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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阿米利亞略感驚訝。

    那個總是懷抱著想負責(zé)的心態(tài),常常提前一步逃走的區(qū)長先生,居然會說這樣的話了。

    他原本沉在沙發(fā)里的身體坐直了一點。

    “你的話和之前不太一樣了。”阿米利亞不答反問,意有所指,“發(fā)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嗎?”

    “利亞,我只是想通了而已。”江懷風(fēng)眉目舒展,“遇見真正喜歡的人,原則也要為此讓步,這不是你想要告訴我的事嗎?”

    阿米利亞歪頭,仿佛沒有聽懂他的言下之意,“我可不記得自己有告訴你這樣的事。”

    區(qū)長先生似乎有些無奈:“好吧,是我擅自在你身上學(xué)習(xí)到的。你還沒有回答我,你要走嗎?利亞。”

    “這個嘛……”阿米利亞抱著抱枕,隨口道,“如果區(qū)長先生滿足我的期待,說不定我會改變心意。”

    到底去不去北境,目前還沒有下定論。

    江懷風(fēng)微微松了口氣。

    提出要求就證明還有回旋的余地。如果直接決定去留,要費的周折大概就不止這么一點了。

    他輕笑一聲,“那還真是希望你能手下留情。”

    阿米利亞不答,他正想著要怎么好好為難一頓便宜義兄,就聽見對方又說,“可你又如何呢?利亞。”

    “什么?”他一時沒能反應(yīng)過來這是什么意思。

    江懷風(fēng)直視他,目光柔和湖水,卻不容逃避:“你真的喜歡我嗎?”

    阿米利亞沒說是或不是,反而問他:“你很在意嗎?”

    如果是之前的他,大概連這個在意也難說出口。可如今不同。

    區(qū)長先生點頭點得毫不猶豫:“我很在意。利亞,你……”

    他猶豫了一下才說出口,好像本人也對這個結(jié)論略有懷疑:“你能夠理解人類的感情嗎?”

    這是個奇怪的問題。一般人絕不會冒然問另一個人,是否理解感情,除非……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

    “為什么這么問?”阿米利亞頓了頓,依舊用問題代替回答,似乎沒有因這個問題受到分毫影響。

    江懷風(fēng)身體前傾,雙手交疊搭在膝蓋上,試圖用放松的姿態(tài)表達對將要說出的話不含惡意:“或許這么問有些突兀,舉個例子說明會更直接。比如說,利亞,余枝是你的朋友嗎?”

    “嗯。”阿米利亞點頭。如果用人類的方式來定義這樣彼此陪伴、互相傾訴的行為,可以說是朋友。

    “你們最近聊些什么?”

    阿米利亞不明所以,將最近他們之間的對話內(nèi)容摘取了一部分復(fù)述出來:“……只是這樣哦。”他不覺得他們說的話有什么地方不對,倒是好奇江懷風(fēng)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聽完他的表述,江懷風(fēng)卻眉心蹙了蹙,幾乎是嘆息著開口:“利亞,你對她有些殘忍。”

    “為什么?”他不覺得自己做了什么能被冠上這個詞匯的行為。

    區(qū)長先生表情似有憐憫:“對生命所剩無幾的人,許諾未來是一種殘忍。不要讓她奢求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利亞。”

    阿米利亞收起了散漫的態(tài)度,他讀懂了這句話背后的含義,再度開口時語氣聽不出情緒,“你也認(rèn)為,余枝活不下來嗎?”

    他知道很多仆從背地里都談?wù)撨^,說余枝這樣基因病發(fā)作的孩子是活不下來的,但江懷風(fēng)一直沒有提及,似乎庇護余枝是件尋常事,沒什么值得談?wù)摗_@是江懷風(fēng)第一次向他表示出自己的態(tài)度。

    江懷風(fēng)用客觀的口吻道:“基因病很難治療,即使有足夠的錢,有專業(yè)的設(shè)備,也并不好治,而且能否治好與個人的體質(zhì)、適應(yīng)性也有關(guān),我只是保守估計做出了最壞的打算……你又是怎么想的,利亞?”他將疑問拋回去。

    “我想……”阿米利亞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一閃而逝的紅色,“她會死吧。”

    只是如此而已。

    人類與魅魔不同,壽命終究有差距。她會死,而他會活,這是本就注定的事。

    無論是否有基因病,他們的時間也總有一天會產(chǎn)生偏差。

    江懷風(fēng)略顯驚訝,像是沒想到阿米利亞的態(tài)度如此冷漠,而后他沉吟片刻,告訴他:“既然你知道會得到不幸的結(jié)果,就不要帶給她太多的希望,也不要過分親近她,利亞,這是作為你的兄長,想要教給你的第一課。”

    阿米利亞同樣第一次聽說這種理論,他對人類的某些想法確實不太理解。

    他想起郁衡的說法,“即使這樣會讓她感到寂寞?”

    “是的,即使這樣會讓她寂寞。”江懷風(fēng)斬釘截鐵,“如果你不想讓彼此最后受傷,就需要這么做。”

    這是極其獨斷貴族式的做法,為了避免最后傷心,便提前斷絕其可能。

    阿米利亞不了解東都貴族與一般人的區(qū)別,他直覺江懷風(fēng)的做法并不萬能,他沒有全盤接受這個建議,只是說“我會再想一想”就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

    但江懷風(fēng)此行的目的之一已經(jīng)達到。經(jīng)過這段對話,他幾乎能夠確信,這位義弟對情感處于一知半解的狀態(tài)。

    盡管擁有了成年人的樣貌、體態(tài)、思想,可論起對情緒的理解與掌握,阿米利亞大概還處于懵懂的少年時期。

    他能夠近乎本能地表達對他人喜愛的渴求,卻并不明白自己對他人的態(tài)度,也不會站在對方的立場上思考,甚至有種事不關(guān)己的冷淡。

    到底什么樣的人,能對重病在床的重要朋友,說出“會死”的冷淡宣判?

    明明會關(guān)心對方是否因此寂寞,卻好似又不明白真正關(guān)鍵的問題,對其生死毫無在意。

    這是一種奇異的反差。

    人類是在感情中學(xué)會感情的,被溺愛過的人會理解何為溺愛,被溫柔以待的人會理解何為溫柔,被愛過的孩子知曉何為愛意。感情的交流是互相站在對方的立場上思考,是一種某一刻成為對方的自我交換。

    但阿米利亞不同。他接受著溺愛、喜歡、善意等等感情,好像眨眼間將這些感情盡數(shù)吞吃下肚,沒有半分回饋至自我。

    他理應(yīng)不缺少情感,卻好似對喜歡以外的感情一無所知,缺少與他人共情的能力。

    到底什么樣的環(huán)境能養(yǎng)出這樣的人,又到底什么樣的經(jīng)歷能塑造這樣的人?

    這種特性甚至不像是個人類了。

    “利亞,你到底是什么人?”江懷風(fēng)不清楚自己問出這話時希望得到什么樣的回答。

    而坐在他對面的紅發(fā)青年回答:“我是魅魔,不是人類。”

    “魅魔。”江懷風(fēng)反而因這個過于難以置信的答案笑了起來。

    他覺得或許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會開這種玩笑的阿米利亞當(dāng)然不可能是紅燈區(qū)那些魅魔,大概是長期在實驗室的經(jīng)歷,讓他不太能共情他人。這并不是什么難以解決的病癥,擁有能夠溝通的前提,在人類本能的指引下,長時間和人相處后,自然能培養(yǎng)起共情能力。

    “我知道了。”最終,區(qū)長先生一臉泰然,如此說,“你所不足的那些地方,我會教導(dǎo)你,幫助你的。”

    在那之前,他會稍微等一等,等阿米利亞能夠理解他所壓抑的那些感情為止。

    “幫助我?”阿米利亞露出點意外的表情,“你這次來找我,只是為了說這句話嗎?”這已經(jīng)是他第二次聽見類似的話。

    他原以為江懷風(fēng)終于放下純愛黨的思想,決定放任欲望肆意妄為了,現(xiàn)在看來對方似乎起了另一個方向的打算。

    “不。”江懷風(fēng)想起自己原本的打算,也有些失笑,“一開始我僅僅想邀請你,但如今看來,或許有些心急了。”

    原本他這次來,除了想要進一步確認(rèn)自己的感情,也有想確認(rèn)阿米利亞感情的意思。

    這幾日思來想去,他忍不住會產(chǎn)生一個疑問——為什么阿米利亞能如此鎮(zhèn)定?

    輕易說相見,輕易又不見,感情的分量對阿米利亞來說,到底是何等隨意擺弄的物件,才能夠收放自如。

    聯(lián)想起以往兩人相處間的種種不和諧之處,江懷風(fēng)的疑慮越來越重,他是那種會在一個問題上固執(zhí)很久的人,亟需一個解答,這才有了詢問阿米利亞是否理解感情的那個問題。

    阿米利亞沉默一會,小聲嘀咕:“在我看來,你反倒是太慢了點。”

    聽得見這話的區(qū)長先生痛快認(rèn)錯:“抱歉,是我不好。”直白得讓人找不到下手找茬的點。

    按照平常的狀態(tài),既然聽見對方認(rèn)錯,阿米利亞肯定會順著桿子往上爬,再狠狠給人下個套。但今天他莫名有些意興闌珊,隨便應(yīng)付了兩句,就和江懷風(fēng)道別,趕人走了,最后也沒答應(yīng)對方提出的晚餐邀請與明天的早餐邀請。

    第二天,阿米利亞沒有照江懷風(fēng)的建議,遠離生命不長的朋友,反而一大早來見了余枝。

    棕卷發(fā)的女孩從睡得亂蓬蓬的被窩里爬起來,見是他來了,一面眼神迷離地打哈欠,一面含糊打招呼:“早上好,利亞。”

    “早上好,余枝。”阿米利亞同樣回應(yīng)。

    他們之前就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對彼此未經(jīng)修飾、毫無打扮的模樣都習(xí)以為常,不覺得古怪。

    當(dāng)然,一開始余枝面對成年體的阿米利亞,還有點女孩子面對異性的羞澀與慌亂,不愿意讓他看見自己邋遢的樣子,總會先把人趕出去,自己簡單整理好儀容,才讓人進來。

    現(xiàn)在兩人都見了半個月,她對那張漂亮臉蛋的抵抗力增長不少,在聊天中也慢慢找回了熟悉的利亞的影子,就沒有最開始那樣在意形象問題,在意異性目光了。

    可以說在這個過程中,她成功自我催眠了自己,把利亞當(dāng)做哥哥一樣的存在。

    即便如此,驟然見到一張好看得讓人心跳加速的臉湊近,余枝還是會下意識驚叫出聲,稍微用力把人推開,“你、你做什么呀,利亞!”

    阿米利亞順著被推開的力道,收回了湊得過近的臉龐,毫無引動少女心的愧疚,“你的臉上留下了睡覺的印子,看上去像是一個有趣的圖案。”

    “什么圖案?”余枝紅著臉,連忙拿起旁邊的小鏡子,對著臉找來找去,找到那一塊痕跡就用力揉搓,像是恨不得馬上把這個讓自己出丑的痕跡毀滅。

    “嗯……有點像是我老家的圖案。”紅發(fā)青年一副陷入回憶的表情,“好像是代表寂靜的圖案。”

    “什么啊。”余枝揉了半天,有些氣鼓鼓的,正想說什么,卻看見了阿米利亞的表情。

    她拿著鏡子的手一滯,淡淡的不悅消失,變成了有些小心翼翼的不安,抿唇又張口,不知道怎么開口。

    阿米利亞察覺到這不同尋常的安靜,有些奇怪,放下手中今天準(zhǔn)備講的故事書,轉(zhuǎn)頭看她,“你怎么不說話?”

    女孩卻小聲問,“利亞,你不開心嗎?”

    “為什么這么問?”他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開心的,“我很開心哦。”

    現(xiàn)在沒有挨餓,江懷風(fēng)會給他充足的食物,余枝這樣的儲備糧在身邊,還有了關(guān)鍵時刻能拿來當(dāng)應(yīng)急食物的郁衡。

    最重要的生存問題解決了,事情的發(fā)展也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有什么不開心?

    余枝搖頭,蓬松的卷發(fā)隨動作看上去像一團柔軟的云。她伸手,握住他搭在床邊的手,似乎被那冰涼的溫度驚到一瞬,卻還是握緊了他的手,好似在用自身的溫暖給他勇氣,黑亮的眼睛直直看過來,語氣認(rèn)真,“可是……利亞,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有些難過。”

    阿米利亞一愣,他像是不太理解這話,作為情感的持有者,反過來去問別人,“為了什么難過呢?”

    “我不知道。”余枝似乎也有些說不清,“但你提及家鄉(xiāng)的時候,第一次表現(xiàn)出了那樣的表情,你想起了什么嗎?”

    提及家鄉(xiāng)的時候,想到了什么?

    阿米利亞垂下眼眸,那時他其實在想,“我的家鄉(xiāng)離這里似乎太遙遠了。”遙遠到即使是堅信能夠回去的小魅魔,都忍不住產(chǎn)生了一瞬的懷疑。

    “沒關(guān)系的。”余枝一臉鼓勵,給他打氣,“只要能夠回去,再遠的距離也沒關(guān)系。如果你想的話,我……”

    她頓了下,若無其事改口道,“我哥哥能夠陪你回去。”

    阿米利亞卻定定看著她,直到把她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才說:“余枝,你不害怕嗎?”

    余枝一愣,說話都有些磕巴,她松開握著的他的手,“害怕,害怕什么?”話題似乎轉(zhuǎn)換得太過跳躍。

    他第一次和她提起這個雙方都默契避開的話題。

    “你察覺到了自己的病情,對嗎?”阿米利亞冷靜總結(jié),“你沒有說自己陪我,反而說讓郁衡陪我回去。你聽說了仆從的對話,還是從自己身上察覺到了?”

    郁衡沒有告訴過余枝病情的具體情況,他在和余枝聊天中也沒有說過,只有那些仆從與下屬偶爾會在背后嚼舌根。

    固然可能是仆從與下屬的話讓余枝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的地方,但他們的話遠遠比不上她自己的感受。生病的人最清楚不過自己到底陷入了何等無力、無助的境況之中,也最清楚生命到底以怎樣無法挽回的速度在悄然流逝。

    “那些仆從們說的大概是對的。我知道的。”

    余枝咬了下嘴唇,搭在被子上的手攥緊,她沒有看他,低頭看著被子上的花紋,呼吸輕輕的,“利亞,你說得對。我很害怕。可是害怕有什么用處呢?害怕不會讓我好起來,也不會讓情況變得更好。哥哥還在其他地方努力,我除了害怕就什么都做不到的話,不是太沒用了一點嗎?”

    “不能那樣啊,利亞。”她抬頭,黑亮的眼睛依舊清透,只是微微泛紅,沒有淚痕,“我難過的話,關(guān)心我的人也會跟著難過的。所以別擔(dān)心。”

    她彎著眼眸笑了笑:“再害怕,我也不會哭的。無論是什么結(jié)果,我都能接受。”

    今年才十幾歲的女孩說出了成熟大人才能夠說出的話。她好像提前長大了,又好像不得不為此長大。

    阿米利亞盯著她許久,緩緩點頭,“嗯”了一聲。

    江懷風(fēng)讓他不要再靠近余枝的原因,他好像稍微能理解一點了。

    魔族會對過于明亮的東西產(chǎn)生畏懼感,總覺得會被灼傷。

    但或許是古老的基因,亦或者魅魔的食欲作祟吧。

    他有點想讓這份明亮,保持得稍微久一點。

    第32章

    廢棄區(qū)的冬天比往年要早一點到達。

    阿米利亞呼出一團白氣時,聽見了余枝滿是興奮的聲音:“利亞,你快來看,下雪了!”

    下午時分,他們正在客房外的小花園里閑逛,正如余枝所說,積壓著深云的天空中緩緩飄下了晶瑩的雪花,飄飄揚揚落在半開半敗的花枝上。

    棕卷發(fā)的女孩伸出手,對著天空張開手等了一會,而后興沖沖來到他面前:“看!”

    通紅手掌中,六角形的雪花邊緣泛著光,不消片刻就融化成了水珠。

    阿米利亞看得新奇,注意到余枝的衣服和頭上沾到了幾片雪花,剛想伸手幫忙撫走,一陣風(fēng)過后,便看不見了。

    余枝搓搓手心,一邊哈氣一邊說:“現(xiàn)在雪還不夠大,等再大一點,這里會變得白茫茫一片,不過我們就不能再亂碰了。”

    “和這里的雨水一樣不能碰嗎?”阿米利亞盯著逐漸濕潤的泥土,心里有數(shù)了。

    “嗯,每年這個時候,哥哥都不許我玩太多雪。”余枝點頭,吸了吸發(fā)紅的鼻子,“要是在北境就好了,聽說北境常年大雪,但那些雪是干凈的,水也干凈,很多人會做冰雕。”

    “冰雕?”他不太懂這項活動有什么趣味,難道是和召喚惡魔們的那種詛咒雕塑一個道理嗎?

    余枝似乎讀出他的疑惑,解釋道:“就是用冰做出各種各樣的東西,可以做房子啊,人啊,動物啊,想要做什么都可以。關(guān)鍵在于雕刻的技藝與想象力。”

    阿米利亞聽懂了,也就是說這是人類冬天消磨時間的活動之一,“那你會做什么樣的冰雕?”

    “我?我不太擅長做手工,哥哥更擅長這些。”余枝想了想,皺皺鼻子,“嗯……如果是我的話,大概會雕一個丑丑的哥哥。”

    她一邊說,一邊臉上露出個笑容:“然后再努力一下,雕一個帥氣的利亞吧。”

    阿米利亞頓了下,歪頭打量她一番,也回道:“那我也努力一下,雕一個小小的余枝好了。”

    “什么啊!啊切——”

    像是不太滿意這個評價,余枝鼓了鼓臉頰,剛要開口,一個噴嚏就先一步出來,打斷了剛起的話題。

    兩人同時一愣。

    阿米利亞這才想起現(xiàn)在的溫度對人類來說不夠友好,無視女孩不痛不癢的幾句抱怨,立刻帶著臉紅撲撲的人回了房間。

    “啊,活過來了。”余枝一回到暖和的屋子里,就撲到床上,拿被子把自己裹嚴(yán)實了,像是個碩大的蠶寶寶。

    房間內(nèi)的供暖設(shè)備被打開,吹出了溫暖的風(fēng)。

    阿米利亞在窗邊坐下,望向窗外的花園,呼出的氣在玻璃窗上蒙上層白紗,“雪下大了。”

    “在廢棄區(qū)總是這樣。”余枝習(xí)以為常似的,把頭埋在被子里,聲音有點悶悶的,“還好哥哥不在這里,不然他一定會讓我喝難喝的姜湯。”

    “你想喝姜湯嗎?”阿米利亞讀出她身上的惆悵的情緒。

    “不是啦。”女孩抬起頭,吐出口濁氣,“我不喜歡姜湯。只是……不,我有點想睡覺了,抱歉,利亞,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她像是真的感到疲憊,聲音逐漸虛弱無力。

    或許是病情更嚴(yán)重了。

    阿米利亞不明所以,還是遵從了她的意愿,帶上門離開了。

    轉(zhuǎn)頭,他就找上了能給他解答的軍師。

    “她的樣子有點奇怪,是因為下雪,還是因為生病?”阿米利亞把發(fā)生的事情簡單敘述了一遍,以這句話總結(jié)。

    “我大概能理解你的困惑。”

    溫暖舒適的辦公室內(nèi),軍師,他的便宜兄長——江懷風(fēng)慢條斯理放下茶杯,表情卻不太贊同,“在我回答你之前,你能告訴我,為什么沒有聽我的話,還是跑去和余枝待在一起嗎?”

    “建議的意思是,從你的角度提出的方法,對吧。”阿米利亞理直氣壯,“我不喜歡你的方法。”

    江懷風(fēng)有些好笑:“那你為什么還要來問我這些事?”

    “你說會教導(dǎo)我。”紅發(fā)青年反而露出副驚訝的表情,刻意得讓人想不知道他是故意這么表現(xiàn)的都不行,“難道你在騙我嗎?”

    “不。”江懷風(fēng)失笑搖頭,知道自己是贏不過這位義弟了,“我的確答應(yīng)了會教導(dǎo)你。”

    他在寬大的辦公椅上換了個更放松的姿勢,也換了個話題:“下雪并不是導(dǎo)致她這樣的原因。大概只能算一部分誘因。利亞,你知道嗎?生病、寒冷、痛苦的時候,人們會更想要依靠別人。正處于生病中的她,看見冰冷的雪,大概會更想念親人吧。”

    阿米利亞這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郁衡最近在哪里?”

