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阿米利亞沒有忘記自己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的。
大惡魔與他定下了契約,說會實現(xiàn)他的愿望,而他需要付出的代價,是毀滅這個世界。
他在這個世界待了這么久,冬去春來,歷經(jīng)了種種困難,除了最開始的交談,再也沒有聽見大惡魔的聲音。
原先阿米利亞以為是大惡魔不想提供幫助,要看他笑話,故意為之。
畢竟惡魔們的秉性惡劣,對契約者也可能設下圈套。
所以他沒多在意這件事,并認為只有完成任務的時候,大惡魔才會從暗處現(xiàn)身,大搖大擺來收獲最后的成果。
可如今,打破設想的事出現(xiàn)了。
他竟然在隱蔽漆黑的皇宮地牢深處,聽見了再也沒聽見過的大惡魔的聲音!
為什么會這樣?
這聲音是陷阱嗎?還是不為人知的真相?
各種揣測在腦海中徘徊,許多疑問也隨之不斷涌出,密密麻麻占滿了所有思緒,前方未知的道路也好像在猜想中變得更加危險,一時讓人連邁腿的勇氣都快喪失了。
不行,不能再繼續(xù)被問題困住了!
阿米利亞猛地抬手,狠狠拍在了自己的臉頰上。
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在隔壁亞爾維斯的砸墻聲對比下,顯得分外微弱,皮膚也僅僅變得稍紅。
但不大的力氣帶來清晰的刺痛感,像是一塊石頭砸入晃動的水面,成功創(chuàng)造出了一片不同的紋路。
阿米利亞不再糾結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轉身靠近隔壁還在發(fā)瘋的白發(fā)少年。
這里的地牢與皇宮的古典風格不同,科技感鮮明,關押的牢房四面都是透明的墻面,框架處嵌入許多漆黑礦石。
他在學院時學過,那是專門用來抑制能力者的礦石,被關押進來的能力者都會仿佛失去能力,無法逃脫。
所以無論亞爾維斯有多憤恨,都無法發(fā)揮出一絲一毫的力量。
阿米利亞敲了敲墻面,發(fā)出邦邦的聲響,如同一個溫和的問候。
亞爾維斯仍在在惡毒地咒罵著不知名的叛徒,一會痛哭流涕一會張狂大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
對方對他的行為仿佛漠不關心,又仿佛一無所知。
阿米利亞不在意亞爾維斯怎么想,他語氣平靜,吐字清晰,只說了兩句話。
“你想從這里解放嗎?我能幫你。”
亞爾維斯身體一僵,竟真的停下了神經(jīng)質的舉動。
白發(fā)少年緩緩抬起頭,撞擊導致的鮮血染紅了他半個額頭,又順著臉頰輪廓,一路滴落到衣服褲子上。
這副格外凄慘的樣子,配上淺紅兇戾的眼瞳與夸張揚起的嘴角,一時有種說不出的瘋狂氣質。
但阿米利亞卻聽見這看似全無理智的人問他:“你想要什么?”
沒有問他能不能做到,也沒有問憑什么相信他,而是問他想要什么。
證明對方完全理解,這段對話背后的交易本質了。
小魅魔輕笑一聲,用指尖點了點外面巡視的守衛(wèi),“你想要毀了這個地方,報復背叛者,而我需要你帶來的混亂,僅此而已。”
亞爾維斯看都沒看那些守衛(wèi),盯著阿米利亞,目光一寸不移,如同最尖銳的審視,要剝開說話者的層層外皮,看到內里。
“你知道我們所說的每一句話,那些家伙都能聽見嗎?”
“我知道。”
阿米利亞毫不意外,不然亞爾維斯獨自在這里裝瘋賣傻總不可能是給外面的守衛(wèi)看的。多半是為了讓真正的監(jiān)視者放松警惕。
白發(fā)少年眼底略過一絲驚訝,“你就不怕那些人立刻殺了你?”
“來不及了。”
阿米利亞勾起唇角,意味深長地說了這一句。
亞爾維斯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紅發(fā)青年一只手按在了他們相隔的墻面上。
而隨著對方手掌用力,蛛網(wǎng)狀的裂痕頓時以那只手為中心,向外蔓延!
“……你!”
亞爾維斯驚訝的情緒剛剛誕生,下一個眨眼就見證了那面所謂絕不可能被普通人打破的特質玻璃墻,驟然在眼前碎裂一地的場面。
整個牢房區(qū)域頓時警鈴大作,刺目的紅色燈光來回閃爍,帶起了其他被關押者嘈雜的呼叫。
巡邏的守衛(wèi)們即將趕來,由遠及近的腳步整齊而充滿壓迫。
亞爾維斯卻顧不得那些,稀里嘩啦的碎片堆疊聲中,他呆呆地看向造成眼前的局面的人,心頭茫然與震撼交織一片,話都說不出來。
“那么,接下來就拜托你了。”
阿米利亞拍拍手上沾到了碎屑,對一臉呆滯的白發(fā)少年吩咐完,轉身就要向更深處去。
“等,等等!”
亞爾維斯看他要走,就像是曾經(jīng)看過類似的畫面,焦躁一瞬間涌了上來,在,他不管不顧地喊道,“你就這么走了,你不怕我騙你嗎?!”
阿米利亞頗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會?我所知道的你,可絕不是個受了欺負不還回去的性格。比起我,你當然更想在這里大鬧一場。”就像在廢棄區(qū)那樣。
亞爾維斯瞪大了眼。
很快他忍不住眉頭一挑,高高揚起了唇角。
刺目的紅光下,半臉是血的白發(fā)少年宛如回到了他們相識的那一天,笑意純粹,滿含欣喜。
“哈哈,現(xiàn)在我相信你了,你果然認識之前的我。而且……我一定很喜歡你。”
小魅魔不甚在意地答了,“當然。”
“那希望在死之前,我能再見到你。我的小月亮。”
亞爾維斯噙著笑,張開手臂,一個個月光般的光團突然浮現(xiàn)在他的身后。
——對準了集結來的守衛(wèi)們。
守衛(wèi)們前仆后繼,各式武器在這封閉的空間中炸響,煙霧升騰,火光四濺。
一場復仇即將在陰暗深邃的地下監(jiān)牢中打響,遙不可及的“月亮”們聽從仁慈主教的呼喚,要射穿這憎惡的永恒黑夜。
阿米利亞沒有多看,他知曉此刻一分一秒的珍貴,否則他也不會冒險將亞爾維斯解放出來拖延時間。
他避開戰(zhàn)斗區(qū)域,用催眠模糊了自己的存在感,甚至用魔力加速,全力往聽見大惡魔聲音的深處跑去。
螺旋狀的監(jiān)牢層層盤旋,他不斷向下。
更深,更深。
直到觸及魔力的波動,直到確認那聲音的真面目。
在重新被抓回去之前,在勉強爭取的時間耗盡之前,他要知道——皇宮地牢的最深處,究竟隱藏著什么。
“那里究竟隱藏著什么?”
