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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阿米利亞沒有給出任何承諾。

    郁衡很清楚。

    他也清楚,他詢問的對象本就是一個不會輕易許下承諾的人。

    讓人挫敗的是,即使對方沒有給出承諾,即使對方一副要他去死的冷酷模樣,此時此刻,他仍然為能夠觸碰到這個人,見到這個人,感覺到這個人而高興。

    阿米利亞還活著,這件事本身就足夠郁衡拼盡全力了。

    郁衡在松手之前,用力抱了阿米利亞一下,用力到一瞬間,阿米利亞以為自己要被他就這樣揉碎了。如果沒有魔族的體質扛著,這會子身上多半會出些一點淤青了。

    按照往常的相處模式,阿米利亞絕對要抱怨好一會才行。

    但這一次他什么也沒說,看著黑發灰綠眼眸的男人緩緩站起來,身后吸收了大量攻擊的屏障搖搖欲墜。

    “我會勝利歸來的。”郁衡格外平靜地丟下了一句,轉過身,面對他即將死戰的敵人。

    說實話,阿米利亞并不看好他。

    郁衡的實力他早就知道了,不如江懷風,或許也不如他所見過的高年級失常者們。

    這樣的郁衡硬要去和姬永打,得到的結果無非是拖延時間長短的問題。郁衡和姬永多打一會,能夠拖延的時間越長,阿米利亞才有更多時間逃走,才能夠避開教團的追蹤。

    不過逃走的時機很重要。

    經過剛剛那一遭,阿米利亞很輕易得出了兩個結論。

    一、教團附近或許還有埋伏,至少機關方面的設置不會少。

    二、如果他沒能順利逃走,再次被抓的話,郁衡會分心,進一步導致逃跑時間縮短,最終兩人一起被抓。

    綜上所述,時機非常重要。

    好吧,時機在任何時候都很重要,這一次格外需要注意罷了。

    他必須選擇姬永和郁衡戰斗到最緊張,雙方勢均力敵的那一瞬間,從這里逃走。

    只有那一刻,姬永沒有時間呼喚周圍的狂教徒,也沒有時間啟動別的機關干擾他,郁衡也沒辦法分神,注意力轉移到他的身上。

    所以必須要等待那一刻到來,而不能現在就冒然出去。

    不過時間也不能拖得太久。

    這里殘留的氣體依舊對他造成了影響,手腳一陣一陣失力,魔力也有潰散的跡象。如果不是他之前在這里開了個大洞,讓那些氣體全部都流了出去,現在他恐怕是站都站不穩了。

    阿米利亞靜氣凝神,關注起眼前的這場戰斗。

    與他想象中不同,郁衡收起那道屏障之后,精神力纏繞在他身上,慢慢編織成一張細密的網,向外延伸出去。

    阿米利亞曾經見過對方使用這個能力,看上去像是偏向輔助的能力,在這一刻似乎有了不同。

    那些網很快融入了空氣中,如果不是魔族對能量體的敏銳度,估計根本無法察覺郁衡在自己周身布下了大量的網。

    姬永也看見了那些網狀的精神力融入空氣的過程。他并不輕敵,急急往后退了好幾步,拉開了距離。

    在學院學習多年,他對戰過眾多強大的對手,他深知失常者的優勢在什么地方,也知道要將自己的優勢發揮出來該怎么做。而比起顧忌敵人的優勢,選擇不去發揮自己的優勢,是最愚蠢的做法。

    姬永緊緊盯著步步靠近的對手,心頭盤算著下一步。

    這個不知來歷的黑發男人明顯不是學院出生,使用能力的方法估計也是野路子,粗糙得很。不夠精細的外行人,最常犯下的錯誤就是顯露出過于明顯的攻擊意圖,讓人能夠捕捉到攻擊的軌跡。

    一道白光襲來的瞬間,姬永用自己的精神力將其攔下,反手丟了回去。

    他冷笑一聲:“不過如此。”

    果然是外行人,攻擊的想法幾乎已經融入精神力了,完全不知道掩蓋,和三歲小孩一樣好懂。

    “你為什么要抓阿米利亞?”

    攻擊被攔下,郁衡的表情卻沒有半分動搖,維持著自己的步調,朝著姬永靠近。

    “阿米利亞?”姬永一愣,隨即很快明白過來,“是米亞同學的假名嗎?還是說米亞這個名字才是假的?畢竟是神之容器,需要一些小小的掩飾。”

    “神之容器?”郁衡終于停下了腳步。

    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有十米。

    這個距離是學院研究中最適合失常者發揮的距離,進能攻退能守,也是精神力攻擊能夠發出強力攻擊的最大限度范圍。

    姬永笑了笑,無形的精神力已經緩慢溢滿整個十米范圍,“聽上去你一無所知?”語帶嘲諷,

    “不,”郁衡搖頭,周身的波動依舊平靜得不可思議,仿佛什么都沒有設下,“我大概比你知道的要多。”

    “什么?”

    這一聲不光是姬永問出來,就連阿米利亞也頓時抬頭,直直看向了那個身影。

    他可沒有聽說過郁衡和神之容器有關。不,不對,是他早就已經確定了,郁衡不是神之容器,而且之前他明明問過,郁衡給出的答案是那不過是個傳說。

    為什么這個時候他忽然這么說?

    是為了擾亂敵人的思緒,還是說,他真的知道了什么?

    難不成是他消失的這段時間,意外得知了什么事嗎?

    阿米利亞想著想著,忍不住錘了下墻壁。

    不行!

    這下就不能讓郁衡在這里獨自斷后了,他必須要帶走郁衡,要把郁衡嘴里有用的消息敲干凈。

    不能讓這個家伙白白在這里死掉。

    得想想辦法,想想辦法,現在魔力不穩,實力下降,還必須警戒四周的他,如果也上前去和姬永戰斗,必輸無疑,而且還會給郁衡增加負擔,說不定會導致更快的輸局。

    所以不能直接上場,得迂回,得使用他能夠使用的能力。

    比如,比如魔法?

    阿米利亞眼睛一亮,當即對著郁衡喊:“郁衡,剛剛的事,我答應你了。你不許死。如果你打不過他了,就躲到我這里來。”

    其中暗含的意思是,如果郁衡真的和姬永打得天昏地暗,雙方都是強弩之末,就可以把人引到他周圍來,他來使用催眠魔法,給出最后一擊。

    虛弱的人根本無法抵抗催眠魔法,即使是有外物加身,也能發揮一定效果。

    到時候阿米利亞就能夠帶著郁衡一起逃走了!

    小魅魔的算盤打得啪啪響。

    但這些聽在郁衡耳朵里就完全不是一個意思了。

    他只抓住了一個重點。

    阿米利亞答應他了。

    阿米利亞說會留在他身邊。

    阿米利亞不會離開他了。

    一瞬間過于興奮的情緒,導致他克制不住一直克制的某種東西。

    力量在短暫的松懈中,迅速攀升到了最高峰。

    姬永察覺到不對,想要往后再撤退的那一刻已經來不及了,他邁不動腳步,腿就像是被黏住了一樣。

    不,就是被黏住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密密麻麻的蛛網樣式的精神力已經將姬永團團包圍。

    而且還不知不覺滲透了他的精神力,讓他毫無察覺!

    “不可能!”姬永失聲尖叫,他盯著郁衡,像是在看一個不可名狀的怪物,“你是什么人?沒人可以穿透我的精神力,因為我的精神力根本不是那些下等東西的能力,而是吾神的恩賜!這不可能!”

    說著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目次欲裂,“不對,只有一種可能性,只有一種可能性。”

    “你好像終于明白我的意思了。”郁衡回看的目光淡淡的,像是在看一簇灰塵。

    “不!那他,那他是怎么回事!”姬永轉頭去看阿米利亞,目光都快起火了,“他不是神之容器嗎?”

    “當然不是,”郁衡回答得很快,“這里唯一的神之容器,你要找到的那個東西,你想要得到的那份力量。”

    轉瞬間,一只巨大的陰影從郁衡的腰部蔓延出來。

    像是章魚的腕足,猛然穿透了姬永的胸膛。

    “是我。”

    第72章

    從出生開始,郁衡擁有的東西就不多。

    他沒有父母,沒有親人,也沒什么朋友。

    這不是什么稀罕事,這世道里被舍棄的孩子太多,被放棄的生命也太多,郁衡也不過是其中的一個,沒什么特別值得拿來一提的。

    說得上幸運的是,他誕生的地點在西山的礦脈附近。

    西山盛產各種礦石,建立了大大小小的礦井。眾多的礦井需要眾多的勞動力,西山掌權者便向各地招募礦工,并許諾若是挖到稀有礦石,就以高價收購。人們聞風而來,很快便擠滿了大大小小的礦井。

    因此西山的職業構成中,有百分之八十的都是礦工,從全國各地而來的礦工。他們同時也是弱能力者或無能力者。

    在西山,勞動力是一種消耗品。很多人來到西山,尋求一夜暴富的機會,后來他們中的大部分就再也不能離開西山。有些是窮極一生也要找到夢想中的寶藏,有些是倒在了終日勞作的病痛之中,有些則被淹沒在了礦井下。

    希望是一種緩慢的毒。

    每一個因此病入膏肓的人最終都會因為幻想死去。

    郁衡時常聽礦區中的人嘆息著這么說。

    作為未來的勞動力之一,出生在礦脈附近的他,被一對礦工夫妻收養了。

    那對夫妻的相貌他記不太清,印象里他們和其他人一樣,一開始每日都在期待挖掘到稀有礦石,實現一夜暴富的夢想,后來日漸習慣枯燥乏味的生活,被僅剩的那點希望吊著,日復一日在礦井中忙碌。

    他們對他還不錯,給吃給喝,有衣服穿,有床睡,會閑來無事教導他認字,告訴他些人生道理經驗,像一對真正的父母。

    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或許也是個不錯的未來。

    一切中止于他向父母訴說煩惱的那天。

    郁衡有個秘密。

    從小他的腦子里,就能聽見窸窸窣窣的低語。一開始他聽不懂那些聲音到底是什么意思,后來他逐漸學會日常用語,有了一定程度的認知,才領會到那些話語的意思。

    “打翻那個碗,打碎那個瓶子,推那個人下去……”

    諸如此類,細碎的惡語在教唆他,催促他犯下惡行。

    那時郁衡的年紀尚小,周圍也沒有同齡的孩子,他唯一能夠信任且依靠的,就是收養自己照顧自己的養父母。

    他不知道聽見這些聲音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會經歷的,也不知道這樣的聲音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他只知道,遇見了不懂的問題,可以去問自己的養父母,遇見了解決不了的難題,可以去尋求幫助。

    面對他天真期盼的眼神,養父母不約而同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仿佛在他們面前的不是自己養了五年的孩子,而是一個隨時可能傷人性命的不定時炸/彈。

    “你是不是能夠操控,操控什么東西?”養母抖著嗓子問他。

    養父盯著他,眉頭皺得死緊。

    五歲的小郁衡讀出了空氣中積蓄的焦躁,他下意識揪緊了自己的衣服,嚅囁著答了:“嗯。”

    養父母對視一眼,他們都是失常者,他們聽說過類似的狀況發生在哪里。

    養母眼中一片頹敗,養父繃緊了嘴角。

    “是精神力。他的能力覺醒了。”

    “不能再留下他了。聽見那種聲音一定是失控的癥狀。”

    “可是這也不一定,或許是因為……”

    “沒什么或許!一旦他失控了,我們這樣弱小的失常者根本沒法活下來!”

    在小郁衡眼中,養父母吵了一架,很短暫很突然的一架,甚至沒有給他思考出前因后果的時間,他們就已經得出了一致的結論。

    他隱約感覺到是自己冒然說出的問題引起的禍患,卻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解決。

    事實上也不需要他解決。

    他只記得自己吃下那頓所有人都沉默的晚飯,昏昏睡去,再醒來就見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沒有養父母,沒有他的床,沒有他的椅子,沒有他的碗筷,也沒有他的家。

    他被丟棄了。

    小郁衡花了三天的時間確定了這一點。

    而被丟棄的理由,又花了兩年的時間去理解。或者說,去接受。

    養父母認為他腦中出現的那些瑣碎惡語是即將失控的征兆。即使是最低等級的能力者,失控時造成的損失也不是他們承擔得起的。權衡利弊之下,最終他們拋棄了他。

    或許他該慶幸的,至少他們沒有決定殺死他。

    流浪兩年后,七歲的郁衡又被人收留了。

    這次收留他的人是西山的偏僻礦區里的一個小工頭,地位比礦工稍微高一些,卻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沒什么大本事,最擅長的事大概是欺壓別人。

    小工頭救下了營養不良倒在路邊的小郁衡,在郁衡醒來后挾恩圖報,要求郁衡包攬生活中的一切雜事,洗衣做飯擦地修門等等。

    小郁衡一開始就明白對方的意圖,那時他已經不再想著去找養父母,也不知道該往何處去,便渾渾噩噩留了下來。

    或許是因為他過于沉默,過于乖順,過于弱小,小工頭的態度很快變本加厲,日常的指使不夠滿足他,他開始逼迫年僅七歲的郁衡下礦井,并且要求對方將每日的報酬盡數上交。

    那時小郁衡以為這或許是一種懲罰。

    沒有人和他一樣,每每清醒之時都會被無邊無際的惡語包圍,稍一分神就能聽清那些飽含殺意的字句,聽見那過分熟悉又詭異的聲音在腦子回蕩——是了,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更糟糕的是,隨著年齡增長,他逐漸感覺有另一股與精神力不相上下的力量在增長。

    這是一件足以令他驚恐的事實——他似乎擁有了將那些聽見的惡行實施的力量。

    為了逃避這一事實,也為了滿足小工頭的控制欲,小郁衡默默地接受了不合理的工作,每日每日精疲力盡,累得幾乎不能思考。

    盡管如此,希望的一切也沒有到來。

    小工頭還是不滿足,他開始制定高標準,要求郁衡每日完成,一旦沒有完成,就非打即罵,即使完成目標也不會得到一個好臉,只會被再次從頭到腳挑剔一番。

    “要不是老子,你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個角落里了!你這小崽種還不感恩戴德,天天一副死人臉,是要給誰看啊?!”