    “這么肯定我會知道他的行蹤?”

    江懷風(fēng)挑眉,剛想再辯解兩句就在對方平靜篤定的目光中敗下陣來,便微微嘆氣,如實回答,“好吧,我的線人確實給了我一點他的情報。但郁衡是個敏銳的人,也很擅長隱藏自己的蹤跡,我只知道他最后一面是去見了教團的人。教團那邊最近頻頻異動,或許他與他們做了什么交易。”

    教團的人……這和上次郁衡透露的情況一致。

    他大概真的從狂信徒們下手,去找能夠治療的線索了。教團并不是個簡單的組織,短時間內(nèi),他許是回不來的。

    阿米利亞想到這里,忽然問:“你還沒有找到能夠治療基因病的人嗎?”

    江懷風(fēng)坦然搖頭:“還沒有,就像我之前提過的那樣,以余枝的情況,要治療并不容易。如果真的想救她,最好帶她去北境,她待在這里并沒有什么用處。”

    “北境?”

    “這個國家中科技與醫(yī)療最發(fā)達的兩個地方,一是東都,二是北境。東都多貴族,重權(quán)勢,救平民的可能性很低。與其如此,不如尋求北境醫(yī)者的幫助。”區(qū)長先生解釋,“只是北境遙遠,路途艱險,她如今的身體不一定撐得住,郁衡之前就拒絕過這個提議。”

    阿米利亞沉默了下:“倘若她愿意去北境呢?”

    “如果她愿意的話,大概郁衡也攔不住吧。”江懷風(fēng)笑了笑,仿佛知道他將會做什么了,勸了一句,“但是利亞,你要明白,有時候比起渺茫的希望,人更情愿選擇有限的絕望。”

    小魅魔抿唇,直直看向他,“這也是教導(dǎo)的一環(huán)嗎?”

    江懷風(fēng)不答,站起身,走近兩步,拉過他的手,低頭在他的右手無名指上吻了一下。

    溫?zé)岬挠|感一觸即離。

    金發(fā)男人抬眼間,碧眸光華流轉(zhuǎn),笑得略帶饜足,“是教導(dǎo),也是報酬。”

    阿米利亞面無表情,手腕一轉(zhuǎn),反抓住他的手,湊到唇邊,一口咬住,濕滑的舌頭頂著指尖,輕舔了一下。

    這一瞬間慢動作似的,江懷風(fēng)的瞳孔震動了兩下,心跳加速起來。

    宛如在說不過如此一般。

    “哼。”紅發(fā)青年見此,這才松開抓著的手,留下一臉通紅的義兄揚長而去。

    姿態(tài)輕松得仿佛什么都沒有做過。

    “還是輸給他了。”愣了半晌,江懷風(fēng)恍然坐下,喝了口冷茶,只覺有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失落與空虛。

    另一頭,阿米利亞已經(jīng)把這事徹底拋之腦后。

    他帶上晚餐的飯后甜點,再度敲響了余枝的房門。

    大概是心情有所緩和,她沒有拒絕,披上薄被,在沙發(fā)上和阿米利亞邊吃邊聊天。

    甜點是兩個焦糖布丁,似乎是從東都傳來的食物。余枝很喜歡布丁的味道,也喜歡甜的東西,總是吃得津津有味。

    阿米利亞對甜食的興趣一般,吃得也隨意,注意力放在聽余枝聊起她第一次吃到布丁的經(jīng)歷上。

    等她說完,他才起了話頭:“余枝,你想去北境嗎?”

    這問題顯得有些突兀,但考慮到兩人之前才說過北境的冰雕,似乎也不算特別奇怪。

    余枝只愣了一下,就干脆利落搖頭:“不。”

    “為什么?”阿米利亞以為她不會拒絕,之前她有表現(xiàn)出對北境的向往,偏偏現(xiàn)在毫不猶豫拒絕了,他不能理解。

    “利亞你為什么希望我去北境呢?”余枝反而問他,“北境有什么必須去的東西嗎?”

    事到如今,他不覺得能完全瞞過她,便點頭:“北境的醫(yī)療水平很高,你的病在那邊或許能夠治好。”

    余枝握著勺子的手緊了一下,她面色有些發(fā)白,卻還是擠出了個笑,“我知道我的病可能不好治,不然哥哥也不會這么久都不來看我。北境、北境的話,是說除了那里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或許東都也可以。”阿米利亞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這個幾率不大的選項。

    果然她的臉色沒有好轉(zhuǎn),輕輕呼出口氣,放下勺子,搖頭:“東都大概不可能,但我還是不想去北境。”

    “你擔(dān)心身體堅持不到哪里嗎?”他拋出了江懷風(fēng)給出過的顧慮。

    余枝把自己往被子里裹了裹,低下頭,“北境太遙遠了,會發(fā)生什么很難說。”

    這似乎是個合理的答案。

    阿米利亞沉默片刻,忽然說:“你在騙我,余枝。”

    裹在被子里的女孩一僵,表情有些勉強:“什么?”

    “你不是因為害怕路途遙遠才不想去的。”他目光平穩(wěn)而冷靜,一句話就掀開了對方的偽裝,“你不是在害怕,你在擔(dān)憂,你憂心某樣事物,以至于你不愿意離開嗎?”

    他緊緊盯著余枝的表情,“是擔(dān)心錢?擔(dān)心不能治好?擔(dān)心生活環(huán)境?還是擔(dān)心……郁衡?”

    說到最后一個詞的時候,她漆黑的瞳孔不受控制,放大了一瞬。

    阿米利亞從中順利得出了結(jié)論:“你擔(dān)心郁衡。但他可以和你一起去北境。”這兄妹二人卻不約而同拒絕了。

    余枝緊緊閉著嘴巴,不肯回答。

    為什么?

    他們隱瞞了什么?

    光是擔(dān)心沒必要固執(zhí)留在這里,這其中應(yīng)該有更深層的原因,更重要的理由。

    一個人為什么非要留在一片并不美好的土地上?

    答案并不多。

    他皺眉,從她的反應(yīng)中試圖理解她的想法:“你留在這里,是為了……保護他?”

    余枝驟然抬頭。

    第33章

    阿米利亞什么也沒能問出來。

    那天晚上,余枝對他說:“利亞,每個人都有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而有些秘密是致命的,我不能說。”說完就不愿意再開口。

    阿米利亞其實猶豫過。

    如果他對余枝使用催眠魔法的話,她一定會毫無保留把所有隱藏的事情全部說出來。

    可他看著蜷縮在被子里的女孩身上波浪般涌現(xiàn)的悲傷情緒,最終還是沒有進一步逼迫對方。

    “知道了,我不問了。”他皺著眉,學(xué)著郁衡曾經(jīng)做過的樣子,俯身隔著被子摸了摸她的頭,“不要再去想那些悲傷的事了。”

    因為第一次主動干涉他人的情緒,他難免顯得有些笨拙與僵硬。

    這份笨拙似乎很有效果,至少余枝從被子里抬頭,連隱約的悲傷都被沖淡許多,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利亞?”

    像是為他能說出這樣的話感到不可思議。

    阿米利亞撇開視線,“嗯”了一聲,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解釋,“我答應(yīng)過你哥哥,要關(guān)照你。”

    女孩眨巴眨巴眼,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忽然噗嗤笑了出來,“好吧,謝謝你。別扭的利亞。”

    這份高興并不真實,仍然比不上她身上沒有散開的悲傷。

    阿米利亞一眼就看得出來她的真實心情。

    可她依舊在笑。

    這樣做有什么意義?

    他摸摸自己的胸口,不可否認(rèn)見到她笑出聲的一剎那,原本好似沉悶在心頭的某樣?xùn)|西緩緩消散了。

    這一刻他好像能理解這個笑容的意義了。

    ——為了不讓他擔(dān)心。

    可這又有什么必要?

    阿米利亞垂下眼眸,沒有去問當(dāng)事人的想法。

    第二天,這個問題出現(xiàn)在與江懷風(fēng)的交談中。

    江懷風(fēng)遵守諾言,對他這類問題來者不拒。

    盡管任何一個聽見他們之間對話的人估計都會為話中透露的意思驚訝,但可惜除了談話雙方,沒有人能知道發(fā)生過這樣的對話。

    “必要嗎?”區(qū)長先生摩挲著下巴,似笑非笑,“這份必要性就是我頭疼該怎么教你的地方。如果你能理解不讓人擔(dān)心的必要性,就等于你理解了換位思考,也理解了想要為他人做出些什么的感情,即共情能力。”

    意思是說他現(xiàn)在理解不了很正常嗎?

    阿米利亞思考了一會,將問題拋給他:“你不是為了幫助我理解這樣的必要性,才一直說要教導(dǎo)我的嗎?你做不到嗎?”

    江懷風(fēng)哭笑不得:“別用這么直白的挑釁啊利亞。做不到這種話,可不是能輕易承認(rèn)的。”

    他頓了頓,“辦法倒不是沒有。理解這份必要性,你會想為他人主動做些什么。這是思想影響行動,但有時行動也會影響思想。”

    “你是說……”阿米利亞若有所思。

    “如果你先為他人主動做些什么,或許你能夠從這樣的行動中,理解這份必要。”

    江懷風(fēng)看著他,像是把那個挑釁還了回來,“怎么樣,要試試嗎?利亞。”

    喊他的名字時,江懷風(fēng)總是會帶上貴族式的尾調(diào),有些拖長的繾綣與溫柔。

    因此這一刻,那份挑釁甚至都被中和,變得像個單純的疑問了。

    阿米利亞沒有回答,轉(zhuǎn)而提起別的話題,問他是不是普通的二級能力者。

    “你從哪里聽來的?”江懷風(fēng)一頓,隨即眉眼彎了彎,似乎笑得和善,卻馬上選中了嫌疑人,“徐侃前兩天跟你說什么了?”

    “他沒說哦。”紅發(fā)青年斜靠在沙發(fā)上,瞟過來一眼,“但他支支吾吾不肯回答的樣子太可疑了,所以我才來問你。”

    江懷風(fēng)收回了虛假的笑意,目光沉了沉:“利亞,你為什么在意這件事?”

    “我喜歡強大的人。”阿米利亞直言不諱,“如果你很強的話,我能夠比現(xiàn)在更喜歡你一點。”

    像是拋下了誘人的餌料,等著魚上鉤的話語。

    作為被選中的魚,江懷風(fēng)明明清楚,卻不可避免為那些餌料心生動搖。他以類似的話語回復(fù):“我很強。如果你能比現(xiàn)在更喜歡我一點,或許我能變得更強。”

    “是嗎?”然而對方似乎不為所動,輕飄飄回答,“等我見證到你的強大的那一天,或許會吧。”

    這個話題就此告一段落,兩人似乎都將那個試一試的問題遺忘在腦后。

    夜深人靜的時刻,阿米利亞卻站在了一樓盡頭的客房內(nèi)。

    燈光沒有點亮的漆黑房間內(nèi),憑借窗外稀薄的月光,他靜靜注視著躺在床上沉睡的棕卷發(fā)女孩。

    比起白天神色飛揚的狀態(tài),安靜下來的余枝掩藏不住病態(tài),圓圓的臉瘦出了尖下巴,活力滿滿的眼睛緊閉著,泛白的唇抿住,眉心蹙在一起,呼吸孱弱,像是做了不安穩(wěn)的夢。

    和初次見面相比,她變了許多。

    那么他呢?

    阿米利亞抬起手掌,緩緩湊近她的臉頰。

    月光映照下的影子巨大而扭曲,比窗外的夜色更深,比隱藏的黑暗更沉。

    影子撲向了人類。

    余枝睜開眼。

    她在明亮的晨光中伸了個懶腰,唰地拉開窗簾,眸中映入一地雪白。

    僅僅一夜之間,世界銀裝素裹,好似變作另一個清冷又安靜的地方,甚至有些陌生了。

    她卻感覺前所未有的舒爽,像是生病以來一直壓在身上的沉重石頭被人搬走,心情驟然輕松起來。

    “要是今天能和利亞一起吃飯就好了。”她喃喃道,期待著朋友的到來。

    被惦記的人正和自家義兄共進早餐。

    江懷風(fēng)一早就來堵人,阿米利亞看著那張笑瞇瞇的臉上明晃晃的不達目的不罷休,就可有可無答應(yīng)了。

    “你怎么這么早來找我。”阿米利亞打了個哈欠,戳著盤子里的肉排,眼角眉梢都掛著困倦。

    “我想早一點見到你。”區(qū)長先生好似開啟了東都貴族的固有天賦,毫不害臊,含情脈脈注視著他。

    可惜這招對小魅魔沒什么效果。

    他不太相信對方只是單純來見他,琢磨著可能有別的事,一邊想著,一邊順手拿了旁邊的果汁喝了一口。

    散發(fā)出甜味的果汁剛剛?cè)肟冢y以言喻的苦澀便從舌尖席卷而來,宛如直接飲了一口苦膽汁。

    “唔……咳咳咳。”阿米利亞毫無防備之下,被苦得嗆了一嘴。

    他拿起毛巾捂住嘴,咳得渾身發(fā)顫,“水……”

    江懷風(fēng)因這突然的變故一驚,撂下刀叉,快步走到他身邊,一邊端來了水,一邊用精神力安撫他,“利亞,你怎么樣?”

    阿米利亞沒空回答他,抓住水杯灌了好幾口才緩過神,止住了那種讓人渾身不適的苦澀。

    “我、我沒事。”他移開毛巾,眼神有些發(fā)飄,好似經(jīng)歷了一場苦戰(zhàn)。

    不過也確實是“苦”戰(zhàn)。

    江懷風(fēng)卻一時沒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凝固在眼前人的身上。

    容貌昳麗的紅發(fā)青年眼神迷離,膚色白皙,唇色紅艷,嘴角掛著透明的水液,微顰的眉間略有一段脆弱的憂慮。

    像是一支被風(fēng)雨蹂躪過的薔薇花,顫著枝葉,惹人憐惜。

    他不受控制地低頭,想要吻一吻這朵可憐的花。

    還沒等他真的觸碰到柔軟的肌膚,就被對方眼底隱約的懨懨驚醒。

    那情緒極少會出現(xiàn)在阿米利亞身上。

    “你怎么了?”江懷風(fēng)改了動作,俯身流暢地摸了摸自家義弟的額頭,溫聲道,“哪里不舒服嗎?”

    “吃了點不該吃的東西。”阿米利亞沒什么精神地趴下了,“不太習(xí)慣。”

    江懷風(fēng)有些驚訝,大手一動,順勢摸到了他柔軟的肚子上,醫(yī)生似的按了按,“肚子疼嗎?”

    作為魅魔來說,腹部也是脆弱的地方。

    “不,休息一下就好了。”他不耐煩地把那只手拍走,站起身就要回房間,臨走前又停住,看向便宜義兄,“你來找我,真的沒有別的事嗎?”

    江懷風(fēng)無奈嘆氣,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個盒子,遞給他:“只是想送你這個。”

    阿米利亞毫不扭捏,當(dāng)場打開看了眼。

    盒子里裝著一對紅寶石耳釘。

    “之前我發(fā)現(xiàn)你耳朵上有戴過耳釘?shù)暮圹E,所以看見這個時覺得很合適。”江懷風(fēng)順勢解釋,“我想,沒有人比你更合適這個顏色。”

    因為能源石的顏色越紅,價值越高,這個世界的紅寶石似乎也變成了比其他寶石更貴重的禮物。

    阿米利亞腦子里掠過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隨手把盒子塞進口袋,對江懷風(fēng)笑了笑,“下次想要親吻我的話,可不要忽然改變主意了。”

    說罷,也不管對方是怎樣一副呆滯中透出羞澀的表情,他直接回了房間,把自己扔到了軟綿綿的大床上。

    呼吸埋在被子里,紅發(fā)青年緩緩蜷縮起來。

    微妙的不適從四肢百骸傳來,像是在抗議他不顧阻止,非要去吃不該吃的東西,全身都發(fā)出懲罰的信號。

    “吵什么啊。”他悶悶開口,對自己說話,“不過一點病痛,消化掉就好了。我是魔族哎,這點東西還是能吃掉的。”

    說完,他閉上眼,呼吸慢慢均勻起來。

    余枝沒有等到想見的人,一天都沒有見到他,也沒有見到很久沒有出現(xiàn)的哥哥。

    這樣的情況持續(xù)了好幾天。

    她有些失落,卻明白不該任性。阿米利亞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可能總是專門跑來陪她。哥哥也是,有不得不做的事,不是故意丟下她不管。

    所以她沒什么好抱怨,也沒什么可生氣的。

    嗯,等在見不到對方的這段時間里,她要好好想想,下次要說什么話題。

    懷抱著期望沉沉入睡,棕卷發(fā)的女孩沒有察覺。

    這個寂靜的夜晚,也有人站在了她的床頭,周身的影子蠢蠢欲動。

    厚重的云層遮住月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那頭明艷的紅色長發(fā)都黯淡幾分,像是凝固的血色,融入夜中。

    容貌昳麗的青年俯身,伸手緩緩靠近睡得正熟的女孩,拉長的影子似有活性,悄悄抖動。

    殺意剎那迸發(fā)!

    一道鋒銳的光從窗外直射而來,徑直刺向了青年站立的位置。

    阿米利亞一驚,連忙往后退開。

    一道人影卻緊跟閃來,眨眼間阻斷了他的退路。

    聞到熟悉的氣息,阿米利亞動作一頓,卻給了對方可乘之機。

    一柄泛著寒光的利刃抵上了他的脖頸,腰間也被另一把長刀擋住。

    對方略顯急促的呼吸噴在耳后,壓低的嗓音里是止不住的憤怒:“你在做什么?”

    阿米利亞垂下眼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手肘狠狠向后一頂。

    背后那人沒有預(yù)料之下,竟被巨大的力道頂了個仰倒,眼看就要撞上墻面,卻硬生生憑優(yōu)秀的肢體控制力,重新站穩(wěn)了腳跟。

    兩人分開,一時對峙。

    阿米利亞冷笑不止:“這話該是我問你才對。你在這里做什么?郁衡。”

    一縷月光恰好破開云層,照進窗戶,也照亮了闖入這里的人的樣貌。

    黑發(fā)散亂,灰綠眼眸凌厲如狼,兩顆痣對稱地刻在白皙的臉上,手中刀光閃閃,正是住在這里的女孩的哥哥——郁衡。

    郁衡語氣冰冷:“我只是來看看妹妹。可你為什么這個時候來這里,你的影子很奇怪,你對她做了什么?”

    “我也只是來看看她,什么影子,難道不是你看錯了嗎。”阿米利亞微抬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倒是你,脖子上的項圈還在,現(xiàn)在怎么就開始有欺下犯上的念頭了。”

    郁衡自知說不過,當(dāng)即不再反駁,精神力網(wǎng)一張開,手中刀刃一閃,就朝著紅發(fā)青年撲了過來。

    阿米利亞清晰感知到了他的戰(zhàn)意。

    他本就因這幾天身體不適,心頭冒火,急欲找個渠道發(fā)泄,正好這沙包自己送上門來,他也不想多費口舌,只想先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下這不懂規(guī)矩的奴隸,把這股憋了許久的不爽全部傾瀉出來。

    就當(dāng)檢驗這段時間暗系魔法的研究成果了。

    魔力涌動間,他眼泛紅光,迎了上去。

    兩人當(dāng)場打成一團。

    動靜大得睡得正香的余枝都被驚醒了。

    她醒來時幾乎以為自己還沒清醒,不然怎么看見這幾天都沒見人影的兩個人居然都在她的房間,還在一起打架。

    余枝下意識拉高的被子,將自己重新埋了進去。

    這一定是在做夢。

    對,一定是夢。

    一定!

    第34章

    事實證明,這并不是余枝所希望的夢。

    打得不可開交的兩人,最后是被匆匆忙忙趕來的江懷風(fēng)分開的。

    江懷風(fēng)感知到異常的精神力波動才趕了過來,因為過于倉促,半披散著長發(fā),身上的睡袍都沒換,只多披了一件外套。

    好在這身過分閑適的衣服沒有消減半分他的氣勢。

    金發(fā)碧眼的男人陰沉著臉,把分別用精神力捆住的兩人帶回了自己辦公室,才強忍著怒火發(fā)問:“說吧,從頭開始說。”

    剛剛還互瞪著的兩人此刻都不看彼此了。

    像是事不關(guān)己,阿米利亞先出聲:“我路過余枝的房間,順道看看她,郁衡闖進來,和我打了起來。”

    概況得非常簡潔,乍一聽沒有什么問題,好似都是無緣無故闖入的郁衡不講道理,忽然開打。

    但首先……

    “你為什么半夜去看余枝?”郁衡眉心蹙了蹙,目光滿是探究之意。

    一個成年男性半夜去看一個生病的女孩,這個句子說出來都自帶了不懷好意、居心叵測。

    “我白天很累,沒時間去。”阿米利亞一副天經(jīng)地義的口吻,“所以只能晚上去看她。”

    郁衡要是信了這話,就白在廢棄區(qū)生活這么久了。

    “你明天白天可以去看她。”他目光炯炯,聲音低沉不悅,“或者不要選擇這么危險又讓人誤會的時間。”

    “說起這個,比起我,你自己也有嫌疑。”阿米利亞斜睨他一眼,“你為什么非要在這種時候來看你妹妹?還是說,你不是來看她,而是專門瞄準(zhǔn)我,來和我打一架的?”

