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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小魅魔不懂愛 > 20-30
    第21章

    那一瞬間,阿米利亞聞見了曾經極為熟悉的氣息。

    名為欲望與渴求的氣息。

    散發出這股氣息的人,毫無疑問,正是被他壓在身下的區長先生,江懷風。

    盡管對方此刻別過臉,一副不想看他的樣子。

    可隨著胸膛起伏的金色發絲,與白皙脖頸處泛起的潮紅都顯示了他并非真的冷靜。

    出于魅魔的本能,阿米利亞想要湊近一點,讓那股欲望的氣息更加強烈,強烈到催生出難以控制的情緒……也就是喜愛。

    到底是喜愛中產生欲望,還是欲望中產生喜愛,或許人類會為此糾結,但魅魔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由欲望誕生的喜愛。

    對魅魔產生了欲望,等于對魅魔產生了喜愛。這是刻進每一個魅魔行事準則的等式。

    目前這份欲望還不夠濃厚,還不夠填飽一只魅魔的肚子。這么想著,阿米利亞自然而然做出了動作。

    于是江懷風的視角里,上方的紅發少年微微瞇了瞇眼,下一秒一只白皙修長的手就按上了他的胸口,按住的力道并不大,似乎只是想阻止他有任何起身的想法。

    不知道是不是被這一舉動驚住,還是沒有回過神來,強大的二級失常者,掌控廢棄區C區的主人——江懷風竟真的沒有動彈,僅死死盯著身上的人,好似被這樣輕緩的力道壓制住了。

    小魅魔像是滿意他的識相,另一只手輕輕撫上了他的臉頰。感覺到那只柔軟冰涼的手觸碰臉頰的一瞬,江懷風渾身僵硬,耳根都泛起深紅。

    “你……”他張口想要說點什么,不知道為什么咽下了。

    紅發少年好像沒有察覺身下人隱約的窘迫,彎下腰肢,俯身慢慢壓了下來。

    那張好看的臉緩緩靠近,兩人之間的距離一點點縮短,之前嗅到的淺淡香氣越來越近,近得宛如呼吸都被包裹在那種香甜的味道中。

    只需要一張口,就能將那清甜的源頭咬下,吞吃入腹。

    對,只需要一張口,只需要接受這份靠近就好,潛意識好像有個聲音對他說。

    那種思緒一瞬間飄遠,只剩下本能的感覺又來了。

    江懷風看著越來越近的唇瓣,心跳逐漸加快,滿腦子都是分裂的想法。

    一個他說,什么都不用做,就這樣接受。一個他說,趕緊離開,這里很危險。一個他說,與其逃走不如主動出擊。一個他說,不行,他不能對這個人下手。

    為什么不行?模模糊糊有聲音問。

    因為……因為這還是個孩子?

    “轟——”

    巨大的破壞聲終于把神魂從空蕩的宇宙中拽回,江懷風猛然驚醒似的,一伸手就拉開了與阿米利亞的距離。

    被拉開的小魅魔微微皺眉,倒沒有出聲。

    江懷風沒注意到他表情的變化,一抬眼,眼神已不見之前的恍惚,反而銳利如堅冰。

    他順著聲音源頭望去,輕易看見正在另一棟屋子上發狂的A區副手。

    那棟原本完好的房子上方破了一個大洞,零零散散的石頭與灰塵不斷墜落,灑出一片灰白的塵霧。下方陸陸續續有人不斷撤出。

    顯然這短短兩三分鐘內,失控的能力者還沒有停下破壞,還造成了剛才那聲巨響。

    江懷風神色一肅,從地上起身的同時,一把將阿米利亞帶了起來。

    他像是完全切換到區長模式,完全忘記了剛剛發生的親密接觸,神色平淡,言簡意賅地叮囑:“我要去處理那位鬧事的客人的事,你先去安全的地方,跟著護衛隊指引的方向走就可以了。等事情結束,我會再問你詳細的情況。”

    阿米利亞原本正暗自嘀咕江懷風胸肌鍛煉得不錯,緊繃著也挺柔韌,一聽這話,腦子里出現了一個大大的“危”。

    詳細的情況能是什么情況,為什么要問他?

    能夠聯想到的情況有很多,但結合江懷風見到他一點都不意外來看,肯定是早就知道他在這里,甚至知道他是被帶走的。

    看看已知的情報,江懷風定下了不許對未成年下手的規定,又知道有人擄走了他。C區區長不是個會允許自己定下的規定被當面毀壞的人,那么很有可能江懷風來這里本就是為了找這個人。

    可原本好好的人現在失控發瘋,瘋狂摧毀江懷風的家。而在這個客人失控之前,最后一個與其有接觸的人就是他。

    毫無疑問,江懷風之后會針對這件事興師問罪。

    這下麻煩了。他的天賦魔法是絕不能暴露于人前的,他不可能告訴江懷風自己給了那個客人一個幻覺,對方承受力不行就變成這樣了。

    唉,說到底,都是那個客人太弱了,連這點幻覺都承受不住。

    那么要找別的理由嗎?什么理由可信?這里的人更容易相信什么樣的理由?

    廢棄區能力者不多,能夠參考的人也沒有多少,到底要怎么編合適的理由?

    念頭千回百轉之間,阿米利亞驟然想起,這里不就有一個熟悉能力者的人在嗎?何必舍近求遠。

    他把目光遙遙投向了已經站在失控的客人面前的江懷風身上。現在倒不用急著跑了,身為區長總不可能連處理麻煩的能力都沒有。

    那處破碎大半的屋頂上,兩人相對而立。

    江懷風一頭金色長發,身量很高,大概一米八七,又是鍛煉得恰到好處的纖瘦有力的身材,穿著整潔的絲綢襯衣與黑色長褲,配上略顯精簡的長筒靴,堪稱玉樹臨風的典范,直接將對面還算有些帥氣的男人比到了塵土里去。

    尤其那男人處于失控狀態,狂亂揮舞粗長尾巴到處攻擊的同時,完全不會控制面部表情,從心底生出的殘暴與惡意就那樣直白袒露,更顯猙獰有余。

    江懷風顯然也嫌棄對方這副尊榮,話都不想說,徑直展開了攻擊。

    金發男人站立于高空,只是一抬手,便有幾十道旋轉的風漩從空中漾出。

    仿佛察覺到威脅,失控的能力者狂躁更甚,粗重的尾巴甩出重影,發出劈開空氣的啪啪聲。

    那恐怖的聲響讓人毫不懷疑,任何一個同級能力者被擊中就會當場變成一灘爛泥。

    下方陸續趕到的護衛隊看得心下惴惴,都想忍不住勸他們區長先避一避了。

    面對這樣的威脅,江懷風似乎笑了一聲。

    他躲都沒躲,在巨大尾巴臨頭甩下的瞬間,手腕一動,竟是一把將其抓住,強行止住了敵人的動作!

    沒等對方回過神,那些風漩飛快餓虎撲食般撲了上去。

    平平無奇的風漩里蘊藏著極其可怕的力量,短短一剎那,便如切豆腐,將要害被抓住的失控者切開,成了沉重倒地的尸體塊。

    居然是秒殺。

    沒有親眼見證這一切前,包括護衛隊在內,所有人都以為區長需要周旋一番才能干掉對方。

    可事實是,整個過程快到不止下方的護衛隊,連遠遠圍觀的阿米利亞都有些驚愕。

    此前阿米利亞見過一次江懷風出手,那次江懷風輕松擋下了襲擊的機械啄木鳥,又發出幾道月牙似的精神力飛刃,殺死了本追著他的那兩個狂信徒。

    當時阿米利亞從他毫不費力的動作中猜出,這不是他的全部實力,他一定還有隱瞞。

    但他沒想到,江懷風隱藏的實力居然達到了這種地步。

    這下對江懷風的力量需要重新評估了,這就是二級失常者的能力嗎?

    還是說,江懷風并不是普通的二級能力者?

    這份懷疑在江懷風處理完失控的能力者,找到阿米利亞并提出要談一談時,依然存在。

    阿米利亞被請進了一間辦公室。

    他進去后隨意打量了一圈,認為這里應該不是江懷風常用的辦公室,而是備用的會客室一類。

    雖然這里不止有會客的沙發矮桌,還有充滿科技感的投影裝置與其他沒見過的設備,但卻沒什么私人物品,也沒有太多人類留存的氣息,不太像是區長常在的地方。

    分辨出這一點,倒是一件好事。至少證明江懷風目前還沒有懷疑到他身上,可能只是例行詢問。

    阿米利亞冷靜地考慮著,面上沒有露出異樣,保持著那副略帶稚氣的好奇神色,似乎戀戀不舍地盯著那些陌生的東西。

    見他這副樣子,沙發對面的江懷風下意識把那幾樣東西的樣子記住了。

    下一秒他就皺眉,覺得自己真是失了腦子,記這些有什么用,總不可能他轉頭還送一份給面前這少年……不對,他都在想什么?

    江懷風強行把思緒轉回正事,開口卻有點不自然:“我記得,你是阿米利亞?”

    阿米利亞點頭:“嗯,我們見過的。你找我是想問那個奇怪客人的事嗎?”

    奇怪的客人?

    “他是A區副手偉達,”江懷風不太想細思A區副手做了什么才會讓阿米利亞覺得奇怪,這不是他該過問的,可心思轉到這,他眉頭一皺,就把話說了出來,“他對你做了什么?”

    “他啊……”阿米利亞拉長聲音,注意到江懷風周身的情緒有點怪,似乎是緊張中帶點不忿,頓時心下有數了。

    人類的同情心總是很好用。

    他悄悄換了個似驚似懼的語氣:“我不認識他。我睡著了,他把我帶到房間,說要給我什么極樂,還說我是他的極樂,然后拿出了刀子……”音色依舊好聽,卻無端多了幾分脆弱,格外惹人憐惜。

    至少江懷風確實難免升起了幾分逼問的愧疚心,明明他不是個心軟的人,也絕不是別人一兩句話就會相信的蠢貨。

    甚至此時此刻,他非常清楚,面前的少年多少有扮可憐的成分。這些話在避重就輕,而且完全沒說他到底是怎么從一個失控的能力者手下逃走的。這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何況對方似乎只是個無能力或低等級能力者。

    只要稍微想一想,不合理的地方就多得一只手都數不清。

    可他依舊覺得沒必要讓阿米利亞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

    這種想法并不尋常。而到底是怎么回事,江懷風心知肚明,以至于他覺得對面的紅發少年也多少察覺到了,才會做出這番姿態。

    他忍不住在心底長嘆。

    抱歉徐侃,他好像真的是個色令智昏的蠢貨。

    “罷了,別的我也不問你。”江懷風幾乎有些為自己的退讓無奈,“只有一件事,你需要如實回答我。”

    嗯?

    阿米利亞感覺好像有什么和他預計的不一樣,有些脫軌。但他依舊表現得無辜,點點頭:“請說。”

    陽光將沙發分成光暗分明的兩邊,金發男人坐在其中,光潔的下巴被勾勒出明亮的一角,碧綠的眼眸晦暗不明,仿佛在天平兩端搖擺不定,靜靜審視著他,“你對C區懷有惡意,并且想要毀掉這里嗎?”

    紅發少年明顯愣了下,面上稍顯驚訝,很快搖頭,“不,我沒有這個想法。”

    江懷風憑借少年周身平和的精神力波動判斷出,他沒有說謊。

    他表情不由得柔和了一分,叫下屬送杯茶過來,這一舉動本是招待,沒想到好像被當做了一個錯誤的信號。

    他聽見少年問道:“你終于決定收下我了嗎?”

    江懷風差點被噎住,他不明白對方為什么會有這個……詭異的想法。

    阿米利亞不覺得自己問的有問題,他在觀察江懷風后,發現這位區長的態度比第一次見面改變了不少,便想起來之前魅惑的事還沒有結果。

    所以現在難道不是終于時機到了,江懷風打算收下他作為打工人了嗎?

    他這么猜測著,也順勢問了出來。

    可江懷風像是聽見了什么虎狼之詞,面上雖然還是鎮定的,耳根至脖頸處又紅了一大片,語氣緩慢又認真地否決:“不,現在說這個太早,你還是個孩子。”

    “事實上我已經成年了。”作為魅魔,阿米利亞正好到了成年期,作為人類,這副外貌也不過是偽裝,花費一點魔力,他可以變成成年體,只是考慮到這里人的接受程度,才打算緩一緩。

    江懷風打量他一圈,搖頭:“撒謊也不行,我不能這么做。”

    他眼神飄忽了一下,“這種事,得等你真正成年了才能做決定。”

    阿米利亞隱約感覺江懷風好像想到什么歪地方了,情緒的顏色不太對,一會有些陰暗,一會有些高興的。

    他抿唇,重申了一遍要求:“你真的不打算收我作為你的下屬,或者讓我在你身邊做別的工作嗎?”

