果戈里喜歡以‘魔術師’自居,行事風格張揚,是典型的表演型人格。如果由他來動手,事件該有一個更加盛大華麗的‘舞臺’。”
所以,【謀劃者】也不是果戈里。
至于那個病毒異能力者……他沒有這個智商。
“伊萬·岡察洛夫同樣做不到。”
谷崎潤一郎跟著說道。
作為曾與對方死戰的一員,沒人比谷崎潤一郎更清楚這一點。
再次回想起當時的畫面,谷崎潤一郎忍不住攥緊拳頭,但還是語速飛快地說道,
“為主人獻上一切……這是伊萬·岡察洛夫的原話。”
“這表示他對組織中的某個人,充斥著狂熱的崇拜,比起【天人五衰】本身,他更忠于那個‘主人’。”
原本,他以為對方口中的‘主人’,指的是福地櫻癡。
但是現在……
谷崎潤一郎敘述到這安靜了下來,沒有再繼續講下去。
其他人也沒有開口。
這一刻,會議室內的空氣仿佛靜止了般,唯獨一個共同的猜測,在三人的心中無聲盤旋。
場面就這樣靜默了下來。
直到幾秒后,作為副社長的國木田重新張嘴,緩緩道出了大家心中的答案,
“——還有一個人。”
“福地櫻癡、普希金、果戈里、伊萬·岡察洛夫,除了這四個成員之外,【天人五衰】還有第五個成員。”
“他才是組織真正的【謀劃者】,布下棋局的人。”
而在得出這個答案后,一個更重要的、也是最大的漏洞,也跟著浮出水面,擺在了他們面前。
“無論那個謀劃者是誰,” 國木田獨步直白地說道,
“只要有他在,以當時的局面,我們不可能這么輕而易舉地翻盤。”
“……即使有Port Mafia從旁插手。”
除非——
“除非,還有一個人,幫我們拖住了那個【謀劃者】。”
會議室內,與謝野晶子平靜地接上姜發青年的話尾。
她搭在膝蓋上的右手抬起,把那個始終握在手中的蝴蝶發飾放在了桌上。
金屬發飾磕在桌面,發出一聲清脆的敲擊音。
明亮的光線下,發飾的翅膀輕輕扇動,折射著窗外茜色的落日余暉,仿佛一只真正展翅的蝴蝶。
會議桌邊,與謝野晶子低垂著眼睛,目光停留在發飾的翅膀上,慢慢說道,
“國木田,谷崎,其實在這個案子里,還有一個地方我一直都想不通。”
“【謀劃者】最初的計劃是絆住中原,然后分別帶走我們。按照對方的風格,我們應該早就死了才對。”
“想要引導社長只身前往陷阱的方法有很多,與其大費周章的綁架我們,再找個地方藏起來,不如一開始就除掉我們,但他為什么沒有這么做?”
“還有這枚發飾。”
與謝野晶子一邊說著,伸出手,指尖輕輕點在發飾的翅膀上,
“這是尼古拉·果戈里在車禍現場帶走的,之后被中原在骸塞內找到。果戈里為什么要刻意拿走這枚發飾?他不是那一類連環兇手,沒有收藏【戰利品】的喜好。”
如果不是出于【戰利品】考慮,那就只剩下一種可能。
果戈里,或者說是幕后的那個不明嫌犯需要這個。
他需要它作為信物,用來威脅某個人。
而那個人的身份……
在說到這里時,與謝野晶子的喉嚨突然哽住了,一種難以解釋的感情種子一樣,在她的心中倏然生長。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么,又是基于什么,才會忽然產生這樣的情緒。
就好像她的靈魂突然有了自己意識——
即使大腦不記得了,身體與記憶同樣給出否定的答案,但她的靈魂依舊顫抖著,催促著自己抬起頭,說出喉嚨中的那一句話。
與謝野晶子努力深呼吸,她想要保持冷靜,臉上卻還是露出了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容。
“國木田,谷崎,你們說,我們有沒有可能一不小心……忘記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如果再不找到她,她會害怕嗎?她會難過嗎?
可是,她究竟是誰?
她是——
【……茲!】
【……茲啦——】
與謝野晶子的這一句仿佛某種信號。
幾乎是同一時間,國木田獨步和谷崎潤一郎難受地皺緊眉心。一股鉆心的疼痛升騰起,在他們的腦中毫無預兆地爆開!
就像有一只看不見手撕扯著他們的意識,重重捶打著,試圖把他們腦中的分析和猜想擊碎。
與此同時,一個陌生的黑發身影在他們的腦中浮現。
纖細的、就像湖面影影綽綽的倒影,蒙著一層輕紗般模糊。
只要再進一步,再看清一點——
某一瞬間,國木田獨步用力睜大眼睛。
這一刻,他似乎又回到了數年以前,看到一個小小的女孩站在他的身邊。
女孩仰頭指著夜空,稚嫩的聲音清脆,帶著少有的熱忱和激動。
【知道嗎?國木田!光在一秒內能飛行186000英里,也即300000千米,可以繞地球7圈,太陽發出的光抵達地球需要8分鐘。”】
【“這意味著太陽距離地球8光分,而就是這8光分里,宇宙間的星系穿過了10萬億千米,將光投映在地球上。”】(①)
【“換而言之,即使我們現在只能聽到一個世界的生命之聲,但終將有一天,我們會聽到宇宙賦予的其他音調。多神奇啊,還有比這更壯美、更富有吸引力的優美循環嗎?”】(①)
……
…………
那分明是一段模糊又陌生的記憶。
國木田獨步卻微微一動,感到了一種無法解釋的懷念和親切,讓他想要抬起手,去摸一摸女孩的頭頂。
【……茲——茲——!!】
虛空中,那個無形的聲音越來越響。
就像掙開一條縫隙的書頁,破綻一再被撕開,書頁發出即將破潰的聲音。
快了。
距離徹底‘撕毀’,只剩下一步之遙。
如果這個時候,有誰再推上一把——
“咚!咚咚!”
一個緊急敲門聲驟然響起。
不等會議室的眾人回應,大門就被人一把推開,露出谷崎直美焦急的臉。
而有趣的是,此刻,連谷崎直美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著急什么。
她的手指激動地顫抖,一把把將手里的快遞包裹,放在了會議桌上。
“是亂步先生的!亂步先生剛才來電話,讓我們立刻打開它!”
亂步的要求?
會議室內,眾人微微一愣。
下一秒,根本不需要互相提示,與謝野等人已經默契起身,迅速拆開桌上的快件。
是一張合照。
照片內,偵探社的全體成員背對著燦爛的陽光,臉上帶著歡暢的笑容站在鏡頭前。
作為一社之長的福澤諭吉穿著往常的和服,雙手放在寬大的衣袖內,面色嚴謹地坐在最前方。
亂步站在第二排的中心,眾人簇擁著偵探,中原中也站在左側,與謝野晶子位于亂步的右側。
某個身高一米八的副社長先生,由于有搶鏡頭的嫌疑,只能一臉黑線地往后靠。
還有谷崎潤一郎、谷崎直美、其他的事務員小姐們……
即使是常年被戲稱是‘外包人員’的田山花袋,也出現在了合照上。
就像是……真正的全家福。
一切都顯得那樣美好而圓滿,唯獨一點——
在亂步和中原中也之間,足足空出了一個人的距離。
似乎只是拍攝時的小失誤,導致合照的中心位置空出了一個無法忽視的空隙。
但是……
不對。
那不是空隙,是真的有一個人在那里。
她和亂步一樣,被大家簇擁在中間,是他們的一員。
“她就在這里,她在的……”
會議室內,谷崎直美睜大眼睛,她用力盯著那處被光覆蓋的空隙,堅持地說道,
“她就在這里,她是存在的!不是我們的幻想……”
“她是存在的!存在的!”
谷崎直美越說越大聲。
她的眼眶發熱,眼前也不知什么時候蒙上一層水汽。谷崎直美抬起手想要抹掉眼淚,但眼眶里的淚水卻越積越多,怎么也停不下來。
谷崎直美的發言就像某種開關。
剎那間,遮掩的霧氣散去,越來越多線索細節被翻了出來。
“她喜歡甜食。”
谷崎潤一郎說道,“樓下漩渦咖啡每周都會推出新品,不單獨售賣,卻總愿意隨套餐贈送。”
“她擅長國際象棋。”
與謝野晶子輕聲接上,“她擅長一切猜謎和游戲。偵探社里擺著上一次的棋盤、靠著窗邊的沙發上有解開一半的九連環。”
還有【月見節】。
她的錢包里放著一張服裝工作室的名片,是專門替女孩子設計成年禮和服的地方。
國木田獨步低頭,打開自己的手賬。
他發現上面寫滿了以分鐘為單位的規劃安排,唯獨【月見節】那天,被他全部空了出來,只留著‘慶祝’兩個字。
于是又一個結論,自然而然地誕生了——
“她的生日快到了。”國木田獨步說道。
……
…………
你看,提示的線索明明有這么多。
它們明明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為什么會沒發現呢?為什么會無視掉呢?
