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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阿米利亞暫時在北境的邊境城市住了下來。

    一方面是形勢所迫。

    江懷風不會容許阿米利亞再度跑出他的視野范圍,而江懷風勢力涉及的地帶還未深入北境內腹,只能停留在外圍與內腹交界區域。

    因此阿米利亞明面上也不被允許再往深處前進,只能留在這處。

    另一方面是環境合適。

    北境的物產算不上豐富,越往北走,人煙越稀少,環境越惡劣。雖說虞仞似乎在北境最北處建立了營地,但那地方守衛森嚴,不是一般人能夠出入的。

    阿米利亞沒有非要在虞仞的地盤胡亂蹦跶、挑釁他的想法。

    他來到這里,只是為了找一處合適的地方,試試能不能讓郁衡這個神之容器失控,并且測試一下失控后的威力而已。

    這座邊境城市就很合適。來來往往的行商不少都在此處獲得補給,也販賣各地的貨物,因此商業并不凋敝。加之此處風雪還在人類可以安逸生活的程度內,不像是腹地里大雪不斷的天氣,居住在此的人數就不會少。有人,有生活物資,有居住的地方,基本生活的要素齊全,阿米利亞也沒啥好挑剔的。

    更別說他在周圍探查過一圈后,驚喜地發現,距離這座邊境城市稍遠的地方,有一座雪山,繞過雪山,便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平原。

    這簡直是量身定做的測試場地!

    阿米利亞暗暗在那塊區域下了驅逐魔法,保證一般人會下意識想要遠離那處平原,不會隨意靠近,才高高興興回了家。

    大概是稍微興奮了,他盯著郁衡看了好一會,讓對方都不自在起來。

    “怎么了?”郁衡一邊端了杯熱茶遞過來,一邊別開臉問。

    阿米利亞捧著杯子,因恰到好處的溫度舒服得瞇了瞇眼,嘴上不忘回答,“我找到了一個好地方,等之后,我帶你去看一看!

    郁衡一愣。

    這是阿米利亞第一次說要分享一樣東西給他。

    在這之前,阿米利亞從未跟任何人說過這樣的話。無論是余枝,還是江懷風……不,在他與阿米利亞分別的時間里,他或許對其他人這么說過。

    說不定這種話就是從那個其他人身上學習過來的。奇怪的事情愈來愈多了,阿米利亞的想法變得太快,他琢磨不透。

    想到這里,本來還隱隱歡喜的心情便灌了冰水,瞬間冷卻。

    “為什么要帶我去?”郁衡抬起頭,目光筆直如劍,射向了輕易發出邀請的那個人。

    “為什么不能?”紅發少年反倒露出疑惑的表情。

    “因為……你,”像是在咳血,每個字都透出只有當事人知曉的血腥氣,“對我……并沒有那種感情!

    不愛這兩個字,像是黏在喉嚨間的膠水,咽不下,吐不出。

    郁衡掙扎著想要承認這個事實,他的理智明明已經承認了這件事,一邊倒的情感還是被這個詞帶出的音色傷到,怎么也不想再度撕開傷口,給自己再添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他努力換了個說法,但在場的兩人都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如同一場心照不宣的欺騙,雙方都不約而同避開了更深入的話題。與那天他抱著阿米利亞戳穿這個真相時如出一轍。站在平衡木兩端的兩個人,任何一個人不繼續下去,想要從上面下來的話,都會讓他們一起墜落。

    避開,后退。

    閉上眼,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思考,不去停留……

    這樣一來,才能夠維持住他們之間那岌岌可危的平衡。

    這一次也是如此。

    阿米利亞毫無障礙聽懂了他話中的含義,也自然地避開了最關鍵的東西,用那慵懶獨特的語調,繼續給無望之人散播希望,“可是那個地方我只想給你看!

    少年睜著黑亮的眼睛,一旦認真起來,輕易就能看進他人心里去,蕩漾出一片柔軟的底色。

    他一字一頓,重復道:“只有你能去看!

    郁衡的喉頭滾了兩下,搞不清自己是干渴,還是為了緩解慌張。

    他明白的,他再清楚不過,他絕對不能錯認——阿米利亞這些甜言蜜語,不過是沒有真心沒有感情的虛假之詞。

    他不能被騙,也不能相信,更不能上鉤。

    “你這次想要我去做什么?要幫你殺死某個人?還是要拿到某樣東西!彼猿掷潇o,嘴里的話卻含著只有自己知道的微顫。

    阿米利亞挑了挑眉,一手托腮,轉過頭去不看他了,“你希望我要求你什么?你還真是想要當我的小奴隸啊!

    郁衡攥緊了手,在內心勸告自己不要上當,不要慌張,不過是不看他了而已,沒必要這么焦躁。

    “我不是你的奴隸!彼犚娮约撼练開口,“你不需要奴隸永遠在身邊!彼缇椭懒,這樣沒法永遠和阿米利亞在一起,也不可能不被拋棄。

    “嗯?”阿米利亞發出意味不明的聲音,又笑了笑,“那你說說,我需要什么?”

    需要一個永遠不會離開的,隨時隨地都會被帶在他身上的,絕不會被拋棄的東西。

    那會是什么?

    郁衡忍不住思考。

    項鏈?手環?枷鎖?紋身?

    不,這些都不太夠,這些都是外物,都是與阿米利亞能夠分離開的,能夠被剝離的東西。

    要更加緊密,更加重要,緊密到絕不會分開,重要到一旦被挖出就如同挖出心臟,痛不欲生。

    可是哪里能有那樣東西呢?怎么會有那種東西?

    不,只是不想分離,或許還是有辦法的。

    郁衡垂下眼眸,聲音微微干澀,“你需要……我!

    “你?”阿米利亞似是不解,似是好笑,點點下巴,“為什么是你?”

    郁衡不說話了。

    他不能將此時此刻的想法說出口,不能說給阿米利亞聽,也不能說給任何一個人聽。如果被別人知道了,肯定以為他是瘋了。

    他希望阿米利亞需要他,需要他的力量,需要他的血肉,需要他的每一寸。

    最好能讓他們成為獵物與獵手。

    這樣他們能夠被彼此吃掉,或許就能永遠共享,不再分開。

    腦中的惡語喋喋不休,向他訴說這般計劃的精妙之處,郁衡都快有那么一瞬間動心,真的思考起實行的可能性了。

    然而阿米利亞又說:“不過我現在確實需要你!

    說著這種魅惑人心話語的少年笑吟吟的,心情從回來開始就很好的樣子,“我需要你去看我準備好的那一片風景!

    郁衡抿開唇,又合上,定定和下方的紅發少年對視了好一會,才低啞著嗓子,“只有我嗎?”

    這話說得可憐又愚蠢,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唾棄。

    他過去從來不知道,自己一旦遇上所謂的愛,遇上感情,就會如此沖昏了頭腦,連一絲尊嚴都不留下,以這般惹人同情的姿態祈求另一個人的憐憫。

    可若真有憐憫……誰又會在意自己到底是如何獲得這份特殊的呢?

    占據他心房的人肆意拽著影響情感的絲線,挑撥如今脆弱的心神。

    “當然。”阿米利亞說,“只有你,郁衡!

    被喜歡的人大抵就是有這種特權,隨口念出的名字都有讓人心跳加速的繾綣。

    不過是一句普通的答復,不過是又一次捉弄他的把戲,亦或者一次漫不經心的陷阱。

    郁衡像是站在懸空的橋面上,明明知道下一步就會摔下,也知道是過多的幻想遮蔽了雙眼,讓他誤以為前方真的有透明的玻璃棧道,可以到達彼岸,而不是掉下深淵。

    可是。

    可是。

    他的欣喜不受控制,他的愛慕不受指揮,他的心臟不受限制。

    在邏輯理智之前,在更多理由借口之前,他的心已經倒向一邊,他的愛已經踏上不歸。

    不過一句蘊含唯一的話,他就好像潰不成軍。

    “……好!

    黑發灰綠眸的男人坐了過來,像是只溫馴的大狗,微微靠著阿米利亞的肩膀,將頭發蹭到他的耳邊,微微低下頭,忽然濕潤地吻了下來。

    “如果……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

    含糊的吐息間,阿米利亞沒能聽到全部的話語,只聽清了后半句承諾。

    他并不在意前提是什么,無論前提是什么,最終的結果是不變的。

    郁衡答應了他,要一起去那片平原。

    阿米利亞腰背被觸碰到時,眼睫微微顫了顫,沒有抵抗的動作,只是稍微變幻了成年體的身形,就順從地躺在了沙發上。

    魅魔對于送上門的食物總是不太會拒絕的,反正都是吃,吃好吃的,吃多一點,總是不會虧的。

    皮膚相貼時,他想起剛剛郁衡問他是不是只有他時的表情。

    像是如果否認的話,下一秒就會要么狼狽地逃走,要么委屈地落淚一樣。

    真是稀奇的表情。

    認識郁衡以來,他都沒想過能在對方臉上看出這樣的表情。那實在是太好懂了,即使是分析表情經驗不足的小魅魔,也能抓出其中的關鍵信息。

    手指被五指交叉握住的時候,阿米利亞也還是縱容而平靜的,他甚至有空打量了下郁衡的身材。

    寬肩窄腰長腿,看得出各處肌肉得到過充分的鍛煉,精壯有余,摸上去手感也不錯,算得上標準的優質食物了,不說人類,在魅魔的圈子里也會有人喜歡這一款。

    就是似乎實戰經驗不足,磨磨蹭蹭,黏黏糊糊了好久才開始正戲。

    阿米利亞在環抱上郁衡的肩膀的時候,大概是一時虎牙發癢,他沒忍住,輕輕咬了口他的脖頸。

    半像是對待食物,半像是對待需要妥善觸碰的食物,親昵中透著些許渴望,還帶著點隨性。

    郁衡的動作在那一刻倒是兇得狠。

    小魅魔像是飄在大海里船只,被突起的浪濤掀飛,捶打船身,只能在顛簸中努力平穩,浮起微汗的手臂貼著郁衡的后背。

    他湊到郁衡的耳邊,輕聲重復。

    “放心吧,只有你才能去看,別人誰也看不了。”

    因為——那是為你準備的葬身之地呀。

    第82章

    阿米利亞對那種事不太在乎。

    或者說,如果有魅魔會耿耿于懷于此,倒顯得像是個異類。很有可能會被魅魔們拉去地獄審判庭,看看是不是混進來了一個別的種族的間諜。

    即使發生了,他也是該吃吃,該喝喝,照常生活。

    郁衡看上去和平時也沒多大區別,照樣一副表情不多的冷淡樣,除了修些小東西,看看書,就是來扒拉阿米利亞,給他打理頭發,整理衣服,修整指甲……看上去倒也樂此不疲。

    不過阿米利亞起身準備去拿東西時,還是頓住了。

    他扭頭看向一旁的郁衡,半是評價,半是建議道,“這種事上太糾纏不休,是不會受歡迎的!

    這是經驗之談,有魔族的恢復力加持,他這會都難免覺得腰和腿不舒服。如果換做人類,大概是很難熬的。

    阿米利亞覺得自己是一時好心才提醒的,可沒想到不過這樣一句話,原本面無異色的郁衡,一瞬間臉就漲紅了。

    從脖頸到耳朵,冷白的皮膚上紅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是腦子宕機了,還是別的原因,黑發男人狼狽地垂下頭,眼睛發虛,連睫毛都欲蓋彌彰地眨個不停,唇角抿得直直的。

    看著羞窘得很。

    阿米利亞看著他那副反應,想起了同族曾經說過的某些話,頓悟了,“啊,你該不會是第一次吧?”

    口無遮攔的話,一下子讓郁衡身體都僵了,“……這沒什么吧!

    本來就頭都不敢抬,現在更上一層樓,連身體都扭到別的方向去了,像是完全不敢面對阿米利亞似的。

    阿米利亞想了想,覺得按照人類的邏輯,這個時候或許應該鼓勵一下。

    畢竟聽說人類男性是會攀比第一次的,雖然他也不明白這種事有什么意義,但作為一只優秀的魅魔,偶爾大發善心照顧下食物的情緒,也是會有的,“別擔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郁衡高大的身體縮在一角,低著頭不說話,樣子有些可憐,整個人的氛圍似乎都籠罩上了一層灰白的顏色。

    阿米利亞不明白為什么安慰了他還會是這樣一副大受打擊的反應。

    正當他打算留下點空間給心理脆弱的人類獨自療養時,才聽見墻角傳出了略帶咬牙切齒的聲音,“利亞,你……和很多人都這樣過嗎?”

    人類?

    阿米利亞仔細回憶了下。

    講道理,在來這個世界之前他根本不缺吃的,也就是正面情感,所以根本不需要用身體換取食物。

    同族里有熱衷于和人類□□的,但多數不會和人類過分親近,如果不是圈養的人類食物需要一定程度的身體接觸,其實他們完全可以不觸碰人類。類比一下的話,情緒是魅魔的大餐,其他的都不過是小菜,有大餐吃,他為什么非得吃費力的小菜?

    所以算來算去的話……“沒有哦,你應該是第一個人!

    阿米利亞輕飄飄的話語,落在郁衡耳朵里,就變成了砸得腦袋發懵的大石頭。

    “你……”

    郁衡猛地抬頭,驚愕地看向若無其事的紅發青年。

    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阿米利亞還真是第一次,還真的沒和別人有過這樣的事。

    在此之前,他其實已經隱約接受了阿米利亞就是這樣一個四處留情、到處播撒愛意的形象,甚至有時對方出現在他的夢中,都是偏向于更加不可說的程度,和純潔清新完全不沾邊。

    因為,因為,這可是那個阿米利亞!

    那個對貞操毫無觀念,第一次見面就自詡紅燈區出身,時不時把睡覺掛在嘴邊的阿米利亞。

    居然……居然……

    郁衡腦子不可遏制地回憶起昨天下午的種種細節,許多一掠而過的場景在青春期男性的記憶里被無限放大,加深,最后變成完全忘不掉的印象。

    他面上的紅色更深了一層,隨后他不自在地換了個坐姿,背對著阿米利亞,悶聲道,“抱歉,我……我會負責!

    阿米利亞之前在學院搜尋資料時,無意讀過一本人類的情感讀物,在那上面他讀到過類似的情景。

    所以他知道郁衡的意思,拒絕得也很果斷,“不用這樣,我不想和你有婚姻上的聯系!

    那本讀物說,一般來說的負責就是這個意思了。

    阿米利亞是魅魔,雖然說不是沒有魅魔和別的種族通婚,但他目前還沒有這種打算。

    從魔族的年齡上來說,他才成年沒多久,還有很長很長的歲月需要度過,當然不可能現在就和一個人類捆死。

    或許郁衡不知道他作為魅魔的身份,但應該能理解這話中的果斷,阿米利亞不擔心郁衡再三提起這個話題。

    果然黑發男人沉默了下來,像是在斟酌詞句,又像是真的啞口無言。

    反正這一茬應該是過了。

    不等人再說些什么,阿米利亞就一臉輕松地往外走,“唔,或許我們算扯平了,你不用擔心,我會替你保密的!