東都的江家舊宅,談話室中。
江懷風目光如炬,緊緊盯著面前不怒自威的男人。
即使對方現(xiàn)在沒有穿代表身份的軍裝,也沒有佩戴那些象征其榮譽的勛章,江懷風在面對這個人時,還是下意識用了較為尊敬的語氣。
“虞元帥,你說皇宮下方的土地有異常波動,可遲遲不肯說清到底隱藏著什么,也沒有給出相應的證據(jù)。抱歉,雖然我個人愿意相信元帥的品行,但不能因一個模糊不清的說辭就帶著我身后的所有人一起送死。”
江懷風為了阿米利亞的事滯留在東都,帶來的人手都在想盡辦法潛入皇宮深處。
但他沒想到,這一舉動沒引來皇宮的反擊,反倒引來了另一個原本應該待在能力者學院的大人物——虞仞。而且說是為了尋求合作而來。
虞仞沒有因江懷風的懷疑動怒,他只是給了旁邊靜立的下屬一個眼神。
對方立刻會意上前,在兩人中間的桌上,擺了一個收音機樣式的儀器,和一疊資料。
虞仞示意江懷風去翻看那些資料,語氣平穩(wěn),“這是近二十年來皇宮地下區(qū)域能量波動的活躍曲線,很遺憾,我不知道這股能量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直到二十年前那股原本還算平穩(wěn)的能量驟然攀升,突破了峰值,才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江懷風皺著眉翻看資料,看到相關數(shù)據(jù)時才忍不住開口:“這段時間皇室成員的死亡率與出生率過分異常了。”
“是。”虞仞頷首,雙手平放在膝蓋上,似是回憶起什么,不自覺微微用力,“而如今那位三皇子,正是在峰值的那段時間里誕生的。”
“三皇子?”江懷風沒理解專門提出這個人有什么意義。他的情報網(wǎng)沒有深入皇宮的秘辛。
“在回答你之前,我需要確認我們的合作關系。”虞仞話鋒一轉,目光凌厲,“我已經(jīng)將我關注皇室的理由告訴你,那么江家這一代的反叛者,作為現(xiàn)任廢棄區(qū)唯一掌權者的你,又為了什么忽然之間千方百計想要滲入皇宮?”
江懷風不驚訝虞仞了解他在江家的底細,但廢棄區(qū)的事他自認做得還算不錯。
沒想到遠在能力者學院的元帥大人,竟然知道表面上仍保持各區(qū)獨立的廢棄區(qū),已經(jīng)完全歸他掌握。
這一點內幕既是合作的邀請,也是暗藏的威脅。
但江懷風不討厭這種光明正大的威脅,更何況皇宮的事平時他可以無視,此刻那里卻有他不得不慎重對待的人,他必須做出選擇。
所以他沒太猶豫,爽快說了實話:“我認下的弟弟被帶入了皇宮,至今沒有出來。皇帝卻告訴我他死了。”
虞仞一愣,像是沒想到竟然是這方面的理由。
“原來如此。”他頷首,“我們的目標或許具有一致性。”
“元帥另有說法?”江懷風不覺得自己的目標與這位元帥有什么相似。
虞仞唇線抿直,眼神透出些冰冷:“我認下的弟子幾個月前失蹤了,從種種線索來看,大抵和皇宮地下波動有關。”
第92章
虞仞這么一說,江懷風這才理解這其中的關聯(lián)。
雖然沒有聽說虞仞收了哪位人才作為弟子,但以北境元帥的高眼光來看,想必是能力極強的人物。
如此人物,竟然也在虞仞眼皮子底下失蹤了。
想到這里,江懷風心中對皇族的忌憚更添一分。
當敵人的底細尚未暴露,這份未知就會變成最恐怖的武器。
他沉默了會,在短暫的權衡中做出了決定,“我明白了,我們來聊聊關于合作的細節(jié)吧。”
虞仞并無意外地頷首。
因目的一致,他們很快在合作事宜上達成一致,決定齊心協(xié)力探明皇室的秘密,救出可能被皇室?guī)ё叩娜恕?br />
等屏退其他人,單獨與江懷風交談時,虞仞這才說出三皇子的身份關鍵。
“三皇子司寇鶴軒,是神之容器,是皇族傾盡一切制造出來的神之容器。”
“什么?!”
盡管有所猜測,江懷風也沒有往這樣離譜的方向思考。
可這樣一來,特地提起皇宮地下的波動就意味著……
他驚疑不定地開口:“二十年前,那股異常的能量波動,難道就是司寇鶴軒……”
話未說盡,面對江懷風驚疑不定的眼神,虞仞沉聲應了,“如你所想,盡管沒有直接證據(jù),但那極有可能是司寇鶴軒誕生時的波動,又或者,司寇鶴軒就是借由那股能量誕生的。如今這樣類似的波動再次出現(xiàn)了。”
元帥先生眉目嚴肅,坐姿端正得像被鐫刻的石像,語氣不疾不徐:“我之所以從學院秘密脫身,趕來這里,就是為了以防萬一。你應該猜得到,那個萬一是什么。”
“萬一,”江懷風緩緩呼出口氣,翠綠的眼眸晦暗幾分,將那個可怕的猜測說了出來,“他們要制造第二個神之容器。”
是了,這才是虞仞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任的原因。
擁有一個神之容器的皇室已經(jīng)有不少的暗處動作,如果擁有了兩個,他們一定會傾覆如今的一切,奪回皇室曾經(jīng)的榮耀。
話說到此,仍有一個問題沒有得到解答。
江懷風質疑道:“他們?yōu)槭裁匆獛敲炊酂o關者進入皇宮?如果要制造第二個神之容器,知道的人肯定是越少越好,在這種需要小心謹慎的時候,讓這些無關者進入皇宮,只會帶來更大的風險。”
虞仞沒有立刻回答。
他敲了敲桌子,此前隱沒在暗處的一人慢慢走上前來。
江懷風沒來得及驚訝有人藏在這么近的地方,而他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就聽見了那算得上熟悉的聲音。
那聲音如沉潭靜石,不用過多情緒起伏,便能激起震蕩。
“能力者是必要的。他們要使許多能力者融合,才能堆砌出一個神之容器。那些人都是試驗的材料,也是備用的素材。”
江懷風目露驚愕,他沒想到能在這里看見對方,更沒想到對方居然知道這種程度的內幕。
“你是怎么知道的?”
比起這人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里,他更在意另一件事,語氣都帶上了尖銳的質問,“難道你曾經(jīng)是皇室的人,郁衡?”
“不。”黑發(fā)灰綠眸的男人對上江懷風充滿懷疑的眼神,聲音平淡如常,卻默不作聲攥緊了拳,“因為那個人——司寇鶴軒,在我面前說過了。”
就在他不得不離開阿米利亞的那天,那個男人親口說的。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
那天的一切如同定格的畫面,一幕幕在他睡夢中重演。
于是不得安寧,亦不得解脫,他成了被困過去的惡鬼,要找這世的神佛才得拯救。
“原來如此。”
阿米利亞喘著氣,額上滲出了汗珠。
他顧不得擦去,站在最下層的平臺邊,望著腳下光滑的玻璃地板,神色一時極為復雜。
這玻璃地板不是普通的玻璃,應該與關押他們的玻璃墻一樣,混入了抑制能力者的礦石。
視線越過地板,再往下的最底部不是凹凸不平的巖層,而是被特意鑿出的半徑十米的圓形水池。
令人驚訝的是,水池里翻涌的不是水,不是巖漿,而是一種更為粘稠的深紅色液體。
阿米利亞只能確定這不是血。
魔族對血液的靈敏遠超常人,即使隔著玻璃,他也不會認錯。
可……
“你怎么會在這里啊。”他低聲呢喃,目光一錯不錯看向水池。
或者說,是水池中的一個人。
——那些宛如擁有生命的液體翻滾著,涌動著,簇擁著最中心的一個人。
宛如月光的長發(fā)在水中飄散,男人大半身體浸入其中,漂浮不定的姿態(tài)像是一葉即將翻倒的小舟。殷紅粘稠的池水襯托中,他臉色愈發(fā)慘白,不知生死地閉著眼,嘴唇也緊緊抿著,手腳耷拉著垂落。
“司寇鶴軒。”阿米利亞輕聲呼喚了對方的名字,意料之中沒有得到回應。
如果不是司寇鶴軒信誓旦旦地說過其他的實驗品全都死了,或許他會以為這是一個長得和司寇鶴軒很像的實驗品。
但他知道面前就是司寇鶴軒本人。
這實在充滿謎團。
下令將他關押到皇宮地牢的人明明是司寇鶴軒,可到頭來,被關在最深最暗最可怕的地方的,居然是這個關押他的人。
阿米利亞試著從已知的線索里尋找聯(lián)系。
按照之前司寇鶴軒曾經(jīng)提過的只言片語,這怪異的一池水,或許是保持神之容器穩(wěn)定的一環(huán)?
可那池水給他的感覺實在有些熟悉,到底是在哪里見過呢?