    “如果你沒有對余枝下手,我不會和你打。”郁衡冷聲道,“我說過的,你對余枝做了什么,我會雙倍十倍的還給你。”

    阿米利亞姿態(tài)閑散,放松地靠在沙發(fā)上,慢悠悠打了個哈欠,“你倒是說說我對余枝做了什么?”

    “你……”郁衡確實說不出來,他沒有實際證據(jù),沒法證明阿米利亞做了什么。

    在江懷風(fēng)把他們帶走之前,他檢查過,余枝身上沒有任何傷口,精神方面也沒有異常,顯然沒有遭受任何虐待,也沒有被傷害。

    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江懷風(fēng)對情況也把握了個七八分。

    他適時開口,先各打八十大板:“不管怎么說,夜晚私自進入一位女士的房間,都是非常失禮且不敬的行為。”

    又轉(zhuǎn)了個彎,不輕不重點了下郁衡,“即使是家人,也要保持合適的距離,在暗地里窺伺可不是一個好哥哥應(yīng)該做的事。”

    最后是自家義弟,“還有利亞,你如果太累,就不應(yīng)該勉強自己去看余枝。”

    這話一出,里面的偏心誰都聽得出來。

    一個是責(zé)怪對方行為古怪,一個則是希望對方保重身體,完全把態(tài)度擺在了明面上。

    郁衡眉心微凹,到底沒有反駁。

    阿米利亞也察覺到這種溫差對待,猜測江懷風(fēng)這是變相希望他息事寧人,便嗯了一聲,算給便宜義兄一個面子。

    因兩人還算配合的態(tài)度,江懷風(fēng)眉目稍微舒展了下,比剛剛臉色好看了些。

    但他松了兩人的束縛,轉(zhuǎn)頭瞥見阿米利亞衣服上多出的幾道口子,心里又不太舒坦,還是忍不住刺了郁衡一句:“利亞對余枝怎樣,你應(yīng)該比我清楚。怎么關(guān)鍵時刻,你對他就一點信任都沒有?既然如此,當(dāng)初你何必讓利亞幫你照顧余枝,你自己把人帶走不是更好。”

    其實郁衡手下留情了,不然以他的實力,阿米利亞不會只有幾道擦破皮的傷口。

    而郁衡打斗過程中也明白,阿米利亞同樣沒有使出全力,收了力道在攻擊他,沒有專門挑選打了會直接導(dǎo)致重傷的部位。

    這場打架像是他們倆默契的一場拳對拳、肉對肉的發(fā)泄。

    所以這場架打完,郁衡接連幾日逃亡戰(zhàn)斗而火熱的頭腦也終于冷靜下來。

    他對江懷風(fēng)的諷刺沒有反駁,按照對方希望的那樣,對利亞低了頭:“抱歉,是我太沖動了。”

    阿米利亞瞥他一眼,對他勾勾手指,讓他靠近兩步。

    郁衡心下有數(shù),依言照做。

    果不其然,剛剛一靠近,他脖子上的項圈就被拽了起來,半個腦袋的身高差下,他不得不低頭看對方。

    距離一拉近,先前隱約徘徊在鼻尖的香氣便濃重起來,郁衡下意識屏住呼吸,目光盯著越來越近的唇瓣,似乎有點不可置信。

    紅發(fā)的漂亮青年卻一抬頭,狠狠在他臉上咬了一口,留下一圈整齊的牙印。

    “蠢貨。”又湊在耳邊,溫聲細語說出罵人話。

    做完這一步,阿米利亞才像是身心舒暢了,松開項圈,對已經(jīng)黑臉的江懷風(fēng)擺擺手,打著哈欠說要去睡覺了。

    因為他看上去的確累得不輕,江懷風(fēng)即使心情再不好,也沒攔著人不讓走,只叮囑一句“少做這種惹人的事”就放了人。

    紅發(fā)青年身影遠去,辦公室里只剩下江懷風(fēng)和郁衡。

    江懷風(fēng)此刻看郁衡的眼神比之前發(fā)現(xiàn)他打架還要冷上三分,簡直像是在看把自家大白菜拱走的野豬,哪看哪不像樣。

    “你脖子上的項圈,是利亞給你的?”一張口就是問自家弟弟的事。

    郁衡知道這事遲早會被知道,此刻也沒有回避,應(yīng)了一聲:“是。”

    “這樣啊。”江懷風(fēng)皮笑肉不笑,表面像是在為義弟開脫,又好意叮囑,“那孩子年紀(jì)還小,玩心重,如果他對你做了什么過分親近的事,希望你不要當(dāng)真,否則萬一最后身心皆失,那孩子也不會回頭的。”

    郁衡抬手,似是無意調(diào)整了下脖子上的項圈,不急不緩應(yīng)了下來:“我明白。畢竟是他要求我待在他身邊,而不是我強求待在他那里。”

    似乎在嘲諷某個只能強留阿米利亞的人。

    區(qū)長先生嘴角微微勾起,露出禮貌性的笑容:“既然你清楚,那我就不多說了。余枝應(yīng)該還在等你,你快去見見她吧。一旦有治療的消息,我一定會第一時間通知你的。”

    話說到這里,就是趕人的意思了。

    郁衡聽得出來,也不想多留,禮貌招呼過后,便穿過小徑和客房的長廊,來到了妹妹的房間。

    門半掩著,一推開就能看見余枝坐在床上,抱著枕頭打盹,似乎困極了。

    見他來了,半瞇起的黑眼睛當(dāng)即睜大,仿佛被驟然點亮,再一眨眼,就隱約有了濕意。

    “哥!”她幾乎掩飾不住歡快與依賴,滿懷欣喜地喊了他一聲,眼淚終究沒有落下來。

    “嗯。我回來了。”

    本不想見妹妹的郁衡,在這時,忽然覺得見一見也不是什么壞事。

    至少這一刻,余枝為見到他而高興。

    但關(guān)上門的下一秒,余枝的表情就像是翻了頁的書,披著被子,站在床上,氣勢洶洶逼問他:“你這段時間去哪里了?還有,你為什么要欺負利亞?”

    明明是兩人有來有往的打斗,到了妹妹嘴里,倒成了他單方面的欺負了。

    不過一段時間沒見,她偏心眼得都不掩飾了。

    郁衡又好氣又好笑,走近拍了拍像是貓炸毛那樣的妹妹發(fā)卷的頭發(fā),為自己辯解了句:“我以為他在欺負你,所以才和他打起來了。”

    “哪有!”只一句話,余枝就已經(jīng)感到不滿:“利亞是這里對我最好的人了,他怎么會欺負我。哥哥你的眼神該好好練練了,我都看見了,你把利亞的臉都打傷了。”

    她憤憤不平:“你怎么對那張臉下得去手的,那可是幾乎能比高級能源石珍貴的臉!”

    “我給他道歉了。”郁衡卡殼了一下,沒想到妹妹的重點在這里。

    “哼哼,不行,你還沒給我道歉。”余枝雙手抱胸,“說吧,你不是第一次偷偷來看我,對不對?”

    明明是逼問的態(tài)度,那雙黑亮的眼睛里卻流露出明顯的期待,好像在等著自己的哥哥承認(rèn),好讓她那顆這段時間有些自我懷疑的心安定下來。

    郁衡了解自己的妹妹,他毫不遲疑,點頭:“是,我來看過你。”

    “我就知道!”余枝得意地翹起鼻子,“哥你不可能不在意我的。”

    郁衡目光徹底柔和下來,面對這樣好似生龍活虎的妹妹,感覺像是回到了當(dāng)初兩人一起住的那間小屋子里,不斷被追殺的疲憊都慢慢褪去了許多。

    “所以哥你到底去哪里了?”余枝冷不丁再次提起這個話題,上下打量自家哥哥,目光嚴(yán)肅,“你看上去沒有好好休息,也沒有好好吃飯,比起之前,瘦了不少,眼底下的黑眼圈也深了。”

    “我去找了份難做的工作。”郁衡含糊過去,“多費了點時間,所以……”

    “可是我的病不是難做的工作能解決的吧?”她打斷他,“是不是只有北境和東都的治療技術(shù)才能治好我?”

    郁衡下意思否認(rèn):“不……其實……”

    “哥,你不要騙我。”棕色卷發(fā)的女孩靜靜注視著他,眼底流淌著淺淺的悲傷,“你老實跟我說,我還能活多久?”

    這個時候不該說真話的。面對生命所剩不多的病人,少有會坦然宣告其死期的醫(yī)生。

    可郁衡與她對視,喉結(jié)動了動,最終承受不住那澄澈眼神里的情緒,先一步避開了。

    “我……不知道。”他說得艱難,卻努力展現(xiàn)誠意,“你的病說不準(zhǔn),有時候可能……”

    “那么,我到底得了什么病?”余枝快速換了個問題,臉上是一片接受現(xiàn)實的平靜,“這個病很難治,哥哥你不要編造別的普通的病癥來騙我,我知道的。像我這樣的情況無非只有幾種,其中最嚴(yán)重的不過是……”

    “不是的。”

    像是生怕妹妹會往最糟糕的地方想,郁衡匆匆打斷她,深吸了口氣,在她灼灼的目光中終于交代了現(xiàn)實。

    “基因病。你得了基因病。”

    余枝一愣,口中下意識重復(fù)了這個詞,“基因病?”

    隨即她好像大大松了一口氣,不再保持站起來氣勢凜然的樣子,往后一坐,捂著胸口,滿臉慶幸,“什么啊,只是基因病而已。看你的那個態(tài)度,我還以為我就幾天能活了,你趕來見我最后一面。還有利亞,他最近對我實在小心過頭了,什么都答應(yīng)我,真的讓我?guī)缀跻詾轳R上我就要死掉了,我還沒想好遺愿呢。”

    她不停撫摸胸口,嗔怪自己的哥哥:“只是這樣的話,你們不要一副我明天就會死的樣子啊。”

    郁衡沒有因她的舉動感到開心,他最了解自己的妹妹,所以才知道她此刻的樣子也不過是為了讓他安心,故意做出一副毫不擔(dān)心的表情。

    實際上他也看得到,余枝另一只藏在被子下的手在微微顫抖。

    她其實是害怕的,她其實是擔(dān)心的,她其實是不想死的。

    偏偏可悲的命運降臨在她身上,降臨在這個十幾歲的女孩身上,她無力反抗,也無法反抗,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出一副樂觀開朗的表情,把這件事說得好像只是一場不痛不癢的小病。

    就是因為不想讓余枝勉強表現(xiàn)出這副樣子,郁衡才不想見她。

    該哭的時候就哭,該笑的時候就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的權(quán)利,被過分的乖巧掩蓋了。

    她是一個好妹妹,為了不給他增加負擔(dān),為了讓周圍的人不擔(dān)心,一直小心翼翼將一切負面情緒收斂起來,放在只有自己能看見的地方。

    可他不是個好哥哥。

    這一次也無功而返。

    想到這里,郁衡坐到床邊,低著頭,呼出一口濁氣,一字一句說得緩慢而沉重:“枝枝,對不起,我沒能找到能夠治療你的辦法。我去了教團,可教團不相信我說的話,他們想要的東西,必須……”

    “哥哥。”余枝粗暴打斷了他,眼神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她握緊哥哥的手,像是給他力量,用一種無比堅定的語氣對他說,“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你不能暴露那個秘密,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她眉頭緊蹙,“如果你因此死去,即使活下來,我也一輩子都不會開心的。哥哥,你希望這樣嗎?”

    郁衡長久地看著她。

    不開心與生命的重量之間,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會選擇生命。

    “可是如果活不下去。”他輕聲道,像是在教導(dǎo)妹妹,又像是在詢問自己,“不開心又有什么重要的?”

    “很重要。”余枝搖頭,“非常重要。如果不是遇見了哥哥,遇見了很多很多很好的人,我說不定早就已經(jīng)死去了。因為遇見了你們,我才能快樂地活下去,才能活到今天。如果注定要死,我寧愿懷抱著未來的快樂死去,也不想在羞愧中死去。”

    “答應(yīng)我,哥哥。”她加重了語氣,“不要用你的秘密,交換我的生命。”

    郁衡沉默著,被攥住的手傳來隱約的疼痛。

    好似一個女孩,一個妹妹,一個親人真誠又固執(zhí)的心。

    他緩緩點頭,聲音嘶啞:“好,我答應(yīng)你。”

    只有他們知道,這一刻,余枝到底逼著自己的哥哥選擇了什么。

    她的哥哥選擇了讓那顆心,不再因此哀傷。

    第35章

    次日,阿米利亞去找余枝的時候,沒有看見郁衡。

    “哥哥天一亮就走了。”余枝擠出個略顯黯淡的笑,語氣有掩飾不住的擔(dān)憂,“原本他好像是為了躲避敵人才來這里的。一晚上過去,追殺的人大概已經(jīng)放棄了,他們不會在白天行兇,為了避免牽連到我,哥哥走得很匆忙。”

    阿米利亞看見小桌上另一份完好的早餐,心下了然。

    這么一來就說得通了。

    昨晚他和郁衡打起來的時候,明顯感覺他沒有出全力,身上的血腥氣比上次還要濃郁,大概是又受了傷。

    說起來這人還真是奇怪。平時好好的不來看望妹妹,反倒每次受傷了不方便行動時,會撐著一口氣非要來看望她。

    難不成是怕自己死在誰也不知道的角落嗎?

    還是擔(dān)心見不得妹妹最后一面?

    阿米利亞理解不了郁衡的行為,停下了這些無意義的猜測。但他經(jīng)過昨晚的戰(zhàn)斗,也不是什么收獲都沒有。

    “余枝,你哥哥好像很厲害。”他坐上窗沿,一邊在窗戶的白色水霧上勾畫,一邊開啟今天的閑聊,“之前是我小看他了。”

    窗外的雪紛紛揚揚,又開始下了。寒氣被隔絕在窗外,逐漸濃密的白色包裹住花園里的枝葉,讓一切陷入寂靜的撲簌聲中。

    他幾乎可以想象,郁衡一身黑衣,沉默著穿行在這樣的茫茫白雪中,慢慢不見蹤影,像一只離群索居的黑狼。

    余枝眨巴著眼,目光在他臉上徘徊,確定沒看見顯眼的傷口,才小心翼翼開口:“利亞,昨天我哥哥他……攻擊了你,對不起。他只是、只是有點擔(dān)心我,想要保護我,一時情急,才讓你受傷了,我很抱歉。如果不是我的緣故,哥哥他不會這么做的。他對你沒有惡意,真的。”

    阿米利亞不在意這點擦破皮程度的傷口,對魔族的體質(zhì)來說,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

    但他抹掉勾畫的痕跡,還是回頭瞥了眼余枝,“你總是在說他在保護你,可在我看來,似乎是你在保護他。”

    這是他之前就有過的猜測。

    要是讓一般人看來,郁衡這樣的身形高大的男性,與余枝這樣孱弱稚嫩的女孩,哪一方是保護者,似乎一目了然。

    可究竟什么才是保護?

    是給對方一個可以居住的地方,提供一日三餐,教授她活下去的常識,還是……作為他的心靈支柱?

    余枝沉默著,她低下頭,避開與阿米利亞對視,手指攪弄著衣角。

    房間里陷入了安靜,只能聽見窗外樹葉被風(fēng)吹動的颯颯聲。

    “不是這樣的。”許久,房間里才響起她細如蚊吶的聲音,“哥哥在保護我,過去是這樣,現(xiàn)在也是這樣。利亞,這一點,我沒有騙你。”

    聲音雖輕,語氣卻透著堅定,仿佛這是她無比確信、不容置疑的事實。

    阿米利亞沒再追問,他盯著余枝看了一會,又轉(zhuǎn)頭去看窗外的風(fēng)景,換了個話題:“今天的雪比昨天更大了。”

    余枝跟著抬頭,看向外面的花園,語氣略有遺憾:“接下來會有很長時間,都看不見花開了。”

    “這里的冬天不會有花開嗎?”他老家倒是有專門在冬天開花的品種。

    “嗯。廢棄區(qū)的雪和雨是一樣的。”她點頭,“不是沒有可以開花的品種,是沒辦法在這樣的大雪下存活下來。這么說起來,這些花草都是很聰明的,它們會熬過一整個冬天,等到適合的季節(jié)再從土里鉆出來,一點一點生長。”

    談起喜歡的花卉知識,余枝的眼神總算多了幾分光亮,不再散發(fā)出淡淡的負面情緒。

    “合適的季節(jié),是春天嗎?”

    “或許是。”余枝猶豫道,“有時春天也是很寒冷的,如果春天足夠溫暖,大概就能見到花開了。”

    阿米利亞點頭表示知道了,順著這個話題繼續(xù)往下聊。

    兩人間的氣氛仿佛回到了之前,隨心所欲說著各種話題,想到哪里說到哪里,和之前每一次見面沒有區(qū)別。

    然而他清楚,有什么不一樣了。

    余枝身上散發(fā)出的情緒波動,顯示出她真實的內(nèi)心想法,又或者是她不愿深思的那些想法。

    悲傷、擔(dān)憂、害怕、恐懼、痛苦……如同天空驟降的雨,一層一層披在她的身上。

    在慣例的聊天時間快要結(jié)束的最后,阿米利亞注視著嘴角仍有笑意的女孩,忽然開口:“余枝,你知道了對嗎?”

    棕卷發(fā)的女孩笑意僵在了臉上,眼底飛快掠過驚訝與悲傷,隨后恢復(fù)了平時的輕松模樣,應(yīng)了下來:“嗯。”

    似乎不用提這個“知道”是什么,無言之中,他們已經(jīng)達成了一致。

    余枝若無其事喝了口水,裹著厚重的被子,走到他面前,皺皺鼻子抱怨:“原來是基因病,我之前可擔(dān)心自己得了什么活不過七天的病癥了。”

    她煞有其事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最近對我太好了,都嚇到我了。一開始你可不是這樣的,利亞你呀,很少會把人看進眼里的吧。”

    阿米利亞靜靜注視著她,直到發(fā)現(xiàn)她縮在一側(cè)的手在微微顫抖,才收回了目光。

    “我也覺得很少見。”他語氣平淡了許多,沒等余枝對這個話題發(fā)表看法,又說起八竿子打不著的另一件事,“余枝,郁衡很強吧?”

    “嗯。”余枝似乎也不明白為什么話題轉(zhuǎn)到這上面,微微松口氣的同時,回答了他,“哥哥很厲害。”

    “有多厲害?”阿米利亞像是起了興趣,追問道。

    “大概……”女孩皺著眉,努力想出一個對比物,“比徐侃大叔要厲害。”

    “徐侃不算強,而且我覺得不止如此。”紅發(fā)青年垂下眼睫,似乎陷入回憶,“昨晚,他給我的感覺,似乎比江懷風(fēng)還要強。”

    余枝頓了下,再開口語氣滿是不信,甚至有點夸張:“怎么會?哥哥他……”

    剩下的話語,在阿米利亞投來的目光中被咽下。

    面對那如同詢問的目光,她下意識避開,又咬了下嘴唇,勉強把話說完:“哥哥他大概沒有區(qū)長先生厲害。”

    阿米利亞沒說話,他看了余枝一會,隨即點頭:“我知道了。”

    余枝不會跟他說實話,至少在郁衡的事情上,在他們的秘密上,她不打算說。

    他學(xué)著郁衡的樣子,摸了摸她的頭,手法之前要熟練一點,透著淡淡的安撫。

    就在棕卷發(fā)女孩緊繃的脊背略微放松之際,阿米利亞卻冷不丁開口:“你看,就像我說的一樣。你總是在保護他。”

    余枝的身體再度僵硬。

    她輕輕搖頭,像是在否認(rèn)這一點,卻沒再說話了。

    這場交談最終在這樣略顯微妙的氣氛中結(jié)束。

    阿米利亞已經(jīng)從余枝的反應(yīng)中確定,郁衡隱藏的秘密或許與他的能力有關(guān)。

    仔細想想這本就是件奇怪的事情,在廢棄區(qū),能力者的待遇明顯會比無能力的普通人要好。負擔(dān)著養(yǎng)家重任的郁衡,到底為什么一直以來都隱瞞自己的能力者身份?