    被留下的郁衡到底是什么表情,什么心情,吃了就跑的小魅魔完全沒有想要分出注意力的意思。

    在他們老家的話,阿米利亞這種行徑大概會被人類指指點點一番,不過被指點的不是魅魔,而是人類那一方。

    他們會說“哎呀都跟你們說了,不要輕信魅魔的嘴,也不要真的去親魅魔的嘴,失身了人家跑了,慘的不就是你自己咯”,或者“魅魔嘛都是這樣的,被吃了一次不要緊,但不能老是上當呀,你看看你看看,你這面色發黃的,一看就是那啥過度了”……

    諸如此類,多少能看出老家的人類對魅魔有時愛恨摻雜的心情。

    不過阿米利亞心里清楚,他不是完全順勢而為,相反的,他也有測試一下的心思在。

    人類是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的,控制的程度因人而異,但這一點毋庸置疑。比方說他曾經見到人類的母親上一秒還對著摔碎了花瓶的孩子大發雷霆,下一秒遇見熟人就能夠換上一副言笑晏晏的表情,充分證明人類的情緒并非不可控。

    學院里的自我控制課程也是基于這一理論所展開的。

    阿米利亞在自我控制課程上的成績非常優秀,這不僅是因為他是情緒波動不明顯的魔族,還因為他充分學習了理論知識,研究了人類的情緒相關的各種原理。

    這些理論能夠幫助他判斷,到底什么時機去引動能力者的情緒,更容易造成失控。

    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根據他的理論研究結果來看,郁衡的情緒控制能力,在眾多能力者之中也是獨一檔的,這當然和他身為神之容器,常年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波動有關。更重要的是,他的本能或許在極力壓抑著情緒。

    郁衡恐怕早年因為情緒失控,導致能力暴走,形成了某種心理陰影,這讓他無時無刻不竭力保持著平穩的心態,冷靜的情緒,不讓自己瀕臨失控。

    這對能力者是好事,對阿米利亞卻是壞事。

    針對這樣的郁衡,阿米利亞預設了幾種方案來動搖他。

    其中一種,就是通過身體接觸行動來化解他的理智,進一步催動他的情緒,觀察他的能量波動。

    人類在做那種事的時候,要是還能始終如一保持平穩的心情,那大概也算的上是異類了。幸運的是,郁衡并不是這樣的異類。

    郁衡對他懷抱著喜愛之情,盡管不能判斷到底有多濃厚,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但人類觸碰自己喜歡的人時,總是比平時更容易動搖。

    這一次的行為里,阿米利亞也驗證了這一點。

    雖然沒能完全觀測到能量波動,但他中途設下的魔力探測結界,還是如實反饋了一些信息,告訴他郁衡的情緒臨界點大概在什么地方,以及需要何種強大的情緒才可能激發。

    阿米利亞耐心計算著這些數據,心頭一片坦然。

    嗯,無論是郁衡還是他,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這怎么不能說是一種皆大歡喜呢。

    “你認為這沒錯嗎?”

    “砰”一聲,砸到桌上的手邊緣泛紅,震動的余韻還殘留在桌腳,木質的辦公桌上隱隱顯出手掌的輪廓來,一看就用了不小力氣。

    江懷風極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過于難看的表情,陰沉沉盯著面前人的眼睛里卻還是像有火在燒。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利亞。”話說到一半就難堪似的被咽下,被打斷的氣勢說出后半句時,就顯得弱態了幾分,莫名像是帶了點質問的委屈。

    被質問的人坐在沙發上,還是之前那副沒有骨頭,隨意到極點的坐姿,披散的紅發從背部往外蔓延,爬上了沙發背。白皙紅潤的臉頰上,烏黑水潤的眼眸平靜如常,連眉毛攤開的弧度都和前兩天一模一樣。

    只有變作青年的體型、紅腫破皮的嘴唇,和往脖頸里看去星星點點的吻痕,證明了對方到底做了什么事。

    “我想這么做,就這么做了!

    阿米利亞的回答與表情一樣無辜。

    如果不是江懷風知道阿米利亞的性格,他或許真的以為阿米利亞無辜至極,不過是不小心被人蒙騙,才做了這種事。

    不,退一萬步說,萬一真的是阿米利亞被人騙了,才會變成這樣的呢?

    這份僥幸出現在腦海里還沒有三秒,就被其主人無情拍死了。

    江懷風不是個傻子,更不是個會自欺欺人的家伙。他對阿米利亞并非一無所知,至少他知道,對方這副一臉坦然的樣子,就是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事,也不覺得自己需要給他任何的解釋。

    想到這里,江懷風覺得額頭上青筋直跳,火氣從肺腑中上涌,只沖頭頂,一時讓他腦子都發昏。

    如果不是他今天和阿米利亞吃飯的時候眼尖,無意中瞥見了對方衣領處的一道吻痕,阿米利亞估計都不打算跟他說,發生了這種事。

    明明在兩天之前,他自家養的白菜還水靈靈的,等著他哪一天去摘。

    結果不過過了這么點時間,他忙完之前廢棄區遺留的事情后轉頭一天,自家的白菜居然就被人摘走吃干抹凈了。

    偏偏更惹人生氣的是,他的白菜還一副完全沒有問題的樣子,一點辯解的余地不想留。

    那個家伙是誰?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為什么什么都不告訴我?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

    許許多多的問題纏繞在腦子里,讓那顆江懷風引以為傲的大腦都有了不堪重負的感覺,像是對著一團亂纏的毛線團,一時辦好找不到最開始的那一根,也找不到最重要的那一根,只能蒙著頭,瞎來一通。

    胸口起伏又緩下,起伏又緩和,如此再三。

    江懷風猛地坐倒在了寬大的辦公椅子里,他近乎悵然地長長嘆了口氣,只覺得這輩子的耐心火氣,或許還有別的什么情緒,全部都消耗在面前的人身上了。

    上輩子他大抵是欠了阿米利亞什么,才會被他這樣懲罰折磨。

    日日煎熬,不得解脫。

    最后他勉強撐著精神,保持著冷靜,才吐出一句問話,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阿米利亞不認為這事有向江懷風報告的必要。一來他和江懷風不過是塑料兄弟,沒有任何真正意義上需要為對方負責,承擔責任的關系。

    二來,他是個成年人,即使是江懷風還想要按照以前那樣履行所謂的職責,他也不需要。他有能力為自己的所有行為負責。

    綜上,他不能理解為什么江懷風此時此刻表現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心痛,還做出這樣一副表情。

    簡直像是他干了什么超級大壞事一樣。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去做呢。郁衡還好端端地在房間里坐著,而這個世界也沒有毀滅,不是嗎?

    哦不對,此時此刻,說不定有個人的心碎掉了。

    江懷風大概是喜歡他的。

    這份喜歡也很離奇,阿米利亞記得自己還住在廢棄區區長家里的那段時間,他每天都會像是按時吃飯一樣,吃掉江懷風對他產生的那些喜愛之情。

    有趣的是,每一次江懷風因為被吃掉情感態度冷淡下去后,過一段時間又會卷土重來,變得重新對他飽含愛意。

    這在他吃掉的人類情感之中都算得上罕見了。

    畢竟很多人如果失去了第一次喜歡的人的情感,就很難再生出相似的或者同樣的情緒了。

    所以阿米利亞也沒想到,時隔這么久,江懷風見到他時,身上的正面情緒依舊充沛,充沛到仿佛他壓根沒有吃掉他的情緒,仿佛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他一樣。

    但這不代表阿米利亞覺得江懷風有資格管他去做什么。

    或者說,他不覺得江懷風喜歡這件事有什么特殊的。

    小魅魔從不為已經吃掉的食物回頭,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其他人,如果不明白這一點,大概一輩子都會被拋棄。

    所以他說:“我不想和你爭論我做了什么。這個問題對我毫無意義,對你也一樣!

    無論他回答什么樣的結果,江懷風大概都會覺得受傷。

    他的眼神已經說明這一點了。

    可是那又如何呢?

    阿米利亞從未覺得自己做的事見不得人,哦,除了毀滅世界。

    這件事要是被人知道了,他大概會被全世界的人圍攻的。但除此之外,他對魅魔的天性,自我的一切,都認為是可以袒露出來的。

    阿米利亞是出生在神明創造的大陸維爾茨的魅魔。

    魅魔的壽命向來很長,長壽的能活五百年,但也僅有五百年。

    沒有靈魂的魅魔和其他魔族一樣,不會擁有輪回轉世,也不能達到永生。

    魔族的傳說中,他們是被神厭棄的一族,因此沒能得到靈魂。那片大陸上,所有人都擁有靈魂,唯有魔族不曾擁有。

    對此不甘的魔族將其他種族的靈魂作為食物,以彌補自己缺失的內在。但時間久了,為了更長久地吃到靈魂,魔族大多改變了食譜。

    魅魔便以靈魂的正面情緒為食,其中歡愉對他們來說最為美味。

    阿米利亞是混血魅魔,他的母親(純種魅魔)與惡魔生下了他。母親說想要給他完整的靈魂,可他作為魅魔和惡魔的孩子,只有靈魂的投影,是個虛假的靈魂。

    為了補全他的靈魂,母親想了許多辦法,最后死在了異國他鄉。

    母親到底為什么要創造出一個永生的靈魂?阿米利亞一直不明白。

    他問過母親為什么要這樣做,那時母親輕撫著他的后背,柔聲道:“我希望利亞能擁有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希望你能得到永恒的幸福!

    永恒的幸福?

    可永遠這個詞,說的人和聽的人之中一定會有一個被騙啊。

    阿米利亞看著母親溫柔的神色,遲遲不敢把話說出口。

    事到如今,阿米利亞或許不相信永恒,但卻有足夠的底氣相信他自己。

    無論有沒有人愛他,無論有沒有人為他痛苦,阿米利亞都只能是阿米利亞,他永遠忠于自己,忠于魅魔的靈魂,且不愿回頭。

    誰來阻攔他,誰就是他的敵人。

    第83章

    那天的談話最后還是不歡而散。

    阿米利亞不知道自己當時露出了什么樣的表情,但江懷風與他對上視線的一剎那,對方像是驟然從混沌憤怒的情緒中抽身而出,一點點冷靜下來了。

    “抱歉……利亞!

    金發碧眼的男人微微垂頭,伸手抹了把臉,也沒能抹掉眼角眉梢沉積的疲憊。

    這些疲憊來得太遲,連軸轉處理了幾個月的工作都未曾顯露,或許是被此前焦躁不安的心情阻攔,直到這一刻才忽然浮出水面,猝不及防壓得他呼吸都沉重幾分。

    江懷風聲音稍啞,竭力保持溫和的語調:“我不是要教訓你什么,也不想讓你生氣。我只是……有些擔心。”還有些嫉妒。

    明明一開始質問的、不甘的、恨不得殺人是他,結果現在一看見阿米利亞目光冰冷就心下一顫、不想繼續說的,也是他。

    都說大丈夫能屈能伸,這一點他倒是在阿米利亞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了。

    江懷風自嘲地笑了一聲,抬起頭,接著之前的話繼續說:“利亞,我不是反對你和其他人建立聯系,但有些關系,不是輕易能夠跨越界限的。如果你對這種事輕率,最后吃虧的會是你。我不希望你受傷,無論身體,還是心靈。如果你真的對這種事好奇,可以先從資料學習。等你真正做好了準備才不會傷到自己……或別人。”

    “江懷風。”阿米利亞沒有被這些溫情的關心話語打動一絲一毫,他直直看向名義上的義兄,用詞也不留情面,“你是以什么立場勸誡我的?”

    什么立場?

    還能是什么立場?從始至終,他的立場理應只有那一個,他想要的那一個。

    窗外雪地蔓延,白光湛湛,男人坐在座椅上,金發邊緣被陽光反射出輕薄的質感,邊緣模糊,神色也平淡。他彎著碧綠的眼眸,聲音不大,恰好夠填滿這房間,確保其準確傳到想要傳達的人耳中。

    “自然是你——是阿米利亞的追求者!

    那抹難掩的倦色里,只有這一句話不容置疑。

    “……”阿米利亞頓了頓,有一瞬間感到意外。

    但下一秒又覺得似乎理所當然。

    從這次見面開始,江懷風似乎放下了在廢棄區時死守的兄長身份,決定要以另一種身份,出現在他的生活里。

    聽上去或許經歷了一段難言的心理斗爭,可——那又如何?

    “是嗎?”小魅魔依舊反應淡淡,“那么追求者先生,假設我對你提出同樣的邀請,你也會像現在這樣拒絕嗎?”

    江懷風微微蹙眉,回以不認同的目光,“我說過了,這種事不能輕易去做,我希望你珍惜自己!

    “從你的立場看,這是一種不珍惜嗎?所謂的珍惜在你眼里,是需要你允許的嗎?”

    區長先生不贊同的話語還未說出,就被阻斷。

    “江懷風,我很好奇你究竟將我當成什么?我并非需要你負責的孩子,也不是需要你教導的一無所知的后輩。你說你是我的追求者,可你為什么還站在高處俯視我——你的喜歡,非要站在那樣的高處才能實現嗎?”

    紅發青年抬起眼,語氣起伏不大,卻字字質問,晦暗不明的光線中,黝黑的眼眸中似藏著緩慢流淌的冷漠。

    江懷風一驚,這話的份量太重,幾乎是會讓兩人之間隱約的縫隙被撕裂,變成不可逾越的溝壑。

    “利亞,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猛地站起身,想要靠近阿米利亞,又被對方的眼神逼退,不得不重新坐回去。

    似乎一瞬間就從無所不能的區長,變成了一個犯錯時慌亂的笨蛋。

    “我……”

    江懷風捏緊了拳,低下頭,不知道自己蹙緊的眉頭暴露了心情,他將那些徘徊在心頭的字句修剪,又刪改,才吐出了道歉的字句:“抱歉,我沒想過這樣會讓你不舒服。我沒有體驗過毫無束縛的自由,這個社會上人與人的聯系一旦加深,彼此承擔責任的同時,也成了一種束縛?赡恪倸w是不一樣的!

    是啊,不一樣。

    他總是會忘記這一點,或許是過去那些相處時的親近蒙蔽了他,讓他忘記了,阿米利亞從來不會為這些披著關心的皮的事物停下,也不需要這些強加的幫助。

    仿佛驗證他所想,阿米利亞露出個略帶譏諷的笑,攤開雙手歪歪頭道:“看,你這不是很清楚嗎?只是這樣的事而已,對我來說是你情我愿,沒有別人插手的余地,也不需要更多建議。你說不再是我的‘哥哥’,我不會是受你管教的義弟,即使是,我也沒有緣由接受你的不滿。”

    “……我知道!

    出乎意料,聽見這句話,區長先生輕輕呼出口氣,態度慢慢平靜,“但我必須告訴你才行,必須告訴你我會不滿,會難過,會不甘心,會為此輾轉反側不能眠!

    阿米利亞沒有出聲,他的眼神里已經顯出不理解,顯然不認為這件事有什么說的必要。

    江懷風盯著他看了一會,像是想起了什么,輕笑一聲。

    他說:“之前利亞你問我,討論這件事到底有什么意義。對我來說,告訴你我會生氣、我會不滿就是意義。如果你做了這種事我還無動于衷,那怎么算得上喜歡,又怎么算是在追求你?如果我阻止不了你的做法,也不能改變你的想法,至少需要告訴你,當你這樣做的時候,我會痛苦!

    阿米利亞皺著眉,剛剛想說什么,就被搶先一步。

    “我的痛苦和你無關對嗎?”江懷仿佛已經看穿了他的意思,將這幾乎會灼傷自己的話說出口,他仍然笑了一下,“沒關系,現在是這樣。我所做的不過是一場賭博,用我全部的愛意,換取你或許某一天會為我的這點在意而改變的賭注!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會因為你的痛苦而不去做這種事?”阿米利亞幾乎為此感到一絲好笑,“江懷風,你需要好好休息了!彼呀洸幌肜^續這場浪費時間的對話,從沙發上起身。

    “或許你說得對!北粦涣艘痪涞娜吮砬椴蛔儯暗麃,如果有一天你會為了我……”

    他停頓了下,才繼續說:“不……為了某個人的在意,而改變自己的想法,那時你一定就能徹底理解了!