沒等進一步推論,上方傳來的轟響就打斷了思緒。
崩裂的石塊與粉末,伴隨著淅淅瀝瀝的液體掉了下來。
有人在痛呼,有人在大笑,聲音快速飄遠,仿佛被人為拉長。
不好!
阿米利亞一驚,頓時轉身就要往隱蔽處躲。
可是來不及了。
“咚——”
一個身影一手掐著什么,竟直接從幾十米高的上方跳了下來。
堅韌的玻璃地板頓時龜裂,破開了一個大洞。
掉落的玻璃碎片滾入池水中,很快被吞沒了。
“嗯?”
輕松跳下來的男人一點也不在意造成了怎樣的破壞。
他隨手一扔,將帶下來的東西扔垃圾似的丟到了一邊。
隨后目光一轉,直直看向了正欲逃走的阿米利亞。
小魅魔心頭一跳,魔力一瞬翻涌。
來者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得多,也敏銳得多,即使他特意用了屏蔽魔法減弱存在感,也沒能徹底避開視線。
“居然有只小老鼠混到這里來了。”
那人身形高大,一身白袍,寬大的兜帽遮擋住了大半臉龐,卻沒有掩飾語氣里的傲慢不屑。
對方手一伸,像是提起什么破舊玩偶,就掐住住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人的脖頸,一面嘆氣,一邊抱怨,“看看你惹了多少麻煩,害得別人還要和你一起去死。”
看見被掐住的人的白發(fā)時,阿米利亞隱隱有了預感。
那是亞爾維斯。
理智告訴他,應該趁著白袍人輕敵的這一小會趕緊逃走。
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對方殺了亞爾維斯后,一定會來處理他。
那白袍人滿身暴戾狂躁的殺意,根本不是看似平和的語氣能夠掩蓋的。
要快走,要一刻不停地離開這里,走得遠遠的。
可他往后退的那一步,余光還是瞥見了那張狼狽不堪的臉。
沾染血污的白發(fā)粘在嘴角,發(fā)青脹紫的臉頰饅頭般可笑,痛得揪成一團的眉毛下,那雙腫成大小眼的淺紅眼睛費力睜開,不斷溢出生理性的淚水。
然后,仿佛心有所感地,望向了他,蠕動了兩下嘴唇。
他在說話。
微不可見的音量,生死一線的距離,瀕臨死亡的危機,在這樣的情況下,阿米利亞本該分不出半點心思辨別亞爾維斯說了什么。
這種時候無論是什么都不重要,比不過他性命重要。
按照最常見的情形,面對強大到無法打敗的敵人,能對喜歡的人說的,也無非是一句“快逃”、“別管我”。
那該是無需在意的一句遺言,再俗套不過的告別語句。
無數(shù)種解釋都能阻止他繼續(xù)浪費時間,可那一刻,鬼使神差的,阿米利亞無比清晰地,仿佛近在耳邊,聽見了亞爾維斯說的那個詞。
他說——“月亮。”
小魅魔驟然瞪大了眼睛。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不由自主地向前了一步。
但也僅有這一步了。
“真無趣。”
下一刻,一直掐著亞爾維斯的白袍人像是已經(jīng)膩味,將人提到了破了個大洞的地板上方,直接松開了手!
重傷的白發(fā)少年剎那墜入赤紅一片的池中。
翻騰的池水來者不拒,一個浪頭打過,就將所有被拋棄者吞噬。于是一點白色都不見,只余下猩紅依舊的液體宛如張開的血口。
這一切發(fā)生的太快。
快得阿米利亞只看清,亞爾維斯被淹沒時試圖舉起的手,以及痛苦嗆咳的表情。
而后他的生息就消失了。
可既然不想死的話,既然還想活的話,為什么……
阿米利亞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只覺得胸口一瞬間悶悶的,陌生的情緒好像在改變他的想法。
“你在為他難過?”
怔愣間,白袍人已經(jīng)將目標對準他,說出的話卻讓他不太理解。
我在難過嗎?
阿米利亞不自覺重復這句話,又很快將這情緒壓下。
他不再往后退,直面這實力可怖的敵人,指了指下方的水池,“那是什么地方?”
阿米利亞漆黑的眼瞳中映出白袍人的身形。
正常情況下,沒有與他對視的敵人很難受到魔法影響,何況是這樣昏暗的環(huán)境。
除非——足夠強大的魔力驅動。
阿米利亞在這個世界積攢了很久的魔力。
魅魔的情緒來源于正面情緒,正面情緒在這個世界又總是難得。
所以他珍惜地使用每一點魔力,仔細度量維持日常生活的量,又時不時用各種方式進補。
從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起,每一日、每一日持之以恒地、始終如一地,積攢著魔力。
魅魔那么弱,為什么人類要驅逐他們?在老家曾經(jīng)有人類提出這樣的問題。
提問者被嘲笑了一通。
答案人盡皆知。
即使是魅魔也是魔族。
而魔族一旦擁有強大的魔力,就會變得強大。
最后強大到,即使是神。
——也能殺!
紅發(fā)魅魔緩緩舉起右手,指向了白袍的敵人。
他的頭發(fā)一瞬瘋長,瞳色轉為鮮亮的紅,龐大的魔力自呼吸間奔涌,隱約形成飄散的白霧,唇瓣張合間,每個字都凝成巨大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聽者的腦中。
“告訴我,這里的用處。”
白袍人陡然僵住,嘴角肆意的弧度還未平息,就扭曲成了恐懼的顫抖。
他明明擁有碾壓一切的力量,明明不該害怕面前的普通人,可這一刻,他無法遏制腦中叫囂的畏縮。
“這里……”他牙關打顫,字句都弱勢,話出口才意識到自己居然無法反抗這個人的話語,“這里是為了迎接神而鑄成的供奉池。”
供奉池?
這和阿米利亞預想中完全不同。
他眉頭微蹙,正要繼續(xù)問,背后忽然被人拍了一把。
怎么可能?!
居然有人能靠近這個時候的他?
這不可能!
阿米利亞悚然回頭,拉開距離的同時,看見一張陌生而普通的男人的臉。
這人的長相是仍在人群里都會消失的那種,唯一出彩的,是一雙血紅的充滿狂氣的眼瞳。
“別那么生氣。”
陌生男人用一種熟稔的語氣對他說,“他也是為了計劃順利進行,供奉池的能量還不夠,總需要人類來填補缺口。”
小魅魔一頓,瞇了瞇眼睛。
這個眼睛和語氣……
“你是——大惡魔。”他篤定地喊出了對方的身份,“你附在了這個人類身上。”所以氣味才不對。
“哈哈,可愛的小魅魔。”大惡魔笑了笑,沒有否認,“我們又見面了,看樣子你過得還不錯。”
不錯?
阿米利亞冷笑一聲,抬手一揮。
渾身僵硬的白袍人快速動起來,宛如被牽動的人偶,以極其不自然的姿勢,投身進了破開的大洞里。
“救,救救我唔……”
直到被淹沒口鼻的最后一刻,他還在試圖向上伸手求救,眼神怨毒而驚惶。
與亞爾維斯死前的姿勢一樣。
大惡魔全程注視著這一切的發(fā)生,直到白袍人生息消散也沒有動一步。
隨后他搖搖頭,看向阿米利亞,一副扼腕嘆息的模樣:“小魅魔,你殺死了我的救贖主教。看來你心情真的很不好,可我們還有正事要做,下次可不能這么任性了。”
阿米利亞望著面前讓自己穿越的罪魁禍首,看出對方的不在意。
他抿了抿唇,問出了自己無法不在意的問題:“你到底想做什么?”
第93章
“那是什么?!”