    就像當(dāng)初余枝對他提議的一樣,只要是能力者,在廢棄區(qū)外也能生活得很好,為什么這對兄妹不干脆離開這個地方,反而躲在這里?廢棄區(qū)絕不是個適合生存的地方。

    所以每一個廢棄區(qū)的人都有無法在外界生活的理由。

    此前他對這些理由毫無興趣,這個時候倒是有些懷疑。

    倘若郁衡的理由,是他太過強大呢?異類會被排斥,強者會被利用,人類的故事總是千篇一律,寫滿了欲望與偏見。

    或許他該多觀察觀察郁衡,如果郁衡真的比江懷風(fēng)要強,說不定就是他要找的那種人。

    足以成為毀滅世界源頭的那種人。

    這件事大概在之前能讓他有點興趣,奇怪的是,如今阿米利亞看著自己的手掌,展開又握緊,反復(fù)兩次,確定心頭沒有多少激動。

    “為什么?”小魅魔第一次覺得讀懂自己是個難以說清的謎題。

    這次他沒有詢問江懷風(fēng)。無論這個問題答案如何,他要做的事情沒有變化。他來到這個世界開始,就是為了這一件事行動。

    他需要找到能夠成為毀滅世界源頭的人。

    從這天起,阿米利亞在和余枝的聊天中,談起郁衡的次數(shù)變多了。

    他的本意是想通過旁敲側(cè)擊,試探出郁衡的能力以及隱藏的秘密。但顯然余枝是個合格的守密者,面對關(guān)鍵性問題,她要么避而不談,要么含糊帶過,對試探的防御極其到位,沒有泄一點底。

    這是非常難得的事。不設(shè)防是很容易被套話的。正常人在交談中,尤其是面對親近喜歡的人,總會無意識吐露一部分秘密。

    要做到守口如瓶,證明從一開始,她就下定決心,半個字都不說,且預(yù)設(shè)了各種情景,對自己強調(diào)了無數(shù)次,讓潛意識都不會有說出的想法。

    帶著這樣堅定又謹(jǐn)慎的心,才能將秘密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雖然阿米利亞在這段時間的聊天中沒有找到秘密的突破口,但倒是知道了郁衡的其他事。

    比如郁衡十二歲時與八歲的余枝在C區(qū)相遇,半年后兩人變成了家人,開始一起生活。

    比如郁衡一開始也和其他在廢棄區(qū)流浪的小孩一樣瘦小,在江懷風(fēng)整治C區(qū)前,和余枝一起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還要時刻防備那些不懷好意的人販子對他們下手。

    比如郁衡的機械知識是自己從一本殘破的書上學(xué)來的,沒人教他,他就帶著余枝在垃圾場翻找勉強能用的工具,嘗試修好它們。為此,一開始他們和占據(jù)垃圾場的大人們發(fā)生過很多沖突,狼狽逃竄過很多次。

    比如郁衡做出的第一頓飯難吃到余枝差點產(chǎn)生心理陰影,在余枝覺得再這樣下去她或許要因食物難吃而死前,郁衡氣勢洶洶走了,轉(zhuǎn)頭就偷溜到了區(qū)長家的廚子那里偷師,才勉強保住了她的信心。

    這些事聽上去不像是個足夠美好的童年,但余枝說起這些的時候,總是笑著的,眼里也帶著光,情緒也變得柔軟許多。

    阿米利亞面露困惑:“你更喜歡那樣的生活嗎?”這種艱難的生活值得高興嗎?

    “當(dāng)然不。”余枝搖頭,聲音低了一些,“但是……那個時候,哥哥總是會在我身邊,我也在哥哥身邊。”

    阿米利亞已經(jīng)學(xué)會在這個時候保持沉默。

    他沒學(xué)過怎么說安慰的話,也答應(yīng)過不欺騙余枝,所以只能什么都不說。

    好在余枝也不需要他說什么。她振作得很快,總會很快掠略過沉重的話題,嘰嘰喳喳說起別的事,仿佛這片陰云不曾存在,也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比起余枝偶爾才會表露的想法,他倒像是更想見到郁衡的那一個,他需要近距離觀察郁衡的實力,所以在努力尋找機會。

    但郁衡神出鬼沒,只會偶爾出現(xiàn),時間不定,有時是夜晚,有時是清晨,阿米利亞很少遇見他,也沒什么機會留下他。

    每次相遇,他都能發(fā)現(xiàn)郁衡神色匆匆,情緒越來越陰沉,宛如海面上即將刮起的風(fēng)暴,透著不詳?shù)臍庀ⅰ?br />
    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

    余枝在一日日虛弱下去。她的臉頰從圓乎乎到尖瘦,似乎也沒過多少時間。原本就纖細的手腕,如今更是蒼白瘦弱得像是干枯的蘆葦桿,一碰就斷,讓人不敢過多注視。

    即使她的眼神依舊清亮,也無法掩飾病氣的侵蝕。

    疾病帶來的虛弱與憔悴,不是充足的睡眠與食物能夠緩解的。

    她需要治療。

    無論是郁衡,還是任何一個見到余枝的人,都能夠明白這一點。

    想到這,阿米利亞抿唇,再一次詢問她:“你真的不愿意去北境嗎?”

    正如此前的每一次,他得到了相同的回答。

    余枝拒絕了。她看著紅發(fā)青年的神情,反過來安慰他:“最近我感覺還不錯,不用擔(dān)心。等過了這個冬天,或許我的情況會好起來,你知道的,冬天人總是會好得慢一些,像是那些沉睡的花種一樣。”

    阿米利亞望著她單薄許多的身形,搖搖頭。

    她沒有提郁衡找到治療自己的辦法的可能性,所以他也沒有說是他承擔(dān)了她這段時間的病痛,才造成了她身體狀況不錯的假象。

    江懷風(fēng)說,做出關(guān)心他人的行動,或許就能夠理解關(guān)心的感情了。

    他做了,可好像依舊不能理解余枝的想法。所以這一刻,他也由衷地提問:“事到如今,你為什么不絕望?”

    得知了真實的病情后,余枝產(chǎn)生了負面情緒,不再如當(dāng)初般明亮,有些灰蒙蒙的。

    但她沒有絕望。

    阿米利亞守在她身邊,原是想要讓那份明亮持久一點,才努力維持了彼此的關(guān)系。

    如今她不再明亮,他反倒有些不明白自己的行動了。

    倘若她絕望,倘若她被負面情緒完全吞噬,倘若她與其他人一樣,或許他就不必在意她,不必學(xué)會關(guān)心,也不必做出這樣奇怪的事。

    甚至產(chǎn)生了一絲想要救她的想法。

    這對魔族來說,太奇怪了,也不合常理。

    余枝撓撓臉頰,有些困惑,“為什么忽然問這個?嗯……其實沒什么特別的理由。”

    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了起來,“假如,我是說假如,這是我最后一段人生的話,我希望利亞記住我開心的樣子,不要記住我哭得很慘的樣子。哥哥說我哭起來一點也不好看。所以……利亞,你也不要為我傷心。”

    阿米利亞沉默了一會,輕聲道,“我不會的。”

    “誒?”余枝反而有些驚訝,“為什么說得這么肯定。”

    紅發(fā)青年握住她的手,緩緩露出個好看的笑,“因為我做了決定。”

    長時間的猶豫與權(quán)衡,一日日的相處與思考,他終于做了與魔族本性不符的決定。不,或許這才符合魔族隨心所欲的做派。想要什么,就去盡力爭取,不等待,也不后悔。

    他想讓一個人類女孩活下去。

    想讓她度過寒冷的冬天。

    只是這樣一個普通的決定罷了。

    第36章

    江懷風(fēng)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阿米利亞異常的人。

    作為每天至少會見兩次面的兄長,他輕易察覺了自家義弟不同尋常之處。

    從下大雪的某一天開始,阿米利亞困倦的時間越來越長,每日都掛著一副睡不夠的倦怠表情,吃的東西也越來越挑剔,像是沒有胃口,總是只吃了一些就放下。

    不知是不是沒有吃飽的緣故,他的臉色也慢慢變得白,唇色淺淡,好似生了病,眉宇間依稀有了脆弱之態(tài),一舉一動少了很多活力。

    一開始,江懷風(fēng)以為這是冬季帶來的影響。

    廢棄區(qū)的冬季食物變得更加稀缺,許多常年生活在這里的人在這種環(huán)境里會減少行動,降低消耗,同時自發(fā)降低食欲,以節(jié)省糧食,順利度過冬天。

    這種情況下,人會變得比之前虛弱一點是很正常的。他認(rèn)為阿米利亞在過去習(xí)慣了冬季減少吃食,減少活動,才會這樣。

    等阿米利亞重新認(rèn)識到如今的處境與之前不同,他不必餓著肚子,也不必忍受嚴(yán)寒,這種情況就會改變。

    當(dāng)時抱有如此想法的江懷風(fēng),沒有料到,會看見阿米利亞宛如厭食的狀態(tài)。

    那時阿米利亞接二連三拒絕了與他吃飯的邀約,聽仆從說,也沒有和余枝一起吃飯,江懷風(fēng)覺得蹊蹺,才找上門,想問問情況。

    結(jié)果還沒進門,就從半掩的門縫中,看見紅發(fā)青年俯趴在水池旁捂著嘴,嗆咳不停的狀態(tài),像極了那日喝到不合心意的果汁的樣子。

    他急忙推門而入,拿了桌上的水杯想給人緩一緩,卻被拒絕了。

    阿米利亞似乎有些疲憊,停下咳嗽,靠坐在地上,半瞇著眼,微張不知為何愈發(fā)鮮紅的唇瓣,沖他擺手,“不用了,我不想喝。”

    江懷風(fēng)眉頭緊皺,眼前的情況顯然與他預(yù)想的不同。

    “你今天吃了什么?”他近乎質(zhì)問,語氣卻在觸及對方時,不可避免放緩了一些。

    “普通的飯菜。”阿米利亞神色如常,數(shù)了一遍,“一些肉排、面包、果汁。”

    “什么時候吃的?”

    “剛剛。”

    江懷風(fēng)目光一沉,語氣變得冷了些:“你什么都沒吃,對吧。仆從告訴我,你今天什么都沒有要,你的房間里也沒有食物,你吃了什么?”

    阿米利亞沉默了一會,抬眼看他:“只是一些不太好吃的東西。”

    比如一點疾病、痛苦、死亡。

    魔族概念中,與治愈相關(guān)的魔法,總需要更可怕的代價交換。

    魅魔們仗著自身恢復(fù)力強悍,類似的魔法極少。阿米利亞此前也沒有學(xué)過,一時半會也沒辦法精通,所以他選擇用更簡單的辦法替代。

    ——吃了它們。

    他是以正面情緒為食的小魅魔,卻并非不能吃正面情緒外的東西。只是那些東西不能飽腹,反而會對他造成負擔(dān),沒有必要吃,他也從來不會去吃。

    阿米利亞不能治愈疾病,也不能讓人變回沒有生病的樣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將不斷蔓延的疾病、痛苦與逼近的死亡一點點吞噬下去,用魔族自身強悍的身體消化,變成另一種形式上的治療。

    ——為他強行拖住一個人類女孩不斷流逝的生命。

    但這樣的回答顯然無法讓江懷風(fēng)接受。

    區(qū)長先生目光凌厲地打量著他,尤其在他平坦的小腹處停留,語氣凝重:“你……得了進食障礙?”雖是疑問,但說出的口吻有七/八分篤定。

    吃不下東西,異常的反胃,身體虛弱,精神萎靡……種種癥狀結(jié)合起來,似乎能令人聯(lián)想到這個病癥。

    阿米利亞對人類的病癥所知不多,但聽這個名字,大概也能猜到是什么意思。他心知這不好解釋,便也沒有反駁,只稍微變通了其中的某些因素,“我不是吃不下東西,只是能吃的東西不多。”

    在不消耗魔力的情況下,他確實不需要吃太多食物。但吃下太多不該吃的東西,普通的人類食物就變得不能入口了。

    如果有正面情緒供給,大概他還是吃得下的。

    可惜,這里的人普遍沒有那樣的正面情緒,他也沒得吃。

    “你能吃什么?”江懷風(fēng)眉心皺得更緊,似乎并不相信。

    阿米利亞挑眉勾唇,略顯脆弱的臉龐上硬生生多出一抹艷色,他張口,壓低聲線,用近乎蠱惑的語氣問:“你想幫我?”

    區(qū)長先生頓時脊背一麻,隱約覺得自己將要說出口的話題會帶來不太好發(fā)展,但看著紅發(fā)青年淺淡的唇色與蒼白的臉頰,還是把話說出了口,“你告訴我,我可以幫你找到。”

    “那,”小魅魔起身,靠近兩步,上下打量著他,像是打量一盤即將端上餐桌的飯菜,舔了舔嘴唇,笑意傾瀉間眸光流轉(zhuǎn),帶了些曖昧的味道,“我想吃你也可以嗎?”

    近距離的呼吸噴灑在脖頸,江懷風(fēng)喉結(jié)動了動。

    他一時之間分辨不出這到底是一種渴望血肉的異食癖,還是一份本該來自夜晚的邀請。

    如果是其他人,他很快就能看出對方的意圖與想法。但從行事風(fēng)格不定的阿米利亞身上來看,似乎都有可能。

    “你想……”金發(fā)碧眼的區(qū)長先生閉了閉眼,再次睜眼時,目光灼灼,微一低頭與阿米利亞對視,“怎么吃?”

    阿米利亞有些驚訝,他沒想到江懷風(fēng)會流露出答應(yīng)的意思。

    雖然他只是想嚇一嚇沒什么見識的人類,以此減少對方的打擾,但如果江懷風(fēng)真的同意,對他來說也是一件好事。補充人類的精氣,有利于魔力恢復(fù)。

    “你的意思是,隨便我怎么做嗎?”

    他漆黑的眼瞳深處開始泛起紅光,宛如興奮起來的證明。

    紅發(fā)青年嘴角噙著一絲笑,慢慢貼近了金發(fā)碧眼的區(qū)長,一手扯向他整齊的領(lǐng)結(jié),另一手鉗住他的下巴,輕易讓他低了頭。

    呼吸在縮短的距離間交融,熾熱的溫度在貼近的肌膚間升起,清幽的香甜氣息在咫尺距離蔓延。

    領(lǐng)結(jié)被扯開的瞬間,彼此的唇瓣如同磁力的吸鐵石,緊緊相貼,下一秒,一方舌頭撬開牙關(guān),開始攻城略池。

    另一方則在短暫怔愣后,奮起反抗,很快反敗為勝,占據(jù)了主導(dǎo)權(quán)。

    阿米利亞被親得有點發(fā)懵。

    一開始的確是他主動去親的,但江懷風(fēng)這個純愛黨,不過半分鐘就學(xué)會了反制手段,親得過分激動而貪婪了。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他都要懷疑一下到底誰才是魅魔,怎么這人親起來跟啃什么好吃的東西似的,沒完沒了,還要搜刮每一處角落。

    而且可惡的是,江懷風(fēng)只許他親,抓住了他想解開衣服的手,不讓他再進一步。

    直到兩人唇瓣分開,牽出一截晶瑩的線,這場勉勉強強的進食活動才算結(jié)束。

    阿米利亞平復(fù)了下呼吸,抿著泛紅發(fā)腫的唇,看著江懷風(fēng)后知后覺臉上泛起紅色,只覺得這人有點超乎想象的不客氣。

    而且憑什么不許他進一步動手,只許自己親得痛快?!

    他舔了舔尖牙,心情有點不太舒爽,“你不是說讓我隨便吃嗎?”

    “我沒有答應(yīng)。”這會子,金發(fā)碧眼的男人一邊溫溫柔柔給他擦了嘴角,一邊面上露出幾分無辜與坦然,“我只說會幫你。”

    阿米利亞對這話嗤之以鼻。他目光下移,盯了一眼江懷風(fēng)的下面,再抬眼,滿臉不能理解:“你并非沒有欲望,為什么要忍耐?”

    江懷風(fēng)頓了下,慢慢嘆了口氣,似乎是教導(dǎo),“利亞,有時候,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就不用說了。”

    說完,他話鋒一轉(zhuǎn),“忍耐當(dāng)然是為了更有價值的事物。現(xiàn)在這樣……太隨便了,如果你希望,我們可以在儀式舉辦后再繼續(xù)。”

    “儀式?”阿米利亞一時沒聽懂他什么意思。

    “嗯,結(jié)婚儀式。”區(qū)長先生耐心解釋,“你愿意的話,我們明天就能去登記。”

    紅發(fā)青年一滯,眼底流露出一絲不可思議:“結(jié)婚?”

    “嗯,你明白這個詞的意思嗎?”似乎想起來他常識不夠的情況,江懷風(fēng)還問了一句。

    他當(dāng)然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過去喜歡上魅魔的人類不計其數(shù),其中不乏想要定下終身相守的契約,即結(jié)婚的人。但對魅魔來說,這事無異于將自由的小鳥關(guān)進狹小的籠子,完全是違背本性的行為,很少有魅魔會答應(yīng)。

    少數(shù)答應(yīng)下來的魅魔,其中大半會在膩味后解除關(guān)系。另一半……

    阿米利亞皺眉,后退一步,選擇果斷與江懷風(fēng)撇清關(guān)系:“我想我們之間有點誤會。”

    “誤會?”江懷風(fēng)看出他動作里的抗拒,眉頭微微蹙起。

    “我只想要吃點東西。”紅發(fā)青年說得坦蕩,“我沒有和你結(jié)婚的打算。”

    江懷風(fēng)嘴唇抿成一條細細的直線,目光涼了幾分。

    這話他不是沒有聽過。相反,東都貴族們拋棄自己的情人時,經(jīng)常會用更加溫柔且冷酷的口吻告訴他們,自己并沒有長久和對方在一起的打算。即使阿米利亞的語氣并不溫柔,但表達的意思如出一轍。

    這屬實算得上個笑話,向來作為拋棄一方的貴族少爺,居然有被人拋棄拒絕的一天。

    他并不介意被拒絕,可他很介意這份心情被隨便一個理由玩弄。

    那股被戲弄的憤怒剛剛在心頭燃起,江懷風(fēng)剛想說些什么,抬眼對上面前這人冷淡平靜的目光,陡一接觸,他就像是被潑了盆水的柴火堆,剎那找回了理智。

    是了,阿米利亞或許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做喜歡,也沒有喜歡別人的經(jīng)驗。

    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嗎?阿米利亞本能地渴求他人的愛,正如現(xiàn)在對待他,也不過是一種本能的渴求……他怎么能向一個不懂喜歡的人奢求感情。

    是他一時被情感驅(qū)使,沖昏了頭腦,誤以為對方也擁有同樣的感情。這件事對雙方都不公平,他們需要更多時間。

    江懷風(fēng)微微閉眼,深呼了一口氣,再度開口時已然冷靜許多:“我明白了,還太早了。”

    阿米利亞不明白他說的早是什么意思,但他看得出來,江懷風(fēng)已經(jīng)不打算繼續(xù)要求結(jié)婚了。

    沒等他出聲,就聽見對方又說,“等我教會你將本能以外的渴求目光看向我的時候,我會再詢問你同樣的問題。”

    阿米利亞蹙眉。

    又是教導(dǎo)。

    江懷風(fēng)總是覺得他需要學(xué)習(xí),覺得他需要進一步融入人類之中。

    他自認(rèn)是合格的魅魔,此刻卻也對這種配合感到有些無趣與倦怠。

    學(xué)習(xí)人類的情感與習(xí)慣,學(xué)習(xí)魔族不曾有的本能外的東西,究其根本,真的有意義嗎?