    “理解什么?”

    “理解我,理解人類,理解……愛。”

    “只是如此?”阿米利亞沒有露出動容的神色,看上去比雪山頂不化的堅冰還要難以撼動。

    外表熱烈明艷,似火如薔薇的這個人,說不定是這個世界上某種意義上最冷漠的人。

    江懷風明白自己從阿米利亞那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得不到他希望的承諾。

    即便如此,他還是想要努力地,在這塊冰上留下點什么。

    所以他答道:“嗯,只是如此。”

    話說到盡頭,兩人都對這個話題再無可說,亦或者不愿再說了。

    阿米利亞臨走前,像是不經意地問了江懷風一句:“你為什么還留在北境?”

    之前江懷風說是為了找到他來的北境,現在已經找到了他人了。

    按照江懷風的性格,找到他之后第一時間應該將他帶回自己的地盤,也就是廢棄區。那里是江懷風最有掌控力的地方,而不是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北境。

    選擇留在北境,除了當時入關卡的順勢而為,難道真的沒有別的理由?

    “你想留在這里,不是嗎?”金發碧眼的男人溫雅地笑了笑,“千里迢迢來到北境我想一定有你的緣由。如果你有什么想在北境做完的事,我當然要等你!

    “這不像你。”阿米利亞一針見血,他所知的那位區長先生可不是如此溫吞柔和的性格。

    江懷風沉默了下,再度輕描淡寫回答:“只是起了興致,想在北境過歌頌日,這里的極光很美,我也想讓你看看!

    歌頌日是這個國家的傳統節日之一,據說是為了歌頌創造帝國的偉大先賢。

    每到這個日子,全國會放假,并在各地舉行不同的游行活動。通常是皇室人員作為游行中的先賢角色,坐在轎輦上,在浩蕩的隊伍中接受沿途人民的崇拜仰慕。

    “是嗎?”阿米利亞沒說信不信,瞅了他兩眼,就若無其事離開了。

    江懷風望向窗外,眼見著那個讓他牽掛的身影越走越遠,漸漸看不見了才收回了視線。

    江懷風坐回辦公桌旁,啟動屏蔽裝置,這才伸手從跳出的虛擬屏幕中,點開了一份印有家族紋章的密信。

    信的內容很簡短,只有一句話。

    ——歌頌日,皇室有異。

    那是他入關不久后收到的信件。

    盡管江懷風與家族并無太過緊密的聯系,但收到這條訊息的一瞬間,還是代表他和家族成了被栓在同一條線上的螞蚱。

    皇室的興衰與國家同步,曾經帝國鼎盛時,皇室也最是風光,擁有最高統治權與最強大的軍隊。

    但自從國家四分五裂,各方勢力割據,皇室的聲勢也變得微弱起來。

    在這些年的勢力分割戰中,皇室并無動作,甚至顯得有些軟弱,數年前任由東都的豪強與貴族們奪走了由能源石驅動的天上城,龜縮在地面上,守著東都的土地卻沒有一句怨言。

    人人都道皇室落沒,再無半點先輩的骨血氣魄,都等著看皇室徹底淹沒在歷史中,成為歲月塵埃的一天。

    可這么多年過去了,皇室仍然□□,牢牢守著那不大不小的一畝三分地,平靜看著各方勢力被推倒又重來。

    那看似搖搖欲墜的穩定,卻最為長久。

    即使再遲鈍的勢力方都能意識到,即使落魄一時,皇室也仍有未知的秘密,而這秘密足夠他們在這樣的世界長存不敗。

    暗地里派出去的探子一批批地去,回來的卻寥寥無幾。

    吃了這個不硬不軟的釘子,任誰都明白看似好欺負的皇室是塊難啃的肉,而其下或許還潛藏著更多暗潮洶涌。

    而如今,蟄伏已久的蛇似乎做好準備,想要在舉國的歡呼聲中,吐出儲藏已久的毒液了。

    江懷風將那條信息銷毀,閉了閉眼,腦海中還是回想起片刻前還在這里的那個人。

    如果可以,他當然想帶阿米利亞回到廢棄區。

    可在皇室有異動的前提下,他不敢保證廢棄區就一定安全。

    他可沒忘了當初那些狂信徒是怎么繞開他的監視,神不知鬼不覺在廢棄區裝了那么多炸彈的?裥磐侥芑烊霃U棄區,皇室的臥底就不能嗎?

    混亂的廢棄區比安定的北境更難保護想要保護的人,這個虧他已經吃過一次了。

    這次他不敢賭。

    事到如今,還不如就在北地等待。

    一來,如果真的發生什么事,他好盡快帶阿米利亞離開。

    二來……

    區長先生垂下眼睫,俯視著下方雪白冰冷的景色。

    ……他也想知道,阿米利亞到底為了什么來到這里。

    第84章

    阿米利亞隱約察覺到江懷風或許有別的計劃。

    看之前的態度,江懷風似乎不打算將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他,也不打算透露別的。

    按照這位往日的作風,多半是一開始就將他排除在外。

    立場不同,目的不同,欲望不同,人們的諸多算計盤根錯節交織在一起,最后編織成為現實的荒誕結局。

    阿米利亞不能確定這份未知的計劃會造成什么樣的影響。

    萬一出現意外,不小心讓郁衡跑了,或者他不得不與郁衡分開,那計劃就都泡湯了。

    未免夜長夢多,他決定將步驟縮減,放棄一切繁瑣的、不穩定的情況,也不再思考更多可能性,盡快將郁衡導向他所期望的死亡。

    越是簡單的計劃,才越有實現的可能。

    阿米利亞已經不想再繼續等了,他在這個世界待的日子足夠長了。

    他直接去找了郁衡,帶人前往他劃定的試驗場。

    “我們要去哪?”

    郁衡如預想中一樣,沒有對阿米利亞的行為提出質疑,輕易被帶了出來。

    走到半路,大概是愈來愈陌生的景色與人跡罕至的場景激起了警惕性,他才忽然冒出了一句疑惑。

    聽見問題,走在前方的人頓了下,回過頭。雪白的斗篷隨著他的動作揚起輕微的弧度,像是貓咪甩了甩尾巴。

    厚重的白絨斗篷,是臨行前郁衡親自給人系上的。

    盡管阿米利亞說自己不覺得冷,郁衡還是摸了摸他微涼的臉頰,一言不發地將這件斗篷強行給他穿上了。

    斗篷是位高權重的區長先生差人送來的,用的大概是上好的獸毛。郁衡聽人說過,這種斗篷用兔毛狐貍毛貂毛都好,可他生長在廢棄區,見不到兔子狐貍白貂,自然也分不清這到底是哪一種毛。

    他只覺得,在那些輕飄飄又柔軟的毛絨襯托下,阿米利亞的眼神都變得溫柔了起來。

    “去我說過的好地方!鄙裆珷钏茰厝岬娜苏f道。

    “……”郁衡腳步一停,短暫的驚訝從眼底散去,他意味不明地打量著面前的人。

    “怎么了?”

    面容秀美的青年對他伸出一只手,從斗篷邊緣擠出幾縷的鮮艷紅發晃了晃。

    這是一個邀請牽手的動作。

    剛剛郁衡驟停的時候,兩人淺淺交握的手松開了。

    郁衡抿緊唇,垂下視線,看向那只白皙的手。

    指尖纖細,勻稱修長,這無疑是一只好看的手,也是一份難得來自阿米利亞,來自他心上人的邀請。

    他曾遇見過太多邀請,在他無意中彰顯自己那些不同之后,那些紛紛向他伸出的手,或好意或惡意,總是帶著利益得失,好處算計。

    唯一不同的那只手,唯一純粹的那份邀請,來自余枝。

    那面前的這只呢?

    此前他們兩人一起狼狽逃亡時都沒有出現的問題,如此突兀地涌上心頭。

    郁衡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想這個問題,就像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他下一秒就握了上去。

    ——在他明明已經看出阿米利亞的淺淡殺意之后。

    “沒什么!

    他牽著阿米利亞總是冰涼的手,往前走了兩步,拉近兩人間的距離。

    隨后黑發男人微微俯身,在對方稍顯驚訝的視線中,抬起手,撫走了飄落在斗篷上的幾片雪花。

    融化的水珠沾濕了指尖,像是幾滴將墜的溫涼淚珠。

    “沒什么!庇艉饷寄科胶停俅位卮鹣惹暗哪莻問題,“只是有幾片雪花落在這,你的體溫太涼了!

    阿米利亞掃了眼他遠離的指尖,眼眸中似有思索,又似冷漠,略一點頭,隨意答道:“沒事我們繼續走吧!

    “嗯!

    郁衡頷首,沒再說什么,只輕輕攥緊了相牽的手。

    阿米利亞瞥他一眼,感覺此刻掙開手需要的力氣不小,估計要拉拉扯扯一會浪費時間,就隨他去了。

    沙沙的踏雪聲中,兩人的腳步并列著,在平坦的雪地上留下一行凹陷的痕跡。

    仿佛真的相攜而行,直至終點似的。

    “在這里。”

    繞開山丘,不斷向前,走到一處雪原時,阿米利亞向郁衡示意。

    郁衡隨意看了幾眼周遭的環境,沒在近來司空見慣的雪景上多停留,視線就又回到了阿米利亞身上,仿佛無論去到哪,最重要的,最值得投入視線的,僅有他牽著的這個人。

    阿米利亞將這一表現盡收眼底,心底的把握又多了一分。

    “郁衡,約定的時候到了,我現在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郁衡沒有疑問,低低嗯了一聲。竟像是半點猶豫都無。

    阿米利亞看著他這副態度,輕輕笑了下,似玩笑般:“你不問問我想要你做什么嗎?如果我要你去死的話,你也會答應得這么果斷嗎?”

    郁衡低頭盯著他一會,又斂下眉眼,語氣比阿米利亞還要平靜:“如果與你一起,奔赴死亡不是一件痛苦的事!

    阿米利亞心頭突突一跳,抬起眼,探究地看向對方,沒能從那張若無其事的臉上看出什么來。

    “……玩笑話,何必當真。”他偏過頭,用平常那種滿不在乎的語氣繼續說,“我想讓你幫我驗證一個傳說罷了!

    郁衡:“傳說?”

    “嗯!

    小魅魔松開手,抬頭直視著黑發灰綠眸的男人,語調平緩吐字清晰,將早就準備好的故事一一道來。

    “你聽說過嗎?曾經有個精神力強大的失常者在北境死了;蛟S是死后心有怨恨,又或許是有未盡的心愿,總之在死后,他的精神力逸散在死亡之地,形成了一種海市蜃樓般的精神力幻境。據說不小心闖入他幻境的人,會遇見此生難以想象的景色。但真相如何無人得知。不過幸運的是,我找到了那塊據說能形成幻境的地點。而現在,我需要一個人能幫我驗證這一傳說的真實性。”

    他遙遙指了指平原寬闊的中心地帶,“看,那里就是你的目的地了。”

    白雪覆蓋的土地之上,除了偶爾吹過的寒風便毫無異樣,看不出任何的特異之處,也沒有任何特殊的能量波動。

    身為壓抑了多年的力量的神之容器,郁衡自然能感覺出來,那處平原與其他地方并無不同,不過是一處偏僻些的平原。

    可他沒有提出質疑。

    他望向阿米利亞:“我去那的時候,利亞你會在哪?”

    阿米利亞:“我會在這等你。”

    “我需要去多久?”

    “或許一天,或許七天!币惶焓怯艉馇榫w被引導至巔峰的可能性。七天是他能支撐這個連續的幻境結界的最大天數。

    “七天?七天太久了!

    郁衡突兀地笑了一聲,這似乎是他來到這里后情緒最為明顯的時刻,“我等不了很久。”

    沒等阿米利亞說出“這得看你”,他又自顧自說,“利亞,如果將有這么久都無法和你見面,我需要一點提前的獎勵。”

    阿米利亞無動于衷,撒謊面不改色,“如果達成目標,你會得到獎勵的。”如果死亡也算的話。

    “不,這樣當然不行。即使是狗,訓練前也需要食物作誘餌,不是嗎?”

    郁衡靠近兩步,覆上他的手,將那捂不熱的指尖捧起,低下頭,張嘴就在無名指上留下了一圈牙印。

    小魅魔中途想要后撤的步伐被中止,不知何時冒出的觸手捆住了他的腳踝。

    阿米利亞微微沉了面色,冷冷看著對方施為。

    黑發男人輕輕吻了下這宛如標記的印記,眉眼間溢出一點未盡的貪婪,但他沒有多做什么,只是問:“目標是驗證傳說的真假嗎?”

    “是驗證你的心!卑⒚桌麃喛粗踔值哪腥,視線難得居高臨下,“我想看看你的心為何而動!

    然后再讓它由此滅亡。

    郁衡一愣,垂下視線,手指微微握緊,“……是嗎?那可真是不巧!

    阿米利亞發現束縛腳踝的觸手不見了,立馬往后退了一步,拉開距離,手也從對方手上離開了,沒有被阻攔。

    “有什么不巧?”他略顯警惕地問。

    郁衡沒有回答,緩緩走向平原中心地帶。

    直到某一瞬間感覺到背后傳來了能量波動,他才轉過頭,看向發出能量來源的那個人。

    “因為……”黑發灰綠眸的男人扯了扯嘴角,目光到最后一刻,也緊緊盯著阿米利亞,“我以為你已經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了!

    下一秒,預設好的魔法籠罩下來,隔絕了寒冷與聲音,發揮應有的功效。

    而郁衡目光驟然空洞,陷入了一場或許要做七天的夢。

    那并非什么美夢。

    阿米利亞很清楚,比起幸福,痛苦帶來的情緒波動更為深刻。

    所以他編織了一場從淺入深的沉淪幻境。

    在那里,郁衡將會以夢境的形式,逐一體會他曾忘記的苦難。直到這些苦難疊加,超出他的承受極限,讓他情緒失控,主動毀掉這個幻境。

    亦或者,他能夠撐過這七天,等到魔力耗盡,幻境破碎,他自行出來。

    無論哪一種局面,阿米利亞都做好了準備。

    這一路走來,他編織了虛假的傳說,給出了無謂的承諾,設下了真實的陷阱,困住了一個沒有抵抗的人。

    郁衡或許察覺到了什么,但他沒有反抗,也沒有從他身邊離開。

    “……或許你的不幸,是從遇上我那一刻開始的,夢里就不要再見到我了吧!

    阿米利亞深深看了郁衡一眼,便頭也不回地轉身。

    他沒有注意到,在他背對的一瞬間,原本該陷入深沉幻境的黑發男人,指尖微微動了動。

    ——像是在試圖觸碰到一個根本抓不到的人一樣。

    時間由此開始緩慢流淌。

    阿米利亞每日都會遠遠來看一眼郁衡的狀況。

    第一日,無異常。

    第二日,痛苦的情緒多了幾分,很快被壓下。

    第三日,痛苦感比前一日明顯了,照舊被壓下。

    第四日……

    第四日,阿米利亞還未前往郁衡所在的地方,就遇上了街上游行的隊伍。

    歌頌日到了。

    浩浩蕩蕩的游行隊伍吹吹打打,帶著節日特有的歡騰與喧鬧,在街頭散播祝福的花瓣與糖果。

    緞帶飄散,人群擠在道路兩側,或歡呼雀躍,或載歌載舞,或手舞足蹈,不少人蹦起來去爭搶接那些五顏六色的糖果,盡是一副享受節日的興奮模樣。

    看上去和書中描繪的慶典相似,可阿米利亞卻感覺有股不明顯的精神力隨著游行的隊伍飄散。

    學院教導過,不同的精神力能開發出不同的用法。

    這股精神力……阿米利亞微微瞇眼,沒猜錯的話,或許是鼓動情緒,讓這些人熱血起來的源頭。

    他在人群外站定,沉下心神,仔細感知,很快便順著精神力的脈絡,找到了源頭。

    ——在這里!