    江懷風這才意識到他用大人骯臟的思想誤解了。

    可他一聽這話的內容,還是拒絕:“你不適合做那些事。不過,你要是單純想在我身邊……我可以給你別的機會。”

    一本正經地說完第二句話,江懷風耳根后的紅壓根沒褪過。

    可阿米利亞已經聽不進去了。

    他滿腦子都是那一句斬釘截鐵的拒絕,這不是普通的拒絕。

    他要求的是一份足以接近江懷風的工作。工作或許對他并不必要,但這個要求中,工作是必須的。

    拒絕了魅惑時提出的要求,只證明了一件事。

    小魅魔攥緊了手心,游刃有余的心情第一次消失,一種無端的恐懼自背后蔓延,他咬緊腮幫子,一瞬對這個事實感到暈眩。

    魅魔賴以生存的能力,最重要的天賦能力。

    ——魅惑失效了。

    第22章

    不,現在下結論還太早,或許只是之前發動魅惑時,他將重點放在了待在江懷風身邊,所以才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阿米利亞深呼吸一次,調整好失衡的心緒,不再顧忌魔力損耗,將魔力附著在眼睛上,再次看向江懷風。

    他向江懷風提出了一個要求:“上衣脫下來。”魅惑在同時發動。

    這是個非常簡單的要求,正常情況下,被魅惑的人連猶豫都沒有,就會果斷執行。

    然而面對這個極其簡單的要求,坐在沙發對面的江懷風卻拒絕了。

    區長先生一面驚訝,一面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即使身為同性,也不能隨便提出這種要求……”他想說之前沒有人教過你嗎,又想起對面這孩子似乎是實驗室出身,說不定連父母的臉都沒有見過,便把話咽下去。

    他換了一副諄諄教導的口吻,對阿米利亞說:“這種話不能隨便對人說,如果聽見別人對你說這種話,也不要理睬。”

    紅發少年靜靜盯了他一會,低下頭,長長的眼睫垂落,半掩眼眸,只發出一聲“嗯”就沒再說話。

    像是覺得自己做錯事,卻又不知道自己做錯什么,有種可憐無辜的意思。

    江懷風眸光一頓,心頭又涌現出淡淡的懊悔,覺得可能還是觸及阿米利亞的某個傷疤了。

    挺奇怪的,他不是沒有和小孩子相處過,在本家的時候,家族里年歲尚小的孩子不少,多多少少都和他接觸過。

    只是那些孩子要么被教導得循規蹈矩,宛如精心鑄造的玩偶,要么就是沿襲了父母輩的脾氣,傲慢張揚得惹人討厭。

    他并不喜歡那些孩子,也不太想和他們交流。更別說對廢棄區多數沾染不好習慣,且總是臟兮兮的那些小孩了。哦對,余枝那樣的是極少數的例外。

    他保護他們,只是出于一種責任,或者說是他的脾性使然,見不得弱小者被欺凌,被無端毀滅。

    可面前這少年不太一樣。

    用貴族們喜歡的表達來說,是一支散發著馥郁芬芳的,需要以奢美的花瓶呵護起來的薔薇花。

    越妍姿艷質,越容易攀折,就越顯得其可憐可愛。

    從前他對這種贊揚其脆弱與美麗的審美嗤之以鼻,現在倒是稍微明白一些,為什么那些表里不一的貴族喜歡豢養幾只特殊的小寵物,并樂意傾聽他們的呼喚了。

    想到這里,江懷風明白過來自己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隱約產生的想法是怎么回事了。

    盡管C區在廢棄區中算得上安全,環境也相對較好,但對阿米利亞這樣的人來說并不合適。

    過盛的容貌,顯眼的發色,纖細無力的四肢,無能力者的身份,也沒有可靠的背景,太多因素讓他成為優質的獵物,吸引眾多覬覦的目光聚集過來。

    這次的事件不正是因此才產生的嗎?

    雖然也有疏忽大意的成分,但倘若不是獵物擁有如此高的價值,怎么會驚動強大的獵手?

    阿米利亞需要一個可靠的保護者,像他這般的存在,如果不依附別人是很難在這個地方活下去的。

    大概知道這一點,這少年才選擇住在郁衡那里,為自己選擇了一個庇護者。

    可郁衡能夠保護他嗎?

    江懷風輕輕點了兩下額角,神色間略有些漫不經心,或許現在展現出失常者身份的郁衡可以保護他了。但對郁衡來說,自己的妹妹永遠是最優先級,阿米利亞得不到更多關注,他總會再遇見類似的事情。

    到時候誰又能及時趕到?

    誰又能救下這只羽毛過分漂亮的小鳥?

    江懷風輕笑一聲,隨即收斂神色,抬眸看向阿米利亞,提出了請求:“你愿意留在這里嗎?”

    阿米利亞像是有些驚訝,沒有立刻回答。

    江懷風沒有催促,也不著急。

    漂亮的小鳥自然會明白誰才是更合適的枝頭。如果他不明白……作為這里最大的樹,區長先生總要幫一幫迷路的鳥兒,不是嗎?

    好在等待沒有白費,短暫的沉默后,他從少年口中得到了一聲又輕又快的“好”。像是剛剛出生的雛鳥發出的第一聲鳴叫,柔軟又清晰。

    江懷風心情好上不少,連待會要處理A區副手帶來的爛攤子都不太在意了,他對主動飛到自己枝頭的漂亮鳥兒笑了笑:“希望你會喜歡這里。”

    他會給他庇護,直到他愿意飛走……不,直到他不再需要庇護。

    江懷風離開之前,將阿米利亞安排到了別墅的客房里,也叫人送來了各種生活用品與食物,看樣子是打算讓他常住。

    阿米利亞如愿以償住下,心頭沒有一絲興奮激動,反倒躺在那張大床上,望著繁復的床帳發呆。

    放在之前,來自區長的邀請,還是帶有收留意味的邀請,會讓阿米利亞開心一會,他之前千方百計要接近的目標人物終于松口讓他靠近了。

    可對現在的他來說,這一點進展不過是聊表安慰的“感謝參與獎”罷了。

    通過能夠觀測魔法效果的附魔眼,他清晰地判斷出——魅惑確實沒有生效。

    準確來說,是沒有發動成功。

    就像是機器內部缺少了某個重要零件,在實際運轉的中途便卡住,怎么也無法順利營造出應有的效果。

    會產生這樣的事,代表施術那一方出了問題。

    這對魅魔來說,簡直稀奇到堪比惡魔鬧絕食不再吃人類靈魂,又比人類忽然不知道怎么呼吸,放到老家,說出去都會被笑掉大牙。

    這會子倒是該慶幸沒讓老家的魔族知道了,不然臉都要丟盡。

    但阿米利亞想來想去也不明白,到底是哪一環出了問題,他怎么忽然無法發動魅惑魔法了。

    難不成又是穿越的時候,大惡魔做了什么手腳?可前幾次不都好好的嗎。

    難道這能力與失常者沖突,沒法順利使用?催眠和幻覺為什么又能夠照常使用?

    還是說只是江懷風體質特殊?

    亂七八糟的猜想太多,他沒時間一一驗證,只偷偷在私下對江懷風家里的幾個下屬與仆從試了試,確定魅惑還是用不了,催眠和幻覺效果依舊。

    于是需要檢驗的只剩下一個問題,魅惑到底什么時候開始不能使用的。

    這個問題在一天后,阿米利亞見到郁衡時得到了答案。

    一天后的這天,是江懷風的生日宴會開始的日子。

    昨天A區副手造成的騷動仿佛根本不存在,以江懷風的別墅為中心的一片空白地帶為空間,C區舉辦了這一年一度的重要宴會。

    灰暗的天空下,耀眼的燈光流轉間,伴著酒香與食物香氣,古典高雅的音樂流淌,人人衣冠楚楚,各處觥籌交錯,迎來送往,乍看過去,似乎和廢棄區外沒什么不同。

    至少郁衡是這么覺得的。

    雖然他沒有參加過廢棄區外的宴會,但徐侃和他炫耀過,每年區長的宴會絕對比得上外界那些貴族的宴會了。這話難免有夸大,郁衡倒沒有反駁。無論是不是,對他都毫無意義。

    余枝喜歡熱鬧,郁衡卻不想她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注意,往年都不曾參加這種宴會,頂多領取些慶祝的糖果。

    這次他一個人過來,是為了某個后來沒見到面的人。

    昨天江懷風拜托他去幫忙調查事情,調查結束后,照例給了他報酬,卻好似忘記了阿米利亞和他的關系,笑瞇瞇告訴他阿米利亞決定在這里住下,他不用把人帶回去了。

    這事有些突然,在此之前,阿米利亞的確表現出對江懷風感興趣的樣子,但江懷風很明顯沒有別的想法,在尋找阿米利亞的過程中都沒有太著急。

    可僅僅一天時間,江懷風的態度就發生了一百八十度轉彎,不僅沒有追究阿米利亞被綁架中擅自隱瞞的部分,居然還同意對方在自己家住下了。

    要不是郁衡清楚江懷風不是個癖好特殊的人,這時候都難免懷疑對方的人品。

    不過即便如此,郁衡還是想要和阿米利亞當面聊一聊,確定對方的想法。

    “你覺得我在欺騙你?”江懷風揚眉。

    郁衡沒肯定也沒否定,只說:“余枝等了他好幾天,鬧著要一個確切的消息。”

    “哦?原來是這樣。”區長先生笑了笑,“我以為是你擔心他,不肯承認才這么說呢,看來是我想多了。”

    說完不等反駁,江懷風表示阿米利亞累了需要休息,讓他之后再來。

    郁衡定定與他對視,灰綠眼眸里滲出點冷意。

    江懷風不動如山,碧綠的眼瞳平靜如水。

    場面僵持了一會。

    考慮到還在對方的地盤上,且江懷風以往還算一言九鼎,郁衡最終什么也沒說就離開了。

    今天他過來參加宴會不過順便。

    畢竟他答應了余枝,要確認對方的安全。

    郁衡一邊想著,一邊不期然回憶起一路聽來的風言風語。

    江懷風允許了仆從以外的人住在家里,或者說,收留了對方。

    這消息剛剛出現,就插上翅膀飛遍了整個C區。現在沒人不知道這件事,就連余枝都憂心忡忡地問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也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在江懷風當上C區區長后收留別人還是頭一遭,更別提收留的還是個樣貌秀美的少年了。

    因為那個少年還沒有被定下具體的身份地位,區長又是一副特殊優待的態度,不少人都對其有猜測。

    理智點的猜這少年是區長的親戚,說不定只是照顧一段時間。信了傳言的覺得區長這是不演了直接暴露本性,接下來就是其他未成年要受摧殘。也有人覺得可能對方是頗有天賦的能力者,區長這是在提前招兵買馬。

    林林總總的推測不少,按照廢棄區一貫風格來說,更多人相信阿米利亞是江懷風新得的孌寵。

    毫無疑問,這是子虛烏有。

    郁衡能感覺得出來,那位金發碧眼的區長并不表里如一明亮,反而有著極深的貴族脾性——他很傲慢。那份傲慢讓他以一己之力在C區立下禁令,讓他多年來獨來獨往,拒絕了其他人的討好。

    這份傲慢也不會允許他真的做出傳聞里的那些風流事,他不會真的對阿米利亞下手。

    郁衡本該如此相信的。

    偏偏他想起昨日兩人對話的情景,這份信任便忽然打了折扣,甚至打了個問號。

    江懷風到底為什么留下阿米利亞?這個疑問盤旋在郁衡心頭。

    好在進入宴會場地沒多少,他就找到了當事人之一——阿米利亞正捧著一盤食物在角落,他好像已經吃飽了,拿著叉子對食物戳來戳去,目光有些悠遠,似乎在走神。

    找到他實在過分簡單了,盡管他坐在角落,周圍的人還是比其他地方多。那些人一邊聊天,一邊似有若無地瞟他,彼此目光偶爾相交中有隱蔽的交流,似乎對看上的獵物蠢蠢欲動,又顧忌對方背后的強大守護者,不敢真的上前。

    郁衡很難形容那一瞬間的心情。

    像是一直以來小心珍藏的寶石被人拿走后重見天日,放在展覽柜中任由圍觀者欣賞。順理成章的同時,也升起幾分說不清的煩躁。

    這份煩躁不該存在,他微皺眉頭,一路越過那些虎視眈眈的窺伺者,站在了阿米利亞面前。

    “是你啊。”阿米利亞頭都沒抬,就從情緒波動認出了來人的身份,語氣熟稔,“你來找我?”

    郁衡頓了下,像是沒想到對方這么熟悉自己,下一秒他盯著阿米利亞身上嶄新的衣服,開門見山:“你要留在這里?”

    仿佛沒聽出他話語中的質疑,紅發少年漫不經心:“嗯。對了,幫我告訴余枝一聲,我有空還是會去找她玩的。”

    郁衡沉默下來。

    這沒什么問題,阿米利亞本就是暫時借住,他與他們沒有什么特別的關系,也沒有非住在一起不可的理由,就算某一天忽然說要離開,去其他地方居住也很正常。更何況,江懷風顯然能夠提供更好的生活條件,任何一個懂得價值權衡的人都會選擇這一邊。

    僅僅作為曾經居住在一個屋檐下的人,他沒有立場再多說什么。得到了這個明確的答案后,他就可以離開了,余枝還在家里等著。

    明明想得足夠清楚,腳下卻好像帶了秤砣,重得邁不開。

    嘴里也像是塞了膠水,不知道怎么開口。

    他想說什么?他還有什么好說的?余枝想見阿米利亞,對方也說了以后會來,郁衡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非得站在這里,這很奇怪。

    過了一會,阿米利亞像是也因他直愣愣杵在原地的行為弄得有點茫然,抬起頭,滿眼疑惑:“你還有別的事嗎?”

    郁衡抿唇,第一次覺得或許該帶余枝過來的。余枝比他更明白到底該怎么在這種場合下說話。

    可余枝不在,他也沒什么立場問別的事。就像任何一個廢棄區的臨時同伴,關系到了該結束的時候,需要的是果斷。

    “你……為什么要留在這?”

    說出這話時,郁衡自己都愣了下,他不該說這個,這不是他該問的,也沒有意義,因為答案……

    “我想留下來看看。”紅發少年回答得平靜。

    郁衡垂下眼眸,從阿米利亞的神情中判斷出他的坦然與隨意。這是早就有所預料的回答,對方并不像是會安分留在他們那個小屋子里的人。

    是時候該走了,他轉身,卻聽見對方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追問道,“當初,你們為什么要留下我?”