    “像你這樣沒爹沒媽,一無是處的玩意,丟在路邊連坨屎都不如,老子好心撿你,你做的這是什么飯?你想餓死我嗎?”

    粗鄙的罵聲,混雜著時不時的拳腳相加。

    小郁衡抱著頭蹲下,一聲不吭的舉動讓小工頭得意洋洋于自己撿來了一條好狗,又炫耀式地多踹了對方幾腳。

    他不知道,那時的小郁衡緊緊閉著眼,顧不上身體各處的痛苦,已經快被內外夾擊的聲音逼得崩潰。

    耳朵聽見的接連不斷的罵聲,腦海里不斷回蕩的邪惡教唆,一陣陣提醒式的疼痛。

    “殺了他,宰了他,撕了他,將他勒死,將他砍斷,讓他窒息,讓他痛哭,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每時每刻它都在說,每時每刻它都在催促。

    疲憊不堪的身心浸入這樣的聲音里久了,慢慢地,小郁衡就快分辨不出來,這些聲音到底是別人的教唆,還是他自己未曾吐露的心聲。

    他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努力平衡著自己的生活,努力維持這樣的日常。

    于是他開始做夢,很多很多夢。

    每一日都夢見他以腦中那個聲音指示的辦法殺死了小工頭,每一日他都見到自己滿手鮮血,每一日都從噩夢中驚醒。

    白天與黑夜的界限逐漸不再分明,白日的斥責打罵隨著身體的疼痛傳入夢境,夢里的殺意騰騰順著昏沉的頭腦映入現實。

    小郁衡記不起來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太過尋常,尋常地下礦井,尋常地回去,尋常地被打罵,尋常地殺死了小工頭。

    ……殺死了小工頭。

    在小郁衡反應過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之前,他們共同生活的房子便被巨大的力量拍扁了一般,從這片區域中消失了。

    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到底何等可怕,輕而易舉就將一個人,將一座屋子,將一處存在,泯滅了。

    后來的時間里,小郁衡過上了東躲西藏的生活。

    他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他做了什么,他不知道被發現了會怎么樣,他也不知道自己逃走之后還能怎么辦。

    只是不斷地逃、逃、逃!

    他想逃開過往,想逃開事實,想逃開記憶里那個殘酷而可怕的自己。

    同時他也有些想不通,為什么即使如此,為什么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沒有死呢?

    茍且偷生也好,渾渾噩噩也好,自暴自棄也好,小郁衡還是不想死。

    活著或許沒有特殊意義,但死亡總該是有意義的,他想。

    或許那算是他唯一的固執,至少在他明白自己的死亡有什么意義之前,他不想死。

    躲躲藏藏了兩年,九歲的小郁衡逃離了西山。

    他原本想去北境,他想見一見北境的雪,也想看看那位遠近聞名的北境元帥。像那樣的人物的死亡,大抵是很有意義的。

    但在路途中,他經過了廢棄區。

    廢棄區不是一個好地方,頹唐、萎靡、凄冷之類的詞才能形容這個地方。這里與外界任何的東西似乎有一道分明的界限,攔住了屬于光明的那一邊,只留下供魑魅魍魎躲藏的陰影。

    廢棄區也不是一個壞地方。沒有太多想法,沒有太多關注,沒有太多秩序……太多“沒有”存在的地方,會變成自由與散漫的扎根地。這是個接受社會不容許的垃圾存在的地方,也是一個接受廢物、破爛和怪物的垃圾桶。

    自認為怪物的郁衡很難不被這個地方吸引。

    他決定暫時在這個地方住一段時間。

    他留了下來,留在彼時江懷風剛剛上任的C區,卻再也不與人有過深的交情,對任何事都不愿意傾注多余的感情。

    腦內的惡語依舊,他慢慢習慣壓抑自己,習慣這些冰冷的話語流淌在每一寸血肉里。

    日子似乎與之前別無二致,三年后,十二歲的郁衡打算再次啟程。

    那時,他無意中打聽到了神之容器的消息,并很快將這個詞和自己聯系到了一起。

    失常者、失序者,每時每刻的惡語,不穩定的精神,各種特征一一吻合,幾乎要叫人懷疑是不是有人專門照著他的樣子畫了一副特征圖。

    但比起這個,小郁衡更有興趣的是——這個世界上有沒有和他一樣的存在?

    一直以來獨身一人的經歷,過分孤寂灰暗的生活,讓他不免產生了這樣的問題。

    他希望這個世界有和他一樣的人,他希望有人能夠理解他的痛苦,他希望至少他不是獨一個。

    獨一無二這個詞,實在是太寂寞了些。

    可郁衡終究沒能啟程。

    走到廢棄區邊緣的時候,他遇見了一個個子小小、頭發卷卷、臉上有點雀斑的小女孩。

    她叫余枝。

    像是逃難而來的小女孩穿著破舊的連衣裙,抱著一個灰撲撲的包,她怯怯的,又飽含期盼地看著他。

    郁衡因此停下了腳步。

    他冷冷地看著這個突如其來的家伙,未到變聲期的聲音里帶著深深的不耐,“滾。”

    郁衡討厭那樣的眼神。

    郁衡知道那樣的眼神。

    那是很久之前,他看見養父母時露出的模樣。

    仿佛是弱小的,無力的,脆弱不堪的他自己的模樣。

    第73章

    郁衡一直覺得,如果沒有遇見余枝,他的人生大概很快就會失去意義。

    他們相遇那一年。郁衡十二歲,余枝八歲。

    余枝一家原本生活在南港,生活還算平靜,因為一些陰差陽錯的恩怨,他們不得不離開生活了許久的家鄉,過上了逃亡的生活。

    朝不保夕的生活并不會迎來救助或新的希望,病痛與折磨才會提前抵達。

    一條又一條灰樸樸的布蓋上親人們的眼睛,一次次垂落不動的手,再也沒有吐出的聲音,讓余枝懂得了死亡的含義。

    最后的最后,輪到她為爸爸媽媽蓋上眼睛,握住他們的手,痛哭流涕。

    從此之后,她成了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的余枝與孤身一人的郁衡,在廢棄區C區的邊緣相遇了。

    第一次見面并不愉快,至少對于郁衡來說,不過是他碰見了一個甩不掉的麻煩罷了。

    他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沒有做,怎么就招惹上了這樣一個還流著鼻涕的小女孩非要跟過來,不論惡言相向,威逼利誘都不肯離開,像是認定了他似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十二歲的郁衡眉頭緊皺,與成年時的冷硬不同,將煩躁與厭惡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對討厭的人半點不給好顏色。

    余枝被那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得僵了一下,很快又大著膽子,仰著頭回答:“我、我想跟著你,大哥哥。”

    “我可不是什么鼻涕小鬼收留處處長。”黑發灰綠眼的少年譏誚道,“你還是盡早回家找媽媽要奶去吧。”

    余枝一愣,微微握緊了手中的包,垂下頭,盯著腳尖,像是不知道該怎么辦,又像是不想讓人看見表情,含糊著,慢吞吞說,“可是媽媽不在了,爸爸媽媽一起去了很遠,很遠,遠到我勾不到,遠到我看不見的地方。”

    郁衡腳步一頓,神色不明地打量了一番剛剛到他腰腹位置的小不點,“即使你在這里賣可憐,我也不會心軟的。這里像你這樣的小鬼有很多,失去一切的人不只是你。事到如今,你還要哭哭啼啼給誰看?”

    棕色卷發的小女孩豁然抬頭,眨了眨泛紅的眼睛,吸了吸鼻子,搖頭:“我沒有哭。我只是難過一會。大人們說,小孩子是可以難過的。”

    雖然紅了眼眶,但確實沒有淚濕的痕跡,她沒有撒謊。

    郁衡抿緊唇,睇了她一眼,“別跟過來了。”說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完全沒有管身后那個腿短的小不點能不能跟上來。

    次日,在不同的地點,郁衡遇見了同一個蓬松卷曲的棕發小女孩。

    這回對方抱著一堆零零散散的東西,鈴鐺風車彩帶之類,像是用來裝飾的小玩意,是放在這里的垃圾堆里都鮮少有人去撿的類型。

    郁衡的目光在小女孩身上一掠而過,神色冷沉,“你又想做什么?”

    余枝眨眨圓圓的眼睛,細瘦的手臂努力抱住那堆小玩意,有幾分不解地回:“來……打招呼?”

    郁衡轉身就走。

    余枝一驚,連忙跟了上去,“大哥哥,你生氣了嗎?為什么?”她下意識使出了以往對付難哄的小伙伴的經驗。

    郁衡腳步不停,“沒有。與你無關。”

    “可是,可是……”余枝絞盡腦汁想了一會,“可是你看上去不開心,那就與我有關。”

    “沒有這樣的道理。”

    “不。”余枝鼓起勇氣,跑快兩步,攔在了郁衡身前,“我希望大哥哥開心,所以與我有關。”

    郁衡垂下眼眸,面無表情地盯著她。

    強大力量帶來的成功已經初步顯現,即使他什么都不說,光憑那樣的眼神也足以嚇哭一群不知世事的小孩。

    余枝也不由得渾身一抖,可她沒有挪動腳步,也沒有避開視線。

    仿佛一道不知道轉彎,也不知道變通的光束,強硬地橫在了郁衡的眼前。

    郁衡想要嗤笑一聲,不知為何笑意到了嘴邊卻吐不出來,他頗有幾分煩躁,“你以為世界圍著你轉嗎?你希望怎樣就怎樣,這么天真你以為能夠活多久?想讓我開心?等你活到成年再來和我說這些大話吧。”

    尖銳與刻薄的言論,不用思考就從心底流了出來。

    余枝一愣,嘴巴張張合合好幾次,才說,“或許……或許我明天就會死吧。”

    她坦然說出了死亡,反倒讓郁衡頓住了。

    她轉而抬頭,又大聲道:“就算這樣,今天的我還活著,所以要做我想做的事!”

    “嘖。”郁衡沒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又變得煩躁,事到如今,連他也不明白了,“你為什么選中我?”

    C區不大,人數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算得上數不清了的多了。

    這里可供選擇的人那么多,表面上比他強的人,性格比他好的人,家底比他富裕的人,各種方面都有人勝過他,為什么面前這個小孩非要賴上他?

    “為什么不能選你?”余枝歪頭。

    郁衡干脆利落道:“因為我不喜歡你。”

    “沒關系。”余枝答得也很快,像是在玩一種快問快答。

    “別人不喜歡你你還要糾纏的話,你知道這種行為被叫做什么嗎?”

    “可我……”像是意識到這個詞不會太好,余枝低下頭,揪著自己的羽毛扇子一角,“可我……得報恩才行啊。”

    “什么?”郁衡剛要轉身,被那個關鍵詞驚到了,“報恩?”

    余枝認真點頭,“嗯,大哥哥你不記得嗎?幾個月前,我快要昏倒在地的時候,你給了我食物。”

    郁衡在模糊的記憶里搜索了一圈,只找了個并不分明的影子,他不能確定那就是余枝。不過他的確順手將吃不掉的東西送給別人了。

    “就算這樣,你難道不問我需要什么嗎?”他目光依舊沒有變化,“隨意的報恩可不是什么禮貌的行為。”

    “但是……”余枝欲言又止,圓圓的眼睛里流露出憂慮,“你看上去很孤獨啊,大哥哥。所以我想陪著你。”

    郁衡瞳孔驟縮,他幾乎是下意識冷了臉,抬高聲音反駁:“誰需要你的陪伴?!別自以為是了!”

    說罷,他逃也似的走了,再次留下了那個說他很孤獨的小女孩。

    郁衡第三次碰見余枝時,幾乎要懷疑對方是不是故意跟蹤他。

    不然為什么他這次特意選了壓根沒走過的路,還能和這個小女孩碰上,簡直見了鬼。

    但這次不知道是不是上次的話留下了影響,余枝沒有一見到他就上前來打招呼,也沒有湊過來,反而保持了一段距離,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那樣的目光讓郁衡不舒服,腦子雜亂的惡語都多了一倍。

    “你想說什么?”郁衡惡聲惡氣,大步走到了對方面前,“別用那樣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大哥哥,你今天生氣嗎?”余枝一開口卻是這樣一句話,“如果生氣的話,要不要聽我講故事?”

    什么亂七八糟的邏輯?生氣的時候聽故事有什么用處?

    郁衡:“不聽。下次別再來見我了。”

    “可是這一次不是我來見你的。”余枝小聲說,似乎懼怕郁衡忽然變臉色,“是大哥哥你先來到我面前的呀。”

    郁衡咬了咬腮幫子,瞪了她一眼,“明明是你一副想說什么又不敢說的樣子,現在倒是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來了。”

    余枝縮了縮脖子,“那現在大哥哥要不要聽故事,我從別人那里聽來了有趣的故事哦。”

    說來說去都是故事,到底什么故事非得說給他聽?

    郁衡有些不耐,但轉頭對上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到底是冷哼了一聲,“三分鐘講完。”

    余枝眼睛一亮,情不自禁歡呼了一聲,“……好!”

    她快速講了一個故事。以八歲小孩的水準而言,有頭有尾還算順暢就足夠優秀,但要說值得一聽,從單調的情節而言就沒有可能。

    “怎么樣?”余枝恍若未覺,興奮地問郁衡的看法。

    郁衡很少聽故事。

    第一個養父母那里,養母偶爾會講一小段故事哄他睡覺,第二個收養者不可能會給他講故事,后來他長大了,自己學習找書看,也不再去眷顧那些天馬行空的故事書,只會看能夠提供生計的技能書。

    在廢棄區,童真、美好和這樣的故事一樣,是一種奢侈品。

    面對一個八歲小女孩給出的奢侈品,郁衡覺得有些怪異,也有些不適。

    宛如在黑暗中走了很久的人看見光亮時的不適,他忍不住瞇起眼,想評價一句不怎么樣,心底曾經沉睡過的小男孩卻搶先一步,幫他回答了:“是個很好的故事。”

    “太好了!”棕色卷發的女孩笑得眉眼彎彎,臉上的雀斑都在閃閃發光似的,“大哥哥,以后我也來給你講故事,等著我!”