    抬頭睜開眼的瞬間,越過擁擠的人群與寬敞的街道,阿米利亞遙遙和一雙金色的眼睛對上了。

    對方端坐在游行隊伍的轎輦上,衣著華貴,大半張臉都被垂落的紗帳擋住,唯有那雙空茫的金眸格外顯眼。

    小魅魔當即瞪大了眼。

    一股熟悉感席卷心頭。

    這是……他的同類……嗎?

    第85章

    阿米利亞那短促的預感還未得到進一步驗證。

    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席卷著大量彩帶與花瓣,猛地沖進了一側的人群之中。

    人們縮回脖子,慌慌張張扯回飄飛的圍巾,拉緊墜落的披肩,戴好歪斜的帽子,才一邊笑著抱怨這無緣由的風,一邊拍走不知何時沾上的花瓣。

    這一短暫得或許只會出現在茶余飯后的插曲里,沒人注意到,在他們被風迷眼、視線模糊的時候,一道身影竄入人群后方,又帶著另一道身影回到了隊伍之中。

    華貴繁復的皇室轎輦上,原本半垂落的紗帳似乎同樣被風力影響,已經盡數落了下來,層層疊疊,遮掩住其中的人影。

    “哎?是我看錯了嗎?之前轎子上的人好像沒有這么……壯實?都像是有兩個人了。”

    有人在抬頭間敏銳地注意到了什么,話剛剛說出口就被旁邊人笑話了。

    “你別是眼睛還沒睜開吧,怎么可能有兩個人,每支隊伍里的圣者只有一個,這是多少年的傳統了!

    “哈哈,也是,也是,應該是我看錯了!

    議論聲遠去,無人能見的紗帳內卻比之前多了一道呼吸聲。

    “所以這位圣者先生,你抓我來,是有什么事嗎?”

    阿米利亞從轉移帶來的不適中緩過神,微微側頭,看向這個一見面就把自己抓過來的罪魁禍首。

    因心有疑惑,他沒怎么掙扎,也沒有在這時做出求救的舉動,更別說大呼小叫驚動他人了。

    能讓他做出如此舉動的人,此刻就在他旁邊。

    那是個容貌昳麗的男人,身材頎長,一頭銀發披散至腰間,肌膚冷白似雪,五官輪廓分明清晰,長眉平和,望過來的眼睛藍得宛如秋日的天空,澄澈而純凈。

    等等。

    ……藍眼睛?

    阿米利亞確信自己沒有眼花,更不可能記錯。

    在一分鐘之前,他所見的明明還是一雙金色的眼睛,可此刻,為什么會變成了藍眼睛?

    沒等他細細探究原因,對方緩慢低沉的聲音就傳了出來。

    “你……很熟悉!

    外貌與常人無異的男人,說話時格外溫吞,像是平時不經常說話,又像是不適應這般表達的方式,莫名多出幾分生澀吃力。

    阿米利亞聽清他說的話,略一挑眉,一副頗感興趣的樣子對這位圣者先生笑了下。

    “好巧,我也有類似的感覺!

    他一面盯著對方淺薄的情緒波動,一面若無其事地說:“我想你‘邀請’我來,大概也是同樣的意思。我們好好聊聊?”

    銀發藍眼的男人似遲疑,似沉思,片刻后,點了點頭,“好!

    游行的隊伍很快穿過這條街道,向著預定的下條街前進。

    人們三三兩兩分成好幾股,有的已經盡興便走向回家的方向,有的聚在一起大談特談歌頌日的歷史,有的執著地追著游行的隊伍打算繼續下一場慶祝……在這些常見的景色之外,卻有三個剛剛從周圍不同方向匯合的人神色不安,滿臉焦躁。

    “找到了嗎?”

    “這邊沒有,你們呢?”

    “用精神力簡單搜查過,這里人太多,氣息雜亂,找不到有用的線索!

    “沒辦法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們眉頭皺得死緊,簡單交流兩句,最終一致往城中貴族經常落腳的街區去了。

    消息很快被遞送到了某人的桌頭。

    “砰!”

    片刻后,設置了隔音裝置的房間內,傳來文件被重重摔到桌上的聲響。

    金發男人坐在辦公桌后,神色不怒自威,碧綠的眼眸輕輕掃過,便如同淬毒的刀鋒劃過脖頸,惹得下方的屬下們齊齊捂了捂喉嚨。

    “我不喜歡一而再再而三浪費時間討論失敗!彼抗饽,敲了敲桌子,發出邦邦的聲響,“但我總需要理由,才能寬恕你們的失職。現在,說吧,發生了什么,為什么又讓利亞在你們眼皮子底下不見了?”

    下屬們為這似曾相識的場景捏了把汗,他們好像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景了。

    總歸職責所在,其中一人還是上前將情況交代清楚了,“頭兒,是這樣的……”

    他將照例跟在阿米利亞身后,卻在撞見游行隊伍沒有多久就失去對方蹤影的事每一個可能有用的細節都描述了一下。

    江懷風越聽,按在扶手上的手指越用力,等下屬說完,用力之大竟已經淺淺按出了幾個指印。

    但他沒對手下表現出來,面上還是冷靜的表情,思考一會,簡短地給出了幾個搜查方向讓他們去調查。手下們很快領命離開。

    等到獨自一人的時候,江懷風才將壓抑不住的陰沉顯露出來。

    他知道阿米利亞這幾日多了個習慣,會在同一個時間段出門,去外面轉一圈,然后再回來。至于那個從廢棄區跟到這里的黑發小子去了哪里,他沒有過多在意。

    狗的特點都一樣,總歸是不會離開認定的主人太遠,他也不用多操心。

    北境不是完全安全的地方,為了防止發生意外,他派了手下跟在阿米利亞后面。

    他不想讓阿米利亞再說他高高在上,為他的控制欲生氣,所以順勢給對方留了自我的空間,沒有過多追究阿米利亞的去處。雖然沒能探查清楚阿米利亞每次繞開雪山后去了哪里,但至少每次都是平安回來。

    可這次不一樣。

    消失不見的時機、地點,都實在不是個好兆頭。

    偏偏是在與游行隊伍撞見的時候——游行的隊伍之中有皇室的人;适医鼇碛执来烙麆,不知有什么圖謀。

    如果阿米利亞是被他們擄走,神之容器的身份被發現……會發生什么簡直不能想象。

    是不是他做得不對,不該給身為神之容器的阿米利亞這么多自由?

    可或許是他認識阿米利亞太早,在他眼中,對方不是什么人人垂涎畏懼的神之容器,而是他從廢棄區撿到的紅色小鳥,可憐可愛,又有些讓人牙癢癢的可恨。

    但并非所有人都會這么想,都會將阿米利亞當做無害的存在而放在一邊不去利用。對更多人來說,這是咬上一口就能活的人魚肉。

    江懷風深呼吸幾下,將那可怕的臆想從腦中驅散,起身拿過架子上的外套,三兩步跨出房門,吩咐下屬處理不重要的文書工作。

    “您要去哪兒啊?”看著他走遠的下屬捧著文件,追了兩步,“之前您不是說,要靜觀其變嗎?”

    “現在已經不是能等的時候了!眳^長先生大踏步往外,目光望向遙遠的街道,“而且……”

    “而且?”下屬一臉困惑。

    他輕笑了聲:“而且,去救喜歡的人,是不需要猶豫的!

    說罷,江懷風踏入了悄然飄落的雪雨之中。

    ————

    北境的太陽仿佛比泥沙里的金子還要少見,不長的日光很快被烏云吞沒,金色消耗殆盡,一天便要就此落下帷幕,夜色一點點蠶食世界,將是安睡的時刻。

    遠離城市的郊外地帶,雪塊搭建的雪屋之中,卻已經躺著一個安穩入睡的男人。

    他平躺在幾層草葉上,神色不安,似乎陷入一場迷離的夢境,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不住轉動著。

    嘴唇也顫動著,仿佛下一秒就要吐出什么話來。

    “……”

    “……亞。”

    “……利亞。”

    在夢中努力掙扎了半天,吐出的也不過是一個名字。

    然而,只是這樣一個名字,卻叫他驟然睜開了眼。

    ——竟是強行從幻境中掙扎出了一絲清醒。

    他下意識起身,沒能在雪屋中看見相見的人,便又踉踉蹌蹌爬出來,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之中尋找。

    雪色依舊,夜色沉沉,林間幽寂,風聲呼嘯,星光黯淡。

    無論他怎么看,怎么找,那個說好每天都會來的人,卻根本不見蹤影。

    在哪?

    為什么……不在?

    渾渾噩噩的思緒中,模糊的景色搖搖晃晃,一切都像是被扔進了巨大的攪拌機,轟隆隆的響聲中,變得混亂又惡心,叫人幾欲作嘔。

    即使閉上眼,耳畔的惡語也未曾停下,甚至一瞬間尖嘯得頭痛欲裂,仿佛有什么要把大腦掰碎,又強行粘合成不同的塊狀。

    他不得不按住太陽穴,試圖緩解。

    可沒有用。

    即使是這個時候,他也很清楚癥結所在。

    能夠緩解這一切痛苦,能夠讓他心神安定,能夠成為他活下去意義的人,不在這里。

    他需要……需要……需要什么來著?

    痛苦蓋過記憶,他一瞬間不知道該去找誰,下一秒那個名字就又從嘴里溜了出來。

    “……利亞!

    “對了,是利亞,阿米利亞!

    黑發灰綠眸的男人呢喃著這個名字,順著之前精神力留下的印記,一步一晃,身形不穩,垂著頭慢慢從雪原之上走了出來。

    動物都有求生的本能,在一個地方感覺不舒服,認為自己無法繼續生存下去的時候,就會開始遷徙,尋找能夠生存的新場所。

    一切與郁衡大多數的人生并無太大區別。

    孑然一身早該是他的習慣,明哲保身是他的準則。

    他的心底只應留存一片空無一物的廢墟,不期望,不奢求,不搶奪,才能繼續茍活。

    可習慣有一天被改變,準則有一天被打破。

    只因為他讓不該存在的薔薇花,長在了廢墟構建的泥土之上。

    那是朵美麗到致命的薔薇花。

    他明明已經跨出了對方預設的死地,已經得到了自由的門票,只差一步就能得到解放,卻還是朝向了相反的方向。

    像是一只決心潛入陌生世界的孤狼,頭也不回地,毫無悔意地離開了劃定的區域。

    他要去找他的歸處。

    即使死亡也不能拆散的,唯一的歸處。

    第86章

    阿米利亞意識到了自己疏忽的問題。

    在街上看見游行隊伍的時候,他就對這位坐在轎輦上的圣者大人的身份有所猜測。

    這個世界人人都知道,每年擔任游行中圣者的人,必定是皇室成員。

    這位綁架他的圣者自然也不例外。

    皇室是以血脈為紐帶建立起來的利益共同體,無論實際關系如何,彼此之間必定都有聯系。

    在學院的時候,他從北境元帥虞仞的口中得知,皇室的第三皇子是神之容器。

    也就是他需要找的任務目標之一。

    那時他剛剛得知虞仞不是神之容器,便只能換個方向,考慮接近一般人無法接觸的皇室成員,由此再進一步獲取這位神之容器,即第三皇子的信息。

    可惜一方面他被忽然找上門的教團寬恕主教——姬永打亂了計劃,沒能找到與皇室搭上線的辦法。

    另一方面,虞仞嘴太過嚴實,他沒有機會從對方口中撬出更多有用的事就離開了學院。

    再后來他被姬永算計,在危難之際發現郁衡的真實身份,就將任務重心暫時轉移到了郁衡身上,與郁衡一路同行至今并謀劃著殺死對方……

    想到這里,阿米利亞才驚覺自己似乎在這段旅途中,將注意力過度放在郁衡身上了。

    他竟然因此一度忽視了要去尋找下一個神之容器的事。

    如果不是這次歌頌日到來,或許他還會依照原本的計劃,每天都去觀察郁衡的情況,持續到郁衡要么失控要么死亡的那一天。

    他的任務細細說來很簡單,找到神之容器,誘導神之容器失控,毀滅世界,任務完成。

    找到神之容器后就誘導對方失控。

    按照計劃來說,他對郁衡做的一切都很正常,很合理。

    可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問題?

    至少在阿米利亞一開始的想法里,他對神之容器投入的精力不該有這么多。

    不該多到讓他一度忘記了其他目標,甚至浪費這么多時間只為了監控對方。

    他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也正是走到這一步,阿米利亞回過頭,才發現自己差點走得有些偏離了。

    他得糾正這一點。

    阿米利亞試圖尋找自己的無意識行動中的原因。

    之所以會對郁衡多加關注,或許是因為在對世界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尋找神之容器這一步就已經消耗了他太多的時間,以至于出現了唯一一個明確的神之容器后,他下意識會更留心些罷了。

    既然已經發現了這一點,那么接下來他就需要有意識地將重心從郁衡身上移開。

    面前這位圣者就是一個恰到好處的轉移對象。

    不僅是皇室成員,還有一點微妙的熟悉感,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有接近的價值。

    抱著這樣的想法,阿米利亞安穩地坐著轎輦,同對方一起繼續這一年一度的游行盛會。

    只是離開嘈雜的人群后不久,游行的隊伍似乎往人少的偏僻處去了。

    轎輦兩側的吹拉彈奏停止了,沒了那呱噪喧鬧的聲響,周遭一瞬便顯得有些死寂。

    而且不知是不是消耗了太多精力,隨行的人都沉默下來,偶爾有小聲的交談響起,也很快再度安靜。

    沒有人試圖和轎子中的圣者大人搭話,也沒有人向其請示下一步該怎么做。

    一切都早有規劃,一切都無須過問,仿佛坐在里面的真的只是個裝飾用的圣者,而不是具有權勢的皇室成員。

    無視者和被無視者都認同了這樣的規則。

    一種不應出現在游行隊伍上的沉悶頓時籠罩了這里,只有規律的腳步聲彰顯了些許活力。

    在這樣的氛圍下,阿米利亞沒有再和面前的圣者大人說話。

    直到轎輦被放下,他們被送入一座華貴異常的宅邸,阿米利亞確定周圍沒有其他人能聽見他們的對話,才又開口了。

    “他們為什么不奇怪我的出現?”

    剛剛他是和這位圣者大人一同下來的,可除了第一個拉開紗帳的人多看了一眼,剩下的人如同沒有看見他一樣,一句話都沒有多說,照常領著他們進入了休息的房間。

    房間內部裝飾繁復華貴,卻沒有什么特別高科技的用品,大多都是日常用品,沒有防護設施,甚至連之前江懷風書房的布置都不如。

    這顯然也是異常的,與之前的沉默相似的異常。

    被眾多異常包圍的人,不是最大的異常,就是異常的源頭。

    銀發的圣者正坐在沙發上,聞言便抬起那雙湛藍的眼眸,用那種獨特的遲緩語調回答:“他們,只做被允許的事,只看被允許的景色,只問被允許的問題!

