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1章 這里沒有外來人
◎羊城港.盧馬姬盧馬姬夙愿得償◎
“什么?!民間竟掀起了排番的聲浪?!這……這怎么會呢?”
“怎么會?這問話何等出奇, 史老爺該問的,除了‘這怎么會’之外,難道不是‘怎么是這時候才開始’嗎?”
港區(qū)到了夜間,溫度總是要比城內(nèi)更加清涼, 只是帶了一些海風(fēng)的咸澀, 稍微遠離人潮洶涌的中樞大道, 再往街巷里鉆上十來分鐘, 連綿的宅院便成了建筑的主流:這些院子,平時很多是用作倉庫,以區(qū)別于大交易所附帶的,幾乎是另一個奇觀的交割儲貨場,來存放一些已經(jīng)交割提貨完成的私人貨品。
但也有很多是大商人的住宅, 只是受到社會風(fēng)氣的影響,買活軍的達官貴人, 行事都非常低調(diào), 幾乎從不夸耀門楣, 但從圍墻來看, 也很難辨別這是倉庫還是人家。
對話,真是在這么一個外表看來毫不起眼的院子里發(fā)生的, 這屋子, 從外表看來真是平平無奇, 甚至水泥墻面都沒有做拼花裝飾, 更別提鑲嵌瓷磚、馬賽克、花窗等等,瓦片也沒鋪, 內(nèi)里卻顯得奢華舒適。
風(fēng)扇、電燈、冰箱一應(yīng)俱全, 紅木圈椅上搭著彈簧坐墊, 墻角各安著最新款座鐘和留聲機、幻燈片機, 還有一個博古柜,紅木柜子里放了一整排,猶如化學(xué)試劑一般的各式花露——就看這個博古柜,就可以知道,這是個洋番富商的家了。
除開這些沒有關(guān)系,壓根買不到的奢物之外,屋角還有一座包金嵌銀、象牙,明顯是應(yīng)用了螺鈿技法,雕琢得非常精細的神龕,其中供奉了一個面目模糊不清的女神像,粗看好像是神母,仔細看,這女神身姿健碩,胳膊鼓囊囊的,腰間還掛了武器,又不像是移鼠教傳統(tǒng)以來對神母的想象。
這樣的一尊神龕,造價至少就在一千五百兩銀子以上,主人的身家也可見一斑了:這是個裝了玻璃眼珠的中年漢子,因此,在晚上他的眼珠總是特別的流光溢彩,猶如貓眼一樣,令人注意。
此人身形彪悍富態(tài),雖然身軀龐大,但舉止有力,看得出來,厚厚的脂肪下,是結(jié)實的肌肉,行動間,也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說起話來,聲音隆隆,對旁人往往是一種隱形的壓制——在如今的世道之下,在買地能發(fā)財?shù)难蠓话愣加泻胶=?jīng)驗,能在海上帶著大量本錢前來移居,并且累積更多財富的,隨意想想也可知道,必然是能文能武,智勇雙全之輩。
這種老海賊轉(zhuǎn)過來的富豪,才是洋番中現(xiàn)在身價最豐者,其次是學(xué)者、教士,總之,這些人不是有武力有心思,就是有智力有學(xué)識,反而是從前的貴族,倘若兩不沾邊,那也就只能抱著自己的那點子本錢,依附親眷,竭力維持自己的體面了。雖然在洋番的交際圈中,似乎仍然很吃得開,但地位已經(jīng)隱隱有了動搖,頗有一些外強中干的味道了。
不過,到底也是出身寒微,這些富豪雖然如今爆發(fā)了,但在老貴族面前,還是有點抬不起頭來——如果是貴族還疊加了學(xué)者、女性、吏目身份的女洋番,那就更不用說了。
盧馬姬雖然生活清貧,服飾簡樸,但在這史蜜思老爺面前,卻是半點不落下風(fēng),她的語調(diào)頗有一些譏誚。“聽到這樣的風(fēng)聲,史老爺,你的脖子也有些發(fā)癢,忍不住想要盤點盤點旗下的產(chǎn)業(yè),生怕被誰攀咬出來,連累到自己了吧?”
史蜜思這個名字,起得有點兒不倫不類,這也是如今這些洋番起名的特點,往往不顧其原本的含義和印象,只往自己喜歡的東西靠去。史蜜思自然是很愛吃糖的,也因為如此,幾年間就吃得比從前龐大了兩倍。
這個人雖然名字里有個蜜字,但性格和甜絲毫關(guān)系沒有,聽到盧馬姬這樣開門見山,直接嘲諷起他來,不悅之色一閃而逝,在最后‘攀咬’兩個字出頭以后,雙眸就更加是兇光閃閃了:“馬姬老師,可不要亂說話——我是個清清白白的人,除了交易所,幾乎哪里都不多去,我旗下那有什么產(chǎn)業(yè),禁不起更士的盤查?”
盧馬姬一聽這話,起身就要告辭,“是我說得不好,也來錯了地方——我的試探,請不要放在心上,史密斯先生,既然你清清白白,那么也就不必擔(dān)心任何事情了,請盡管休息吧!”
“哎——你這——馬姬老師,馬姬老師!”
雖然是兩個洋番,但彼此交談用的還是漢話,因為史蜜思是弗朗基海盜,他不會說英吉利語,而馬姬的弗朗基話也只懂得皮毛。或許是因為說著什么話,便會不自覺地向著說話的人去學(xué)習(xí),這會兒,史蜜思著急起身,攔住盧馬姬去路,這模樣這語氣,簡直就和漢商沒有區(qū)別了。
“別啊馬姬先生——您這性子,嗐,怎么就這么倔性呢!我就是……我就是有了兩個臭錢,身邊的人都捧著,平時霸道慣了,說話一時也沒想太多,沒那么客氣,是我的不對,我的不對,我張嘴還不行嗎?您留步、留步——好歹把茶喝完再走哇!”
弗朗基海盜、英吉利仕女,兩個出身南轅北轍,平時也沒有什么交情的洋番,雖然不是初次見面,之前在知識教或者一些洋番教士的茶話會上,也通過姓名,但夜間登門,密室商談這還是第一次,難免有些磕磕碰碰。而史蜜思又怎么可能不猜疑盧馬姬的來意呢?
要知道,盧馬姬的意思,可是暗示他和港區(qū)私底下一些行業(yè),關(guān)系匪淺甚至提供了庇護,這種事,如果是捕風(fēng)捉影的猜測,那他還能泰然處之,可要是從他嘴里承認了,這……誰知道盧馬姬是不是來釣魚的?他這邊一答應(yīng)下來,那邊就成了盧馬姬所說的羊城港治安整肅中落馬的第一頭肥羊祭品?
就算盧馬姬沒有這個意思,這么一個兼職做采風(fēng)使的女教師,上來就能道破史蜜思私下的一點勾當(dāng),也足夠讓他心驚膽跳乃至于矢口否認的了。要不是盧馬姬如今算是攀上了官家,前途恐怕比《萬國報紙》的那三個瑪利亞還要好,史蜜思說不定都能把人給扣下,審問一番——信清教的英吉利人,他還真不怕得罪,手上都不知道沾染過多少清教徒的鮮血了。
自然,在羊城港,盧馬姬背后又是《買活周報》,副刊上的稿子,哪怕只是發(fā)了一篇,她的身份也就立刻非同尋常了,在洋番中的威望更高。尤其是在港區(qū)平民窟這里……
想到此處,史蜜思也明白過來了:盧馬姬發(fā)了那篇什么《低收入螺旋陷阱》的文章,為貧民窟的洋番窮人聲張利益,自然得到了他們的愛戴,要打聽到他們背后的一些利益鏈接,比如說,每每來盤查的時候,那些洋番的身份文書是從何處來——這之類的事情,要比更士簡單太多了。
她能從種種蛛絲馬跡聯(lián)想到自己,也不奇怪。再者,從那篇文章來看,這個女采風(fēng)使,是有一定胸懷的,她自己已經(jīng)夠體面了,卻還能看得到那些不夠體面的同鄉(xiāng),這也讓史蜜思對她的來意更信任了幾分:沒準還真是為了保住平民窟的那些洋番,前來尋求他幫助的。所謂的“排番聲浪”,只是危言聳聽,用來吸引他注意力的噱頭罷了。
“馬姬先生,這《艇仔粥聯(lián)署》,雖然是民間的呼吁,而且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所反感的那些擾亂治安、違法亂紀者中,的確有洋番的身影,但似乎也不能說這是在排番吧,他們那些人,做了錯事,公道處置也是應(yīng)該的。我們能做什么呢?總不能還要阻礙執(zhí)法,為這些沒有身份的人,大聲呼吁,甚至說主動地庇護起他們來?”
史蜜思倒也不是不愿伸出援手,只是身為商人,討價還價,乃是天性,習(xí)慣性地要削減這個突發(fā)現(xiàn)象對自己的影響。不過,一如既往,這種商人間的手段,在盧馬姬身上是半點都不管用的——
這女人不但直來直往,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而且,也半點沒有秉持貴族間必備的婉轉(zhuǎn)禮貌,不論是嘲笑和鄙視,都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shù)拿靼住J访鬯荚捯魟偮洌⒖叹屠湫α艘宦暎凵褫p蔑,毫不遮掩自己對史蜜思的真實評價。
“如果我是您,獲得了足夠的財富,一定就會轉(zhuǎn)移重心,去接受足夠的教育,哪怕最后留不下什么智慧,能把大腦在智慧的池水里泡一泡也是好的。”
她說,“您對交易所的大盤價格,難道也和現(xiàn)在這樣短淺嗎?居然不能透過事物,看到其背后的本質(zhì)?
固然,在內(nèi)城的街坊心里,他們對洋番也好,土番也好,北方也好南方也好,任何人都是一般,討厭的是小偷、竊賊,是那些不交人頭費,從事著法律禁止而利潤豐厚,手頭比他們松快太多,遲遲還得不到懲戒的人。他們愿意發(fā)出這種維護自己的利益的聲音,也完全是正當(dāng)?shù)摹!?br />
這話沒有任何問題,史蜜思不由得跟著點起頭來,面露疑惑。盧馬姬說,“但是,您沒有看到的是,這種不滿的產(chǎn)生,其實是因為社會上的機會已經(jīng)變得太少了。少到人們開始盤算起了別人擁有的機會——而一旦從增長年代,開始轉(zhuǎn)化為停滯年代,民間對于社會弊病的容忍度就會隨之不斷的下降,排外程度也隨之增加。
這是社會學(xué)上一個最簡單的道理,我隨意打個比方您就能明白:一個早出晚歸的工人,可不會理會鄰居家什么時候打掃衛(wèi)生,只有活沒那么多了,他開始閑在家里了,才會注意到,鄰居家掃地搬桌子的動靜也未免有些太大了。”
“而恕我直言,在買活軍這里,一旦開始排外,我們這些歐羅巴洋番,就一定是第一個被排擠的對象。眼下,民間排擠的還是那些為非作歹的人,他們中只是有一部分洋番而已。可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不論清洗幾次,自行車還是容易丟,那些不法之業(yè)還會死灰復(fù)燃的時候,他們必然也會變得更加偏激,從理性的‘排擠作惡者’,轉(zhuǎn)為非理性的‘只要是某某人,就一定不清白’!
他們會認為,自己的生活之所以沒有變好,不是因為這種發(fā)聲無用——而是因為上一次的發(fā)聲,還不夠到位,力度還沒到那個份上——這,就是從理性到非理性,從客觀到偏見的滑坡。
而這一切的起源,只是因為這些人永遠也不會正面承認,甚至沒有自我認識的一個道理——他們無法接受,身邊很多人為了娶妻生子,為了有一口飯吃,要背井離鄉(xiāng)去內(nèi)陸地區(qū),甚至去遙遠的袋鼠地討生活時,港區(qū)有這么一群非我族類的洋番,吃香喝辣,過著他們難以想象的富貴生活。”
史蜜思的眼神,也不由得跟著盧馬姬一起,逡巡在了這一屋子的奢侈品上,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反射性地握住了手腕上的大金鐲子,“這,這……”
“有歐羅巴洋番的時候,排擠歐羅巴洋番,沒有歐羅巴洋番,便會排擠其余洋番、土番、外鄉(xiāng)漢人……只要資源有所匱乏,讓許多人的后代無法在本地獲得令人滿意的發(fā)展,社會體就會自發(fā)地滋生出排外思潮,資源足夠養(yǎng)活多少人,排擠行為便會一層層的剝離核心群體之外的所有人,直到核心人群的定義,和資源規(guī)模相符為止……
曾經(jīng)排擠洋番的土番,被排擠出去之后,漢人之間也會從南北,一層層地分到江南幾道、廣福道,福建道——福建道北,如果資源再少,到最后,還能不遭受排擠的或許就只有彬山那批人了……
從根本來講,這是社會這個有機生命體,要排擠出還沒有完全融入體內(nèi)的器官,確保主體的生命力。到了那時候,你說,民間會區(qū)分什么是好洋番和壞洋番么?”
盧馬姬望著史蜜思,認真地說,“或許也不會完全盲目,我認為,紅圈學(xué)者,女洋番,教師,匠人,技工……這些中產(chǎn)階級,倒是相對安全的,可最頂部和最底部的那些人,都該小心又小心。也理當(dāng)對社會思潮更敏感,時時刻刻準備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戰(zhàn)。
——從掌握的社會資源來看,您也算是頂部的一員了,可就如同我說的一樣,史蜜思先生,您的政治素養(yǎng),實在是匱乏得叫人傷心。你們這一批人——這一批靠著運氣、武力和機靈,走到了如今位置的歐羅巴豪商,確實缺少了素質(zhì)和自覺,而且還遺憾地沒有自學(xué)的愿望,恕我直言,史蜜思先生,您的懶惰到最后,傷害得最深的其實還是您自己。”
史蜜思說不出話來了,毫無疑問,盧馬姬的話,對他是非常陌生的,可讓人害怕的是——這又不是一派胡言,在史蜜思聽來,非常有道理,好像盧馬姬是說出了,總結(jié)了他心底深處一些隱隱的,自己也表達不出來的憂慮,又對前景做了一種,讓史蜜思憑借本能也覺得很可能會發(fā)生的預(yù)測,而這種預(yù)測,以及隨之而來的,史蜜思對這種未來毫無準備的覺悟,無疑立刻就讓他更加驚慌起來了。
“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
突然間,一個漢人的典故,冒上了他的舌頭,史蜜思禁不住喃喃自語,盧馬姬沒聽清楚,“什么?”
“沒什么,我是說——馬姬先生,您說得有道理!事實上,您說得太有道理了——您的智慧讓我贊嘆!”
史蜜思渾身一顫,回過神來大聲說,“的確,的確,眼下的風(fēng)聲只是有了一點兒變動,可智者卻已經(jīng)看到了接下來會遍布天空的烏云——那么,接下來我們該怎么做?馬姬先生,我現(xiàn)在腦子一片空白,完全仰仗您的指點,您怎么說我就準備怎么做!”
“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盧馬姬反問,并且在史蜜思開腔之前,又冷笑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不,不,不要告訴我,你準備暗地里團結(jié)在羊城港的洋番,訓(xùn)練打手,做好和排番者戰(zhàn)斗的準備——”
難道不是如此嗎?史蜜思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倒是沒有經(jīng)歷過呂宋排華,不過,在歐羅巴大陸,對于某種人群的排擠,往往非常的血腥,而唯獨的應(yīng)對辦法不就是糾結(jié)起足夠的武力,保護自己和盡量多的積蓄,逃亡離去嗎?
“那都是舊世界的老黃歷了。”盧馬姬不屑地評價,“武力對抗也是最下策的想法——事情還遠遠不到這一步,事實上,如果我們準備得當(dāng),或許永遠也不會惡化到設(shè)想中最壞的那一步。
您雖然在羊城港生活了多年,但還沒有完全轉(zhuǎn)變腦子,成為真正的活死人那——你對知識,實在是太不敬畏了。史蜜思,有一點是我必須提出來批評你的,你沒有培養(yǎng)出資助洋番求學(xué)的習(xí)慣,除了那些工科專業(yè)之外,你不愿在文科專業(yè)投資同鄉(xiāng),這是很短視的,因為真正的上層戰(zhàn)爭往往發(fā)生在政治、傳媒、哲學(xué)和歷史領(lǐng)域,不懂得投資這些領(lǐng)域的民族注定到哪里都沒有前景。”
這番高見,不知是否包含了她艱難尋找獎學(xué)金去攻讀哲學(xué)系的一點怨氣,但盧馬姬沒有跑題太久,她對史蜜思說,“羊城港的百姓,要求澄清治安,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并沒有錯,為自己的利益發(fā)聲,不單是道統(tǒng)賦予我們的權(quán)利,同時也是如今世風(fēng)所鼓勵的做法,實際上,這種積極發(fā)聲的習(xí)慣和膽氣,也來自于他們多年來的培養(yǎng)。”
“然而,沒有只許他們發(fā)聲,沒有我們發(fā)聲的道理,作為在羊城港正規(guī)居留,老實納稅,完全符合華夏百族要求的華夏人,我們也有權(quán)利,為我們的利益發(fā)聲,把我們從被排擠的風(fēng)險中解脫出來,讓大家知道,我們洋番也不低人一等,只要我們會說漢話,有身份文書,自認自己是華夏人,按買活軍的說法,我們就是華夏人!