    郁衡腳步一頓,卻頭也沒回,慢慢走遠,“余枝說,喜歡你的花。”

    大概他也覺得,那花足夠好看吧。

    郁衡沒有看見,聽見這個回答的剎那,小魅魔驟然冷寂的眼神。

    阿米利亞放下盤子,拿起一旁的濕毛巾慢條斯理擦拭雙手。他垂下眼睫,一根根將手指擦干凈,從指尖到指縫,再到手背,整個手都擦得干干凈凈。深黑的眼瞳細看過去,隱有淺淺的紅光劃過。

    江懷風是,余枝也是……原來那么早以前,魅惑就不起作用了嗎。

    這可真是……有些頭疼了。

    第23章

    為期三天的生日宴會結束后,江懷風向親信們介紹了阿米利亞的身份——他的義弟。這層關系就是結拜兄弟,不進族譜,也不需要家族同意。

    他說是相處了兩天,覺得和阿米利亞很是投緣,才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還說未免興師動眾,結拜兄弟的儀式就化繁為簡,取個口頭同意就夠,不必過多在意。

    當時一眾親信瞅著頂頭上司極具壓迫力的眼神,一句反駁都沒說,老老實實接受了江懷風的說法。

    他們這些做下屬的,哪里管得了上司的想法。就算上司忽然認了個小孩當爹,他們也不能說一句不是呀,真把那些腹誹說出口還想不想混了。

    江懷風一句話就此敲定阿米利亞作為區長義弟的新身份。

    于是這個消息順理成章傳了出去,并在某些情報販子的推動下,迅速取代了孌寵的說法。

    身為另一位當事人,阿米利亞倒是無所謂江懷風給自己安了個什么身份,被江懷風詢問意見時也隨口答應了,反正得到的結果都一樣,不過是留在這里,修養身體并觀察江懷風。

    修養身體是需要調查出魅惑魔法出問題的原因,而觀察江懷風則是為了完成他來到這里的任務。

    除此之外,原本他倒是想救那三個要拿他當祭品的狂信徒,打算救下來當人偶,控制著去找那位神之容器。

    可惜狂信徒們寧死不屈,聽說被抓去審訊第一天就找到機會自盡了。就算想救也沒法救了。

    所以現在能做的事情也不多。

    阿米利亞坐靠在觸感舒適的沙發上。他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抓著江懷風送來給他打發時間的書,紅發隨意散落在肩上,目光看似凝聚在那些字句上,仔細一看便能發現他的目光散漫,在神游天外。

    魅惑沒有成功,江懷風還是留下了他。

    之前沒有細想,可作為一區之長,隨便收留一個來歷不明、目的不明的人,真的有可能嗎?放在他老家,相當于一個城主無緣無故收留了個流浪兒,簡直會讓人懷疑城主腦子是不是出問題的程度。

    如果仰仗魅惑的效果,通過強制提升好感度的辦法,達成這樣的效果不奇怪。

    可現在呢?沒有魅惑,他也沒有許諾任何東西,江懷風也拒絕了此前的身體接觸,那么這位新上任的義兄到底想要什么?

    這一回他可沒有再送花了……

    阿米利亞垂下眼睫,慢慢翻了下一頁。

    人類總是很奇怪。

    奇怪的人類·江懷風處理完A區副手的爛攤子,正對自己看好的人才提出招攬:“此前的一點嫌隙暫且不論,單從合作的角度,你不再考慮一下嗎?以你的能力,在這里只做一個普通的機修師大材小用了,郁衡。”

    “抱歉,我的回答和之前一樣。”郁衡搖頭,拒絕了這在廢棄區其他人看來極為珍貴的邀請,“說不上大材小用,每個人總會有更想做的事。”

    江懷風不算太意外,之前他邀請過對方,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轍。

    那時郁衡還沒有暴露能力者的身份,僅僅作為徐侃推薦的技術很好的機修師受到邀請,所以即使被拒絕,江懷風也不遺憾,不過是一個非科班出身的機修師,招不到也不會有多大損失。

    但現在不同。廢棄區的能力者稀缺,尤其是足夠強的能力者。從徐侃描述的發動能力的場面看,那應該是一種精神力的探知運用,能做到這一點,郁衡至少是個三級失常者。光憑這點,足以成為他被各方勢力以重金招攬的底氣。

    如果是一般人,早在得到區長招攬的一瞬間就答應了。在廢棄區沒有比這更好的出路與未來,更是投機者與夢想家實現愿望的捷徑。

    可郁衡是個死心眼的,徐侃等各方勢力的人這段時間明里暗里許諾過他不少豐厚酬勞,他始終不為所動,像是根聽不懂人話的木頭,沒有答應任何一方的招攬。

    徐侃表示他已經盡力了,剩下只能靠區長大人的巧舌如簧了,江懷風哭笑不得的同時,也確實動了惜才的心思,這才有了親自招攬這一出。

    可惜郁衡還是拒絕了。

    不過情況也不算太糟,畢竟看樣子郁衡誰都不想答應,就杜絕了將來會站在不同立場敵對的可能。

    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要好。想來對方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才對誰都沒有松口。

    江懷風見好就收,沒有進一步逼迫,只說如果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可以來找他。

    作為在廢棄區摸滾打爬許久的人,郁衡清楚話不能說的太死,何況愿意給出人情的是一區之長,潛在的價值難以估計,便沒有拒絕這份好意,點點頭,就打算離開。

    這場達成某種共識的招攬本該就此結束。

    可郁衡走到門口,身形忽然頓了下,像是不經意,又像是忽然想起來這茬,沒什么太大情緒的聲音淡淡響起,“余枝托我問問,之前給他做好的抱枕和玩具怎么辦。”

    這個出現在對話里的“他”是誰,兩人都心知肚明。

    江懷風眼睛微瞇,搭在椅子上的手指輕輕敲擊兩下,露出個禮節性的笑容:“既然是特意做好的,改天我會托人去拿的。”

    郁衡瞥他一眼,“不用詢問收禮人的想法?”

    “作為兄長,弟弟的這點想法我還是清楚的。”江懷風表情不變,似乎沒有刻意炫耀的成分,只是在陳述事實,“就像你也清楚余枝沒說出口的想法,不是嗎?”

    郁衡一僵,反應過來后,眉心緊皺,反駁這個說法:“我們的關系與你和他不一樣。”

    “都是相依為命的關系,哪里不一樣?”

    江懷風注意到郁衡說的是你與他,而不是你們,這兩者多少有區別,像是說話者不愿意將他們劃到一類,也不想承認他們關系親近。

    他難免覺得有些好笑。

    就算已經快到了成年的歲數,但感情上果然還是小孩子的做法,自顧自一個人生悶氣,自顧自僵持著不想表現在意,自顧自拒絕承認對方擁有了更親近的關系者,是以為這樣就能讓對方回心轉意,還是以為這樣一來其他競爭者就會認輸?

    郁衡不知自己正被這么編排,他抿唇,辯解了一下不同之處:“余枝只是我的妹妹。”

    意思是,阿米利亞不止是弟弟嗎?

    江懷風并不意外他會說到這一層,他的不少手下也暗地里有這種猜測,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你是站在什么立場上擔心他的?”

    普通人可能會說熟人,坦誠點的會說是朋友,亦或者愛慕者。

    可郁衡卻在猶豫片刻后,說是作為被C區區長招攬過的人,擔心區長的身邊人。像是在說作為未來的下屬,提前關心上司的親人一樣。

    這回答實在帶來了不少樂子,江懷風一瞬都快真心實意笑出聲。

    這時他才真正確定了郁衡的想法。

    原來不是在等回心轉意,也不是等競爭者認輸,而是在努力回避自己的感情,甚至寧愿和區長扯上關系,也不想對自己真實的想法低頭。

    跟自己別扭到這份上,也是極少見的家伙了。不知道他到底在和什么做斗爭,到底為什么要拒絕承認。

    他不再說些有的沒的,挑撥年輕人敏感過分的神經,隨便含糊幾句,就以還有事要處理為由請人離開。

    郁衡顯然因那個問題有了心事,表情變差不少,也沒什么繼續聊的心思,應下后就走了,沒有再回頭。

    等人走遠,江懷風轉頭就去找了阿米利亞。

    一方面,江懷風實在有些好奇,他那位看著就在感情一道上經歷過大風大浪的義弟,到底是怎么看待郁衡的。

    另一方面,他打算去問問郁衡說的那些東西要放在哪里,以及阿米利亞有沒有其他需要。雖然這兄弟關系乍看之下確實很塑料,但作為明面上的兄長,他還是會盡到相應的責任,比如照顧可愛的弟弟。

    經過詢問同意后,江懷風推開房門,踏入了如今屬于阿米利亞的地盤。

    按照他對阿米利亞的印象,他本以為會見到一個靠坐在窗邊望著遠方的可憐身影,宛如曾經許多被困在華麗宅院里的鶯鶯燕燕。

    但抬眼看去的景象完全不同,以至于可以說是有著顛覆想象的差距。

    新式紋樣的地毯厚實柔軟,暖白與淡黃交織的顏色鋪在地上,宛如攏住一大片春光燦爛的花叢。平日大抵無人會注意這片自然生長的花叢,此刻卻不得不吸引人的目光去注視。

    一個少年坐在這片燦爛的花叢之中。

    他穿著復古立領白綢襯衣,因抬手打招呼的動作,寬松的喇叭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與纖長的手指。他盤坐著,腿上攤開一本書,黑色五分褲恰好在膝蓋處消失,下方便是著白色淡格長襪的小腿。

    鮮紅的發不知何時長至垂落,裊裊攀纏在少年周身,像是一團紅色的煙霧,又像是蜘蛛精心編織的網。

    毫無疑問,他已然成為此地的掌控者,而非被困于其中不得解脫的鳥雀。

    坐在花叢之中,張開的獵網中間的美麗少年,朝著名義上的兄長,盈盈笑了起來。光好似在一瞬照亮這一小片空間,照亮少年眼底的期待與喜悅,他的聲音宛如呼喚一個輕柔的夢,“江懷風。”

    明明只是一個名字,被無數人呼喚過的名字,江懷風在這一刻卻莫名覺得頭腦有點發熱,連回答都遲疑。

    似乎對他不回答沒有不滿,對方又接連呼喚了幾聲,每一聲都像是把小錘子,緩慢敲擊他的心臟,敲掉他搖搖欲墜的理性。

    可這不應該,有什么地方不對。一片片破碎聲中,區長先生察覺到異常。

    最終,江懷風走了過來,但他視線停留在垂落地面的紅發和只穿了襪子的腳上,微一蹙眉,“你的頭發怎么了?還有,你得穿鞋。”

    口吻嚴厲得像是個真正的兄長,“現在已經不是夏天,這樣下去你會生病。”

    若不是他耳后突兀的紅色,若不是他這時忘記了一開始的目的,大概僅憑這句話就能直接破除阿米利亞塑造出來的氛圍。

    “你找我?”阿米利亞歪歪頭,無視那些問題與警告,看向他。

    被這一聲提醒了似的,江懷風嗯了一聲,還是沒有把目光移過去,像是對地毯上的花紋忽然起了興趣,“郁衡來了一趟。他問你,之前給你做的抱枕和玩具怎么處理。”

    “你肯定已經幫我接收了吧。”阿米利亞語氣平靜,“那就等到了再放過來好了。還有別的事情嗎?”

    江懷風頓了頓,從義弟無所謂的語氣中察覺到什么,“你不喜歡郁衡?”

    “不哦。”少年說得坦然,“與其說我不喜歡他,不如說,他不太喜歡我。每次見到我,他身上的負面情緒都比原來多一倍呢。真可怕,說不定他想殺了我呢。”說著可怕卻沒有一絲畏懼的意思,聽著像是單純的抱怨。

    江懷風不太信,郁衡那樣和討厭不太沾邊,更像是逃避,但他從這話中得到了另一個信息,“你能感知情緒?”精神力的運用方式全看其主人的想法,會有這種能力也不奇怪。

    這毫無攻擊力的能力也符合阿米利亞弱小能力者的形象。

    “差不多吧。”阿米利亞隨口答了一句,不想在不感興趣的話題上過多糾纏,“說起來,東都貴族們的習慣是不正視人嗎?你跟我說話,為什么不看我?書上說這不禮貌。”他揚起手中的貴族行為守則。

    江懷風喉結動了動,沒想到這火還能再燒到自己身上,卻還是冷靜自持地否認了:“沒有這種習慣,但私下的接觸不必完全遵守禮儀。”

    “是嗎?”

    早有準備的小魅魔甩開手中的書本,從地毯上站起來,一步一步靠近新上任的兄長,動作間有種貓科的優雅與平緩。

    “無論什么接觸都可以嗎?”

    “不。”江懷風見狀一愣,聞見越來越近的香氣,看見越來越近的面容,在后退與停下間選擇了后者,“接觸……是有限度的。”

    這里是他家,他不可能被一個收留的人逼得后退,也不可能被年紀不大的同性逼得逃開。

    他沒有理由后退。

    阿米利亞渾不在意強撐著傲氣的區長的想法,他走到離對方一拳左右的距離停下,仰頭看向不愿后退的江懷風。

    黑黝黝的眼睛打量了金發碧眼的男人好一會,忽然出聲,“我想了很久,還是不明白你到底為什么收留我。看,即使是這種情況,你也不敢碰我。”

    江懷風竭力維持著平靜的表情,話語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的,有種不容置疑的決心感,“這是我定下的規定。”

    所以才不會主動打破?也不想被打破?

    阿米利亞自以為明白了對方的顧忌,果斷踮起腳尖,伸出手蓋在了江懷風的眼睛上,讓對方無法再看見自己的動作。

    眼球是脆弱的部位,也是人體的弱點之一。被陌生人觸碰到眼睛會有種本能的應激反應,這一點對危機意識極強的人來說更是如此。江懷風理應是這種人。

    觸碰到那雙宛如盛著春水的碧綠眼眸前,阿米利亞還考慮過要是江懷風反應過大,忽然將他甩開要怎么處理,比如強行按住或者催眠住,再進行下一步。

    但意外的是,江懷風僅僅僵住一剎那,身體崩得緊緊的也不再動彈,任由他動作,和那天任由他觸碰自己一樣。

    像是一只被碰到就會乖乖低頭的金毛犬呢。挺喜歡別人的觸碰,但就是不想說什么的。

    小魅魔漫不經心想著,壞心眼地在對方泛紅的耳邊吹氣,看敏感的耳尖顫抖也不停下,輕聲細語,“想看看時間流轉的魔法嗎?”

    “魔法?”

    江懷風以為他說的可能是利用道具實現的魔術一類。因為沒有察覺到阿米利亞帶有惡意或殺意,自認為是合格哥哥的他就任由對方動作,也沒有拂開那雙擋住視線的冰涼手掌。

    之前的短暫接觸中,他就發現了,阿米利亞的體溫不高,這是天生寒涼的體質,還是生病了?

    有些走神的區長大人聽見耳邊傳來一聲輕笑,“對啊,是一個能讓人嚇一跳的魔法哦,很快就好了。”

    “倒計時,三、二……一。”

    數到一的瞬間,江懷風眼前的黑暗挪開了,片刻的適應后,他再次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樣。

    似乎沒什么不同,漂亮的紅發,精致的長相……等等?之前看阿米利亞的時候,他是這樣的身高嗎?