    阿米利亞若有所思:“意思是,我屬于他們不允許問的范圍?”

    轎輦中忽然出現陌生人這樣幾乎威脅到守衛權威的事,也不被允許詢問?

    “不。”銀發的圣者定定看著他,一字一頓,“我才是。”

    你?

    阿米利亞很快意識到,這是指只有這位銀發圣者做的事才具有這樣獨特的豁免權,那些人沒有資格去問。

    這是皇室成員的一貫的行事風格?

    所有的圣者都被賦予了這樣的權利,可以隨意行事?

    可看著那雙過分純凈的藍眼睛,又聯想到微妙的熟悉感,他心頭極快地閃過了一絲猜測。

    “說起來,我還沒有介紹自己的名字,我是阿米利亞。你的名字是什么?”小魅魔瞇起眼,探究地看向對方。

    虞仞曾經提起過的,皇室的那位三皇子,叫做什么來著,似乎是……

    “司寇鶴軒。”

    ……司寇鶴軒。

    與記憶中的聲音應和的名字,出現在了銀發藍眼的圣者口中。

    ——神之容器!

    阿米利亞猝然握緊了手指,聽見胸腔中一瞬失衡的心跳。

    這個驚喜來得實在有些太過突然了。

    比起被驚喜砸中的感覺,先一步到達的是對現狀的懷疑。

    這是陷阱嗎?還是說,是別的陰謀?

    阿米利亞面上不動聲色,似有疑惑,不解道:“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你是皇室成員吧,剛剛那些人都是這樣嗎,不能過問皇室成員的事?”

    司寇鶴軒盯著他,反問回來:“我也沒有聽說過你的名字,可我一見到你,就感到熟悉。你是誰?”

    阿米利亞眨眨眼,無辜道:“我是阿米利亞!

    “那我是司寇鶴軒。”銀發藍眸的男人學著他的語氣說。

    兩人大眼瞪小眼,對峙了一會,大有能夠一直互相瞪著到天長地久?菔癄的意思。

    阿米利亞決定先走出這個無聊的時間陷阱。

    他意識到對方的思路不是能被輕易繞走的,相反可能過分直率,和這種人交流,不能太過隱瞞,何況……對方也算是他的同類才對。

    于是他主動道:“我對你身上的熟悉感有些猜想,但我所知道的事太少了,沒法驗證這一點,所以我想和你聊聊你的經歷,我也會分享我的經歷,這樣,或許我們能在這個過程中找到答案!

    顯然這個辦法是對的。

    司寇鶴軒果然沒有猶豫太久,輕點頭應了一聲:“好!

    阿米利亞坐到他對面,姿態放松,視線坦蕩,擺出一副平等交流的態度,“人生經歷太長了,說起來沒頭沒尾的,為了節省時間,我們可以采取互相提問的方式了解彼此。我先問你幾個問題,之后你有問題再來問我,這樣很公平!

    銀發圣者沒有否定,默認了規則。

    “第一個問題,”阿米利亞開門見山,“你的眼睛顏色發生過變化嗎?”

    “沒有!睂Ψ交卮鸬煤芸,似乎沒有猶豫的必要。

    阿米利亞沉著氣,又問:“那么你的眼睛,只有藍色一種顏色嗎?”

    這回司寇鶴軒頓住了,他打量著阿米利亞,似乎從紅發青年身上看出了什么趣味,不自覺勾起了一抹淺淺的笑容。

    “果然。你和他們,不一樣。”他低聲說,“你發現了!

    阿米利亞已經從這話中得到了答案,他篤定道,“你的眼睛可以變成金色。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嗯!彼坪跏怯X得沒有隱瞞的必要,司寇鶴軒平靜承認了這一點,“從我出生起就是如此!

    “出生?”阿米利亞猛然瞪大了眼睛,“普通人不該有這樣的變化!被蛘哒f,正常的能力者不會有這樣的狀態。

    正如生病時的表征會顯露在外貌上,能力者的情況不穩定時也會有不一樣的表象。因此變化的眼睛顏色不是一件好事,這種不穩定的變化代表——正與失控死亡擦肩而過。

    如果是一般的能力者偶爾出現不穩定的情況或許不算什么,能力使用過度亦或者精神狀況不佳時,不穩定的狀態不算危險。

    可面前的這個人,不僅是能力者,還是力量強大完全凌駕于一般人之上的神之容器。司寇鶴軒說從出生起就是如此,證明他一直以來都處在這種不穩定的狀態之中,相當于一顆行走的隨時可能爆炸的核彈。

    阿米利亞一瞬間難以理解這個國家的皇室都在想什么,為什么任由這樣一枚人型殺器隨意在外行走,完全不擔心對方不穩定的狀況爆發,進入失控,毀掉大半個國家。

    “我不是普通人!憋@然司寇鶴軒對自己的身份了解得很清楚,他用那種緩慢而生澀的語氣說,“我是神之容器!

    他居然那么隨意將自己的身份說出來了……阿米利亞顧不上驚訝,下意識皺著眉追問,“神之容器也不該如此!

    不說郁衡并非這樣不穩定的狀態,假設郁衡是特殊的不算在內,假設所有神之容器都這么不穩定,那大惡魔根本不需要讓他來到這個世界,完成這所謂的任務,只需要等待這些神之容器失控的那一天,世界自會毀滅。

    “你認識別的神之容器!彼究茭Q軒敏銳地從阿米利亞的話中提取出了關鍵。

    他蹙起眉頭,臉上有淺淡的不虞,但不是針對阿米利亞,倒像是想起了某種令人討厭的東西,“教團的那個東西,是比我更加糟糕的失敗品。他不可能比我更穩定。”

    阿米利亞反應過來,他在說教團的那位神之容器。

    可是……失敗品?

    這種像是在稱呼實驗失敗產物的稱呼,給人帶來的實在不是什么好的聯想方向。

    阿米利亞抿唇,語氣略冷了些,“你的意思是,神之容器是人造的?”

    司寇鶴軒不回答了,他用一種不能理解的目光盯著阿米利亞,語氣帶了疑惑:“你看上去是第一次知道!

    在跳躍的燭火中,他身體微微前傾,銀發順著脊背滑下胳膊,仿佛灑落的月光。

    阿米利亞被那光芒晃了晃,嘴里的話也冒了出來,“沒人告訴過我,神之容器是人造的。”起碼郁衡從未說過。

    銀發的神之容器忽然笑了笑,他用純凈到空無一物的湛藍眼眸望過來,伸出冷白的手指,想要觸碰對面神色不明的紅發青年。

    “可你應該知道的……你說得對,這樣聊天,我確實更加了解你了,F在我知道,你為什么,讓我感到熟悉!

    阿米利亞驟然抬眼,目光凌厲,一掃平常的懶散無謂,語氣也低沉下來,“你說什么?”

    他知道了什么?

    為了這個答案,他暫時按兵不動,沒有避開對方的手。

    微涼的指尖觸碰到同樣冰冷的肌膚,司寇鶴軒卻稍顯眷戀地用手指蹭了蹭阿米利亞的手腕。

    “你與我那些死掉的兄弟姐妹們,有一樣的感覺。”

    “你是……”

    話還沒說完,他神色頓時一冷。

    層疊的鱗片從皮膚上浮現,尖銳泛藍的指尖朝向外側,以肉眼幾乎不可見的速度,飛快地斬下了什么。

    接著他看也不看,大步朝窗臺走去。

    快速的腳步聲中,一截深紅色的觸須滾落在地。

    看清這是什么的瞬間,阿米利亞明白了什么,跟著往前走了兩步,望向窗臺的方向。

    原本寬敞空曠的窗臺上不知何時盤踞了大量深紅的觸須,似乎正欲往上攀爬,一截斷開的則緩緩縮了回去,顯然剛剛就是它想要偷襲。

    “不逃嗎?”

    司寇鶴軒走近打量著那些觸須,半點不怕被攻擊的模樣,他慢慢抬手,仿佛即將判決的處刑人,指尖泛著鋒利的光,“那就,死吧!

    窗臺下方,觸須連接的那個人則垂著頭,一副還未從睡夢中醒來,對外界一切渾然不覺的混沌模樣。

    阿米利亞幾乎不敢相信,對方居然從幻境中掙脫,而且不知怎么一路找了過來。

    不行。

    這個時候郁衡還不能死,至少在完成他的使命之前,不能死。

    電光火石之間,阿米利亞一把拽住了司寇鶴軒的胳膊,強行打斷了對方的攻擊。

    司寇鶴軒瞇起眼:“為什么?”

    在迎上那雙轉為金色的雙眸時,小魅魔感覺到了威脅性,他微微呼出口氣,想要為這行為找個合理的解釋,“你不能殺他。我認識他,他是郁衡,也是……你的同類。”

    “利亞……”

    沒等司寇鶴軒做出反應,聽見他聲音后,下方那道沉默的身影忽然發出了夢囈一般的聲音。

    下一秒,黑發男人驟然抬頭,那雙灰綠眼眸里的渾噩霧氣似乎被某種魔法驅散,露出了一絲清明。

    “你……”

    阿米利亞剛想讓他離開這里,就見原本只是盤踞在窗臺上半死不活的觸須猝然活躍,揮舞向上。

    ——朝著他四面八方撲了過來。

    死死地、緊緊地、讓人幾乎無法呼吸地,纏繞了過來。

    像是要給他一個充滿思慕、渴望與悲傷的擁抱。

    第87章

    郁衡以為自己陷入了一場將醒未醒的夢中。

    夢里雪色鋪天蓋地,白得恍惚,白得刺目,白得空蕩。

    痛苦在耳畔的惡語中持續不斷。

    而他想要擺脫這滿目的白,想要從中找出一點鮮亮的、美麗的紅色來。

    所以他踏出雪地,踩上泥濘的土地,穿過狹小的道路,尋找能讓心臟活躍起來、讓腦中的疼痛止息的亮色。

    他看向地上飄落的花瓣,心下搖頭,毫不猶豫踩了過去。

    不是柔軟的粉紅。

    那人的顏色更深,更濃郁,宛如一滴從心頭剜出的血,一絲一毫也不柔和,偏要霸道到占據全部視野。

    他瞥見被風吹動的旗幟,再度否定,毫無動容越了過去。

    不是陳舊的褐紅。

    那人的顏色更艷,更明亮,似一團在冬日不會熄滅的火,僅僅存在就足夠鮮活,引著無數被迷眼的飛蛾自滅。

    他找了許久,好吧,或許也沒有太久,只是時間的度量法在那人身上變得怪異,只是一分一秒,他都覺得漫長得讓人焦躁。

    在這樣的許久之中,他看到了許多抹紅色,甚至看見了一抹討人厭的金色。

    那個金發碧眼的家伙攔下他,目光在他周圍掃了一圈,似乎是沒有發現要找的人,才有些失望地開口:“你在找利亞?”

    郁衡沒吭聲,但對方好像已經得到了答案,自顧自說:“看來你也不知道他在哪……果然是最壞的情況嗎!

    最壞的情況?

    確實是最壞的,郁衡用痛苦之余被擠壓出來的那點腦子思考,因為他沒能找到想要找到的人,又被一個他不太喜歡的家伙攔住了。

    他不想在這浪費時間,也不覺得有必要繼續交流,于是憑著本能轉身想走。

    金發碧眼的那人這回沒再阻攔,看著他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只是對他喊了一句:“如果你見到利亞,你要保護好他!

    聽見這話,他心里忍不住嘖了一聲。

    果然是討厭的家伙……至于為什么討厭,大概是因為對方在說些根本沒必要提醒的話。

    從狹窄的巷子,到寬敞的主路,再到彎曲的小徑……他沒有刻意去數自己走了多久,只記得天空從昏黃到漆黑,痛苦從難以忍受到習慣,焦躁的心情一聲比一聲鼓噪,然后,他終于聽見了心心念念的聲音。

    “……郁衡!

    循著聲音,他抬起頭。

    余枝給他說過一個來源不明的故事,笑嘻嘻告訴他名字是咒。

    被念名字的人,與念起名字的人,在一瞬間會產生聯系。

    從前他不相信這樣的童話,也不認為僅僅念出名字就能變成束縛的咒語,還發出過“既然如此,被我念過的名字也早該變成咒語”的嘲諷。

    然而那一刻、聽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

    如同解除束縛的咒語,一瞬間,他從蒙昧中醒來。

    “……利亞!

    阿米利亞在那里,在他面前。

    郁衡望向他久尋不見的寶物,觸須如瘋長的藤蔓,瘋狂地撲了過去,宛如尋找生存縫隙的本能。

    直到觸須傳來安心柔軟的信息,才確實告訴了他這份擁抱的真實性。

    他找到了。

    “咔嚓!

    觸須上傳來的劇痛襲來,這份失而復得的擁抱還未持續太久,就被強行打斷了。

    別墅高高的露天窗臺之上,銀發藍眼的男人用精神力扯開了那些觸須,又建立精神力墻壁,將它們盡數擋在了窗戶外。

    對方居高臨下望了他一眼,目光像在看一個不請自來的小賊。

    隨后那男人轉頭,用一種奇怪的略顯生澀的口吻,對身邊的阿米利亞說話。

    “原來如此,他才是你認識的神之容器。但是,你弄錯了!

    “什么?”

    “他不是同類!彼究茭Q軒蓋棺定論,“他和我不一樣,和你也不一樣!

    阿米利亞心下一緊,他理解了司寇鶴軒的言下之意,是說郁衡不是試驗的產物,所以和司寇鶴軒不一樣。

    至于那個和他也不一樣……

    “你剛剛是不是有什么話想對我說。”阿米利亞沒有忘記騷動之前的事,他盯著面前的銀發男人,不放過對方的每一點情緒波動,“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

    司寇鶴軒似乎不覺得場合有什么不對,微微啟唇,剛想說些什么。

    砰砰砰的擊打聲倏地響起。

    兩人同時被聲音吸引過去。

    大量深紅的觸手在精神力墻外張牙舞爪,以極快的頻率撞擊著這堵無形的遮擋,將窗臺外占得滿滿當當。

    乍看上去,像是無數觸須在空中自行纏繞,凝聚成了一堵墻的形狀,頗為詭異。

    另一方面,郁衡的精神力如水蔓延,想要從屋子其他地方的空隙中涌入,同樣被司寇鶴軒的精神力攔住。

    守衛這里的那些侍從仿佛沒聽見這些嘈雜的聲音,如之前的沉默一樣,沒人來處理這突發的意外。

    司寇鶴軒瞇了瞇眼,好像終于意識到郁衡會帶來怎樣的麻煩,腳下一轉就要過去處理。

    “等等。”阿米利亞看出了他的想法,又扯住了他。

    “他不是同類。”沒等阿米利亞說話,司寇鶴軒像是提醒一般,又重復了一遍他的結論,又說,“他要帶走你。這不被允許!

    短短的一面之中,他已經從郁衡的行動中猜出了目的。

    阿米利亞有些意外司寇鶴軒的敏銳,但這不是關鍵。關鍵是他不清楚神之容器之間的實力差距。

    如果真的打起來,是郁衡贏,還是司寇鶴軒贏,誰也不知道。

    假設他們在戰斗中拼死一搏,都到了精神力用盡,能力瀕臨崩潰,能夠立馬失控的程度,任由他們去打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可如果是相反的呢?神之容器在失控之前死去,是不是毀滅世界的關鍵力量失去一份,他的任務無法完成?

    “如果你們打起來的過程中,他失控了怎么辦?”阿米利亞選擇拿這個問題去試探當事人之一。

    司寇鶴軒的回答很簡單:“在那之前,他就會死!