    說完,她蹦跳著跑遠了。

    這一次被落在后面看著背影的人,變成了郁衡。

    郁衡垂下眼眸,心想不過是幾個故事,聽一聽也無妨,等她膩了,或者他找到擺脫她的辦法了,一切也就結束了。

    可一切沒有結束。

    余枝不知道在哪里搜集的故事,隔了兩三天就會與郁衡相遇,并講一個新的故事。

    郁衡從第一次聽完開始,接下來的每一次都會認真聽完。

    這些故事千奇百怪,有的像是某個地方的傳說改編的,有的像是某個人隨口編的高光事件,有的像是從零碎的幾本故事書中截取的,但無一例外的是,當它們從余枝口中說出來時,所有的故事都變得圓滿了。

    壞人得到懲罰,好人得到獎賞,有情人終成眷屬,浪子回頭洗心革面……

    仿佛余枝眼中的世界就是這樣閃閃發光,沒有一絲陰霾的。

    郁衡每次都在想,等聽完這個故事,他就離開這里,離開C區。

    然而每一次,他都來不及告訴余枝不要再來了,反而等來了下一次。

    太多的下一次累積起來,就會變成理所當然的習慣。

    等郁衡意識到的時候,他才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他已經習慣了見到余枝,聽她說一會話了。

    可這樣下去不行。

    郁衡心想,他很危險,他不能一直和余枝待在一起,也不能放任余枝接近他。

    如果有一天,他再度被腦中的惡語侵襲,再度失控,能力暴走的話,抹平的就不止是一座屋子了,他說不定會將整個廢棄區都打碎。

    那樣的話,余枝一定會死的。

    他不能繼續留在這里,也不能再和余枝接觸下去了,他必須找到一個足夠安全的地方,將自己永遠鎖在那里……

    在郁衡的思考方向愈發極端,越發偏向逃走那一方的時候,余枝來了。

    她說有一個驚喜要給他看。

    郁衡深呼吸一口氣,告訴自己這就是最后一次了,他點頭,對余枝說,“我也有件事要告訴你。”

    蹦蹦跳跳的小女孩高興地應了,她不知道自己即將得到一份訣別,只帶著興奮的表情一路引著自己的大哥哥往她準備的驚喜走。

    在離那個東西還有幾米的時候,余枝要求郁衡捂住了眼睛。

    郁衡照做了。

    他猜測過余枝準備的到底是什么驚喜。或許是一本書,余枝以為他總是很喜歡那些故事;或許是一張畫,余枝說她試著畫過他;或許是一些做好的食物,余枝之前認真詢問過他喜歡的口味。

    各式各樣的猜測從腦中劃過,就連那些不曾停歇的惡語聲音都被壓得低了些。

    “啪”,余枝猛地一合掌,“現在可以睜開眼睛啦!”

    那股子興奮勁幾乎要從她的聲音里跳出來,撲人滿面。

    郁衡平靜地放下手,睜眼適應了短暫的光亮,才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一瞬間,他失去了所有準備好的言語。

    一棟屋子屹立在他面前。

    準確來說,是一棟倒塌了一半,卻仔仔細細用彩紙、羽毛、蠟筆、鈴鐺、緞帶裝飾過的屋子。

    棕色的木門,懸掛的門牌,擦得發光的窗戶,高低不平的一套桌椅,搭建起來的粗糙壁爐,宛如小孩子過家家一樣,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地方。

    笨拙的畫筆痕跡在灰暗的墻壁上,像是攀附生長的花朵,稚氣中透出可愛。

    棕色卷發的小女孩頭上帶了個奇怪的圓筒,用力吹響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哨子,隨后雙手叉腰,張開手臂,大聲地向他宣布,“大哥哥,從今往后,這里就是你的家啦!”

    吹響的嘹亮哨聲,一瞬間擊穿了盤旋在腦中的惡語累積的云層,露出了久違的放晴時的光彩。

    郁衡瞪大眼,心臟怦怦跳。

    曾經每次見面時對方手上的點點滴滴流入腦海,串在一起,匯聚成了眼前房子上每一處痕跡。

    散亂的彩帶、灰撲撲的羽毛、生銹的鈴鐺……一切在這個被拋棄之地毫無用處的東西,被一個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收集,珍惜地愛護,最后……拼成了一個破碎的家。

    就像是她第一次見面就看穿了他的偽裝,決定了要將他碎裂的人生盡力補全一樣。

    “……”

    郁衡無意識抿緊了嘴唇,目光死死盯著這棟破舊的屋子。

    他失去過很多東西,也被很多人拋棄。

    與社會脫離一開始或許是被迫,后來變成了他的選擇。

    他不會再有所謂的家,也不會再陪在任何人身邊。

    因為是這樣的啊,那是龐大到足以毀滅世界的力量的懲罰,是他應得的。

    可是——

    尋常的,再尋常不過的,從未期盼過的某一天。

    一個眼眸明亮的孩子,捧著一顆過分真摯的心,說要給一個被丟棄了許多次的人一個家。

    這樣的故事……怎么會變成真的?

    如果不是真的,為什么她會出現?

    郁衡垂下頭,用力按住了自己的眼睛。

    余枝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此刻露出了驚慌的表情,急急忙忙跑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哥哥,你怎么啦,沒事吧?是不是我剛剛吹得太響你不舒服?對不起啊。”

    “不是,我只是有些……有些……”

    在不知如何言語的當下,棕卷發的小女孩卻好似理解了什么,對著他笑了笑,鼓勵似的,“眼睛里迷沙子了嗎?沒事的,男子漢也可以哭的,小孩子是可以哭的!”

    郁衡頓了頓,心想,是了。

    小孩子是有哭泣的權利的。

    他為什么從未哭過?

    或許是因為,擁有家的那一刻,他才找回了作為孩子的權利。

    模糊的視線中,他聽見自己輕聲問:“余枝,你愿意成為我的……家人嗎?”

    “真的嗎?”

    余枝露出了驚喜的表情,手舞足蹈,“你要和我成為家人?可是,可是我好像還沒準備好,怎么辦,明明是我要送大哥哥禮物,怎么好像變成我得到禮物了?”

    “沒關系。成為家人不需要準備。”

    郁衡抹開臉上濕潤的痕跡,微笑著對她伸出手,“你……已經是我的妹妹了。”是他唯一的,寶貴的家人。

    女孩一愣,隨后用力點頭,握住了那只手,“嗯!”

    那日的傍晚,一名少年找到了能夠停留的港灣。

    他們一起生活了六年。

    六年間,窸窸窣窣的惡語已經被壓制下來,他幾乎快要聽不清那些罪惡的聲音。

    他以為日子大概會永遠這樣下去,就像他曾經以為的那樣。

    直到快十八歲那一年,余枝撿到了一個白發少年。

    叫做阿米利亞的少年。

    見到那個人的一瞬間,沉寂許久的惡語窸窸窣窣,充斥著腦海。

    郁衡無可避免意識到面前的這個人,是個巨大的麻煩。

    他不該觸碰的麻煩。

    因為所有、密集的惡語都在訴說同一件事。

    “得到他、得到他、得到他……”

    許久之后,郁衡才從那癡狂的欲望中聽見了那些聲音的底色,只有一聲聲重復的,循環的。

    “——我愛他。”

    第74章

    阿米利亞沒有預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

    直到與那位寬恕主教打起來前,所有的事情還算在掌控中。

    后來發生的事,他多少也有準備。

    只有一件事,他怎么都沒有想到——郁衡說他是神之容器。

    這應該不可能……

    否定的念頭還未完全升起,阿米利亞就看清了郁衡身上的異變。

    深紅色宛如血肉凝聚的觸須,有著類似章魚腕足的突觸,從郁衡的腰背后方鉆出,活物般晃動、扭曲、蜿蜒、探尋,眨眼間就穿透了姬永的身體,留下了一個個可怖的血洞。

    “你……”

    姬永站立不穩,跪趴下來,緊緊抓住那本厚厚的書籍,眼神充斥著憤怒不甘。他死死盯著郁衡,剛剛張口想要說些什么,嘴里就不由噴出大量的鮮血與內臟的碎片。

    淡淡的血腥味頓時漂浮在這處晦暗的地下空間。

    郁衡一言不發,他周身的觸須緩緩縮回,盤踞,仿佛戒備,又仿佛威懾。

    觸須們過于猙獰而靈活的模樣,恍惚間讓人錯覺,那是一種全新的擁有自我意識的生命體。

    但阿米利亞清楚那不是單獨的生物。

    那些觸須上有和其主人一樣的味道及情緒。

    毫無疑問,那是郁衡。

    是他從未見過的,郁衡身為失序者的那一面。

    失常者不可失序,失序者不可失常,唯有神明,二者兼具。

    阿米利亞想起這句話,卻忍不住不知是自嘲還是諷刺,低低笑了一聲。

    “哈,那副樣子……到底哪里像是神明了?”

    在僅有微弱光芒照耀的地下空間內,黑發青年面色蒼白,數十只猙獰的肉色觸須在他身后蠕動著,揮舞著。其主人仿佛意識不到那些觸須的可怖,僅僅注視著面前身受重傷的敵人,灰綠色的眼底一片冰冷,并無半分神明的慈悲之意。

    血液從他散亂的包扎帶中滲出,流成不規則的紋路,滴滴答答,沿著袖口從指尖滴落,并不顯得脆弱,反而一聲一聲彰顯其極強的存在感,如同兇獸口中流淌而下的涎液。

    嗜血的,冰冷的,恐怖的。

    像是一只遠古壁畫上描繪的怪物。

    似乎是阿米利亞的聲音打破了什么。

    郁衡終于將目光從奄奄一息、昏死過去的姬永身上收回,側頭看向了躺在廢墟中的阿米利亞。

    阿米利亞此刻的狀態說不上好。

    他此前強行被姬永從空中扯下來,又被攻擊了許久。即使有郁衡出手,也不能毫發無損。零零散散的各處傷勢暫且不說,這之中受傷最嚴重的,無疑是那對被險些刺穿折斷的翅膀。

    阿米利亞就這樣垂著凌亂的翅膀,靠在砸碎的石塊旁,與郁衡對視。

    看似平靜無波的黑色眼眸,對上潛藏洶涌思緒的灰綠色眼眸。

    “……利亞。”郁衡只輕輕喚了一聲他的名字,便垂下了眼睫,微微遮掩了眼底的情緒。

    不知是錯覺,還是光影變化的差異。

    阿米利亞隱約感覺,郁衡的眼神一瞬間多了幾分微妙的慌亂與無措。

    這倒是件新奇的事。

    不論是作為一貫對他人漠不關心的郁衡,還是作為當世最為強大的能力者,他都不應該有這樣的情緒。

    如果是之前的情況,阿米利亞一定會故意忽略這一點異樣,假裝自己什么都沒有發現,輕輕松松揭過這一茬,繼續和郁衡保持不遠不近透著疏離的關系。

    可現在不一樣。

    起碼在郁衡說出自己是神之容器,且用有力的行為證明了這一點之后,一切都將有所改變。

    阿米利亞微微闔眼,再睜眼時,臉上的表情有了微妙的變化。

    郁衡還沒來得及分辨出那點變化到底是什么,就聽見對方略顯輕柔、繾綣地喊了他一聲。

    “郁衡。”

    郁衡抬眸過去,便微微一愣。

    明明只是叫了他的名字而已,除此之外再沒有更多言語。

    可當他望進那雙漆黑的眼瞳,就無端明白了對方沒有說出口的暗示。

    ——在叫他過去。

    而在理解了毫無根據的暗示后,郁衡忍不住摸了摸脖頸處。

    那里沒有阿米利亞為他戴上的項圈。

    應該是……什么都沒有才對。

    但如果真的沒有,他為什么會控制不住身體,為什么會那般溫馴地,那般乖順地走過去,站到了呼喚他的人面前。

    阿米利亞顯然對他的順從并不意外。

    黑發黑瞳的少年倚靠在廢墟旁,仰望著身形高大的黑發灰綠眸青年。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一臂,保持在了一個宛如親昵又隱有隔閡的距離。

    不知情的人乍眼看去,大抵都會認為站著的青年才是占據優勢地位的那個,畢竟無論是氣勢的差距,還是表情的冷熱程度,顯然都是青年更為從容。

    可這段關系中的兩個人,彼此都清楚到底誰才是真正的主導者。

    阿米利亞微微歪頭,只是仿若抱怨地說了一句“你要這么直挺挺站到什么時候”,就讓那仿佛不會彎下脊背的黑發青年垂下頭,彎下脊背,半跪在了他面前。

    聽話得過分了,阿米利亞心想著,面上沒有一絲異樣。

    視線從仰視變作平視,不過是注視間距離的改變,兩人間的距離好似就無形消散了不少,變得比之前更加親近起來。

    在這樣的距離里,雙方的表情都會被清楚地映入對方眼中,甚至皮膚上隱隱能感受到對方呼吸時帶來的輕微的風。

    從眉眼間的細微褶皺,到眼神的微妙變化,甚至肌肉顫抖的弧度,在擅于讀懂情緒的人眼中,一切都會暴露無遺。

    郁衡不知是不是想到了這一點,不自然地避開了直接的視線相交。

    阿米利亞卻挑了挑眉。他對人類表情的研究,自然沒有達到這樣細致的程度。

    通常來說,魅魔們光憑看就能輕易分辨人類身上各種情緒的味道。有了這樣便捷的方式,他們本就不需要再費心神研究表情的變化,亦或者其背后的含義。

    阿米利亞本該與他的同類一樣,一眼就辨認出郁衡身上的情緒,也能順勢推測對方的想法。偏偏從第一次見面開始,郁衡身上龐雜又巨量的惡意就覆蓋了一切,將對方剩下的感情都吞沒了。

    想要從一片漆黑中尋找曾經是明亮的七彩色,并將其準確拆分……以阿米利亞目前的能力來說,大概還做不到。

    所以他此前從未深究郁衡那片漆黑下曾經流動的底色,也不想過分深入理解。

    現在嘛……小魅魔猝然伸手,輕輕托起面前青年的下巴,在對方驚訝又不自在的表情里,不緊不慢開口了,“為什么不看我”

    說話的聲音如呼吸般輕柔又纏綿,一瞬間便讓郁衡想要后退撤開。

    某種直覺應和著心臟失控的聲音,一起提醒他。

    他必須盡快脫離這樣被鉗制的處境,他必須遠離面前這個看似陌生卻又熟悉的少年。

    陌生……

    郁衡耳廓上的熱度還未散去,嘴唇便下意識抿緊了些,“你怎么……變成了這樣?”