    不對,仔細一看,原本略帶稚氣的長相變得成熟不少。

    如果說之前還有種可愛的圓潤感,現在輪廓之中卻帶上了艷麗的鋒銳感,一挑眉一揚唇,都自帶種無端的色氣與誘惑。

    僅僅是注視著他,就好像在暗示什么一樣。而且絕對是成年人都懂的那種身下一緊的暗示。

    江懷風懷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敵人的精神力攻擊,不然很難解釋他一睜開眼就好像看見了一個成年版的阿米利亞。

    但這不可能,他明明記得自己認下的弟弟還是個只有一米六多的小矮子,不可能一眨眼就變成一米八的青年。

    即使吃催長藥也沒有這么快的,何況那東西也不能給人吃。

    在江懷風真的探出精神力自我檢查之前,對面那個漂亮青年開口了。

    聲音是讓人熟悉的慵懶味道,多了幾分低沉,還含著不易察覺的輕微笑意,“現在,我在你的規則之外了。”

    第24章

    意料之外,江懷風落荒而逃了。

    或者說,對方見到他成年體的樣子后,像是被魘著了一樣,身體僵硬,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他嘴里念著“我可能需要冷靜一下”,宛如在道德與欲望間經歷了艱難的拉扯,快速拉開兩人間的距離,轉身就出了房門,越走越快,越走越遠,直至消失。

    阿米利亞沒想到他會是這個反應。

    明明江懷風周圍的情緒反應表明,他不是真的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也不是完全對阿米利亞這種類型無動于衷,偏偏他還是跑得飛快,克制著自己不肯真的情動。

    在阿米利亞還在少年外貌的時候,這份克制還能說是成年人的原則。但如今阿米利亞已經將外貌調整到了十八歲該有的模樣,怎么對方還是一副如遇猛獸,唯恐避之不及的樣子?

    這不正常。

    阿米利亞坐回沙發上,一邊把長長的紅發梳理整齊,一邊重新整理思緒。

    原本他是想獲得更多喜愛,才變幻形態的。

    這些天那些下屬和仆從時常背地里說他是江懷風留下來的孌寵,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對勁。

    他不在意這些人類的想法,但江懷風的本心確實讓人捉摸不透,收留他當義弟又不下手,他又失去了傍身的魅惑魔法,當然得誘惑一下,獲得更多喜愛,提前為將來做好打算。

    些許心動算不得什么,魅魔的外表本就擁有讓人心動的能力。一時心動代表不了后來的想法與反應。

    如果引誘成功,說不定還能順便混個飯吃。如果結果不好,他也能早點逃走。

    可惜江懷風不僅不想對未成年下手,也不愿意對成年人下手。

    難不成他喜歡老年人?

    想到這里,小魅魔梳理頭發的手一頓,把江懷風那張年輕好看的臉和雞皮鶴發的老年人擺在一起……勉強能理解吧,畢竟人類的喜好都不一樣,有些人類還喜歡對蜥蜴下手呢。

    這么一對比,江懷風的喜好也不算特別麻煩了。等過段時間,他再變成老年人試探一下。

    倒不是不想馬上試探。變幻身形不需要時間,只需要魔力。

    但阿米利亞清楚,從少年長成青年還勉強可以說是長大的速度太快,小孩子一天一個樣,但一夜之間從青年到老年,大概會被被這些人類連夜送到實驗室的。

    人類有時無法理解超出想象的存在,并會稱其為怪物。對待怪物,人類從不需要心軟。

    在人類之中生活,除了需要遵守人類定下的各種規定,還需要小心,不能暴露自己超乎人類想象的一面。魅魔之中代代相傳的準則,總歸是有道理的。

    阿米利亞頓了頓,又想到另一種可能。

    假如老年人形態也不能成功,那么江懷風要么是不喜歡男性,要么是不舉,要么是……有不能心動的理由。

    不喜歡男性和不舉基本可以排除,前者是因為他沒有感知到厭惡的情緒,后者則是魅魔的嗅覺起作用。不能人道的人氣味和一般人有差別。

    最后只剩下一個可能——有不能心動的理由。

    什么理由會讓一個人苦苦克制心動,一絲一毫都不敢放縱?

    苦修者?心有所屬?道德約束?社會風俗?

    能想到的可能性似乎很多,但他很懷疑這些對江懷風有沒有作用。那位區長看著可不像是會被世俗約束的人,真要說的話,江懷風更像是會無視這些潛在規則,強行讓其他人按照自己的規則活的那種人。

    C區那條禁止對未成年人下手的規定,不就是這么來的嗎?

    所以江懷風到底在擔心什么?

    等等,擔心?

    大惡魔說過,強大能力者的感情波動會使得他們無法自控,招致毀滅。二級能力者,確實已經算強大的能力者范疇,更何況江懷風似乎算其中的佼佼者。

    想到這里,阿米利亞決定再等等看,如果真是他猜想的這樣,要攻下江懷風,估計要費一番功夫。

    發現自己這個心態,他難免想要嘆氣,要是魅惑沒有出問題,大概也不用這么麻煩。

    于是從這天起,阿米利亞開始閉門不出。

    未成年體型的限制實在太多,既然已經變回成年體,他自然不想再做個小孩子。

    閉門不出一方面是為了合理化長大的事,盡量減少被人看見的次數。另一方面,阿米利亞也需要研究自身魔法的空間。

    魅惑魔法不能用了,在找到原因之前,他得盡快把不熟練的催眠和幻覺熟練度刷上來,至少達到能保命的程度。還有費力但威力不錯的暗系魔法,得準備一兩個備用。

    至于這期間需要的大量魔力消耗……節省點,先拿周圍這些人的同情作食物頂上吧,不夠就多吃點人類食物,以江懷風的財力,大概是少不了他一頓飯的。

    一直不愛練習魔法的小魅魔不得不沉浸在學習的苦海中,并過上了吃吃喝喝,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

    因為這番做法,后來關于區長養了個大胃王弟弟的流言也甚囂塵上。

    不過這是后話了,在那之前,阿米利亞收到了兩個消息。

    一是江懷風那天離開后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變成成年人體型了。

    阿米利亞如實回答,表示自己本來就是成年人,之前是出了意外才不得不保持那個樣子。

    這不是個周全的回答,但區長先生很快接受了這個解釋,似乎認為之前的白發特征與少年體型都是實驗室事故導致的,現在才慢慢恢復過來,因此也沒有過多追問。其他知情人之后也有類似的想法。

    值得一提的是,兩人的問答都是托人傳達的,并沒有真正見面。

    區長似乎對與弟弟見面一事抱有微妙的警惕,這是旁觀兩人互動的徐侃的原話。

    說出這話的結果就是,得到了區長委派的傳遞消息的工作。

    進入阿米利亞的房門十分鐘后,徐侃一臉恍惚地出來了。知情人表示他當時嘴里一邊“嘿嘿嘿”傻笑,一邊猛扇自己嘴巴嘀咕“不行,不可能,我瘋了”,不斷重復,終而復始,像極了精神分裂。

    至于第二天江懷風見到鼻青臉腫的徐侃時的舒暢心情,在此就不多贅述。

    阿米利亞收到的第二個消息來自郁衡。

    說實話,他沒想到郁衡會主動遞消息給他,而且用的不是余枝的名義,是他自己的名義。

    這實在反常,足以讓阿米利亞想看看他到底說了什么,又有什么目的。

    郁衡只遞了一句話,簡單直白的一句話。

    ——余枝生病了。

    第25章

    生病了?

    人類的身體較之魔族更為孱弱,余枝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身體比成年人更脆弱,會生病不奇怪。

    奇怪的是,專門告知他這件事。

    阿米利亞印象里的郁衡,不是一個會在小事上多費口舌的人。多數情況下,如果郁衡認為這事與阿米利亞無關,根本提都不會提。比如之前他還和郁衡住在一個屋檐下,就從來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這次特地告訴他余枝生病的事,大概這事能和他扯上關系。

    至于是什么關系……阿米利亞暫時想不到。

    最壞可能是因為他,余枝才生病?郁衡有可能找他算賬?

    總不會是想讓他幫忙治療吧?他不太擅長這個啊……

    懷抱著這樣的想法,閉門不出一周后,他終于離開了區長家,去見余枝。

    離開前,阿米利亞碰見了江懷風。

    那時江懷風聽說他要出門,便來送一送他。

    阿米利亞不太懂這種專程送到門口的行為有什么意義,人類總是有奇怪的禮儀流程,明明江懷風之前還不敢和他見面,現在倒是敢送他出門了。

    送的路上,江懷風出于關懷義弟的想法,問了他此行打算去做什么。

    阿米利亞如實回答說余枝生病了,他想去看看。

    江懷風露出了然的表情,語氣柔和不少:“原來是看望朋友,之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可以告訴我。”

    “看望?”阿米利亞恍然,終于從中理解了人類行動的含義,“郁衡告訴我這件事是為了這個啊,也是,我需要擔心她才對。”

    江懷風從這話里讀出不太一樣的意思,察覺事情和他想的似乎不同,“一開始你怎么想?”

    阿米利亞隨口答道:“這件事可能和我有關系?郁衡都特地來告訴我這件事了。”

    江懷風瞥見他的神情,頓了頓。

    這一瞬間他都不確定,阿米利亞到底明白不明白感情是什么東西了。

    “怎么了?”像是察覺到他的心情,紅發青年看向他,纖長的睫毛輕眨。

    江懷風時常會覺得自己看不懂阿米利亞,每相處多一刻,對方身上的矛盾就更加難解。

    阿米利亞很坦然,會直白說出自己的想法,坦坦蕩蕩表達需求,從不為自己的欲望羞恥。

    可阿米利亞又很神秘,過分突出的外貌,毫無痕跡的過往,不合常理的思考與反應。

    像是一張透光的紙,看似清晰剔透,卻隱約能瞧見上面若隱若現的印痕。

    最后區長先生只輕輕拍拍義弟的頭,“不,沒什么。以后我會教你的。”或許只是在實驗室待了太久,這孩子不懂這些罷了。作為名義上的兄長,他多教教就是了。

    阿米利亞從情緒波動判斷,江懷風產生了憐惜一類的情緒。

    這是一件好事,憐惜是許多男性產生更多感情的開端,也能夠成為他下一頓的食物。他樂見其成,也沒有反抗被觸碰,只嗯了一聲。

    而且多接觸是好事,習慣了以后,下次他吃掉情緒也不容易被發現。

    這場兄友弟恭的戲碼過去,阿米利亞趕到了余枝的家里。

    郁衡似乎知道他要來,他剛到門口,就給他開了門。

    但郁衡看他第一眼不由沉默,渾身緊繃,周身氣息隱隱戒備。

    “你是誰?”

    阿米利亞知道這是郁衡第一次見到成年體的自己,表情便有些得意起來,現在他的身高雖然還是不及郁衡,但總不需要仰視了。

    “我是阿米利亞的哥哥。”他故作深沉,神色嚴肅兩分,“聽說他之前在這里過得不好,我來看看情況。”

    但這個無聊的玩笑一秒就被戳穿了。

    郁衡的唇角只緊繃一瞬,就又平靜下來。他篤定道:“你是阿米利亞。”

    阿米利亞第一次聽見他喊自己的名字,郁衡的音色偏低沉磁性,用平靜的語氣喊著他的名字,讓他有種被閻王爺點名的感覺,脊背都竄上酥麻。

    他下意識揉了揉耳朵,“你怎么知道是我?”

    郁衡不答反問:“你怎么變成這樣了?”語氣頗有種懷疑他吃了什么不該吃的東西才變異的感覺。

    阿米利亞還是那個理由:“我原本就是這個樣子,之前出了點意外。”

    和江懷風一樣,郁衡也覺得他出自實驗室,沒在這個話題多糾纏,接受了這個回答。

    簡短的相認結束后,他還難得主動引路,帶著阿米利亞往余枝的房間走。

    “之前余枝很擔心你的情況。”半路,郁衡忽然開口。

    阿米利亞以為他不會主動出聲了,畢竟他總是一副不想跟他說話的樣子,沒想到這次居然先開啟了話題。

    或許是為了提醒什么?

    小魅魔揣摩著,回了一句:“我知道。”

    誰知道只是這樣簡單的一句,卻讓郁衡回了頭。

    他站在高處的臺階上,一手扶著樓梯,俯視過來。

    額前散落的黑發下,灰綠眼眸略顯冷寂,郁衡微微張唇,咬字重了些,“你不知道。”

    又不高興了。

    阿米利亞快速分辨出對方此刻最主要的情緒。

    他對此并不驚訝,正如他對江懷風所說的那樣,郁衡面對他的情緒總是負面的,而且一次比一次要多,像是翻涌著黑浪的海洋,時不時掀起難以平息的風暴。

    說實話,按照這個情緒波動的幅度,郁衡早該對他做點什么了。

    折磨,凌虐,殘殺……積攢到這種程度的負面情緒,無論是什么都不奇怪。

    阿米利亞住在這里的那段時間,每天都會提防郁衡突然出手。

    可他什么都沒做。

    準確來說,除了冷嘲熱諷的話語與冰刀子似的眼神,郁衡沒有做出任何實質性的舉動。

    宛如牢牢控制住冰面,不讓其下的波瀾翻涌出來的冰湖。

    對崇尚發泄的魔族來說,這種克制難以理解。

    想到這里,阿米利亞點頭:“好吧,我確實不知道。”

    結果說了這話后,沒等到郁衡的解釋,反而得到了一個不明所以的眼神,和一個似乎更生氣的背影。

    郁衡不說話了。

    阿米利亞眨眨眼,也沒有再開啟話題,就這樣沉默著過了兩分鐘,他們來到了余枝的房門前。

    半掩的房門推開,燦爛的陽光從窗外灑入,溫馨又帶點可愛的裝飾風格映入眼簾。

    余枝正躺在床上望向他們,樣子和他印象里不太一樣。

    蓬松的棕色卷發搭在枕頭上,沒有打理過,亂糟糟顯得有點無力。健康的小麥膚色透出虛弱的蒼白,唇瓣也泛白微微起皮。大概因為這頭發和膚色,她整個人都有種生命力不足的感覺,像是一株因病害收攏葉片,邊緣微微泛黃的花苞。