【她是誰?】
這個答案,真的再簡單不過。
根本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推理,是僅憑靈魂就能得出的答案。
——她是他們的家人。
——他們的,另一位名偵探。
……
…………
而現在,需要解決的問題只有一個。
「她在哪兒?」
第164章 Episode 164 接她回家
與此同時, 另一邊
隨著一聲落地的輕響,中原中也出現在偵探社的宿舍長廊外。他沒有猶豫,徑直伸手推開了眼前公寓的大門, 踩過微微泛著夕陽暖光的地板,踏入玄關。
他早該想到的。
太宰那家伙說得沒錯。
線索一直在他身邊,就在距離他最近的地方,卻被自己無數次的忽視。
事實上, 這是【天人五衰】事件后, 中原中也第一次回到這間公寓。
在失去了偵探的身影后,這間被人特意打通的公寓頓時變得異常空曠。偌大的房間內沒有一絲人氣, 似乎連墻上的時鐘都停止了轉動。
唯獨那些藏書依舊高高地摞起, 柱子似堆向天花板。
其中幾本倒伏在柔軟的地毯上, 攤開停在不同的書頁。
仿佛此間的主人只是暫時離開, 等到一切結束, 她依舊會如往常般, 慵懶地窩在柔軟的地毯上, 翻閱身邊的書籍, 如同一只安心又愜意的貓。
偶爾在聽到腳步聲時仰頭望來,少女漆黑的長發在地毯上鋪散開,在燈光下映著柔亮的光澤, 露出纖細的頸線與脆弱的鎖骨。
中原中也站在書房內, 視線在那一處地毯上停頓幾秒, 隨后很快移開, 望向四周。
數量驚人的書籍、過分柔軟又懶散的地毯、散落在沙發下的陳年卷宗……
很明顯,這些都不屬于某個赭發重力使。
但此刻, 它們卻出現在中原中也的住宅內,顯得親密而又毫無違和。
由此, 一個理所當然的結論也就浮現而出——
這是他們共同的居所。
他的偵探小姐,是他的同居人。
而這一份親密,同樣給中原中也提供了無數的信息。
情報匯聚成洪流,在中原中也的腦海里呼嘯而過,如同一根引線,輕而易舉地牽動起陌生的記憶,形成一份生動的【側寫報告】。
昂貴的精裝書與二手書混在一起,行為學夾雜著奇怪的星座占卜。
《意識的神經生物研究》《基因與分子組成》《社會關系實質》《哲學的思想與起源基礎》……
從生物到社科人文,近乎夸張的跨領域藏書,表明他的偵探小姐博聞強記,性情驕傲,聰明得仿佛足以通曉人心。
行事追求邏輯,不喜歡改變,或許還要加上嘴上不饒人,總能把人氣得血壓升高,恨不得當場腦溢血。
但即使如此,她依舊被眾人視作安心的依靠。
比如說,橫濱警局的那群警察。
中原中也彎下腰,把摔落在沙發底下的警局案情夾撿起,輕輕放在了手邊的桌上。
從玄關到廚房的家居情況,可以推測她挑食又不擅長廚藝,生活作息大概率也是一塌糊涂。
把吃飯稱為‘進食’,把一日三餐稱為‘累贅的現代習慣’,卻喜歡各種奶糖小蛋糕。
還有——
公寓內,中原中也收回落在廚房的視線。
他鈷藍的眼睛垂下,定格在了沙發處,那本不知被誰單獨挑出來的,記錄著星系與銀河的天文學書籍。
還有,他的偵探小姐理智又難以討好,對世間的一切浪漫不以為然。
但唯獨對頭頂浩瀚的宇宙和星星,保持著孩童的天真和熱忱。
大概也只有這個時候,一向理智又不解風情的偵探,才會表現出一點點彌足珍貴的浪漫細胞。
【“……事實是,中原中也——”】
仿佛應和一般,一個熟悉而陌生的嗓音,在中原中也的腦中響起。
重力使靜靜地注視著那本書籍。
某一時刻,他似乎又置身于某個森林的夜空下,看見黑發少女背對著星辰,對自己伸出手。
她溫涼的指尖觸上他的臉頰,眼中浮現起難得的笑意,
【“中原中也,有句話叫做,我們DNA的氮元素、牙齒里的鈣元素、血液里的鐵元素,還有我們吃掉的食物里的碳元素……這些都是宇宙大爆炸時,萬千星辰散落后組成的物質。】
【“它們構成我們的身體和血肉,所以我們每個人,又都是星辰。” 】
【“如你所見,我既無法觸碰到天空的星星,也看不見你口中的星云。不過,如果只是像這樣伸手的話——你看,我也摸到星星了。”】
……
…………
這就是他的偵探。
他的偵探小姐理智而冷靜,永遠驕傲,永遠追求真相,聰明得足以看穿人心。
但她將他視作【特例】,視作可觸摸的星星。
早該注意到的。
明明提示的線索有這么多,它們就安靜地擺在觸手可及的公寓里,等待他發現。
他應該更早一點注意到的。
一個真實存在過的人不可能徹底消失,即使是無所不能的神明,也會留下一絲紕漏。
而這間公寓內,藏得最深的疏忽和線索——
中原中也抬起眼,逡巡一般,目光冷靜地在周圍的家具墻壁掃過。
片刻后,他沒有去翻某個大偵探貓貓似的,藏在各種隱秘位置的收藏品,而是筆直走向地毯后方,停在了一張普通的書桌前,打開其中的一個抽屜。
抽屜沒有上鎖,只要輕輕一拉,里面的收藏品就一覽無余。
比起外間稀奇珍貴的收藏品,細心保存在這個抽屜里的東西,顯得廉價而平平無奇。
乍一眼望去,盡是一些不起眼的小物件。
一個空置的金平糖玻璃罐、用舊的小型導盲杖、星星形狀的兒童木頭玩具,以及,一份案情檔案,一個貼著證物標簽的家庭錄影帶。
中原中也看了一會兒抽屜內的東西。
幾秒后,他遵循自己的直覺,將那卷錄影帶拿了出來,推進一旁的播放器里。
電視閃了閃,很快,一個舉著小型攝影機的高大男人出現在屏幕內。
屏幕的熒光閃動,光影打在中原中也的臉上,映出他鈷藍的瞳眸。
【“……咳哼,現在是距離寶貝出生的預產期第七天。”】
【“阿瞳阿瞳,快看我找到了什么?當當——!是超絕版的《一生要聽的童話選集》哦!怎么樣?很不錯吧~”】
【“童話?霧島清張,如果你口中一生必讀的東西,是那些充斥了白日夢的幻想集……麻煩請拿遠一點,我不認為我們的女兒會喜歡這種東西。”】
熱鬧歡樂的交談從屏幕內傳來。
這一刻,空曠的公寓似乎終于恢復了一絲人氣,靜止的空氣開始重新流動。
--霧島。
當這兩個字落入青年的耳中時,中原中也胸腔內的心臟瞬間重重一跳。
仿佛獲得了某種提示,他用力深吸了一口氣,抓起手邊的遙控器,猛地摁下快進鍵。
屏幕內,畫面飛快前進。
直到電視的畫面短暫地一黑,重新恢復光亮的時候,視頻的背景換成了某個病房內。
黑發男人舉著小型攝影機,鏡頭朝前,出現在畫面內。
但這一次,跟著出現的,還有一個躺在搖籃里的小小嬰兒。
畫面外,幾乎是同一時間,中原中也松開了快進鍵上的手指。于是下一秒,黑發男人眼中的笑意揚起,它與那句溫和的低語一起透過屏幕,被等待的重力使捕捉。
時機正正好。
巧妙得就像跨越過漫長時光的提示,又似乎真的只是某種巧合——
但這一刻,重力使找回了自己心上人的名字。
【“就叫■■,好不好?”】
【“取自童話《三片羽毛》,愿你像主人公一樣,永遠勇敢,永遠幸福。”】
【“生日快樂,■■。”】
……
…………
姓氏是霧島,而名字——
《三片羽毛》,羽毛……
她的名字是霧島、霧島——霧島羽……!
公寓內,中原中也猛地轉過身,翻出了抽屜內,那份記錄了霧島夫婦案情過程的檔案。
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就像所有的不明嫌犯,都會無意識遵循的模式一樣,命運同樣遵守規則。
如果它想要徹底【抹除】一個人的所有,那么最后,它一定會選擇回到最初的地方。
而對于他的偵探小姐來說,最初的地方只有一個。
中原中也翻開霧島夫婦的資料檔案,直接跳過前面的分析部分,停在了最后一頁。
下一秒,一個醫院的地址映入他的眼中。
【——川崎醫科附屬病院】
找到了,她的位置。
****
另一邊,武裝偵探社
【她會在哪里?】
【如果他是那個攪亂他們的記憶,帶走偵探的罪魁禍首,他會把人帶去哪里?】
會議室內,國木田獨步一動不動地站著,目光落在投影的資料上。
關于【天人五衰】的案件梳理,那些他曾查閱過的案件報告仿佛碎片一般,在他的腦中閃動。
思索間,一個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國木田獨步轉過頭,對上與謝野晶子的視線,目光銳利,
“與謝野,你說過吧,我們最開始是在商店街被綁走的,但遭到襲擊的位置是在高速公路上,那條高速公路是返回橫濱的必經路口。”
而那個時候,亂步和社長就躺在醫院里,他們沒有理由離開橫濱。
所以,答案就只剩下一個。
與謝野晶子定定地和國木田對視了兩秒。
下一秒,她驟然醒過神,掏出手機撥通了田山花袋的電話。
此時,某個出租屋內
黑客青年就坐在電腦前,時不時撓著頭發,一副直覺哪里不太對勁,又想不出所以然的模樣。
就在他準備放棄,打算詢問偵探社的其他人時,放在桌邊的手機先一步響起,從里頭傳來與謝野晶子的聲音。
【“花袋,你能查到之前連環車禍時,我和國木田坐的那輛車的行駛記錄嗎?”】
“行駛記錄?”田山花袋一愣。
雖然不知道同伴為什么要查這個,但田山花袋還是飛快切換系統,調出了后臺的云端數據,
“備份數據顯示,你們被警方解救后直接開車去了橫濱醫……咦?等一下,你們沒有去橫濱醫院,GPS顯示你們趕去了川崎,中途還有兩次超速,被攝像頭拍下——”
等等?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不記得……
田山花袋怔住。
那種奇異的感覺再次翻滾而出,而這一次,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
“與謝野,有一件事聽上去可能有點怪,但我……”
田山花袋皺眉,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另一頭的與謝野晶子飛快打斷,
【“抱歉,花袋,我大概知道你想問什么,現在沒時間解釋了!告訴我,我和國木田當時去了川崎的哪里?把地址發給我們,快點!”】
電話另一頭,與謝野晶子的焦急語調乍起,嚇得田山花袋當場頭皮一緊,條件反射地報出了一個位置。
“川崎市高津區5號!”
“記錄顯示那里是當地的居民區,不久前發生過一起爆.炸火災案件。警方沒有在現場發現有用的線索,目前只知道這個地址的住宅曾重建過一次,最后一任屋主是五年前的霧島夫——”
……咦?
霧島什么?
這一刻,田山花袋像是突然被叼走舌頭一樣,話音猛地頓住。
他出神般盯著系統內搜索到的資料,后半句話棉花似的堵在喉嚨里,怎么也吐不出來。
腦中模糊的記憶開始變得清晰,越來越多違和的細節被翻了出來,攤開在他的眼前。
【他忘記了誰?】
【他們,他們現在該做什么?要把誰找回來?】
無數思緒如閃光的碎片,在田山花袋的腦中飛快劃過。
黑客青年的眼眶開始發熱,一種滾燙的、無法解釋的情緒從他的胸腔洶涌而出。
等田山花袋再次回過神來時,他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搭在鍵盤上,調取出更多與‘霧島’有關的數據。
與此同時,電話另一頭傳來了‘呯’的一聲,車門被重重甩上的聲音。
緊接著是引擎啟動,有人一腳踩下油門,駕駛著車沖了出去。
伴隨而來的,還有國木田獨步篤定的嗓音。
【“不對!與謝野,她不在霧島宅!”】
【“雖然不知道到底是哪個混賬的手筆,但他既然能對我們的記憶動手腳,單獨帶走她,意味著他很清楚一切。如果對方想要了結,一定會選擇回到最初的地方!”】
【“……花袋,搜索霧島宅附近所有的醫療機構,交叉對比十八年前,在月見節……在九月十四號當天出生的女嬰記錄,她就在那間醫——”】
姜發青年的話沒有說完。
因為下一秒,他聽見田山花袋的聲音先一步響起,準確地念出了一個地址。
“高津區8號,川崎醫科附屬病院。”
【“……”】
【“……”】
車內,與謝野晶子和國木田獨步一愣,下一秒,兩人都不再說話了。
取而代之的,是與謝野晶子又一次提高車速,駕駛著車朝著川崎醫院筆直開去。
飛速疾馳的車內很安靜,只有田山花袋的呼吸聲從電話另一頭傳來,嗓音微微發抖。
“我也想起來了……國木田,她就在那里。”
出租屋內
田山花袋抬起手,狼狽地拿袖口用力擦拭發熱的眼睛,鼻音濃重地說道,
“我負責通知中原……再快一點,國木田,與謝野,把我們的偵探安全帶回來。”
第165章 Episode 165 膽大包天的偵探小姐
「就像連鎖反應, 用一個支點,去瓦解局面。」
*****
橫濱時間,17:45分
“吱——”
一聲輪胎摩擦地面的尖銳聲響乍起, 驟然打破了街道安寧的傍晚日常。
漩渦咖啡店內,招待員小姐停住收拾桌椅的動作,探頭朝窗外望去,只看到一輛轎車疾馳離開的背影, 根據后方的車牌號, 是樓上武裝偵探社的車。
“這是……碰上了緊急委托?”