    “是嗎?”阿米利亞探究地看向他,“你們同為神之容器,你有什么自信能夠打贏?”

    “他的力量不成熟。我不會輸給一個壓抑自己力量的人。我是人造產物,使用力量是我的天性!

    銀發的神之容器忽然提起了之前沒有細說的話題,“因為我的力量,是無數個一級能力者,以死亡鑄就的。”

    “你說什么?”

    阿米利亞上一次聽見這種方式,還是在惡魔獻祭的儀式上。

    “你明白的,”司寇鶴軒緩慢閉眼,又睜開,湛藍的眼瞳便熔上了耀眼的金,帶著不近人情的冰冷,“人造的神,是無數的人,獻祭得到的。我的身體里,擁有一半失常者的靈魂,一半失序者的靈魂!

    他低下頭,以近乎耳畔廝磨的距離,輕聲說:“之前我想說的是——你也是一半一半,對吧!

    阿米利亞心頭一震。

    他往后退了半步,沒想到心底那個隱約的猜想居然被人說了出來。

    比起驚訝,他更多是警惕。

    他是半魅魔半惡魔,靈魂不完整,所以才會對靈魂被拼合在一起的司寇鶴軒有熟悉感。

    某種意義上他們是同類,是比起種族而言,另一種層面上的相似。

    而司寇鶴軒顯然也察覺到了這點,才會說郁衡和阿米利亞不一樣,指的就是靈魂上的不一樣。

    可這個世界居然有人能夠理解靈魂的不同,這實在超乎了阿米利亞的認知。

    “你們已經觸及靈魂層面的研究了?”如果是這樣,他或許低估了這個世界的危險程度。

    司寇鶴軒看著他,搖頭:“只有我知道。”

    似乎發現了紅發青年的不安,他補充了句:“我的兄弟姐妹死了很多,他們是失敗品,他們見不到你,也認不出你!

    阿米利亞飛快思索著。

    意思是,因為試驗涉及靈魂,所以試驗品都可能有鑒別靈魂的能力。而之前皇室做了很多試驗去創造神之容器,但試驗中失敗的可能很多,司寇鶴軒之外的試驗品都死了,也就是說沒人能發現靈魂層面的問題了?

    姑且只能先這么相信了。

    “這件事我們之后再細說!卑⒚桌麃喓舫鲆豢跉。

    “嗯。”司寇鶴軒顯然也沒意見。

    只是下一刻,原本單純在窗臺上阻擋的精神力墻,一瞬間變成了鋒利的刀刃,朝著撲來的觸須斬去。

    不少觸須沒能反應過來,當即被砍斷,斷截面噴濺出鮮紅的血液,掉落在地,輕微抽搐。剩下的匆匆縮回,才躲過一劫。

    然而郁衡一聲不吭,下一刻,觸須們仿佛再度失去恐懼,裹著一層精神力就與墻面打了起來。

    同時入侵四周的精神力再度洶涌,司寇鶴軒的神色也變得難看了起來。

    “你對郁衡的殺意很重!卑⒚桌麃喛辞辶算y發男人的情緒,在他們對峙間發問,“為什么?”

    按理來說,即使不是同類,也不該有如此重的殺意。

    “他是完整的,要么殺,要么捉!彼究茭Q軒的語氣像在重復聽過的話,又像是某種必須遵循的戒條,下一秒,他又將矛頭對準阿米利亞,“你也不完整,為什么不殺他?”

    阿米利亞:“……他有別的用處。”

    “我能幫你替代他,他能做的,我也可以!

    小魅魔定定看向這位同類,語氣輕柔:“即使我希望你去死?”

    司寇鶴軒頓了下,隨后搖頭:“我不能死,我有我的使命!

    阿米利亞收回視線,“好。那死亡以外,你能給我什么?”

    “什么都可以!睂Ψ酱鸬脹]有半點反悔的余地,“我都會給你!

    “嗯!卑⒚桌麃嘃c頭,“那你停手吧,我來處理郁衡的事!

    銀發男人一滯,金色的眼眸靜靜凝視著阿米利亞,“你要救他嗎?”

    “不,我不是那樣的好人!

    阿米利亞搖搖頭,讓司寇鶴軒解除了那些精神力墻壁,再離遠一點。

    “接下來是我的私事了。”他這么說。

    司寇鶴軒猶豫了下,考慮到剛剛答應過,還是照做了。

    精神力墻壁散去的一瞬間,郁衡就爬上了露天的窗臺,抬起了灰綠的眼眸,盯了過來。顯然鮮血刺激了他的神經,他的眼神看上去完全清醒了。

    “我沒想到你居然來了這里!卑⒚桌麃啋吡搜鬯砩侠仟N的痕跡,先一步開口了,“為什么不離開?”

    郁衡一邊警惕地看了眼遠處的司寇鶴軒,一邊低聲答道:“我是來找你的!

    “為什么來找我?”阿米利亞仿佛一個充滿好奇心的孩子,又問道,“你從那里醒來,就應該明白,你如果不來,就不會死!

    “利亞,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郁衡身體緊繃著,“跟我走吧,這里很危險!

    阿米利亞不說話了,他低著頭,慢慢靠近郁衡,一步一步,都像是走在對方心尖上。

    直到郁衡伸出手,想要抱住對方,就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

    “……利亞?”

    腳下是十米高的地面,懸空的身體半掛在露天上,恐懼的本能從腳尖竄起,郁衡唯一抓住的,是面前的紅發青年。

    也是將他推下的元兇。

    “你的情緒倒是平靜。”阿米利亞任由他拽著自己,打量著他的情緒,“所以說,你為什么要來呢?你知道我想殺你的!

    明明脫離幻境的第一時間,就該逃走的。

    “我為什么要逃?”

    觸須還在滲血,郁衡的臉色蒼白起來,但他沒有借力向上,反而暗暗施加力氣,想要拽阿米利亞下來,“我只是來見我愛的人!

    “愛?”阿米利亞眼神暗了下來。

    “你所說的愛是什么?”

    小魅魔近乎譏笑著,眸色如火,如血,如灼灼燃燒的靈魂,“對人類來說,不過是片刻的躁動,瞬息的沉淪……或者應該叫它——”

    “——情緒的碎屑?”

    郁衡:“……為什么要這樣說?”

    “為什么不能?愛意是最短暫不過的情緒,誕生泯滅只在短短幾眼,這樣在龐大情緒海洋中的一星半點,或許連碎屑都算不上,可有可無!

    郁衡沉默下來。

    是了,愛意難得,愛難持久。

    可有一件事是錯誤的。

    是必須糾正的。

    “那不是可有可無……”郁衡抓住阿米利亞,總是沉郁緊繃的眉頭展開,露出了一個松快近乎得悵然的笑,“即使是一點碎屑,也是照亮那段記憶的光芒——如果沒有愛你的前提,那段人生便無意義,此后亦沒有。”

    “……如果只是這樣,你大有人可愛。世界上的人太多了,你的執著絕無必要。”

    “利亞!彼俅畏裾J,固執地昂著頭,“人的愛或許正如你所說,是渺小的,有限的。我是個氣量更不足的人,愛不了那么多人,也不想去愛他們。愛對我們這種人來說很危險,可是,偏偏除了你,誰也不能動搖我!

    “你應該清楚,花言巧語對我沒用,我聽過很多美好的承諾,也不缺更加動聽的表白!卑⒚桌麃喣抗獗,手指卻緊了緊。

    “利亞!彼琅f在喚他的名,比起祈求更像是宣告,“你不愛我,我就會死的!

    阿米利亞斂下目光:“……”

    他呼吸平穩,聲音如常,“是嗎?那你就去死吧!

    說罷,他松開手。

    只是一瞬,黑發男人便直直向下墜落。

    可他直到摔入漆黑的夜幕,都沒有把那仿佛深入骨髓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阿米利亞緩緩動了下捏得微疼的手指,像是放下某種曾經攥得極緊的執念。

    這樣就好。

    他對自己說。

    這樣最好不過,他會有更合適更配合的實驗對象,他不必再擔心自己的注意力被一個人盡數搶走。

    他可以回到最初,一切都會變成正常的樣子。

    愛是魅魔的食糧,是轉換的魔力,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郁衡說,他不愛他,他就會死。

    可對阿米利亞來說。

    若是去愛他,他就會死。

    像媽媽一樣,像他的同族一樣。付出愛的魅魔都是如此。

    接近愛,就是接近死。

    ——愛即是死。

    第88章

    阿米利亞一回到屋內,轉身就迎上了一道探究的視線。

    “他還會再來的!

    華貴繁復的房間內,司寇鶴軒站在燭火未曾照亮的黑暗之中,整張臉都被陰影籠罩,湛藍的雙眸灼灼如夜火。

    他語氣平淡,沒有明指出來目標是誰,但指代的對象很明顯是郁衡。

    阿米利亞理解了他的意思,回以同樣的平靜神色,微微搖頭:“他不會來的。”

    “為什么?”

    “或許是他厭倦了,或許是他這次傷的太重……無論什么理由,他不會來的。”

    “你手下留情了,因為他是你先認識的神之容器?”

    “……他只是不該現在死!

    司寇鶴軒靜靜盯他一會,沒看出什么破綻,就沒在這個問題上追問,又好像只是單純對郁衡不感興趣。

    “剛剛你的眼睛似乎變紅了,”銀發的神之容器仿佛感到好奇,又隱約帶著一絲探究,“是因為你和我一樣都是靈魂融合的產物?”

    他那種遲緩而生澀的語氣,配上冷漠從容的表情,平白就多了幾分上位者積威甚重的氣勢。

    或許那些侍從不愿意與他交談也有這部分原因。

    “嗯!卑⒚桌麃喴桓辈挥嗾劦哪,轉過身子,只露出半張臉,“我們還要在這里待多久?”

    “你希望的話,我們明天就可以離開。”這時候,司寇鶴軒倒是顯得寬縱許多,好像在應和此前他什么都愿意給的承諾。

    “嗯,那就明天!

    司寇鶴軒頷首,算是應下了。

    處理完這件事,阿米利亞沒了聊天的心情。他簡短與這位同類道別,洗漱更換衣服過后就躺在了房間內唯一的床鋪上。

    司寇鶴軒顯然沒有距離感的概念。

    燭光跳躍兩下,熄滅。

    不多時,身側傳來了重量感。

    在黑暗中依舊顯眼的銀發鋪了半個枕頭,月光照耀下,宛如一片流動的絲綢?∶赖奈骞僭谌绱艘r托下也毫不遜色,這位三皇子像是上天精心雕琢出的杰作,外表完美得無可挑剔。

    此刻這人側對著阿米利亞,視線停留在他身上,眼神單純平和,如同在注視一件喜愛的物件。

    阿米利亞任由他看,他不受影響地閉上眼,好似打算睡覺了。

    “我不明白,”司寇鶴軒卻突然開口了,“你為什么要放過他。”

    “……”阿米利亞沒有睜開眼睛,呼吸平緩,動作放松,如同真的陷入睡眠。

    于是提問者也安靜下來。

    一室寂靜中,唯有月色映照,樹影搖曳。

    一夜過去。次日,在司寇鶴軒的示意下,他們準備啟程返回來處,也就是東都。

    東西不多,侍從們收拾得很快,不多時便已經做好準備,恭敬請他們上飛行艦。

    來時他們便是乘坐飛行艦,回去自然也是如此。

    阿米利亞多打量了幾眼這世界的新奇科技。

    和懸浮車類似的感覺,銀白外形設計亮眼,內里舒適寬敞,能一次性搭載數十人,速度快又方便。

    除了需要花費不少的優質能源石,沒有別的壞處。

    阿米利亞見他們將那些珍貴的紅色石頭投入艦船核心,下一秒代表能量槽的數據就飛漲了起來。

    來到廢棄區之外后,使用能源石的場景就變得司空見慣了起來。他并不驚訝。

    準確來說,除了廢棄區還殘留著自食其力的能源獲取方式,其他地方的人完全是依靠能源石生活的。

    而正如很久以前余枝所說,能源石顏色越紅,蘊含的能源越多,價格越高。

    能隨手使用這么多鮮紅程度的能源石來驅動飛行艦,皇室的底蘊比普通人想象中深厚很多。

    阿米利亞漫不經心想著,安穩坐上了飛行艦。

    他抬頭,目光觸及屋頂上堆積的雪層,卻不期然想起昨夜的問題。

    司寇鶴軒問他為什么放過郁衡?

    他不覺得自己放過了郁衡,郁衡作為神之容器,遲早要死在他手里。

    昨晚,只是……一時興起罷了。

    被郁衡扯住,身體不由得向下的時候,他對上了那雙曾經充滿戾氣的灰綠色眼眸。

    不知道從那一天開始,那雙眼注視阿米利亞時,沒了時刻涌動的殺意,也沒了刺骨的厭煩,變成了另一種截然不同又讓他熟悉的情緒。

    或許是郁衡口中的愛?也或許是別的什么。

    只是過分執拗,過分認真,又過分堅定了。

    堅定到那時倒映出來的他的表情,都顯得不對勁了。

    ……那是什么樣的表情?

    阿米利亞不知道,他從未在自己臉上看見那樣的表情,看見那般一瞬近乎動搖的神色。

    動搖什么的,實在不是適合出現在魅魔臉上的表情。

    所以他才想松開手,讓倒映出他這副狼狽樣的人離開。

    郁衡是個奇怪的人類,從他們認識的第一天,到如今,這份奇怪都存在。

    無論生理上差異如何,人類與魔族在一點上相同,或者說在生物的特性上一致。

    生物的本能讓它們只會奔向生,遠離死。

    就像司寇鶴軒拒絕為他而死,那才是正常的,合理的,符合邏輯的。

    主動靠近死亡的人……不是瘋了,傻了,就是對生命失望了。

    郁衡不是個傻子,也沒有對生命失望的跡象,便只剩下一個答案,他瘋了。

    ……可即使清醒又如何?

    阿米利亞聽見心底的聲音,他想要從這個人身上得到什么樣的答案?

    他期待過什么答案嗎?