    唯一讓人感到熟悉的,是那雙依舊明亮的黑眼睛。

    她看見他們,語氣歡快得像是一只清晨啼叫的鳥兒:“利……誒?你是……你是利亞嗎?”如果忽略聲線的沙啞,大概真的會像只鳥了。

    “我是哦。”阿米利亞并非第一次見到生病的人類。在老家的時候,被惡魔奪走生命力與健康,后來生病死亡的人類很多。

    可這是他第一次認真打量生病的人類。

    為什么在此之前不這么做呢?他聽見自己發問。

    對上余枝那雙期待又充滿生機的眼睛時,他聽見了回答——因為之前都沒有必要,現在……現在大概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

    余枝是他稀少的儲備糧吧。

    小魅魔自顧自得到了答案,沒有深思,走近兩步,順勢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這椅子似乎原來屬于郁衡,旁邊的矮桌上擺了果盤和溫水。

    郁衡看見他坐下了,也沒說什么,似乎知道他在會讓氣氛有點不自在,退后兩步,離開了房間。

    但阿米利亞察覺得到,他沒走遠,正在房門后等著,像是忠誠守護公主的騎士。

    這一刻他倒是沒戳穿這位哥哥的用心,沒把這事告訴余枝,只上下打量著坐在面前的小公主。

    余枝被那眼神看得不好意思,拉下被子擋住自己的臉,之前她對利亞是異性的事情只有朦朧的意識,可現在完全是俊美青年的阿米利亞坐在她面前,她就沒法忽視他作為異性的氣場了。

    “你別這么看我……”她聲音低了下來,“不好看。”

    阿米利亞聽話地移開目光,卻回答了她:“沒關系,你看上去只是瘦了一點,別的沒有太大變化。”尤其是情緒方面。

    “才不是嘞。”余枝在被子里撇嘴,眉毛皺出個小山丘,“哥哥說我沒洗臉沒洗頭,一點都不如之前好看了,叫我快點好起來,不然會被其他人笑話的。”

    說起之前,她又不由得感覺奇怪:“你怎么回事?為什么一下子變成大人了啊,明明之前還是和我差不多高的,忽然這么高,我好不習慣。”

    阿米利亞再次重復了萬金油的理由。

    余枝卻沒有相信,她對實驗室能做到的事一知半解,只覺得神奇,眼神也不敢多看阿米利亞一眼,只微微紅著臉說:“真的假的?你是說,你刷一下就變成大人了?真好啊,要是我也能一下子變成大人就好了,就能做很多很多事情了。”

    這時的她倒是有幾分之前的樣子了。

    “你想做什么呢?”阿米利亞還沒聽她說過種花以外的愿望。

    “很多啊,比如去看看北區的雪原,去親自抓一只能當寵物的異獸,我聽說在東都很多貴族小孩都會有,還有去嘗嘗南港的菜肴。我小時候就是住在那里的,都不記得那邊的味道了……總之有很多事的。”余枝一件件掰著指頭數。

    小魅魔第一次聽說這個世界的這些故事。此前他并不是沒有機會打聽,而是不想打聽。

    對這個世界來說,他本該是個過客,這些故事都沒有意義。

    但他是擅長飼養人類的魅魔一族,向來擁有良好的對待儲備糧的道德,便耐著性子聽她說。

    可余枝精力不濟,說了半小時就開始犯困,眼皮一下一下往下墜,最后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呼吸平緩起來。

    阿米利亞坐了一會,沒有動她,慢慢退出了房間。以他的靈巧程度,絕不會吵醒她。

    一出門,他就看見了靠在墻邊的騎士先生——郁衡。

    郁衡對他揚了揚下巴,指了指他的房間,意思是過去談談。

    阿米利亞想了想,跟了過去。

    門關上后,燈光亮起,與余枝溫馨可愛的房間風格截然不同,郁衡的房間充斥著機械師特有的冷淡風格。

    黑色的墻紙,隨處可見的零件與整齊的修理工具,針對不同器具的燈光都有好幾種。

    剛一進門,阿米利亞看著背對他收拾桌上幾張圖紙的郁衡,開門見山。

    “余枝得了什么病?再這樣下去,她活不了一年。”

    第26章

    “你說什么?”

    郁衡動作一頓,轉身看向他,臉色微沉。原本冷淡的語調再也保持不住,反而帶著些微的憤怒,像是一句質問。

    像是在質問他為什么要這么說,又像是為這個結果憤怒。

    阿米利亞分辨不清這其中的區別,這太復雜,他只重復了自己所知的事實:“就是你聽見的那樣,再這樣下去,她會死的。”

    人類或許需要借助各種器具檢測,并經過一番分析對比再得出余下的生命。

    魔族不需要這么麻煩,他們判斷的方式非常簡單——嗅覺,他們聞得到將死的氣息。

    大概是進化過程中殘留的本能,魔族對其他生命的消逝極為敏感。像是惡魔那類,會利用這份敏感與將死的人類進行契約,騙走靈魂。

    魅魔則一般用來判斷自己儲備糧的優劣。

    畢竟即將死去的人情緒通常都不會太好,他們身上會散出深深的對死亡的恐懼,以及對活下來的貪欲。

    為了杜絕這種情況,有些魅魔會去找延長壽命的辦法,有些則會隱瞞真實情況,不讓他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就能保持著原本的心情,直至身體承受不住,徹底消亡的那一刻。

    阿米利亞見到余枝的第一眼,就嗅到了那股死亡的氣息。

    但余枝身上并沒有散發出悲傷或痛苦的情緒,正如他告訴她的那樣,她和之前沒什么區別,依舊帶著溫和明亮的正面情緒。

    所以他不知道到底是她不知道,還是郁衡沒有告訴他。

    “你不知道嗎?”

    阿米利亞打量著他身上洶涌的情緒,那些負面情緒似乎在思索間不斷增長,又被理智克制,不被容許突破一個范圍。

    這代表郁衡在克制他的心情。

    “你怎么會知道這些。”郁衡沒有正面回答,只目光銳利地審視阿米利亞,顯出那股廢棄區人特有的戒備心。

    阿米利亞從他不答反問的舉動中判斷出,很大可能是郁衡沒有告訴余枝真相。

    余枝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所剩無幾,因此才能保持原有的心情嗎?

    “我感覺得到。”阿米利亞指了指自己,“你應該也明白的,不是嗎?”

    他從江懷風那里聽說了,郁衡是個隱藏自身實力的失常者,實力不弱。從魔族的角度看,精神力波動像是生命力象征的一種。如果是能夠操控精神力的失常者,多少能夠感覺到其他人的健康狀況。

    郁衡果然默認了。他抿唇,抬眼望向與余枝房間相鄰的那面墻,目光專注,好像能透過墻體看見躺在隔壁床上酣睡的妹妹。

    阿米利亞無法理解那目光里的復雜,他提醒對方來這里的目的,“你想告訴我什么?”

    “基因病。”

    郁衡垂下眼眸,低低出聲。

    那話太輕,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空氣中。如果不是魔族的聽力敏銳,大概要錯過這個詞了。

    但即使聽到了,阿米利亞也不理解,“這是什么病?”他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

    郁衡放在身側的手緊了緊。

    他虛虛盯著半空,胸膛微微起伏,話語如浸濕的棉絮般從嘴里飄出,透著沉悶的凝重,“一種天生的疾病,往往出現在非能力者的普通人身上。潛伏期不定,或許一生都不會發作,又或者剛剛出生就會發作。”

    他微微闔眼,似乎輕吐了口氣,才把話說完:“基因病發作的人,會在極短時間內快速衰弱死亡,最長活不過兩年。”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為什么如此不幸,這些問題在時間面前都驟然失去了意義。

    兩年,對人類來說不長。

    對壽命悠長的魔族來說,更是一眨眼就能過去的時光。

    說到底,人類的生命長度,對魔族來說太短暫了。

    “治療方法呢?”阿米利亞沒意識到自己說話的語氣也變了,“你沒有找到,還是已經失敗了?”

    他自顧自說起見面時就發現的事實,“你身上有血腥味,在右腹處,是近期受的傷,還沒有完全愈合。為了不讓余枝發現,你還灑了別的香氣試圖掩蓋。但你走路的動作稍微比平時慢,也沒有彎腰的動作,是為了避免加深傷勢。”

    這事原本毫無意義,現在卻變相成為了基因病的治療并不簡單的佐證。像郁衡這樣的人都為此受傷了。

    聽到這話,郁衡頓了頓,隨即深深望向他,并不特別驚訝,“之前你果然是在刻意隱藏自己的能力。其實你很敏銳,卻故意在余枝面前裝成乖巧的模樣,降低她的戒備心。”

    這話沒什么指責的意味,倒像是敘述事實,有股得到驗證的平靜感。

    “我可沒有說過自己是個笨蛋,你叫我來不是為了討論這個吧。”阿米利亞知道自己一直得不到對方的信任,被拆穿也無所謂,“都說到這里了,你還打算隱瞞什么?你是來請我幫忙的,不是嗎?”

    他此刻堅信郁衡找他的原因大概就是這件事了。

    郁衡似乎認可了這點,沒有在這個話題過多糾纏,“只有北境和東都有治療基因病的辦法,這不僅需要大量金錢,也需要渠道。廢棄區魚龍混雜,要找到能夠治療基因病的渠道,并快速積蓄起大量金錢,需要花費很多時間精力,也很危險。”他輕描淡寫帶過了自己受傷的原因。

    “接下來有一段時間我沒辦法陪在枝枝身邊。”說到這里,他下頜微微繃緊,看著阿米利亞的目光隱約帶了點什么情緒,“枝枝的朋友不少,但那些朋友無法保護她。”

    “你希望我來保護她?”阿米利亞皺眉,以為自己讀懂他的暗示,“我不是武斗派,頂多只能保護自己周全。”真有人要對余枝下手,他不一定能顧得過來。

    “不。”郁衡頓了頓,“枝枝會被區長庇護。”

    他不打算說更多細節,比如庇護的條件是他之后成為江懷風的屬下,相對的,江懷風要在保護余枝的同時,介紹他能夠提供治療條件的人。

    江懷風作為東都來的貴族少爺,在這方面的人脈比他在黑市里大海撈針要有效率的得多。

    即便如此,這樣的人也不好找。絕大多數能夠治療基因病的醫生都是世家豢養的,不會輕易外借,尤其是借到廢棄區這樣貧瘠無用的地方。這里的人在外界看來沒有多少治療的意義,都是自生自滅的垃圾貨色,因此廢棄區醫生稀少到了珍稀的地步。

    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不能完全依靠他人的幫助。深知這些道理的郁衡打算一邊在地下黑市尋找消息,一邊積攢巨額治療費用。

    “那你叫我來做什么?”阿米利亞不太懂了。

    “我的妹妹是個害怕寂寞的孩子,”郁衡抿唇,“我不在的時候……希望你多陪陪她。如果你答應,你可以向我提一個要求。”

    阿米利亞盯著郁衡沒有說話。

    這是郁衡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類似于屈服軟弱的情緒,比起之前宛如相看兩厭的狀態來說,可以說是兩級反轉的變化。

    為了自己的妹妹,愿意低頭懇求的哥哥……嗎?

    “你不擔心我傷害她嗎?明明此前我和余枝一起出門,你還會偷偷跟在后面。”阿米利亞若有所思,“現在如果我接近她,無論發生什么都看我的心情。你真的這么相信我?”

    他不太相信。

    提及此處,郁衡愣了一下。他蹙眉,打量阿米利亞一圈,眉頭又松開了。

    “無論你對余枝做了什么,我都會雙倍甚至十倍在你身上還回來。”這位哥哥如此道,“我比你強。”

    這可不一定,小魅魔暗暗想,論現在的力氣誰能贏可說不準。

    腹誹到一半,他聽見郁衡又說,“而且枝枝說,她相信你。”

    相信啊……

    那天她的確說了呢——我相信你,阿米利亞。

    阿米利亞垂下眼眸,避開這個話題,說起自己更擅長駕馭的方面,“你剛剛說會答應我的要求,什么要求都可以嗎?”

    沒有限制的條件,絕不是什么能簡單承受的結果。

    現在還來得及,或許應該加一下附加條件,比如不能違背某個底線,又比如限定某個時間段。

    郁衡清楚這一點,也知道這個條件或許太過寬泛,但他聽出阿米利亞口風中有答應這事的意思,便沒有反悔,應了一聲,“嗯。”

    阿米利亞沒想到對方開出的條件居然如此大方。這般毫無底線的優質條件,讓他身為魔族的惡劣因子抑制不住,眉頭一挑便開始試探底線,“即使我說,要你成為我的奴隸,也沒問題嗎?”

    這個條件放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會被輕易答應。

    對人類來說,尊嚴和自由是和空氣與水分一樣重要的東西。成為奴隸,就代表這兩者都不存在,被完全掌控在手心里,就連自我都不被允許擁有,徹底變成另一方的附庸。

    郁衡這樣連做下屬都不愿意的人,自有一份固執的傲氣,大概會更難接受。

    果然,這句話一出,郁衡整個人都僵住了。

    周身勉強控制住的眾多負面情緒也有一瞬間全部散了開來,差點就肆意奔涌。

    大概是氣昏頭的程度。

    阿米利亞發現這一點時,下意識提高警惕心,魔法也蓄勢待發,以防對方情緒失控后出手殺他。

    幸好那僅僅短短一剎那,下一秒郁衡就握住了情緒的韁繩,收攏了大部分思緒,目光沉沉看了過來。

    “你……認真的?”灰綠眼眸里似乎閃爍著遲疑與屈辱,音色都冷了幾個度。

    “當然。”小魅魔完全不把他外露的不滿放在心上,毫不猶豫肯定了下來,“我的要求就是,你成為我的奴隸。”

    其實阿米利亞知道郁衡多半不會答應。

    但那又如何?

    郁衡之前拿眼神刺他那么多次,這次他嚇唬嚇唬對方,不過是開胃小菜的程度罷了。

    等郁衡拒絕這個要求,他就能順勢增加條件了。

    這可是那些喜歡搞契約的惡魔傳授他的秘訣,逼得人類自己退讓底線,獻出身體不夠,獻出思想也不夠,不斷增加籌碼,直至獻出靈魂,才算一筆合算的買賣。

    他不吃靈魂,但也不會拒絕多拿點好處。

    小魅魔美滋滋道:“你要拒絕這個要求嗎,如果你不想答應,我……”

    “好。”

    “我……誒?”