招待員小姐有點驚奇地眨了一下眼睛。
剛剛那個速度,絕對會被交警攔下來吧?沒想到偵探社的大家還有這一面, 真是少見。
“店長, 您覺得會是什么委托?”
實在太過好奇, 招待員小姐忍不住抱著托盤, 湊到吧臺邊小聲詢問,
“綁架?解救人質?”
想到偵探社這一年以來解決的案件, 招待員小姐頓時有點緊張,
“總、總不會是比前段時間的毒.品案, 還要危險的狀況吧?亂步先生和中原君不在,偵探社的大家真的沒問題嗎?”
“誰知道呢?”
吧臺內,店長氣定神閑地半閉著眼睛, 緩緩將壺中的熱水倒入咖啡濾紙內, 嗅著空氣中縈繞的濃郁咖啡香氣,
“危險如同咖啡的苦味, 但對于做好覺悟的人來說,也別有一番風味。”(①)
“好奇的話, 下次問問他們吧,也許是一樁難得的好事也說一定。”
好事啊……
招待員小姐聞言, 又一次轉回頭,望了眼車影消失的方向。
與此同時,另一邊
某個街角的料理店內
兩個暗中注視這一幕的青年收回視線,同時露出松了口氣的神情。
“一切順利真是太好了。”
其中一個黑發青年感慨地開口,
“亂步君,雖然由我一個黑手黨來說這話很奇怪,但真希望那位小姐……下次別這么冒險,至少照顧一下其他人的心臟。”
“有名偵探在,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另一個娃娃臉青年輕哼一聲,不以為然地說道,算是回答盟友的那句‘一切順利’。
至于冒險——
像是想到什么,坐在對面的亂步一頓,平靜地糾正道,
“至于冒險,以那個笨蛋的性格,她大概從頭到尾都不覺得這是風險,充其量只算是一次大膽的嘗試,她給了我們百分之一百的信任。”
無論是對與謝野他們,還是他和太宰治。
太宰治:“……”
太宰治聞言愣了一秒。
隨即,他鳶色的瞳眸微動,臉上浮現起一個像是無奈,又像是大貓拿自家幼崽毫無辦法的喟嘆,
“所以我才說,希望她下次在計劃前,至少提前喊個1、2、3,別這么考驗我們的心臟。”
沒錯,計劃。
眼下的這一切,是亂步、太宰治以及霧島羽香心照不宣的計劃。
……盡管嚴格來講,某個大小姐是在最后,強行加入棋盤的。
有兩件事,江戶川亂步始終不打算告訴偵探社的眾人。
第一,他們會死。
正如霧島羽香在骸塞中的推理所言,武裝偵探社曾在那場與【魔人】的戰爭中慘敗,全軍覆沒。
國木田獨步和中島敦死于游輪爆炸。
與謝野晶子和谷崎直美死于毒.販走私,谷崎潤一郎在復仇后自殺。而早在這以前,他和社長就一腳踩進陷阱,被鐮倉的異能力者變成了貓和狗。
直到最后,太宰治都沒有趕上,把他們重新救回來。
因為那個時候,唯一翻盤的機會也隨著【人間失格】在獄中死亡,徹底破滅。
這是「書」給出的未來。
也是當時,江戶川亂步正在經歷的未來。
不過幸運的是,這一次,十六歲的太宰治在一切開始以前,先一步撿到「書」,找上了二十歲的江戶川亂步。
他需要一個盟友。
一次的死亡容易逃脫,但既定的結局無法更改。
就像一條早就規劃好的河道,即使中途一時扭轉了分支和軌跡,也不過是拖延時間。
最終,河流依舊會匯入海洋,抵達那個名為‘全軍覆沒’的結局。
命運不容欺騙,【規則】一向如此。
……真的嗎?
真的如此嗎?
彼時,某間不起眼的料理店內
十六歲的太宰治和二十歲的江戶川亂步,同樣也像是此刻一般,隔著桌子相對而坐。
餐廳內,食物熱氣蒸騰,人聲鼎沸喧鬧,唯獨亂步和太宰治這一桌安靜得可怕。
夏季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們身上,分明是一年中最炎熱的時候,兩人卻像是靜止的冰冷雕像般,絲毫感受不到酷夏的熱意。
沒有人說話。
他們就這么沉默著、思考著。
一條條路徑被推翻,無數方案在推演以前,就先一步被否決。
直到窗外的太陽越來越低,直到店內的人氣與熱鬧逐漸散去,空無一人。
咖喱店的老板從后廚出來,驚訝地發現那兩個年輕人還在窗邊坐著。他們臉上的神情凝重,桌上的茶水早就涼透,沒有了熱氣。
這若是放在其他的料理店里,店家早就生氣地趕人了。
但這位店長沒有這么做。
他只是站在原地,遠遠地望了一眼窗戶邊的兩人。
片刻后,店長大叔搔了搔頭,又轉身走進后廚,重新替客人泡一壺熱茶,順便做了兩碗簡單的茶泡飯。
也就是這個時候,亂步的眼睫抖動了一下。
“那就順其自然,設計一場單方面的‘死亡’。”
江戶川亂步開口,驟然打破了周遭沉默的空氣。
分明是沒頭沒尾的一句,但對面的太宰治像是了然般,一瞬明白了對方的打算,默契地接上,
“兇手還是【魔人】,除了偵探社,我們還需要額外的保險措施。”
思考一秒后,太宰治拋出第一個助力,
“Port Mafia。”
“可以。”
亂步點頭,指尖在桌面輕輕一敲,跟著丟出一顆棋,
“「獵犬」。”
太宰治沒意見,“我會把織田作留在港.黑。”
亂步補充道,“還有阿蒂爾·蘭波和魏爾倫,他們的異能力同樣缺一不可。”
這樣,關于‘單方面死亡’的計劃就初步成形。
但他們還需要一個助力。
太宰治:“一個足夠分量,足以騙過【魔人】,讓他咬鉤的誘餌。”
亂步:“一個能順理成章欺騙【命運】,游離在棋局外,又同時擁有的【特權】的漏洞。”
另外,它必須聰明、非常聰明。
同時冷靜、理智,擁有堅定的信念,高潔的品性。
不會被工于心計的狡詐分子欺騙,不屈從于強權,永遠不會對惡徒表露出悲傷和恐懼。
最重要的是,它必須相信他們,對他們……或者他們中的其中一人,抱有百分之一百的信任。
可是,這樣完美的「誘餌」和「漏洞」真的存在嗎?
如果找不到的話——
彼時,亂步和太宰治互相對視了很久。
數秒后,仿佛是無聲的默契一般,兩人同時垂下眼睛,目光落在了桌面的正中央,那本封面空白的、與普通書籍無異的「書」上。
“……”
“……”
這一次,迎接江戶川亂步和太宰治的,是一陣更加漫長的沉默。
一直到料理店的老板端著茶泡飯走來,幫他們換好茶水,又轉身離開后,太宰治才開口,自嘲一樣笑了下,輕聲說道,
“亂步君,如果這個世間有地獄的話,僅憑這一點,我們就足以下【焦熱地獄】了。”
一個很淺顯直白的道理。
如果完美的「誘餌」和「漏洞」不存在,那要怎么做?
答案是,由他們親自動手,人為【創造】一個。
就像養育一個新生兒。
賦予它‘霧島羽香’的身份作為容器,用牽絆、善意、柔軟作為它長大的養料。
世界第一的名偵探給予它智慧,心操師告訴它如何看穿人心。
一如同最初,她曾經對助手說的那樣——
“中原中也,世間有句話叫做,人心隱藏著整個世界的敗壞。因此,當我們越是思考兩件事時,它們在我們心中喚起的驚奇與敬畏才能越多,日久彌新。”(①)
“它們一個,是我們頭頂璀璨浩瀚的星空;另一個,則是人類心中崇高的道德。”(①)
但除此之外,世間同樣還有一句話——
他們的偵探直白而純粹,驕傲得如同澄澈又不可一世的水晶。
永不迷茫、永不哭泣、永不說謊、永不妥協。
在這過程中,哪怕有一個人,讓她產生了改變的想法……
讓她學會一些彌足珍貴的東西,擁有告別時會痛徹心扉絕的東西……那么對于她來說,他們就使她真正理解‘人’的意義,找到回家的方向。
而當它學會了這一切,將如同一株破土的新芽,迎著人間綻放,靈魂生長。
到那個時候,它就成為了她。
成為了人,完成屬于她的成人禮。
從此之后,世間不僅存在「書」,還有一個作為人類的「霧島羽香」。
他們彼此關聯,又互相獨立。
以上,就是江戶川亂步永遠不會告訴同伴的第二件事。
同樣,這也是他和太宰治的全部計劃。
而讓他們出乎意料的是,霧島羽香在這些基礎上,更進了一步。
偵探做事向來不留破綻,比起危機發生后再著手處理,她更喜歡另一個一勞永逸的辦法。
只要有「書」在,解決了一個‘好心的俄羅斯人’,同樣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他們會像蝗蟲一樣盯上橫濱,源源不斷地涌來。
因此,與其到時候一個個處理,不如從根源解決。
例如——
在魔人消失后,徹底否定「書」的【特異性】。
****
一個很簡單的哲學道理。
當一個人想要否定某個東西的時候,排拒它,毀滅它,是最直接有效的辦法。
比如,如果想「否定」一只害蟲,就把它踩死;如果想「否定」一棟高樓,就讓洪水淹沒它,讓龍卷狂風把它攔腰截斷。
那么,如果這個東西是「書」呢?
她又該怎么做?