我們也擁有和漢人也好,土番也好,一色一樣的權(quán)利——羊城港,就是我們的家鄉(xiāng)了,面對家鄉(xiāng)的弊病,我們也感到著急,我們也希望解決——我們完全贊成澄清治安,但也對民間一些‘洋番沒有好東西’,‘洋番沒有資格在華夏賺錢’的說法,表達我們的抗議——這是違反了道統(tǒng)的歧視行為!
我們要把自己先解脫出來,在印象上,和不法洋番有個明確的劃分,先人一步,扼殺這股思潮的源頭,讓‘排番’思想,‘把所有洋番都趕走’的思想,從一開始就不會形成潮流,一誕生就被認為是錯誤極端——我們的要求,又有什么不對?
只許內(nèi)城的街坊百姓,找一家報紙來發(fā)特刊,滿街送人,就不許我們也找一家報紙發(fā)特刊,也把我們的聲音說出么!”
“對!對!您說得太對了!”
史蜜思一個勁兒地點頭,他的話發(fā)自肺腑,這會兒,他看著盧馬姬的眼神,已經(jīng)充滿了尊敬,他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盧馬姬的意思,并且心悅誠服地認為她的要求富有遠見,完全正當(dāng)。
“我們洋番,不分祖國,在羊城港都要團結(jié)一致,狠狠地扎下根來——我們也要有一個喉舌,來發(fā)出我們的聲音,告訴大家,我們就是華夏人,我們在自己的家鄉(xiāng)住,沒有任何不妥!”
“我們所缺的,就是一份為洋番發(fā)聲的地方性報紙啊——《萬國日報》不妥,那和《買活周報》一樣,都是衙門的喉舌,我們所需要的是一家猶如您提到的《羊城小報》這樣,便宜親切,在地方上流傳性很廣的私家小報!”
這下子,史蜜思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為,洋番沒有一張可以發(fā)聲的報紙,實在是說不過去的事情了,而他也立刻展現(xiàn)了和自己財富應(yīng)有的魄力,爽快地一拍桌子,把茶壺都震得微微跳了起來。“沒有,那就立刻買一份!”
“明日我就出面聯(lián)系交易所的洋番弟兄,我們幾人合伙,在羊城港物色一張銷量不錯的小報,買下股份,交給馬姬先生你來打理——讓我們洋番,從此在輿論場里也有自己的聲量,結(jié)束這黯淡無聲的歷史,您說,此策如何?!”
第1242章 吳香兒靜觀其變
◎羊城港.吳香兒宣化辦公室的見解◎
“喲, 近日這是怎么回事,《羊城小報》和《羊城消息》,這是打上擂臺了?今日你發(fā)一個《艇仔粥倡議》,明日我就發(fā)一個《六姐才是此地主人》, 一個在說, 羊城港要滌蕩出不合格的寄生蟲, 那些不合規(guī)不合法的居民, 另一個就說,治安要清明,但不能找茬趕人走,尤其是不能隱隱約約地把矛頭指向外鄉(xiāng)人——”
“這邊就又說了,《做賊心虛者往往易怒》, 沒有針對外鄉(xiāng)人,這是對號入座, 因為外鄉(xiāng)人干的壞事多了, 所以先自就心虛起來了?那邊發(fā)一個, 《我們都是外鄉(xiāng)人》, 直說如今羊城港的住戶,老土著不過三分之一最多了, 其余都是外地來的……
這看似是各說各的, 細品之下好像又是針鋒相對, 猶如互文一般, 你要看懂這邊報紙真正的意思,得去對家那邊看看他們是怎么解讀和反駁的!”
“說是沒有黨爭, 可這報紙催化之下, 市井間輿論喧嘩, 又好像是從前朝中的黨爭, 在民間重現(xiàn),只是要熱鬧了無數(shù)倍——現(xiàn)如今,又沒有莫談國事的禁忌了,羊城港上百萬人都上過初級班,學(xué)過《道統(tǒng)》,又不像是以前,大字兒不識幾個,道理也不懂,就算有些感受,嘴笨,也說不出。現(xiàn)在?哼,哪怕是個挑糞水的力工,對于這國家大政,也有自己的一番見解,有機會也能說個一二三四呢!”
“也是,人多了,意見多了,自然都會尋找自己的發(fā)聲渠道。民間這樣首發(fā)倡議,發(fā)表在地方報紙上的事情,如今也漸漸頻繁起來了。不過,像是《艇仔粥倡議》這樣,得到廣泛共鳴,形成了聲勢,讓那些洋番,害怕得趕緊買下一份報紙,為自己辯白起來——
除了這些打擂臺的文章之外,看看,《羊城消息》這些版面,除了笑話、話本之外,是不是每一期都有些為那洋番說話的意思?不是說洋番的新移民,為本地帶來了多少工作機會,為工廠貢獻了多少新的發(fā)明,就是采訪一些在本地有體面工作的洋番,讓他們來贊美買地的好處,無非都是在宣揚洋番對六姐的忠心,以及在本地的好處。”
“不止如此——他們更是要讓大家看到,洋番中,素質(zhì)過人,發(fā)揮積極作用者,依舊是占了大多數(shù),那些走了歪路的,始終是少數(shù)人,不能把自行車竊案,全都歪栽給他們,那還是土番和漢人蟊賊的罪過。”
羊城港府衙,宣化辦公室中,兩個吏目手里也都是舉著報紙,一邊品著清茶,一邊相談,其中一人年紀略長,大概三十歲上下,說話不緊不慢,一只手點著桌子道,“你等著吧,眼下是路途還遠,一時間來不及趕路,再過兩三個月,這《羊城消息》上,必然會刊登什么文章,小李,你可知道?”
“袁哥,考校我呢?”
被稱為小吳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吏,生得姿容出眾,眉眼天生略彎,仿佛時時刻刻都在微笑一般,一看就知道是性格活潑、善謔善笑的女娘,聽同僚這么一問,她眼珠子一轉(zhuǎn),“我想想……知道了!”
便是喜滋滋、笑嘻嘻地道,“便是那些三類人才,被分配去邊疆做工還債的女工,讓她們說說自己在邊地的生活,是么?”
“妙啊!這也是一舉兩得之事——一來,如此也讓普羅大眾知道,洋番來到買地,除開那些和貿(mào)易相關(guān),民生感受不強,來了又走的邊緣人群之外,也絕不是只有他們印象中的兩個極端——不是人上人,便是為非作歹的小偷伎女,也有許多默默無聞的洋番女性,去到邊遠地方,在當(dāng)?shù)爻捎H生子,安頓下來。也緩解了當(dāng)?shù)氐娜丝诒壤Ш膺@個問題。”
“二來,這也是給那些貧民窟的洋番逃女看的,這張報紙,既然為洋番發(fā)聲,必然會在洋番中傳播得廣起來,叫這些女孩知道,衙門是真的沒有蒙騙她們,雖然說去到邊遠地方做工,聽起來叫人害怕,但其實到了地方上,生活質(zhì)量絕對不差——至少要比在老家好得多了,也比她們沉淪在城市邊緣來得好,這羊城港雖然繁華,但她們又何曾真正地享受到什么了呢?
擔(dān)驚受怕,有今天沒明日的,倒不如老實認了這筆債,到邊遠地方去做工考試——只要人才檢定等級上升了,債務(wù)立刻得到減免,其實沒有看起來那么可怕。要說在船上的時候,不懂得這個道理,在羊城港混了一段日子,讀過書之后,也該明白些了吧?”
“這樣,就給她們中那些有心想回頭的人,墊起臺階來了,但凡能接引得其中十分之一二回頭,如何不算是報紙發(fā)揮了它的教化之功?也算是證明了洋番本質(zhì)不壞,又讓《羊城消息》上,有故事可以寫了。”
“哈哈,小吳,你這是天生走仕途的人才么!這兩家報紙打擂的事情,我們旁的同事見了,只有皺眉的,生怕就被上頭問責(zé)了,也就是你,又做得一番花團錦簇的好文章出來,好像這還是我們辦公室的政績功勞似的——高!高,你是這個!”
吳香兒沒好氣地一揮手,像是要把對過伸出來的大拇指給按下去,認真地道,“袁哥,我倒真是這樣想的,我們做文宣教化這行的,不能怕口舌,怕生事,好像一味的上下和氣、天下太平,才是好的。民間有聲音,要讓它發(fā)出來,有爭議有論戰(zhàn),很多時候其實是好事——這百姓的怨言,只要經(jīng)過疏導(dǎo),宣泄出來了,反而心里舒服多了,這要是壓在心里,真正形成偏見,反而難以扭轉(zhuǎn)呢。”
“就猶如洋番買下報紙,在我看也是好事一樣,這些人既然來了,而且也形成了一股勢力,那么總要給他們一個途徑來發(fā)出聲音。這種途徑,應(yīng)用得好了,對他們的教化融合,效果比我們這里下多少功夫都要管用。遲遲沒有聲音發(fā)出來,反而讓人摸不著頭腦,有些仗,在報紙上打,是要比在街巷中打要強的。”
“我說一句,你倒是回了我十句!”
袁哥抱怨了一句,不過顯然沒有生氣,而是點頭道,“不過,你說得也不無道理,這么看,你是主張,對于這兩家報紙的論戰(zhàn),暫且聽之任之,不去約束了?”
“起碼眼下暫時如此吧。”吳香兒說道,“真要有什么不妥當(dāng)?shù)膭蓊^,我們再去叫停也行——其實,倘若不是我們是拉架的位置,我倒是有話說的,這兩邊報紙都是在宣泄情緒,有用的建議怎么就沒人說出來呢。
比如說,港區(qū)那些洋番逃女的問題,完全可以通過更改洋番船只的靠岸港口來解決啊,別讓他們在江南靠陸地的港口停泊,不就行了?就在嵊泗一帶,多少港口小島,地方有限,逃人根本就是無處藏身的。
在那里停靠了進行能力檢定,檢定等級不高,又拿不出船錢的,和船長簽下欠債文書之后,就登船去她們挑選的地區(qū)務(wù)工了。沒有接觸到羊城港的環(huán)境,沒有那些人引誘幫助,或許根本就興不起討債的念頭,也不知道好日子是怎樣的,去到做工的地方,也會覺得條件比家里好太多了,感到知足。
這解決辦法,豈不是很簡單嗎?怎么不論是《羊城小報》,還是《羊城消息》,都不提出這點,《羊城小報》,也不拿來說事,逼迫洋番船只更換檢定港口,《羊城消息》,也不登報呼吁,改善對洋番的壞印象,就從減少逃女開始。就不知道,這兩邊是都笨,還是都膽小,不敢指正衙門施政上欠缺考量的地方,又或者,別有緣由了。”
說到這里,吳香兒也是若有所思,出起神來。袁哥道,“這有什么別的緣由,只怕還是膽小吧,議論社會上的現(xiàn)象弊病,這是一回事情,直接說衙門安排得不好,又是另一回事了。
倘若衙門的規(guī)矩,直接造成了不便,那大概還是會說的,就和眼下一般,只是一種間接的影響的話,大概這些報紙的膽子,還沒那么大。尤其是《羊城小報》——他們折騰這什么‘艇仔粥倡議’,其實完全就是為了提升銷量,多賣特版,為錢而已,就更不會找這個事了。”
他的語氣是很自信的,也折射出了袁哥對羊城港報業(yè)的了解:他們這個宣化辦公室,本來就是主抓此事的。他自然對羊城港乃至周邊區(qū)域的報紙刊物,了如指掌了。
別看他們當(dāng)值,很像是在躲懶,一疊報紙一盞茶,就是半天一天的,其實對監(jiān)控報紙的吏目來說,這就是工作,而且是相當(dāng)繁重的工作。這些報刊,不論是官家還是私家小報,不論是登記過的報紙閱看,話本戲曲,還是沒有登記的飛帖盜版,都是宣化辦公室的負責(zé)范圍。真要是報紙上發(fā)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論,又或者民間輿論風(fēng)向出了岔子,上頭問責(zé)下來,那都推脫不得,只有認罰的。
這宣化辦公室,名字起得大,文宣教化無所不包,但也因為名字起得大,和很多其余的辦公室重疊了,實際主要管理的范圍,還是比較狹小,又像是個口袋,什么都能裝,其權(quán)柄范圍到底是大是小,主要就看主持人的手腕了。
民間的民俗、民風(fēng)、掃盲,報紙上的輿論導(dǎo)向,戲曲話本的尺度,甚至是民間的爭論,按道理什么都能管。但怎么管,和什么部門接洽,這都沒有固定的說法,反正眼下,袁哥和吳香兒這兩人,主要負責(zé)的就是報紙這塊。兩人討論的結(jié)果,很可能就會決定此次論戰(zhàn)的走向,究竟是息事寧人,還是可以再來回拉鋸幾次——
甚至,如果他們有意封鎖洋番發(fā)聲的口徑,都不是沒有辦法,直接叫停《羊城消息》的轉(zhuǎn)讓就行了,按道理來說,報紙和一般的商鋪還是不同,負責(zé)人的資格是要經(jīng)過審查的,未審查而轉(zhuǎn)移所有權(quán),可以從嚴處罰,也可以到辦公室這里來補上手續(xù),其中的尺度,就看兩人怎么拿捏了。別看他們不過是個品級不高的小吏目,甚至兩人年紀都輕,資歷也淺,有些時候,手里的權(quán)力也不小呢。
這種彈性很高,即可以混日子,也可以四處尋釁暗示索賄的位置,和別的崗位還不同,很考驗吏目的個人品質(zhì),受不住誘惑,被舉報送過礦山的也有,不過,袁哥和李香兒倒都不是那種人——
吳香兒不說了,她是想做官才考進來的,其人多才多藝,彼此又結(jié)交了一幫才女小姐妹,這些當(dāng)年因為‘招賢令’前來投奔的江南落拓女子,也是一段佳話,成材率很高,而且彼此互相帶挈,感情真摯,在文藝界尤其是有聲名的。
很多人都笑言,這些人倘不來買地,陷在姑蘇,也一定能夠有一番的作為聲名——就是這話不是什么好話,不會在她們面前說而已,這都是家計無著才南下的,若是留在姑蘇,能有什么好去處可成名?
無非是花街柳巷、十里山塘,這話初聽是贊揚,細品之下卻透了輕視。多少有些酸味在內(nèi),就不知道是誰先品評出來的了,有人說是同樣出身江南姑蘇的那些名門才女,不忿自己被搶了風(fēng)頭,不過此事沒有實證,也就始終只是傳說而已。
不論如何,以吳香兒所在這個圈子的聲勢,倘不做官,那她來錢的手段可太多了,琴棋書畫戲,哪個不能讓她過上優(yōu)裕生活?人家來做官,就是因為不那么看重錢財,萬不至于為了一點賄賂而失了操守,至于袁哥,他是名門之后,其祖父為前敏大臣袁禮卿,一生清廉,子孫多成器。
雖然袁禮卿本人沒有出仕買活軍,而是告老歸家頤養(yǎng)天年,但他的后人并沒有什么禁忌,多考取了吏目,在各地做些小官,官聲頗佳。袁哥也是有志于宣揚教育,開啟民智,因而才投考的宣化辦公室。
雖然眼下被安排分管報紙口,但也是兢兢業(yè)業(yè),平時非常謹慎清廉,自他們兩人搭起班子,羊城港的小報圈子,也為之氣象一新,不但出格離奇,讓人皺眉的一些惡俗文章少了,甚至連市面上從前屢禁不止的很多違禁刊物,現(xiàn)在也比從前要低調(diào)太多。可見這世上其實竟沒有多少管不住的事情,只看做事的人能力如何,是否用心罷了。
對于兩家報紙的這番論戰(zhàn),吳香兒的結(jié)論是‘暫不處理,以觀后效’,雖然這么做,可能會承擔(dān)一定壓力,譬如上級的問責(zé),但她既然打定主意,而且理由充分,袁哥也不反對,還樂觀地道,“不過,可能這些問題,也不等吵出個結(jié)果,就不再成為問題了。”
“袁哥你這話怎講?”