    這話模棱兩可,既可以當做在問阿米利亞為什么能夠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又可以當做在問阿米利亞做了什么才導致了如今的處境。

    同樣是尋求答案,后者需要解釋和袒露的部分,遠遠超過前者。

    嗯……打掃完了敵人,就開始了刨根問底嗎?按照原本的關系,他完全不用回答,更不用給出任何解釋。

    可惜。

    阿米利亞若無其事地彎了彎眼,一個細小的笑容間,他的面容就褪去了偽裝,變回了自己的模樣。

    深紅如血的長發,秀麗精致的面容,薔薇般的少年似乎毫無變化,對郁衡輕飄飄笑了一下,“不過是一點保護措施罷了。”

    郁衡太久沒有見到這張印在腦海里的臉,一瞬有些怔然。

    在他愣神的短暫時間,仿佛要杜絕更多疑問,重新掌握主導權,阿米利亞已經快速開啟了下一個話題,

    “比起我的事,你的事才更需要好好聊聊吧?”

    小魅魔意有所指地看向了腳邊的觸須。

    那些觸須不知是無意中行動,還是遵從主人內心深處的愿望,此刻正若即若離、小心翼翼地觸碰著阿米利亞的腳踝,以一種想要纏繞又不敢行動的怪異姿態蠕動著。

    郁衡瞳孔擴大,目光有些慌亂,耳廓上的紅色再度泛濫,眨眼蔓延到了脖頸。

    他握緊了拳,那些觸須頓時迅速退回了他身后,“那只是……我……”

    面對他支支吾吾說不出話的姿態,阿米利亞終于確定了內心所想。

    他撫上黑發灰綠眸青年的面龐,輕輕笑了一聲,“你不知道嗎,你可真是給了我,好大一個驚喜啊。”

    說罷,阿米利亞欺身上前,對準對方那因失血而顯得蒼白干燥的嘴唇。

    ——毫不猶豫吻了下去。

    郁衡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在一瞬間停滯了。

    眼前發生的事遠遠超乎想象,他完全不明白阿米利亞這么做的意圖,不,與其這么說,不如說,這根本不像是阿米利亞會做出來的事。

    那個從來對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阿米利亞。

    為什么會忽然表現出一副這樣熱情過頭的樣子,為什么會……親吻他?

    驚喜又是什么意思?

    熱度上涌的頭腦一時之間根本理不清思緒,又或者,只是他在這一刻什么都不愿意想,只想短暫地、稍微地,放任自己沉淪在這虛假的溫柔之中。

    “你會為我,獻上一切——包括生命,對嗎?”

    漂浮的、虛幻的、繾綣的吻中,牢牢掌握他所有情緒的少年如此詢問。

    獻上一切。

    可是……

    郁衡頓了頓,最終聽見自己低沉沙啞的回答:“嗯。”

    他沒有去看近在咫尺的那雙眼,也沒有看對方的表情,僅僅是閉上眼,再次陷入那個仿佛夢中的溫柔懷抱。

    以近乎逃避的姿態。

    未盡的話語重新浮現心頭。

    可是……他的一切,就是阿米利亞。

    只有阿米利亞。

    第75章

    阿米利亞的溫柔總是吝嗇的。

    讓郁衡目眩神迷的幾分鐘溫存,結束在一連串痛苦的嗆咳聲中。

    “唔咳咳咳……”

    阿米利亞幾乎是聽見聲音的瞬間就松開手,與郁衡拉開了距離。

    他眼神清明,神色平靜,若不是微微紅腫的唇瓣,說剛剛什么都沒有發生,大概也是有人信的。

    相較之下,郁衡下意識伸手向前探去,目光不由得追尋,仿佛要挽回什么的姿態,就顯得不太從容。

    阿米利亞將這些細節看在眼里,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用看向了嗆咳聲傳來的地方。

    郁衡自然也注意到紅發少年毫無動搖的表情。

    這不讓人意外,一直以來,阿米利亞都是這樣的,從未改變……或許也不會改變。

    明明是這般自我勸解的,可他垂落的手,還是緊緊地、如同想要壓抑某種情緒似的攥緊了。

    此刻兩人各自的心思暫時不提,倒是都將注意力投放在了那道突如其來的嗆咳聲上。

    結果在預料之中,是這處地下空間中除他們之外的第三人——姬永發出的。

    之前還一副勝券在握、氣定神閑模樣的寬恕主教現在不可謂不凄慘。

    身體被那些觸須洞穿了五六個洞,像是個扎破的水袋,汩汩鮮血涌出,在地上積成一片暗沉的紅。

    隨著姬永失血過多,昏倒在地,那些不詳的紅色便如某種感染病,快速爬上了他頭發、臉頰、指尖,侵染俊秀的面容與慘白的唇色,為他披上了一層殘破的氣息。

    就連此刻勉強從幾分鐘的昏迷中蘇醒,姬永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強勢,反而是半撐起身體,捂住嘴,不斷發出激烈到仿佛胸腔都在震顫的嗆咳聲。更多紅色便隨著這聲音從他指縫之中滲出,滴落,融入地上的那片暗紅中。

    他虛弱得像是下一秒就會死掉。

    事實上,姬永確實快要死了。

    阿米利亞從他身上嗅到了曾經在余枝身上聞到過的味道。

    說是味道或許并不準確,因為其他人似乎從未聞到這樣的味道,但要說感覺,他又的確聞到了那種陌生又熟悉,透著腐朽與冰冷的,燃燒后苦澀的味道……那是生命即將消耗殆盡的味道——死亡。

    而作為當事人,姬永恐怕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一點的人。

    “哈。”

    在又吐出了一大灘血,好像將所有的血都吐盡后,姬永艱難止住了咳嗽。

    他似乎是沒有力氣了,沒有強撐著站起來,只是攏了攏手臂,勉力抱住了那本厚重的書籍,就仰躺在地上,側頭偏了過來,眼珠轉動,視線一會看向阿米利亞,一會看向郁衡。他嘴唇蠕動了兩下,好像想要說些什么,最后也不過發出了一聲意義不明的嗤笑。

    失去了維持許久的體面與尊嚴,死前的人類究竟會想些什么,又會在意什么呢?

    阿米利亞不知道,但他知道,這是必須做出決斷的時候。

    姬永醒了就有可能再度啟動機關,在這個被教團掌控的地下空間,教徒以外的人都會有生命危險。

    “郁衡……”

    沒等他說完,郁衡就已經快步走向躺在地上的姬永旁邊,俯身低頭,輕聲在對方耳邊說了句什么。

    原本還一副懨懨表情的人目光一瞬冷厲,他直直盯了郁衡一眼,又忽然去看阿米利亞。

    很快,他牽起嘴角,泄出一絲混合著不甘與怨憤的笑。

    “哈……哈,米亞,你一定……一定會后悔……”

    最后一個字還未徹底落下,就止步于噴濺而出的血光中。

    姬永死了。

    郁衡背對著阿米利亞,極其流暢地收回剛剛劃開敵人喉嚨的刀刃,甩掉上面沾染的血液,又將那本被緊緊抱住的書從尸體手中拽開,撿起。

    隨后他徑直轉身,擋住姬永的尸體,又走回阿米利亞面前,一邊若無其事擦開臉頰濺上的幾點紅色,一邊將書遞過來問道:“這樣就可以了嗎?”

    整個過程連一絲多余的動作都沒有,仿佛在腦中預演過無數遍。

    而他又在問,這樣就可以了嗎?

    就像是早已明白阿米利亞的心思,并一絲不茍地將其執行,再來討個微不足道的肯定似的。

    還真是……乖巧得過分了。

    阿米利亞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下移,看向那本被遞到自己面前的書。

    這本原屬于教團的寬恕主教的書,白皮金邊,紙張細膩,封裝古舊,封面只有四個字“寬恕教義”,打開內里卻是一片空白。

    如果不是見過這本表面看上去沒有任何異常的書之前在姬永手里的威力,大概阿米利亞也會認為,這與一本普通的空白書本沒有區別。

    但眼下不是研究的實時候。

    就像阿米利亞有不少關于郁衡不對勁的地方想要細究,卻知道現在不合適一樣。

    他沒有直接觸碰那本書,叫郁衡收起來后,言簡意賅道:“我們要離開這里了,必須盡快。”

    于是郁衡一點疑問也沒有,半蹲下來,向坐在地上的少年伸出手。

    阿米利亞頓了下,沒有過多猶豫,抬臂環抱住了黑發男人的脖頸,任由對方將自己穩穩地抱在了懷抱里。

    胸膛靠近的時候,兩顆心臟的跳動聲似乎有一瞬間的共鳴。熱度從接觸的地方一點點傳遞,讓阿米利亞不適地動了動,又很快掩飾下去。

    郁衡瞥了眼懷里少年微微顫抖的翅膀尖,指尖忍不住不經意似的輕輕蹭過。

    見那翅膀尖顫抖得更加厲害,他的嘴角不自覺微微勾起。

    他背后的觸須開始往上方破碎的洞口上攀爬,為出去做準備。

    阿米利亞安靜等待著,視線稍微飄遠。

    離開的決定并不難做。

    在驗證北境那位元帥——虞仞不是他要找的人后,阿米利亞就有此意。

    假如沒有郁衡的橫插一腳,大概只有“我”,而不是“我們”。

    如今郁衡殺了姬永這位寬恕主教,教團的人不會坐視不理,肯定會追查到底,揪出真兇。

    阿米利亞不可能放棄神之容器,也就不可能現在離開郁衡。

    因此無論教團是否知道這件事與他有關,阿米利亞被當做共同追殺的對象都是必然的。

    而另一個理由是,虞仞的人應該快追來了。

    他和姬永一起消失了這么久,一點音訊都沒有,那位明面上既幫助又監視他的元帥大人肯定已經做出行動了。

    如果教團的人發現了郁衡的神之容器身份,事情的走向或許會轉變,但對阿米利亞來說,一定更糟——他會失去將神之容器牢牢掌控的可能,無法順利達成自己的目的。

    這點應用到虞仞身上是一樣的道理。虞仞不可能任由他掌握郁衡。

    所以他們必須走,必須在其他人發現神之容器——郁衡之前離開。

    “我們走吧。”

    郁衡垂首,對懷里的人輕聲道。

    他的觸須已經布置完畢,抓住了洞口的邊緣,只差一步就能托起他們,帶他們離開這個差點困住小魅魔的地方。

    “嗯。”

    阿米利亞動了動翅膀,確定這個傷勢暫時沒法讓翅膀收起來,便任由它保持著這副破損的樣子不再去管。

    為了避開郁衡脖頸處的血腥氣,他蹙著眉稍微換了個姿勢,將下巴靠在了郁衡的左肩上。

    這個動作讓他的視角不可避免地改變。

    在郁衡帶著他躍出洞口時,阿米利亞看見了原本被郁衡一直擋住的事物。

    ——姬永。

    他已經死了,自然不會再說話,也不會再做出任何阻攔他們的動作,只能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保持側過頭的姿勢,用黯淡的眼珠注視他們離開。

    按理說,這沒有任何需要刻意遮擋的理由,即使這是一具尸體。

    在廢棄區,他們所見的尸體不在少數,人死前的各種丑態都見過,甚至有些習以為常。事到如今,出于憐惜之類的理由去擋住尸體,完全是沒意義的。

    那么會是什么理由?

    在目光上移,看清姬永面上凝固的最后一抹神色時,阿米利亞好像得到了答案。

    栗色頭發的男人渾身是血,淺棕色眼眸不再轉動,視線筆直而毫不遮掩地,望著此前倒塌的廢墟位置。

    那是他之前依靠的地方。

    姬永在臨死前,用那樣全神貫注,專心致志的眼神看過他。

    ……真是奇怪的家伙。

    躺在那個地方,上方是暗藏教團花紋的天花板,懷里緊緊抱著維持大半生的教義,遠處是為神明建立的破碎教堂……最后一眼的選擇明明多得不得了。

    姬永卻固執地、執拗地、不斷地,看向了他。

    就好像……在臨死前,在最后的短短一瞬間里,拋棄了一切,任由自己愛上他了一樣。

    “在看什么?”

    似乎察覺到了懷里人的小動作,郁衡的詢問聲在耳邊響起。

    阿米利亞垂下眼睫,擋住眼底的情緒,又縮回了郁衡的懷里,微微搖頭,“只是一時好奇,隨意看看。”

    郁衡說話的聲音帶著胸腔的震動一起傳遞過來,宛如一種隱秘的質問,“是嗎?”

    “嗯。”

    不過是好奇罷了。

    不論是姬永的那份感情,亦或者此刻,都是一樣的。

    愛只能成為魅魔的食物。

    任何捕食者都不會被食物所困,也不會留下任何追憶。

    小魅魔閉上眼,好像覺得累了,不再說話。

    于是郁衡也沉默下來。

    他們一起越過這片夜色,朝著遙遠的黎明行走。

    次日,能力者修習學院發布了一則通緝令,一則失蹤人員追尋令。

    發布者,北境元帥,虞仞。

    第76章

    “通緝令?”