五分鐘前,東都江家舊宅之中,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到。
偌大的皇宮偏東南角,冒出了一縷灰色的煙霧,映在傍晚的晚霞中,宛如漫天火焰燃出的狼煙。
江懷風心下一驚,轉頭掃過面色陰沉的郁衡,和虞仞交換了個眼神。
“皇宮出事了,這應該是他們意料之外的情況。”他沉聲道,“現(xiàn)在來不及徐徐圖之,我們馬上行動。”
虞仞短暫思考了幾秒,嚴肅地點了頭:“遲則生變,主動權不能一直任由皇族掌握,走吧。”
郁衡沒有意見,如果不是虞仞的勸說,他從來到這里的第一天就打算潛入皇宮找阿米利亞。
江懷風點頭,立刻重新聯(lián)絡下屬,下達新命令。
虞仞則率先推開門走了出去。他的人手不多,仍在周圍戒備,不必像江懷風一樣再次布置。
江懷風緊隨其后,郁衡卻走了兩步就停下腳步。
“怎么?”江懷風察覺到了他的動向,也停住了,“有什么不對?”
鑒于神之容器的身份,他姑且相信郁衡的異常有所緣由。
黑發(fā)男人望向窗外,灰綠眼眸中倒映出毀壞的皇宮一角,眉頭緊皺,“那里給我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仿佛有什么……”
他只說了半截,便收了聲。
江懷風知道這人愛隱瞞的老毛病犯了,在廢棄區(qū)那時就是這樣,對方如果認為是不能說的,怎么也不會開口。
或許郁衡認為這是事關救援行動的事。
可現(xiàn)在是爭分奪秒的時候,他也不想再浪費時間從對方嘴里撬東西,便說:“是足以殺死我們的東西嗎?”
郁衡沉默與他對視。
于是,區(qū)長先生得到了答案。
金發(fā)碧眼的男人嘴角一扯,露出個張狂的,屬于一級能力者的笑容:“那我們更該去了,我倒是想見識見識,能輕易殺死我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郁衡頓了頓,瞥他一眼,若無其事越過他,留下一句。
“或許是比想象中更可怕的東西。”
江懷風懶得和對方爭論,現(xiàn)在有什么能比失去阿米利亞更可怕的事?
他根本想象不出來。
“哦?你以為我要做什么可怕的事嗎?”
皇宮地牢的最深處,光芒都無法滲入的地方,久未見面的兩人對峙著。
聽見阿米利亞的問題,披著平平無奇男人皮的大惡魔挑眉,反倒露出困惑的表情,“一開始我就告訴過你了,當然是——毀滅世界。”
說到最后四個字,他的周身涌出刻骨的恨意,語氣也變得咬牙切齒。
正是因為能夠清晰分辨出這樣的情緒,阿米利亞才不能理解。
“你自詡是能夠實現(xiàn)一切愿望的大惡魔,你理應強大到了不用理會這個世界上一切事物的程度。可你對這個世界飽含仇恨,這并不合理。萬千世界于你不該有特殊之處。”
面對他的質疑,男人眸色沉了沉,“你說得對,我不該對任何一個世界擁有這樣過深的感情。”
他三兩步越過阿米利亞,徑直走向玻璃地板破洞的地方,又看向阿米利亞:“來,作為我的契約者,你有權得知這份真相。”
阿米利亞猶豫了下,還是跟了過去。
大惡魔笑了兩聲,仿佛安撫地開了口:“別緊張,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和你是同一邊的,我們可是一起謀害世界的共犯,還有什么能擊垮比這更堅固的聯(lián)盟呢?”
阿米利亞垂眸,沒做聲。
大惡魔瞇了瞇眼睛,將他這一瞬間的表情看在眼里。
等紅發(fā)青年與他并肩而立,大惡魔指了指下方的池水,“你知道那是什么嗎?”
那些深紅液體在那位白袍人,也就是救贖主教掉下去后,仿佛沸騰,不斷掀起小波浪,擊打到池壁上泛起細碎的泡沫,又被無形的屏障擋回。
洶涌的程度,讓連漂浮在其中的司寇鶴軒都若隱若現(xiàn),難以看見了。
阿米利亞原先不認為司寇鶴軒會死,現(xiàn)在看見這一幕卻無法確定了。
面對大惡魔的問題,他微微搖頭。
“你不知道也正常,對你來說,那種東西恐怕還沒有一個情感充沛的人類有用。”大惡魔依舊在笑,眼底卻沒什么笑意,“但對這個世界的人類來說,那是供給整個時代的重要能源。”
“你是說……”阿米利亞從這話里聽出了暗示的意思,他忽然意識到了那股熟悉感的來源,“那是能源石的液體!”或許也可以叫做能源液。
“哦?現(xiàn)在是叫這個名字了?能源啊,倒是個恰如其分的歸類。”
不需要阿米利亞解釋,大惡魔注視那些能源石液體,繼續(xù)說,“最初的時候,人類給那些開采出來的石頭取名神之石,意為神明賜予的石頭。相比之下,我還是比較喜歡這個名字。”
神之石?神……神之容器……
阿米利亞幾乎條件反射地將兩者聯(lián)系了起來。
這個世界沒有神,起碼現(xiàn)在沒有。但他記得有個傳說與神明有關。
而大惡魔說他比較喜歡神之石的名字,對這個世界抱有厭惡仇恨的情緒,難不成……
“這些石頭是你賜予他們的?”阿米利亞盯著大惡魔,細細端詳他每一寸表情。
“賜予?”大惡魔仿佛沒有察覺,仍然注視著那片池水,語氣自然,“哈,我倒是想承認,可惜這是連足夠糟糕的交易都算不上。小魅魔,你喜歡聽故事嗎?”
阿米利亞沒有回答,默認了。
他確實好奇?zhèn)髡f中的大惡魔會講一個怎樣的故事,又為什么對這個世界抱有如此極端的情緒。
“可惜這故事不夠有趣。”大惡魔以此為開端敘說,一開始就為這一切下了定論。
穿梭世界的大惡魔撿到了一個破碎的世界。正巧他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漫長的世界旅行,便將這世界作為短暫的休憩處,睡了一覺。
可大惡魔擁有的時間太漫長,對時間的感知也變得遲鈍。
等他醒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破碎的世界以他為核心重構了。
瀕臨毀滅的存在總會想辦法延續(xù)生命,世界也是一樣。
但大惡魔沒想到自己因力量強大,被迫成為了延續(xù)的一環(huán)。
他被納入星球核心,包裹在了星球深處。
他的血肉骨骼,都成了供給星球的養(yǎng)分。
于是,本該破碎的星球煥發(fā)了新的生機,一種如血殷紅的礦石也誕生了。
不久后,受到地底血紅礦石蘊含的能量影響,人類中出現(xiàn)了所謂的能力者。
“惡魔的力量流淌在骨血之中。”大惡魔冷冷一笑,“這個世界竊取了我的力量,我失去大部分力量,身體被困在世界最深處,動彈不得。如今你所見的我,只不過是拋棄了肉/身,才勉強附著在人類身上的靈魂罷了。”
正如大惡魔所說,確實是個無聊又常見的復仇故事。
阿米利亞終于理解了大惡魔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目標,“你沒法靠自己脫困,所以要毀掉這個世界,才能重獲自由。”
“這只是一點利息罷了。”大惡魔哈哈一笑,“這個世界如果沒有被徹底粉碎,償還我的每一滴血、每一寸肉、每一根骨,我怎么可能輕易放過它!”
輕描淡寫的話語里,滿是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狠戾。
阿米利亞對此不置可否。
他不是親歷者,無法想象被關押在一整個世界深處,無光無亮無法動彈,還要成為供給整個星球的祭品是什么感覺。
“既然你被困在這個世界,又是怎么來我的世界,找到我的?”
阿米利亞想起了最初的相見,如果大惡魔真的被關押了這么久,怎么還有力量穿越世界?
大惡魔糾正道:“不是我來找你,是我曾經(jīng)留在那個世界的殘影,被你找上了。擁有愿望的人會找上擁有力量的惡魔,不是嗎?”