“只要衙門決心關(guān)閉這條渠道,不再給入買的人才進行檢定,不就再沒有爭端了么?這紅圈航線一旦結(jié)束,那洋番逃女也將絕跡——到那時候,洋番能來買地居住的,也就只有能付得起船票現(xiàn)錢的達官貴人了。
我估摸著,絕不是和眼下這般,男一女九,當(dāng)是很快就會以各種男貴族和家眷為主,甚至家眷都被拋棄,只有貴族本人孤身來此。到那時候,和洋番逃女相關(guān)的亂象,逐漸減弱,很快也就不會成為問題了。
至于那些男乘客,家資足夠付船票錢的,那肯定是貴族,歐羅巴貴族,都是些面色蒼白、身體孱弱的家伙,來到買地之后,做通譯或者教師的有,考大學(xué)的也有一些,要說作惡,我看他們也不是那塊材料。多數(shù)也就默默消失在人海之中,倒不至于引來什么社會問題,招致民間反感的。”
“朝廷有意停止人才招攬的賞金么?!”
袁哥對后續(xù)的推測,吳香兒倒不反對,她震驚的是這個小道消息,“不會吧!要關(guān)上渠道了么?袁哥這消息你是從何處聽來的?”
她查看袁哥臉色,猜測道,“難道是因為果阿之事,你覺得我們要和歐羅巴開戰(zhàn)了——”
見袁哥神色變化,她就知道自己才對了,吳香兒一下放松下來,“我說呢,怎么忽拉巴兒下了這么大的決定——你就放心好了,這條通道,一時半會決計關(guān)不掉的,絕不會因為要和歐羅巴開戰(zhàn),就不讓歐羅巴人入境,或許反而恰恰相反,越是要開戰(zhàn),就越是要放開了吸納人口,更是要吸納女眷!”
這里頭的道理,在吳香兒看來相當(dāng)?shù)臏\顯,只是她畢竟比袁哥要小幾歲,資歷也淺得多,不便反過來指教前輩,剛才反駁袁哥,已經(jīng)是一時忘形,這會兒絕不會再說下去,因此,哪怕見袁哥還是有點懵懂,卻也不再說了。只莞爾一笑,岔開話題道,“這也都是后話了,眼下,還和咱們這兩份報紙無關(guān)。對了,袁哥,你看過新一期的《衣食住行》沒有。”
“沒有,怎么,是什么文章值得注意么?你也知道,他們是全國性報紙,還是衙門發(fā)的,我們也管不到,因而都不怎么細看,尤其是副刊就更是如此了——我這也算是愛看書的人,自從做了這一行,真是看字都頭疼,你可是有什么發(fā)現(xiàn),快說。”
“雖說是全國報紙,但《衣食住行》又是不同,和我們羊城港也是息息相關(guān),你看這篇文章,是說到了布市外那條美食街的事情……”
看看報紙,寫寫節(jié)要,這一天下來居然也是頭暈?zāi)X脹,手腕發(fā)酸,吳香兒今日是不打算加班了,雖然一份報告沒寫完,但到點也揉著眼睛,出了衙門,匆匆往港區(qū)而去:這是她們姐妹難得小聚的日子,她也是攢了一肚子的話,更夾了今日沒和袁哥說,憋在心里特別難受的一番分析,只等著對著她那幫小姐妹們,好好傾吐一二呢!
第1243章 舊人賞新月
◎羊城港.吳香兒姑蘇舊人近來如何◎
“吳大人來了!吳大人, 快請上座,今兒沒了你,我們可是都不敢開餐呢!這不是,茶也沒倒, 座也沒敘, 坐的坐, 站的站, 可不都是巴巴兒等著你么!”
“噯呀,你這個人!就知道笑話我,眉生姐,你瞧啊,打小兒就欺負我, 長大了還不放過,這個仇是要結(jié)一輩子的!今日相逢, 新仇舊恨, 就在姐妹們的見證下做個了斷。”
“行呀, 行呀, 口舌無用,干脆直接拳腳見真章吧!一會兒吃完飯, 咱們別去浴場, 到拳館里去?”
“哪有你這樣拱火的, 卞賽兒, 你一會也別走,我收拾完惜白就來收拾你, 給我等著!”
“了不得, 了不得, 這是官員蹂躪我們百姓民女了, 我要告上公堂去,敲起登聞鼓來,叫青天給我做主呢!”
“哈哈哈哈——”
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在寬敞明亮的包間中四處回蕩:這屋子,一看就知道是極闊綽的所在,光是縱深、開間就要比買地現(xiàn)在的民居更闊朗了許多,屋內(nèi)也沒有砌墻,而是以多寶格做了個半隔斷:外間是茶幾高凳,也有貴妃榻,墻角立著留聲機。
高幾上擺著打開的攢盒,盒子里都是各色細點,干果蜜餞、鮮果切片之外,還有難得一見的白食點心,很顯然,這是在餐前餐后,給大家閑談吃茶,賞曲聽?wèi)虻牡胤健?br />
到了中堂,一張大圓桌,中間還放了轉(zhuǎn)盤,上頭的菜色,轉(zhuǎn)動如意,不用侍女布菜,自己也能吃上,這里是吃正餐的地方,裝飾之雅致,便不用說了。
再往里,還有一個內(nèi)間,這內(nèi)間設(shè)了更衣處、衣箱、屏風(fēng),也聯(lián)通著耳室中的盥洗室,一角還貼墻放了一張一人的小床,這是備著倘有人喝醉了醒酒小憩的。
在這小床上躺著,一睜眼便是花窗碧紗,景色悅目,隱隱還能見到院子里的竹林影子,映在窗上——這竟是個完全獨立的院子,除了這么個里外三開間的主屋之外,竟再沒有別的屋子了,這一個院子,放在別處都可以開個餐館了,可如今一晚上只能招待一桌客人。就算院落和舊敏比起來,還不算大,能在此處吃一頓飯,那種感受也就可想而知了。
沿路走來,這一溜小院子里的人聲,隱約還能聽個囫圇,多數(shù)都是絲竹之樂不斷,又有興奮談笑,吆五喝六的行令之聲,雖然不能見到飲宴場面,但也可以想見那富貴奢靡之樂。不過,今日吳香兒她們這個廳,卻是沒開留聲機的:今日人多,滿屋子已經(jīng)都是說話聲了,再開點音樂,豈不是要把人給吵死了?
要說這些從小長在云縣的姑娘,如今雖然陸續(xù)都來了羊城港,但平日里各有各忙,天南海北,總有奔波勞碌的,也是難得聚得這樣齊全。隨著吳香兒來到,人也差不多都聚齊了,大家便來到中堂,按序齒落座——之前說讓吳香兒上座,只是笑話而已,大家一張圓桌,也不分什么主次,以今日做東的顧眉生為中心,左右各自散開罷了。
年歲相近,從小往來的,如顧眉生、李玉照、楊愛,自然更加熟絡(luò)一些,也就坐在一起,其余竇小妹、吳香兒、卞賽兒,董惜白、邢沅等人,比她們都小了四五歲的,各自坐在下首,也都在低聲交談,互問近況,又說些相識之人的近事,以及對方行業(yè)內(nèi)的大新聞。
這不是,涼菜還沒上,吳香兒便被問了好幾次報紙論戰(zhàn)的事情——這也沒什么不能說的,她也沒有什么涉密的內(nèi)部消息,全都是自己看報紙分析出來的,因此,吳香兒便大大方方把自己的推測說了,又對董惜白幾人道,
“如今,但凡是兩家報紙打擂臺,為了多賣報,把自己的觀點多散布出去,一定會重金請來小說家,為他們撰寫話本故事,這兩家報紙,《羊城消息》肯定是要更有錢些,也更舍得花錢,你們可以設(shè)法接觸一二,沒準,付給你們的潤筆費還能再高兩成,就看你們是否有意來賺這個潤筆錢了。”
“哈哈,是,雖然是一家一邊,但那《羊城小報》,對準的是羊城港市民,只消為他們發(fā)聲呼吁,就不愁賣報的。而洋番終究仍屬于少數(shù),他們要把自己的觀點鋪陳開來,潛移默化讓世人接受,就得靠話本和笑話了。”
她的觀點,也得到姐妹們的認可,董惜白撇嘴道,“話雖如此,但我寫話本難道只為錢么?這為人一世,不過是衣食住行,如今該有的也都有了,倘要為了那么一二成的潤筆費,還主動登門自薦,卻又沒得什么意思了!
我是個小富即安的人,有了些閑錢,只想著浪游天下,去那袋鼠地觀潮看虹——姐妹們,誰有意和我一起?須知道,人生得意須盡歡,難得還年少,身子骨也好,禁得起折騰,這會兒不出遠門游玩,什么時候去呢?”
眾人聽她這么一號召,都是搖頭笑道,“得,得,得,又是一個顧姐姐,你怎么不叫顧姐姐和你一起再去一次呢?偏她回來了,你又羨慕她!還要再張羅人和你一起去,那可就難了,我們?nèi)羰悄苋ピ溉ィ谝惶艘簿秃皖櫧憬阋黄鹑チ耍“得一專船,更安耽些,和你一處,同那些移民去袋鼠地的人一船去?那也太吃苦了!”
有些是不喜歡坐船,不愿受那顛簸之苦,也有些人是忙得走不開,就是沒人說自己無錢:這么一桌姐妹,如今也的確都是家資豐厚者。她們很多人都已是小有名氣的藝術(shù)家了,琴棋書畫,各有專精,而這些行當(dāng)如今在買活軍這里,來錢很快——
奏樂水平高,能譜曲的,只要能找準民間的脈搏,寫得些雅俗共賞的調(diào)子,傳唱開來,那么,不但錄唱片賺頭很大,經(jīng)常登臺演出,收入也非常的不少。畢竟,能寫好各種戲劇配樂的老文人多,可能寫出民間小調(diào)的樂家,如今仍少。在這塊上,倘若能有一二建樹,收入之高要勝過同等水平的工程師呢。
還有就是董惜白這樣的話本家了,隨著地方性報紙越來越多,對話本故事的需求,也是越發(fā)茁壯。如今的話本,早已不是隨意結(jié)集出版,賣一波了事,又或者敷衍著從戲文中翻出些花樣,編編就是一個故事的形式了。
基本都是以在報刊上連載作為面世的形式,除非是一些小說名家,這才能在沒有連載的情況下,直接出版新話本,但這也相當(dāng)少見,這發(fā)表于報紙之上,可以多收一份潤筆錢,在小說家來說,何樂而不為呢?
而且,潤筆錢也是水漲船高,和早年間買活周報不分作者身份,一視同仁的標準不同,如今這些小報,可是看人下菜碟,對于名家的潤筆費非常大方——畢竟,小報的銷量很可能就是某篇連載拉起來的,它們上頭刊登的那些社會新聞,固然讀者買來也會翻看,可無疑無法形成期期不落的習(xí)慣,只有話本連載,每一期留一個鉤子,這才會讓讀者惦記得茶飯不思,每每到了發(fā)售日便立刻詢問報童,買來一睹為快。
因而,如今的話本故事,早就不似二三十年前那樣,云山霧罩、東拉西扯不緊不慢的開場,很講究謀篇布局,開局便要激起讀者的興趣,一旦劇情進入高.潮,更是恨不得把每一篇都斷在一句話的逗號那里,下半句話,要等下一期出來才說完呢!
眼下的話本名家,也不論文字雅致、立意高遠、人物生動,第一個就看這留鉤子的本領(lǐng),鉤子留得好的,哪怕文字荒疏,兩三年間,在羊城港不錯的地段買房置地,也不是什么問題呢!
要說用話本賺錢,眾姐妹中,楊愛是第一人,董惜白便緊隨其后,她們雖然不是如今最走紅,潤筆費最高的話本家,但楊愛之話本,文字雅馴,考據(jù)周到,而董惜白之作想象瑰麗、天馬行空,在有一定知識的人群中也廣受好評。
吳香兒不告訴楊愛,而是認為董惜白更適合《羊城消息》的新定位,也不是沒有道理——董惜白早就寫過有洋番做主角之一的探險故事了,理所當(dāng)然,這個故事在洋番中也大受歡迎,畢竟主角的背景比起純正漢人,更適合他們帶入想象,有了這樣的印象,在《羊城消息》上再開個類似的故事,不也是順理成章么?
卻不料,董惜白也頗有些文人脾氣,自家茶飯無憂了,便不思進取起來,終日只想著出去游歷玩耍,頗有些吃光用光,沒錢再掙的意思。羊城港這些姐妹,就她公事最少,但每每小聚卻缺席得多,便是因此了。
她和吳香兒,從小便是互相斗嘴為樂,每每見面必然互相嘲謔,如今也是形成鮮明反差,吳香兒工作自然忙碌,所受的限制也多,收入在姐妹中則堪稱微薄,其余人都要比她高多了。
如卞賽兒、卞敏兒姐妹,又可譜曲,又能獻唱,如今一個在買活大學(xué)音樂系任教,一個專門開了一家商鋪,灌售唱片,又為幻燈片配音等等,偶爾為大富之家喜事獻聲唱個堂會,也是輕易不能請動,出場一次,費用極為高昂不說,而且對于東家不假辭色,倘有賓客,想要借著唱堂會非禮輕薄,輕則掌摑怒斥,重則當(dāng)場鬧到更士署去,鬧得賓主都下不來臺,那也是有的。
自然,這是從前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就不說這伶人戲子地位的不同了,哪怕從人情上來說,從前一個伶人要出眾,總要有人給拉琴,有人給寫戲吧?那么,就算一身傲骨,不應(yīng)酬豪客,也難免要和一幫擅音樂懂作戲的文人來往,這里也不是個個都把她們當(dāng)成女學(xué)生來看待,想要他們給寫戲捧角兒,可不就得風(fēng)月纏身嗎?
可如今,卞家姐妹她們自己能寫能拉,又有留聲機配合,就算自己寫不出來,音樂系的老師教授,那些老一代的瘦馬名伎,以及小一輩這些小姐妹,哪個不能幫襯?她們的曲子一經(jīng)傳唱,各地都來買唱片,就算沒人請唱堂會,又如何?那些個買唱片的,許多都是餐館酒肆、浴場戲臺,這些地方的東家,本來就請不起她們來唱什么堂會,她們性格如何狂狷,誰在乎呢?
如此,兩姐妹竟是目無余子,以清高孤傲聞名,都夸說她們是要洗刷了大學(xué)音樂系的名聲——上一代的教師,許多來歷都不那么光彩,叫人嘀咕,生怕把攀龍附鳳、以色事人的不良習(xí)氣,帶到學(xué)生這里。如今卞家姐妹之風(fēng)骨,也算是狠狠地回擊了這樣的猜疑。
這二女以音樂為業(yè),也是羊城港新晉名流,隱隱有和之前不少戲社打擂臺的勢頭,而楊愛則是一邊寫話本,一邊治學(xué),她在歷史上始終有濃厚興趣,話本賺來的錢財,以使她一輩子不愁吃穿,便把力氣用在了著論文上,大有皓首窮經(jīng),重修一部《二十四史》的壯志。
她也是小姐妹里,年紀較長的這幾個人中,書卷氣最濃的,另幾個如顧眉生、李玉照,如今都是大富,大家聚會的這處別莊就是顧眉生的產(chǎn)業(yè),李玉照則是和兄長一起,做遼東煙草生意發(fā)家,又和顧眉生,合伙做洋番買賣——她們兩人,讀大學(xué)時都選修了洋番語言系,在這塊是下了死力氣的,是少見將南洋諸般語言,乃至大食、天竺以及北面羅剎語俱通的人才。
顧眉生非常喜歡游歷,曾遠赴建新,查看該處的猛火油礦,因而對于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認識很豐富,她以自己少年時作畫換來的錢財做本,借用李玉照家里在遼東的人脈,很快梳理出了幾條獨家的商貿(mào)路線,在商界有‘點石成金’的美譽。
很多在甲地常見不值錢的貨物,到乙地卻非常的暢銷,這種商路的發(fā)掘,使得她占盡先機,顧眉生對于這些商路,運營幾年之后,便會出讓,幾次下來,不過是五七年時間,已成殷實富戶。
就說顧眉生初試啼聲的買賣,就很是有趣——顧眉生認為,遼東大豆極好,用鹽鹵來點,暴殄天物,遂販了石膏來,以石膏點嫩豆腐出售,結(jié)果大受歡迎。雖說石膏礦并不鮮見,但因為餐飲業(yè)比較認死理,從她這里買了一次,效果既然好,寧可略貴些也要再買她的。再者,點豆腐的是生石膏加工制成的熟石膏粉,這加工過程就有講究了。顧眉生的石膏粉比較潔凈,商家也愿意多付這個錢。
別看這似乎是一門小生意,但遼東何其廣闊,新建起的城鎮(zhèn)又是林立,那些哥薩克人、羅剎人內(nèi)附,使得本地人口也是逐年上升。就光是遼東一地的石膏鹵子供應(yīng),都夠養(yǎng)活一個人口繁多的興旺家族了。更何況顧眉生只有一人呢?