    將消息帶回來的郁衡微微點頭,俯身幫阿米利亞攏了攏披風上的兜帽,更多陰影覆蓋下來,遮擋住他的面容。

    日夜兼程的第三天,阿米利亞和郁衡已經順利離開了能力者修習學院的勢力范圍,也大致掃清了兩人蹤跡留下的線索。

    此刻他們在北境與西山交界的一處偏僻驛站中休息。

    只是沒想到原本去采購的郁衡不過片刻功夫就匆匆忙忙趕了回來,還帶來了這樣的消息。

    相較于郁衡對此事的謹慎,阿米利亞反倒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

    他將兜帽放下,對皺著眉似乎很不贊同的郁衡指了指自己的臉,“這副樣子,他們可沒有見過。”

    此刻阿米利亞又換了一副樣子,還是紅發黑眼,輪廓與本來的樣貌有五分相似,氣質上則與米亞有幾分類似。

    是與之前的樣子乍一看相像,細看又完全不同的長相。

    現在的他站到學院的人面前,大概沒有一個能認得出來。廢棄區那些曾經見過他的人也一樣。

    郁衡沒再反駁,沉默了一會,換了個坐姿,利用自己的身體將坐在內側的阿米利亞擋住了。

    像是一只守護財寶的巨龍,兇惡地盤踞在一側,半分都不愿讓人多窺見幾眼寶物的真容。

    阿米利亞瞥了眼他暗藏私心的舉動,懶得再費口舌。

    郁衡這恨不得在他身上蓋個戳的舉動,這幾天他見得多了,比如故意買款式相同的衣服,故意用同一個杯子喝水,睡覺還想把他摟到懷里說是為了警戒敵人,諸如此類,他已經見怪不怪。

    反正原因不過是那個吧,人類的嫉妒心和占有欲作祟之類的,沒什么好稀奇。

    阿米利亞拋開這些雜念,握上郁衡遞過來的飲用水,一邊補充水分,一邊琢磨起那兩則來自虞仞的命令。

    通緝令的出現在他意料之內。

    畢竟姬永死了,無論是明面上的學院,還是暗地里的教團,都會追緝兇手,不會輕易放過。

    甚至再往壞處想,作為姬永死之前最后一個見到的人,阿米利亞具有極大嫌疑,被當做兇手通緝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他的運氣似乎不錯。

    一方面是他及時逃走了,暫時沒有追兵跟過來。

    即使是虞仞也不會想到,此刻他正在離學院區域不算太遠的驛站里聽著這兩條命令。

    另一方面的話,若說是運氣,大概也不能說成是純粹的運氣,因為那份通緝令里,沒有提及任何有關米亞——也就是他的事。

    相反,通緝令里的追緝對象,被描述成一名變化形態為腕足類的高級失序者,以及一名擁有束縛型精神力的高級失常者,一共兩人。

    通過目前的調查,已知這兩人中有一人特征為黑發,有一人疑似有羽翼,尚且不能確定這兩個特征是否是同一個人身上具有。

    這通緝內容的口吻倒是嚴謹而認真。

    乍看上去,似乎是學院方派人偵查過現場,檢驗了姬永死后的傷勢,又對殘留下來的能量痕跡做了鑒定,因此做出了判斷,認為是一名高等級失序者和一名高等級失常者合作殺死了姬永。

    僅僅作為學院高年級普通學生的姬永,確實很可能會在強大的能力者圍攻之下死亡。

    這樣的說法用來解釋給不知情的人聽,毫無破綻,不會引人起疑。

    可阿米利亞沒有忘記,姬永是一名潛藏在學院中的主教,四大主教之一的寬恕主教。

    從之前他和姬永的接觸中,不難推測出,學校中很可能不止姬永一名教團成員,還潛藏著許多教團成員。

    而這些成員中極有可能存在學院高層,能夠直接影響學院的決策,才能為姬永日常行事大開后門。

    這樣一來,這則通緝令就顯得有些奇怪了。

    教團寧可錯殺也不放過的風格,怎么會任由他這個可能是見過姬永最后一面的人逍遙法外?

    現在居然沒有在虞仞發布通緝令的時候要求加上他的名字。

    旁邊的郁衡忽然動了動,對著電視播放的方向警覺地抬起頭。

    阿米利亞稍微一聽就愣住了。

    原來如此……

    他之所以沒有被通緝的原因是這個。

    電視上此刻正在重復播報失蹤人員姓名,一聲一聲,在那兩個月里熟悉得讓人耳朵都發癢。

    ——“米亞”。

    ——是他啊。

    在姬永死后,他這個最后接觸者不僅沒有被通緝,反而變成了“失蹤”狀態。就像是暗示米亞和姬永的死完全無關,是被牽連的受害者罷了。

    這樣的如同偏袒一般的舉動,大概也只有一個人能做了。

    命令發布者,北境元帥,虞仞。

    可他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在那不長時日的接觸中,阿米利亞不能算完全了解虞仞,卻也明白,虞仞絕不會僅僅出于私人原因就做出這樣的事。

    那個名為北境元帥的人,在作為虞仞之前,背負著身為領袖的責任。他所有的決定都是為了更廣闊的更有益的未來。

    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則失蹤人員追尋令的出現,或許可以理解為一種庇護意味的投名狀。

    是想告訴他,虞仞有能力保護、幫助他,也會一直站在他這邊。

    所以如果他遭遇了什么不能處理的突發情況,可以回去找虞仞求救的意思……?

    如此大費周折,都快讓人有幾分感動了。

    阿米利亞將杯子里的水一飲而盡,起身遞給郁衡,“我們走吧。”

    可惜,他不是能夠幫助虞仞的神之容器,甚至從爭奪神之容器的角度來說,他們還是對手。

    “嗯。”郁衡收好東西,也不多問,自然地牽了阿米利亞的手就往外走,仿佛無論阿米利亞說什么,他都不會質疑,也不會猶豫。

    但這幾日的相處經驗已經足夠阿米利亞清楚,這位可不是給根骨頭就能滿足的乖狗狗,而是伺機咬下獵物血肉的兇戾餓狼。

    即使如此也無所謂。

    作為臨時飼主,阿米利亞做好了兩手準備。

    一是他成功馴服了壞狼,讓對方心甘情愿在合適的時候死去,為他換得最大的利益。

    萬一馴服不了的話,那就只能……

    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黑發灰綠眸的男人微微垂首,視線專注地看過來,“怎么了?”

    阿米利亞目光清澈,眼神坦蕩,隨意的口吻宛如在說一件尋常的小事,“我在想,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郁衡一頓,不知想到了什么,轉頭去看遠方的風景,語氣平淡許多,“為什么這么問?”

    明明從結伴逃亡這么久都沒有提過這樣的話題,阿米利亞還是以前那副對他人不感興趣的樣子,在聽見那道失蹤人員追尋令后,卻突然問了這個問題。

    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郁衡難免多想。

    米亞是阿米利亞的假名,他是知道的。

    這道失蹤人員追尋令代表了阿米利亞還可以回去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所以……難道現在阿米利亞后悔答應他一起走,想要拋下他離開了嗎?

    如果真的發生那樣的事,他該怎么辦?

    不,在那之前,他該怎么讓阿米利亞留下來?

    阿米利亞能夠變化容貌,如果真的一心要遠走高飛,能夠輕易躲到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到時候他束手無策,又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人?

    只是一想到這種可能性,腦中壓抑不住的惡念就不斷往上涌。

    難道真的要像江懷風做的那樣,打造一座足夠寬敞舒適的籠子,才能困住這永不回頭的人嗎?

    要折斷他的翅膀,要捆住他的手腳,要打碎他的向往……可這樣做的話,他就會滿足嗎?

    胸腔好似有團悶火在燒,心臟卻在冰冷中緩慢下墜,難言的折磨中,郁衡聽見造成如此境況的人滿不在乎的反問,“這很重要嗎?”

    重要嗎?

    要到什么程度,阿米利亞才能理解,才能聽見,才能……接受?

    郁衡:“……你說的話,都是重要的。”

    “你以前可不會說這樣的話。”

    小魅魔笑了笑,輕巧掙開了牽著自己的手,往前快走了兩步,微微抬頭,走在黑發灰綠眸男人身前,似乎要看清他的每一個表情,看得對方不自在地偏過臉也沒有移開目光。

    “你更喜歡以前的我嗎?”

    即便略感無措,郁衡也敏銳抓住了關鍵的問題。他一直隱約感覺阿米利亞態度有變,此前苦于沒有機會問,現在倒是正好找到了詢問的時機。

    以前的我和現在的我,二選一的死亡選擇題。

    “你希望我喜歡哪一個?”

    阿米利亞還是一臉漫不經心的笑容,輕巧將問題拋回去,又不等人思考,將話題轉了回來,“人是遵循欲望的生物。我只是感到好奇,你會救我,是遵循了什么樣的愿望?”

    比起欣喜,郁衡更覺驚訝,這似乎是阿米利亞第一次明確對他表現出興趣。

    此前,阿米利亞幾乎沒有正視過他的存在,沒猜錯的話,多半是將他當做余枝的哥哥這樣的附屬品,或者隨意打發的玩具之類。

    與竭力忽視阿米利亞存在的他相反,阿米利亞大概是呼吸間自然地,對他視若無睹。

    到底發生了什么?那個吻也是,現在的舉動也是,都不像是他所知的阿米利亞會做的。

    這短短三天中,很多休息的間隙里,郁衡都會刻意無視,甚至回避的問題,似乎終于到了不得不顯露出來的時候。

    為什么要親吻我?為什么要提出那樣的要求?為什么對他好奇?

    為什么……

    許多疑問混合在唇舌之間,最后被吐出來的,卻是一個郁衡自己都沒想到的問題。

    “利亞,你……討厭我嗎?”

    連郁衡都沒有意識到,在問出這個問題的瞬間,他露出了怎樣悲傷可憐的神情。

    阿米利亞將這些細節看得明白,徑自眉眼一彎,“你在說什么呢?”

    不是否定,也不是肯定。

    只是如此,聽見回答是郁衡,心臟也仿佛死去了一剎那。

    他不知道自己如果真的聽見肯定的答案,到底會有怎樣的反應,但下一刻,將他推下冰河的人同樣輕易將他從溺忘的河流中打撈了起來。

    紅發黑瞳的少年眼神直勾勾地看過來,說話間隱約有好聞的香氣散出,連聲音都是輕柔到像是棉絮,每個字從那張嘴里吐出,就變成了構成美夢的基底,“我可不會親吻一個討厭的人。相反,我現在大概算得上喜歡你。”

    喜歡作為神之容器的,能夠被他一舉一動牽動神經的,面前這個郁衡。

    喜歡……?

    郁衡灰綠色的眼瞳擴大,一瞬間覺得像是在做夢。

    夢里他踩在柔軟過分的云層上,所以現在整個身體才輕飄飄,不知在何處落地。身側的手指蜷縮了又伸開,輕微的刺痛從手心傳遞,佐證著面前的現實。

    郁衡覺得自己該說些什么,他是想說些什么的,但嘴唇一張一合,還是不敢再向面前紅發黑瞳的秀麗少年求證,不敢再問一遍問題卻得到截然相反的答案。

    他沒能說話,阿米利亞卻再度開口了。

    “那么你呢?”小魅魔盯著站在陷阱里搖搖欲墜的獵物,再度投下了誘人的餌料,“你喜歡我嗎?”

    于是獵物毫無掙扎地,主動地,撲向了滿是荊棘的更深處,“嗯。”

    “有多喜歡?”阿米利亞盯著面上飛霞,一片紅云的郁衡,壞心眼似的追問,“比我的喜歡多嗎?”

    聽到這個問題,郁衡一愣,如同從夢中醒來,定定看了紅發黑瞳的少年一會。

    他的神色一點點沉寂,灰暗與酸澀的情緒縈繞上來,他嘴唇抿直成一條線,意料之外沉默著,沒有回答。

    阿米利亞挑眉,對獵物微弱的反抗有些不滿。

    沒等小魅魔再借此發揮,黑發灰綠眸的男人快步走到他身邊,動作輕緩又不失禁錮意味地,擁抱住了小魅魔。

    阿米利亞低著頭,恰好抵在男人左胸前方的位置。

    逐漸熟悉的氣息之中,他聽見郁衡低沉的、緩慢的,又隱含更深沉的某種情緒的聲音。

    “我不知道,阿米利亞。”

    “我不知道……該怎么拿沒有的東西和我對你的感情相比。”

    阿米利亞身體一僵,聽清了耳邊最后一句話。

    “……因為你不愛我。”

    第77章

    “……今天也沒有受到失蹤者的相關線索?……嗯,我知道了,繼續查。”

    能力者修習學院的榮譽校長室內,虞仞放下聯絡器,揉了揉緊繃的眉心,又喝了口水緩緩精神,才覺得舒坦了些。

    這幾日,或者說,自從米亞“失蹤”后,他需要處理的事情就沒再少過。

    比起普通學生失蹤,身為神之容器的米亞不見了,讓人頭疼的程度還得翻上十倍。

    偏偏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到如今都沒有完全弄清楚,還是一團迷霧。

    米亞近期和高年級的姬永走得很近,這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事,連派去監視保護米亞的手下也跟他匯報過。

    姬永在學院中屬于不顯山不露水的那種人。即使他是校內僅次于邵凝的失常者,也從未見他過分鋒芒畢露,展現實力。相反,姬永熱衷于參加各種學院非戰斗類活動,比如學術研究、理論實踐、模擬精神力等。