這確實是惡魔們宣揚過的信條。
是了,阿米利亞已經(jīng)明白,一開始他去到那處人跡罕見的地方見到大惡魔,是因為他有想要實現(xiàn)的愿望。
即使如此,還有一筆賬沒有算清。
“穿越到這個世界后,我的魔力為什么都消失了?”這才是他最初艱苦求生的根源。
“那不是消失,而是被消耗掉了。”大惡魔一臉無辜,“穿越世界這樣的壯舉,可不是能輕易完成的。我留下的殘影能為你打開通道,至于這期間保護你順利到達目的地的能量,自然只能由你供給了。畢竟你不能指望一個力量都被奪走的惡魔。”
阿米利亞捕捉到了某個關鍵,目的地這個詞,聽上去像是早有規(guī)劃,他立刻追問,“所以我到廢棄區(qū)也是你安排的?”
虧他想過是不是穿越出差錯了,才到了那種荒蕪的地方。
“那里有一位神之容器,對吧?”大惡魔語出驚人,側頭看來的血紅眼眸仿佛已經(jīng)看透一切。
阿米利亞沉默下來。
這是在說郁衡。
大惡魔竟然從那么早的時候就已經(jīng)盯上郁衡了。
也對,大惡魔的力量強大,感知敏銳,即使郁衡刻意隱瞞,也難以瞞過這樣的存在。
“你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神之容器的位置?”
“靈魂掙脫□□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俯身到人類身上也需要重新積蓄力量。”
大惡魔望著他,笑意閑散,略帶探究,“而且你不是做得很好嗎?你幫我找到了神之容器,對吧?”
阿米利亞頓了頓,偏頭避開大惡魔的視線,盯著下面翻滾的能源液,提起了另一件事。
“我來這里是因為聽見了你的呼喚,你在叫我嗎?”
“那不是我。”
大惡魔出乎意料否定了,“雖然我確實打算和你見一面,但叫你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被困在地核里的肉/體。那具軀殼日日夜夜被絕望浸透,即使我離開,也用混沌的神志呼喚著求救。”
他語氣平淡,仿佛不是在談論自己的身體,而是一具不相干的身體。
阿米利亞將他沒有一刻停息的狂亂情緒看入眼里。
無論表面上多冷靜,內里的大惡魔時時刻刻都在思考,如何毀掉著令人憎惡的世界。
這澎湃極端的情緒讓他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同樣被大量負面情緒籠罩,無法掙脫的人。
紅發(fā)青年身側的指尖動了動,目光卻停留在玻璃下方,“你那位救贖主教告訴我,這里是為了迎接神明的供奉池。既然是你的供奉池,司寇鶴軒為什么在里面?”
大惡魔沒有立刻回答,反而抬頭看了眼上方,因上方露出的光線微微瞇了眼,忽然說:“時間差不多了。”
話音剛落,地動山搖。
阿米利亞靠魔力才維持住平衡。
他驚疑不定往上看。
爆破似的巨響從上方傳遞過來,滾落的石屑伴隨影影綽綽的驚叫,降落在他們面前。
有什么發(fā)生了,周圍的力量很紊亂,阿米利亞轉頭看身邊毫不驚訝且極有可能是操縱者的人。
“我們該走了。”大惡魔眼底仿佛盈著光,沒有解釋什么,帶著難言的興奮,對阿米利亞伸出手,“一切準備就緒,我們將迎來既定的終局。”
阿米利亞沒看那只手,直視著面前相似又不同的血紅眼眸:“惡魔的契約同樣需要誠信,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打算做什么,你不認為自己需要交代清楚嗎?”
“當然,當然。”大惡魔邀請的姿態(tài)沒有變化,“時間不等人,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會告訴你。現(xiàn)在,我們必須得出發(fā)了。”
阿米利亞自然沒有遺漏對方語氣里的命令意味。
他沉默了一會,握住了那只手,“你準備好了什么?”
“通往我們都想要的結局的道路。”大惡魔滿意地笑了笑,抓緊了阿米利亞,腳下一點,就輕松越過了幾十米高的距離,跳回了地牢最上層。
阿米利亞緊跟在旁,很快收起驚愕,想起了大惡魔所說的積蓄力量。
這是強大魔力的效果。
大惡魔沒有停留,也沒給那些躺在地上的尸體一個眼神,徑直帶著他略過聲息全無的牢房,繼續(xù)往上走。
殘留的能量飄散在這片寂靜的土地上。
阿米利亞掃了眼地上尸體的傷勢和周圍斑駁的墻面。很明顯導致這里所有人死去的襲擊非常突然,突然到?jīng)]有人來得及逃走,連哀嚎都短暫。
沒有襲擊者的蹤跡。沒有來時的痕跡,也沒有逃走的痕跡。
阿米利亞思忖著,無意瞥見一塊碎石。
他打量了兩眼那些原先以為是裝飾的花紋,篤定開口:“這是魔紋。你犧牲了這里所有人,成為供給你的魔力。”
人類建造的地牢卻滿是魔紋,大惡魔對這里的滲透恐怕早就開始了。
大惡魔不以為意地應了,步伐匆匆,似乎迫不及待,“人類也只有這點用處了。能力者?所謂的能力是我賦予的,我自然能夠收回。”
“這座皇宮里的人都是用來做這個的?”
“不。”大惡魔詭異地彎了彎眼眸,指了指上空,“區(qū)區(qū)皇宮可不夠啊。東都的所有,包括浮空島上的那些,都是我的食糧。等我恢復了一定力量,哈哈……”他舔了舔唇。
他沒有說完,但惡魔向來殘酷,收割人類靈魂也從不會猶豫。
更何況惡魔獲得魔力的方式就是收割靈魂,越多的靈魂,力量越強。
到時候大惡魔會怎么做不言而喻。
阿米利亞沒有糾結這個問題,他明白了這座地牢的真正作用——為了填補大惡魔的魔力。既然如此,那么供奉池呢?
從見到大惡魔后就存在的不好預感愈盛,他再度問道:“所以司寇鶴軒為什么在那里?”
供奉池在惡魔一族里代表某種契約,他不認為司寇鶴軒的出現(xiàn)是偶然。
“你還真是好奇心旺盛。”
大惡魔瞥他一眼,拽著他從破開的屋頂一躍而出。
高速移動的嘯聲中,阿米利亞稍稍闔眼,耳邊風聲停下,才睜開了眼。
這瞬間霞光萬丈,殘陽如血,云層上疊漸變的鮮紅,似一場即將掀起腥風血雨的巨浪,一點點波及了整個世界。
他們站在皇宮的高空之上,將一切清晰收入眼底。
混亂一片的皇宮內部,不知從何處出現(xiàn)的教團成員,浮空島上逃竄的貴族們。
也包括不遠處匆匆趕來的那些人影。
腳步聲,喊叫聲,哀嚎聲,怒罵聲,狂笑聲,痛苦聲……風將各種聲音混在一起,送入耳中。原本安靜如一片死水的東都,被生死之際的滾燙熱油潑上,噼里啪啦熱鬧起來了。
阿米利亞已經(jīng)不覺得教團的人出現(xiàn)在這里奇怪了。仔細想想,教團的教義是復活傳說中的神明,與大惡魔的主張不謀而合,大惡魔在那個白袍人死掉的時候還說了“我的救贖主教”這個詞,怎么看大惡魔都不可能和教團沒有關系。進一步推測,教團極有可能就是大惡魔私下建立的組織。
但……那家伙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阿米利亞辨認出在這危機時刻,仍然奔向皇宮的那些人的身份時,微微收緊了指尖。
大惡魔的解釋聲恰好在此時響起,回答了那個關于司寇鶴軒的問題,“你沒有懷疑過嗎?神之容器,為什么偏偏要取這個名字來稱呼那些擁有超越一般人力量的人。”
紅發(fā)青年抿了抿唇,“你是那位神,就意味著……”
心跳聲加快,某個答案從翻涌的思緒間被卷出,露出驚懼的一角。
大惡魔彎了眼眸,夸張地咧開嘴,語氣滿含惡意:“你明白的吧,神之容器——是指給專門給我準備的容器。”
果然如此……阿米利亞聽見了另一只靴子落下的聲音。
沒等他說什么,大惡魔忽然伸手,從后背推了他一把。
阿米利亞驚訝回望。
卻得到了一個平靜中暗含殺意的眼神。
大惡魔目光審視:“你記得你的使命嗎?找到神之容器,引導他們的情緒,幫助我毀滅世界。可惜你完成得太慢。慢到我會懷疑到底是你作為魅魔的能耐不夠,還是說……你對這里的人類產(chǎn)生感情了?”