她又妙筆生花,教那些北方蠻子,以甜品的方式來品嘗糖水嫩豆花,在內(nèi)附北蠻中培養(yǎng)起使用豆腐的習(xí)慣,大家一品之下,也覺得嫩豆花入口,清甜如玉而口感細嫩如絲綢,是從來沒有品味過的精致美食——試想,這遼東新增的數(shù)十萬人口倘若都追捧一種美食,能帶來多大的商機?
如此,顧眉生竟把一門小買賣做得有滋有味,稱為發(fā)家的根本。實在的說,這石膏粉也是北方礦產(chǎn),只是在他們自家設(shè)立的工坊中再加工罷了。顧眉生實在賺的,按她自己說,‘是教鄉(xiāng)下人開買葷的錢’,她就專門在這種針對洋番土番的貿(mào)易中尋找發(fā)財?shù)纳虣C。
以她如今的身家,前往袋鼠地游歷,包下一艘專船的開銷,也算是承擔(dān)得起了,在羊城港城郊購置別莊,自住之余,兼且招待自家姊妹,還有兩三處小院子,也是隨緣經(jīng)營,不是老相識都難來訂座。這顧家私房菜,雖然是個‘素’場子,但在羊城港小圈子里也有不小的名聲,很受文人雅客的追捧——要說餐費真不便宜,可菜蔬用料半點都不奢靡,無非是新鮮別致而已,這其中餐譜還少不了諸位姐妹的巧思呢。而板壁上懸掛的精品字畫,也無不是姐妹們的手筆。
眾人只要是羊城港小聚,幾乎都在這顧家別莊內(nèi),到底是從小一起長起來的姐妹,雖然聚會次數(shù)不多,許多朋友一走就是一年多,但一旦再見,喝上兩杯淡啤酒,生疏隔閡便全都消失不見,能說不能說的,也全都一股腦兒傾泄出來。
吳香兒算是其中最深沉之人,但也不過是不主動提起一些敏感傳聞罷了——其實她也不用說什么,哪怕她在宣化辦公室上班,耳目靈通,可姐妹們的消息之準,之快,也屢屢讓她吃驚。
譬如說,如今朝廷可能要對歐羅巴用兵的小道消息,吳香兒壓根沒提,便有姐妹談起道,“沒準就是因為果阿之事,朝廷準備出手,這一陣子已經(jīng)在造勢了,那些洋番心中不安,故而趕緊臨陣磨槍,買下報紙來要為自己發(fā)聲,唯恐開戰(zhàn)的事情傳出之后,他們被本地的百姓當(dāng)做細作,要逐出羊城港去。”
又也有人和袁哥持一樣觀點,“其實為這些事情爭吵是沒有必要的,如果開戰(zhàn)是真,肯定會停止吸納歐羅巴百姓,如此不會再有新的洋番入來,問題也就沒那么尖銳了。《羊城小報》,或許是尚不知道這一點,胡亂發(fā)力,或者,其實已經(jīng)知道了,但卻也是為了自身的銷量,裝聾作啞,挑起事端就只為了多賣幾份報紙呢。”
吳香兒聽到這里,再忍不住了——在袁哥面前可忍,在姐妹們面前就沒必要了。忙喝了一口淡酒,拿起花螺用牙簽挑著,一邊往外叉螺肉一邊說道,“就算開戰(zhàn),也絕不會停下女巫航線,甚至只有把條件放得更低的。這其中的道理,對細讀過道統(tǒng)書的人來說,一目了然,我今兒倒要看看,你們這些大學(xué)生,哪個是有真才實學(xué)的,哪個呀,是欺世盜名之輩!”
要說她們姊妹的天資,真是半點不差,一桌里人人都是買活大學(xué)生,在校時成績也多數(shù)都是一等。不過仔細一想又是當(dāng)然,也就只有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才能順理成章在羊城港常住,從小長大的朋友中相對平庸的,早已被甩在身后,回到老家云縣,或者是外放去求前程了,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這一幫才女,聽吳香兒這么一說,果然并不失笑,而是紛紛面露沉思,不久,也各有所得,先后做恍然之狀,顧眉生先笑道,“我懂了!”
待要開口時,又促狹一笑,揮手相讓各位,“妹妹們先說,誰說得最好,最靠近香兒的答案,今日便由她來做東!”
如此一來,誰愿贏呢?眾女一聽也是一陣大笑喧嘩,不過,她們這些姑娘,各有才華,自負本領(lǐng)也自然關(guān)心政治,所謂彩頭一說也只是玩笑罷了,對于此事也都各有見解愿意和友人議論,卻是最靦腆的竇小妹,先開口笑道,“姐姐們讓讓我,我年紀最小,就由我先說——”
第1244章 數(shù)字的轉(zhuǎn)移
◎羊城港.眾人世代為單位的博弈◎
這竇小妹, 本家原來姓寇,因為她們家在姑蘇頗有些名氣,是世代唱門的緣故,來到云縣時是特意改過姓氏的。這事也是這些年來, 相交逐漸密切, 這才聽她說起的。不過, 在座年紀大些的姑娘, 家里還算清白的也就是李玉照,顧眉生和楊愛,養(yǎng)母也都是姑蘇伎女,對這種事情,她們也并不忌諱, 彼此總是親密相交,更是曾笑言道, “第一批從姑蘇過來的女娘, 就算自家不是做這一行的, 那也是年紀尚小, 年紀一大,總是有這樣風(fēng)險的。”
這種話, 也就只有在云縣這么一批姑蘇老鄉(xiāng)里說了, 從吳江那些地方過來的才女們, 譬如沈、葉幾家, 和她們完全不是一個路子,哪怕同在云縣居住多年, 彼此的關(guān)系也相當(dāng)冷淡。
從事的職業(yè), 更是涇渭分明——一樣是才女, 這些人家中的女孩子, 進戲社,寫話本子的都有,但很少有做生意、四處游歷以及親自登臺開嗓的,像是顧眉生這般,三十多歲了還沒有成婚,作風(fēng)還頗為奢侈者,更是絕無僅有。
葉、沈、吳家那些出眾的女子,大多都各謀公務(wù),從買活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進入報紙或公廨任職,到了二十七八歲,一般也會成親了,找的都是按著城里最時新,最上乘的標準,挑選出來的丈夫,用顧眉生的話說,便是‘千篇一律之無趣’,從頭到腳,都像是跟著六姐的模子來的。
也一般都會在三十歲以前,生一個孩子——這就又符合了買地提倡的‘模范生活’。這大概也是因為她們走的都是官樣路子,而云縣小姐妹,則多在民間文化界以及商界活動,這兩個圈子本來也是要比較放松隨意的緣故。
至于說這入了夜之后,還在城郊別莊和一幫小姐妹餐敘飲宴,這就更是這些精英女吏不會做的事情了,她們的助力多來自于家族內(nèi)部,交往的也是以同僚和大學(xué)同學(xué)為多,自小的鄰居、同學(xué),和她們的道路鮮有交叉,就是幼時有所來往,長大多數(shù)也漸漸地斷了。
不過,要說這兩幫人有什么相似之處,那就是對于政治,她們都很關(guān)心了。就算是竇小妹平日里沉默寡言,對于如今的國際局勢也是清清楚楚,因道,“為何說越是開戰(zhàn),便越是要放開了來吸納女眷,其實道理也很簡單——如今我們買地國內(nèi),男多女少的態(tài)勢,雖然略微緩解,但依然相對嚴峻。
這樣的局面,至少還要再維持二十年,才能得到解決,這二十年內(nèi),又有兩代人娶妻是非常艱難的,先且不論說海運的人數(shù)能達到多少,但維系一條女子凈輸入的航線渠道,仍然具有相當(dāng)?shù)南笳饕饬x。就單單是為了這一點,也不會輕易停掉航線的,香兒姐,你是這樣想的么?”
吳香兒點頭道,“我怎么想的先不說,你的說法也很有道理。”
竇小妹抿嘴一笑,有些害羞地道,“還是那句話,一切政治問題都是數(shù)字問題,否認數(shù)字是毫無意義的,數(shù)字的存在是客觀的,它不會憑空產(chǎn)生,也不會憑空消失,只會被轉(zhuǎn)嫁到另一個公式中去。”
這話就大有深意了,眾人一聽便明白她的意思:一女換多夫的情況固然是有,但選擇終身不婚的女性也有相當(dāng)?shù)臄?shù)量,忽略掉這些少數(shù)因素,大面上來看,一男配一女,仍然是常規(guī)的婚姻結(jié)構(gòu)。
那么,這樣來做數(shù)學(xué)題的話,就可以很輕易地分析出結(jié)論了——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經(jīng)略,福建道的男女出生比例,有了極具的變化,也就是從男七女三,甚至局部地區(qū)的男八女二,到現(xiàn)在的男女各半,甚至是男四女六,這個是之前統(tǒng)計局給出的數(shù)字,應(yīng)該還是有一定的權(quán)威性的。
其實,男四女六也不是一個正常的數(shù)字,仍然體現(xiàn)了生育選擇和隱藏的照顧疏忽,也就是扶養(yǎng)選擇,因為根據(jù)天書的開示,在嬰兒出生比例上,男嬰比女嬰略多個半成,其實是正常的自然比例。
倘若男嬰數(shù)量少了,或者在一歲內(nèi)的死亡率高了,那就說明存在潛在的扶養(yǎng)選擇:在需要照顧時,父母更傾向于女嬰而不是男嬰。這樣有了什么頭疼腦熱,或者出了什么意外,及時就醫(yī),舍得花錢買藥的可能性也低,這才會有男嬰死亡率比女嬰高的結(jié)果。
“父母的扶養(yǎng)傾向,一樣是數(shù)字問題,僅從投資回報的收益來看,哪個性別普遍得到的利益多,撫養(yǎng)時就會傾向哪個性別。在這件事上當(dāng)然也不必舉出個例來反駁,一旦開始統(tǒng)計,就只有數(shù)字、利益和冰冷的人性。”
竇小妹在大學(xué)讀書時,便是選修的統(tǒng)計學(xué)和社會科學(xué),這社會科學(xué)也是典型的文科院系,畢業(yè)后如果沒有進官廨做事,在民間是沒有職位的。但好在她做得一手好油畫,雖然沒有入讀相關(guān)的專業(yè),但天賦超然,隨意旁觀西洋工匠作畫,便可偷師。
這出眾的天賦,也令她得到洋番畫師的欣賞,從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她很快就成為羊城港知名的女畫師,她作畫筆觸柔和,雖然是油畫,卻又兼得仕女圖的東方神韻,和顧眉生擅長的工筆花鳥,又不是一個領(lǐng)域的。
經(jīng)她繪成的肖像畫,比照片仙畫更能捕捉人物神韻,而且往往比仙畫中的人物,要美麗得多,看著是一個人,但入畫效果卻截然不同,也就難怪非常受到追捧了,別看年紀尚小,但身家相當(dāng)豐厚,這也是個多面手,平時除了繪畫之外,就喜歡看點社會科學(xué)方面的論文,也蠢蠢欲動,想要自掏腰包去做一些課題的調(diào)查,因此,她對于羊城港乃至買地,一些一般人感受不到的社會現(xiàn)象,特別清楚。
“正所謂,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長恨歌所說的,就是社會利益結(jié)構(gòu)變遷導(dǎo)致生育決策的變化,即便是對于重男輕女這種根深蒂固老觀念的改變,其實速度也往往比想得要快得多。從福建道的統(tǒng)計結(jié)果來看,就算還有些以務(wù)農(nóng)為主的地方,依舊更喜歡男丁,但大面來說,既然如今在買地生女有利,那最后長到一歲以上的孩子,性別就是女子更多。”
“福建道耕地本來就少,農(nóng)業(yè)占比很低,正所謂,八山一水一分田,這改風(fēng)易俗的速度,是否也和地理有關(guān)?”
別看一幫小姐妹個個似乎都是文華薈萃、風(fēng)流倜儻之輩,但談到國家大事時,語氣也迅速冷靜下來,倒也不夸夸其談,語速都是很快,顯出她們極其敏捷的思維速度。竇小妹點頭道,“不無可能,因此,農(nóng)業(yè)占比越高、機械化越低的省份,生育時的性別偏好,改變得也就越發(fā)滯后。”
“不過,開啟民智之后,也會有相當(dāng)?shù)母纳啤V灰兴麄冎溃伺畠褐辽龠能送出去做工換錢,而不是只有換親時能為家里牟利,那么養(yǎng)育多于男丁數(shù)量的女兒,就仍然是有利可圖的事情。這些年北方的情況不正常,受到災(zāi)異影響,人口流動速度非常快,也沒有一個有效的統(tǒng)計體系,從農(nóng)業(yè)占比高的兩湖道來看,男女比大致在男六女四這樣——兩湖道移風(fēng)易俗的速度肯定不如沿海快,但這個改變的速度也是相當(dāng)可觀了,可以推測,再十年之后,應(yīng)當(dāng)會回歸自然比,也就是大致相當(dāng)。”
“兩湖道被我們占領(lǐng),也就是十年左右,期間還有五六年受到災(zāi)異影響,也有如此的變化,治理官吏是用了心血的。這也可見,任何地方被我們買地完全治理之后,只需要二十年也就是兩代人的功夫,人口比例就會趨于平衡——以我們買地如今實控的本土來說,南洋、北方都有大片大片的土地,才剛?cè)胧譀]有多久,也就是因為新納入了這么多人口,如今南面的婚配才會依然是個問題,不然的話,如今江南的男子,娶妻其實不會像眼下這么辛苦的。”
依舊要持續(xù)兩代人的人口失衡,該怎么解決?數(shù)字是客觀存在的,絕不會憑空消失,前兩代人中存在的那些數(shù)字,如今就成為了各地逐漸形成規(guī)模的光棍屋了。
至于那些沒有入住光棍屋的單身男子(因女子只要愿意都可結(jié)束單身,單身女子的數(shù)量相比龐大的單身男子數(shù)量可以忽略不計),他們的歸宿其實更加凄涼,不是因為各種原因默默地早死,就是在對未來喪失希望的情況下,走了歪路,成為社會上的不穩(wěn)定因素,被毫不留情地消滅剔除了出去——買地的重刑犯、暴力犯、苦役犯里,有家室的男子都是少見,八成以上是這種單身漢。
要解決這些問題,除了定期清除掉數(shù)字,比如異想天開地把若干年歲以上的單身男子,強制性地互相婚配,組成空有形式的家庭,掩耳盜鈴地降低單身數(shù)字之外,又或者干脆全都殺死以及放逐——這些種種絕不可能實現(xiàn)的瘋狂構(gòu)思之外,無非就是如竇小妹所說的一樣,把數(shù)字轉(zhuǎn)嫁出去。
從華夏之外的地方,不斷吸納女性人口,并且鼓勵她們和華夏男性成婚。一定會有人結(jié)不了婚的,如果這些人是歐羅巴、哥薩克、羅剎、占城、安南……這些地方的男子,那就不是我買地需要去考慮的問題嘍?
“你說起《羊城消息》要發(fā)那些洋番邊女報道的事情,我就想起來了,其實那些去到邊遠小鎮(zhèn)的洋番女,日子過得是不差的,八百兩銀子雖然多,但也不是說全都扣掉,自己只夠吃喝的來還。總會留點生活費的,只要不考慮買房什么的,也足夠她們花銷。只要在當(dāng)?shù)卣覀有房子的丈夫,那也就是相當(dāng)于自己的工作收入低點,倘若得了提升,債務(wù)一減免,那就更有希望了。”
顧眉生被竇小妹這么一啟發(fā),也是想起這點,道,“如此還有一個妙用,就是穩(wěn)固了這些邊遠地方的人口,這是我親眼所見——這些娶了洋女妻子的人家,因為妻子在清債前不便離開的緣故,也就等于是要在當(dāng)?shù)囟ň酉聛砹耍粫S意遷徙。住得久了,年歲一上去,也就舍不得離開,很多新城鎮(zhèn)的人口,就是靠著這些遷移戶穩(wěn)定著,也就慢慢發(fā)展起來了。”
“既來之,則安之,有了家室,何處不是家呢?”
吳香兒的視野之所以如此開拓,也多虧了這些姐妹們時不常的清談中帶到的信息,她也是點頭道,“是以,在這二十年到期以前,任何一個能引入女性的渠道,都絕不會被輕易關(guān)閉。是這個道理不錯,但卻不是全部的道理。”
眾女聽到竇小妹說起婚配問題,本來也是議論紛紛,覺得有兩個不敢信之處,一個是移風(fēng)易俗速度之快,百姓成婚難這個感覺成百上千年的老問題,居然再要二十年,在設(shè)計中就能輕而易舉地解決了?二個則是難以想象,這男丁為了娶親,居然連八百兩的債務(wù)都肯一道背負,是有多么的迫切。
但聽到吳香兒說,這不是全部的道理,更是驚訝。紛紛道,“這難道還不夠么?還有別的因由?”