    如若不是常年高踞第二名的成績,以及顯眼俊美的樣貌,或許很多人都不會注意到這樣一個人。

    學院里大多數人對他的印象也不過如此了。或者說,姬永有意讓他人留下了這樣的印象,認為他毫無威脅,也不會掀起什么大風浪。

    在出事之前,虞仞同樣沒有過多提防表面上不過一介學生的姬永,他更在意來自南港、西山的那些勢力組織,那些勢力才是能夠和他分庭抗禮的存在。因此他沒有阻止米亞和姬永繼續接觸,沒有過多監聽他們的交流,只吩咐手下繼續注意他們的行蹤,并且在恰當的時機出手。

    誰承想,問題就出在了姬永身上。

    米亞最后一次出現在學院,是和姬永一起出去的。

    一天過去,米亞沒有再回來,而姬永死在了疑似教團占據的地下暗道里。而經過痕跡勘察,事情發生時,在場不超過三個人,最后一個人疑似是臨時出現,從破開的洞口進入的。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虞仞就明白了,米亞與姬永之中有人與教團有關。教團的暗道非內部人員極難找到,更何況那是一處需要身份驗證的暗道,一般人根本進不去。撇開最后出現的第三人不談,想要進入這里,一定要有教團的人帶路。

    那時虞仞的臉色陰沉得匯報的下屬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他們都知道為什么虞仞會有這樣的態度,這樣的反應。

    教團在廢棄區之外的地方,是人人喊打的組織。并不是這個國家不提倡宗教信仰之類的原因,而是因為教團的人個個都是瘋子,常常肆意妄為,將任何人包括他們自己的生命都當做可利用的道具,為了達成所愿,無所不用其極。

    曾經北境有大量的孩童走失案件,久懸未決,甚至讓北境成了所謂的孩童噩夢之地,沒有任何兒童敢踏足。后來虞仞上位,下令徹查,又親自出手,才終于揪出了幕后黑手——那是一群妄圖人造出能力者的狂信徒。

    狂信徒們大多極其厭惡能力者,尤其是強大的能力者。他們認為所有強大的能力者都是從他們信仰的神身上竊取力量的卑劣鼠輩,因此需要接受天罰。在神消失的時代,作為神的信仰者,他們理應代罰。

    因此他們想要從根源上研究能力者的本質,并以此為根據,毀掉所有的能力者。

    想要進行這樣的研究,就需要大量的研究材料,設施,時間,地點,人才等。其中所謂的材料,就是他們擄走的那些孩童。

    那些孩童在試驗臺上遭受的經歷,光是看見那些影像記錄就足夠觸目驚心,更別說那些勉強沒死活在廢氣堆里的那些孩子,簡直讓人不忍細看,他們身上每一道傷痕都是一筆罄竹難書的罪行。

    虞仞當即下令摧毀了那個充滿罪惡的地方,救出了尚且存活的孩童,甚至成立了專門的醫療小隊,想要救回這些孩子。

    他并不是仁慈的領袖,可是還有人性。

    可惜最后活下來的只有一兩個孩子,而他們也因過多的藥物毀掉了身體的底子,沒活多久就去世了。

    即使虞仞對外揭露了教團私下瘋狂的行徑,讓許多失蹤與死亡案件的背后陰影顯露,使得各個勢力開始清查教團成員,禁止狂信徒們踏入領地,阻礙了教團的肆意行動,但對狂信徒們并無意義。

    狂信徒們轉入了地下,仍然在為了他們信仰的神明,努力殺死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能力者。

    在他們眼中,只有為神獻出的生命,具有真實的意義。

    虞仞不想對狂信徒們的行為多做評價。愚昧有時候并不是一種天性,而是選擇。

    但教團的人來搶走他的人,亦或者想要對他庇護的人下手,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北境元帥的功績并不是靠忍耐得來的,虞仞也不是個挨打不還手的人。

    在確定這件事與教團有關后,到底誰是狂信徒成了下一個問題。

    米亞和姬永兩人之中,他更傾向于姬永是那個隱藏身份的狂信徒。

    拋開所謂的師徒關系不說,單純從身份上分析,米亞不像是和教團有關的人。

    米亞的身份是偽造的,虞仞在事后調查失蹤事件時察覺到了這一點。相反,姬永的身份證明完美無缺,清楚記錄了他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完全有跡可循。

    按理來說米亞更可疑,但正因為是不擇手段的教團,才不可能在偽造身份上出差錯。相較之下,東躲西藏的神之容器不擅長偽造身份,只能弄出個假身份應急這種事,更符合常理。

    再加上米亞神之容器的身份,如果他真是教團的人,不可能還擁有自由。教團對神之容器的態度癲狂又怪異,絕對會將其牢牢掌握在手中。

    經過再三推論,姬永的嫌疑達到了最大。

    事后,虞仞的各種調查也佐證了這一點,甚至還查出姬永在教團的地位不低,極有可能是高階狂信徒的消息。

    這不是個好消息。

    一方面證明學院已經被教團滲透,偷偷混入了高階教團成員,還在眾人眼皮最底下藏了這么久都無人發現。如果不是這次的意外,他們慌亂之下露出了馬腳,這些狂信徒一定能夠潛伏更久。

    另一方面,證明米亞失蹤不是意外。

    說明要么米亞被發現了神之容器的身份,他殺死了姬永,被趕來的第三人接應或幫助,匆匆忙忙逃走了。

    要么米亞身份暴露,他殺死姬永,被趕來的又一個狂信徒抓住,強行帶回了教團之中。

    如果是前者,米亞應該還沒有生命危險,仍在某個地方東躲西藏地活著。但從側面說明,他這個弟子沒有完全信任作為老師的他,逃走之前沒有尋求幫助,逃走之后也沒有再聯絡過。此前虛假的師生關系和輕薄的紙張一樣,一戳就破。

    如果是后者,米亞被擄走帶到教團,大抵就生死難料了。誰也不知道教團的那些瘋子會對新到手的神之容器做出什么樣的事,也不能保證去了教團后,米亞還是不是米亞。

    這么看來,第三者的身份是敵是友,決定了米亞的命運如何。

    作為北境元帥,虞仞需要顧及其他勢力的眼線,絕不能暴露自己的軟肋,更不能隨意派出軍隊讓大量人去尋找。

    作為榮譽校長,虞仞還有自己的職責需要履行,他不能輕易離開學院,能做的僅僅是為米亞留條后路。所以他發布了失蹤人員追尋令,想要告訴那個不知道在哪的學生,如果想要回頭,他會保護他。

    唯獨作為老師,虞仞心想,他能夠稍微對自己的唯一的學生偏心一點。

    所以他派遣了私人小隊,到處搜尋米亞的下落,幫米亞補全了虛假的身份證明,掩蓋了模糊不清的過去,在北境讓人去教團的各個據點搜查,試圖救出可能被困的學生,甚至和米亞的室友談了談,順利讓他簽下了保密文件。

    有趣的是,當時那個叫做尤鴻的學生出人意料,非常爽快。

    與傳聞中不服管教、頑固不化的樣子不同,聽說是要為室友的一些事情保密,尤鴻沒怎么質疑為什么要簽,也沒什么猶豫就答應了。

    “那家伙本來就是個奇怪的人,如果不為他保密的話,”銀灰色短發的少年頓了頓,手上轉著的筆都停了下來,臉上不易察覺閃過一絲煩躁,他小聲說完了后半句,“那家伙一定會死在不知道哪里的。”

    虞仞看清了少年的表情。

    他面上并無異樣,只是不動聲色地套話:“奇怪是什么意思?尤鴻同學想起了什么重要的線索嗎?”

    “啊?線索?”尤鴻眉頭隆起,他抓了抓頭發,一臉不耐,“我怎么知道那家伙去哪里了,什么都不愿意說,什么都不告訴別人,事到如今,我……”

    仿佛意識到了什么,他急匆匆咽下了最后的話,將手上的文件遞給虞仞,“元帥,簽完了,我走了。”

    “辛苦了。”虞仞不介意他的態度,平靜地收下文件,“如果還有別的事,到時候我會聯系你。”

    “嗯。”尤鴻帶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煩悶表情離開了。

    虞仞目送他離開,由此確定,尤鴻確實不知道米亞的下落。不過……

    元帥大人露出了些許深思的神色。

    剛剛尤鴻的表情,倒不像是他自己說的,對米亞毫無想法,純粹只是普通同學,更像是……在說有好感不自知的人。

    米亞那孩子似乎天生就有這樣的能力,輕易在一舉一動間就獲得他人的好感,變成對別人來說重要的人。

    只是他又好像頗為無情,對拋下的丟下的放棄的事物,統統視而不見。這么久連個音訊都沒有傳來。

    可惜這大概算不得什么線索。

    而被他們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此時此刻到底在什么地方,都不被知曉。

    虞仞闔了闔眼,嚴肅的眉宇間褶皺松開,第一次顯出些許疲憊來。

    或許這就是一時沖動,收了弟子需要還的債吧。沒有消息,也算得上好消息。

    如果真找到米亞,他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把到處亂跑的學生強行塞到北境看管起來。

    “阿秋——”

    阿米利亞打了個噴嚏,還沒說話,就被劈頭蓋臉地塞了一條厚實的披風。

    郁衡頭上臉上都是雪花,臉色凍得隱隱發白,卻還是給他把披風嚴嚴實實蓋好了,不想一絲寒風吹入他的衣領里。

    “走吧。”

    阿米利亞瞥了眼在寒風中模糊不清的路,扯著郁衡的袖子,又踏出一步。

    “我們去北境。”

    第78章

    阿米利亞要去北境不是一時沖動。

    在很久之前,余枝就曾經跟他描述過北境的生活。那里大雪紛飛,天地間都是白茫茫一片,異常寒冷,可以說是冰天雪地。但這里的人過得很好,比在西山的礦工們好,比在南港的漁民們好,比東都的那些普通百姓好,自然也遠遠比廢棄區的他們要好。

    因為這里是虞仞治理之下,最為平等的地方。

    這里或許沒有太多動物,或許沒有太多植物,但有極為熱情好客的民眾,與囊括到每一個平民百姓的醫療機構。

    所以在余枝的設想里,這里是堪比天國的美好地方。

    阿米利亞不知道這里是不是天國,但確實理解這里為什么盡管美好,居住人數一直不多。

    原因無他,極端的天氣并不適合人類生存,大多數人會避開這樣的氣候,尋找更合適的地方生活。老實說,從阿米利亞的視角來看,這里的環境比廢棄區或許還有差一些,廢棄區只是多云雨,這里的雪卻是實際會殺死人的。

    就連身為體質優異的魔族的他,剛剛來到與北境相鄰的地界時,也感到了久違的寒冷帶來的痛苦。

    如果不是他需要驗證一些事,阿米利亞大概不會頂著可能會凍僵的風險,冒險進入這片地界。

    “利亞,你還好嗎?”

    旁邊比他穿得更單薄的郁衡臉上圍著厚厚的圍巾,頂著風雪,吃力地吐出了聲音。

    對此,阿米利亞也只能悶悶地回復一個“嗯”,就沒了下文。

    他們還有不短的距離需要走,他不想在這里無端耗費體力,這之后的事情,說不定需要耗費更多魔力。

    是的,他之所以來到這里,是為了一件事而來。

    阿米利亞向來擅于抓住機會。

    在得知虞仞發出通緝令之后,他就帶著郁衡馬不停蹄跑來了北境。

    北境如果沒有元帥駐守,采取的寬進嚴出的策略,他們想要進來很容易,但是出去就需要經過層層關卡,甚至必須擁有相關人員的保證才能離開。

    這樣的地方,一般人不會來,連教團的人都對這里敬而遠之,不會輕易靠近。當然,這樣和很久之前,虞仞對北境所有狂信徒的大清掃有關,教團的人如果不想被全數滅掉,就不會來這個地方自找麻煩。

    虞仞現在說不定會派人來找他們,但無論虞仞去哪里找,他第一時間都不會想到北境。

    畢竟阿米利亞沒有選擇向虞仞求助,就是第一時間放棄了北境的勢力,按照通常的邏輯來思考,拒絕了一方勢力領袖的邀請后,是不會靠近這片勢力范圍的。

    阿米利亞要的就是這個燈下黑的效果。

    教團的人找不到他們,虞仞一時半會也沒有線索,這段能夠擺脫追蹤者,充分的空閑時間,阿米利亞打算盡快完成自己來到這里的任務。

    他始終沒有忘記,他來到這個世界,來到這個不一樣的地方,是為了履行與大惡魔的約定。

    那一天的事,依舊歷歷在目。

    廢棄的神殿中,出現了自稱能實現一切愿望的大惡魔。

    “世界有萬萬之數,自由穿梭于萬萬宇宙、凌駕于規則之上,便是我等存在。”

    阿米利亞知道惡魔這種生物,他們靠滿足他人欲望的一瞬間竊取靈魂為生,與魅魔這種以情感為食的存在完全不同。非要形容的話,魅魔只會摘些樹上的果子,惡魔卻會將樹連根拔起。

    但即使是住在地獄之下的那些惡魔,也從未有一個敢宣稱自己可以實現一切愿望。

    他半是好奇,半是試探地開口:“如果我希望能得到永恒的靈魂,也可以實現嗎?”

    永恒的靈魂,那是所有魔族的追求。他們一代一代,積攢力量、渴求知識、搜索靈魂,只是為了獲得據說能夠永生的靈魂。沒有永生的靈魂,惡魔們總有一天會被時代的洪流沖散,消失在歷史之中。最初的魔族預言者如是告知。

    上千年里,從未有一只魔族成功得到過永恒的靈魂。這幾乎成了一種用來標榜偉大志向的傳說。

    阿米利亞緊緊盯著面前藏得嚴嚴實實的惡魔,對那副神秘過頭的打扮并不驚訝,不是所有魔族都受歡迎,喜歡騙取靈魂的惡魔是個中翹楚,為了避開不必要的麻煩,這群家伙總是這樣藏頭露尾的。比起打扮,他更在意這惡魔會怎么回答。

    如果面前這家伙真的是魔族,聽到這個要求就不可能會答應……惡魔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怎么可能承諾為他人實現?