    阿米利亞覺得自己剛剛好像捕捉到了什么意料外的話,可那不應該,是錯覺吧,“你說了什么?”

    應該是不字?

    黑發灰綠眼的少年注視著他,一字一頓重復:“我說,好。我答應你。”

    有點咬牙切齒的不甘愿,但確實是沒有反悔的意思。

    小魅魔隱約感覺哪里不對。

    好像簡單過頭了。

    他下意識強調:“你答應的話,從現在開始,就要聽從我的命令,你明白嗎?”

    郁衡走到他面前,指了指自己的脖頸,“你還需要別的什么證明物嗎?一個頸環,項圈,還是奴隸證書?”

    “……”阿米利亞下意識選了一個,“項圈。”

    “好,明天我去訂做。”對方像是已經接受事實,轉身去找項圈的類型圖紙,似乎打算讓他選擇。

    咦?

    阿米利亞站在原地,頭一次懷疑自己的買賣是不是虧了。

    明明是他得到了奴隸,郁衡也很順從的樣子,可為什么他覺得那么不痛快呢?

    像是打開鍋蓋后才發現菜肴完全和想象中的不一樣,雖然能吃,但有種微妙的失落與不爽。

    是因為沒有得到想象中的屈辱答應的畫面嗎?

    阿米利亞不爽地選了一款墜著吊牌的黑色皮質項圈,暗暗咬牙,決定之后要好好磨一磨這家伙的性子。

    都怪郁衡接受得太快了。這人類太沒有骨氣了,嘖。

    第27章

    正如郁衡所說,江懷風庇護了余枝。

    最直接的證明就是,余枝也被安排到了區長家里來住。不過與阿米利亞不同,她住在外客居住的洋房里。

    阿米利亞也是住到這里后才發現,與之前在柵欄外隨便瞥見的大致印象不同,區長家其實分為兩個部分。前面是獨棟別墅,也是江懷風居住、辦公與會客的地方。別墅后的區域用院墻隔開,建造了專供賓客暫住的多層洋房與仆從下屬居住的普通樓房。

    C區的常識中,住得離區長越近,就越安全。能直接住到客房里,等于被江懷風放在了羽翼之下,安全系數飆升。

    現在阿米利亞想要見余枝,只需要穿過后方的院墻,就能在洋房的一樓末尾的房間找到她,非常方便。

    順便一提,這個房間位置是余枝自己要求的,說能從窗外看見洋房附帶的小花園。

    而與安穩住下的余枝不同,郁衡那天之后就不見了。

    似乎是隱姓埋名在廢棄區的黑市里努力掙錢。

    阿米利亞偶爾能從江懷風這里聽到一點消息,比如最近有人在不斷接取懸賞,并接連順利完成,引起了不少地下勢力注意,卻拒絕了他們的橄欖枝,現在處境逐漸危險。

    聽到這些,阿米利亞難得產生了被放鴿子的感覺。

    明明都選好了項圈,理應佩戴的奴隸本人卻不見了。

    現在想起來,他難免會懷疑當初郁衡答應得那么干脆,是不是早就預想到了后路,壓根不打算在他面前出現了。

    要不是余枝這個必然會讓郁衡回來的餌還在,他估計真會忍不住,現在就沖去把人揪出來,好好質問一番了。

    魔族不能做虧本買賣!

    買賣的事暫時不談,小魅魔盤算了一番現在的情況,余枝這個優質儲備糧就在身邊,江懷風這個觀察對象也在身邊,郁衡這個新任奴隸暫時不在。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簡單了,可以說是三點一線的生活方式。

    早上與江懷風共進早餐,上午在自己的房間里鉆研魔法,中午與江懷風共進午餐,下午去陪余枝聊天,晚上與江懷風共進晚餐,并自薦枕席,被拒,獨自回房休息。

    有時這個順序會調換一下,上午去陪余枝,下午研究魔法,或者江懷風不在,他和余枝一起吃飯。

    這樣看似毫無波瀾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每天都有細微的變化。

    一開始江懷風僅僅與阿米利亞在用餐時間見面,據其所說,是事務繁忙的緣故。

    阿米利亞觀察過幾天,區長的工作并沒有多到只能抽空和他見面的程度,很明顯這是個借口。

    知道這點后,次日他就在餐桌上問了出來,“你不想和我見面嗎?”

    正在喝餐后酒的區長先生險些嗆到。

    幸好這張餐桌是方形的,兩人坐的位置之間還有一點距離,不然難說會不會再多嗆兩口。

    但這問法太過直白,沒有一點貴族之間常見的含蓄,且毫無鋪墊,像是一記干脆的擊打,打得人措不及防,腦子一懵。

    江懷風回過神,拿毛巾擦了擦嘴角,稍微冷靜,才看向阿米利亞:“不,我……”

    他想說他沒有這個意思,但一觸及對方那雙漂亮固執的眼睛,這話就忽然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了。

    “最近有事要忙。”半晌,他拳頭抵住下唇,咳了兩聲,別開了視線,“等我有空……”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漂亮的紅發青年抬頭打斷他,眼眸如剔透的黑水晶,直直望了過來,“我留在這里唯一的理由,是想見到你。”

    “除此之外的任何承諾與回報,都不是我想要的。”最后一句尾調都似乎有些委屈。

    江懷風一愣,感覺腦子像是又被人抽了一記。

    打得他暈頭轉向,恍恍惚惚,說話都磕絆了一下,“我……抱歉。”說完他才發現自己下意識道歉了。

    得虧周圍沒有別人,要是讓他那幫下屬看見了這情況,估計這會都要沖上來懷疑他是不是中了別人的精神力攻擊了。

    江懷風主動道歉并退讓的事,可不多見,何況另一方似乎沒有提出過分的指責。

    但他確實不知道阿米利亞答應留下來的原因。他原以為是和C區其他人差不多的理由,無非是尋求保護或錢財,所以沒有深究。

    誰會在意鳥兒飛上樹梢時是為什么理由停留在枝頭的呢?

    可對方卻說,對其他的東西都不感興趣,只想見到他。

    這話實在過于曖昧,過于超出界限,也容易叫人誤會。

    江懷風不是沒聽過別人的甜言蜜語。

    東都貴族們可謂是最擅長此道的人,畢竟他們中的多數人都很無聊,無聊的人就會想找點樂子打發時間,有一段時間,東都風靡過讓人心動一句話比賽,比的就是說什么樣的話會讓人面紅耳赤,心跳失衡。

    那時他被迫參與其中,文藝的、淺薄的、通俗的、冗長的、華麗的,各種表白話語都聽了一耳朵,實在覺得無聊至極,也練出了相當不錯的抵抗力。

    一般的情話不能打動他,也無法動搖他。因此某段時間,他甚至當選了東都最難攻下的男人榜首,榮獲鐵石心腸稱號。

    雖然對此嗤之以鼻,但那時的江懷風大概怎么也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因為餐桌上幾句直白到不需要深思的話有些慌張起來。

    此刻想來,或許不是那些話語不夠動聽,不夠優美,而是說話的人……不夠符合他的心意。

    “你真的覺得抱歉的話,”那個動搖他的人又開口了,一手支著下巴,瞥過來的眼睛,輕飄飄如鉤子,牽引他的心神,“怎么什么都不做?我不想等了。”

    他這位義弟實在擅長恃寵而驕,前一刻還在說只想見他,這會就已經說不想等了。

    這話如果是其他人對江懷風說的,待遇好點的能被禮貌請出去,待遇差點的現在就該被仍在垃圾回收廠了。

    可阿米利亞似乎不能被歸為一般范疇。

    “好吧。”江懷風放棄與心頭升起的那點抵觸對抗,微微嘆氣,“我會補償你。”

    這個時候的補償是什么,兩人都心知肚明。

    見阿米利亞對他揚起個理應如此的笑容,江懷風覺得自己大抵是被那日少年身上的香氣迷了心神,才總會忍不住生出點憐惜與寵愛。即便他還是會顧及第一次見面時感覺到的危險感,也還是忍不住滿足對方的心愿。

    最多不過是多見見,也不會怎樣。

    這個時候的區長先生如此想著,很快就被沖擊性的事實打臉。

    當時正脫衣準備睡覺的江懷風聽見房間外的敲門聲,還以為是發生了什么事,屬下來找他。

    結果門一開,映入眼簾的卻是這兩天看得多了的那個人。

    對方穿著單薄的絲綢睡衣,領口解開了兩顆,露出纖細精巧的鎖骨。他抱著一個白枕頭,紅發披散,皮膚白皙,黑眸清透,在門口朦朧的燈光下,整個人都帶點柔軟的蓬松感,像是一顆毛茸茸的鳥團。

    然而他卻直直看著自家義兄,淡粉的唇一張一合,吐出與外表不符的虎狼之詞,“我來睡覺了。”

    理所當然的像是要求進入自己的地盤。

    江懷風:……

    第28章

    面對相處沒多久的人突如其來的暖床要求,正常的做法都會是拒絕。

    但這里是廢棄區。

    沉迷酒精、沉迷性/愛、沉迷煙草……在不斷拉高的刺激閾值中體會短暫歡愉,為了片刻享樂而不顧一切的人太多了,以至于這種行為都算得上尋常。

    尤其當送上門的是一個本就足夠讓人喜歡的人,更沒人會拒絕。

    在這里,接受,才是正確的做法。

    江懷風承認自己可能、大概、也許,真的對阿米利亞有那么些心動。

    如果不是意識到這一點,他不會邀請對方留下,也不會一再違背之前的行為準則,做出些原先不會做的舉動。

    面對本就心動的對象,拒絕似乎才太不解風情。

    可區長先生定定看著阿米利亞好一會,卻把自己脫了一半的外套披到了對方身上,低聲斥責,“夜里寒涼,你不該穿這么單薄的。”

    語氣太過溫和,其中責怪的意味反倒沖淡許多,只剩擔憂。

    但一句話間就將曖昧糜爛的氛圍,變作了溫馨可親的現場。

    阿米利亞察覺到什么,目光上移,仔仔細細打量著自己的便宜義兄。

    被注視的人似乎毫不在意,牽起義弟冰涼的手,將人一路送回房間,在床邊看著對方躺下,幫忙掖好被子,才打算離開。

    “你很奇怪。”一路沉默的小魅魔半張臉縮在被子里,忽然開口。

    江懷風一頓,轉過臉依舊是那副優雅溫和的貴族模樣,面容俊逸,唇角微勾,似乎不太理解,“為什么這么說?”

    “你對我有欲望。”阿米利亞陳述著對方剛剛那陣情緒波動中傳遞的事實,“但你一直在拒絕和我親密接觸,這不正常。”

    魅魔的常識中,愛與欲望不可分割,如果真的喜歡,就會想要觸碰。而觸碰,就會增加喜愛。

    這就是為什么他會主動提出和江懷風一起睡覺。

    沒了能好用的魅魔魔法,阿米利亞只能使用前輩們的老法子,從更多身體接觸上獲得喜愛。據說在魅惑魔法成為天賦魔法以前,很多魅魔就是直接利用身體捕獲人類的。

    按理來說,對他有好感的人不該拒絕他的邀請。一方面,他對這副符合人類審美的外貌有自信,另一方面,廢棄區對這方面很開放,他變回這副樣子后,明里暗里想和他有點什么的人,最近也見了不少。

    不餓的情況下阿米利亞不想將就,所以全部拒絕了。他現在的目標人物很明確。

    偏偏出了意料外的結果,目標人物——江懷風拒絕了。

    “不,這與正常無關。”

    此刻,這個拒絕他的人想了想,也不走了,找了椅子在床邊坐下,似乎有促膝長談的打算。

    “欲望是感情最淺顯的表達方式。”金發碧眼的男人望著他,語氣多了兩分復雜,“正因為淺顯,所以才需要慎重。”

    “明白了。”阿米利亞點頭,“你不夠喜歡我。”癥結找到了。

    小魅魔簡單粗暴地歸結原因。

    江懷風噎了一下,伸手摸了摸阿米利亞的紅發,“這不是一時的喜歡與否能決定的事。我確實……對你心動,但這份心動到底多深,到底能不能支撐我對你此刻想做的事,我并不清楚。”

    似乎有些羞于將心思剖開,他說起心動時不由停頓了下。

    很快江懷風又像個諄諄教導的老師,輕聲細語,用語言推動著不通世故的義弟獲得啟發,進行思考,“你為什么要對我提出邀請?利亞你——并不那么喜歡我吧。這種做法太沖動,你不能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這么做會不會讓你受傷,會不會讓你后悔。如果發生那樣的事,或許你會很痛苦。”

    似乎為了應和此刻只有兩人在房間的親密場所,他換了個更親密的稱呼。

    阿米利亞并不在意被戳穿只有微薄的喜歡的事實,也不在意對方換了個稱呼。

    他唯一在意的是,這段話背后代表的含義。

    這含義甚至讓他有點驚訝,可能是魅魔的慣性思維,他從沒有考慮過這個原因。

    江懷風之所以不愿意接受他的親近,是沒有把握自己現在的感情能夠持續多久,也擔心現在的沖動會導致雙方的后悔。

    簡而言之,這是個秉承做了就要負責,確定了才會在一起的……純愛黨。

    怪不得江懷風每次都是一副想做點什么又把持著自我不肯出手的樣子。

    可還是有點奇怪。

    阿米利亞覺得現在是時候提出之前的疑問了,“既然你不愿意接受我,為什么要讓我留下?”

    他所知的純愛應該是循序漸進加深交流,一步一步攻城略池,不會一上來直接把人留在身邊,這未免有些太過唐突,也容易把人嚇跑。

    聽見這話,區長先生頓住,垂眸看向他。

    夜談的黯淡燈光下,春水般的碧綠眼眸像是蕩起漣漪,底下糾纏著無數海藻,要將路過的獵物緩慢拖入。

    他語氣無比自然:“喜歡的東西,本來就應該留在身邊吧。”

    這話似乎又半點不考慮另一方的意愿了,很有囂張又狂妄的做派,和其貴族兼二級失常者的身份極為相符的發言方式。

    阿米利亞轉了轉眼睛,與他對視,得出了第二個結論。

    啊……好像也不是純粹的純愛黨。

    大概算是有點扭曲的純愛?