便是顧眉生,也有些驚訝,思忖片刻后也是笑道,“哦,我懂了!這是為了削弱敵方吧?自古以來,強盛大國,壓服周邊小國,朝貢稱臣的政治結(jié)構(gòu),在我們買地這里已經(jīng)不適用了,我們買地的道統(tǒng),是最有生命力,最活躍的,凡是無力抵抗我們的小國,那些王公貴族,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統(tǒng)治的結(jié)構(gòu),被我們買地道統(tǒng)輕而易舉地顛覆。而凡是有余力抵抗的國家,則無不會把我們當(dāng)成深仇大恨的死敵。”
“如今這世上,有余力抵抗的,無非就是歐羅巴諸國了,這注定是綿延數(shù)十年的陽謀之戰(zhàn),對抗將發(fā)生在所有方面,既然如此,從各方面削弱敵人,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這是橫跨代際的戰(zhàn)爭,從代際考慮,吸納歐羅巴女子,一方面可解我方婚配之厄,另一方面,也等于是吸納了歐羅巴的生育力。
他們本來自然也是男多女少,如今女子更少,男子娶妻不易,下一代數(shù)量銳減——從此刻來說,彼方與我的人口,或許是大致相當(dāng),或許是略輸了幾籌,這人口相當(dāng),加上距離的加持,即便工業(yè)水平遠遠不如,也還能勉強抗衡我們,施展出一些計策來。
可如果我們放開門檻,增加運力,更促進了女子往買地的流通,打開海陸兩條通道的話,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我方人口更多更加強盛,彼方人口卻是銳減,彼此之間差了數(shù)倍之多,那,本來工業(yè)、武力就是不如,現(xiàn)在連人口都大為不如,其還能興起和我們買地作對的念頭么?恐怕就算貴族還能傳承,但有將無兵,那些領(lǐng)地里的農(nóng)戶,已經(jīng)老了,下一代卻根本沒有,地都沒人種了,他們能養(yǎng)活自己,都是難事了吧!”
顧眉生這一席話,格局就更大了,大家都聽得入神,楊愛眸中也是異彩連閃,邊聽邊是點頭,董惜白、邢沅只是稍微一想,都激動得雙頰通紅。吳香兒也詫異道,“不愧是眉生姐,我還以為你會說,歐羅巴沒有特產(chǎn)可以運來買地,一旦停止引入人口,單方買賣做不長久,這條貿(mào)易鏈條會完全崩潰,我們的奢物也就少了市場——沒想到你卻放棄了經(jīng)濟賬,直接從代際博弈的角度來解讀這條策略了。看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眉生姐每次遠游歸來,我都覺得你的見解越發(fā)精灼了。”
連她都如此贊嘆,其余人更是不必說了,吳香兒也痛快承認道,“我以為這條通道,不但不會完全關(guān)閉,而且會比之前更加打開,也是和此處考量有關(guān)。有一件事,大家不知聽說了沒有,便是遷就西北韃靼的黃貝勒,已經(jīng)在招兵買馬,預(yù)備出兵歐羅巴去。”
她話音剛落,只見眾女相視而笑,誰也沒有露出驚容,便可知道,隨著時日遷移,這個消息在羊城港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了。至于說黃貝勒行動背后的驅(qū)使者,就更不必說了。
楊愛舉杯笑道,“上兵伐謀,善戰(zhàn)者無赫赫之功,誠哉斯言,仗還沒打起來,便是雙管齊下,弱其根本,削其枝冠,相信,不過是二三十年內(nèi),歐羅巴將不會再是什么大問題了。”
“其實就眼下也不是什么問題,區(qū)區(qū)歐羅巴,能對我們?nèi)A夏有什么影響么?!”
“話倒不能這么說,我們在本土自然沒有感覺——便是前些年,說是物價上漲,我等又有什么感覺了?但天下疾苦在萬民之中,我們本土百姓一無所知的時候,不能忘記,從南洋一線到非洲東岸,散落著的那些有感覺有壓力的,也都是我們?nèi)A夏子民那。”
不論是年紀、身家還是閱歷,顧眉生都顯然是眾女的領(lǐng)袖,她一開腔,眾人少有不服的,都是住筷靜聽。“再說,六姐準備的手段也不止于這雙管而已,我這里聽說了一事,不知你們有沒有收到風(fēng)聲——”
“對于果阿發(fā)生的沖突,六姐將會派出一個調(diào)停使團,前往歐羅巴和諸國聯(lián)合談判,定下新的盟約——”
“什么?!”
“竟有此事?!”
她話音未落,眾女都驚呼起來,此事連吳香兒都是一無所知,一面驚訝,一面也疑惑顧眉生是如何知曉的,這李玉照和顧眉生往來最多,對她也最了解,觀其聲色,忽而驚道,“眉生,你洋番話說得最好,不會是自告奮勇,要進這使團中去做個通譯,打算到歐羅巴去游歷一番吧?!”
見顧眉生含笑點頭,直接承認下來,眾人更是驚駭非凡,一時間,屋內(nèi)鶯聲燕語,大家搶著說話,反而誰都聽不清在說啥,一時間,驚得屋外竹影亂顫,鳥雀高飛,直是亂成了一鍋粥!
第1245章 顧眉生二次就業(yè)
◎羊城港.顧眉生我們這些女娘的前程在何處?◎
“眉生姐, 這是何苦來哉,你平日里出門游歷,這都不說你什么了,這一去經(jīng)年, 家里的生意如何打理?便有玉照姐, 終究只能替你承擔(dān)少許, 你自己還有這么多攤子呢!”
“是啊, 雖說我等姐妹,并非俗流,自也不會勸你成親生子,和那些凡夫俗子一般過上安穩(wěn)日子。可以你如今的身份,便是去了歐羅巴, 又能有什么好處?你想要入仕,自可走些舉薦的路子, 也有為你這樣的人, 準備的一條路走, 不如其余吏目一樣, 要苦哈哈地熬資歷。何必以一介平民布衣的身份,行此險著呢?”
“眉生姐, 你可是要三思啊!此去萬里, 海疆多險, 況且, 使團在歐羅巴也極有可能遇到戰(zhàn)亂,到時, 陸上風(fēng)云詭譎, 就算你火銃耍得再溜, 也是寡不敵眾, 身處萬里之外,舉目皆敵,除了德札爾格先生那里,或許還留了一點人情之外,能從何處得到幫助?你若是喜歡探險,哪怕去黃金地走一遭,怕都是比去歐羅巴來得強些!”
“好了,好了。”
眾姐妹的反對,自然也在顧眉生的意料之中,她笑著舉起手往下壓了壓,有些親昵地嗔怪道,“偏是你們多舌,我還一句話不曾解釋呢,你們這就給我一套又一套了。便是我那養(yǎng)母,也沒有你們幾個如此關(guān)心過甚的。”
眾女聞言,也是都笑了起來,自然也有人低下頭微微撇嘴,似乎對顧眉生的養(yǎng)母,不是那樣的滿意,只是疏不間親,沒有公然表露而已。李玉照則比較直白,道,“眉生,你這萬貫家財,一旦離鄉(xiāng)不返,便宜的是誰?你心中自然有數(shù),你那養(yǎng)母,不慫恿你去探險便算是為人厚道了。她如今也有了親生子女,待你難免淡些,我知道你這個人,性子執(zhí)拗,自己決定的事情,絕不會聽他人的勸告,那我也只勸你一件事——你離家之前,可是要把這些家財安排好了,也免得便宜了那些從小相處不長,大半個不相干的所謂親人。”
她自有父母,猶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如楊愛等被養(yǎng)母撫養(yǎng)長大的,便更是有些擔(dān)心了,都是跟著點頭。顧眉生道,“其實你的用意,也是委婉相勸,希望我看在家產(chǎn)的份上,留下來打理,不讓別人忽然得了好處去——不過,這錢財也是身外之物,我若遂愿了,也用不上它什么,若回不來,它去向何處,也和我無關(guān)了。”
她言談之間,居然絲毫不以萬貫家財為意,固然眾女都非俗人,但也不禁被顧眉生觸動,也是暗暗點頭,顧眉生又笑道,“不過,若說把財產(chǎn)都相贈我養(yǎng)母那一家人,的確如你們所言,也有些便宜了他們。
你們放心好了,我已經(jīng)立了遺囑,倘若我陷落在歐羅巴,當(dāng)場死了,消息傳回,衙門自會為我安排,倘若下落不明的話,那就等個五年八年的,確定這人是回不來了,再來執(zhí)行——我也為你們都留了些好物相贈,如此,我回來了你們歡喜,我若回不來了,你們也可得些饋贈,算是聊慰傷感吧。”
“眉生姐!”
“眉生你這歪理!”
眾女聞言,也是啼笑皆非,一陣笑罵,但至此也算是明了了顧眉生的決心,并非是一時興起,而是經(jīng)過仔細考量,下的決定。
以大家的關(guān)系,也只能勸到這里為止了,于是眾人也不再反對,只是依然好奇,為何顧眉生突然發(fā)了這樣的壯志,“莫不是好日子過得夠了,百無聊賴,靜極思動,忽然想要建些功業(yè)了?”
“想要建功立業(yè),考個吏目,調(diào)到邊遠地區(qū),一樣是建功立業(yè),回來還可再升幾級,以眉生姐的才具,這不是手拿把掐么?怎么就非得要去歐羅巴呢?除非……眉生姐,你莫不是嫌棄,這般出頭的速度太慢了,是以要去歐羅巴抄個近道?”
顧眉生指了指說話的吳香兒,也是笑道,“還是香兒懂得我——這世上道理,真是禁不起琢磨,就是再深的心思,也禁不住一桌人坐在這里,盤一個晚上的,更何況我的心思本來就十分淺顯?”
“不錯,我去歐羅巴,一來也是有意去該處游歷一下,見識異域風(fēng)光,二來,也是因為該處特能發(fā)揮我的專長,我對民生來說,恐怕比起排布騰挪,找錢來做些基礎(chǔ)建設(shè),改善民生,更善于發(fā)掘商路,撮合貿(mào)易,盤活一地的經(jīng)濟。
再加上又會說些洋番話,去歐羅巴,似乎比去云貴道、兩湖道的偏僻所在,更能發(fā)揮一些——換句話說,衙門也更缺在歐羅巴的人才,能把洋番話說得這么好,又有些經(jīng)濟才能的漢女,還愿意去那么遠,肯定是更少的,也容易顯出我來。”
顧眉生對自己的認識,顯然是非常客觀的,而且語氣也相當(dāng)冷靜,她道,“我今年已經(jīng)靠三十歲了,此時考吏目入仕,為時已晚,想要在四十五歲之前出頭,首先要去邊遠地方,苦熬個十年,做出了成績來,這才有望在四十五歲成為近海大縣的主官。
如此,想要在年衰以前,把影響擴展到省道,也近乎是不可能的事。這年過三十之后,韶華便是飛逝,倘若想要再上一步,那就不能走尋常路,此去歐羅巴,雖說是個通譯,但使團人少,而歐陸局勢復(fù)雜,便是通譯也可代言我買地的權(quán)威,倘在那變換的局勢中,把握到機會,那么,一開始施政,揮灑的舞臺就是歐陸各國。
這和我們?nèi)A夏境內(nèi)相比,起點便不可同日而語,況且還有一點好處——在華夏境內(nèi),同僚競爭的太多了,故而要從方方面面,來增加自己的長處,所有吏目,幾乎都是按著模板,什么時候成親生子,都有計較。按我等的年紀,我已經(jīng)是晚了太多了。可若是從歐陸出身,那同僚極少,都是要大用的,在這些事情上,也就不講究了。
我既然有意從政,那就總要設(shè)法擴大自己能影響的范圍,可我又是不愿為了仕途而成親的,既然如此,不論是從哪方面看來,這歐羅巴倒似乎是必去不可了!”
聽說她有意從政,眾女倒不驚訝,反而都是恍然點頭:除非有意累積政績,否則,還真想不到顧眉生兵行險招的理由。要說是想去游歷,這她們也是不信的。邢沅忙道,“眉生姐,怎么忽然間改了志向?若想從政,昔年于買活大學(xué)時,便可先行積累了。
只是當(dāng)時,你卻以為仕途之道,又是辛苦,所受束縛也多,不過都是一些沒有才華的人,安身立命的謀生之道而已,于我等來說,何須去耐這個煩呢?大可以揮灑才情,優(yōu)游林下,也是一生——你這話也的確是這個道理,且看我等今日,過的是何等瀟灑的生活,倘若入了仕途,又何能在此刻相聚賞月呢?案牘勞形,還不知道要怎么奔波呢!”
這的確是顧眉生曾經(jīng)的見解,她在姐妹中一向受到尊敬,故而小姐妹中,除了吳香兒是有志向的人,因為看不慣買地出版市場的亂象,考了個對口的崗位,想著干上幾年,功成身退之外,其余眾女幾乎都是走了文藝路線,也是名利雙收。
而顧眉生這里,還另辟蹊徑,經(jīng)商去了,這會兒又說要走仕途,其志向的變化,倒也算是頻繁了。她也往往自有一番道理,“昔年說的,也是昔年想的真心話,如今做的,也是如今真心欲做的事情。
便是如今,也并非是忽然更改了從前的性子,把那江山社稷,責(zé)無旁貸地承擔(dān)起來了——而是我這些年來,走了天南海北,逐漸萌發(fā)了一種疑惑——其實也是香兒今日說起的《羊城消息》易主一事,一樣的道理。
這世間百姓,總分了各色各樣,百業(yè)有行會,百地有同鄉(xiāng),人們?yōu)榱司S護自己的利益,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或遲或早總會聚在一起,就如同洋番,便是這般,哪怕再遲滯,如今人口越來越多,在事到臨頭之前,他們到底也反應(yīng)過來,立刻為自己籌措了一間報紙,俾可為自己發(fā)聲——也可想而知,在此事之后,洋番的豪商,也會把資助洋番學(xué)生往文科專業(yè)發(fā)展,列為一項必須的開銷了。”
顧眉生似乎是自問,也似乎是在問眾女,“我也一直在想,我們不問政事,悠游世間,是因為生活中似乎沒有什么不平之事,令我們有從政而改易的想法,這當(dāng)然也是一種幸運,生在此刻,無有不平,可以任性而為,揮灑才情。但這種幸運會一直持續(xù)下去嗎?我們是否也是那些沒有覺悟之前的洋番,在旁人看來,其實未來危機四伏,只是自己猶然不覺,而是依舊沉浸在這羊城港的風(fēng)月無邊之中呢?”
“自然,我們是漢人,而且是漢女,要說洋人沒有誰能在衙門內(nèi)部,為他們的利益代言,對我們來說,只要是漢人女吏,和我們的利益似乎都是共同的。我們早已有了代表,似乎這是多費心了。”
顧眉生道,“可我倒要問問各位了,就算都是在這羊城港內(nèi)居住,也一樣和‘傳媒’息息相關(guān),常在報刊雜志乃至唱片幻燈這些活動上露臉碰面,可你們覺得,我們和葉家的昭齊、蕙綢、蕙思諸娘子,算是一路人嗎?”