答案依舊很簡單——
借助「霧島羽香」的存在,否定「書」的本身。
……
…………
“她搶在中也趕到前,抹去了我們的字跡,在「書」里寫下了這個。”
時間回到現在,依舊是那間不起眼的料理店內
太宰治把一頁「書頁」放在了桌面上。
亂步垂下眼,發現本是一體的「書頁」,不知被誰從中間開始裁切成了上下兩張,分別寫著:
【告,魔人,■■■■·■■■■■·■■■■■■■,不存在于世。】
【■■■■,不存在于世。】
第一句里的‘告’和‘魔人’,是霧島羽香留下的提示。
至于寫著第二句話的那張「書頁」……
此刻,這半張「書頁」仿佛即將崩毀一樣,一條深深的裂紋在上面迸開。
原本清晰的字跡仿佛被雨水浸泡過一樣,變得模糊不清。
與上半張寫著‘魔人’的「書頁」相比,這半張「書頁」已然破舊不堪,距離徹底損毀只剩下一步之遙。
“「書頁」的力量不是萬能的,它就像行文,需要閉環的邏輯和進展。即使是神明,即使寫下這段話的是「書」的半身,也需要生效的時間。”
太宰治說道。
所以,這是一場賭博。
它會先從‘記憶’開始。
所有與‘霧島羽香’有關的人會忘記她,忽略她的名字,把她排除在記憶之外。
然后是存在的痕跡。
曾經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破獲的案件,甚至是與某個人的相遇,與某個人建立的親密關系……
這些真實存在的痕跡無法輕易消弭,但它們可以被移花接木,嫁接在不同人的身上。
比如,把霧島羽香破獲過的案件,全部嫁接到中原中也的頭上。
與偵探社其余人的牽絆,一部分由重力使代替,更多的部分,則順理成章地由另一位名偵探代替。
一開始或許存在漏洞,但隨著時間推移,邏輯將完成閉環,趨于完美。
所以,這是一場賭博。
「書」需要時間,而霧島羽香賭的,就是這一段時間。
她賭亂步和太宰治能發現其中細微的差別。
她賭她的助手先生、國木田、與謝野、谷崎兄妹……他們一定會意識到不對勁,不被記憶欺騙。
正如最開始,霧島羽香所相信的那樣——
【她的助手先生、她的同伴,同樣是優秀的名偵探。】
【他們擁有自己百分之百的信任。】
「書頁」的力量有限,針對霧島羽香的【抹消】只能先從記憶開始。
然后是現實的線索、存在的物品。
而當以上這些全部完成時,霧島羽香才會迎來真正意義的【不存在】。
但在這個過程中,哪怕有一個人提出了質疑……
又有一個人、甚至是更多的人,勘破迷霧,否定記憶,主動尋著她的線索,甚至是——
找到她的名字,找回她。
當這一刻來臨時,就輪到「書」的特異性崩毀。
就像高高搭建起的多米諾骨牌,只要輕輕一推——
變動的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環,但它產生的連鎖反應,足以撬動起整個局面,讓特異性盡數瓦解!
一如同此刻,距離損毀只剩一步之遙的「書頁」,以及被一再愚弄的【規則】,最后一刻不甘的自救反撲。
比如,換另一種手段,在武裝偵探社的人趕到以前,物理意義上殺死霧島羽香。
可惜,所謂的反撲,也只是徒勞的掙扎。
……
…………
川崎市,附屬醫院樓頂
“——退后!不準過來!再靠近一步,我就殺了她!”
“聽不懂人話嗎?!退后——!退后!”
醫院頂層,一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神情激動地大吼。
面對包圍而來的警察,走投無路的男人用力勒住懷中少女的脖子。
他抓著手術刀的右手抬起,薄如蟬翼的刀刃在陽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寒光,對準人質的咽喉。
也就是這個時候,在場的警察集體一怔。
他們像是才意識到兇犯還挾持了一個人質般,慢半拍地反應過來,戒備地往后退。
【奇怪……】
【剛剛兇犯的手上,有人質嗎?】
一個模糊的疑惑在眾人的腦中閃過,但下一秒,它又如融雪般消失不見,沒有引起任何懷疑。
就好像少女一直【存在】。
從一開始,就在他們的面前。
猛烈的風呼嘯著,在頂層的天臺吹過,一瞬揚起少女臉上的黑發,露出她的容貌。
漆黑的長發,膚色陶瓷般白皙通透,姿容昳麗如同盛開的陽光。唯一可惜的是那雙眼睛,少女的紅瞳黯淡,沒有焦距,讓見到的人都忍不住在心中嘆息。
除此之外,少女的情況看上去很不好。
身上帶著類似車禍后的撞擊傷口,光潔的額頭染著灰塵和血跡,臉色蒼白,整個人就像剛剛從地震的廢墟里爬出來的一樣。
但考慮到這里是醫院,警方很快就將這一點微不足道的違和合理化。
并且很快,警察先生就發現自己沒有多余的心力,再考慮其他。
因為——
幾乎是兇犯歇斯底里,大喊大叫的下一秒,在場的警方看到黑發少女眨了一下眼睛。
她像是捕捉到什么動靜一樣,黯淡的紅瞳在天臺鐵門的方向停頓了片刻。
隨后,少女微微瞇起黯淡的瞳眸,臉上浮現起一個笑意。
十足的驕傲,十足的挑釁。
“殺了我?”
黑發少女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做得到的話,就來試試看。大叔,我賭你不敢,你沒這個能耐。”
第166章 Episode 166 帶她回家
“殺了我?哼, 做得到的話,就來試試看。大叔,我賭你不敢, 你沒這個能耐。”
咔。
霧島羽香的這一句話如同無形的寒風,落地的瞬間,整個天臺的空氣都跟著凍結了一秒。
在場的川崎警方嘴角一抽,右眼皮開始瘋狂跳動。
直覺現場局面的走勢不太對勁, 隱隱有脫離掌控, 往奇怪的方向一路狂奔的架勢。
果然,下一秒, 他們就聽到某個人質小姐跟開掛了一樣, 直接把兇犯的背景掀了個底朝天。
“消毒水, 11號刀片, 抓持式……大叔, 你該不會是那種典型的‘廢柴醫生’吧?自詡懷才不遇, 深受上司壓迫, 實則一把年紀, 還在和實習生競爭第三助手的位置。”
“……你說什么?”
男人臉上歇斯底里的表情一怔,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人質揭了底牌。
這還不算完。
“哎呀,看來是猜中了。”
霧島羽香輕笑一聲, 不緊不慢地繼續問道,
“說說看, 大叔, 你拿手術刀刺傷了誰?是你的上司?同期的外科主任?還是實習醫生?”
“你……住口、住口!”
“哦,看來答案是實習醫生。”
像是沒聽見兇犯的警告般, 少女了然地‘哦’了一聲,毫不掩飾話中的嘲諷, 讓人血壓飆升,
“不是對上司動手,也不是報復同期的外科主刀,反而選擇對一個剛入職的新人揮刀相向啊,大叔,你說說,這該讓人怎么評價你呢?”
“懦夫、怯者還是沒用的狗腿子?”
“知道嗎,大叔,即使是我這樣一個對醫學外行的普通人,都知道你的上司沒有打壓你。不如說,他竟然敢放你進手術室,真是不可思議,你知道為什么嗎?”
“閉嘴,你給我……閉嘴——!”
男人大聲尖叫。
他持刀的手止不住地顫抖,眼眶發紅,額頭的青筋突突直跳。
現場的警方:“……”
“那、那個,小姑娘,可以了……”
為首的刑警隊長顫巍巍開口,試圖阻止這場對話。
此刻,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沒系安全帶,被丟在云霄飛車里上躥下跳的倒霉蛋。心臟隨著犯人額頭上的青筋起伏,距離原地爆.炸只差一點點。
怎么回事?!這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新品種人質?
求求你了,小姑娘!快閉上你的嘴吧!你沒看見、沒發現兇犯的手上還拿著刀嗎?!
能不能有點身為人質的自覺啊啊啊!
刑警隊長內心抓狂,但還是不得不強壓著咆哮,努力擺出冷靜的表情,試圖安撫情緒激動的犯人。
可惜,某個大小姐才不管這些。
霧島羽香繼續開口,毫不客氣地往犯人瀕臨暴起的邊緣,又踩上了第二腳,
“大叔,需要我提醒你嗎?你現在拿著的是11號手術刀,它通常用于切開血管、神經和胃腸道。抓持式則適用于切割范圍更廣、力度要求更大的堅硬部位,比如筋腱和慢性增生組織。”
“換句話說——”
“大叔,如果你想殺人,至少該選擇10號刀片。如果你想切開我的神經,至少該換成執筆式。結果,你竟然連這么簡單的基本功也能出錯。”
某個大偵探一邊說著,煞有介事地嘆了口氣,全程一副令人腦溢血的氣人口吻,
“大叔,你不僅做人失敗,是個只敢對弱者揮刀的懦夫,作為醫生同樣失格。”
“這么看來,你的上司竟然敢留你到現在,別說打壓了,他簡直就是年度模范上司,不是嗎?”
“閉嘴!我讓你閉嘴!”
人格與能力同時被貶低的恥辱,成功讓兇犯氣得兩眼發紅,目眥欲裂,甚至一度忘記了,自己還在被一群警方用槍指著。
他勒緊少女的脖子,不管不顧地舉起手術刀,對準霧島羽香脆弱的眼球猛地刺下!
“殺了你!我現在就殺了你!賤.人!賤.人——!”
一時間,兇犯憤怒的嘶吼在整個天臺回蕩。
這仿佛是某種信號——
“中原中也!”
幾乎是嗓音響起的瞬間,‘呯’的一聲巨響,醫院天臺的門被人一腳踢開,兩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朝著犯人沖去。
與此同時,一個赭色的身影驟然閃現。
在場的警方甚至來不及眨眼,就看到一個青年仿佛隕石般從天而降,轟地砸在天臺的地面上。
劇烈的動靜中,整棟醫院大樓都不穩地搖晃了一下,地面跟著凹陷,向下坍塌出一個可怕的蛛網裂紋。
“F*川崎臟話*K——!!”
為首的刑警隊長發出一句優美的川崎話,下意識穩住身形。
試圖刺殺的兇犯跟著一晃,還不等他反應過來,他手中的人質已經被奪走,被青年小心地抱在懷中。
中原中也抬起手,掌心蓋在少女的眼睛上,護住她的眼瞳。
隨即,等待兇犯的就是腹部上的重重一腳!