    不,那都不重要。

    讓郁衡暫時再活一段時間吧,他對自己說,第一個死的神之容器不是必須是郁衡。

    先死的人是誰,對他的任務都沒有影響。

    但郁衡不會再來找他了,阿米利亞聽見自己的理智反駁道。

    他頓了下,瞥向窗戶,光滑的鏡面倒映出他的臉龐,以及那雙純黑的眼瞳。

    而昨晚,他的眼睛大概是紅色的,使用魔法時會不自覺轉為原本的紅色,就像……昨夜他下意識對郁衡用出了魅惑。

    是的,魅惑,不是催眠。

    這本該是阿米利亞拿手戲,卻不知出了什么差錯,來到這個世界后一直無法使用。

    直到昨夜,他才終于重新掌握了魅惑。

    是了,因為過于擅長,他反而忘記了魅惑的本質。魅惑是控制心靈的魔法。

    沒有看清自己心靈的人,自然無法控制別人的心。

    大抵是自從他穿越就一直遇見無法理解的情況,對人類產生了本不應有的疑問與困惑,以至于自己的心都被蒙蔽了。

    只有昨夜的那一刻,他從郁衡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他看清了自己的心。

    無論如何也無法使用的魔法,重新回到了他手中。

    魔法遵從主人的意志,在一瞬間發動。

    這無知無覺讓人順從的魅惑,會扭曲他人的意識與思想。此時此刻的郁衡,想必會下意識抗拒來找他這件事。

    因此他能篤定地對司寇鶴軒說,郁衡不會回來。

    阿米利亞收回視線,瞥向坐在旁邊一臉冷淡的銀發男人。

    對方似乎對回程的路沒多少想法,湛藍的眼珠一直定在他身上,似乎他比那些無趣的風景有意思多了。見他回看過來,便無比自然地伸手,握住他的手,頂著張禁欲的臉把玩他的指尖。

    小魅魔沒掙扎,任由司寇鶴軒動作,似乎對難得的同類是縱容的態度,只是垂下纖長眼睫,遮擋住了眼底的思緒。

    郁衡不會回來也沒關系。

    這只是暫時的,等需要的時候,無論郁衡怎么想,他還是會找到郁衡,再殺死他。

    現在,就算是幫他取回魅惑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報酬吧。

    就像現在他也會給現在的司寇鶴軒一點報酬一樣。

    ————

    江懷風順著殘留的線索一路找到了司寇鶴軒之前落腳的別墅時,已經人去樓空了。

    抱著一絲僥幸心理,他仔細搜查了這棟無人別墅。

    雖然沒能找到阿米利亞,但江懷風得到了兩條線索。

    一條是從別墅管理者口中得知,推測這里原本居住的人大概率是皇室成員。因為那一行人吃穿用度都非一般貴族能承擔,且專用物品上有象征皇室的徽記。

    這一答案與江懷風之前的猜想不謀而合,他沒有動怒,只是打聽了對方啟程的時間便離開了。

    他要去找另一條線索的主人,也是在這別墅最大的房間外留下了些許精神力痕跡的人——郁衡。

    郁衡總是很小心地收攏著精神力,以前在廢棄區的時候,如果不是江懷風看見過郁衡出手,大概他根本不會想到這個沉默陰郁的少年也是能力者。

    因為這份謹慎,與其他張揚的失常者不同,一般人很難找到郁衡的蹤跡。

    可今日不同。

    江懷風半是疑惑半是警惕,一路順著過分顯眼的精神力痕跡找了過去。

    將精神力刻意地留在路途上,變成讓能力者一眼即知的痕跡,實在充滿了指向性,即使不在廢棄區,這也稱得上是危險的行為。

    同時也很可疑,讓人不禁懷疑這是不是個故意為之的陷阱,等著被吸引來的獵物掉入死地。

    尤其是越走,景色越陌生,路徑越越偏頗,就更加深了這種猜想。

    江懷風的戒備心在踏入那片白雪覆蓋的平原時達到了頂點。

    這里的精神力濃郁得簡直像是在說,快來看我,我就在這里。

    真是幼稚的挑釁手段。

    他冷笑,緩步前進。精神力躍躍欲試,等著將出現的敵人即刻絞殺。

    然而下一秒他就驚愕地瞪大了眼。

    出現在他面前的,不是全副武裝的敵人,不是危險至極的陷阱,也不是想象中失控的郁衡。

    那只是一座雪屋,簡陋且隨意,大小看上去只容得下一個成年人。

    引他來此的那個人,正不知生死地靠坐在雪屋旁,仿佛睡著了一樣閉著眼。身上落了薄薄一層雪,看上去在這有一段時間了。

    江懷風快速判斷了對方的威脅性,確定這人不是失控,才抬腳走了過去。

    剛剛靠近到雪屋十米范圍內,靠坐在著的那人就抬起眼簾,向他投來了滿含不虞與警惕的一眼。

    “作為一只看門狗,你倒是警覺。”江懷風見這人若無其事的表情,從見到別墅那些痕跡就壓抑的怒火終于按不住,冷嘲道。

    郁衡看清他的樣子,便收回了視線,似乎沒把人放在眼里。

    “你見到利亞了,為什么沒有把他帶回來?”

    “……”

    江懷風見他不回答,心頭火氣愈盛,大步走來,抬手就要拽郁衡起來。

    然而剛一靠近,他就感受到了強烈的來自對方的精神力威脅,同時也鼻尖嗅到的血腥氣也告訴了他,為什么郁衡是這副懨懨的模樣。

    他順勢停下腳步,瞇起眼,打量了郁衡身上零零散散的傷口一圈,很快得出了結論,“你和某個強大的能力者打了一架,輸了!

    由此推理,郁衡大概率是見到了阿米利亞,但因為那個強大的能力者,無功而返,沒能成功將人帶回來。

    嘖,皇室果然藏了什么東西。

    即使猜出了事情的原委,江懷風還是無法不遷怒對方。

    “你答應過,要保護利亞。可你現在在做什么?”

    他指著這一片地區上盤踞的濃郁過分的精神力,宛如春水的眸色一冷,就成了噬人的沼澤。

    “不去保護自己的主人,反而在這里發出這樣顯眼的精神力痕跡。呵,你要找死的話,我來成全你!”

    多道精神力刃飛速而出,擊穿了郁衡支撐的薄弱防御,在對方臉頰手臂大腿上又留下幾道新生的傷痕,與那些還未愈合的一同滲出血液。

    “你……”沒等江懷風再度開口嘲諷,一道不知何時出現的黑影突然竄出,從后方攻擊他的頭顱。

    他一時不察,勉強避開頭部,肩膀卻被刺個正著,不由得踉蹌著跪倒在地。

    鮮血汩汩而出,染紅了雪白的地面。

    可驚赫與困惑同時盤旋在江懷風的腦海。

    怎么可能?!這里沒有第二個人的氣息了!

    疼痛與暈眩中,他努力瞪大眼睛,捂著受傷的部位,快速構筑起精神力防御,才看清那襲擊他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一根深紅色的觸須,緩緩從地洞中往回縮。

    電光火石之間,江懷風意識到了什么。

    他臉色難看,轉頭看向郁衡的眼神如臨大敵。

    “你……是神之容器!苯y管一區的區長先生終于得到了深藏已久的真相,他盯著郁衡身側露出的深紅一角,語氣隱約帶了咬牙切齒,“那你怎么可能救不回來利亞?你在騙他?!”

    在江懷風完全轉為陰謀論的思緒中,郁衡終于開口了。

    興許是受傷的緣故,黑發灰綠眸的男人聲音低低的,帶了嘶啞,語氣帶了幾不可查的迷茫。

    “我……不能去找利亞了,不應該去找他了。”

    “哦?從廢棄區跟到了北境,現在你倒是不想做狗,打算做人了啊。”

    江懷風語氣更加不屑。他完全不理解郁衡的想法,也不打算理解。在他眼中,此刻對方完全是個叛徒,說話便毫不客氣起來。

    郁衡并未被激怒,只是抬頭看向了遠方,喃喃道,“不能去找他,不能那么做……所以,只能等他來找我!

    所以他才在這一路留下了強烈到不容忽視的精神力痕跡。

    江懷風聽出了這層意思,他更覺得郁衡不可理喻了,阿米利亞都被人帶走離開了,怎么可能來找他,何況他憑什么認定阿米利亞會來。

    但他不打算把這個消息共享給叛徒,也不覺得身為叛徒的郁衡會老實交代他想要的信息,這趟算是白來了。

    受傷的金發男人搖搖晃晃站起身,留下一句“那你就等到死吧”,轉身走了。

    郁衡眼見對方離開這片雪原,再度闔上眼。

    他并未睡去,只是在腦中與那叫他不要去找阿米利亞的潛意識再度對峙。

    一方不斷告訴自己,他不能去找阿米利亞了,不應該去。

    另一方反對這樣的想法,催促他行動,催促他追趕,卻沒有緣由,沒有目的地。

    他被兩種想法糾纏,因此困頓,無法動彈。

    目前為止,反對的那一方那一方還未勝利。

    可他隱隱覺得,現在這樣不是他想要的。

    但他想要什么,他也說不出來,像是有什么人拿走了他最重要的目的,所以心里留下了空蕩蕩的回聲。

    他望著又開始飄雪的灰白天際,“……冷起來了。”

    明明說話時沒有呼出白氣,身體也該習慣這種溫度,此刻他卻無端這么覺得,好似有個人該在這個時候手腳冰涼,讓他擔心起來了。

    第89章

    比起徒步跋涉來到北境,飛行艦的速度就要快得多了。

    僅僅兩日,阿米利亞就來到了東都。

    東都的景色與學院大體相似,從飛行艦的窗外就可見一斑,寬敞整潔的街道,鱗次櫛比的建筑,以及隨處可見的便捷運載工具。

    唯一不同的是,比起學院更具有未來科技感的風格,東都的建筑風格顯得古典許多,飛檐反宇,層臺樓榭,青磚白墻,透著厚重歷史殘留的韻味。而且行人極少,可以說是寥寥無幾。

    整座城市像是停留在舊時光中的一道剪影,沉靜而孤立。

    司寇鶴軒見阿米利亞看得目不轉睛,便開口:“你對這些房屋很感興趣?”

    “只是沒有在別的地方見過,有些好奇!卑⒚桌麃啌u頭。

    “自然如此!彼究茭Q軒抬起眼,目光在那些建筑上平淡掃過,“這是司寇一族執掌大權時主張的風格,如今還保留著這種被稱為舊都風的建筑的,也只有東都了!

    阿米利亞很快理解了這其中暗藏的含義。自從皇室大權旁落,除了東都,其他地方的統治者不會樂意這代表皇室統治的風格出現在自己的地盤,因此這種建筑很少見。

    他嗯了一聲,簡短的對話就此結束。

    司寇鶴軒說話遲緩生澀,并不是個多話的人。阿米利亞則沒有說話的想法。

    兩人相對沉默,其他仆從更不會在這時開口。

    在安靜到呼吸都有些沉重的氛圍中,很快,他們的飛行艦滑入了皇宮的大門。

    皇宮內比外面更為恢弘精美,朱墻碧瓦,雕梁畫棟,丹楹刻桷,即使從窗外看去,也有移步換景的新奇美麗。

    這是與阿米利亞過去所知的人類建筑完全不同的感覺,幾乎讓人一眼就知,這座皇宮的居住者曾經掌握過何等龐大的權力,又擁有過何等尊崇的地位。他們曾經是天下之主。

    可那一切都已經是過往云煙。

    小魅魔回憶著自己記憶中人類對待的權力的態度,心頭的疑問一閃而過。

    仍然住在這里的人不會不甘心嗎?

    還是說,正是不甘,讓他們不愿離開這里?

    他沒有將這個不過一瞬的想法問出口,任由其與那些同樣偶爾閃現的想法流到意識深處。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他們一行人從飛行艦中出來,正式踏入宮殿內部時,阿米利亞作為外來者,沒有被過多盤問。

    相反,那些守衛僅僅確認了他是由司寇鶴軒帶來的人,簡單檢查了他身上有無危險物品,就主動讓人領著他往暫居的地方去。

    而司寇鶴軒對這一切并無異議,仿佛這流程重復了很多次,他連詢問都沒有必要。

    阿米利亞本該做個初來乍到的好客人,謹慎地不多問也不亂來。

    可領著他的那守衛指引的方向,明顯和司寇鶴軒要去的方向不一樣。

    他當即原地站定,看向銀發的神之容器,“我什么時候能見到你?”

    他之所以來到陌生的東都,一是為了避開郁衡和江懷風,二就是為了讓司寇鶴軒失控。

    靈魂被拼合的這位神之容器,原本狀態就不穩定,只要相處一段時間,配合魔法,他有信心能讓對方失控。

    但司寇鶴軒的身份使然,無論作為皇室成員,還是神之容器,他有理由相信對方在皇室并非全然自由,所以他不問為什么不和他一起走,只問什么時候能見面。

    顯然這樣帶著依賴感的行為讓這位同類心情不錯。

    司寇鶴軒冰冷的眉眼微微柔和了一些,當著守衛們的面,對他說:“今晚!

    “好!卑⒚桌麃啿欢鄦,點點頭,便轉身跟著領路的守衛往不同的那條路上走。

    司寇鶴軒亦然。

    他們在此分開。

    穿過古色古香的回廊,經過雅致的亭臺樓閣,不多時,阿米利亞被領到了一處金碧輝煌的大殿。

    從殿外的側門入內,在走廊行走一段時間,守衛將他帶到了一處空曠的房間,告訴他如果有任何需要,可以通過桌上的鈴鐺召喚侍者,他們會在合理的范圍內滿足需求。說完便快速離開了。

    阿米利亞這才仔細打量這處房間的裝飾,說實話,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司寇鶴軒在北境的居所。

    原因無他,這里的東西齊全,但同樣繁復華麗,看上去與時代斷層,沒什么未來科技感,每件物品都有種典雅古樸的味道。

    如果說司寇鶴軒從小就居住在這樣的環境里,那么北境時他的房間會是那種樣子也就不奇怪了。

    阿米利亞簡單張望了一圈,確定沒有監視他的設備,也沒有暗藏危險的器具,決定出去逛逛。

    守衛沒有限制他的進出,只說如果離開這座宮殿,會派人跟隨他保護他的安全,當然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這也是種監視。

    寄人籬下總是會受到限制,沒什么好奇怪的。

    但阿米利亞不打算離開宮殿,自然沒有這樣的問題。

    來時他就注意到了,這處大殿里的人類氣息濃郁,顯然不止他一個住客。

    聯系到之前守衛帶路時的平靜,他確實很好奇,什么樣的人會住在這種地方;蛘哒f,什么樣的外客會被安排在這里。

    除了他,司寇鶴軒也與其他人接觸了嗎?

    難不成這些人也被他認定為同類?還是說,單純是為了擺來欣賞?

    從前倒是有聽說,皇族喜歡收羅美人,不少試圖和皇族搭上關系的都會獻上美人。

    阿米利亞穿過走廊,來到人類聚集氣息最濃的大殿前,一路上心中做了許多猜想,甚至不乏一些陰謀論。

    但推開大殿的門,見到里面十幾個人類的一瞬間,他就推翻了之前的猜測。

    這里的人不是他預測的花瓶美人,相反,他們中有丑陋者,有樣貌平平者,有清秀者,也有美麗者,不一而足。

    這些人身高年齡上也沒有相似處,顯然被送來這里的原因與外在因素無關。

    而且他們對忽然出現的阿米利亞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如同根本不是看見一個陌生人,而像是看見一團空氣,不做理會。

    這些異常暫且不論,更重要的是……阿米利亞目光凝在大殿的角落,不引人注意的陰暗處。

    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許久不見以至于印象都模糊了不少的人。

    這個人為什么會在這?

    他皺起眉,快步穿過喧鬧的大殿,靠近了對方。

    鑒于之前的經歷,他對這個人多少有些提防,因此在距離還有兩米處就停下了腳步。

    “你為什么在這里?亞爾……不,亞爾維斯,仁慈主教!

    縮在角落、垂首不言的白發少年身形一頓,緩緩抬頭,露出了淺紅冷漠的眼瞳。

    隨著這一動作,阿米利亞注意到對方寬大破舊的外袍下,似乎隱隱有深紅泛黑的印痕,像是某種傷口,又像是某種懲罰留下的痕跡,又或兩者皆是。

    亞爾維斯似乎沒有在意他打量的目光,略微瞇起眼,勾起嘴角,語氣輕快而飽含惡意。

    “你認識我?那可真是——太好了!

    白發少年猛地向前,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以一種重到幾乎要捏斷骨頭的力度,死死抓著他。

    仁慈主教眼底沉淀著混亂與癡狂,笑意從嘴角擴大到整張臉:“告訴我……你是教團的誰?”