說到這些也是知名的女編輯、女采風(fēng)使,同是才女的這些云縣舊人,頓時都流露了微妙之色,搖起頭來,卞賽兒細聲細氣地道,“我們怎敢高攀?我們這些唱門后人,伶優(yōu)之輩,身份低微,不比那些詩書傳家的女史,每每相會,都覺得涇渭分明,難以合流,話也不敢多說一句,生怕玷污了她們家高潔的門風(fēng)呢。”
至于說,私下有沒有往來,那就不好說了,反正,公開場合相會,大抵就是卞賽兒這樣的體會,顧眉生道,“這就是了,倘若是從前,就算彼此之間迥然有異,絕對算不上朋友,但有些問題也是女子之共通,譬如女子是否外出工作等等,這方面的利益,完全一致,她們也自然會積極發(fā)聲。
可如今,女子出門工作,那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還有誰敢反對?就是嘴上說幾句,都會被駁斥回來,真要是有什么過激的行動,那可好了,多少邊遠地方缺人干活?此事已經(jīng)不再是什么尖銳的矛盾了。而人群也在不斷地隨新的利益而進一步分化,我以為,我等如今也都要理清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的利益屬于什么人群,而這些人群,其在報紙和衙門之中,又有沒有自己的代言人。”
“不像是葉家諸女,她們的人群,業(yè)已完全明確,已經(jīng)形成了一條坦途,只管往前走去就是。我們這些飄零之女,自幼便仿佛柳絮一般,東飄西蕩,不知歸處,便是如今僥幸有了些許身家,但仍然處于某種微妙的邊緣,我們將要把自己囊括入哪個群體,去尋找歸屬,去為我們的需要而發(fā)聲。
在我看來,這問題,倒是比衣食住行上的講究,要重要得多,也更迫切得多——一個無群體的人,固然不用為任何人奔走,但也注定會被所有人遺忘,就好似被排斥在了時代的潮汐之外,成了孤魂野鬼,便有一時之名,卻還是游離于外,無法在時代上真正留下自己的印痕。”
“自小一起長大,熟識的女同學(xué)中,德德瑪大約是最先想明白這點的,她是回草原去尋找她的前程了,而我們這些姐妹中,除了香兒之外,竟只是有些小聰明罷了。別看少年成名,生活無憂,但始終沒有想明白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想要什么,我們屬于什么。”
“如今,天下風(fēng)起云涌,眼看又有大變,這或許也是數(shù)十年內(nèi),最后一個平步青云的機會,且又還趕在了我這青春年華最后的尾巴內(nèi),故而,哪怕我還沒有想明白,只是有了些不成體系的思考,卻也感覺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了。”
“我遠行在即,出門之后,千頭萬緒,或許顧不到這一處來,今日在此,也是把疑惑留給了諸姐妹,請大家一起思考,我們這些既受了舊學(xué)的好處,在舊學(xué)上有極大的才華,可在舊學(xué)的社會體系中,身份又極低微,受人輕視的女子,我們的訴求是什么,又當(dāng)把自己歸屬為什么人群呢?”
比起什么別莊、生意的歸屬,顧眉生在這突如其來的餞別宴上,留下的最有意義的臨別贈禮,竟是這么一連串問題,也讓諸女回家之時,都有些魂不守舍,時不時就陷入了思索之中。“我們究竟是誰,我們于這世上,又有什么最迫切的需求,對于如今這風(fēng)起云涌,各處都在迫不及待地發(fā)出自己聲音的時代,我們又能做些什么呢?”
第1246章 吳香兒起心立志
◎羊城港.吳香兒舊敏朝的新文閥,是否該退位了?◎
衙門有意派使團去歐羅巴談判, 派的會是何人,出使的表面目的和真實意圖分別都是什么,這么幾個更加切著要害的問題,被顧眉生一打岔, 眾人也都是來不及詢問, 便全被分了心。
不過話說回來, 畢竟除了顧眉生之外, 其余人也不可能離開買地這樣久的時間,距離相隔了這么遠,歐羅巴的局勢,要影響到華夏,也不知道要多久了, 而且,這影響也必然是間接而溫和的, 倘若是遲鈍的人, 都很難把生活中的變化, 和歐羅巴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 去思索背后的原因。
就像是很多人,也需要報紙多次的討論, 才會意識到, 這些年來, 南洋猛增的開化進度, 都和北面的氣候變化有關(guān)一樣。這種可有可無的知識,知道了, 不能改變什么, 不知道, 也不影響過好自己的生活。除了要在大交易所買賣現(xiàn)貨的投機商人之外, 無非也就是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就算是吳香兒,也是在洗漱上床以前,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此事,暗道,“到時候,倒是要敲打《羊城消息》,讓他們留心自己的文章,別編排使團的事情。還有塔爾巴哈臺的消息,在羊城港傳開后,也要注意這張報紙上的輿論——暗示他們?nèi)ふ乙恍┘t圈學(xué)者中,和德札爾格教授關(guān)系友好的學(xué)者,出來發(fā)表言論,控制住這些洋番的情緒,也就是了。”
“這一張報紙,還是小事,小報逐漸崛起,這才是個潮流,宣化辦公室管的報刊雜志這一攤子,本來是個冷灶,說不定過上若干年,反而會稱為人人眼饞的一大塊肥肉也不一定——
洋番這都直接買報紙了,而且,隨著市民階層發(fā)聲愿望的覺醒,以及小報編輯素質(zhì)的上升,不論是為了提升銷量,還是擴張自己的影響力,提高廣告的叫價——嗯,這從根本來說也是為了銷量,他們倒也都有動力,摻和到這里頭來。
將來,小報說不準會成為我們?nèi)A夏境內(nèi)各派爭鋒的一個博弈場,能不能站住一塊地盤,就得看是否把握住眼下這個時機了。也難怪,眉生姐這么迫切地讓我們想明白,我們是誰,我們站在誰這邊,我們想要什么……這么好的機會,錯過了可就不會再來了。”
一忽兒想到自己辦公室的變遷,一忽兒想到報刊界未來的發(fā)展方向,一忽兒,吳香兒又想到了顧眉生的贈言。她對于顧眉生的話,自然是最有感觸的——否則,也不會在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直接就投考吏目了。
吳香兒的性格,比其余姐妹要強勢得多,政治上更加敏銳,也更進取更主動——她是以為,看不慣的事情,就恨不得自己上手來做,如果有這個機會,就不要錯過。而且,遇事也喜歡鉆研總結(jié),天生的人情也是練達,自忖便是進了官場,也能有一番作為。而她的心思也并不十分功利,能完成愿心,便已滿足,對名利看得淡泊。
她投靠宣化辦公室,主要的動力,便是認為現(xiàn)在羊城港的書刊界,雜亂得有些不該,叫愛好讀書的她,頗多腹誹,幾次上書卻也是成效不彰——從前些年到這些年,買活軍衙門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人才尤其是缺乏,稍微有些才干的,都是優(yōu)先往工農(nóng)生產(chǎn)的方向去調(diào)動,她在意的這個細處,很顯然絕不是人才的第一去處,吳香兒也是無話可說:別的地方的確更親民也更缺人。
索性,她自己一發(fā)狠,便考了吏目,上任之后,也不著急,徐徐圖之,先下狠手把羊城港那些不入流的小報揭帖,狠狠整治了一番,又查抄了一些錯誤百出的盜版書坊——主要都是以印教科書為主的,這不是誤人子弟么?
羊城港的書冊市場,頓時就為之一清,余下的事情,吳香兒是打算慢慢來做的,做完了之后,倘已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那她也可功成身退,或者謀一個閑職,方便她兼任自己的藝術(shù)興趣,或者就干脆辭官歸隱,重新回到姐妹們的懷抱中去。
也是今晚,被顧眉生一語點醒,她這才意識到,她在政治上,仍然幼稚,并沒有一個明確的信仰和理想——當(dāng)然,對于道統(tǒng),她是沒有任何疑問的,也對六姐忠心耿耿。但要說只因為這些,便要投身到官場,想方設(shè)法立功向上,那又未免有些勉強了。
吳香兒似乎只會因為自己某種具體的困擾,產(chǎn)生出較強的動力,譬如從前市面上充斥著的那些低俗小報,其中對于女性常見的無恥描述,以及陳舊過時的道德偏見,就令她極為反感,并且拒絕相信這種東西消滅不了,因而付諸行動罷了。
“但這自然是短視的,竇小妹有句話很有道理,有些數(shù)字是不會合并消失的,只能轉(zhuǎn)嫁。不是所有的博弈都是如此,但很多時候,對于社會資源的博弈,就是零和博弈。當(dāng)資源有限的時候,勇于發(fā)聲爭取的那些群體,總有更大的可能得到滿足,而其余沉寂的團體或許就會被無視和犧牲。”
吳香兒想,“買下一份報紙的最好時機就是現(xiàn)在,洋番算是趕上這班車了,也不知道背后是哪個富有政治遠見的人才在推動,這樣的人才,真是太難得了,也是我們姐妹缺少的,我們這里最出色的眉生姐,在政治上也都是迷茫的。我們并不知道我們最需要的是什么,最可能被奪走的又是什么,現(xiàn)在最想要的是什么,得開始為保衛(wèi)戰(zhàn)準備什么。”
當(dāng)然,她們現(xiàn)在的生活,無疑是無可挑剔的,就算跟權(quán)貴相比,也不會差上多少,放在天下來說,更是千里挑一。但倘若只是因為眼下滿足,便安于現(xiàn)狀,那無疑也相當(dāng)不智——這眼下別人都開始磨刀霍霍,到處拉幫結(jié)伙起來了,你還在采菊東籬下,真等他們來搶你的機會時,你怎么應(yīng)對?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政治資源永遠都是非常有限的,哪怕意圖只是防守,也不可能什么也不做,而是要努力展現(xiàn)出自己的價值,否則,豈不是任人宰割了?
“但我們這樣的女子……我們究竟是什么樣的女子呢?連我也摸不清了,似乎在生活中,我們又很特別,又相當(dāng)?shù)牟惶貏e,要凝聚起來,比旁人更難。洋番不必說了,就靠膚色自然就可抱起團來,我們所敬而遠之的那些吳江才女,她們也簡單,靠親眷,靠家門,從小就知道該怎么辨別同類……”
吳香兒的住處,雖然不大,但也是雅潔體面,上下水、自來水、馬桶,這些都是有的,只是電燈常壞,她工作忙,更換得不算及時,是個小小的瑕疵,今晚回家,燈泡又燒了,替換的好燈泡一時找不出來,便點起了蠟燭,她出神地靠在床頭,抱著竹夫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給自己搖著蒲扇,暗自想道,“我們呢?唯一能肯定的,便是我們可不能信任那些書香才女,哼,她們打心眼地輕視我們,如此怎么配得到我們在政治上的信任和依附呢?”
“可要說我們自己的信仰和綱領(lǐng),卻又攤手茫然了。恐怕連顧姐姐都想不到,為何會這么無所依歸——我們也不是做工的,倘若做工去了,那么女工就是我們的歸屬,云縣和我們同樣出身的姑蘇百姓,后來都去做工了,和我們漸漸地也不再聯(lián)絡(luò)。”
“要說做吏目,我們也沒有幾個做的,不是唱歌寫曲兒,就是作畫、寫戲、寫話本子……其實,這些行當(dāng)也有很多新式的女子,這種新式,說的可不是葉家他們那種新八股、新儒學(xué)般的新式,從出身到做派,可都是買地這般的豪爽。
《衣食住行》的編輯就有點這個味兒,這些人雖然文筆還粗糙了一些,但為人爽氣,至少在往來中,只見到他們對我們技藝的驚嘆等等,并沒有那種隱隱的輕鄙——想想也是,這都是苦出身,有什么好看不起我們的。指不定他們父母輩也有那風(fēng)月行出身的呢。”
吳香兒自己,雖然沒有被養(yǎng)母收去,但她也是有過淪落風(fēng)塵的危險的,她父親早年被九千歲所害,家計從此就非常艱難,四處漂泊,其母因為將來無望,早就生出心思,要把吳香兒送到姑蘇名伎那里去,討個生活不說,還能帶挈一下家里。因此吳香兒自小也學(xué)過伶人諸般技藝,只是還沒被送養(yǎng),買地就出了一個招賢令,于是一家人也隨大流南下安身,這才免于正式淪落風(fēng)塵。
也是因為這段經(jīng)歷,她心里對于顧眉生等人,特別能體諒?fù)椋人齻冞要熱情維護她們的尊嚴,對于姐妹們長大之后,在交際場中所受到的隱隱輕視,早有不忿,選擇考取吏目,而不是繼續(xù)留在文藝界,也有這個緣故。
吳香兒本來對于這種輕視,沒有特別的反感,幾乎當(dāng)成生活中所有其他不得不經(jīng)歷的不快一樣,放過遠離也就是了。因為她既然不能像是消滅羊城的那些刊物一樣去消滅輕視,除了遠離還能怎么辦呢?
也是今日,聽了顧眉生的一語之后,心里翻翻騰騰,逐漸地有一把火燒起來了似的,暗道,“其實,我們的尷尬和孤獨,也是因為我們選擇的這個行業(yè),如今依然很依托于舊學(xué)的土壤,我們受著舊學(xué)的滋養(yǎng)長了起來,也是得到了那些飽學(xué)之士的肯定,才有如今的發(fā)展。
顧姐姐那句話是說透了,我們在這個行業(yè)中本來就是尷尬且孤獨的,因為在這舊學(xué)的環(huán)境中,我們的身份只是玩物,本就是極為低微的,盡管一時經(jīng)濟闊綽,但這改變不了我們的地位。
甚至于,為何我們特別反感葉家那些才女,而對才子似乎沒有感受到明顯的輕蔑?也不是才女的心胸特別狹小,而是因為他們也依舊在舊學(xué)的慣性中對待我們——舊學(xué)的士人,本來就是允許和伎子伶人相交的,倘若平等相交,又或者憐香惜玉,還能博得個沒有門第之見的美名。可舊學(xué)的仕女,對伎子當(dāng)然是要劃清界限的,至少明面上要報以鄙薄輕蔑,否則,豈不是恐怕要玷污了自己的名節(jié)?”
雖說是想明白了緣故,但這也消解不了吳香兒對那種輕蔑的反感,她止不住地想道,“要說我現(xiàn)在最想要什么——我最想要的倒就是這份尊重呢,說來這也是沒道理的事,如今又不是舊敏了,我買地立國都十多二十年了,六姐之下,人人平等,我管你們是什么出身呢?!
要說起來,你們在舊敏竟還有出身,那豈不是天生的一段罪孽,正該夾起尾巴做人才對。如何因為僥幸逃脫了清算,在新朝有了些身份地位,還把尾巴翹起來,倒竟敢還隱隱搗鼓起了門第、貴族那一套了?”
“要說……要說我有什么愿望,那也不是沒有,我的愿望,說來是大得有些荒唐了,可仔細想來,這真就是我現(xiàn)在最想要的東西——這文藝界里,隱隱滋生的新門閥,那些在舊敏有什么出身、學(xué)生、老師、至交……這樣有跟腳的人家,憑什么還盤踞最頂層,把持權(quán)柄?
倒不是要他們死,也不是要他們窮困潦倒,只是,說才情,我們姐妹有才情,說身份,一樣都是女子,我們姐妹出身低微,對六姐更加忠心,這低微也就即是高貴,頭些年別無選擇,只能讓他們做事,也就罷了,如今我們這些新一代已經(jīng)長成,他們也就沒有必要還竊居高位,不知進退了吧?”
“這些舊敏朝的新文閥,是不是……”
哪怕是自己腦內(nèi)的想法,吳香兒也不由得驚喘了一聲,一把捏住了竹夫人的邊沿,然而,哪怕那竹筋深深地烙印進了掌心,她的思緒也依然不受自己控制,越發(fā)堅定地往前洶涌而去,幾乎是在心底噴薄般地涌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念頭。
“是不是……也該退位讓賢,把這些臭毛病好好改一改,回到自己該呆的位置上去了?!”
第1247章 萬事開頭難
◎羊城港.吳香兒這樣的事情,沒有幾個盟友是做不成的◎
在太平時節(jié), 一個人真正步入政壇,需要的除了旺盛的權(quán)欲之外,大抵便還有一個堅定的理想——其中那股子‘既然看不慣,不如我來設(shè)法親自收拾’的念頭, 大概就是必不可少的天賦了。
吳香兒原本不能理解顧眉生反復(fù)的行事, 結(jié)果自己興起這一念之后, 不過是幾夜之間, 前前后后越想越是在理,面對宣化辦公室的工作,已經(jīng)完全是不同的態(tài)度了:原本她并沒有打算去往上走,也沒想過在吏目這個行當(dāng)做一輩子,無非是解決了自己看不慣的問題后, 比起來也更愿意辭官歸隱,回到姐妹中去。故而, 又何必積極與人交際?無非是按部就班而已, 能把自己的活干好即可, 要說趁此機會, 去結(jié)交什么人脈,那也實在沒有這個興致。
可如今, 有了更大的目標, 那看待這份工作的眼光也就完全不同了:想要憑借自己一人, 撼動那些清貴才女的位置, 是有點兒異想天開了。但宣化辦公室管的就是文宣,按道理說, 羊城港內(nèi)所有報刊, 吳香兒都可以名正言順地過問——這些地方性的報紙中, 潛藏的是什么?就是或者和她有同樣目標的盟友嘛!