這一記踢飛相當兇狠。
近乎毫無保留的力道,僅僅是觸及到腰側的剎那,兇犯就直直橫飛出去,摔落在墻上,當場肋骨全斷。
但問題不大。
因為下一秒,已經有一位醫生小姐跟上。
只見與謝野晶子蹲下,在犯人的肩膀處拍了拍,及時把某個倒霉蛋犯人,從‘三途川’的邊緣拉了回來。
同一時間,國木田獨步掏出工作證,熟練地往刑警隊長的眼前一遞,
“失禮了,我們是橫濱的武裝偵探社,這是證件。”
“實不相瞞,那位人質是我們的社員,一時救人心切,請您見諒。”
整個過程配合默契,一氣呵成。
還來不及抗議,就被一張特殊工作證堵了個正著的刑警隊長:“……”
【橫濱,武裝偵探社】
這位刑警先生早就不是初入警界,什么都不懂的菜鳥了,看到工作證,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哪里哪里,你們客氣了,呵呵,呵呵呵。”
刑警先生艱難地扯起嘴角,努力端出川崎警方該有的素養和風度。
與此同時,另一邊
“霧島羽香。”
在救下人后,中原中也依舊維持著遮住少女眼睛的姿勢,沒有動。
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卻是一字一句地,平靜地、緩慢地咬出偵探的名字。
“霧島羽香。”
平靜無波瀾的聲音在少女的耳邊回蕩。
輕得就像無害的微風,又像是……刻意壓抑后的呼吸,有意克制的輕語。
風雨欲來。
毫無疑問,此刻中原中也的狀態相當不妙。
或許是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于是自始至終,中原中也都沒有松開手,拿開遮在少女眼睛上的手掌。似乎是不希望被心上人發現,自己此時是怎樣糟糕又嚇人的表情。
但心跳和體溫是騙不了人。
重力使的心跳如擂鼓,一下下重重地敲擊在霧島羽香的耳邊。
中原中也的掌心滾燙,貼在臉上時,幾乎讓霧島羽香產生了一種眼角被燙傷的錯覺。
老實說,不太舒服。
但這一次,某個大小姐難得保持了乖巧的沉默。
她既沒有要求助手先生松手,也沒有像往常一樣,理直氣壯地辯解理由。
霧島羽香安靜地眨了下眼睛,少女濃密的睫毛掃過黑手黨的掌心,帶起一層柔軟的癢意。
然后她抬起手臂,輕輕拽住了中原中也的袖口。
中原中也:“……”
這樣的力道,連握緊都稱不上,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輕易甩開。
但中原中也沒有這么做。
他只是垂著眼睛,鈷藍色的瞳眸沉沉,一言不發地注視著霧島羽香。
他等著某個大小姐開口,或者跟以前一樣,詭辯上幾句。
【沒關系。】
【反正現在,他有的是耐心和時間。】
【這次不管她說什么,他都不會輕易——】
一個絕對稱不上光明的念頭,在中原中也的腦中倏然滑過。
中原中也等待著。
然而,直到國木田獨步和與謝野晶子處理完后續,神情關切地走來,他都沒有聽到霧島羽香的下文。
連觸及掌心的睫毛,都很久不再翕動。
安靜得就像、就像——
“……羽香?!”
中原中也的心臟猛地一跳。
他慌亂地松開掌心,去試探少女的鼻息。然后下一刻,他感到少女溫熱的氣息撒落在指尖。
霧島羽香靠在中原中也的懷里,安靜地閉著雙眼。
她的呼吸平穩,手上還維持著牽住重力使袖口的動作,胸口隨著清淺的呼吸,有規律地起伏。
……她好好的,沒有事。
她只是,睡著了。
就像毛發沾滿灰塵的幼貓,在確認安全后,才終于卸下渾身的戒備和尖刺,安心地靠在熟悉的懷抱里,露出疲憊的模樣睡去。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一動不動地低著頭,注視著少女的睡顏。
在看清少女額頭的傷口,和蒼白的臉色時,中原中也的目光驟然停住。
這一刻,仿佛只過了幾秒,又像是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最終,中原中也無聲地嘆了口氣。
那些原本纏繞在他心中的、壓抑又克制的情緒,瞬間如扎針的皮球般癟了下去,只留下一片酸脹的柔軟,和一點點細密的疼痛。
【這是他的偵探小姐,他還能怎么辦呢?】
【好吧。】
【……好吧。】
一聲聲溫柔的嘆息在胸腔內回蕩。
“小羽……”
“噓。”
現實中,中原中也抬起頭。
他一手抱著他的偵探小姐,一手豎起食指于唇前,對與謝野晶子和國木田比了個安靜的手勢。
“她睡著了。總之,先帶她回家。”
*****
與此同時,另一邊,橫濱
“哦呀,看來他們成功了。”
某間不起眼的料理店內
耐心等待的兩人垂下眼,看向桌面的眼中泛起笑意。
此刻,在亂步和太宰治的共同注視下,那半張破舊的「書頁」像是徹底失去了力量。
伴隨著一道布帛撕碎的細微聲響,「書頁」瞬間四分五裂,雪花般消弭在空氣中。
想來,他們很快就能見到某個偵探小姐了。
至于另一位——
亂步和太宰治對視了一眼,默契地不再提及,就仿佛那位神秘的【魔人】從未存在,與世間無關。
不過有一點,他們倒是可以確定。
在國際象棋中,有一種叫做【棄子強殺】的戰術——
故意布下誘餌,以舍棄手中的棋子為代價,逼近對手的腹地,以少勝多,強殺對手。
比如,舍棄忠心的部下、舍棄不可靠的盟友。
舍棄亦敵亦友的同伴,最后,舍棄首領。
這確實是一種相當精彩又經典的戰術,但很可惜,執棋的人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即使是最擅長【棄子強殺】的棋手,也有絕對不能丟棄的棋子。
因為那是真正的底牌,逆轉的關鍵。
如果不小心都舍棄了呢?
哎呀,那可就糟糕了。
恐怕到了那時候,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會再有人尋找他,為他喊出那個復雜又拗口的名字。
而這,則是霧島羽香在骸塞時提到的,【有兩件事,■■■■從頭到尾都算錯了】,這句話中的第二件事。
不過現在嘛——
“噓~”
同樣看穿真相的心操師與名偵探抬起手,食指豎在唇前,比劃了一個安靜的手勢。
關于最后這一點,他們決定保持沉默,停止探究。
畢竟,有的秘密,就該讓它永遠成為秘密,不是嗎?
第167章 Episode 167 哄哄你
三天后, 霧島羽香在橫濱醫院醒來,精神飽滿,傷口痊愈。
由此, 這樁漫長而驚險的案件,才總算徹底落下帷幕。但很快,霧島羽香就意識到,還有一個稍顯棘手的問題在等著自己。
——關于怎么哄好自家小伙伴這件事。
國木田和晶子姐暫時不用擔心。
基于這一次的計劃同樣有亂步參與, 在充分的調查后, 他們一定能理解其中的緊迫性。
換句話說,單就案件層面, 她的日常甜點份額是安全的, 不至于收到‘禁甜品三個月’這樣的懲罰。
至于情緒上的……
病房內, 霧島羽香在腦中冷靜分析, 背景是某個姜發青年喋喋不休的嗓音。
與謝野晶子則站在一邊, 從頭到尾都保持著沉默, 讓人猜不到在想什么。
“你在聽嗎, 小羽?”
注意到自家偵探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國木田獨步皺緊眉。根本不需要推理,他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某個大小姐又神游天外, 對自己的說辭左耳進右耳出。
很好, 不愧是他們的氣人偵探。
國木田獨步用力深呼吸, 眉頭皺得幾乎能夾死路過的蒼蠅,
“你這次實在是太亂來了!反省,你必須給我認真反省!就算提前和亂步通過氣, 至少也該和我們喊一聲。萬一中途發生意外怎么辦?又或者我們慢上一步——”
“我反省。”
“小羽,你有沒有想過, 到那時候,我們又該去哪里把你找回……什么?”
耳邊猝不及防的一句,讓姜發青年一愣。
他像是沒聽清楚般猛地低下頭,看向病床上的霧島羽香,表情有點懵,
“……小羽,你剛剛說什么?”
“我說我反省。”霧島羽香重復了一遍。
她抬起手臂,病號服寬大的袖口滑下,露出少女纖細的手臂和細瘦的手腕。
此刻,霧島羽香的手背淤青,上面還扎著沒撤去的滯留針,雙手就這么一左一右地抬起,握住了國木田獨步和與謝野晶子的手指。
黑發少女仰頭‘望’來,語氣前所未有的認真,
“抱歉,這次是我忽視了你們的心情,我反省。另外,假設類似的情況再發生,我承諾會在更深思熟慮之后,再做出判斷。”
“國木田,晶子姐,我很想你們,我也很想大家。”
國木田獨步:“……”
這一刻,國木田獨步完全愣住了。
他下意識地張了張口,想要說一點什么,卻發現喉嚨仿佛被柔軟棉花堵住般,連帶著那些早已準備好的說辭,也跟著卡在口中,沒了下文。
事實上,在今天來醫院探病前,某個可靠的大家長就在心中暗下決定。
不管小羽說什么,這次他們都絕對不能心軟,讓偵探蒙混過關!
就算把亂步先生搬出來也不行!
“聽好,與謝野,如果小羽和我們分析案情,我們就轉移話題;如果她提到,這是她和亂步共同的決定,我們就質疑其中的時效性。”
彼時,出發前的偵探社內
國木田獨步一手鋼筆,瘋狂往手賬上記錄要點。
那斗志昂揚的架勢,充滿了隔壁考生通宵復習考點,準備進考場廝殺的即視感。
“拋磚引玉、聲東擊西,以退為進、上屋抽梯——”
“唔,讓我看看,還有什么……”
這一邊,某個大家長連《兵法三十六計》都搬了出來,把書翻得嘩嘩響,卻沒看到另一邊,與謝野晶子投來的、仿佛在看笨蛋的一言難盡眼神。
真是有夠笨拙的男人啊。
都這么久了,他難道還不知道嗎?用理智和推理去挑戰偵探,最后只會被不知不覺地繞進去。
對付小羽,‘直球’永遠比拐彎抹角有效。
更何況……
似乎是想到什么,與謝野晶子把小蛋糕裝進盒子的動作停住,臉上浮現起一個像是無奈,又混雜了許多喟嘆的復雜神情。
更何況,他們的小羽聰明又狡猾,她可不覺得這一次,小羽還會和以前一樣。
果然——
“我反省。”
“國木田,晶子姐,我很想你們,我也很想大家。”
霧島羽香的這一句,堪比必殺的直球,瞬間把國木田獨步砸得一懵,當場殺死了比賽。
“我、我……咳,與、與謝野,你陪著小羽,我去看看中原住院手續辦好沒……”
“那什么、我,我出去看一下——”
國木田獨步一邊說著,一邊跟機器人似地直挺挺轉過身,踢著正步就往病房的門口走。
然后,他就這么在與謝野晶子無語的注視下,‘哐當’一聲,撞上虛掩的病房大門。
撞到頭后,青年也不喊疼,他原地呆愣兩秒,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伸手去拉病房門。
與謝野晶子:“……”
看吧,她說什么來著?
三十六計,先發制人。
你不打直球,就別怪對面掄起一塊糖餅砸過來。
與謝野晶子默默抬起眼,注視著某個青年暈乎乎的背影。
直到聽不見對方的腳步聲后,她才轉回頭,目光落在霧島羽香的臉上,有點無奈地嘆了口氣,
“小羽,別太欺負國木田了,他很擔心你的。”
“我說的是實話。”
霧島羽香抿了一下嘴角,“名偵探從不說謊。”
“我知道。”與謝野晶子輕聲回答。
她沒有和國木田獨步一樣,控訴某個偵探冒險的行徑,而是選擇彎下腰,張開雙臂,小心地抱住了病床上的霧島羽香。
與謝野晶子掌心落在少女的后腦勺,溫柔地摸了摸,
“我也很想你,小羽。”
“你沒事就好……你沒事,比什么都重要。”
霧島羽香:“……”
這一次,輪到霧島羽香愣住了。
似乎是沒想到一向最難對付的醫生小姐,竟然這么容易就翻過這一篇,霧島羽香有點意外地眨了下眼睛,直覺哪里不太對勁。
奇怪。
這和推測得不一樣,她忽略了什么?