    對人類這方面的區分一知半解,阿米利亞很快放棄細化分類,心知這次是沒法把人吃到嘴里了,隨口嗯嗯兩句,表示自己困了想睡覺,就把人打發走了。

    雖然他覺得江懷風大概看出來他只是不想繼續談了。

    但純愛的好處大概就在于,即使明知是托詞,也會順從意愿,滿足對方的想法,所以江懷風又叮囑了兩句好好休息,便干脆離開了。

    腳步聲漸遠,阿米利亞躺在床上,盯著床帳上的花紋,思緒翩飛。

    如果江懷風不肯接受他的主要原因是理念不同,那么對他的觀察是否有必要中止?

    減少消耗在江懷風身上的時間,他就可以去做別的事。

    不,說到底這是他一面之詞,有偽裝的可能性,而且理念與實力并不相關,還是有繼續觀察的必要。

    至于純愛黨不愿意接受他這件事,大概算是這之中最好解決的了。

    阿米利亞閉上眼,漫不經心想起同族聊天時經常出現的場景。

    對魅魔來說,將一個純愛黨逼得放蕩不堪,可是一件足夠拿來炫耀的話題。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倒是也很好奇,江懷風這個純愛黨能當多久,能不能在他興趣消退前還保持自我。

    多多努力吧,區長先生。

    從這天開始,阿米利亞沒有再做過抱著枕頭直接上門的舉動。

    江懷風以為的那番夜談起了作用,卻很快發現了另一件事——阿米利亞不見他了。

    原本在三餐的時間,他們也有見面的機會。

    見面時,每次都是他先開口,聊一些之前看來的有趣故事,或曾經碰見的怪人怪事,或廢棄區外的人文見聞……他發現每次說起廢棄區外的人時,阿米利亞的專注程度就會提高許多,不時在說話間隙提問,黑葡萄似的眼睛也亮亮的,一眼看過來似乎要望到人心底去。

    面對這種眼光,區長先生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最大程度滿足對方的好奇心。

    在他看來,實驗室出身的阿米利亞會對外界感興趣很正常。比起地圖上坑坑洼洼的廢棄區,其他地方的繁華風景當然更加有吸引力。

    那時他甚至隱約升起一絲念頭,覺得之后帶阿米利亞出去逛逛,看看這個世界也不錯,那時這孩子臉上的表情說不定會比現在更加可愛。

    但很快在聊天中他發現,對阿米利亞來說,更強大的人有著比風景更甚的吸引力。

    “你是說,這個世界最厲害的人,是北境的統治者,那位元帥?他可能有超過一級能力者的實力?真的?”

    紅發青年眨了眨眼睛,臉上好似溢滿無言的崇敬與向往,說話語氣都變了一個調子,起碼江懷風覺得是這樣。

    他難得產生幾分失言的感覺,壓下心底浮起的淡淡不悅,還是說起了這位他很尊敬的人,“北境元帥的實力到底如何,他本人從未正面回應。但從數年前他就能和三個一級能力者打平的情況看,很有可能是真的。”

    “聽上去真厲害。”義弟果然發出了感嘆,似乎蠢蠢欲動,想要直接跑去見一面了,“他只駐扎在北境嗎?沒有別的機會見到他?”

    江懷風嗯了一聲,抿唇,看著阿米利亞亮晶晶的眼睛,悄無聲息換了個話題,不再談起這個讓他此刻有點不舒服的元帥大人。

    好在阿米利亞沒有糾纏不清,聽其他地方的傳聞也聽得很入神,這才降下了區長先生不知從何而來的攀比心。

    江懷風明白這種攀比沒有意義,阿米利亞就算說著別人,看著的還是他,也不會離開他。

    那位元帥大人,或許是阿米利亞一輩子都接觸不到的人物。

    可情緒并不聽理智指揮,下次聊天時,他下意識避開了那些強大能力者的事,只挑揀些別的流言說說。

    除了這個小插曲,其他時候,江懷風和阿米利亞聊天心情總是不錯的。

    似乎只要對方樂意,談話總會在一個很舒服的框架中進行。發現這一點的江懷風一面有些奇怪他到底是不是本能就會這么做,一面覺得這樣下去也沒什么不好。

    這也是他未曾抵觸和阿米利亞見面的要求的另一個原因。

    可這樣在某種意義上輕松愉快的見面,現在被另一方強行中止了。

    他能見到阿米利亞的次數越來越少,從時常碰面,到偶爾相遇,再到只能在餐桌上見到對方,最后甚至在餐桌上也見不到人。

    阿米利亞不是個強大的能力者,無論是他本人的說辭,還是江懷風的能力感知,都告訴了他這一點。

    偏偏這位并不強大的義弟,卻能在他的別墅里玩起躲貓貓游戲似的,完美避開了他行進的路線,任憑他循著殘留的精神力波動繞得頭腦發暈,也找不到半點蹤跡。

    像是站在一個平面的不同次元,怎么也無法打破相隔的薄薄一面。

    這個時候江懷風才后知后覺,之前的那些見面,原來不是偶然相遇或他主動去見。

    正如對方之前所說的那樣,因為阿米利亞想見,所以江懷風才能見到。如果阿米利亞不想見,那么他就見不到。

    可為什么忽然不想見他呢?

    冒出這個疑問的同時,江懷風想起了那天的夜談,也得到了答案——因為他拒絕與阿米利亞接觸,對方就順應他的想法,不再接觸。

    不知怎么,得出這個結論的瞬間,他心跳失衡了。

    原本五彩斑斕的世界,有短短剎那,被扭曲了顏色,好像失去了能將這一切穩定并重整的關鍵人物,因此亂成一團雜亂不堪。

    這種感覺有點陌生,但又有點新奇。

    江懷風按了按心臟,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歸納這份亂糟糟的思緒。

    其實不算發生什么,生活也沒有變得異常,他該做的事沒有變化,在此之前,他也是如此生活的。

    如今這樣,也不過是回歸原本,過上了他此前習慣的生活。人的習慣性如此強大,他擺脫這一茬,總會慢慢回歸原來的生活節奏的。

    江懷風自我安慰著過了幾天,不去思考其中更深的含義。或許他隱約感覺不該深思,或許他察覺深思將帶來不可扭轉的結果,總之他強撐著先前的理念,全身心投入工作之中。

    直到被下屬不經意戳穿。

    那時徐侃看著他的臉色,神色古怪:“區長,你這幾天怎么看著跟丟了老婆似的,臉色這么黑。”

    “你應該清楚我的婚戀情況。”江懷風不輕不重反駁,仍低頭在文件上簽字。

    “是嗎?”下屬憨憨揉了揉后腦勺,“我以為你這一臉想見又見不得的表情,只能是丟了老婆才能有的。”

    江懷風的筆尖一頓,表情微怔,連下屬的喋喋不休都顧不上。

    仿佛撥云見月,他終于走出自我的迷障,清楚看見了縈繞心頭的情緒,見到了那個過分簡單的代名詞——思念。

    他有點想見……

    不,他想見阿米利亞。

    想見他的樣子,聽他的聲音,聞他的味道,也想……觸碰他。

    那孩子說得對,之前的他似乎才是不正常的那一個。

    “我好像聞到了有點香甜的味道。”

    另一頭,與別墅相隔不遠的客房內,紅發的漂亮青年拿起一個紅彤彤的蘋果,放在眼前打量。

    躺在床上的棕色卷發女孩——余枝眨眨眼,大方許諾,“你想吃嗎?利亞,那給你啦。”

    “不用啦。”小魅魔笑了笑,“我等著吃大餐呢。”

    第29章

    “大餐?”余枝顯然不太明白,“又要開宴會了嗎?”

    “不。”阿米利亞放下蘋果,“只是之前想吃的東西罷了。”

    這段時間,他除了專門避開江懷風,也沒忘記來陪伴余枝。畢竟是已經答應的要求,他不打算失約。

    “那太好啦。”余枝彎了彎眼眸,像是為他感到高興,“吃到想吃的東西,每一口都會感到開心的吧。”

    阿米利亞頓了頓,目光從棕卷發女孩蒼白的臉色和越發消瘦的下巴上掠過,嗯了一聲,“你有什么想吃的東西嗎?”

    “很多啊,比如東都特產的泡泡卷,北境的烤鹿肉……”

    提起吃的話題,和每一個在廢棄區拮據生活的孩子一樣,她掰著手指一樣一樣數起來,黑亮的眼底像是墜了星星,閃爍著期待與憧憬。

    念著念著,她聲音漸漸低落下去,握起的手掌慢慢張開,緩慢的無力感中,語氣輕得像是風吹就落的蒲公英,“利亞,我會有能吃到的那一天嗎。”

    正常人大概會在這時說點安慰的話,比如“一定會有的”、“當然能了”之類的。

    阿米利亞卻一臉坦然:“不知道。”許多事的發展并不由人,在這個世界他之前努力的許多例子都證明了這一點。

    余枝似乎也沒想到他會這么回答,愣了一下,才有些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只有利亞你才會對我這么說。”

    阿米利亞不覺得自己回答得哪里不對。

    他沒有陪伴生病的人類的經驗,魔族很少生病。

    對他而言,陪伴生病的余枝,和之前在余枝家里與她天南地北聊天沒有太大區別,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地點了。

    他從江懷風那里聽來的各處傳聞與故事,也被穿插進了他和余枝的聊天中。一直以來,余枝的反應都很正常,會興致勃勃地追問,會忽然就某個奇思妙想展開幻想,也會不斷提出各種假設性場景。

    對一般人來說,孩童的跳脫大概難以應付,但阿米利亞還算適應,經常跟著這些問題往下發散思考。

    一來二去,兩人聊得倒也盡興。

    但能看見情緒波動的小魅魔卻清楚,一日一日的接觸中,余枝并非外表那般無憂無慮。

    郁衡沒有告訴自己的妹妹她到底得了什么病癥,僅僅告訴她會好起來的,讓她不要太擔心,避免沉重的心情導致病情惡化。

    余枝愿意相信哥哥的話,所以她聽話地沒有多問,沒有因哥哥不在身邊而抱怨,每每見到專門來陪自己的阿米利亞,也總是笑臉相迎,一副不知愁苦的天真模樣。

    可她畢竟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即使努力掩飾,也無法改變真正的心情。

    這段時間阿米利亞看得分明,她身上的悲傷如緩慢的雨,稀稀疏疏落下,一縷一縷匯聚,變成淺薄又確實存在的溪流。

    這大概是不可避免的。沒人能在生病后一直保持良好的心態,或怨憤或不甘或痛苦或悲傷或后悔,生病的人類總有許多負面情緒。

    從認識余枝以來,這或許是他從她身上見到負面情緒最多的時刻。

    阿米利亞不太喜歡這些負面情緒,可能因為他太習慣余枝正面情緒更多的樣子,“你在想什么?”

    余枝沒反應過來,“什么?”

    紅發青年指了指她的眉頭位置,“這里,皺起來了。最近你時常會這樣,為什么?”

    本想遮掩過去的女孩一僵,隨后轉過臉,整個人埋在被子里,不太想回答的樣子。

    阿米利亞耐心等了一會,聽見她細如蚊吶的聲音,“哥哥……他現在在哪里呢?”

    郁衡臨走前,曾經告訴余枝,他是為了積攢治病的錢去工作了,因為地方遙遠,所以沒有時間照看她,才托付阿米利亞看望。

    “你很擔心他嗎?”阿米利亞讀出她的言下之意。

    “嗯。”女孩點頭,“哥哥他從來沒有這么久都不來看我。我其實知道哥哥在努力掙錢,我不該這么任性,可前幾天我做了個噩夢,夢見哥哥受傷了……哥哥總是喜歡逞強,如果真的受傷了,也不會告訴我。可我還是希望,他現在是平安的。”

    阿米利亞摸了摸她的頭,“但郁衡大概希望你不要這么擔心他。”

    “我知道。”

    余枝呼出口氣,像是把那些積攢的郁氣全部呼出去,“等他回來,我一定要好好找他算這筆讓我擔心的賬。嗯,從給我買十個汽水糖開始!”

    像是意識到這樣下去會讓其他人擔憂,她很快從沮喪中振作起來,和阿米利亞聊起她之前做過的人生必做清單。

    “其實這大概是個形式啦,人生要做的、能做的事情怎么可能一個清單能寫完嘛。”她吐槽看過的情節,“而且一時半會很多事想不起來要去做的,等要去做的時候,或許又不想做了呢?我小時候還寫過一條想在泥土地里洗澡呢,現在當然不會再去做。”

    阿米利亞應了一聲,正要說什么,卻頓了下,下意識瞥了眼窗外的隱蔽處。

    那里有隱約的血腥味與還算熟悉的氣息。

    “怎么了?”余枝沒聽見后續回答,有些疑惑。

    “沒什么……只是,”阿米利亞輕笑了下,“只是覺得你說的很對。”

    比如清楚她那個固執的哥哥如果受傷了,就絕不會來見她這一點。

    慣例的聊天時間過去,在江懷風找過來之前,阿米利亞從余枝的房間離開。

    他回到自己房間,把門關好,卻沒有把半開的窗戶關上,反而又拉了一把,讓窗戶開得更大了。

    做完這一步,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上,等了一會。

    三分鐘后,一個漆黑的身影從窗外猛地閃了進來,正好站在了沙發前。

    “還真是讓人好等。”阿米利亞雙手抱胸,往后靠,瞟著這個身上血腥氣濃郁的人,挑眉,“你不打算再躲了嗎?我的奴、隸。”

    這人的狀態看上去屬實狼狽。風衣下擺撕裂大半,腰側的血把貼身的黑色緊身衣染得深紅,細碎的傷口遍布胳膊與大腿,臉上也沒有幸免,血痕一道一道,唇色也呈現出失血過多的慘白。

    偏偏光看氣勢,對方似乎還是一頭廝殺的狼,沒有半分軟弱之態。

    阿米利亞才不管這家伙到底什么狀態,他只是理直氣壯地朝人招了招手,“過來。”

    黑發的年輕男人在原地僵持了一會,灰綠的眼眸似乎仍舊沉浸在之前的殺戮之中,隱約顯出點兇悍,靜靜凝視著坐在沙發上的人。

    “你不會想要違約吧。”被注視的阿米利亞歪頭,“如果是這樣的話……”

    沒等他說完,對方腳步一動,站在了他面前。

    直愣愣的,宛如一座屹立的山。

    “我沒有違約。”沙啞低沉的聲音中帶著點隱約的煩躁。

    不知道是不是對目前的處境不滿,又無力改變,才有了這點煩躁。

    小魅魔懶得深入揣測,瞇眼打量一番郁衡后,想到了另一件事,“我的項圈在哪?”