    阿米利亞一瞬間連掙扎都忘了。

    亞爾維斯不認識他了。

    下一秒,阿米利亞一腳將對方踹開。

    看著亞爾維斯毫無抵抗力地摔倒在地,吐出口血,他心里補充了一條情況——亞爾維斯的力量衰弱了很多。

    可為什么會這樣?

    有誰能做到這些,又將他隨手拋在這種地方?

    結合種種異常,小魅魔心里不詳的預感越發強烈。

    幾乎顧不得思考,在其他人的無視中,他將亞爾維斯扯到了殿后的偏頗處,立刻使用了催眠魔法。

    白發少年眼神一滯,反抗的動作頓住,神色反倒比之前清醒時顯得平和。

    “你為什么在這里?”

    “……懲罰,我受了……懲罰!

    “什么懲罰?”

    “……記憶……力量消亡。”

    看得出來,亞爾維斯對于催眠的抵抗力不錯,因此難以問出更詳細的情報,只能問出零散的字詞。

    “為什么懲罰你?”

    “廢棄區……神之容器,假的。”

    是因為亞爾維斯帶回了假的神之容器,因此受到懲罰,而懲罰是剝奪了力量和記憶嗎?

    阿米利亞整理著思緒,又問:“這里到底是什么人匯聚的地方?”

    他沒能從剛剛大殿內的那些人身上看出共性,除了他們似乎都是能力者,可廢棄區之外能力者本就眾多,沒什么好驚訝的,更何況那些人實力參差不齊,不像是經過篩選。

    作為教團的仁慈主教,亞爾維斯被扔到這里作為懲罰的話,難道其他人也是受到教團懲罰的人?

    可他不是教團的人,其他人卻是一副無視的態度,這很反常。

    亞爾維斯在這個問題上停頓了會,淺紅的眼瞳似乎有一瞬間從潰散到凝聚,盯在了阿米利亞身上。

    他無意識勾起嘴角,笑得僵硬而夸張,嘴里緩慢而清晰地吐出了三個字。

    “收藏品!

    阿米利亞瞪大了眼。

    不知為何,不過再簡短不夠的一個詞,卻讓他一瞬間背脊發涼。

    他意識到,自己極有可能主動走進了一處未知的龍潭虎穴。

    ————

    經過三天兩夜的路程,江懷風千里迢迢趕到東都,憑借貴族身份一路大開綠燈,順利進入皇宮,在皇帝的書房里見到了當今國家名義上的掌權者。

    對方看上去只是個兩鬢發白的普通中年男人,衣著華貴,白面無須,容貌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的俊朗輪廓,眉眼平和笑意溫善,看上去沒什么威嚴,也不像個多有計謀的。

    江懷風繃著張臉,恭恭敬敬行了禮,寒暄兩句,就提了要求:“陛下,我今日前來,是為了接走我那頑劣的弟弟!

    “你弟弟?”皇帝陛下端坐著回憶了會,才語含不解道,“你是指江家的幺子?他隨江家一同居住在浮空島,并未來我皇宮做客。我倒是沒想到,作為早早離家的養子,你與江家的孩子關系竟仍如此親厚!

    江懷風眉頭一皺,他壓根不記得那所謂的幺子長什么樣。他離家多年,極少與名義上的家人見面,更別提什么深厚情誼了。

    他來此的目標只有一個。

    “陛下,我所指的不是江家的孩子,而是我在外收留的義弟。”江懷風按捺著焦躁,緩聲道,“他應該是隨了游行的皇族一同來的,有一頭紅發,模樣秀麗,年紀十八九歲,名為阿米利亞!

    皇帝聞言,瞥了眼身側的近侍。

    近侍會意上前,在皇帝耳邊低語了兩句,便退回了原位。

    皇帝沉吟一會,語氣略帶遲疑:“前兩日,是有一個這樣的紅發青年來了皇宮……”

    江懷風心下一松,確定自己找對方向了。

    還沒等他徹底放心,就聽見了皇帝剩下的半截話。

    “但他已經死了!

    第90章

    干脆利落的話,甚至讓江懷風有些反應不過來。

    “你說什么?!”

    他開口時連表面該有的敬稱都忘了,聲音不自覺拔高,目眥欲裂地盯著面前的皇帝。

    “他確實死了。”皇帝說這話時似乎有些歉意,眼神卻平靜如常,“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差人送來遺物。”

    江懷風手掌摁在椅把上,骨節都因用力泛出青白。

    沉默了兩三個呼吸,憑著最后一絲理智,他才勉強壓下了心底驟然涌出的一切血腥殘忍的想法。

    “能告訴我,他為什么……會這樣嗎?”他開口時聽見自己的聲音竟在短短幾分鐘內沙啞得不像話。

    皇帝沒有深究他顯露的心緒起伏,態度平和地答了,“他犯下了刺殺皇族的罪孽!

    雖然皇族對這個國家的掌控力衰弱到了最多只能影響東都的程度,但名義上來說,他們仍高人一等,有對普通人生殺予奪的權力。

    刺殺皇族是大罪,被判處死刑很合理。

    江懷風又問:“他刺殺了哪位殿下?”

    皇帝沉沉看向他,語氣似在說笑,又似意有所指:“江家的小子,你這表情可不像是單純在問情況。行刺是大罪,如果你不知道,或許江家人可以教教你。今天我也累了,就不送客了。”

    送客的侍從主動來到身邊,江懷風在座椅上抬著頭,與不遠處的皇帝視線相交。

    暗藏的殺意在眼底流淌,又被掩蓋。

    好一會,他才垂下頭,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是!

    江懷風出了皇宮,坐上了自己的懸浮車,一上車就吩咐下屬潛入皇宮搜查。

    “給我全力找,我不信利亞會死在這種地方!

    比起皇帝浮于表面的說辭,他更愿意相信是阿米利亞的身份暴露,才招致了禍患。

    皇室如此行事,想必是有什么把握,他不能沖動,必須小心謹慎,起碼在保證阿米利亞安全的情況下才能動作。

    一個個命令被下達,屬下們紛紛領命。

    江懷風的理智為他指明了道路。

    可他透過車窗,望向高聳入云的宮殿一角時,難言的惆悵與擔憂還是涌了上來。

    “利亞……”你在哪?

    阿米利亞正在陰暗潮濕的地牢里,出神似的望著外面的燭火,復盤下一步該怎么辦。

    思緒剛剛開始往回,隔壁牢房里就傳來砰砰砰的響聲,還間或伴隨鎖鏈拖拽的聲音,叫人難以集中精神思考。

    他轉頭,在黑暗里視物如常的視野里,映出個眼熟的白發淺紅瞳少年。

    比起之前在大殿里衣著破舊的樣子,對方此刻更加落魄,不僅衣服成了爛布條,手臂多了不少抓撓的血痕,手腳上還拷了粗重的鐵鏈,一動就發出嘩啦啦的碰撞聲。

    但這些都算不上問題,最大的問題是——

    “叛徒!該死的叛徒!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白發少年嘴里嘶吼著,眼底血絲深重,卻一下一下猛地用頭撞擊牢房的墻面,同時雙手狠狠抓劃,仿佛面前就是敵人,直至頭破血流,手指血肉模糊也不停歇。

    亞爾維斯大概瘋了。

    阿米利亞冷靜地下了結論。

    說起來,亞爾維斯會被抓到這里來,說不定還有他的原因在。

    那天他通過催眠,問出了“收藏品”這三個字,自然是想要順著追問下去,可進展并不順利。

    從亞爾維斯之前的回答中不難得知,作為任務失敗的代價,對方失去了記憶,處在一種記憶混亂,連自己的事都不清楚的狀態里,說了不少不明所以的胡話。

    中間夾雜著不少對于某位未知背叛者的咒罵。

    再加上這位仁慈主教仍有抵抗性,催眠魔法不能長久控制,所以最后能問出的東西便沒有多少。

    阿米利亞拼拼湊湊,只知道與他一同被安排在這處宮殿的那些人,都是作為收藏品留下的。

    收藏的不是容貌,而是獨特的能力。

    那些人中有能融入泥土的失序者,有能將精神力嫁接給別人使用的失常者等,他們或許并非高等級的能力者,但都擁有稀奇古怪的能力。

    亞爾維斯之所以能留在那里,大概是因為他并非能力者,卻能夠使用類似精神力的攻擊方式。這也是種特殊。

    無法從亞爾維斯這里問出更多信息,阿米利亞就不再在對方身上浪費時間。

    他拋下神志尚未清醒的亞爾維斯,明里暗里觀察了一圈,確定亞爾維斯說的是對的,這里的人實力不強也都清楚自己的定位,所以分外和睦。宮殿周圍的守衛圈看似不周密,可一旦他們有想要離開的舉動,守衛們就立刻行動起來了。

    沒有真正的自由,也沒有強大的力量,僅僅居住在這樣的宮殿里,確實是收藏品的待遇。

    司寇鶴軒讓他到這里來,也是打著同樣的心思,將他視作收藏嗎?

    阿米利亞趴在觀賞池旁,望見里面被養得肥碩圓潤的五彩鯉魚。

    那些魚聽見了一點動靜便游蕩著撲食,大張著嘴巴吞咽,完全不在乎自己是否不得自由。

    安于現狀,愚鈍無知,最后恐怕連死都死得不明白。

    他垂下眼簾,壓住了眼底驟然泛起的紅色。

    夜色如期降臨。

    正如白天所答應的那天,晚餐時間后,司寇鶴軒來到了阿米利亞的房間。

    房間內只點了臨近床鋪的兩盞燈,光線昏黃,照射的范圍不算大,更多地方籠在渾濁的黑暗中,但對于魔族來說不妨礙看清。

    銀發湛藍眼眸的男人看著與白日沒有太大分別,只換了一身更為日常的衣服,不似作為游行隊伍中的圣者時的長袍那般華貴。除此之外,神色都是平淡如常的。

    “你今天去做什么了?”阿米利亞坐在床鋪邊,問出這個問題時不覺得對方會老實回答。

    “只是例行的檢查。”出乎意料的是,司寇鶴軒隨口答了,“那些人總有多余的擔心。”

    阿米利亞注意到他對那些大概是檢查者的稱呼,那不是多親近的稱呼,多少驗證了他對司寇鶴軒受制于人的猜測。

    “你的狀態確實不穩定,他們擔心也有道理!彼室忭樦喾吹姆较蛘f,“萬一你失控了,這里的一切都會毀于一旦。”

    “我是最接近成功品的一個!彼究茭Q軒走近到他身邊,語氣稍帶諷刺,“如果失控,也絕非他們能夠控制的。”

    “這么說,你自己知道什么能讓你失控?”

    問到這里,司寇鶴軒不答了,他伸手將阿米利亞抱進懷里,極其自然地低頭,埋進了小魅魔的脖頸處。

    絲絲縷縷銀發滑過脊背,呼吸清清淺淺地打上肩窩處,激起一片小疙瘩。

    小魅魔頓了下,克制住了反抗的動作。

    對方這舉動不太像是求歡,更像是一種尋求安心與撫慰的舉動,或類似在疲憊過后尋求休憩的地方。

    阿米利亞從司寇鶴軒逐漸平和的情緒波動中理解了這一點。

    仔細一想這樣的舉動不難理解,畢竟阿米利亞是司寇鶴軒認定的同類。用動物的思維方式來看的話,同類之間抱團取暖大概再正常不過。

    即使他們是虛假的同類,即使他們此刻各懷心思。

    擁抱也能帶來些微的,緊密的聯系。

    就像在某一個冬日的夜晚,他也曾被郁衡這樣抱在懷里,避開寒風冷雨。

    可到底要多緊密的聯系,才能徹底束縛住一個人的靈魂?

    無論如何恐怕都做不到吧。

    阿米利亞一時沉默,任由對方沉溺進短暫又模糊的溫馨中。

    直到那柔和的氣息進一步侵染銀發男人的眉眼,讓這位神之容器都有了些昏昏欲睡的放松之態,他才用輕飄的語氣問。

    “司寇鶴軒,你為什么帶我回來?”

    司寇鶴軒宛如踩在云朵上,遲緩生澀感的聲音都變成了半夢半醒似的囈語,“因為你是……唯一的,同類!

    阿米利亞聲音更輕了:“那你愛我嗎?”

    銀發男人含糊的聲音晃到了他的耳邊,“愛……是什么?”

    小魅魔垂落在身側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動了動。

    他垂下長長的睫羽,掩住眼底的紅色,嘆息道:“原來你真的不知道啊!

    嘆息聲落下的同時,銳利的刀尖刺向神之容器的后心。

    當啷——

    被擋住的不止刀鋒。

    還有原本被抱在懷里的人。

    阿米利亞瞥了眼飛遠的匕首,又看向面前抓住他的手腕,怒不可遏的司寇鶴軒。

    許是他臉上無所謂的表情進一步激怒了對方。

    銀發男人開口時語氣都帶了咬牙切齒:“為什么要這么做?”

    阿米利亞抬起了鮮紅的眼眸,不答反問:“讓你失控的關鍵是背叛嗎?”

    不知為何,對上那雙眼眸,司寇鶴軒神色恍惚一陣,不知不覺間,就吐出了聲音:“是!

    下一秒他回過神,驚愕的同時又不可置信。

    “你真的想殺了我?”

    “不!卑⒚桌麃喺f,“起碼現在不是。”之前的行為,只是為了測試生死之間對方的情緒起伏罷了。

    司寇鶴軒深呼吸了幾口氣。

    空氣傳輸到體內,再呼出,即使如此,他還是覺得胸悶,覺得喘不上氣。

    明明不是在那逼仄惹人厭惡的實驗臺上,也沒有用各種奇怪的器械來測試,更沒有覬覦惡心的目光環伺,偏偏他仿佛又回到了在那張冰冷的床上,獨自體驗孤獨難熬的每一分每一秒。

    這一切,都是面前他自以為的同類帶給他的。

    他的眼神逐漸冰冷,一瞬轉為無情的金色,口吻狠戾:“你想殺了我,作為回報,我要殺了你。”

    “哦?”紅發青年的表情沒有半分畏懼,望著他的目光仿佛已經看透一切,“即使失去我這個唯一的同類,也沒有關系嗎?”

    阿米利亞抬起另一只手,完全無視了司寇鶴軒的狠戾,輕柔地撫上了他的臉頰,黑眸溫和得宛如一捧冰涼的月光。

    “即使再次感到寂寞,也沒有關系嗎?”說出的話卻比那刀鋒更直接。

    司寇鶴軒神色冰冷地回視,握住了停在臉上的那只手,制止了阿米利亞的動作。

    “你做錯了事,必須得到懲罰!

    小魅魔望見那雙已然湛藍的眼眸,微微勾起了嘴角,心下一片平靜。

    幽深安靜的夜里,他聽見了對方再度深呼吸,做出了最終宣判。

    “——你要被關到地牢里受罰!

    所以阿米利亞被送進了地牢。

    如他所料,司寇鶴軒不舍得殺了他,一方面是將他當做收藏品,一方面應該是同類這個身份的作用。

    可魔族和人類怎么會是同類呢?

    如果是哪一點相似,最多在不理解愛為何物上,他們有一些共性。

    而這一點最為惹人討厭。

    阿米利亞靠在牢房的欄桿上,思忖著什么時候出去再找司寇鶴軒聊一聊,找時機徹底來一次背叛,動搖對方的意志。

    可在他合上眼休憩的下一秒,他竟朦朧聽見了來到這個世界后就再也沒有聽到過的聲音。

    “我……這……來。”

    小魅魔翻身坐起,驚疑不定地望向螺旋式構筑的地牢更深處。

    他湊近了些,忍不住低聲呼喚那個聲音的主人。

    “……大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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