    這樣一來,所謂能夠實現一切愿望也不過是個謊言。而謊言無法奏效的惡魔,是會被同類吞噬的。

    想到這里,他不動聲色舔了舔唇下的獠牙……恰好,他是個惡魔與魅魔的混血,嗯,今天說不定能嘗點新鮮玩意。

    被視作獵物的魔族似乎一無所知,給出了答案:“可以。”

    “我知道……等等?”阿米利亞準備好的話才說到一半,獠牙都顧不得藏起,瞪大眼望著大惡魔,“你說什么?”

    “我說可以。”大惡魔不緊不慢重復著,“我能給你永恒的靈魂。”

    “這不可能。這種事……”阿米利亞回神,立刻認定這是欺騙,又從對方篤定的態度中品出一分荒唐。

    看來是他低估了惡魔的品德,以為他們不會拿所有魔族的追求詐騙,沒想到他們竟然已經到了毫無廉恥的地步,連這種謊話都能隨口說出。

    “我可以做到。”大惡魔仍然說,“以靈魂之上的至高意志為誓言。”

    這是最為嚴重、絕不能違背的誓言……意識到這一點,阿米利亞卻皺緊眉頭。

    他不認為自己有值得一只惡魔背負這么可怕的誓言也要欺騙的價值。若那句話不是謊言……到底什么存在能隨意將永恒的靈魂作為交易條件?即使不探究身份,光是思考所要付出的代價,就足夠讓人渾身戰栗。

    古往今來,沒有人能在與惡魔的交易中占便宜。這是魔族的常識。

    他抿緊唇,細微打量了下窗戶的位置,一邊說話,一邊緩緩后退了一步,“我想,這是個需要謹慎思考的條件,或許今天不是個合適的時機……”

    “不。”對方的語氣變得溫和了起來,“作為代價,你需要做的事情很簡單——毀滅世界。”

    毀滅世界?

    阿米利亞甚至不想搭理他。這完全是那些腦子不好使的魔族才會有的想法,世界要是毀滅了,他們不也得跟著死?誰要做這種自殺一樣的事情啊!

    “不,我想我不合適。”他露出難以辨認的虛假笑容,一點點挪動腳步,眼珠轉動,不斷瞥著逃走的方向,心下測量距離。

    快了,快到門口了!

    還差幾步!

    馬上就能離開這個奇怪的瘋子魔族了。

    “你怎么會這么想,我認為——你很合適。”

    那帶著奇妙節奏的聲音悠悠響起,阿米利亞引以為傲的反應力完全沒起作用,下一秒,他眼前一黑,對周遭失去了感知。

    后面的事,就是不知道在穿越途中出現了什么意外的小魅魔,魔力盡數消耗,只能以孱弱無力的少年姿態,開啟新世界冒險的開始了。

    大惡魔的強買強賣暫且不論,為了實現這個約定,為了回到自己的世界,阿米利亞需要引動神之容器的情感,讓他們在無法自控的情緒中自滅。

    目前,尋找到神之容器——郁衡,條件一已經達成。

    于是理所當然,剩下條件二,引動他的情緒,讓他在失控中自滅。

    老實說,阿米利亞認為這相當具有挑戰性。比他原先預想的難度還要高上不少。

    郁衡不是個情緒外露的性格,或者說,隱藏了神之容器的身份這么久,為了不讓自己出現失控的征兆,為了危害身邊的人,各種理由之下,郁衡已經習慣壓抑自己的感情了。

    如果不是被姬永追殺的那一次,郁衡暴露自己真實身份的同時,也清楚地泄露了他更多的情緒,阿米利亞大概對郁衡的想法還有些摸不透。

    不過現如今,就算郁衡表現得格外乖順聽話,幾乎是阿米利亞說什么就做什么,情況也并沒有好轉多少。

    學院之中教導過,平時的能量波動如果是一,失控時的能量波動就可以說是十,二十,甚至一百。這是完全以榨取生命力作為交換的力量爆發,一旦沒能在生命力全部流逝之前阻止,失控者就一定會死。

    因為生命只有一次,所以生死的選擇總比一般的選擇難以抉擇。

    阿米利亞不認為在沒有魅惑加持的情況下,郁衡會聽他的,說失控就失控。

    所以才需要迂回地來。

    首先是地點的選擇。

    神之容器的力量爆發,足以毀滅世界。

    可阿米利亞不確定這個毀滅的范圍和時間,大惡魔沒有和他定下更加詳細的規定,這自然是惡魔的狡猾之處,用模糊不清的契約讓失足的契約者為他們干活,向來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更何況,除了郁衡,教團里明確還有一位神之容器。再加上虞仞曾經告訴他,皇室里還有一個。

    一共三個神之容器,到底是任一一個失控就能毀滅世界,還是需要三個都失控?

    阿米利亞傾向于后者,他不認為大惡魔會給出過分寬松的條件,那不符合他們的生存美學。

    為了避免自己被波及,或者說,給自己留下足夠逃跑的空間,并且留下觀察失控后造成的災害情況,阿米利亞需要一處寬闊的地方。精挑細選過一番后,最后選擇了北境。

    在來這里之前,郁衡不是沒有問過原因,問他為什么千里迢迢來到這個地方。

    當時阿米利亞在山洞里烤著火,眼眸里閃爍著跳躍的火光,恍惚間像是回到了另一處有壁爐的溫暖房間。

    或許是因為想到了那里,所以他慢吞吞回答了:“余枝曾經說想來看看這里。”

    郁衡微微一怔,低下頭翻了翻柴火,眼底的情緒絲絲縷縷,周身似籠罩在一層不清晰的雨幕中。半晌,他才輕聲應道:“嗯,我們去吧。”

    話里話外都沒將這次前往北境的行程視作一場逃亡,倒也多少顯出幾分當世最強者的從容。

    不過這份從容,僅限于阿米利亞沒有出事的時候。

    在好不容易跨越了白雪茫茫的邊境地帶,一腳踩一個坑地來到北境第一座城市的入口時,他們遇見了意料之外的麻煩。

    阿米利亞對這個世界了解不深,所獲取的知識僅限于江懷風的書房、學院的圖書館、他人教導的知識。

    郁衡則是常年不與外界接觸,只專心以廢棄區為中心生活,多數時候從情報販子那里獲得消息。此前他能找到阿米利亞,還是多虧了余枝以前塞在阿米利亞手環里的信號發射器。

    因此他們兩人都不了解北境真正的情況。

    所以在進入北境的第一道檢測——無犯罪歷史證明,就雙雙被攔了下來。

    這份檢測需要去城市里專門的機構開具證明。對于一般的入境申請來說,自然是不需要這種證明,可偏偏去的是虞仞不在的北境。

    為了避免惡意事件發生,虞仞不在時的北境實行戒嚴狀態,對入口的審查會多要求一道證明,也就是無犯罪歷史證明。

    除此之外,其他的身份證明就不需要了。

    也就是所謂的寬進。

    對于隨時在路上打探消息,需要在各個城市來往的商販來說,這樣的條件屬實說不上嚴格。也才有了他們口中的寬進一說。

    可人生地不熟的阿米利亞和郁衡,卻是真正被這簡單的要求給難倒了。

    守衛們并不好糊弄,如果要打起來,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阿米利亞暗暗打量了一圈這里的布防情況,遺憾放棄了強行闖過去的選項。

    總之,現在大概只能先用催眠試試了吧。

    就在他這么猶豫著要對誰催眠時,不遠處卻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利亞?”

    第79章

    “……利亞?”

    來人呼喚的聲音中帶著些許遲疑,不知道是對這個名字不確定,還是對被喊的人不確定,總歸意思都是一樣的。

    對方認識阿米利亞。

    能夠喊出利亞這個名字,而非米亞,說明來者多少是和之前在廢棄區的他有牽扯的人。

    而這聲音即使被略顯嘈雜的風雪壓了大半,也足夠有辨析度。

    阿米利亞停下了凝聚魔力的動作,側過頭,借著兜帽的遮掩,從凌凌寒風中,看見了一輛懸停在他們側后方的灰黑色車輛。

    這個世界的科技水平與經濟水平相關,各個區域間經濟不對等,科技自然也不對等。在能力者修習學院的時候,學校里隨處可見使用小型能源石供能的自行車、貨車、公交車,如果付出足夠的錢,甚至可以搭乘輕軌。便利的交通算是學院給予學生的福利之一,側面彰顯其財大氣粗。

    相反的,在廢棄區時,阿米利亞最常見的是人力推拉的車,少有使用能源石的運載工具,更別提能一次性將數千人運輸出去的大型交通工具。

    畢竟廢棄區沒有什么可以利用的資源,本就貧瘠困窘,又因歷史原因、地理位置等整體相對封閉,多數人只會守著自己的一隅之地過日子。所以在這種地方使用珍惜的能源石作為燃料,就變成了一種奢侈的行為。

    即便如此,阿米利亞在廢棄區時,還是見過能源石驅動的車輛。

    那時他還住在名義上的義兄家里,在閑極無聊的探索中,在別墅地下的庫房里,見到了這個世界人類科技的產物。

    所以他記得的。

    那是一輛灰黑色的懸浮車,外形與眼前這輛一樣。

    光滑流暢的外形,與靜音到極致的發動機嗡鳴聲,以及車身上那個有特殊意義的徽章標志。

    對方的身份呼之欲出。

    “……江懷風。”

    一個名字從阿米利亞的嗓子里緩緩冒了出來,不知是陷入了思考無意識說出來的,還是寒風蕭瑟中無力發出嗓音,呢喃似的聲音,此刻聽上去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柔軟意味。

    像是念出這個名字的同時,那些過去的情愫與回憶便也跟著翻涌上來了。

    嘖……真是叫人不舒服。

    郁衡聽清了這模糊的聲音,一瞬就抿直了唇線,同樣被發絲掩蓋的眉眼間多了幾分陰郁。

    他往前走了一步,無比自然地將阿米利亞的身形擋在了身后,略顯警惕地望向了那輛車。

    在這樣的風雪中,打開車窗會迎來的是刺痛臉頰的空氣,與冰涼鋒利的雪,總之絕不是多好的體驗。

    任何一個擁有這樣昂貴的懸浮車的人,都不該輕易將車窗降下,忍受無意義的痛苦。

    偏偏那輛車的主人似乎毫不在意,恰好在阿米利亞叫出名字的那一瞬間,將車窗降下了。

    金色長發探出窗外,春水般碧綠的眼眸直直望了過來,男人俊美白皙的臉上,好似也被這寒風影響,看不出多少情緒。

    然而江懷風如同要抓住什么一般,視線緊緊的,盯在掩藏身形,幾縷紅發飄散在外的少年身上。

    他再次重復了一遍問題:“利亞,是你嗎?”

    郁衡從以前開始,就不喜歡江懷風擺出的這個樣子。

    故作溫柔,自顧自以兄長的身份想要占據阿米利亞的全部生活,悄無聲息入侵對方的每一寸空氣。明明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控制欲,倒是挺會冠冕堂皇。

    現在也是一樣。

    他想江懷風現在只是看見了阿米利亞的紅發,覺得身形氣質有些相似,才出言試探,并非真的確定了什么。

    因此他默默牽住了阿米利亞的手,想要搶在阿米利亞回答之前,趕緊帶著人離開這里。

    可惜他的計劃第一步都沒能成功邁出去。

    原因很簡單,被牽著的人不配合。

    阿米利亞微微一用力就掙開了郁衡的手,但沒將人推開,反手拽住了郁衡的衣角。

    他沒管郁衡流露出了什么樣的表情,微微低頭,借著兜帽的遮擋,伸手抹了把臉。

    眨眼間,偽裝的魔法失效,他又變回了“阿米利亞”的模樣。

    于是他用這張臉,頂著前方車輛中驟然熾熱的視線,對許久不見的義兄溫聲問候:“好久不見了,哥哥。”

    從見到那張臉開始,江懷風的目光就凝在紅發少年的臉上,擅于交際的嘴緊緊閉著,沉默良久。

    仿佛想要越過茫茫飄飛的雨雪,辨別出對方是不是他曾經朝夕相處,好不容易才得而復失的那個人。

    車輛中同行的下屬們看著上司這番舉動,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出聲催促。

    直到冷意從臉頰上蔓延,脖頸感受到雪水的濕潤,江懷風才真切確認了那人的存在。

    阿米利亞在這里。

    是真的。

    按在車窗邊沿的手不知不覺繃緊,C區區長對著相隔不遠的義弟,于一片白茫茫的雪色中,露出個有些模糊的笑容。

    “真的是……好久不見了。”

    “嗯。”

    阿米利亞簡短地應了一聲,態度不算熱情,也不算特別冷淡。

    在剛剛的短短幾秒內,除了認出江懷風的身份,他還注意到了別的東西。

    車輛與行人通過的入口是不同的,但江懷風那輛車即將進入的通道大抵還要特殊一點。在這輛車到來之前,沒有人在那空無一人的門口排過隊,所有人都默契地忽視了那個通道。

    那大概是特殊身份的人才有資格通過的地方。

    他和郁衡此刻正因沒有入關文件被攔截在這里。

    但如果是擁有特權的人呢?