在兩位大家長離開后,某個偵探小姐單手捏著下巴,陷入久久的沉思,連自家助手先生什么時候回來的也沒發現。
直到門邊傳來‘咔噠’一聲,病房的拉門被重新關上,霧島羽香這才回過神,轉頭對上中原中也的視線。
霧島羽香記得三天前,對方于醫院樓頂找到自己時的反應。
中原中也的情緒并不熱烈,但也絕對稱不上平淡或是冷靜。
準確來說,更像是強行壓抑著某種洶涌波動的海底火山。
海面風平浪靜,然而實際上,無論是望來時的視線,還是接觸時,助手先生刻意放輕的力道,都讓霧島羽香察覺到一絲說不清的危險醞釀。
包括現在也是。
霧島羽香知道她的助手先生在忍耐,這顯而易見,是不需要【側寫】也能觀察到的客觀事實。
重點是他在忍耐什么?
憤怒嗎?還是恐懼?
霧島羽香上身放松地靠在枕頭上,任由助手先生朝自己靠近,繼續安靜地思考。
期間,她聽到了紙盒打開的聲音。隨即一股蛋糕的甜香飄來,帶著奶油和布丁的香氣,其中還夾雜著草莓的清新和咖啡豆特有的醇澀。
是旋渦咖啡廳老板的新甜品。
一個答案氣泡似的,在霧島羽香的腦中冒出又迅速消失,沒有影響少女真正思考的重點。
人在經歷多重感情波動后的,大腦的確有可能陷入短暫的認知失調狀態。
腦區域的杏仁核催生恐懼和焦慮,下丘腦區引起軀體的情緒波動,諸如心跳增加,呼吸加快。
所以,她的助手先生是在忍耐這些嗎?
長時間的認知失調對健康不利,她該怎么幫忙處理?
霧島羽香的大腦閃過一系列措辭,在片刻衡量后,她決定選擇最委婉一個。
“中原中也。”
病房內,黑發少女抬起眼,黯淡的紅瞳迎上重力使的目光,認真詢問,
“你在生我的氣嗎?”
“你認為呢,大小姐。”
面對心上人一點也不委婉的提問,中原中也的語氣相當平靜。
他打開蛋糕的包裝,貼心地把甜品勺拿起,遞到霧島羽香的手中,
“故意在街心公園的時候支開我,獨自面對【二十面相】;拿自己的性命冒險,動用異能力;最后一聲不吭地拖著兇犯,差點和對方同歸于盡——”
一句接著一句。
分明該是憤怒的控訴,但中原中也語氣始終沒有一絲起伏,平淡地就像在說明天的早餐是小面包。
唯獨在提到‘同歸于盡’時,赭發重力使的聲線不明顯地一頓。
就像結冰的海面,驟然裂開小小的縫隙。
“你來告訴我,大小姐,我該生你的氣嗎?”
中原中也定定地注視著霧島羽香,聲線依舊沉靜,聽不出太多情緒。
“當然不該。”
“事實上,就異能力的冒險程度而言,你的【污濁】不比【幻影城主】安全多少。”
……雖然很想這么回答,但考慮到自家助手目前的狀態,某個大小姐在思索一秒后,還是把到嘴邊的回答咽了回去,同時不動聲色在腦中的【方案A】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叉。
看來,不能用對待國木田和晶子姐的辦法,對待自家助手先生。
同理,擁抱和撫摸頭發,大概也不起作用。
所以該怎么做?
霧島羽香思考著。
現實中,她眨了眨眼睛,‘哦’了一聲,接過中原中也遞來的甜品勺,很久不再說話。
助手先生也不催促。
中原中也在病床邊的椅子坐下,他右腿搭在左膝蓋上,鈷藍色的瞳眸無言地盯住霧島羽香,耐心地等待少女的下一步。
畢竟,當他的偵探小姐開口時,就代表她永遠還有下一步。
【你打算怎么哄我?】
【是擁抱,還是像對國木田和與謝野那樣,對我說‘很想念我’?】
中原中也神色平淡,燈光落在他鈷藍色的眼瞳中,映出冷調的亮光。一瞬讓人聯想到危險的漆黑獸類,身軀伏臥在原地,豎瞳卻緊盯著獵物。
長長的尾巴鞭子似地一甩一甩,思忖著從哪里下口,為自己討回一點點‘甜頭’。
一時間,病房內安靜極了。
沒有人說話,一種奇異的、曖昧而危險的氣氛隨著時間,在空氣中悄然蔓延開。
秒針‘滴答滴答’地走過,直到第四秒時,中原中也的眸光微微一動。
他看著霧島羽香抿了下嘴角,像是做出巨大的讓步和犧牲一樣——
霧島羽香捏著勺子,舀起蛋糕尖上的草莓。
隨后,她如同愛侶間親密的喂食般,把蛋糕遞到了黑手黨的嘴邊,聲音悶悶的,還帶著一點掙扎,
“喏,第一口給你。”
蛋糕最好吃的部分,是第一口和奶油尖尖上的草莓。
所以——
別生氣了,我把它們都給你。
第168章 Episode 168 咬與親吻
很早以前開始, 中原中也就發現了一件事。
他的偵探小姐狡猾又聰明,更是在橫濱警局的時候,理直氣壯地對他坦言——
【“中原中也, 「擁抱你」是我基于側寫和現狀,得出的解決問題的最佳途徑,并沒有摻雜任何利益要素。當然,如果我真的想要擺布你……”】
【“這么簡單的事情, 我輕而易舉就能做到, 才不需要浪費這點時間。”】
話雖這么說,然而事實卻是, 大概連霧島羽香自己都沒察覺到, 她唯獨在對待助手先生時, 才顯得格外理所當然又肆無忌憚。
這份肆無忌憚, 既不是面對罪犯時的尖銳, 也不是與國木田他們相處時的毫無顧忌。
它更貼近某種驕傲的、又柔軟的……
對了, 就像貓。
昂著下巴, 理直氣壯地踩著飼養員的帽子往上爬, 睥睨又有恃無恐的貓。
比如說,現在。
妄圖用一塊蛋糕,收買索取利息的黑手黨。
此刻, 銀色的甜品匙被霧島羽香握著, 舀起蛋糕的第一口奶油, 連同最上方的草莓, 一起遞到中原中也的嘴邊。
甜點就在黑手黨的眼底,散發著柔軟又美味的香氣, 熱情地邀請他品嘗。
但很可惜,這不是愛侶間親密的喂食, 而是一樁比跳樓價更虧本的交易。
【我的蛋糕分你一口,吃了,就不能生氣哦。】
他的偵探小姐仿佛如是說道。
但,怎么可能?
大小姐,天底下,可沒有這么劃算的交易啊。
不過,既然是主動送到嘴邊的甜頭,他同樣沒有拒絕的道理。
病房內,中原中也垂下眼睛,視線在甜點上停留一瞬,忽然很輕地笑了一聲。
青年突兀的笑意,讓霧島羽香腦內的神經跟著微微一跳。
還不等她反應過來其中的含義,下一秒,霧島羽香的手腕被握住。屬于另一個人的體溫交纏上來,通過指腹接觸,滾燙地貼上她的皮膚。
中原中也低下頭,就著喂食的姿勢,一口將蛋糕上的草莓咬入口腔。
青年的牙齒磕在銀色的甜品匙上,發出‘嗒’的一聲細微聲響。
舌頭、口腔、唾液、吞咽。
這本該是普通的、日常的簡單動作,但這一刻,霧島羽香卻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錯覺。
仿佛時間被無限拉長,咬合的動靜被刻意放大,故意悉數落入她的耳中,挑動起敏銳的聽覺神經。
一瞬讓人聯想到捕獵的野獸。
而他真正渴求的、希望吞入腹中的,不是甜膩又無法滿足的蛋糕,而是其他的——
霧島羽香驟然意識到危險。
她猛地用力,想要抽回手,然而在這以前,握在她腕部的手指先一步攥緊了力道。
他分開少女的五指,指尖強勢地卡進偵探的指縫之間,十指相扣。
甜品匙失去力道,掉落在白色的床單上。
此時,黑手黨咽下了口中的甜食。
他握著少女的手,舉高,放在自己的喉結上。
近在咫尺的距離,霧島羽香甚至能感受到對方說話時,上下滑動的喉結與交換的呼吸。
她聽到中原中也的嗓音響起,帶著坦誠的野望,聲線微微震動空氣,
“大小姐,有的時候,我真想一口咬死你。”
咬碎聲音,吞咽呼吸。
讓她只能在他的控制下顫抖呻.吟,除了用指尖攥緊他后背的襯衫外,再沒有多余的力氣思考。
撕碎她,吞掉她。
心中醞釀著危險的野望,腦中沉浮起兇狠的欲望。
但現實中,黑手黨在如此宣言之后,又安靜了下來。
他沒有說話。
青年微微側過頭,就著兩人十指相扣的姿勢,讓呼吸落在少女的指尖。
不是親吻,卻比任何纏綿的深吻都更加貼近。
灼熱的氣息如同無形的侵略,試圖沿著少女的指尖侵入軀體,十指連心,抵達那個連接心臟的位置。
除此之外,黑手黨什么也沒有做。
就像溫柔的克制,耐心地等待偵探的回應,又像狡猾的試探。
試探心上人的反應。
試探他能不能,更進一步。
“……”
病房內的空氣一瞬安靜了下來。
靜謐之間,似乎有無聲的曖昧流淌進空氣里。它是粘稠的、危險的、夾雜著蛋糕的香氣。
沒有親吻,不過是落在指尖的呼吸。
卻又讓人感覺到一點危險,一點只有在深吻時,喉嚨間輕微的窒息。
時間一分一秒走過,中原中也定定地注視著霧島羽香,就在他以為這一次又將空手而歸時,他看到霧島羽香的眼睫輕輕一抖。
似乎是終于得出了思考的結論。
偵探小姐沒有抽回手,她放任了助手先生逾越的親密,微微偏過頭,把臉轉向旁邊,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霧島羽香的這一句,讓中原中也的心臟猛地一跳。
還不等他做出反應,下一秒,他又聽到自家偵探小姐開口,用一種冷靜科普的語氣說道,
“那就13磅。”
“?”
什么13磅?