阿米利亞瞳孔一縮,繃緊了身體,辯解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攔下,“我……”
大惡魔仿佛沒有注意他的不自然,繼續(xù)說:“為了提高效率,我不得不使用備用的方案,用供奉池的力量先為我塑造身體,再毀了世界。幸好你確實將他們聚集過來了,皇宮里的那一個已經(jīng)在供奉池里,教團的那一個也馬上會來,如今只差最后一個。”
最后一個……阿米利亞心下一沉。
對方一抬手,果然指向正奔過來的黑發(fā)男人的身影:“他在那。惡魔的契約同樣需要誠信,我已經(jīng)知無不言,你需要向我證明你的誠信,小魅魔。”
相似的紅瞳里,溢滿不同的思緒。
阿米利亞先一步收回目光,轉頭看向距離越來越近的那些人。
他知道,這不僅是大惡魔確定他們合作關系的步驟,也是明晃晃的威脅。即使不為他實現(xiàn)愿望,沒有大惡魔,他就無法回到原本的世界。
如果沒有完成契約,他會被丟在這個世界。被丟在一個即將毀滅的世界會發(fā)生什么?
……所以,他到底在猶豫什么?
一切都朝著最好的方向走,作為這個世界的外來者,他本就滿懷惡意。
魔族無法被人類所愛。
無論在哪個世界,都是一樣的。
“阿米利亞!”
交疊的,熟悉的呼喚自下方傳來。
他們闖入了皇宮,大概是經(jīng)歷了一場拼殺才到達這里,帶著不同程度的傷勢,齊齊看向他。
小魅魔望向那些期盼的、欣喜的、略帶疑惑的目光,緩緩笑了。
那笑是輕慢的、無謂的、危險的,似一縷捉摸不透的風。
一瞬間就讓見者的心都緊繃了起來。
“利亞!你……”江懷風猶豫了下,還是說出了口,“這里很危險,我?guī)汶x開!”
虞仞眉頭緊鎖,細細打量著阿米利亞的面容,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沒有立刻開口。
郁衡沒說話,他背后竄出巨大的觸須向地面施力。借助彈跳力騰空而起,下一秒就要往上抱住高處的阿米利亞。
“危險?”
輕飄飄的話語,仿佛困惑的表情。
立于天際的小魅魔不閃不避,笑意不明。
下一秒,黑影閃過,郁衡如遭重擊,直直下墜。
“砰——”
已經(jīng)無瑕顧慮墜落的郁衡,江懷風、虞仞,還有更遠處的那些人,都驚愕地仰視著上空的紅發(fā)青年。
森白的骨翅一瞬間展開,在太陽殘余光輝中,投射下漆黑深邃的陰影,如陰云密布。
——籠罩在所有人的心頭。
“那是……”江懷風嗓音艱澀,幾乎帶了顫抖,“什么?”
即使是他,一時也不能為如此場景辯駁,冥冥之中的恐懼不斷告知他,那絕非人類能擁有的東西,本能叫囂的畏懼甚至有一瞬間壓過了理智。
虞仞眼神晦暗了幾分,“或許……我們都錯了。”看錯了他,也看輕了他。
郁衡從塵土中抬頭,望見這一幕,不甘地捏緊了拳,低聲喊他:“利亞……”
高空之上,紅發(fā)披散的秀美青年,頂著漆黑花紋詭異的角,抬起猩紅的眼眸,白皙的皮膚上若隱若現(xiàn)奇秒紋路,背后的骨翅森白而引人戰(zhàn)栗。
宛如一個危險到極致的美夢。
小魅魔語氣慵懶地,坦然地開口。
“我才是你們的危險。”
“——畢竟,從一開始,我就是來毀滅世界的呀。”
第94章
毀滅世界。
所有人都被這過分瘋狂的話驚住。
但凡說出這個詞的人弱一些,沒有帶給他們本能上的壓力與恐懼,恐怕沒人會當真,還會捧腹大笑,再三嘲諷。
可皇宮的慘狀在場的人都有目共睹,東都的混亂更是毫不掩飾甩到面前的事實。那些理應被通緝的狂教徒裹著漆黑的袍子,在街上燒殺搶掠,卻無人阻止。
更敏銳一點的,已經(jīng)察覺到皇宮地下有股龐大而洶涌的未知力量正在積蓄。
再加上有門道的人聽說過神之容器的強大,以及其失控后造成的可怖后果,難免會將形容怪異的阿米利亞和神之容器聯(lián)系上。
這一切匯聚在一起,竟讓高空之上的那人說出的“毀滅世界”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妄想,反而成了可以伸手碰一碰的事實。
當血與淚流盡,哭喊與痛呼沉寂,世界是否真的會毀滅?
正因為意識到這一點,大部分人都心下惴惴。他們不全是江懷風和虞仞帶來的人,除了他們倆,也有別人注意到了皇室的異常,他們各懷目的,或主動或被動,來到這里。
“你這怪物!”
“敢口出狂言,老子先殺了你!”
“喂,你們幫哪邊的,怎么……啊!”
此刻聽見這驚天言論,有的忍不住大聲質問,有的想要往樓上爬抓住阿米利亞,有的靜觀其態(tài)。現(xiàn)場吵吵嚷嚷,混亂一片,比清晨的集市還要嘈雜。
阿米利亞無視那些質問,想要往上來的半路就被竄出的狂教徒殺了,他也不在意。
小魅魔的目光定定看向曾與他有關的那些人。
“毀滅世界?”
江懷風喃喃重復了這個詞,仰視著上空忽然陌生的紅發(fā)青年,壓下沉甸甸的不安,臉上擠出一絲勉強的笑,用與往日相仿的語氣哄道,“利亞,現(xiàn)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東都亂起來了,這里很危險,無論你想說什么,想抱怨什么,等我們離開這里之后再說,好嗎?”
阿米利亞靜靜看向他,漂亮的紅眸里沒有多余的情緒,冷漠得驚人。
與江懷風的溫聲細語相比,他的口吻平淡得宛如和陌生人交談,清晰地戳中弱點,“我以為,區(qū)長先生不會是這種自欺欺人的人。”
原本還能維持笑意的金發(fā)男人僵住了。
那絲殘留的笑意凝固在嘴角,與蘊含著不解惶恐的眼睛一同,構成了一張復雜過分的臉。
自欺欺人?
江懷風從前也認為自己不會有淪落到如此境地的一天,可自從遇上阿米利亞,遇上他捉不住的飛鳥,他又能怎么不騙自己?
即使是現(xiàn)在,他也難免抱著一絲希望。
一絲這里的事結束后一切都會回歸原狀的希望。
虞仞可沒有旁邊的貴族少爺?shù)募m結心緒。
他是統(tǒng)治北境數(shù)年之久的元帥,無論作為需要在戰(zhàn)場上殺伐果斷的元帥,還是決斷發(fā)展的統(tǒng)治者,他都不會被情緒影響,此刻也是如此。
高大威嚴的男人注視著阿米利亞,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問了一句話:“你知道說出這句話,你會付出什么代價嗎?”