    他總會回到自己的世界,不會長久與人類在一起,習(xí)慣人類的生活,反而是一種阻礙。

    現(xiàn)在的一切,只是魅魔不起作用時的臨時對策罷了。

    許是剛剛的精氣攝取導(dǎo)致的魔力涌動,某種冷酷的情緒自血脈上涌,變作漫不經(jīng)心的話語,小魅魔挑釁似的,對名義上的兄長開口,“哦?那我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江懷風(fēng)頓了下,沒有因這個挑釁生氣,只微微一笑,再度提起被忽略的食物話題。

    他從阿米利亞稍微好轉(zhuǎn)的臉色上,倒是相信了幾分之前能吃的食物很少的話。

    這或許是一種異食癖。

    不過他還是認(rèn)為,阿米利亞需要除此之外的食物。畢竟正常人類是不可能完全不吃東西就活下去的。他堅持讓阿米利亞多嘗試嘗試別的食物。

    一通話下來,阿米利亞有些煩躁,雙手抱胸,坐在床上,對江懷風(fēng)一揚下巴,“我不會有事,你要是真想幫忙,就自己來。”

    經(jīng)過剛剛的親身實踐,這話是什么意思,兩人不言自明。

    阿米利亞原以為這話就能阻了江懷風(fēng)想讓他吃人類食物的決心,沒想到對方略一沉吟,竟然真的答應(yīng)了。

    “好。”金發(fā)碧眼的男人表情無奈,主動約法三章,“你需要我的話,我會來。但你必須和我一起吃飯。”他強調(diào)了吃飯的字眼,用意如何非常明顯。

    鑒于江懷風(fēng)已經(jīng)退了一步,阿米利亞想了想,懶得繼續(xù)掰扯,就點頭同意了。

    于是,關(guān)于吃飯這一茬的事才定下了。

    這天開始,江懷風(fēng)真如自己所說的那樣,一方面給阿米利亞找來了各種食物,試圖讓他多吃一點,另一方面對親吻的要求予舍予求,聽話得像是被馴服的金毛大狗,配合得出奇。其偶爾的興奮勁兒,反倒讓本該作為吃的那一方——阿米利亞第一次感覺自己是不是被占便宜了。

    要不是他確實得到了好處,沒有吃虧,偶爾他都會產(chǎn)生一點拒絕的念頭了。

    即便如此,這種程度的精氣相對消耗的量來說,不過杯水車薪。

    江懷風(fēng)不久發(fā)現(xiàn),阿米利亞虛弱的速度有所放緩,但沒有停止。

    這段時間阿米利亞吃的東西因為有他督促,盡量保持在正常范圍內(nèi),可阿米利亞依舊表現(xiàn)出虛弱的狀態(tài)。與此同時,身體素質(zhì)日漸變差的余枝那邊,卻不知為何慢慢重新?lián)碛辛它c活力,仿佛有什么東西幫助她,放緩了走近死亡的腳步。

    這兩種情況出現(xiàn)時機的同步,以及阿米利亞常常去看望余枝的事實,讓他起了疑心。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什么?”

    江懷風(fēng)找到房間里半夢半醒的紅發(fā)青年,眉心緊蹙,表情嚴(yán)肅,重復(fù)了一遍,“余枝的事,是你做的嗎?她的病情惡化在變慢,這不合理。”在沒有得到治療的情況下,病情惡化理應(yīng)變快。

    阿米利亞微微睜眼,視線沒有看向來人,沒什么焦距,開口輕飄飄,仿佛還陷入夢中,尾調(diào)慵懶,“我只是讓她變得稍微輕松了一點。”

    江懷風(fēng)來之前懷疑過自己的猜測,可當(dāng)猜測被證實,他還是不可避免沉了臉色,“我說過,你應(yīng)該離她遠一點。”

    阿米利亞毫不在意,“我也說過,我不喜歡你的建議。”

    “你要用你的命,交換她嗎?”江懷風(fēng)語氣冷了下來。

    精神力的利用方式因人而異,或許有代替他人受苦的用法,盡管不可思議了些,但目前似乎沒有別的理由能解釋這種情況。

    “不。”紅發(fā)青年笑了聲,“這是不可能的。我僅僅是為了……”

    “為了什么?”見他忽然愣住,江懷風(fēng)也有些不解。

    阿米利亞頓了頓,接了沒說完的話:“或許是為了……讓她看見春天。”

    他有些遲疑,又好像是不太確信。

    江懷風(fēng)隱約讀懂了其中的含義,他不清楚阿米利亞是否學(xué)到了怎么關(guān)心他人,又或者這是他學(xué)習(xí)關(guān)心他人的過程。無論如何,即使沒有危及性命,他也不贊同這種做法,“你這樣做,余枝不會高興。”

    “可她想活下來的。”阿米利亞緩緩閉眼,像是又要睡去。

    江懷風(fēng)見狀,沒有再去叫醒他,只冷著臉走了。

    他知道自己很難說服自家某方面來說非常頑固的義弟,也不打算費這個力氣。

    這治標(biāo)不治本。

    他非常清楚,這件事的關(guān)鍵人物,是余枝。大概是為了防止被發(fā)現(xiàn)異常,阿米利亞最近沒怎么去見余枝,去見也是在視線不好的深夜,成功隱瞞了自己的異常。

    即使知道,余枝不過個小姑娘,她不一定說服得了阿米利亞。

    再這樣下去,病倒的人就不止余枝一個了。他必須舍棄之前溫吞的手段,做出有些極端的選擇了。

    三天后。

    被強行“請來”的對基因病有研究的貴族手下的醫(yī)生,站在了余枝的床頭,緊張地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

    將人帶來的區(qū)長先生,如同一尊大佛,睜著血絲密布的眼睛,對他命令道:“看看她的情況。”

    這話冷硬得像是提了刀架在脖子上。

    深感危險的醫(yī)生,一句話都不敢反駁,他還記得自己是怎么忽然被請來的,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拿起攜帶的專用設(shè)備,開始了檢查。

    余枝安靜地配合醫(yī)生的指令,抿著嘴,眼底隱隱有期待之色。

    阿米利亞靠在門口,慢慢打了個哈欠,注視著余枝和醫(yī)生的動作,眼角眉透著淡淡的疲倦。

    得到消息匆忙趕到的郁衡,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第37章

    江懷風(fēng)原本沒打算綁人過來,他本來想回本家一趟,找點基因病的相關(guān)資料,讓阿米利亞絕了亂幫忙的心。

    大概是冥冥中的天意,在他行動之前,有個對基因病有研究的醫(yī)生最近恰好要去北境。區(qū)長先生得知后,放棄了之前的某些顧慮,在對方途徑廢棄區(qū)時動了手腳,在半路把人截下來,強行帶到了這里。

    比起死板的資料,能夠治療的醫(yī)生或許更有效果。

    郁衡走進屋子的時候,除了余枝的表情稍微驚訝了點,其余人都不太意外。

    阿米利亞知道郁衡不會放任自己的妹妹不管,江懷風(fēng)則作為通知他的人姿態(tài)平靜。

    一屋子人的視線都緊緊盯著拿著檢查器材的醫(yī)生,目光一錯不錯。

    原本還有些緊張的醫(yī)生,面對自己的專業(yè)領(lǐng)域時驟然鎮(zhèn)定下來,從容冷靜,有條不紊地將檢測的儀器放好,細心告訴余枝注意事項,一切準(zhǔn)備完畢,便專注地看著屏幕上顯示的一系列數(shù)據(jù),時不時眉頭緊皺地在筆記本上寫下什么。

    大概一小時后,他放下儀器,微微嘆了口氣。

    這一口氣嘆得在場人的心都懸了起來。

    “情況怎么樣?”郁衡的聲音難得帶上緊張。

    醫(yī)生沒有當(dāng)著余枝的面說,出了房門,走到隔壁的小房間才開了口,眼神里似有惋惜,“不太好。她的情況有點奇怪,乍看上去不是最嚴(yán)重的那種,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求生欲強烈,近來病情惡化的速度放緩許多,可……”

    聽到這里,江懷風(fēng)下意識瞥了眼阿米利亞,見他神情專注,便接了話:“可什么?”

    醫(yī)生猶豫了下,說:“可她年紀(jì)太小,對抗基因病的能力不足,體質(zhì)也不夠好,即使是現(xiàn)在的程度,即使我全力救治,她能活的時間也不多了。”

    僅僅一句話,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就此落下,砸出無聲巨響。

    郁衡呆立原地,瞳孔緊縮,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阿米利亞垂下眼眸,面無表情。

    江懷風(fēng)抿緊唇,臉色難看了起來。

    整個房間一時陷入死寂。

    許久,才傳出似帶顫抖的冷淡而克制的聲音:“……還有多久?”

    醫(yī)生聽過太多類似的問題,幾乎不用多想就能理解這背后的含義。

    他知道這時候任何安慰的話都失去了意義,便看向那個黑頭發(fā)灰綠眼的男人,簡短地給出了數(shù)字:“以目前的情況看,最多還有三個月。”

    三個月,比起人的一生來說,實在是過分短暫的時間。

    江懷風(fēng)忍不住詢問:“如果在北境,是否還有別的辦法?”

    醫(yī)生遲疑了下,還是搖頭,“北境的科技水平很高,醫(yī)療器械是最好的,那邊的醫(yī)生也擁有最豐富的經(jīng)驗,我本來就是應(yīng)邀要去北境學(xué)習(xí)的。可這位病人身體素質(zhì)不夠,即使轉(zhuǎn)移到北境,可能最多只是再延長一段時間生命,不能根治。抱歉,我的能力僅止于此了。”

    郁衡攥緊拳,看向醫(yī)生:“如果有最好的醫(yī)療器械,你能留住她多久?”

    醫(yī)生有些不太確定他的意思,斟酌著回答:“或許能延長到半年。”

    “……好,我知道了。”

    郁衡點了頭,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他的背影透出決絕且孤擲一注的氣息,仿佛要奔赴一場再也不會返回的邀約。

    阿米利亞看著他走到拐角,身影即將消失,終于開口叫住了他,“郁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嗯。”

    郁衡腳步一頓,沒有回頭,低低吐出這個字,再度慢慢走遠。

    他的影子沉而重地拖在腳下,這次沒人再去喊住他。

    郁衡走后,江懷風(fēng)和醫(yī)生商量起治療的事宜,阿米利亞靠在墻邊,感知到隔壁房間被留下的女孩略顯緊張焦躁的情緒,慢慢閉上眼。

    稍微有一點陌生的情緒。

    怪異的遲來的倦怠感,人類會把這叫做什么?

    他不知道。

    郁衡離開了一個月,杳無音信。

    這一個月間,阿米利亞一直陪在余枝身邊,見證她的生命如同冬季的花卉,一點點失去鮮活,一點點失水枯萎。

    生病時,人很容易情緒化,經(jīng)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不斷陷入極端的憂愁與痛苦中,就像能控制情緒的器官都一并失控了,造就另一種自我折磨,也對周圍的人帶去負面影響。

    余枝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要到夏天才能度過十四歲生日。她本就比成年人要情感充沛,也容易被情緒感染,生病時不可避免狀態(tài)會產(chǎn)生變化。

    最直觀的變化是,她想念郁衡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

    “利亞,你說,哥哥什么時候回來呢?”余枝埋頭在膝蓋里,坐在床上,聲音有些無助,“他從來沒有這么久都不聯(lián)系我,我很擔(dān)心他。”

    阿米利亞摸了摸余枝卷翹的頭發(fā),以作安慰。

    郁衡大概是給余枝找更好的醫(yī)療設(shè)備去了,但這話不能直接說出口。

    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這件事的風(fēng)險,擁有最頂尖醫(yī)療設(shè)備的人或組織,無一不是有權(quán)有勢,極難啃的骨頭。

    就連江懷風(fēng)都不敢說能弄來,郁衡卻想要去為自己妹妹找來。

    往好點說,相當(dāng)于一個人直面一個龐大組織的勢力。更嚴(yán)重的,恐怕他要面臨不止一個組織的追殺。

    蟻多咬死象,即使他再強,也幾乎是自尋死路。

    正因為明白這一點,那天他才會問郁衡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顯然,郁衡的回答表明,他下定決心,即使死亡,也要給妹妹拼出一絲生機。

    余枝依舊埋著頭,好一會才悶悶出聲:“利亞,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阿米利亞頓了下,“你說。”

    “幫我折一支花來吧。”她抬起頭,黑亮的眼睛嵌在黯淡的臉上,略顯稚氣地要求著,“一支好看的花。”

    “好。”阿米利亞沒多說,點點頭起身,關(guān)上門離開了房間。

    他走出房間幾分鐘后,清晰感受到了身后如潮水般傳來的濃烈悲傷。

    那是余枝的情緒。

    她堅守自己的諾言,絕不在他們面前露出哭泣的模樣。所以每當(dāng)控制不住情緒,她就會找借口把阿米利亞支出去,獨自躲在被子里小聲啜泣。

    連哭聲都不希望被人聽到的,過分好心的孩子。

    阿米利亞走到院外,隨手折下了一支枯萎的樹枝,在指尖轉(zhuǎn)了兩圈,就變作了一支墜滿花朵的樹枝。

    這并不是真正的花,只是幻覺的一種應(yīng)用,讓人以為這是真的花。

    就像他用幻覺掩蓋了真實的身體情況,沒有讓余枝看出他此刻比之前虛弱不少一樣。

    正如之前醫(yī)生所說,以那時的情況來看,余枝還能活三個月。

    這意味著,被放緩的病情才勉強撐得住三個月的時間。

    也意味著,阿米利亞必須在可控范圍內(nèi),不間斷地吃下余枝的疾病與負面情緒,才能保持她的病情不要惡化得太快。

    這無疑會帶來預(yù)計外的負擔(dān)。

    最近江懷風(fēng)都有些懷疑他睡覺的時間是不是太長了,而且他的臉?biāo)坪跤型驶刂蓺獾恼髡琢恕?br />
    再這樣下去,事情或許會脫離掌控。

    阿米利亞拿著那支墜滿花朵的樹枝,在房間內(nèi)瞇了半小時,等到余枝的情緒緩和,才去見了她。

    余枝捧著花,喜悅慢慢爬上眼角眉梢,認(rèn)真對他道謝,“謝謝你利亞。”

    阿米利亞打量著她的神情,突然開口,“余枝,你想見郁衡嗎?”

    “什么?”余枝一愣,眼神有些茫然,而后是驚訝。

    阿米利亞言簡意賅:“你的時間不多了,如果你希望,我會幫你。”

    這話一出,棕卷發(fā)女孩的眼底的光黯淡了幾分。

    余枝是在郁衡走后第三天得知自己剩下的生命的。阿米利亞和江懷風(fēng)都沒有告訴她,是她強行拽著治療的醫(yī)生逼問出的結(jié)果。

    有時候這個小姑娘意外地不好糊弄,和她哥哥一樣固執(zhí)。江懷風(fēng)這么評價道。

    阿米利亞頗為贊同。即使知道自己的生命所剩無幾,她也沒有對周圍的人強求什么,明明想念哥哥到了忍不住偷偷哭的程度,也沒有為此吐露真心,頑固地想當(dāng)個堅強的人。

    如果他不主動去問,或許余枝根本不打算提出這件事了。

    “可是……”果然,即使如此,余枝也面露猶豫,“哥哥他……”

    “沒什么可是,只要你希望,我會幫你的。”阿米利亞打斷她吞吞吐吐的話,直接攬過了這個任務(wù),“你沒有否決,就是同意,我這就去找他。”

    “利亞……”

    紅發(fā)青年沒有回應(yīng)她的呼喚。

    他早就想找回那個不知道在做什么,讓自己妹妹一個人的哥哥,好好教訓(xùn)他一頓了。

    當(dāng)初說會保護余枝的人,到底是哪個家伙?

    阿米利亞說到做到,從余枝的房間離開,找了處高地,就開始尋找郁衡的下落。

    這對他來說其實不算難。他沒有在郁衡身上安裝任何監(jiān)控設(shè)備,也沒有能夠探尋一片地方的高科技裝置,但他能夠記錄下情緒的波動。

    正如此前所說,郁衡的情緒波動和普通人不一樣,負面情緒龐大到幾乎難以壓制的程度,濃烈、陰沉、混沌。

    特殊到第一次見面,阿米利亞就被迫記住了這樣的情緒波動。

    只要放開感知,他就能順著這一片區(qū)域所有具有情緒的生物的波動,去找出那一縷過分強烈的波動,并找到其來源,也就是郁衡。

    小魅魔沉下思緒,從腳下開始擴大感知范圍,細細感知周遭的一切。

    雪花紛紛揚揚落在他的額頭、肩膀和衣服,帶走所剩不多的溫度。

    范圍逐漸擴大,一小時后,他眸光一抬,鎖定了目標(biāo),隨即直奔一處地下通道而去。

    雖然身體素質(zhì)虛弱不少,但魅魔畢竟是魔族,對付普通人仍有余力。因此,阿米利亞順利繞過了地下深處的監(jiān)控人員和看守,一路向下,不斷深入,終于在地底一處異常堅固的牢房里,找到了郁衡。

    黑發(fā)男人閉著眼,全身被白色的束縛衣捆綁,像是一只準(zhǔn)備化繭的蛾子,除了呼吸平穩(wěn)的腦袋,剩下全部被裹在了衣服里,不漏出半點皮膚。

    牢房周圍的各種器械,都是殺傷力最大,最難對付的那種。似乎里面的人只要敢輕舉妄動,眨眼就會被轟碎成渣滓,不留一絲生機。

    果然,完全陷入險境了。

    與此同時,阿米利亞打量著周遭環(huán)境,通過附近的許多標(biāo)識認(rèn)出來,這里是教團的地盤。

    曾經(jīng)他被綁架時在教團的一處集合點待過一段時間,見了不少相關(guān)的東西,自然認(rèn)得這些標(biāo)識。

    這么想來,在這片地界,教團確實最有可能擁有頂尖的醫(yī)療設(shè)備。

    考慮到運輸難度與距離遠近,郁衡選擇襲擊教團也不奇怪。

    被教團圍攻反殺,導(dǎo)致被抓,也不奇怪。

    阿米利亞一邊想著,一邊手腳利索地把周邊的武器全部踹碎了。

    幸好這些東西和煉金術(shù)師手下的那些玩意一樣,總是自身防御力差得挨不住魔族一腳,不然他也不好破壞。

    一地碎末飛揚與驟然響起的警報聲中,他扯住束縛郁衡的束縛衣,把人當(dāng)做大件行李,當(dāng)機立斷往外跑。

    魅魔不擅長攻擊,卻是逃跑的一把好手。

    一邊用幻覺掩蓋行蹤,一邊對路上遇見的人施加催眠,阿米利亞像是一支急射而出的利箭,飛快朝著外界的方向奔逃。

    老實說拖著一個人逃跑很礙事,可惜郁衡似乎沒有醒來的意思,他也沒時間叫醒對方,只能先顧著逃命再說。

    將身后的追兵遙遙甩下,小魅魔一時間又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接下了一個大/麻煩。

    逃跑了一天一夜,阿米利亞終于找到個安全的地方,將一路睡得安靜的郁衡放了下來。

    檢查一番那個束縛衣,他才發(fā)現(xiàn),不是郁衡真的神經(jīng)粗大到這種程度,逃命途中那么大的動靜都不醒,而是束縛衣上浸透了藥物,能讓人一直陷入沉睡。

    理解這一點后,他很快將束縛衣扒了,然后直面了一個光溜溜的郁衡。

    阿米利亞上下打量一番。

    郁衡身材不錯,胸肌腹肌,寬肩窄腰,該有的都有,一道道縱橫交錯的血紅傷痕都沒能影響其美感,就是受傷不輕,估計被抓起來前沒少受苦。

    嗯,應(yīng)該能活,不用管。

    小魅魔心安理得躺平休息,等待對方蘇醒。

    果不其然,解開束縛衣半小時后,郁衡醒了。

    只是他的意識似乎陷入沉睡前依舊在戰(zhàn)斗的那一刻,醒來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發(fā)出精神力刀刃,直直刺向面前的人。

    阿米利亞閃身避開,毫不留情,狠狠一腳踹向郁衡。

    逃跑了這么久,他還沒休息好,怎么就要被辛苦救回來的人襲擊不可?

    他這么想著,也問出了聲,“……郁衡,你的眼睛要是瞎了,現(xiàn)在還能再去換一雙。”

    郁衡這才看清他的臉,一時忘了閃躲,被踢了個正著,頓時悶哼一聲。

    “怎么是你?”他咬牙捂著下腹,皺著眉,像是以為在做夢,伸手掐了自己一把,見到自己未著寸縷的身體臉色一變,“你……你對我做了什么?”

    阿米利亞這時沒什么精神和他說些有的沒的,坐在鋪好的墊子上,冷笑,“還能做什么,你要是想再昏睡過去,就繼續(xù)穿那身衣服。”

    這話一出,郁衡原本伸手去夠衣服的手一滯,目光瞥向另一邊,耳朵有些發(fā)紅,他抿唇:“抱歉,我不知道。”

    “哦?”紅發(fā)青年語氣嘲諷,“當(dāng)初說知道的人到底是誰?你知道現(xiàn)在過去多久了嗎?”

    郁衡一愣:“多久?”

    “已經(jīng)一個月了,你讓余枝等你等了一個月。”阿米利亞語氣冷淡,“你就是這樣保護自己的妹妹的?”