中原中也愣住。
霧島羽香眨一下眼睛。
她隨手把掉落在床單上的甜品匙撿起,放回桌上,平聲解釋道,
“中原中也,根據研究,人類的咬合力通常在90到120磅之間。當然,由于個體的頜骨結構、咬肌的大小、牙齒的排列等因素,最終值存在一些差異,但基本在這個區間內波動。”(①)
“現在,中原中也,我充分接收到了你忍耐的情緒,盡管我并不贊同,以這樣粗暴的方式宣泄壓力,但我畢竟不是真的魔鬼。”
“考慮到我在其中負有的一部分責任,所以,13磅。”
霧島羽香認真開口,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提了一個多么匪夷所思的限制條件,
“中原中也,13磅是我的皮膚能夠承受的閾值。”
“如果你能保證把咬合力控制在13磅以內,我愿意讓你咬一口……或者幾口,直到你滿意為止。”
“怎么樣,你接受嗎?”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
這一次,輪到中原中也陷入了久久的、久久的沉默。
共同相處這么久,但中原中也依舊時常覺得,自己對心上人的了解果然還是太少了。
13磅?哈?這是什么神奇的限制條件,能做到才有……
等等,13磅。
中原中也神色微動,露出思索的表情。
1磅相當于0.47千克,如果控制得好,也不是不能——
不對!怎么想都不可能做到吧?!
他又不是機器人,還能精準控制自己的咬合力!
中原中也一言難盡地看著自家心上人,然后不幸地發現,霧島羽香是認真的,沒在開玩笑。
好吧,他的偵探小姐向來不開玩笑。
病房內,中原中也就這么盯著霧島羽香看了一會兒,最后,他還是無奈地嘆了口氣,發出妥協的感嘆,
“我說,大小姐你啊……”
算了,反正他別的沒有,耐心總是最多的。
這么想著,中原中也主動松開了與少女十指相扣的右手。
他站起身,幫霧島羽香重新換了一個干凈的甜品匙。
反倒是霧島羽香,像是突然意識到某個紕漏,伸手接過的動作一頓,臉上迅速閃過不自然的表情。
“怎么了?”中原中也關切地問道。
“沒什么。”
霧島羽香安靜一秒,選擇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
“看來你恢復精神了,不錯。”
很好,助手先生短暫的情緒失調問題解決了。
中原中也:“……”
是啊,不愧是擅長讓人腦溢血的大小姐,一如既往‘貼心善解人意’。
某個重力使先生在心中沒好氣地腹誹。
他坐在一旁,單手撐著下巴,看著自家大小姐吃著甜點,黯淡的紅瞳微微瞇起,露出滿足的表情。
光線從窗外照入,青年鈷藍色的瞳眸落著陽光。
這一刻,他注視而來的目光明亮,比窗外的暖陽更加溫柔。
也就是這個時候,仿佛無聲的靈感般,中原中也的神情忽然微微一動。
他似乎是想到什么,表情奇異地掏出手機,嘗試往搜索界面輸入關鍵詞。
很快,一個最新的科學結論跳出,讓中原中也挑起眉,眼底緩緩泛起笑意。
【他好像明白了,自家偵探小姐剛才遲疑的原因。】
……
…………
“大小姐。”
中原中也輕聲開口,像極了終于捕獲獵物破綻的野獸,不動聲色地逼近,臉上浮現起反擊的笑容,
“你剛剛說過吧,只要我把力道控制在13磅以內,就讓我咬一口,或者,直到我滿意為止。”
“那么接吻呢?”
“以人類廣義的活動特征區分,接吻同樣算在‘咬’的范疇內。另外根據數據測算,人類在接吻時產生的最大壓力值在87.53千帕,單位換算后,大概在12磅左右。”(①)
“所以——大小姐,你剛剛的提議,還作數嗎?”
【讓我親吻,直到我滿意為止】
第169章 Episode 169 太欺負心上人
……失算了。
病房內, 霧島羽香捏著甜品匙的動作一頓。
像是沒想到,會這么快被發現話中的破綻,霧島羽香的眼睛微微睜大一瞬, 露出了有點意外的表情。
事實上,在那番關于‘咬合力與皮膚承受閾值’的發言脫口而出后,霧島羽香就很快意識到,其中存在的疏漏。
但比起被抓住破綻的驚愕, 黑發少女更在意這一行為本身, 所代表的含義。
對她來說,這樣接近‘失言’的錯誤不該發生。
它理應屬于概率為零的‘不可能事件’才對。
不可控的感情與自我毀滅無異。
允許荷爾蒙完全控制神經中樞, 是人類大腦遲鈍的主要原因。
她的助手先生很重要。
他是她的【特例】, 她的底牌, 是她唯一愿意與之建立‘長期穩定并彼此擁有’關系的人。
霧島羽香從不否認這一點。
同樣, 她認為感情需要控制, 理智彌足珍貴。
然而現在, 一個霧島羽香極度不愿意承認的意外發生了——
當中原中也的呼吸落在她的指尖, 清瘦的喉結隨著吞咽在指腹下滑動……
這些神經末梢傳遞而來的觸感與炙熱, 確確實實讓少女的大腦空白了一瞬。
理智似乎被消融,明明無法視見,她卻轉開了臉, 把目光落向另一邊。
那句未經過大腦思考的‘疏漏’, 也隨之脫口而出。
以上這些代表什么?
這個看似細微卻無法忽視的預兆, 又象征什么?
名偵探向來聰明, 通曉人心,不可能連這么簡單的答案都不知道。
“中原中也——”
霧島羽香沉默片刻。
她張了張嘴, 卻在這一句之后卡殼地頓住,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這一刻, 少女的眉心蹙起,臉上少見地浮現起苦惱和郁悶。
像極了備受打擊,又不得不承認事實的貓,連毛茸茸的耳朵尖都耷拉下來,渾身散發著沮喪的氣息。
中原中也將這些看得一清二楚。
與心上人的郁悶不同,他的臉上露出了截然相反的愉快笑意。仿佛終于捕獲珍貴之物的兇獸,得到了日思夜想的渴求與回答。
“沒關系,大小姐,我聽到答案了。”
中原中也站起身,手掌按在霧島羽香的肩膀上。
少女的后背靠在柔軟的枕頭上,敏銳的感官告訴她重力使在緩緩靠近。
那是非常、非常接近的距離。
幾乎能貼近彼此的鼻尖,氣息相聞。
安撫的親吻羽毛般落下,先是少女的額頭、眉心。
炙熱的氣息沿著霧島羽香的鼻梁向下,在少女忍不住眨動雙眼時,又溫柔地拂過她的眼睛。
最終,氣息停留在霧島羽香的嘴角,輕輕啄著少女唇瓣上沾染的蛋糕碎屑。
就像這只是一個克制的、點到為止的親吻。
于是,霧島羽香放松了警惕。
“中原中也,有件事我需要……”
她松開蹙緊的眉心,微微張開口剛準備說什么。
下一秒,一只手捏住了霧島羽香的下顎,不容拒絕的力道迫使少女向后抬起頭。
而這一次,落下的親吻熱烈而粗暴,毫無克制可言。
唇瓣相接的瞬間,中原中也趁著心上人驚愕的間隙,不由分說地強制撬開少女的牙關,找到那之后僵硬的舌,步步緊逼,糾纏攪動。
“等、中原中也——”
毫無預兆的攻勢,逼得霧島羽香不得不完全張開嘴,試圖獲取喘.息的氧氣。
這反而給了某個貪心的黑手黨,得寸進尺的機會。
結果,呼吸也被盡數掠奪。
唇舌交纏間,中原中也牢牢地控制著霧島羽香,不讓她有其他動作。
直到少女的舌根被吮.吸得微微泛疼,每一顆牙齒上都覆蓋上重力使的氣息,他才稍稍分開一些,給予心上人喘.息的機會。
“你、你這個……!”
輕微的缺氧癥狀讓霧島羽香的呼吸急促。
她的心跳跟著加速,一瞬竟然分不清,這份失控是來源于誰。
霧島羽香想罵人,但在這以前,中原中也的唇舌又再一次覆蓋了上來。
“抱歉,我保證這一次,會輕一點。”
重力使低沉的嗓音,在霧島羽香的耳畔纏開。
這絕對是霧島羽香有生以來聽到過的,最沒誠意的謊言。
因為就在下一秒,她手中的甜品匙被抽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奶油蛋糕被喂入口中。
狡猾的黑手黨以甜點為敲門磚,重新闖入心上人的口腔,逼迫少女與自己起舞交纏。
彼此的呼吸加重。
安靜的空間內,只剩下曖昧的喘.息,和親吻時不斷攪動的水聲。
冰涼的奶油與布丁在兩人的唇舌間融化,變作甜膩的糖水,引誘著霧島羽香做出吞咽的動作。
一部分咽下,另一部分來不及吞咽的唾液,則從嘴角流出,沾濕了中原中也停留在少女下顎的手指,被他用拇指粗魯地捻去。
“是你說的,大小姐,直到我滿意為止。”
中原中也低下頭,用力地收緊攔在少女腰間的手臂。
他滿心喜悅,一下又一下地輕吻著心上人顫抖的眼睫,滿意地感受到霧島羽香身體不可抑制的顫栗。
隨后,又一口奶油蛋糕被他喂入偵探的口中。
“剩下的蛋糕還有很多,我們一起吃完吧。”
……
…………
結果,某個助手先生滿意了。
不過很快,他也被自家偵探小姐,單方面列入‘拒絕交流名單’。
簡單來說就是——
【不和你說話。】
注意,只是不對話而已,一些必要的交流還是能完成的。
比如說——
霧島羽香順利出院的第二天,橫濱警局
“死者年齡十二歲,沒有直系親屬,初步判斷是街頭流浪孩童,但尸檢結果顯示不存在營養不良,或者其他相關的健康狀況,這不符合常理。”
“再加上他的兩只手臂,都曾發生過螺旋形骨折……不明嫌犯的綁架行為,不是出于虐待,他極有可能在對受害人進行某種襲擊訓練。”
法醫室內,霧島羽香單手搭在手杖上。
思考片刻后,她徑直無視了身旁的某個重力使,轉而對屯田五目須說道,
“屯田大叔,告訴我旁邊的助手先生,聯系花袋,搜集案發區域內的所有不良團體活躍清單。重點關注那些收攏青少年的幫派組織。”
“我們必須加快速度,不明嫌犯很可能在通過誘拐流浪孩童,進行所謂的入幫派儀式。”
如果這是真的,那么接下來,橫濱很快會出現一系列有組織的未成年自殺襲擊。
屯田五目須:“……哦,哦。”
怎么說呢?
雖然情況很緊急,道理他也都懂,但是……
屯田五目須沒有動。
他抬起眼睛,先是瞅了眼神情冷淡的霧島羽香,然后轉過頭,看向某個大小姐的身旁。
此刻,中原中也早已先一步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把名單殷勤地遞到黑發少女手邊。
可惜,某個大小姐毫不留情。
“哼。”
她冷哼一聲,干脆轉身背對著重力使,示意屯田五目須接過手機。
屯田五目須:“……”
目睹全程的屯田五目須,表情欲言又止。
“霧島小姐,中原君就在你旁邊,你其實可以直接問他的。”
雖然很想這么說,但局長先生在猶豫一秒后,還是決定遵循自己的直覺,默默閉上嘴。
屯田局長表示,他堅決不頭鐵,拒絕參與到偵探和助手間的冷戰中。
不過話又說回來——
中原君,你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能讓霧島魔鬼把你列進‘黑名單’里啊!