阿米利亞笑意淡了兩分,語氣倒帶了幾分調侃:“如果我說這是個玩笑能讓你開心點的話,你可以這么認為,老師。”
出乎意料的稱呼似乎沒有讓虞仞驚訝。
除了跟著他身后的下屬,恐怕沒人能注意到那一瞬間,元帥背著的手動了動。
元帥大人端著嚴肅的態(tài)度,收回了目光。
他言簡意賅:“動手。”
待命已久的下屬們立刻行動起來,分散到這座混亂的皇宮中。
他們是特地挑選出來的精英,雖然僅有幾十人,但個個都是二級以上的能力者,經(jīng)歷過殘酷嚴苛的訓練,絕不會質疑元帥的命令,也早有了舍生取義的覺悟。
有三人配合著,殺死了攔路的狂教徒,往高樓的方向而來。
其中一人恰好擁有能夠短暫飛上天空的能力,他們便以此為基礎,試圖狙擊阿米利亞。
但無論是槍支射出子彈,還是精神力攻擊,還未近前,就被紅發(fā)青年輕描淡寫的一抬手揮開了。
短短三分鐘,用盡所有手段也沒有見到成果,他們彼此環(huán)顧,在對方眼里看見相似的畏懼于驚駭。
“他果然不是普通人……”一人小聲嘀咕。
另一人沉默,再度發(fā)出攻擊,依舊被輕松打回。
最后一人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就算是神之容器,我們也得上。”他們元帥下達的命令是能活捉就活捉,可意識到這種程度的實力差距,他們都清楚,想要活捉幾乎不可能。
要知道即使是元帥,也不能如此隨意地應對他們的攻擊。
在空中的帶翅膀的這家伙,絕對是個貨真價實的怪物。
這些人行動的時候,江懷風他們所在的地方也遭到了一眾狂教徒的襲擊。或者說,整座皇宮都被這些狂教徒入侵了個徹底,根本沒有個安生地方。
虞仞身手沒有退步,三兩下解決了幾個狂教徒,理所當然沒能從他們口中逼問出有用的消息,最多從那些瘋狂的言語中得知,狂教徒們信仰的神明已經(jīng)在今日降臨。
“神明……”元帥大人低低念了一遍這個詞,又將目光投向高處的紅發(fā)青年,眼底終于出現(xiàn)不明顯的波瀾,“是你嗎?”
他丟開在瘋狂中自盡的狂信徒,精神力快速掃空周圍的礙事者,往阿米利亞的方向走了一步。
還沒更進一步,虞仞就被攔住了。
他看著面前這人,并不感到意外,“你要攔我?”
“我只想問你要去做什么?元帥大人。”江懷風神色戒備地看向他,緩緩浮現(xiàn)的精神力刃已經(jīng)顯出戰(zhàn)意,“你的目標,是利亞?”
虞仞盯著他:“教育不聽話的弟子是老師的職責。”
江懷風不知道虞仞什么時候和阿米利亞有了這層師生關系,但他猜測出來,恐怕就是他與利亞沒有聯(lián)系的那段時間里,利亞認識了虞仞。
一想到這件事,他的臉色就陰沉了下來。
即便如此,江懷風也不覺得該退讓:“可惜,保護喜歡的人,也是我的職責。”
虞仞目光犀利,精神力直接刺出,話語也不留情,“看來我們的合作關系只能到此為止了。”
“同感。”江懷風一笑,復又收斂,余光瞥了眼正將偷襲者都扔開的阿米利亞,心下稍安。
“你還有時間看向別處嗎?”虞仞的攻擊接連不斷。
江懷風下手也兇狠起來。
當世曾被其他能力者認為最強者候選的兩人,戰(zhàn)到了一起。
原本想偷襲他們的其他人都被波及,死的死傷的傷,最后竟給他們硬生生留出了戰(zhàn)斗的一片空間,不敢再靠近了。
阿米利亞處理完那些擾人的攻擊者,一轉頭就看見這一幕。
虞仞要殺他,這不奇怪。他那位老師心懷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他統(tǒng)治下的所有子民,某種意義上,虞仞可以算是個理想主義者。面對他那充滿挑釁的發(fā)言,沒有第一時間沖過來攻擊他,說不定還有以前的幾分師生情影響。
江懷風要救他,也不奇怪。畢竟他這位義兄,在面對他的事情上,總是容易糊涂想不清,直到現(xiàn)在或許都抱著阻止他教化他的心思,才會阻攔虞仞殺他。
但他一掃而過,立刻注意到了另一個問題。
郁衡在哪?
計劃中的目標,要被獻祭的神之容器,總是不知死心的那人,在哪?
混亂的人群之中要找一個人不容易,阿米利亞是靠情緒分辨人類的小魅魔,本該輕易在人群中找到那個擁有龐大負面情緒的人。
可此刻身處皇宮的每個人都被殺意恐懼瘋狂戰(zhàn)栗等情緒覆蓋,看上去烏泱泱一片,完全沒法分辨出那家伙在哪。
如果郁衡趁機逃走了……
阿米利亞抿唇,不知道自己這一瞬間為什么要提出這樣的設想,又為什么不因這個設想生氣。
“利亞!”
下一秒打破設想的聲音就沖了過來。
阿米利亞一驚,幾只觸須從背后襲來,不到一秒就將他捆了個結結實實,又馬上遞送到主人身邊。
這一切發(fā)生得極快,算準了他的視線死角,也算準了他滯空的動作間隔,才如此順利地一擊成功。
“抓到你了。”
黑發(fā)灰綠眸的男人看向他,眉眼便帶出了一點笑意。
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個人看見自己總是會露出這種慶幸又欣喜的神情?
阿米利亞靜靜回望,一言不發(fā)。
郁衡見他沉默,神色微黯,環(huán)顧遠處的同時操控觸須,要帶他走。
小魅魔指尖微動,一眨眼的時間,所有的觸須便喝醉了酒般,軟塌塌蔫吧了下來。
他隨手一扯,就從這對他人來說致命的包圍中脫身。
郁衡連阻止的時間都沒有,只能急急收回那些觸須,“利亞,你……”
阿米利亞打斷了他的驚訝,“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突破了我的魔法,找到這里的?”
不對,不用問這些,他沒有必要問一個將死之人這種問題。
郁衡沉默了片刻,才答了:“我不知道你所說的魔法是什么。我聽過許多不屬于我的惡語,它們催促我毀掉這個世界。我離開你的那一天,聽見了新的聲音,它像是我自己的,可在說不像是我的話。它讓我離開你,再也不要靠近你。”
“即使如此,你為什么不照做,為什么要來?”話一出口,阿米利亞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情緒不穩(wěn)。
這實在異常,事到如今,問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對他到底有什么意義?
郁衡直直望著他,眉頭微微蹙起,灰綠色的眼眸專注而深邃,唇瓣帶了點向下的弧度,似無奈,似悲傷。
某種過分澄澈明顯的情緒沉淀在他的神情里,一時竟讓阿米利亞想起在北境放手的那一刻。
他下意識偏過頭,卻聽見對方緩慢而鄭重的話語。
“可我愛你,勝過了一切正確的理智的。”
阿米利亞聽見自己呼吸放緩了,他攥緊拳,壓下不合時宜的反應,冷漠地,不含一絲感情地諷刺道。
“郁衡,你真以為你的愛偉大到了這種地步?你迷戀的,你喜歡的,你理解的,都是我為了獲得食物表現(xiàn)出的樣子,你不過是為了一個幻影來到這里,而且即將丟掉性命,真是愚蠢。”
“我見過你很多樣子,討厭我的,冷漠的,開心的,生氣的,悲傷的,無措的,害怕的,擔憂的……如果這是為了食物獻出的表現(xiàn),因此貪食的人是我才對。”
“哦?即使你要為此而死,你的愛也還存在?”小魅魔嗤笑一聲,“愛不過是這樣的東西,你如何標榜,也不過如此。”
黑發(fā)灰綠眸的男人沒有被這話打擊到,看過來的目光包容而平和,話語卻相反地一針見血。
“你在不斷否定我的愛,否定其他人的愛,否定你得到愛的可能。利亞,你在害怕什么?”
阿米利亞嘴角的弧度一頓,他面無表情,吐字冰冷:“郁衡,別惹我生氣了。”
郁衡一字一頓,沒有停下:“我知道的,利亞,你是個膽小鬼。”
“你……”阿米利亞的魔力沸騰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真的因此生氣,各種魔法在腦中過了一遍,卻沒來得及發(fā)出。
對方還在說,每一句話都像在刀剖他的外殼,痛苦與戰(zhàn)栗順著每一刀落下。
“你說愛是食物,是情緒的碎屑,是不值一提的短暫昏沉。可如果愛對你來說這般無謂,你為什么連承認它的存在都不敢?”