    人類在這種地方總是格外知道如何變通的。

    他們需要能夠進去的辦法,江懷風的出現,恰好帶了新的解決辦法。

    “不來久違地聊一聊嗎?哥哥。”

    來自許久不見的義弟的要求,很快被看似寵溺的兄長同意了。

    阿米利亞和郁衡借著江懷風的關系,從特殊通道行進,順利踏入了北境的第一座城市。

    只是凡事有得必有失。

    能夠通過江懷風的特權進入,那么作為代價,被江懷風帶到他的居所,過上名為保護實為監視的生活,也就變成了理所當然的事。

    “你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郁衡說話時語氣起伏不大,就像是他那些刻意壓抑的情緒,他說話慢一點就有種深埋于下的沉重陰郁感。

    但此刻如同咬牙切齒的吐字,卻將那份沒有特別掩飾的憤怒,直白地甩到了面前。

    郁衡對他們的處境很不滿。

    阿米利亞沒有正面回答這個極有可能會引發無意義爭論的問題。

    他和當初在江懷風家里生活時一樣,沒有骨頭般依靠在沙發里,烤著壁爐里的火,裹著暖和的毯子,舒舒服服地喝了口熱茶,才慢吞吞開口了,“江懷風不會放我走的。”

    一絲掩蓋或修飾也無,阿米利亞坦然到近乎冷酷,說出了眼下的事實,“而且離開江懷風,我們將在北境無處可去。”

    郁衡:“……”

    黑發的男人灰綠色的眼眸暗了暗,身上的氣息一瞬間變得極為恐怖。

    殺意絲絲縷縷飄散,在壁爐烤得熱乎乎的房間里顯得有些突兀,只是還沒有等這殺意指向性地針對某人,就被人叫停了。

    “你可不要想著殺了江懷風之類的。”

    阿米利亞看都不看那邊散發殺意的人一眼,將身上的毯子裹得更嚴密了些,“他要是死在這里,我是不會跟你一起逃走的。”

    郁衡的殺氣一滯,看向若無其事說出要拋棄他的話的紅發少年。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即使許下了承諾,即使輕易說出了背叛,阿米利亞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那是會肆意掠奪愛意,卻不給予半分回饋的存在。

    他不知道此刻心頭亂糟糟涌上的到底是什么情緒,只覺得一瞬間腦中奔流的惡意擴張了數倍,又開始叫囂讓人頭腦發脹的惡語。

    “……為什么?”

    半晌,郁衡聽見自己干澀的嗓音。

    阿米利亞終于舍得抬頭,給了他一個困惑的眼神,似乎說出的話再正常不過。

    “我還想活下去呢,你希望我死掉嗎?郁衡。”

    郁衡沒有辦法說出這樣的話。

    他知道這是阿米利亞的小伎倆,是故意針對他設下的語言陷阱,聰明地將殺死江懷風后逃走和阿米利亞死亡聯系到了一起,逼迫他做出早已預設好的選擇。

    如果他像是之前那樣,完全不承認自己在乎阿米利亞的話,這個時候就可以點頭了,說他不在意,說他比起不自由,更寧愿死亡。

    可時間在流淌,一切已經與那時不同了。

    只是想到阿米利亞會死去的可能性,郁衡耳邊絮絮叨叨的惡語就變得震耳欲聾,攪亂了所有思緒與想法,心臟跳動著一聲聲轟鳴,身心都有個地方像是要碎裂了。

    ——那是絕對不可以出現的結果。

    即使是假設的可能性。

    所以郁衡按照自己心上人的心意,將所有洶涌的思緒藏好,安靜地低下了頭,“……我知道了。”

    阿米利亞并不意外郁衡最后會這樣做,就像他也不意外,江懷風見到他之后會順理成章將他困在自己身邊。

    與江懷風接觸沒過多久,他就多少了解了這位聲名顯赫的C區區長的秉性。

    同樣的,江懷風也清楚再見面之后他一系列舉動的含義。

    “可真叫人吃了一驚。”

    將他們帶入北境那天,阿米利亞第一時間被請去和義兄單獨聊聊。

    彼時,江懷風坐在北境布置得格外舒適溫暖的辦公室里,看著風塵仆仆的阿米利亞,露出了溫和的笑意,“你居然會在那個時候叫我哥哥。”

    他指的是在北境入境關卡處,阿米利亞喊的那幾聲。

    “明明之前怎么都不喜歡這個稱呼的樣子,難不成是離家一趟,終于懷念起兄長的好處了?”

    這說的是實話,比起哥哥的稱呼,那個時候,阿米利亞更喜歡叫江懷風為“區長先生”。

    略含調侃的話語,仿佛話家常一樣的語氣,金發碧綠的俊美男人如一位再友好不過的友人,同阿米利亞聊著天。

    阿米利亞站在他對面,解下了披風遞給不知從哪出現的侍從,施施然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他隨意打量了下周圍,又看了眼面前呈上來的冒著熱氣的茶水,覺得江懷風可能是個念舊的人。

    現在的場景,和當初他們第一次正式聊天的樣子有六七分相似。

    如果房間內沒有那么明晃晃的針對能力者的武器,相似度或許還能再提升一些。

    阿米利亞微微呼出口氣,“與其說是我懷念那個時候,倒不如說,是你想要回到那個時候去吧,區長先生?”

    小魅魔在沙發上左右晃了晃,在金發男人一眼不錯的執拗視線下,又補了一句,“過分纏人可是會阻礙兄弟情誼的哦,哥哥。”

    江懷風虛虛提起的笑意淡了下去。

    他摩挲了兩下杯口,緩緩道:“利亞,是你先告訴我,你不在我給自己制定的規則之內的。現在,你不想再履行了嗎?”

    第80章

    舊話重提不是個好的話題發展方向。

    尤其是對于說過不少花言巧語,又很快將這些“真心話”拋之腦后的魅魔來說。

    即使遵從人類的法則,提起舊事也無非是想喚起舊日之情,換取一些現在消失的東西。

    從江懷風的話中,阿米利亞猜得到對方想表達的意思。

    ——江懷風在試探阿米利亞,是否還喜歡他?

    對魅魔來說,大概算得上是個好笑的問題。眾所周知,魅魔的愛與點石成金的魔法一樣,都是萬里無一的幸運兒或不知所謂的幻想家才能得到的東西。

    阿米利亞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付出過多精力,他只是從這個問題里聽出了另一層可能。

    他不太確定,因此有些猶豫。

    江懷風只看見原本平靜的紅發少年,表情忽然變得古怪了不少,打量他的視線,像是在看一種奇妙的生物。

    “比起這個,說起來,你不會是特地來找我的吧?”

    不然這很難解釋這種如同索要答復一樣的問題。

    金發碧眼的男人眉心微蹙,說話的語氣無端冷了幾分,“你的意思是,我不該來找你?我倒是不知道,原來你已經不想再見到我了,利亞。”

    自然是不該來的。

    都被吃掉了那么多的喜愛,怎么還會有動力再來找他?

    阿米利亞心下腹誹,沒有將這話說出口。目前他還不想惹得江懷風太過生氣,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來。

    “如果不想見你的話,現在我怎么會坐在你的面前?”

    阿米利亞輕巧地將死亡問題撥了回去,話說得好像一開始他就這么打算的。

    可江懷風清楚,如果不是他偶然遇見了阿米利亞,如果不是阿米利亞沒有通關文件,恐怕這個沒良心的塑料弟弟,根本不會想到要來找他。

    這次不過是有求于他,才會表現出一副乖巧安分的樣子罷了。

    他覺得自己是該把話說清楚的,至少要將思考了這么久的想法——希望阿米利亞能夠回到他身邊這件事給說出來。

    但先前留有余地的試探被刻意用新話題帶過了,阿米利亞沒有回答。

    或許是阿米利亞覺得那個問題沒有意義,或許是他不想回答,又或許是回答的結果很有可能會讓他難堪。

    林林總總的可能性很多,江懷風此前以為自己是有能夠接受答案的勇氣的,可此時此刻,看著面前的人,他忽然又不是那么肯定了。

    紅發少年比起初見時,容貌依舊美麗,但神色要鮮活一些,舉手投足間隨性自如,看向外面時眼神多了幾分微不可查的好奇。

    他在好奇……

    那個誰都沒有放入眼中的阿米利亞,居然真的流露出了隱約的好奇探尋之色。

    江懷風一陣恍惚。

    阿米利亞離開江懷風已經有五個月零六天。

    五個月,對正處成長期的人來說,是能夠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時間長度。像是江懷風當年獨自出門游歷了幾個月,想法就發生改變,決定要去廢棄區成為區長一樣。

    時間是不容小覷的鐮刀,會殘忍收割掉過去想要留下的聯系。

    沒有江懷風參與的那五個月,阿米利亞會經歷什么?會遇見什么樣的人?碰見什么樣的事?

    會不會有人給他留下深刻印象,會不會有人讓他不由自主有所改變……會不會對其他人產生類似喜愛的感情?

    江懷風都不確定。

    最初他見到阿米利亞,幾面后很快從少年的言行之中判斷出,這是個不懂正常感情、空有渴望的小怪物。

    如果只是如此,這漂亮的紅發少年大概會墮落到紅燈區之類的地方,變成供人賞玩的器物。江懷風也不必對這樣的存在多加關注,投以關心。

    偏偏阿米利亞又是個直覺敏銳,心思純粹,能在懵懂之中就獲得他人好感的聰明又美麗的怪物。

    面對某種意義上是一片白紙的阿米利亞,江懷風難免起了更多興趣,有了更多想法。他本來是想一點一點教會這個空白的小怪物如何去愛,再將自己不知何時誕生的一腔情意盡數灌輸給他的。

    可正如他所知的那樣,擁有敏銳感知的少年,不會任由他擺布。太多預想外的東西打斷了計劃。

    先是他自己患得患失的心情,再是阿米利亞對余枝的感情,最后……是那場招致他們分別的襲擊。

    那天看著展露出巨大翅膀,立于高天之上的阿米利亞,江懷風在短暫的目眩神迷后,有一瞬間,大抵是后悔過的。

    后悔什么?

    大概是沒有遵從本心,將原本停留在窗邊的鳥兒關到精心打造的籠子里去。以至于當那只羽毛艷麗的小鳥飛離了他的窗臺,飛向更高遠的天空之后,只會留下盯著幾根羽毛愣愣發呆的人類,沉浸在懊惱與不舍中。

    而如今更多的變數出現了。

    比起之前那些,這次他連阿米利亞到底經歷了什么都不知道。

    在這樣的情況下,江懷風不敢去賭,他不確定自己面對這個略顯陌生的阿米利亞,如果執著去要一個關于愛的結果,會得到什么樣的答案。

    明明是從未畏懼過任何艱難險阻,從未在任何危機面前退縮過的男人。

    第一次面對喜歡的人時,產生了些微的退意。

    如果阿米利亞拒絕他,江懷風也不確定自己會做出什么樣的事來。關于阿米利亞的事上,他總是拿不定主意。

    就像阿米利亞總是知道,要怎么才能讓他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心交上來。

    他們或許在生物鏈上天生是相克的關系。

    江懷風總是會輸給阿米利亞的。

    “……利亞,之前的事暫時不提,舟車勞頓你也累了,暫時留在這里休息吧。”

    區長先生的沉默不長,只是一口茶的時間。那口茶水咽下肚子,就帶著那許多不為人所知的想法一起下肚,又余下了金發碧眼男人平靜到好似冷靜的模樣。

    是了,他希望阿米利亞回到他身邊。

    如今阿米利亞就在他的身邊,沒有任何話語比這個事實更真實,也沒有哪一句話比這個事實更讓人安心。

    而將暫時變作永遠的辦法,也總是有的。

    “……好。”

    紅發少年打量著名義上的義兄兩眼,沒看出什么端倪,便點了頭。

    這場不長的對話在一種微妙的平和中結束了。

    阿米利亞確實沒想到江懷風忽然轉了口風,變得比想象中好說話了不少。原本看這位區長大人的架勢,他還以為要將他這段時間做的每一件事都問個仔仔細細,連一點邊角都不留的程度,才能被放過了。

    不知道江懷風在短暫思考中想到了什么,身上的情緒變化快得可怕,顏色一會一個樣,看得人眼花繚亂。

    阿米利亞干脆不去看,等著江懷風先出招,再做應對。

    倒是沒想到,對方如此不堪一擊,或者說,自己先投降了,壓根沒讓他出手。

    這是件好事,他不用再費心力回答那些彎彎繞繞的問題,也不必試探江懷風的想法,更不必為了在這里擁有更好的生活,約定一些條件。

    一切順利得不可思議。

    就連他隨口問江懷風為什么來找他,以及過去在做什么,都得到了詳盡的回答。

    老實說,之前阿米利亞見到江懷風時,懷疑過對方是不是虞仞派來的追蹤者,又或者是不是他無意中泄露了情報,才讓江懷風找了過來。

    但江懷風的回答有理有據。

    過去的五個月里,他大部分時間窩在廢棄區處理上次教團襲擊事件的后續。教團炸了廢棄區的地盤,作為廢棄區C區區長,江懷風自然會想辦法找教團的人麻煩,狠狠出口惡氣。

    除此之外,阿米利亞作為神之容器身份的泄露一事,更花費了他大量的時間精力處理。一般的民眾還算好處理,被江懷風殺了的其他區長才是問題的源頭。

    群龍無首,必起災禍。顧不上對C區的問責,其他區的區長死了,必有接替者,在沒有明確接替者的情況下,區長們手下的派系戰成一團,混亂便從上方開始蔓延,下方本就勉強維系的秩序頓時崩潰。原本還能明哲保身的C區身為廢棄區的一份子,同樣很快就被迫卷入了紛爭。

    為了減少傷亡,解決其他區帶來的問題,江懷風提前開啟了自己的計劃,仗著極強的武力值以及不俗的下屬隊伍,一個區一個區打了過去。

    最后,努力了四個半月的結果是,ABCD區仍是分區管理,但在這些管理者之上,還有一個江懷風。

    江懷風成為了廢棄區真正意義上的統治者。

    整合了這么大一片區域,這些時日江懷風可以說是廢寢忘食,如果不是能力者體質強悍,以及屬下的再三死諫,大概早就倒下去了。偏偏他還惦記著自己不知道去哪了的義弟,將廢棄區的事情全部安排妥當,就果斷踏上了北行的道路。

    選擇北境作為第一目的地的原因很簡單。江懷風沒有忘記,阿米利亞曾經在他面前表現出對世界上最強者的興趣。

    而那時他回答的是北境元帥。雖然這是個事后讓他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的回答,但好歹在這個時候變成了可以利用的線索。

    如果阿米利亞對最強者的興趣沒有消失,或許他還會來北境。

    抱著這樣的想法,江懷風邊走邊找,一路北行,最終,在大雪紛飛的北境關卡口,找到了他灰撲撲的,羽毛亮麗的小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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