    郁衡雙手緊握,低頭:“除了這樣做,我……”

    “所以你還是什么都沒找到嗎?”

    “不,找到了。”郁衡表情陰沉,頓了頓,“被我毀掉了。”

    “哈?”

    阿米利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么,他想拽住郁衡的脖頸再問仔細一點。

    可郁衡已經(jīng)等不及了,他找了旁邊建筑里的破舊衣服,匆匆收拾了自己,當(dāng)即要往回趕,想要去見一見余枝。

    “時間不夠了,我不能再浪費了。”他腳步不停,“余枝在等我。”

    阿米利亞沒辦法,只能深吸一口氣,決定之后再好好教訓(xùn)這個可惡的奴隸。

    看在余枝的面子上,放過你一次。

    一路奔波,緊趕慢趕,郁衡在夜色濃重的天空下,趕到了余枝面前。

    他第一句話想要道歉,可余枝已經(jīng)有些控制不住感情,見到他的第一眼,眼角就有些濕潤。

    下一秒,她就扔了個枕頭出去:“哥哥!你……你為什么不回來?”

    “抱歉,我……”

    郁衡噎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解釋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或許什么解釋在面對妹妹蒼白憂傷的臉色時都過于無力。

    他呼出口氣,靠著墻壁,垂頭坐倒在地,一手搭在膝蓋上,像是個經(jīng)歷長途跋涉的旅人,渾身都透出濃厚的疲憊。

    隨后,他低低出聲,慢慢地,一點點地,將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全部說了出來。

    簡單來說,郁衡一開始去找了黑市,想要重金收購醫(yī)療器材。可惜各方求購都沒有得到回應(yīng),走投無路之下,他才去找了教團,試圖用某個情報交換,但沒能達成交易,還被偷襲,抓住囚禁了半個月,導(dǎo)致一直沒能和她聯(lián)系。

    人世間的不如意如此之多,孤擲一注也沒能得到相應(yīng)的結(jié)果,他錯失了很多時間。

    “可是哥哥,我不在乎那些……我希望你能留下。”余枝靜靜聽著,許久才如此說。

    郁衡垂著頭,沒有應(yīng)聲,似乎不打算放棄。

    “我的時間不多了,哥哥,你真的要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放棄現(xiàn)在嗎?”余枝眉頭皺成一團,面皮繃得緊緊的。

    但那是能夠拯救你的可能。

    如果放棄……

    “哥哥,你真的不明白我想要什么嗎?”她帶上了哭腔。

    郁衡聞言一驚,這才抬了頭,發(fā)現(xiàn)了妹妹不同以往的表情。

    自從生病以來,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自己妹妹哭出來了。

    余枝不是個不會哭的孩子,相反,小時候她總會為一點在其他人看來不足為道的事哭泣。

    偏偏生病后,她不再哭了。

    他清楚理由。

    因為她一直都是個好孩子,不想讓他擔(dān)心,也不想表現(xiàn)得軟弱。

    好孩子不該被辜負。

    他其實不想讓自己的妹妹難過,可他好像一直在做讓她難過的事。

    郁衡沙啞著嗓子,許久才說:“好。”

    至少在最后,他想當(dāng)個會讓妹妹開心的哥哥。

    余枝為此感到高興,吸了吸鼻子,撲了上去:“謝謝你,哥哥。”

    明明將要死去的是她,她卻好像并不在乎。

    如果能和哥哥在一起,就是她最后的愿望。

    阿米利亞靜靜望著這對兄妹,慢慢收回了備用的那支鮮花。

    他有許多不明白,但……或許也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余枝現(xiàn)在很開心。明亮的情緒像是小小的螢火,在這個黑夜重新亮起了。

    第38章

    救活一朵花,總是比摧毀它要困難得多。

    余枝第一次問郁衡,為什么花無法活下來時,他是這么回答妹妹的。

    “不要再浪費時間,這沒有意義。”

    那時,余枝還不夠了解廢棄區(qū),也不夠了解植物的脆弱,她僅僅皺著眉,苦思冥想好一會,才睜著清澈明亮的眼睛,對他說:“可是,哥哥……”

    “哥哥!”

    郁衡從恍惚的思緒中抽身,抬眸看向一旁興奮地扯著自己衣袖的妹妹,遞了個困惑的眼神。

    此刻,他們倆已經(jīng)不在區(qū)長家,反而身處地下通道,各自披著厚重的灰色袍子,在略顯嘈雜的地下集市停留。

    余枝一看他這表情就知道他剛剛沒聽自己說話,頓時癟嘴,晃了晃他的胳膊,拉著他低頭,小聲說:“哥哥你明明答應(yīng)要幫我挑選合適的花種的,怎么都不認(rèn)真點?”

    她扯人的力道很輕,帶點稚氣,又帶點無力,仿佛輕輕一掰就能把那只細瘦的手甩下。

    郁衡自然沒有想甩開她的念頭,他只是感受到那只手不似以往的力道,沉默了一會,起身帶著余枝走近了兩步,對面前披著黑袍的攤販開口:“你這里有什么樣的種子?”

    那攤販默不作聲打量他們一圈,直到看見郁衡亮出的幾塊能源石,才從懷里掏出了一個破舊的小袋子,打開放在了他們面前,“喏,看吧,可不許亂碰。”

    余枝眼睛亮亮地湊上前,繞著那些黑不溜秋的種子細細觀察,好似能透過那層薄薄的表皮,看出它們將來會開出什么樣的花朵。

    郁衡也跟著低頭,掃了眼那些黑黝黝的種子,分神注意妹妹的同時,并暗暗戒備周圍。

    如果可以他不想帶余枝來這種危險的地方。

    地下集市雖然不是黑市,但光線昏暗,不僅適合做些見不得人的生意,也適合別有用心者藏匿。倘若完全放松警惕,下次成為貨物的說不定就是他們了。

    他們來到這里,為了實現(xiàn)余枝的愿望之一。

    那天之后,郁衡問她有沒有什么想做的事。

    如果在平常,這個問題大概代表不了多少意義,或許在閑談時都會出現(xiàn)。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個月,這樣的問題,無疑與遺憾、滿足等關(guān)鍵詞掛鉤。

    也代表一種不言自明的補償,一種仍能活下去的人對生命所剩無幾的人的補償。

    余枝好似對其中的含義半懂不懂,她提出了一個意料外的要求。

    她說想要選一批新的種子,種到家里的院子去。

    廢棄區(qū)是與生命關(guān)系淡薄的地方,無論是人的生命,還是植物的生命。勉強求生的人不會思考花草的必要性,在這里,花種子并不常見,賣種子的人更是稀少。

    幸好冬季來臨后,為了避開風(fēng)雪,很多人都會轉(zhuǎn)移到地下居住。因需要維持日常生活,交易頻繁許多,地下集市也比平日要多。他們一連轉(zhuǎn)了三個集市,終于找到了販賣種子的攤販。

    余枝在那袋種子旁邊看了好一會,才下定決心似的,直起身看向郁衡,對他比了個手勢。

    這是以前他們一起定下的手勢,專門在不方便開口說話的時候使用,傳達自身的想法。

    郁衡自然看懂了,他點點頭。

    余枝眼眸彎了彎,轉(zhuǎn)頭看向攤販時又收斂了神情,作出一副擔(dān)憂的模樣,感嘆道,“唉,這些種子都不太行啊。”

    攤販支起了耳朵,眉頭一皺就隱約露出兇相,“你什么意思?”

    “因為你看啊……”棕卷發(fā)的女孩不慌不忙,完全沒有被他的氣勢嚇到,開始從天氣、土壤、時間等等因素挑剔起這批種子,幾句話就將這批種子批評得一文不值。

    攤販聽得一愣一愣的,很快被帶進了溝里去。

    沒多久,余枝就以相當(dāng)?shù)偷膬r格,談下了將這袋種子全部買下的生意。

    等郁衡交過錢,他們順利離開了地下集市,回到人煙稀少的地上。余枝才忍不住掏出那袋種子,眉飛色舞地炫耀:“嘿嘿嘿,那個攤販肯定是無意中撿到的,完全不懂花種。這袋種子里至少有三種花,如果種下去,說不定能開一種呢!”

    郁衡沒有答話,正當(dāng)她覺得奇怪時,才發(fā)現(xiàn)哥哥冷冽的眼神掃向了他們身后一處倒塌的建筑樓。

    “你還不出來嗎?”語氣冷得和地上堆積的雪層有的一拼。

    然而身后沒有傳出想象中的動靜,只有雪花無聲飄落。

    在冬季,如果不是食物短缺,廢棄區(qū)的人是不會愿意出來走動的。運動量越大,需要的食物越多,對這里的多數(shù)人來說,這都是個奢侈的做法。

    他認(rèn)為身后有人的判斷在此刻缺乏證據(jù)。

    余枝卻不覺得是哥哥的判斷錯誤,也不害怕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任何可怕的事。

    她安靜等待著,像是以往每次他們共同遇見危險時那樣,緘默而堅定地,站在她的哥哥身邊。

    直到郁衡周身的精神力波動開始變得明顯,有了攻擊的征兆,那處建筑中才有了不一樣的聲音。

    “江懷風(fēng)說,有些心照不宣的事不必說出來。你好像也不太懂這個道理。”

    伴隨輕盈的腳步聲,與這片冰天雪地格格不入的明亮深紅顯露出來。

    容貌精致好看的青年披著白色斗篷,慢慢從倒塌的建筑后方繞了出來。

    “利亞!”余枝看清來人的瞬間,便驚喜地叫了出來,“你怎么在這里?”

    與她的熱情形成鮮明對比,郁衡蹙眉抿唇,似乎不太樂意在這個時候看見對方,“是你。”

    阿米利亞瞥了眼他的脖頸,意有所指:“你忘戴東西了。”

    郁衡面色一僵,正要說些什么,就見他已經(jīng)幾步走到余枝面前,低頭和她說話。

    “我來見你呀。”阿米利亞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回答了她先前的問題,“你不是為了實現(xiàn)人生愿望才來這里的嗎?我記得你的清單,我來幫你實現(xiàn)了。”

    余枝一愣,隨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拽了拽自己垂下的卷發(fā)末尾,小聲說:“之前那些愿望……不能算的。抱歉,利亞。”

    “為什么?”阿米利亞歪歪頭,不能理解她突然的反悔。

    “因為……”棕卷發(fā)的女孩垂下眼睛,咬了下嘴唇,“那些愿望都……都不太好,也不切實際。”

    想吃美味的食物,想看美麗的風(fēng)景,這樣的愿望算得上不好嗎?當(dāng)然不。

    她沒有說出更多解釋,但不切實際在什么地方,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

    無論是去北境,還是去東都、南港,需要的不僅是錢財,更重要的是,時間。

    時間對于她來說,恰恰是最禁不住花銷的。正因為明白這一點,她沒有提曾經(jīng)想過很多次的愿望,也沒有要求更多東西,目前為止,只要了一捧花種。

    阿米利亞沒有反駁她,“嗯”了一聲,順著話題接下去,“所以我是為你現(xiàn)在的愿望來的。你不想見我嗎?”

    這大概是他最擅長的問話了,幾乎沒有人會給出否定的答案。

    余枝也一樣。

    她從有些低落的情緒中回神,連忙搖頭,“我當(dāng)然想見你。”

    “你跟了我們一路,”沒等妹妹心軟,郁衡就打斷了他們的對話,直視紅發(fā)青年的眼睛,平靜陳述,“從離開江懷風(fēng)家開始,你一直跟著我們。你想做什么?”

    這種偷偷摸摸跟蹤性質(zhì)的行為,無論在哪個地方,都算不上好心。更何況此前這位跟蹤者還有半夜?jié)撊朊妹梅块g的前科。任何一個有正常戒備心的人,都會對他的目的產(chǎn)生懷疑。

    就連余枝聽到這話,表情都帶上了些不可置信,“真的嗎?利亞。”

    阿米利亞對女孩笑了笑,沒有回答,眼珠一動,視線轉(zhuǎn)移到了郁衡身上,語氣聽不出慌亂,“你既然默認(rèn)我跟了這么久,怎么忽然這個時候想趕我走?”

    余枝聽出其中默認(rèn)的意思,面露不解,似乎完全不明白他的意圖。

    郁衡則沉默了一會后才說,“我不知道是你。地下集市人多眼雜,隱蔽的地方不少,這里……”他示意周遭荒無人煙又漫天飄雪的環(huán)境。

    阿米利亞頓時明白了。

    郁衡在不知道跟蹤者是他的時候,顧忌地下集市的復(fù)雜環(huán)境,不方便出手。直到來到這片偏僻的地方,他確定跟蹤者無路可退,才敢打草驚蛇。這樣一來,無論是殺人拋尸,還是雙方對敵,都有合適的空間。

    可以說相當(dāng)符合廢棄區(qū)人的做法。

    “你不為你的行為解釋一下?”郁衡望著他,謹(jǐn)慎地保持了彼此的距離,又暗暗把余枝拉回來了一點。看那副樣子,如果阿米利亞不能給出一個合理的回答,下一秒他就要帶著余枝直接跑了。

    “解釋?”阿米利亞聽到這話一挑眉,像是想起了什么,張口就要吐出那個詞,“我為什么要對我的奴……”

    “奴隸”一詞還未完整說出,郁衡就已經(jīng)捂住了他的嘴。

    剛剛那一瞬間他沖過來的速度快得都比得上某些以速度見長的種族了。

    “余枝還在這里,你注意一點言辭。”黑發(fā)男人紅著耳朵,背對著余枝,大手捂在阿米利亞下半張臉上,頗有幾分惱羞成怒似的,壓低了嗓音在他耳邊告誡,“她不知道這些,你別教壞她。”

    阿米利亞眨眨眼,明白過來,這大概是屬于哥哥的自尊心,不愿意在妹妹面前露出如此丟臉的一面。

    作為他人的奴隸,對郁衡來說,確實算得上丟臉了。

    可這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丟臉的喪失哥哥尊嚴(yán)的又不是他。

    阿米利亞目光悠長,瞥了一眼郁衡。

    多數(shù)時候郁衡并不理解阿米利亞的舉動,卻在這一瞬間福至心靈,理解了這眼神里的含義。

    他頓時咬牙切齒,再度放低了聲音,生怕被人聽見似的,“我答應(yīng)你,等這件事結(jié)束……我一定會好好當(dāng)你的奴、隸。”最后兩字被說出了生啖其肉的兇狠氣勢。

    對魅魔來說,示弱就意味著有機可乘。

    沒等阿米利亞借梯子往上爬,再提出更過分的要求,就聽見郁衡停了一下,聲音又變得沙啞了些,“至少最后,我想當(dāng)個好哥哥。”

    阿米利亞頓了頓,打量著他眉宇間依稀可見的落寞,又看見對面余枝看著他們好奇又乖巧等待的樣子,最后,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郁衡松了口氣,剛打算放開手,就被另一只手?jǐn)r住了,一只不屬于他的白皙修長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還被他捂著嘴巴,卻對他狡黠地彎了彎眼眸,像是個壞笑。

    沒等郁衡反應(yīng)過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下一秒,從手心處傳來的尖銳刺痛就給出了回答。

    宛如被蟄了一下,他立刻甩開了手,往后退了兩步。

    低頭一看,虎口處多出了一圈牙印,像是個證明的印記。

    “哎呀,你應(yīng)該知道的吧。”留下印記的人擦了擦嘴,笑出尖尖的虎牙,“以下犯上是有代價的。”

    郁衡:“……”

    搬出了這樣的名頭,郁衡即使不服,也只能忍氣吞聲。

    畢竟對方是他名義上的主人。

    何況不知道是不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對方的做派,這回他在短暫驚訝后就平靜下來,甚至還有空閑計較之前的事,“所以你來是想做什么?你越遮遮掩掩,越讓人難以相信你毫無目的。”

    紅發(fā)青年依舊漫不經(jīng)心,拍了兩下斗篷上的雪,才回答他,“余枝告訴我,有些秘密是致命的。雖然這個原因還不算致命,但你真的要聽嗎?”

    從江懷風(fēng)的反應(yīng)來看,這個秘密似乎不適合被說出口。

    然而郁衡思忖片刻,還是點了頭。

    阿米利亞也不扭捏,如果不是考慮到江懷風(fēng)之前的反應(yīng),他本來也不介意把事實說出口。

    于是他走近對方,輕聲道:“如果我走了,余枝的時間大概一個月也不剩下了。”他必須守在余枝身邊,吞噬蔓延的病情,才能支撐她那過于短暫的時間。

    這其中的信息量之大,讓郁衡一時間瞳孔緊縮,不由得攥緊了手。

    郁衡本想質(zhì)問阿米利亞為什么這么說,這是不是個惡劣的玩笑,以及他到底做了什么。

    可他目光一掃,近距離瞥見紅發(fā)青年那雙黑沉的眼眸,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那雙眼里沒有輕佻與戲謔之色,就像很久之前余枝所說的那樣,如果真的去問他,他多半不會撒謊。

    此刻仿佛再次印證了這一點。

    阿米利亞是認(rèn)真的,不是玩笑,也不是欺騙,這就是他所給出的真相。

    ——他留在這里,是為了救余枝。

    之前種種疑點被串聯(lián)起來,醫(yī)生說過的余枝不合常理的病情,阿米利亞夜晚出現(xiàn)在余枝的房間,偏偏要跟在他們身邊,一切都能夠因此解釋。

    郁衡站在原地,呼出一口白氣,只覺得大腦前所未有的冷靜。

    他灰綠色的眼睛看向阿米利亞,避開余枝的視野,鄭重地道謝:“謝謝你……你之前救了我,也救了余枝。我一定會回報你。”

    對此,阿米利亞接受得毫不客氣,“你當(dāng)然要回報我,你是我的奴隸。而余枝是我的朋友,我想救她,和你沒有關(guān)系。”

    這話說的,像是在他的概念里,余枝和郁衡是兩個完全不相關(guān)的個體一樣。

    偏偏郁衡明白,這大概就是阿米利亞的真實想法。

    “嗯,謝謝你。”他只是再次低聲道謝,沒有再強調(diào)多余的話。有些事比起說,做出來才更有價值。

    兩人一番話說完,便好似達成一致,一同來到了余枝面前。

    余枝面露好奇:“你們說了什么?”

    “說我要和你們一起走了。”阿米利亞眨了眨眼,“之前跟蹤你們,是擔(dān)心你哥哥這個壞家伙不同意,不過我們友好交流后,他終于明白我的重要性了。”

    棕卷發(fā)的女孩一驚,她看看似乎是默認(rèn)的哥哥,又看看說出一番鬼都不信的話的阿米利亞,目光猶疑,最后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好吧,你們又有事瞞著我了。”

    她嘟囔著抱怨:“明明利亞和我關(guān)系更好,為什么老是和哥哥一起藏著秘密?非得是大人才……”

    說到這里,她的神色就黯淡了兩分,話也說不下去了。

    阿米利亞這時拍了拍她的肩膀,見她茫然抬頭,煞有其事地告訴她:“因為這是男人的秘密,不可以告訴你這樣可愛的女孩子。”

    “誒?”余枝一愣,然后面色一紅,雙手捂著冰涼涼的臉頰,“什么可愛啊?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可愛了。”

    “不會。你還是和以前一樣。”這話他說得真誠。

    余枝知道這可能是哄她的,可還是忍不住有些開心,嘴角掀起小小的弧度。

    郁衡將他們的互動收入眼中,一瞬間恍惚回到了以前共同居住的時光。

    那時他也是這樣,靜靜觀察著陌生的紅發(fā)少年在幾句話之間就將妹妹哄得開開心心,滿臉笑意。

    阿米利亞的到來大概不算壞事,郁衡沉默著想,至少他真的很擅長讓余枝高興。

    就這樣,兩人的短暫旅途,變成了三人同行。他們沿著C區(qū)最中心,往廢棄區(qū)的邊緣去。

    阿米利亞加入后,最大的變化就是,他總會贊同余枝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并身體力行地將其實現(xiàn)。

    有一天,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三塊大大的冰塊,放在了他們臨時住所旁邊,并表示這是魔法的力量,是無害的冰塊,并自信滿滿地拿來了冰雕的工具,邀請余枝一起做雕塑。

    余枝滿面驚愕,呆呆望著冰塊回不過神,直到郁衡皺著眉檢查了一遍冰塊,對她表示這確實是可以使用的冰塊,她才歡呼一聲,大聲感謝阿米利亞,并開啟了自己的冰雕創(chuàng)作之路。

    阿米利亞分給了她兩塊大冰塊,自己一塊,而郁衡只得到個助手的頭銜,沒有得到半塊冰。

    郁衡本人對此不以為意,但余枝卻不希望哥哥什么都沒有,就悄悄把自己的一塊冰給了他。郁衡不想拒絕妹妹的好意,阿米利亞也睜只眼閉只眼。

    第一次做冰雕總會有點手生,慢慢熟悉感覺之后,就容易不少了。三人投入在冰雕塑型之中,一時忘了時間,直到夜色降臨,肚子發(fā)出咕咕聲,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去一天。

    余枝的冰雕只做了個大概的形狀,盡管有郁衡幫忙,她的動作也不快。郁衡一直注意著余枝的進度,自己那塊冰也只雕了個雛形。

    三人之中,做得最快的是有魔族力量加持的阿米利亞。他那塊冰已經(jīng)做了八成,只剩下細節(jié)處的打磨。

    余枝一眼就看出那雕的是和自己一樣的小女孩,不由得湊近了打量,瞥見那頭標(biāo)志性的卷發(fā),才意識到真的是自己。

    她想起和阿米利亞曾經(jīng)的閑談,臉上泛起羞怯的紅暈:“利亞,你還記得啊。”

    “嗯。”阿米利亞對她笑笑,“要做一個可愛的余枝,對吧。”

    余枝眼睛亮亮的,用力點頭:“嗯!”