顧眉生的訴求, 和吳香兒未必完全一致,她自然也會贊成吳香兒所說的,她們這些舊學(xué)的邊緣人,需要更高的社交圈地位,更多尊重的想法。畢竟這個想法,對于她們這樣的人來說只有好處,但在吳香兒想做的事情上,她卻是幫不上什么忙,畢竟她已經(jīng)選了另一條路子,即將要動身去歐羅巴了。將來,兩姐妹或許能在各自的領(lǐng)域互相聲援,但也僅此而已了。吳香兒想找?guī)褪郑得往一樣是文宣口中的人去找。
其余姐妹,雖然沒有在衙門做事,但以她們在文藝界的聲勢,必要時也能派上用場——依然還算是外援,吳香兒心中有數(shù),即便她們也會贊成自己的想法,卻也不會為了這樣的不滿,拍案而起,放棄原有的生活軌跡,考到衙門中臥薪嘗膽的。
各人看重的東西都不一樣,即便觀念一致,愿意付出的努力也是不同。將來遇到大事,幫著助威吶喊,或者受她所托辦點兒小事,這是可以的。真正能共商大計的,還是本來就在這個行業(yè),以及這個圈子里的人。
《衣食住行》的張利青主編,不就是‘反對派’的一桿旗幟么?這時候,就看出亮明旗號的好處了,雖然在百姓那里,根本分不清《買活周報》和副刊的區(qū)別,但圈內(nèi)人卻都能咂摸出味兒來,就算吳香兒沒有刻意打聽,也知道《衣食住行》相當(dāng)于是自立門戶,連辦公場所都不和周報一起。而張利青的出身、學(xué)歷,平時的交際圈子,這個有心人更是稍微一留心就完全了然了。
如她們這般的姐妹,還留在這個圈子里的人,到底人數(shù)少,就算因為天資過人,多少都有些名氣,但也就只有這些了。概因為如今女子可以從事的行當(dāng)很多,想要找個生計非常容易,很多和她們類似出身的女孩兒,都轉(zhuǎn)去做別的事情了——
也有些留下來做了伶人唱戲,不過因為名聲不大,戲班子成年到處跑場子,和吳香兒姐妹這種雅士過的也是完全不同的生活。就算在舊敏,那也是兩樣的表子——說來可笑不可笑,所謂父母之愛女,為其計深遠,就是做表子也分了高低。從前吳香兒可能被賣為歌伎的那幾年,母親還曾威嚇過她,讓她好生學(xué)習(xí)彈唱,‘學(xué)得琴棋字畫,還能把你送到好人家去,做正經(jīng)的養(yǎng)女,能過好日子,若是學(xué)不會,你的去處,那就真不知道多腌臜!’
如今想來,當(dāng)時的畏懼,以及要去‘好人家’的決心,是何等強烈,簡直就是荒唐至極。但吳香兒也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她們這些名伎養(yǎng)女,或者在門外徘徊的平民才女,身份的確是相當(dāng)尷尬的。正經(jīng)人家的女眷看不起,而舊朝真正數(shù)量最多的風(fēng)月女,以及她們的后代傳人,又絕不會把她們視為自己人。吳香兒想要找同樣出身,立場最堅定的盟友,恐怕是有些艱難的,非得徐徐圖之不可。
不過,自己人少,也不是就沒有辦法了,找盟友唄。現(xiàn)如今沈主編那幫人盤踞高位,想要她們讓位的絕不止一撥人,只是大家的理由或許不一樣而已。這其中必然有些人是可以真心合作,而有些人也是可以利用的。
這吳香兒,不愧是天資聰穎,雖然本是閑云野鶴,但一旦起了心思,卻也是絲毫不見茫然,安排得有章有法,她雖然已經(jīng)立心要和張利青結(jié)交,但卻也不急于一時,因自思道,“我的年齡、出身、職務(wù)、成就,和張利青主編均有云泥之別,貿(mào)然前去攀談,就算僥幸得到賞識,卻也終究只是旗下一沖鋒陷陣的小卒而已,只能領(lǐng)命行事,如何能輪得到我做主?”
“也沒必要藏頭露尾的,這是理念之爭,全是陽謀,又不是要構(gòu)陷誣蔑,把沈家打死打翻,只是讓不適任者,把位置讓出來而已。我既不會用骯臟的手段對付她,也不怕她用骯臟的手段來對付我,倘若她真這么做了,我上不去不要緊,她也和我一起下來,我的目的最終也還是達到了。”
“既然如此,不如我們姐妹,便先自己立起來,把立場亮出,觀點闡明,而張主編那里,倘若有意,自然前來招攬,到時候,兩邊是結(jié)盟,也就好說話了。”
她畢竟是舞文弄墨慣了,身上那股文士的清高是揮之不去的,要她因為自己的愿望吃苦受罪,吳香兒或許還沒什么,但要說奴顏婢膝,奔走在他人前后,那她打心眼里抵觸。因此,很快決定,先要把自己立起來,再說后頭的話。
又想道,“只不過,如今諸般群體都有個主張,才好宣揚起來,吸納同道,譬如說這艇仔粥倡議,就是在團結(jié)羊城港想要整肅治安的百姓,而洋人的訴求也無需多說了,我們要發(fā)聲,也要有個適合宣揚的主張才好。
這主張勢必是不能說反對輕視,要求尊重——尊重不尊重的似乎大多數(shù)人根本都不在乎……沒有些生死存亡相關(guān)的東西,就這個虛無縹緲的兩個字,大家根本都不會多看一眼,還不如議論今日的菜價,大家都要仔細讀讀呢。”
她自己是有些壯志的,卻也知道百姓必然和她不同,吳香兒一路思忖下來都還算是順當(dāng),只有在這里遇到難題了,她真正的心愿,直接說出來,知音太少。可要她發(fā)些偉論,來吸引她預(yù)想中那些出身低微的平民女子,吳香兒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現(xiàn)如今,平民女子也好,男子也好,所得到的權(quán)利,甚至遠遠多于他們索要且習(xí)慣的。比起所需要的權(quán)利,衙門和社會無法滿足,現(xiàn)在更主要的矛盾似乎還在與,衙門給的太多了,百姓一時間吞不進去。
不說別的,就說一個見官不跪好了,買地長大的年輕一代還好,對于很多外來的流民,在買地只住了五七年的,就這一點權(quán)利,他也保有得難受,見了吏目,總覺得膝蓋發(fā)軟,好像站著都不能好生說話了。
又有一些世代為仆的人,對主人家也不算是多有感情,可來到買地,一旦被放了奴,從此之后自力更生了,他還郁郁寡歡、戰(zhàn)戰(zhàn)兢兢起來,認為少了主人家的庇護,自己在這生地必然難以出頭,從前‘宰相門前七品官’、‘背靠大樹好乘涼’,這般的好日子,是再也過不得了。
這樣被放了的奴婢,甚至有些還有去依附錢街新貴,寧可工錢少,也要在大戶人家做事的——對這些人,以及他們的后代來說,是否遭到一些貴人的冷眼,又算得了什么呢?甚至或許,他們還認為這本來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吧!
就眼下來說,能在二十年內(nèi),把女子工作、婚書博弈、婚姻選擇和生育策略,這些已經(jīng)被六姐賜給買地女子的東西,教給源源不絕的新移民,讓這些思想在民間遍布,這就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不錯了,尊重什么的,那都是下一步的事。
吳香兒有一種感覺,倘若她立論從尊重來,那這旗幟是吸引不了多少人關(guān)注的。一時間不由得猶豫不決,因顧眉生已經(jīng)暫時離開羊城港,去安頓她生意了,吳香兒思前想后,便去找了竇小妹,將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問計道,“你說,我當(dāng)以何處切入,在報紙上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來?此事你自然要助我了。”
竇小妹道,“這是當(dāng)然,你之所想,對我等都是有利,就算我們姐妹不能做你的前驅(qū),你有所需,我們也定當(dāng)為你奔走呼吁——
依我看,這篇文章可以由你來構(gòu)思,但不妨讓我來投稿,你來推動發(fā)表,如此,各家自然知道這是你的表態(tài),又免去了你身為吏目而公然發(fā)聲的一些顧慮。也可顯得你夾袋里是頗有一些人的,自然叫張利青等人高看你一眼,你道如何?”
吳香兒由衷道,“自然極好,小妹真乃軍師也!”
又問,“但你不怕——”
竇小妹笑道,“這就小瞧人了,咱也不是傻大膽,你為何不怕,就是我為何不怕的道理。”
原來,她果然天資穎悟,吳香兒沒有解釋,兩人也想到一塊去了——越是下位者針對上位者,就越要坦坦蕩蕩。首鼠兩端藏頭露尾,人家隨手就收拾了,反而大大方方的站明立場,對方不但不會動你,說不得還要保你一手呢。
如此,就定下竇小妹來發(fā)這篇文章,竇小妹又道,“惜白也要叫的,你和她最要好,此事不說一聲她又有話柄了。”
吳香兒道,“自然也算了她,但這都是后話了,如今當(dāng)務(wù)之急,不知道這文章該如何立論,你有什么想法么?”
竇小妹性子豪爽,從她毫不猶豫地決定出頭發(fā)文就可見一斑了,雖然說著是‘各有職司’,但第一篇文章就是你發(fā)的,不論職司為何,其實漸漸地都會被卷入這局中來。
吳香兒心里已經(jīng)把她當(dāng)成了半個副手看待,也很倚重她的見解——她的豪爽,不是馬大哈,而是思維敏捷,心態(tài)冷靜,遇事決斷得快,一旦下定決心便再不反悔。也因為理科思維很強,竇小妹往往有一些言論,角度頗為新奇,發(fā)人深省。
此時也是一樣,聽了吳香兒此問,她思忖了一會,便直言道,“在我看來,文字非直抒胸臆,不能激動人心。不論我們?nèi)绾卧O(shè)想,我們想要吸引的支持者,其立場如何,想要聽到什么樣的聲音,但其實我們也完全無法預(yù)測他們的反應(yīng)。如果讀者反應(yīng)都能預(yù)料出來,那我等早已是一代文豪了。”
“想要揣摩人心,披一層遮羞布,扭扭捏捏的往往失敗,倒不如直來直往,就把自己的態(tài)度擺出來——咱們因為沈主編他們那撥人輕視我等,決定反他們,這種緣由不必提了。好像我們心胸狹隘多么記仇似的,沒有政治素養(yǎng)的人,不會懂得這期間的考量。
緣由不說,只說我們的目的——我們便是認為沈主編以及她們這般出身的編輯、采風(fēng)使,不論男女,皆不知民間疾苦,不能和百姓站在一起,無法勝任衙門喉舌報紙的編輯一職。就直接把我們的觀點說出來好了——對《買活周報》現(xiàn)有編輯部,表示不滿!”
“如此,不論緣由如何,同樣感到不滿的人,不就都會被我們吸引過來了嗎?就算我們的論點被反駁了,但那又如何?”
隨著竇小妹的分析,吳香兒面上殘留的震驚,也在迅速的消退,她一瞬不瞬地望著自己的小姐妹,很顯然也隨著竇小妹的話,飛快地思索分析起來,甚至還喃喃地接上了她的話頭。
“對啊,只要能形成論戰(zhàn)——這戰(zhàn)斗雙方的地位就是對等的,那么,我們說話的份量,無形間也會不斷的增加。在盟友的幫助下,不就逐漸地形成了一股力量嗎?”
第1248章 張卿子攔路
◎羊城港.顧眉生顧眉生回來發(fā)現(xiàn)變天了◎
“這不是顧老板嗎?如何從船上下來, 又這般風(fēng)塵仆仆——前幾天去你們家投貼,那老媽子回話說,你人不在羊城港,出遠門去了, 還以為你已經(jīng)動身去歐羅巴, 還說沒能為你踐行, 實在可惜!”
“噢, 我剛隔遠了道是誰呢,那么遠就在招呼——原來是張大人!我說,張大人卿子兄,你這又是從哪兒來,這么一大清早地, 到海邊來吃早飯,好有雅興啊。”
的確才是清晨, 按碼頭這邊的標準, 街道上行人算是少的, 至少還沒有開始擁堵, 遠沒到行人匆匆,彼此要說話都聽不見的嘈雜。水泥路拐角, 兩個年輕人正站著講話, 身后還有一輛自行車候著, 看神色彼此是很熟識的, 開起玩笑來也很隨意,張卿子哈哈一笑:“別打趣我了!
“我這是廠子里值班剛出來, 忙了一個通宵——你可別想著到梅蘭面前, 去告我的刁狀——哈哈哈, 來, 來,先別上馬車,一起吃個早飯再回去吧?說真的,你到底何時動身,梅蘭也說了,我們同學(xué)都想請你吃個飯,為你壯壯行色呢!”
顧眉生略微猶豫了一下,便爽快地答應(yīng)了下來,轉(zhuǎn)身讓推著自行車的跑腿,把他后座上綁著的丹寧布軟包取下,“車錢不用還我了,大哥你先去做別的生意吧,我這里吃完飯,若是咱們恰好遇上,你再把我送到乘車處便是了。”
原來,從碼頭登岸,再到乘車處也好,澡堂子也罷,都有一條不短的路途,而隨著羊城港的發(fā)展,為了緩解交通壓力,乘車處被安排在碼頭之外大概還要走個數(shù)百米的地方,一些腿腳便給的旅客,自己走走也就罷了,倘若上了年紀行動不便,或者攜帶了不少行囊,就勢必要人幫忙了。
便有這種專門來回在乘車處和碼頭的跑腿,推著自行車,每個月給碼頭交錢,得閑也要去上課學(xué)規(guī)矩,換來在這里招攬生意的特殊許可——這樣一趟也不便宜,自行車這種,搭個包裹、小箱子的,雇一次要兩文錢,而三輪車可以搭載更多行李,人也能跟著坐上去的,便要五文錢了。
別看價格昂貴,但如今搭船出行的人客很多,這些人的生意依然相當(dāng)好,一艘客船靠岸,往往可以跑出幾趟來:本身客人們登岸也要排隊,一趟趟的過搭板,前頭人走了,他們飛蹬車回去,后頭的還沒上岸呢!
也是因此,他們最怕的就是在路上耽擱了,顧眉生叫停了車子,到路邊來和張卿子說話,這跑腿本來有些不耐煩,聽顧眉生這么一說,立刻眉開眼笑,許諾道,“成!你們只管慢慢吃,待我這波客人接完了,若是還沒走,便來守著等,總不讓車錢白給了!”
說著,便忙忙地飛蹬車去遠了,張卿子相幫著顧眉生,把她行囊提到早餐店里,“掌柜的,來壺茶,艇仔粥、腸粉,燙一碟菜心吧?再來一碟蘿卜糕,蒸排骨、蝦餃——”
“好了,好了。”顧眉生忙道,“這樣吃法,可是過日子的?你這是要把我給吃窮!”
張卿子笑道,“什么,原來是你做東?那我更要吃大戶了!掌柜的再來一碗魚翅!”
固然港區(qū)的門店,在海邊以及沿著這條都城大道兩側(cè)的飯館,不但價格昂貴,而且用料都是上乘,但魚翅羹這東西還是不可能常設(shè)的。這東西,因為取來的手法比較殘忍,也沒有特殊的藥用價值,和燕窩一樣,都是過時的補品。
買地的新貴是不吃它們的,也沒有人特意去捕捉,就算偶然有一點干貨,那也是漁民撒網(wǎng)捕到鯊魚之后,從死魚身上割下來的,自己不忍心浪費了,偷偷曬干的。一般的海貨店也不賣,更不要說這茶樓了。
顧眉生忖道,“張卿子只是一句話就露餡了,看來他們家平時還是慣吃這東西的。至少長輩的還有進補,大概是他們家那老爺子,罷了,也是快百歲的人了,怎么吃都不過分的。”
兩人都是身家豐厚之輩,倒不用為了一頓便飯的東道你爭我搶的,張卿子這樣說的意思,就是他要請客。顧眉生也不推辭,找了一處遠離茶博士的僻靜位置,坐下和他敘過別情。伙計很快就送了一壺滾燙的熱茶上來,還有一碟瓜子,這是其余茶樓所沒有的——
其余茶樓里,這會兒擠滿了都是早起的老頭老太太,剛把孫兒孫女送去上學(xué),買了菜回家,過來一盞茶要吃到中午,聊些閑諞、聽那茶博士讀報紙讀話本,倘若還免費供應(yīng)瓜子,那還了得?
也就是這茶樓的價格是其余地方的三四倍,這才會供應(yīng)瓜子,又比較寬敞,還有僻靜地方給茶客們選擇,倘若是要談生意,去二樓的包間那就更雅靜了。這茶樓和姑蘇等地的知名茶樓比,差就差在占地還不夠大,姑蘇茶樓出名的戲臺,這里是搭不出來的,羊城港大家都忙碌,茶樓里也沒有人唱戲。
茶樓的點心,都是不怕蒸的,鋪子還沒開門以前,就入籠了,因此,大多茶點上來的都很快,兩人還沒寒暄完呢,幾乎就都上齊了,張卿子夾了一塊蘿卜糕到碟子里,用筷子劃拉開降溫,口中繼續(xù)解釋著自己怎么又要值夜班了,“……還不是那個滾筒風(fēng)帆船,本來,過渡技術(shù),沒有打算怎么大量制造的。但上頭一句話——蒸汽船海用的時間線太長,太渺茫了,先走一步是一步,這下可好,我們廠也接了風(fēng)帆船的單子,船塢又是三班倒點燈干活了。”
張卿子是張家他這一帶唯一一個走理科路線的大學(xué)生,畢業(yè)之后,也是腳踏實地,進了造船廠做事。現(xiàn)在也是廠子里的造船工程師,像這樣科班出身,不是船匠手把手帶出來的高級人才,肯定會被派去造新船,所以這半年來也就是忙得腳不沾地了。
顧眉生聽了他的話,神色也是一動,壓低聲音道,“滾筒風(fēng)帆船,是否適合遠航,現(xiàn)在也不知道,最大的用場,就是做和袋鼠地往來之用,如今造得這樣多,難道是衙門決心要——”
張卿子擠眉弄眼,道,“這我可不知道,全是你自己猜的啊!”