那一刻,阿米利亞有些難以直視郁衡的眼睛。
灰綠色的眼眸宛如黑暗中潛伏已久的獵手,將獵物不自覺暴露出的破綻牢牢攫取。
“因為你明白,”那個肆意揭開外殼的人還在說,“一旦承認了愛的存在,愛的珍貴,一旦承認了你需要愛意,什么都沒有的你,無法愛人的你,什么都留不住的你,就變得太可憐了。”
可憐?
魅魔的歲月如此漫長,將人類玩弄于鼓掌,吃盡喜愛的情緒,肆意妄為,游戲人間。
只不過是所愛者都會死去,只不過是無法留住任何感情,到底哪里、哪里……可憐。
他們不該可憐的。
魅魔一族,如果不理解愛,就不會可憐了。
阿米利亞嘴唇動了動,呼吸急促了幾分,指尖掐進了手心,語氣卻維持著刻意的淡漠,“對我們來說,無論如何,愛意只是消耗品。”
“不是對你們。”郁衡不讓他有一絲逃避的機會,“對你來說,愛意僅此而已嗎?利亞。”
“……當然。”
這兩個字含在嘴里,本該用毫不猶豫,絕不后悔的語氣大聲說出,可吐出口時,卻輕得像是一句呢喃。
“當然。我不需要。”阿米利亞又補充了一句,語氣卻沒了開始的篤定。
“不,你需要。”郁衡說,“因為利亞,如果沒有人愛你,你會很難過的。”
阿米利亞沉默了一會,再開口時,話語間情緒起伏變大到自己都驚訝。
“你才是什么都不懂的那個!我需要的不是一時的愛意,是直到死亡,直到時間停滯,直到世界毀滅,都能填飽我的愛。可你沒有,誰也不會有!明白了嗎?你做什么都是徒勞的。”
他撕破了最后一層偽裝,連質問都尖銳,像是拿著刀鋒對準脖頸,等待一個能夠殺死對方的答案。
被鋒銳的刀尖抵著脖頸的黑發(fā)男人向他張開手,宛如敞開一片狹小包容的天空。也像是任由屠刀落下的羔羊,主動將所有弱點暴露在他面前。
羔羊說:“我有。它在這里。”
阿米利亞眼神冷厲:“這樣的謊話沒有意義。”
“利亞,我確實對你說了一個謊,我不覺得你可憐。”
郁衡聲音低低的,“我覺得你可愛。比任何一朵花,任何一片云,任何一道晚霞可愛,比這世界上的一切都可愛,所以我只想愛你。我不在乎你毀滅世界,可如果世界毀滅,我又該去哪里見你。”
“……”紅發(fā)青年臉上出現(xiàn)了一瞬的迷茫神色。
“我要回我的世界去。”他喃喃道。這本該是他告訴自己的話
郁衡卻接了話,自然地抱上了他,在不算溫暖的懷抱里輕語,“帶上我吧,即使你要毀掉這里也無妨。”
可你是毀滅世界的一環(huán),你要死在這里,你不能跟我回去。
或許這個世界很多人都可以和我走,但你不行。
阿米利亞想要將這話說出口,但他張了張嘴,什么也沒有發(fā)出。
他平穩(wěn)的安靜的心跳,在這一刻,不受控制地加快,加快,仿佛要大聲地,宣告某種奇異的情緒要跳出來了。
“唉……真讓我失望。”
大惡魔冰冷的殘酷的聲音,越過了重重距離,傳遞到了耳邊。
阿米利亞頓時驚醒。
他想要推開郁衡,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深不見底的地牢中,俯身在人類身上的大惡魔從變得清澈的能量液池中起身,旁邊躺著失去呼吸的司寇鶴軒和另一個人。
他一步便踏出地牢,立于天空之上。
隨后伸手,做了個下壓的動作。
大惡魔臉上顯出猖狂而快意的表情,哈哈大笑著宣布:“從此刻開始,毀滅吧!”
僅僅一句話。
自皇宮為中心,無數(shù)被狂教徒暗中刻下的魔法紋路亮了起來。
整個東都都被以供奉為基調的魔法陣籠罩。
短暫的光芒閃過,整個東都裂開了,數(shù)條裂痕橫亙大地之上,隨后涌出赤黑的巖漿,帶著可怖的熱氣,開始往外蔓延。
像是一場遲來許久的鞭笞,讓世界流出了悲痛的血。
狂教徒們紛紛歡呼,熱淚盈眶地親吻著腳下的大地,他們期待著神明帶來嶄新的美好的未來。
其余人開始逃生,尖叫,哭喊。
世界在下墜,崩潰。
失重的恐懼,手腳發(fā)涼,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本能呼喚著郁衡松開手。
他卻更加用力地、更加強烈地,抱緊了懷里的人。
阿米利亞掙了兩下,沒能掙開。
不,真的掙不開嗎?
他擁有一半惡魔血統(tǒng),無論如何都不該被區(qū)區(qū)人類困住。
那是為什么呢?
小魅魔漠然抬頭,鮮紅的眼眸中倒映著天地近乎毀滅的場景。
無數(shù)人類的聲音都遠去,無數(shù)情緒都渾濁成一團,如陰云沉甸甸壓在天空之上,連帶著崩壞破碎的建筑碎片一起,變成了名副其實的人間地獄。
說實話,那景色一點也不好看。
對魔族來說明明該是理想中的場景,他卻感受不到半點美感。
大概從一開始他就是異類。
阿米利亞不喜歡血腥,不喜歡痛苦,也不喜歡陰沉沉的情緒。他喜歡的不是那些。
他喜歡溫暖的爐火,喜歡每一次用力的擁抱,喜歡有人直到死也愛著他。
就像面前這個人給他的那些。
媽媽希望他得到永恒的靈魂,媽媽也是不懂愛的魅魔。
她以為最好的東西,就是永恒的靈魂,她想給他最好的東西,她覺得除此之外沒有意義,所以她為了這其實不重要的東西拋下了他,再也不回來,讓他變成了一個人。
可對我來說,真正想要實現(xiàn)的愿望是永恒的靈魂嗎?
那是媽媽的愿望,不是我的愿望。
阿米利亞的愿望,不該是魅魔的愿望,也不該是魔族的愿望,而是僅作為阿米利亞這個個體的愿望。
“原來如此。”阿米利亞忍不住笑了聲,聲音低得幾乎叫人聽不見,“人類吃下食物,食物變成養(yǎng)分,于是他們長得茁壯。魅魔吃下情緒,情緒變成養(yǎng)分,滋養(yǎng)的……原來是心啊。”
郁衡耳中被風灌滿,他只看見阿米利亞嘴唇動了幾下,以為是什么重要的事,便大聲發(fā)問:“利亞,你說什么?”
“我說……”
阿米利亞嘩啦張開了翅膀,骨翅扇動間魔法發(fā)動,穩(wěn)穩(wěn)托住了他們墜落的身體。
郁衡一驚,一時間不知道對方這出到底是想做什么。
小魅魔用含著笑意的聲音大聲說:“郁衡,活下去吧,然后愛我,直到死亡——直到世界毀滅。”
“什么?”黑發(fā)男人仿佛沒有反應過來,難得露出了呆呆的表情。
“我說,別死了,笨蛋。”
阿米利亞已經(jīng)不打算等他反應,反手就將人推向了遠離魔法陣的方向。
“不,等等,利亞!”
郁衡伸手想要抓住阿米利亞,一抬頭卻對上了鮮紅的眼眸,魅惑的魔法在一眼之間傳遞。
阿米利亞湊上去,在對方略顯茫然的目光里,低頭輕輕吻了他的嘴角。
“你贏不了我的。”
他略顯溫柔地,又有些陌生地,碰了碰郁衡眼角下的那顆痣。他一直覺得,那像是一顆將落未落的眼淚。
“因為——你愛我。”
說罷,小魅魔將這世界毀滅的最后一塊拼圖放開,獨自奔向一切的開端。
他要實現(xiàn)真正的愿望。
——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