    郁衡抿唇,似乎不太情愿,在被阿米利亞提及違約之前,從風衣內側掏出了一個袋子。

    袋子里裝著的正是阿米利亞上次選過的項圈。

    “還不錯嘛。”阿米利亞拿出項圈把玩了一會,確定這不是一碰就會壞的劣質材料,耐久性算得上優秀,不免有了兩分好奇,“這是你定做的?”

    “……是。”像是有些羞恥,對方咬牙承認的同時,耳廓開始泛紅。

    阿米利亞輕輕踹了他一腳,“那你還傻站著干什么,跪下低頭。”

    這個動作并不重,但郁衡大概是受傷太重,居然一下子失去平衡,站立不穩,往前一倒。

    咦?

    坐在對面的阿米利亞面露驚訝,看著那張愈來愈近的臉,以及灰綠眼底的驚愕,慢慢抬起了手。

    相比之下郁衡心思更為雜亂。

    原因暫且不論,他想找回自己的身體的控制權,避免這近似投懷送抱的舉動,可失力的身體與疲憊的精神如沉重的石頭,阻礙著想法化為行動。

    他只能眼看著與自己名義上的主人距離不斷縮短,眼神下意識便看向了對方淡粉的唇。

    大概是受傷導致腦子都不清醒了,他也很難說清那一瞬間自己為什么要看。

    或許是一種奇怪的本能,或許是在這種時候自然誕生的想法,他下意識盯著那張唇瓣,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似的發懵。

    鼻尖縈繞的清甜香氣更加清晰,好像快要墜入一場甜美的夢境。

    臉對臉,四目相接,唇瓣快要互相觸碰之前。

    “咔噠”,輕微的聲響與脖子上冰冷的質感,拽回了郁衡剎那失去的理智。

    不對,他的真的被拽住了。

    用項圈束縛住他的那個人,好像還挺滿意似的,給他扣上項圈后,一邊勾著項圈后方向上,拽著他不讓他貼近自己,保持了些微的距離,一邊目光在剛剛戴上的項圈上游曳,贊嘆了一句:“我的眼光果然合適。”

    項圈做得確實很合適,即使被往上拽,貼合的記憶金屬也沒有勒緊脖子,保證了順暢的呼吸。

    可郁衡心情卻變差了不少。

    大概是因為戴上項圈后有種徹底失去自由,變成對方奴隸的感覺,才讓他一時有些胸悶氣短,是的,絕不是……

    黑發的年輕男人想著,一手抓住沙發背,一手按住對方勾著項圈的手,快速俯身低頭。

    然后——惡狠狠咬在了對方的嘴唇上!

    牙齒刺破柔軟的唇瓣,滲出的血腥味刺激了感知。

    咬人的那方灰綠色的眼眸里映出另一方一瞬的迷茫,眼底閃過出了惡氣的舒暢。

    ……絕不是因為他想看見對方動搖的表情。

    第30章

    被人咬了。

    而且是被自己的奴隸咬了。

    在腦子意識到這一點之前,魅魔的本能促使著阿米利亞做出了反應。

    下一秒,他伸腿鎖住郁衡的腰,禁錮對方的同時,一手按向他受傷的腰腹。

    原本氣勢洶洶咬著他嘴唇的人驟然一僵,急匆匆松口,捉住了亂來的手。

    “你……”

    那雙平常過分冷靜的灰綠眼眸宛如被攪碎了一池靜水,閃爍出凌凌碎光。

    郁衡呼吸略微急促,耳根發紅,眉頭緊皺,張嘴想說什么。

    話還沒說出口,就被一腳踹倒了。

    這一腳和剛剛可不一樣,是實打實要讓人感到疼痛的。

    本就受傷的郁衡自然抵擋不住,慘白著臉緊抿著唇,單膝跪在了地上,偏偏一抬頭看來的眼神還是鋒銳的,找不到一丁點兒屈服與順從。

    只看見那個眼神,就能明白這個人不過是一時蟄伏,心底的火焰還在燃燒,從未放棄反抗,也不甘于人下。

    阿米利亞當然不會錯過這個眼神,郁衡果然是只難以馴服的野獸,之前的安分不過是為了放松警惕披上的偽裝。

    最直接的證據不就是……他舔了舔破皮的嘴唇,嘗到了不喜歡的血腥味,表情冷了兩分。

    “你不太懂規矩。”

    阿米利亞伸手勾起郁衡脖頸上的項圈吊墜,猛地一拽,逼迫對方仰頭看他。

    在憤怒與屈辱塞滿灰綠眼眸前,他垂下纖長的眼睫,俯視被掌控的奴隸,語氣慵懶又輕柔,“在我說可以之前,你不能碰我。”

    “唔……呃。”郁衡渾身一顫,瞳孔驟縮,唇色愈加蒼白,他又驚又怒,視線向下。

    腰腹處的傷口正被一只冰涼白皙的手捏住,像是故意想讓他受些疼痛,動作不輕不重。還未愈合的傷勢當即撕裂,流出汩汩鮮血。

    血腥氣剎那渾厚,肆無忌憚飄散在空氣中。

    小魅魔這才收回沾了不少血的手,湊到那張白凈的臉上,宛如對待一塊干凈的白布,手指輕輕摩蹭過去,肆無忌憚地將鮮紅的顏色涂抹上去。

    直至擦了個七七八八,他便攜著親切的神色低頭,在肌肉細微顫動,仿佛在壓抑極端情緒的奴隸耳邊問,“明白了嗎?”

    做著這樣的事,偏偏低語的聲音又像是哄睡般溫柔。

    毫無疑問,這份溫柔是虛假的,是麻痹獵物的毒,是沾滿蜜糖的□□,是觸之即死的陷阱。

    郁衡明白這一點。

    就像他隱約明白這姿容昳麗的青年,此刻暴露的本性有多么惡劣、輕佻、冷漠。

    如果這時拒絕或反抗,大概會招來更難應付的反應。

    所以他喉結滾動了兩下,沉悶的呼吸漸漸放緩,什么也沒反駁,似乎接受了這樣的“懲罰”。

    阿米利亞見狀,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他松開項圈,又拿毛巾把手掌仔細擦了一遍,問起正事,“你找到治療的線索了?”

    他可不認為郁衡只是單純路過這里。

    郁衡眉頭微凹,沒立刻回答,似乎是在猶豫什么,好一會才用稍顯沙啞的聲音說,“找到了。”

    阿米利亞瞥他一眼,“你的表情看上去不容樂觀,是什么線索?”

    郁衡又沉默了一會,脊背的肌肉弧度不知不覺又緊繃起來,“……與狂教徒有關。”

    “狂教徒?”這個答案某種意義上好像還挺合理。

    考慮到教團持有的武器的科技水平,囊括的渠道種類,確實有可能會知道怎么治療基因病,或者認識對這種病癥了解頗深的人。

    “嗯。”郁衡垂下眼眸,沒了下文。

    那張太過平靜的臉上看不出是有意隱瞞,還是暫時沒有更多情報,對阿米利亞來說,這方面的事怎樣都好。

    他需要知道的非常簡單,“你有把握嗎?”

    這話一出,黑發的年輕男人驟然抬頭,繃直的唇線中似有種偏執的狠戾。

    他目光沉沉,像是只瞄準目標的鷹,一字一句混著不容置疑的決心,“我會找到的。”

    阿米利亞與他對視片刻,先一步移開了目光。

    “你的時間或許還有很多。”他撥了撥自己肩側的長發,把其中的一綹被編成辮子的挑出,慢慢解開,“但是余枝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想,你應該明白的。”

    無視郁衡一瞬間停滯的動作,他繼續說,“她其實很想見你,或許你該見見她——在你們都沒有時間之前。”

    他認為這是個合理的建議,也是能讓余枝的情緒好起來的辦法之一。

    但郁衡的反應卻和想象中不同。

    他沒有欣然答應,沒有表現出對妹妹的擔憂,像是一具被突來的寒風侵襲的冰雕,毫無征兆凍結了所有情緒,寒意自嗓音中滲出,“不會的。”

    他握緊拳,重復道:“不會沒有時間的。”

    像是在對誰允諾,又像是在自我說服。

    無論如何,郁衡這回不打算去見余枝,之前在窗外觀察了她的情況似乎就足夠安心。據其所說,他并不是特地來看望余枝的,只是在被人追殺途中逃竄到這附近,順便過來看看罷了。

    考慮到C區區長的威懾力,追殺者們的確可能為此停下步伐,這個理由倒也可信。

    “但你居然也會被追殺,還真是稀奇。”他不認為郁衡是個不謹慎到這地步的人。

    “拿走太多別人想要的東西了。”

    郁衡言簡意賅,說是最近接下太多懸賞生意,引起了同行或幕后的注意,才遭到追殺。

    阿米利亞隨便聽了一耳朵,大致判斷他還有所隱瞞,比如自稱不強的他,到底怎么在一眾實力強大的追殺者手下逃出生天,那些懸賞金到底高到什么程度能被他輕松完成,追殺他的勢力又有幾股……

    林林總總,大概都是他不想說的秘密。

    不過這些對阿米利亞來說,不是非探究不可的事情。人類的事,怎么樣都好,只要別干涉他的計劃,他甚至不介意做個推手。

    “看來你還得加把勁才行。”他盯著郁衡的傷口,意有所指,“這種程度就死掉的話,是救不了什么人的哦。”

    郁衡:“在救下她之前,我不會死。”

    “是嗎?”阿米利亞目光飄遠,仿佛隨口提起,“你要和我一起睡嗎?”

    黑發男人的眉頭緊皺,咳了一聲,“這種時候你在說什么?”

    阿米利亞:“我只是忽然想起來,你還對我說過這種謊。說什么睡在一起就會生孩子,其實是為了防止妹妹受到侵害才騙她的吧。”

    他在區長家翻書也不是什么都沒有學到。

    郁衡:“……是。”

    小魅魔平靜望向坐在地上的哥哥騎士,“所以啊,為了公主的安危,希望你能稱職一點。這次,可不要再說謊了。”

    郁衡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解釋什么,最終什么也沒說,輕輕點頭。

    包扎好傷口后,他如來時一般從窗戶離開了,像一只獨行的狼。

    阿米利亞沒關窗戶,想讓殘留的血腥氣盡快消散,眼見對方的身影在漸沉的夜色中消失不見,心里也沒什么波動。

    他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讓郁衡留下來,一方面是因為郁衡的那些情緒實在不夠安分,他可不想和個定時炸/彈住在一個房間,另一方面是……

    “篤篤”,里面的敲門聲在門口響起。

    按照以往的規律,大概率是詢問他是否要和江懷風一起用餐并提前進行準備的仆從。

    這回不太一樣。

    阿米利亞打開門,瞥見一縷金色的發色,順勢向上看,明艷的容貌與春水似的碧眸便映入眼中。

    有一張足以讓人心動的美人面的區長先生,站在門前,彬彬有禮邀請道:“要一起吃飯嗎?”

    果然該來了。

    即使不論這個人的身份,僅僅沖著這份美貌與儀態談吐,也會有無數人前仆后繼,想要成為這個人的情人吧。

    小魅魔以人類的眼光挑剔一番,面上慢悠悠打了個哈欠,“不用了,我今天累了。”

    江懷風沒有被拒絕而難堪,反而蹙眉,上下打量他一番,頗為憂慮似的,“你看上去的確不太輕松,是生病了嗎?”

    “不。”阿米利亞輕描淡寫,“只是覺得很多事比想象中麻煩。”

    “有什么擔心的事,不妨和我說說吧。”仿佛找到了擅長的話題,區長先生眉眼溫和,提議道,“或許我能幫上你的忙。”

    幫忙?

    阿米利亞又掃了眼江懷風身上的情緒波動,微一挑眉,倒真的讓開條道,讓人進來了。

    江懷風毫不見外,大步進來后,徑直坐到布藝沙發上,坐姿放松不失優雅。他微微側頭,垂落的金色發辮搭在肩膀上,對阿米利亞緩緩綻出一個笑,“來聊聊吧。你在為什么煩惱?”

    看架勢倒是很可靠的樣子。似乎只要自家義弟說出煩惱,他立馬就會幫忙解決。

    阿米利亞坐到他對面的沙發上。說是坐,其實幾乎是半躺下了,坐姿歪歪扭扭,恨不得全身都靠上去,怎么舒服怎么來,完全把任性自我這一詞匯演繹出精髓,像是只困在沙發里的小動物。

    與另一邊的江懷風完全是兩個極端。

    側面證明他在這個地方有多放松,完全將這當做了自己的領地,說不定也不在意領地里出現的另一個人,所以對形象并不關注。

    想到這一點,江懷風的笑意淡了些。

    但他還記得自己來這里的目的,并聽見阿米利亞說話,“我在想,北境是什么樣的,又該怎么去那里。”

    江懷風臉上的笑意徹底掛不住了,他從這話里意識到了什么,“你要離開這里嗎?”

    阿米利亞眨眨眼,似乎覺得有些好笑,聲音都帶上了笑意:“只是隨口問問,是你讓我問你的吧?你怎么……露出了一副這么可怕的表情?”

    那像是惡魔的低語,誘惑著不清醒的靈魂,“怎么,你這么舍不得我嗎?區長大人?”

    江懷風知道自己很清醒,在來之前,他已經整理好了思緒,理解了自己的想法,因此不會再產生錯誤的認知,做出會后悔的選擇。

    如果是之前,大概他還會覺得不自在,恨不得馬上從這個環境里離開吧。他實在不擅長應付阿米利亞的話,并不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而是因不能確定回答后帶來的結果而猶豫。

    有時不回答,也是一種回答,代表逃避的回答。或許他聰慧的義弟已經發現了這一點,才總是用這樣的話語刺激他。

    但這次他不是為逃避問題而來的,也不打算再次落入之前的境地里。

    江懷風眉頭微蹙,注視坐在正對面的紅發青年,用略顯憂愁的表情輕輕頷首,

    “我會舍不得你。別走,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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