    郁衡聽出這是兩人曾經(jīng)定下過的約定,沒做聲。

    只是第二天,他包攬了更多的活,竭力只留下一些不需要大力氣的小事給余枝。

    余枝看得出這是哥哥體貼自己,沒有拒絕。所以作為替代,在幫忙拿水拿食物方面更加積極了。

    雕了三天后,三個大冰雕新鮮出爐了。分別是阿米利亞做的可愛的余枝的雕像,余枝做的丑丑的哥哥雕像,以及郁衡做的丑丑的阿米利亞的雕像。

    雕像做完的時候,余枝看著最后那個阿米利亞的雕像,皺皺鼻子,“哥哥,你為什么做得這么丑?不是說好了,要做個帥氣的利亞的雕像嗎?”

    并不擅長雕塑的郁衡沉默片刻,努力維護了一下自己在妹妹面前的形象,“他不好雕。”

    然而余枝盯著那張五官抽象的雕塑臉好一會,踮起腳,拍了拍哥哥的肩,“哥,不用解釋,我懂的。”

    這話中滿是安慰,郁衡一時噎住了,“……”

    你懂什么了?

    阿米利亞在一旁笑出了聲。

    冰雕事件就此完滿結(jié)束,他們繼續(xù)往外走。

    又一天,阿米利亞帶來了東都特產(chǎn)的泡泡卷特供版。

    之所以是特供版,是因為這份泡泡卷是他從江懷風(fēng)家的廚子那里要來的,江懷風(fēng)有點東都味,那位廚子會做東都菜,可惜廢棄區(qū)食材不全,做不出傳統(tǒng)的類型,只能拿別的菜代替。

    不過余枝還是吃得很開心,并表示要是再甜一點就好了。阿米利亞點頭記下。

    郁衡默不作聲看著他們的互動,聽著妹妹說她之前提過的那些清單。

    下一個晚上,他就帶來了北境的烤鹿肉。據(jù)說鹿肉和特有的調(diào)料是地下集市買到的,郁衡親自烤的,大概也算一種特供版。

    余枝一臉驚喜,扯下了巴掌大的一塊,是合口味的甜度,吃得心滿意足。

    阿米利亞也得到了一塊,但他吃了一口,瞥見一旁的郁衡,挑了挑眉。

    遇見對手了。

    這天開始,這兩人如同在暗暗較勁,變著花樣將余枝曾經(jīng)提過的愿望實現(xiàn)給她看。

    從同時吃下十顆咕嚕嚕汽水糖,到抓住夜晚才會出沒的熒光蝶,再到從雪地里挖出雪兔子的窩……大大小小的愿望,每天、每天都在實現(xiàn)。

    這個過程中,余枝總是笑得很開心,開心得似乎要忘記所有的煩惱。

    她的痛苦與疲憊被一只小魅魔吞噬,她得以成為一個能夠享受這一切的孩子,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體會生命。

    不長的一個月里,她用盡全力感受著這個世界,全身心體驗著曾經(jīng)想象過的那些事,仿佛將短短的一生濃縮成絕無遺憾的一段時光。

    可時間仍舊在流淌,再多的愿望也終止于此。

    余枝逐漸體力不支,她不得不趴在郁衡的背上,她陷入沉睡的時間越來越多,吃的東西越來越少。阿米利亞睡覺的時間幾乎和她一樣長,他甚至不吃東西。唯一清醒的郁衡,更多時候如同一塊沉默的石頭,照看他們的安全,等待著同行者醒來。

    誰都知道,快要到那個注定的時刻了,但誰都沒有說。

    在走到廢棄區(qū)與外界邊線的那天,最后一夜到來了。

    再遠的地方,就是通往外界的閘門。余枝和郁衡沒有繼續(xù)走,他們停留在這處山坡上。

    茫茫白雪覆蓋了一切,除了他們留下的腳印,只有一棵半枯萎的樹佇立在此。

    “這里是我和哥哥相遇的地方。”余枝指了指那棵樹,對阿米利亞介紹,“我們見面的時候,那棵樹就是這樣了。”她語氣里透著懷念。

    郁衡看了眼那棵樹,又轉(zhuǎn)過來看她,“我記得的。”

    “我就知道哥哥還記得,這里是最初,我希望我的故事也在這里結(jié)束。”棕卷發(fā)的女孩點頭,“我最后的愿望,是想看看星空,想和哥哥,想和利亞一起看。”

    她坦然說出了最后這個禁詞,笑了起來,“好嗎?”

    阿米利亞注視著她,不明白她為什么一點也不貪心,“這樣就夠了嗎?”

    “嗯。”余枝點頭,似乎還想說些什么,眨了眨眼睛,便有些倦怠,“不過我現(xiàn)在……可能要睡一會了,就一會,等星星出來的時候……”

    她陷入了沉睡。

    郁衡熟練地搭了臨時帳篷,鋪開了睡袋,將她安置在里面,又順手幫阿米利亞鋪好睡袋。

    阿米利亞也不硬撐,半闔眼鉆入了自己的睡袋。

    篝火慢慢升起,冰雪被清理出一片。

    等余枝被輕聲喚醒的時候,一睜眼,就看見了頭頂璀璨的星空。

    明滅不定的星辰懸掛在漆黑的夜幕之上,自遠古時期就震撼神魂的古樸與浩瀚,席卷了整個感官。靈魂仿佛都在一瞬脫殼而出,追尋那些過分耀眼的光芒而去,飄散在浩渺的宇宙。

    人類無法不向往星空,就像無法舍棄對希望的追求。

    她怔怔地看著這片星空,嘴唇嚅囁了兩下,許久都沒有出聲。

    直到看得眼睛泛酸,眼眶濕潤,她才捉住了坐在旁邊的郁衡的手,“哥哥,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嗯。”郁衡沒有問,任由她溫涼的手牽過來。

    阿米利亞坐在稍遠一點的地方,似乎是不想打擾最后這對兄妹的相處。

    余枝眨了眨眼,不知是酸澀,還是悲傷的淚水從眼角滾落,“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告訴你,我買下的那些種子,明年春天或許也不會開花,后年春天或許也不會。但是……只要是春天,總有一天,它們會開花的。”

    “當(dāng)它們開花后,如果很快就枯萎了也沒有關(guān)系。”她瞇眼笑起來,緊緊握住了郁衡的手,“因為……”

    郁衡靜靜看著她,此前沒能想起的那段話,在這一刻重合。

    她說,“花開過,它活過,就有意義。”

    黑發(fā)男人下頜緊繃,壓抑著心頭洶涌的情緒,輕輕“嗯”了一聲。

    “嗯,我的秘密是,我之所以叫做余枝,是因為……我希望,我能開出自己的花。即使是被余下的枝葉,我也希望……我能,”余枝頓了頓,幾不可聞地說,“我能見到我的春天。”

    “但是……”她摸摸周遭冰冷的地面,不無遺憾地,緩慢地嘆了一口氣,“冬天太漫長了,我等不到春天了。”

    可她明明該是一支在春天的花。

    郁衡幾乎快被龐大的悲傷壓垮,他主動松開了手,低下頭讓額發(fā)遮擋表情,不想讓妹妹察覺自己的顫抖。

    “余枝。”難得沉默的紅發(fā)青年開了口,“你不夠貪心。但我卻是足夠貪心的魅魔,你的愿望……我想都幫你實現(xiàn)。”

    棕卷發(fā)的女孩呆愣間,見到對方勾起唇角,露出了極盡溫柔的笑。

    “你看,春天了。”

    仿佛一句有魔力的咒語。

    周遭的土壤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下方掙扎。一支又一支小小的綠芽鉆出,抽枝長葉,結(jié)出花苞,不過片刻,便擠擠挨挨占據(jù)了這一片山坡。

    沒等余枝揉眼睛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就聽見了一點聲音。

    嗒,極其輕微的聲響,像是星辰眨眼的瞬間。

    白的藍的紫的……如同一池深淺不一的湖泊,無數(shù)鮮妍嬌媚的花朵剎那綻放,搖晃著美麗纖薄的裙擺,蕩起層層疊疊的花浪。風(fēng)吹過,紛紛揚揚的花瓣便順著風(fēng)流,沾染到衣角袖口。

    壯麗恢弘的星空下,有一座小小的山坡,鋪起如夢似幻的花海,為一個人提前迎來了春天。

    棕卷發(fā)的女孩屏住呼吸,不敢驚擾這夢一樣的場景。

    許久,她才伸出手,輕輕摸了摸那些輕盈的花瓣,略帶好奇,喃喃自語,“我在做夢嗎……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花,這是什么花?”

    “那是我家鄉(xiāng)的一種花。”創(chuàng)造這一奇跡的人耐心柔和地回答她,“它叫做星屑花,也叫做——阿米利亞。”

    “原來是這樣……”余枝俯下身,輕輕擁抱了那些花,“謝謝你,阿米利亞。你和這些花,都是我遇見過的最大的奇跡。”

    清幽的香氣無聲彌漫,像是一曲哄人入睡的安眠曲。

    她晃了下身子,慢慢站定到郁衡面前,伸出手,抱住了身體微微顫抖的哥哥,“哥哥,別傷心。”

    “你傷心的話,我也會跟著傷心的。”

    一滴滾燙的淚,戳在了郁衡的脖頸處,讓他的心一瞬間凹陷下去一塊。

    他回抱住了閉上眼的女孩,沒有抬頭。

    “哥哥,最后再答應(yīng)我一件事吧。”她緩慢說,“別愛我,別恨我,別想念我,別思考我——直到,直到你將我忘卻,直到你不再為此落淚。”

    “晚安,哥哥。晚安,利亞。”

    冬季的星星似乎總是更多幾分寂寥與恢弘。

    有個見到春天的女孩,沉睡在這個冬夜她最愛的家人懷里,沒有醒來。

    第39章

    生老病死是尋常,人類如此,魔族也如此。

    這是阿米利亞第一次親眼見到與自己關(guān)系密切的人類在眼前死去。

    這種感覺非常……奇怪。

    他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悶在胸腔之中的那股感受,不是因饑餓導(dǎo)致的煩躁,也不是被關(guān)押在地牢無力反抗的郁郁,更不是發(fā)現(xiàn)魔法失效后的迷茫。

    是比那些情緒都要更濃郁,也更沉重的感受。

    宛如吞下了一大塊墨塊,讓人不適的黑色沉淀在身體里,無法用風(fēng)吹走,也無法用雨水清洗掉,像是水流又像是石頭,它頑固地盤踞了一塊地方,不肯讓出去。

    他不明白這是什么,他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情緒,除了一星半點兒的新奇,更多的是不解。

    或許他該找人類尋求答案,這是因人類誕生的感情,人類一定更明白這一點。

    明明清楚詢問人類才是更合適的做法,阿米利亞卻興致缺缺,寧愿獨自品嘗這份怪異的情緒,沒什么和人類過多接觸的念頭。

    余枝再也不會回來的那天,他在本就虛弱的情況下,強行透支了魔力,開出了那一山坡的花朵。

    這直接導(dǎo)致他無力繼續(xù)保持清醒,余枝閉上眼不久,他也陷入了混沌睡眠。

    一山坡的花朵剎那綻放,又剎那枯萎消失,相必算得上壯觀。

    可惜唯一能看見的還清醒的那個人,現(xiàn)在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第二天醒來的阿米利亞,發(fā)現(xiàn)自己被妥善安置在了一處勉強能住的房屋里,旁邊擺了一包物資,但周圍空無一人。余枝不在,郁衡也不在。

    能做到這件事的,也只有郁衡了。

    很明顯,他帶著余枝離開了。

    阿米利亞注視著虛空中的一點,難得發(fā)起呆來。

    也是,從一開始郁衡就不喜歡他和余枝待在一起,之前愿意讓他留下來,是為了延緩余枝的病情,眼下已經(jīng)不需要這么做了。郁衡自然不用再帶著不情愿的包袱離開。

    那么接下來,他該做什么?

    繼續(xù)尋找那個能夠毀滅世界的家伙嗎?

    郁衡作為原本的候選人,他已經(jīng)在這段時間的旅行中徹底觀察過了。三人吃睡都在一處,郁衡就算想要控制,偶爾也會泄露幾分底子。他能感覺到,郁衡的力量大概比江懷風(fēng)要強,可目前來說,似乎也沒有強多少。

    也就是說,能夠排除郁衡。

    江懷風(fēng)不是,郁衡也不是……他或許該去北境了,北境的元帥說不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強的人。

    可是北境啊……

    紛紛揚揚的雪花、丑不拉幾的冰雕、明亮的篝火和鮮明的笑意,他在北境,也能見到這樣的情境嗎?

    小魅魔伸出手,對準(zhǔn)從破碎屋頂泄露下來的那一縷光,毫不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縮水了一點。

    這是難免的事,使用了超出身體極限的魔力,身體本能回到了保護模式。

    現(xiàn)在他大概是幾歲的樣子?十五?十六?

    反正差不多,啊,說起來,他為什么……始終沒有吃完余枝的那點正面情緒呢?

    如果吃掉的話,就不用透支魔力,也不用變回這幅樣子了。

    可如果吃掉的話,余枝就不會再喜歡他,也不會對他笑了吧。她說他們是朋友,朋友之間,如果連笑都沒有的話,還算是朋友嗎?

    不,說到底,他為什么非得和人類交朋友?

    發(fā)現(xiàn)思緒漸漸陷入無意義的怪圈,阿米利亞及時制止了繼續(xù)思考的想法。他坐起身,拽過一旁的物資包,洗漱一番后吃了早飯,便開始往回走。

    他回到了區(qū)長家。

    目前來說,這里算得上不錯的修養(yǎng)地點。一方面江懷風(fēng)能夠提供良好的食宿條件,比廢棄區(qū)其他地方方便,另一方面江懷風(fēng)對他的正面情緒也在穩(wěn)定增長中,他能夠吃下些許加快恢復(fù)。

    至于江懷風(fēng)見到他又一次變年輕的驚訝,以及他手下的部分風(fēng)言風(fēng)語,都是能夠交給他這位義兄處理的。

    果不其然,他回來后,就像之前一樣,江懷風(fēng)雖然不明白他為什么又變回了這樣,但很快便歸咎于他曾經(jīng)待過實驗室的后果之一,沒有過度追問。

    而且區(qū)長先生不僅封住了屬下們的口,避免一些奇怪的流言傳出,還額外請來了一位醫(yī)生,要幫他看看病,說是他回來后看上去神情懨懨,沒什么精神,或許也是后遺癥之一。

    阿米利亞當(dāng)時不明所以,之前吃太多不該吃的東西,難免有點消化不良,他只是需要時間消化。他不認(rèn)為自己的狀態(tài)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哦,除了又變小了一次,魔力不太夠。

    但考慮到人類的疑心,他沒有拒絕這次檢查,讓那位醫(yī)生從頭到尾好好檢查了一圈,隨后若無其事等著對方下結(jié)論。

    “他的身體很健康,沒什么問題,甚至比一般人要好不少。”醫(yī)生對一旁的江懷風(fēng)說。

    前半句聽得阿米利亞無聊得想打哈欠。

    拿魔族和人類的身體素質(zhì)比,自然是沒有任何意義。

    那位醫(yī)生下一句卻讓他頓住了,“但他似乎情緒不高,有隱約的逃避社交傾向,像是遭受了某種打擊,因此對人際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厭倦。您有什么頭緒嗎,平時可以多開導(dǎo)開導(dǎo)……”

    什么?什么打擊?

    阿米利亞完全不明白這個人類醫(yī)生在胡謅什么,怎么會得出這么離譜的結(jié)論。

    過于好笑,他反而不覺得生氣了。

    江懷風(fēng)卻聽得一臉凝重,點頭應(yīng)下:“我會注意他的情況的,辛苦了。”

    送走醫(yī)生后,江懷風(fēng)轉(zhuǎn)頭看向坐在沙發(fā)上一臉若無其事的義弟,聲音淡淡:“你在笑什么?”

    “不好笑嗎?”阿米利亞歪頭,“他說我受到了打擊。”

    江懷風(fēng)深呼了口氣,放緩了語氣,“余枝的事……我想,可能影響了你。你需要時間接受這件事。”阿米利亞回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跟他簡要說了這段時間的去向,自然沒有刻意隱瞞余枝的事。

    “為什么你覺得我被影響了?”阿米利亞眨眨眼,“是因為這副稚嫩孱弱起來的樣貌嗎?你對這個樣子的我,似乎總是會更心軟一些,唔,不過你應(yīng)該是更喜歡成年的我,對吧。”

    “我不是在說這個。”江懷風(fēng)有點頭疼,坐到了他身邊,試圖以兄長的口吻循循善誘,“利亞,這些天你為什么總是會去客房?那里有你想見的人嗎?”

    阿米利亞一臉平靜:“我習(xí)慣那里的景色了。我待在那里或許比我想象中要久一點。”

    江懷風(fēng)嗯了一聲,“這種習(xí)慣就是你被影響的證據(jù)之一。原本如果沒有余枝,你不會去客房,也不會習(xí)慣去那里,直到現(xiàn)在你還是會去,這就是她帶給你的影響。”

    小魅魔皺著眉思考了一陣,“你認(rèn)為這種影響不好?希望我忘記她嗎?”

    “不。你可以記住她。”區(qū)長先生聲線柔和,“但她也不會希望你因她的事一直保持這樣的狀態(tài)的。”

    “什么狀態(tài)?”阿米利亞擰眉,“我只是有點餓,這里能吃的東西太少了,其他沒什么不一樣。”

    魔力不足導(dǎo)致他沒什么精力,這是很正常的事,沒什么奇怪的。

    但江懷風(fēng)并不認(rèn)同,“比起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少了很多活力。我不希望你這樣。”

    阿米利亞覺得他們之間說不通,很顯然,江懷風(fēng)對他有很深的誤解,他將他當(dāng)做一個普通的人類看待,真的用兄長的態(tài)度來對待他。可實際上,他是魔族,和人類不同,他吃的食物與人類不同,生活的環(huán)境與人類不同,思維方式也與人類不同。

    這些不同都是難以逾越的鴻溝,連解釋都顯得多余。

    阿米利亞忽然伸手,握住了江懷風(fēng)的手。

    冰涼的手指觸碰到溫?zé)岬氖终疲@得對方下意識縮了下,又在其主人的意志下,任由他穩(wěn)穩(wěn)握住了。

    “怎么了?”江懷風(fēng)放輕了聲音,不知道思考到了什么方向,似乎把他當(dāng)做了需要安撫的人類,態(tài)度柔和了些。

    “給我你的情緒吧。”阿米利亞盯著他,“我不餓的話,心情就會好起來了。”

    正如之前他向余枝詢問,詢問這種儀式,能夠增加進食的魔力。

    江懷風(fēng)先是疑惑,而后思索,“情緒?”

    “嗯。”阿米利亞沒多做解釋。

    區(qū)長先生打量一番自家義弟的表情,沒有察覺出異樣,自身的強大以及過往的經(jīng)驗,讓他爽快答應(yīng)了,“好。”

    應(yīng)聲的剎那,絲絲縷縷的情緒沿著手指相觸的地方傳遞。

    輕飄飄甜滋滋的味道,開始填充小魅魔干涸的魔力核心。

    阿米利亞吃了大半江懷風(fēng)的情緒,掂量了下魔力的回復(fù)量,才停在了一個微妙的尺度上。

    殘留下來的正面情緒,恰好足夠讓江懷風(fēng)對他友好,卻不至于熱情過度,能有效避免他的過度關(guān)心。

    果不其然,在他抽開手后,江懷風(fēng)面上的表情就淡了幾分,他按照之前的話頭,詢問了義弟身體情況,“你現(xiàn)在好點了嗎?”