還是連案件都救不了的超級黑名單啊!
法醫室內
屯田五目須好奇地轉過頭,瘋狂朝中原中也使眼色,試圖讓對方透露一點點內部情報。
……咳,別誤會,這真不是八卦。
主要是考慮到警局和偵探社的合作關系,霧島小姐作為重要的顧問,他們也要提前了解喜好,知己知彼,不是嗎?
橫濱局長先生兩眼發光,臉上寫滿了八卦的氣息。
已經有24小時32分17秒沒和偵探說過話的中原中也:“……”
這真是一個好問題。
不過很可惜,某個重力使先生拒絕回答。
順便,他也碰到一個難題。
問:剛確定關系,就被戀人單方面冷戰怎么辦?
挺急的。
第170章 Episode 170 一種很新的Play
結果, 直到成功逮捕誘拐案的嫌犯,某個助手先生依舊沒有得到自家戀人的一字半語。
相比之下,連兇犯都收到了偵探小姐冷冰冰的嘲諷。
唯獨最親近的助手先生什么也沒有。
嗯, 連個眼神都沒有。
這慘烈的鮮明對比,連一旁充當傳聲筒的屯田局長見了,都忍不住搖頭,對中原中也投來深深的同情目光, 莊嚴肅穆的臉上寫滿了‘自求多福’四個字。
中原中也:“……”
沒關系, 問題不大。
只要有心,創造對話的機會無處不在!
警局外, 中原中也深呼吸, 眼神堅毅得就像不屈不撓的勇者斗士……
或者, 像某些慘遭貓貓冷落的飼養員。
在被幾次哈氣后, 依舊不死心地掏出貓條, 試圖引誘背對著自己的貓貓。
幸運的是, 中原中也等待的機會很快來了。
返回偵探社的路上, 兩人在經過商店街時, 嗅到了一陣濃郁的巧克力甜香。
氣味是從一家面包店里傳來的,他們運氣不錯,恰好趕上最新一批牛角包出爐。
誘人的焦糖酥皮, 上面灑滿了雪花般的糖霜, 整齊地擺在閃亮的櫥窗內, 旁邊掛著‘限量出售’的木牌。
幾乎是立刻, 面包店前就排起了一條長龍。
中原中也的心中微動。
他側過頭,果然發現霧島羽香的腳步一停。
即使少女的臉上不顯, 但注意力還是很誠實地被吸引走,落往牛角包的方向。
“要吃嗎?大小姐。”
中原中也適時開口。
他不著痕跡地放輕聲線, 像是不希望驚擾警惕的小動物般,克制住嗓音里的期待。
這里是大街上,現在,周圍可沒有礙事的電燈泡能當‘傳聲筒’。
想要,或者不想要。
他的偵探小姐總歸要給他一點回應。
一旦得到回應,哪怕只是一個點頭,中原中也都有自信,打破眼下‘被冷淡’的局面。
用甜品當誘餌,再借口不放心離開,提出牽手排隊……
他沒記錯的話,這家面包店是不是還有一個‘情侶甜蜜活動套餐’?
某個重力使先生的算盤打得噼啪響,明面上,他依舊維持著平常的表情,目光一動不動地盯住戀人。
果然,霧島羽香心動了。
只見少女輕輕眨了一下眼睛,她抿起嘴角,黯淡的紅瞳循聲望來。
中原中也下意識屏住呼吸。
一抹笑意剛浮現上嘴角,還沒來得及展開,下一刻,他就見到霧島羽香突然低頭掏出手機,指尖如靈動的蜂鳥,在鍵盤上紛飛。
中原中也:“……”
等等?!掏手機做什么?
難道是準備給他發短訊?明明他就在這里?只要一個最簡單的點頭就行?
中原中也嘴角抽搐。
但很快,他安慰自己,沒關系,短訊也行,總比一直被無視好。
中原中也滿心無奈,但還是配合地拿出手機。
果不其然,手機鈴聲震動,屏幕跟著亮起。
但出乎意料的是,屏幕上顯示的內容并非重力使期待的短訊,而是谷崎潤一郎的來電通話。
……什么意思?
中原中也挑起眉,默默盯著屏幕上的來電提示看了一會兒,摁下通話鍵。
【“咳、那個,中原君——”】
電話另一頭,谷崎潤一郎的聲音傳來。
每個字都帶著一言難盡的語氣,充滿了被貓貓威脅,臨時擔任‘傳話筒’的倒霉蛋即視感。
【“那什么,小羽讓我轉告你,她要榛子可可味的牛角包。”】
【“另外,你們不需要排隊,直接去拿就好。那家面包店的店長是偵探社以前的委托人,小羽幫他解決過一樁案子,抓到了試圖投毒的競爭對手,所以……”】
很好,后面的不需要再聽了。
某個助手先生的‘甜品引誘’計劃,頓時‘咔吧’一聲,碎了個徹底。
順便一提,在電話掛斷前,谷崎潤一郎像是聽到什么,短暫地遮住話筒,隨后又快速補充道,
【“對了,亂步先生說他要豆沙口味的,巧克力的也來一份……謝了,中原君!”】
話音剛落,通話就被谷崎潤一郎瞬間掐斷,生怕再慢上一秒,自己就要和橫濱警局一樣,淪為修羅場的一部分,成為偵探和助手間傳話Play的一環。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掛斷電話。
他抬起眼,發現自家聰明又冷酷的戀人依舊雙臂環胸,全程撇開頭,用冷冰冰的后腦勺對著自己。
不過這一次,中原中也沒有再試圖掙扎。
他定定地看了少女一會兒,最后,輕聲嘆了口氣,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像是苦悶,又像是徹底認輸的嘆息。
“大小姐——”
青年失落的話尾在空氣中散開。
但他沒有將這句嘆息說完,而是在停頓幾秒后,重新開口,
“……我明白了,榛子可可和豆沙是嗎?我去買。”
在說完這一句后,中原中也轉身走向面包店,朝店主打招呼。
落滿陽光的街道上,喧鬧的人群往來。
重力使那一句無奈的話音轉瞬即逝,很快就淹沒在秋日的塵囂里,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唯獨其中不明顯的、讓人心口發軟的失落和委屈——
這一刻,即使理智先一步給出了‘黑手黨在裝可憐’的判斷,霧島羽香還是神情微動。
在僵持片刻后,偵探小姐悄悄回頭,‘望’向了中原中也的所在。
*****
與此同時,另一邊
“所以……小羽和中原君,這是吵架了?”
偵探社內,谷崎潤一郎放下電話,一副身處夢境的不可思議表情。
事實上,在聽到這句推測時,偵探社的眾人也是一臉驚訝。
不怪他們是這樣的反應。
盡管大部分時候,他們的大偵探驕傲還毒舌,擁有隨時隨地把人氣得原地升天的才華。但嚴格來說,小羽的脾氣……其實挺好的。
別笑,他們是認真的。
作為證據,雖然霧島羽香自詡并非把真相揉開掰碎,一口口喂到笨蛋嘴邊的‘天使偵探’。
但實際上,她還真沒有拒絕過同伴的請求。
就連當初事務員三木小姐,希望挖出未婚夫出軌名單的想法,霧島羽香也全部滿足。
更不用說,另一個吵架的當事人,還是無限縱容偵探的助手先生。
“這可真稀奇。”
辦公室桌邊,谷崎直美單手撐著下巴,試圖列舉其中的原因,
“你們說,小羽和中原君能因為什么吵起來?”
“個人安全?案件的真相?不,這個絕對不可能。”
不等其他人回答,谷崎直美自己就先被不靠譜的結論逗笑,搖頭否認猜測。
“不過……吵架啊——”
一個事務員小姐抱著檔案經過,抬頭思考了一秒,突然語出驚人,
“總覺得有點羨慕呢,我也想和小羽吵架,或者被小羽兇一下。”
“啊???”
“……三木小姐?”
谷崎潤一郎愣住,谷崎直美撐著下巴的手臂一滑,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
連專心工作的國木田獨步都愕然地轉過頭,看向事務員小姐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潛在的變態。
國木田獨步伸出手指,冷靜地抬了下眼鏡,關懷地問道,
“三木小姐,請問你是有哪里不舒服嗎?”
不用客氣,他們偵探社有一位技術高超的醫生,保證藥到病除。
三木事務員:“……”
國木田先生,你這分明是打算‘揮刀病除’的眼神吧?別以為她不知道,與謝野醫生的異能力條件啊!
“咳,你們誤會了!”
不想真的被當成奇怪的變態,事務員小姐趕緊清了清嗓子,認真解釋,
“我的意思是……你們看,小羽從來沒對我們生過氣,對嗎?這當然很好,但——不覺得有點太好了嗎?就像我們一直被小羽保護著一樣。”
與謝野晶子一挑眉,“所以?”
“好吧,我知道這個說法還是很奇怪。但你們想想,這就像是、像是——”
事務員小姐撓著頭發,努力斟酌措辭。
突然,她兩眼一亮,想到了一個絕佳的比喻,
“就像貓!沒錯,就像貓!”
“都說貓只有在最喜歡的人面前,才會表現出肆無忌憚的一面。比如撒嬌啊,無理取鬧啊,或者生氣之類的……”
“明明是我們先來的,結果,反而中原君得到了這樣的待遇——”
三木事務員說到這,不等其他人反應,自己先幽幽嘆了口氣,
“哎,就是有點羨慕。”
谷崎潤一郎:“……”
糟糕,突然覺得有點道理怎么回事?!
說起來,亂步先生好像也提到過,他們就像小嬰兒,需要小心保護……
不對!什么叫做‘像貓一樣’啊!
谷崎潤一郎猛地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差點被同伴奇怪的比喻帶進溝里。
其他就算了,三木小姐,你這是完全把小羽當成貓了嗎!
還有國木田先生,與謝野醫生,你們不要跟著露出沉思的表情啊!
明明是‘家長’,反而被帶偏是鬧哪兒樣啊!
這一刻,谷崎潤一郎欲言又止,內心仿佛有無數澎湃的吐槽滿天亂飛,卻無從抓起。
一言難盡中,橘發少年索性放棄了掙扎。
他抬手用力抹了下臉頰,看向窗邊的另一位名偵探。
“亂步先生……咦?”
谷崎潤一郎開口,剛準備向世界第一的名偵探尋求答案,卻在看清亂步的表情時微微一愣。
他的后半句疑問就這么‘咕咚’一聲,又咽回了肚子里。
此時,江戶川亂步正低著頭,翻著桌上的一份新委托書,神情若有所思。
而那份委托書中,特意指名想見的調查員,寫的赫然是‘武裝偵探社,霧島羽香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