    “嗯。”

    “你多注意身體。”得到了點頭的回答,江懷風(fēng)微微理了理衣襟,站起身,說還有別的事情要辦,之后再來看他,就匆匆忙忙離開了。

    這才是一位貴族少爺對待一個稍有好感的人的正常態(tài)度。

    恰到好處的關(guān)心、若即若離的距離,以及不過分的接觸。與之前親親碰碰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

    人的感情是有趣的,可以增長,也可以減少,可以出現(xiàn),也可以消失。魅魔們憑借人類的感情為生,自然也對這樣的消失習(xí)以為常。

    在遇見余枝之前,這樣的變化才是阿米利亞最熟悉的。

    從熱情地關(guān)心自己的身體,到一瞬冷淡到匆匆道別,變化如同夏季到冬季,極端而平常。他所接觸的人類,只是這樣的存在罷了。

    阿米利亞靜靜看著江懷風(fēng)離開,心底毫無波動。之前他沒有吃江懷風(fēng)的情緒,本就是為了以防萬一,如今正好派上用場,倒也不必可惜。

    人類的感情多數(shù)是這樣的東西,長久間建立,頃刻間倒塌,不過起落。

    想到這里,他倒是不期然發(fā)現(xiàn),即使已經(jīng)吃了一部分情緒,補充了魔力,他的心情似乎也沒有好轉(zhuǎn)。

    那個沉重的墨塊,依舊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身體里,時而化為濃郁的黑水,時而化為壓迫的重石。

    人類會把這種感情叫做什么呢?

    小魅魔緩緩合上眼,蜷縮起身體,任由自己陷入夢鄉(xiāng)。

    會叫它——哀慟嗎?

    他不知道,他并不是人類。

    ————

    從這日打發(fā)走江懷風(fēng)后,阿米利亞的行動自由了很多。

    沒人會再時不時強拉著他一起吃飯,也沒人會在各個地方隨機刷新一樣出現(xiàn),和他搭話,更沒人對他去的地方仿佛一不留神他就會走丟似的,錙銖必較要計較個清楚。

    所以他可以不必再吃不喜歡的人類食物,可以不必和人類對話,也可以隨意穿行在客房和那片花園之中。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回,他卻不再像之前那般自在了。

    說來也怪,他醒來的那天起,吹冷了廢棄區(qū)整個冬天的雪停下了。多虧了這,他不必滿身風(fēng)雪一路坎坷地回去。

    但最冷的時候往往不是下雪,而是雪開始融化的時候。

    自從不再下雪,阿米利亞經(jīng)常會去客房后面那片花園里逛逛,觀察那些雪層的融化情況。實際上,這些雪融化的速度很慢,廢棄區(qū)本就多風(fēng)雨,少陽光,冬天更是難得能見到太陽,因此溫度不高,雪也一直堆積著不化。

    他有時看著那些凍得硬邦邦的雪層,覺得余枝可能是在騙他。

    這樣冰冷的、殘酷的冬天過后,這一片被荒廢的拋棄的土地之上,要怎么才能開出一朵嬌嫩鮮艷的花?

    盡管如此,他仍然在等待春天,等待自己朋友口中,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那個季節(jié)到來。

    人類為什么會對春天抱有這樣的幻想?為什么會覺得春天能夠治愈一切?為什么會以為春天就是好的開端?

    屬于魔族的許許多多個疑問,在這段時間中,有時會被思考,有時會被拋棄。

    阿米利亞做好了打算,等身體恢復(fù)好,等春天來臨,他要離開這里,去往北境,去找到那位最強的元帥,也去看看這個世界無害的雪。

    為了觀察這片花園雪層的融化情況,最后他住進了余枝留下的那間房里。

    江懷風(fēng)沒有像上次一樣多說什么,只說了幾句常見的安慰,也說會為他保留原來的房間,就答應(yīng)了。

    阿米利亞坐在窗沿上,時而研究魔法,時而觀察雪層,時而逛逛花園,時而出去撩撥江懷風(fēng),再吃掉他的正面情緒,生活平靜得不可思議。

    有一天,廢棄區(qū)放晴了。

    覆蓋了整個冬天的烏云,那一天被陽光穿透,露出了一角太陽。

    長時間藏身地下的人們,看見那一抹陽光,也不由得激動起來,奔走相告、歡呼雀躍。像是心頭濃重的烏云,也在這一日被那些光芒照亮了一般。

    阿米利亞看了一整天雪水融化并成溪流的景色,也聽了一整天滴滴答答水流融化的聲音。

    他知道為什么這里的人們這么激動。

    雪要化了。

    而雪化了以后,就是春天。

    陽光出現(xiàn)的這個夜晚,阿米利亞坐在窗臺上,望著遙遠的月亮?xí)r,院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不速之客。

    不,或許從某種意義上,對方也算是經(jīng)常這樣出現(xiàn)的客人了。

    那個身披清冷月色,黑發(fā)都沾染銀光,灰綠眼眸黯淡的男人走進院子的時候,阿米利亞便注意到他了。

    或者說,以這個人的情緒波動之強,他想不注意到都難。

    他不知道這段時間對方去了哪里,多半是和他無關(guān)的事,但他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他的身后,確定沒有在這人身邊見到第二個身影,也沒有多出任何別的東西。

    這個人像是一匹徹底融入野外的孤狼,除了自己,什么都沒有了。

    阿米利亞本該無視他,但他想了想,打開了窗戶,喊了他:“郁衡。”

    郁衡抬起頭,面色冰冷,比散落在地的月光更多幾分涼意。他明明身形高大,身材也恰到好處,并不瘦弱,在抬眼的此刻,卻無端多了幾分不可名狀的脆弱與悲痛。

    這個時候他又不像是一只狼了,倒像是一只慘遭拋棄的狗。

    阿米利亞心中無情點評著,問他:“余枝怎么樣了?”他的口吻像是在問一個還活著的人,而不是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人。

    郁衡喉結(jié)動了動,像是把一口氣從胸腔吐出,又咽下,最終傳出了嘶啞的聲音:“她要去該去的地方了。我會帶她回她的家鄉(xiāng),這里不適合安葬她。”

    余枝的家鄉(xiāng)在南港那邊,她并不是土生土長的廢棄區(qū)人。

    阿米利亞能理解他的做法,但他不理解的是,這個時候,郁衡來找他做什么,難不成只是單純道別嗎?

    “那么,祝你一路順風(fēng)。”他給出了這個時候合適的回答,“記得你答應(yīng)過我的事。”

    他指的是奴隸的事,兩人都明白。

    按照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話題說到這里,似乎就該中止了。

    但郁衡靠近了他,走到了窗臺前,輕聲道:“你不難過嗎?”

    阿米利亞頓住了,他細細打量郁衡的表情,終于理解了對方為什么來找他。

    他慢慢嘆了一口氣,比這月光更涼薄。

    “你不該向我尋求安慰的,我是只小魅魔呀。”

    白到隱隱湛藍的月光下,阿米利亞坐到窗臺上,輕輕捧起他滿是淚痕的臉,像是慈悲的神捧起他的信徒,臉側(cè)溢滿圣潔的光輝。

    少年低下頭,仿佛從沒有過這般認(rèn)真地注視著他。

    凌厲俊秀的眉眼,眼下宛如淚滴的兩顆痣。睜眼時狠戾如狼的人,閉上眼卻無端多出幾分脆弱。

    因為這些眼淚嗎?

    小魅魔漫無邊際思考著,他的思緒也有些飄遠,因此聲音都飄渺似的,“可我不能陪你一起哭啊。”

    他靠近咫尺的臉,紅潤的唇貼了上去,卻是冰冷的。

    郁衡顫了顫,眼皮一掀,灰綠色的眼睛死死注視著面前的人。若不是眼眶泛起的紅色,他看上去還是一匹沒有受傷的強大的狼。

    阿米利亞第一次沒有因那眼底的冷光不悅,他輕輕笑了笑,繼續(xù)在這倔強的人臉上親了親。

    一個又一個吻,冰冷而柔軟,落在之前滾落的淚痕上,像是無數(shù)顆細密滑落的淚珠。

    郁衡意識到什么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著阿米利亞,呼吸都放緩了。

    小魅魔頓了頓,還是笑,“我們魔族沒有悲傷的眼淚。”

    他們能夠留下喜悅之淚、歡愉之淚、憤怒之淚、嫉妒之淚……唯獨沒有悲傷的眼淚。

    他不會哭的。

    他不會難過的。

    他是不知悲傷為何物的魔族……才對。

    所以,人類啊,別哭了。

    所以,人類啊,別傷心。

    眼淚會干涸,寒冷會過去,而春天——終將到來。

    第40章

    一場又一場的雨綿密地下了起來,殘留的冬日就被這樣的細雨沖散,顯露出微暖的春意。

    阿米利亞坐在大開的窗沿邊上,嗅到了雨中飄散的泥土味道,思緒也逐漸散開。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人類的行為似乎越發(fā)難懂。

    比如那夜月光下,他耐著性子安慰了郁衡,也將壓在自己心底的那股墨水般鼓脹的情緒傾瀉了些許,原以為這樣就算結(jié)束,對雙方都是一種撫慰。

    郁衡的情緒確實曾經(jīng)短暫平復(fù),但下一秒,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悲傷的河流像是轉(zhuǎn)化成了另一種更加內(nèi)斂沉重的東西,與逐漸晦暗的月光一起,慢慢壓在了他的眼底。

    “你也會離開我嗎?”

    郁衡低啞著聲音,眼珠一錯不錯地盯著他。

    “也”?

    這是將他和什么人歸為一類了?

    離開這樣的說法,又像是在說,他們本該在一起似的。

    這樣的問題是不能輕易回答的,阿米利亞很清楚,而且他們之間并不是能夠許下這種承諾的關(guān)系。

    小魅魔松開手,回望過去,語氣平靜:“我不屬于這里。”

    郁衡沉默了一會,沒有露出想象中憤怒的表情,只灰綠眼眸黯淡兩分,微微抿緊唇,“我會來找你。”

    阿米利亞對那表情并不熟悉,他隱約察覺到這脆弱姿態(tài)下的危險意味,下意識趕人,“你該走了。”

    “……嗯。”

    黑發(fā)灰綠眸的男人臨走前看他的眼神,竟有種難言的壓力。

    “我會回來的,我會回到你的身邊。”

    他重復(fù)著,如同一種宣誓。

    阿米利亞不明白他為什么忽然做出這樣的莊重姿態(tài),直覺讓他選擇了按兵不動,沒有回答。

    幸好對方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很快就離開了。

    從那之后也過了半個月,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阿米利亞伸手望著雨水打濕冒尖的草葉,心下平靜。

    想來是他多心了,那些話沒有特別的含義。人類總是如此,輕易背叛許下的諾言,輕易放棄承諾的約定,沒什么好驚訝的。

    相比之下,江懷風(fēng)的事要稍微麻煩一些。

    原本這位義兄在被他吃掉了大部分正面情緒后,對他一直比較平淡,保持著普通的友好關(guān)系。可自從前幾日聽說他打算去北境,這份平淡就悄然發(fā)生了變化。

    表面并無異樣,吃食照舊,關(guān)照不少,行動自由,唯一的區(qū)別是,某種管束變得嚴(yán)苛了。

    出門報備、暗中跟蹤都愈發(fā)增多,他若是想走到區(qū)域邊界,其中偶遇的“熟人”也會變多,總會巧合地陪他走一趟,直到回去。

    除了沒有直接攤開來告訴他,細節(jié)已經(jīng)足以彰顯對方的想法。

    ——江懷風(fēng)不想讓他走。

    為什么?

    他又想教給他什么嗎?出于義兄的責(zé)任?

    還是說,只是單純想要庇護他?

    或許沒有比這更奇怪的笑話。人類庇護魔族,是多少年前的笑談了來著。

    給鳥兒留下足夠的食物,搭建溫暖安全的巢穴,筑起堅固的鐵籠,它就會留下嗎?

    雨聲漸歇,天色漸明,屋檐邊便猛然竄出一道嬌小迅捷的影子,向著灰蒙蒙的天空飛去。

    阿米利亞注視著那只鳥遠去,又垂下視線。

    可惜,筑起的高墻阻擋不了天生擁有翅膀、凌駕于高空的生靈。

    它會留下,不過是在等待雨水停歇,等待振翅高飛的時機。

    那么時機在哪一刻?

    他注視著窗戶上映出的面容,十七八歲的少年,鮮紅的眼瞳如上好的鴿血紅寶石,在灰暗的天光下,映出些許冷意。

    “啊,魔力……差不多恢復(fù)了。”

    小魅魔對著倒映的自己,輕柔地笑了笑。

    離開得比想象中順利。

    阿米利亞是光明正大走出來的。

    這一次,沒有人再跟在身后,也忽然出現(xiàn)的巧遇,更沒有如影隨形的監(jiān)視。所有人都忽略了他的存在,以為他還在客房的那個地方,如以往一樣安靜。

    籠罩全身的催眠,一如既往好用。

    順利從這些眼線下出來,阿米利亞目標(biāo)明確地找到了一個情報販子,給了一筆好處費,便跟著對方鉆入了復(fù)雜的地下通道,在曲折的路線中穿梭半小時,來到了這一次的地下黑市。

    阿米利亞在之前聽郁衡和余枝提過,地下黑市的位置時常變動,只有情報販子知道在什么地方。

    他需要為進入北境做準(zhǔn)備,也需要能夠見到元帥的渠道。畢竟大人物們總是不好見,多少需要人牽頭拉線。

    這些情報與知識,在地下黑市,都是有可能買到的。

    阿米利亞穿著遮掩身形樣貌的黑袍,學(xué)著其他人的樣子,開始進行交易。

    交易過程并不讓人感到愉快。黑市正如其名,混亂與無序,危機與風(fēng)險充斥其中,像是掩藏罪惡的黑暗,接納這一切。

    想要成為買家的人,還得提防一不小心成為貨物,亦或者遇上仇家。沒有足夠的能力,很容易在這里吃虧。

    在經(jīng)歷過幾次差點被賣,差點被殺,差點被黑吃黑后,阿米利亞總算得到了一點有用的消息。

    一件關(guān)于那位北境的元帥。

    他即將啟程前往能力者修習(xí)學(xué)校,擔(dān)任下一任的榮譽校長。

    修習(xí)學(xué)校是北境、東都、南港、西山共同牽線設(shè)立的學(xué)校,也就是說除了廢棄區(qū),所有勢力都在其中摻了一腳。

    為了確保各區(qū)的利益,這所專門培養(yǎng)能力者的學(xué)校,除了日常管理者,每過三年會更替一次榮譽校長。榮譽校長由各方勢力輪流擔(dān)任,這一年,恰好到了北境。

    也就是說,他或許不該去北境,而是該去那所能力者修習(xí)學(xué)校,這樣見到那位元帥的機會更大。

    另一件事是關(guān)于狂教徒。

    那天他強行把郁衡從地下牢籠中帶走,原本做到了被追殺到底的準(zhǔn)備了。畢竟從這些人之前的作風(fēng)來看,他們不像是能夠輕易放過他的。

    但不知道是江懷風(fēng)后來做了什么,還是教團有另外的打算,后來沒有見到更多追殺者,更進一步的動作也沒有了。

    聽說這些瘋狂信仰著所謂神明的教徒們,近期在規(guī)劃著一個大動作。

    具體是什么動作……目前地下黑市還沒人知道。

    這件事讓阿米利亞進一步確認(rèn)了教團確實內(nèi)部紀(jì)律嚴(yán)明,連情報人員都難以滲透,所圖不小。

    除了這兩件比較重要的事情,阿米利亞還稍微聽說了一些似乎與郁衡有關(guān)的事。

    前幾個月郁衡在地下黑市接懸賞接得太狠,只要有重金允諾,幾乎來者不拒,將地下的大大小小組織都惹了個遍。

    一般來說,這樣行事作風(fēng)過分放蕩不羈的人,最后總會死在組織們的聯(lián)合追殺下。雙拳難敵四手,何況是好幾個組織。

    但郁衡運氣和實力似乎都不錯。

    他被追殺過很多回,甚至不少人都以為他該死在某一次的襲擊里,可這個剛成年不久的男人,在一波又一波的戰(zhàn)斗中撐了下來,再次活著站到了他們面前,繼續(xù)若無其事似的,去接那些九死一生的懸賞。

    這樣悍不畏死的氣性,死里逃生的實力,最終贏得了這些在危險邊緣游走的家伙們的認(rèn)可。不少組織都對郁衡拋出過橄欖枝,許諾過極其誘人的條件。郁衡沒有拒絕,而是對這些組織開出了同樣的條件——能夠治療基因病的手段。

    這個條件為這些組織解開了一個謎團——為什么郁衡要這么拼命接取懸賞,積攢大量錢財。

    他們猜測這小子或許是為了救下愛人,或許是為了幫助親人。

    無論哪一種,他們都只能遺憾地放棄這個前途無量的小子了。這個世界上能夠有把握治療基因病的勢力寥寥無幾,即使有這個能力,也不會為一個廢棄區(qū)的普通能力者伸出援手。

    得到這些組織的回復(fù)后,郁衡便不再來地下黑市了。

    有人說他終于被殺了,有人說他去攀附別的勢力找辦法救人了,也有人說他救不了那個人便自盡了,各種說法,不一而足,卻無一不是在表示郁衡走的是一條死路。

    阿米利亞聽著這些傳聞,對郁衡消失不見的那段時間所做的事,到底有了點實感。

    他清楚郁衡還活著,也清楚對方失去的是唯一的親人,這些傳聞頗多臆測,但有一點大概沒說錯。

    走到最后,那還是一條死路。

    阿米利亞思緒紛飛,從地下黑市出去,繞進之前走過的小道里,沒有留神,一不小心就走到了略顯陌生的街道。

    等他一抬頭發(fā)現(xiàn)路不對勁,想要按照之前標(biāo)記的情緒波動往回走的時候,卻聽見背后傳來笑聲。

    那笑聲有些嘲意,更多幾分刻意,像是要引起他的注意。

    “你果然迷路了。”那個笑話他的人,用篤定的語氣說道。

    阿米利亞轉(zhuǎn)身,看見了對方的樣子。

    與他一樣,全身裹在寬大的黑袍下,看不清具體的樣貌。身形倒是和他差不多,比他略微高一些,聽聲音年紀(jì)似乎也不大。

    但這樣的打扮已經(jīng)足夠透露一些信息了。

    “你跟了我很久。”阿米利亞用同樣篤定的語氣回敬,“你想做什么?”

    原本他以為這人也是想要把他變成商品的那些人之一,都已經(jīng)做好反擊的準(zhǔn)備了。

    可現(xiàn)在他們身處寬闊的大街,對方也沒有動手,這里顯然不比地下通道中好下手。基本可以推斷,對方?jīng)]有襲擊他的意思。

    一個沒有襲擊意圖的跟蹤者,還主動找他搭話,在廢棄區(qū),這種行為往往會和交易掛鉤。

    交易就代表對雙方或許都有利可圖。

    這也是他沒有冒然動手的原因。

    “我想和你做一筆交易。”對方果然開口了,“我知道你對傳說中的能力者——神之容器感興趣,而我,恰好有相關(guān)的消息。”

    神之容器……?

    阿米利亞眸光一頓。

    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夠知道的情報。即使他確實有在暗中打探強大能力者的信息,但從來沒有將神之容器這個名字直接說出去。

    他是從教團聽來這個名字的,對其他人來說,這個名字代表的含義或許并不相同。

    就像教團里的人不認(rèn)可自己被稱作狂教徒,他們叫自己虔信者。

    同理可知,神之容器這個名字,說不定也只在教團內(nèi)部流傳。

    能夠知道這個名字的人……他抿唇,“你是教團的人?”

    對方一愣,像是有些不解,“為什么會這么問?”

    沒等阿米利亞回答,那人像是反應(yīng)過來了,自顧自說,“是因為神之容器這個名字?這可不是教團專屬的稱呼,雖然是從教團流傳出去的,但各方勢力都認(rèn)可了這個名字。”

    “凌駕于凡人之上的存在,被稱為神。而距離神明一步之遙的人,為神之容器。”

    不知是不是錯覺,對方的聲音陡然冷淡下來,像是在念教堂中的圣典,又多了些說不出的肅穆與鄭重。

    不太像是一般人能有的氣勢。

    阿米利亞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多少提起了點興趣,“你想要做什么交易?”

    仿佛一句話間的氣勢煙消云散,那人聲音笑吟吟的,“很簡單。我告訴你神之容器的情報。而你……”

    “——要做我的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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