他們這樣的職位,隨意一點消息,都能引起大交易所某種商品的價格波動,因此平時也是嘴緊,而且,職位、密級到達一定的級別之后,親眷也都不能去交易所開戶的,顧眉生倒是出于好奇,去玩過幾把,因此張卿子也不敢和她多說。
顧眉生對這忌諱也自然明白,便扯開話題,說回家常,因笑道,“自從你畢業(yè)之后,就沒有清閑過,只有加班和值班,現(xiàn)在又忙成這個樣子,你和梅蘭打算什么時候要孩子?”
張卿子也皺眉嘆息道,“可不是了?梅蘭也說,再這樣下去如何是好?別說帶孩子,連生都不敢生,她也罷了,我們廠里嚴禁我們這個組懷孕,一旦懷孕了,被強制休產(chǎn)假——男工程師也罷了,最多是無薪過來,但女工程師該如何?
為了公平,只得誰都不許休產(chǎn)假,除非項目上人手有所松動,這才再商議罷了。”
自然了,男工程師也可以不休產(chǎn)假,選擇不報產(chǎn)育,但對于他們這樣前途光明,社會地位也高的好人家來說,這樣的付出也換不來什么好處,廠子里自有規(guī)定,不報產(chǎn)育,被查出來,擔(dān)責(zé)的是上頭,就算項目再緊急,想要私下給這些放棄產(chǎn)假來上班的工程師發(fā)錢,也是師出無名,逃不過查賬。
這倘若是私下巧立名目,把這六個月內(nèi)上工的錢發(fā)了,而將來竟被人查出,就是在變相鼓勵員工和產(chǎn)假政策作對,這個罪名,政治上級別不低,對廠領(lǐng)導(dǎo)來說,幾乎是和無能并列的大罪——不講政治,這個罪名一旦沾邊,基本別想晉升了,這輩子就不斷平調(diào),不斷去支援邊遠地區(qū),主持新廠區(qū)的建設(shè)吧。
固然錢不會少了你的,但對于大多數(shù)有心往上走的廠長來說,何必給自己惹這個麻煩呢?對于重點攻關(guān)的小組,成功后能有重賞,在組時,就規(guī)定他們別生育了唄。甚至很多人還覺得,倘若你在這個組里還能搞出人命來,那就說明這個組的工作安排,還不夠合理,還能再緊湊些!
倒也不是沒有一些性格孤傲的廠長,是從技術(shù)上出身的,為了趕工期,悍然取消了男子產(chǎn)假福利,為的就是在早一天拿出成果。這些人的成果,衙門消瘦了,但很快也會被解職遠調(diào),用自己血淋淋的例子提醒后來人:對于買活軍如今的體量來說,沒有誰是不可或缺,能夠凌駕于法度之上的。凡是衙門重點推崇的法度,不管你有再多的理由,只要敢逆風(fēng)而上,下場如此!
這些事情,對于入買還不滿十年的百姓來說,或許還很難理解。買地的規(guī)矩多,而且觸犯的后果也不一樣,有些規(guī)條,觸犯了就觸犯了,不是當(dāng)場就有后果——最簡單的就說吃酒耍錢吧,吃酒,也是買地不鼓勵的行為,但吃酒本身誰都不管,只是在社會風(fēng)氣上,‘應(yīng)該’不算是什么好事而已。至于酒醉后鬧事,抓起來怎么處罰,屢犯之后,會不會被居委會勒令做些無錢的城內(nèi)勞役,這又是另一回事了。
至于耍錢,這是明確違法的,但你要說哥幾個老搭子,每天夜里偷偷打一打什么山陽撲克,輸贏不過是幾十塊錢,那誰也不會來多管什么。就算被抓到了,也一樣是做勞役罷了。
很多人都以為,比起耍錢,放棄休產(chǎn)假什么的,危害性似乎更小,畢竟這只是自家的事情,在家務(wù)事中,也應(yīng)該要遠遠地弱于毆打家屬——但誰能知道,這件事情的忌諱程度是極高的,越是體面的工作,對這一點也就越發(fā)的看重?
這都是沒有在買地長期生活,不能具備的覺悟。很多北面、江南新地的人才,好容易找了個前景光明的工作,就是栽在了這上頭。
自然了,顧眉生、張卿子等人,對這些事情的輕重,也是十分明了的。顧眉生道,“還好,梅蘭工作不忙,不然你們兩個,輪流入了這樣的小組,可怎生是好?算算年歲,眼下也該是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了,我倒是勸你,從這個小組出來,別再進旁的組了,乘著這個空檔,先把孩子生了,產(chǎn)假一休,那六個月好好休息,休息過來了,再去新組,也是不遲。若等你被提拔為廠長,外調(diào)了以后,那可就更沒有時候了。”
張卿子和顧眉生、梅蘭是同齡人——這梅蘭,還是當(dāng)年羊城港開大展覽會時,知道顧眉生托張卿子買了票,兩下交割得很清爽之后,因為自己也想帶家里人去博覽會,故而斗膽前去請托,兩人相識的。因她風(fēng)趣活潑,性格大膽,和張卿子互相很有眼緣,漸漸地就走到了一起。這兩人的家境,都很殷實,人品自然也出色,倒是成了一對佳偶。
按年歲算來,這兩人也都將要三十歲了,按著買地的風(fēng)氣,這時候的確是生孩子的時候,顧眉生這話也說得不錯,本身一個小組結(jié)束之后,還有很多首尾,出組之后,論功行賞,也將要是一年的功夫。
張卿子倘能得到提升,上任也需要一定的時間——他上任做廠長,那絕對是外調(diào)了,羊城這里,沒有什么機械廠的廠長,是他這個年紀可以妄想的。這外調(diào)去籌建新廠的話,上任前也會給個探親假,路上也要時間,如果這時間和產(chǎn)假重疊,那也沒有補休的道理,當(dāng)然,這對于能做廠長的人來說,反而是好事了。若是不卡著這個時間點,真等張卿子做了廠長,這廠長休產(chǎn)假,廠子還轉(zhuǎn)不轉(zhuǎn)了?而且還是個新廠,這樣不識趣的荒唐事情也很少有人能干得出來。
“顧眉姊,你怎么連我們廠里的彎彎繞繞,都這樣清楚?”
一聽顧眉生這話,張卿子就忍不住笑了,“這百業(yè)你都是行家呢?這話是說到我心坎里去了——我們倆也是這般想,只是誰知道這船什么時候造好?時間上卻是不好安排,也是發(fā)愁呢。”
“我也是開過廠的人,廠雖小,事務(wù)卻一點不少,怎不知道這些難處?”
“那是,顧老板難道是白叫的?”張卿子也是笑著拱了拱手,“罷罷,先不說這些煩心事,你這是從哪里回來?之前聽說你的喜事,還沒當(dāng)面賀過,想來出發(fā)的時候也將近了吧?你還乘遠洋船跑出去做什么?不怕誤了船期么?”
“就正是去呂宋做使團培訓(xùn)的。我們這個使團,就不說船員,成員也有三四百了,各司其職,也各有來歷,都要統(tǒng)一再受一次培訓(xùn),通過考核才行,主持此事的人,是知識教的張堅信大祭司,為了方便他的安排,因此把場所設(shè)在了呂宋。對于在呂宋的洋番來說,此次籌建使團也是盛事了,美尼勒城上下都為之轟動呢。”
張卿子聽顧眉生這么說了,才是恍然,“培訓(xùn)也十分辛苦吧?是封閉式的?”
“嗯,不許接觸外界信息,也不得透露培訓(xùn)內(nèi)容——我們沒有接受過密級訓(xùn)練的,也可以當(dāng)做是很好的練習(xí)。”
顧眉生心下也有些納罕:她的確是第一次和官家打交道,但張卿子不同,他已經(jīng)是軍國重器的工程師了,按規(guī)定每年都要接受保密訓(xùn)練,怎會知道不該問的別問?雖然這兩個問題并不敏感,但往下細談就不一樣了,張卿子就是沒話找話,也不該往這里去談。知道她是去呂宋,談些呂宋的風(fēng)物才對,這是個精細人,如何會犯這樣的錯?或許其中是有緣故的。
果然,張卿子聽了顧眉生的回答,也是點了點頭,道,“這就說得通了,你這一陣子必然是極忙,且沒看報紙——要問我怎么知道的?我一看你的臉就曉得了。”
這也把他剛才的行為給解釋清楚了,他們倆本來在路上擦肩而過,遙遙對了個眼,本來么,互相喊一聲招呼也就罷了。張卿子卻是發(fā)足追了幾步,把顧眉生喊停了,要和她一起吃早飯。
這也不像是張卿子平素的為人,顧眉生本來就存了疑惑,此時也就知道他是有話要說,忙笑道,“果然是神算,我近一個多月是一張報紙沒看,一點時事消息不曉得,卻敢請問,是有什么事和我相關(guān),上了報紙?”
“要說和你有關(guān),倒也未必,這要看你怎么想了。”
張卿子也不故弄玄虛——他時間也是有限,吃完早飯趕著要回去休息的,“你要說和你無關(guān),我也不吃驚——說起來,那竇湄,是你的同門師妹吧?當(dāng)時在讀大學(xué)的時候,你們似乎是一幫子過從甚密的小姐妹,她和你一樣又都善畫。至少在校期間,你們交情是很好的。”
這話說著很委婉,其中的意思卻讓顧眉生很驚訝——這意思,竇小妹的什么行為或許還會牽連到她?這竇小妹能出什么事?“她怎么了?”
張卿子道,“她上一周,在《羊城小報》上,刊登了一篇文章,指責(zé)《買活周報》的編輯部,不能善盡職責(zé),話中意思直指沈主編……這件事在羊城港自然也激起了一陣風(fēng)波。看你這樣子,她發(fā)文前,和你也沒有通過氣么?”
第1249章 道不同而志相合
◎羊城港.顧眉生這強敵你們招惹得起嗎?◎
直接發(fā)文指責(zé)沈主編不能善盡職守?
在最初的驚訝過后, 僅僅是頃刻之間,顧眉生心中已經(jīng)是轉(zhuǎn)過了千百個彎:這下,她是完全明白張卿子為何不顧儀態(tài),也要追上她了。只看連工作如此忙碌的他, 都知道了此事, 并且是如此的重視, 便可以知道, 買地那些舊式文人出身的家族,是怎么看待此事,對此又是如何的態(tài)度了……
雖說她也好,竇小妹也好,這幫小姐妹的出身, 也可以說是書香門第,家中更不乏官戶, 但此官戶和彼官戶, 其實又有極大的差別。只怕身處高位者, 絕不會把她們原本的出身, 當(dāng)成什么自己人的。
就說一點,那吳香兒, 家中也是官身, 但只是因為父親被九千歲一黨, 厭憎害死, 妻兒便是淪落到只能考慮把女兒送給伎女做養(yǎng)女,來換口飽飯吃的程度。而張卿子出身的張家, 乃至沈主編等人出身的沈家、葉家、吳家等等, 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么?便是家計緊張, 說不上富貴, 也有親戚援手照拂,自然斷不至于讓女眷淪落風(fēng)塵的!
家族繁茂,代代有人,這就是這些真正的書香世家,他們的底氣所在。像是那種家里祖上燒了高香,偶爾考中了一個進士,進京做了小官的人家,在民間固然已經(jīng)當(dāng)個老爺看待了。但在這樣真正的名士之中,卻也未必有多看得起。
一旦那唯一的官兒倒霉壞事了,家眷也就自然而然地從這個階層中跌落了出去,是不配再和他們相提并論的——作為這樣家庭的女兒,淪落風(fēng)塵之后,或者能得這些名士另眼相看,憐惜追捧,甚而做些狂態(tài),也能得到大家的包容——
但顧眉生心里很清楚,狂傲和挑釁,挑釁和敵對,這是三件截然不同的事情——竇小妹如果只是在某次聚會上,說‘我看沈主編也沒有什么才華’,這是狂傲,在座者都只會一笑了之,就算是沈主編聽說了,也絕不會當(dāng)真。
而倘她扳著手指,歷數(shù)買活周報的種種弊病,并聲稱這都是沈主編才具不足的關(guān)系,這就是挑釁了,在座者多數(shù)都會有些不安,或者反駁,或者勸誡,總之,不會讓她再說下去。但要說此事之后,會否斷絕來往,那也不至于,不過是個小插曲,日后不要再犯,也就好了。
而眼下,她甚至是直接在報紙上,把自己的想法發(fā)表出來,這就是全然不同了。不單單是沈家的親眷弟子,甚至恐怕連張卿子的張家,這些人家的子弟,也會感到詫異和不悅,把竇湄視為是全然的瘋女狂徒——即便他們自己或許都沒有自覺,但顧眉生看得分明:這種被刺痛的危機感,來自于相似的出身和階層,所帶來的一種無形的團結(jié)。
沈主編或許可以退位,也可以被攻訐,但攻訐者必須來自于內(nèi)部,來自于這么個小圈子里。眼下,買地文藝圈的上層,格局已經(jīng)比較穩(wěn)固了,個人都有個人的位置,而竇湄這樣,出身低微又有出眾才華的女子,不滿足于自己已經(jīng)得到的地位,突然間悍然對沈主編的位置也發(fā)出了挑戰(zhàn),甚至還找到了一張影響不小的雜志,將其發(fā)表了出來——這怎么能不讓他們感到一種失控感和危機感,讓他們因而對竇湄以及她們這一群小姐妹,產(chǎn)生極大的反感呢?
竇小妹這一出不要緊,只怕是斷絕了姐妹們很多前路啊……
這是浮上顧眉生心里的第一個念頭:對于姐妹幾人,未來前景的憂慮。要知道,這花花轎子人抬人,很多時候,你在這個圈子里的名氣,也是要靠名士來追捧打響,故而顧眉生、竇湄,都是在大學(xué)里打響了自己的名號,一出名就被當(dāng)成畫家,而不是畫匠看待。
別看就只是一字之差,但在收入和前景上,這相差得可就太多了,凡是寫文作畫的,誰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在高級別的建筑上出現(xiàn),被大圖書館收藏?她們姐妹一路走來,的確多承的正是這個階層的提拔和賞識,現(xiàn)如今,反而不識抬舉,公然挑釁沈主編:倘若現(xiàn)在改了還好,若是不改,昔日的良師益友,規(guī)勸無果,恐怕也只有漸行漸遠的份兒。
倘若不想面對這個結(jié)果,那就只能疏遠已經(jīng)站出來的竇湄,在姐妹和長輩間選邊站了。顧眉生所憂慮的,倒不是竇湄現(xiàn)在面臨的壓力,以及可能蒙受的利益損失,而是牽掛著姐妹情分,生怕一班好姐妹就此生疏了——至于說竇湄這邊,她熟知竇小妹的秉性,知道她既然選擇投了文章,便是做好了承受一些后果的準備。以此女的決斷,就算畫道上的朋友,再不往來,情緒上也絕不會有一絲的波動。
“小妹性子和我最像,都是豪俠性子。此舉倒是當(dāng)機立斷,令人快意!”
雖然面上做了憂慮之色,而且此舉也的確讓人意外,也并非她自己的主要抱負,但顧眉生心底,依然是感到很痛快,忖道,“一想到我的一番言論,能激起姐妹們重新立志,哪怕眼下看,只有香兒和小妹感觸最深,也覺得心舒意暢。
不就是些許錢財么?她們立志是因我而起,倘錢財上有什么短缺,我還能虧待了她們不成?當(dāng)把我托付給玉照打理的那些產(chǎn)業(yè),出息設(shè)給她們所用。自古以來,凡是一股勢力要成形,必然要有個錢袋子,我既然有,那我出了便是。”
如此一來,竇湄最后的退路也不是問題了,在顧眉生看來更有何懼?想做就做,也無需等待什么時機,本身以小博大,時機是永遠沒有成熟的一天,既然如此,不如越發(fā)任性而為——
想到這里,簡直想笑出聲來,只覺得口中的蘿卜糕都更加芬芳甜美,只是表面上,她還要假做急切,跺足道,“這個竇小妹,可是瘋了?無事生非,給自己招惹這樣大的麻煩,是什么意思!我出門在即,她還非得給我找事,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住,又是誰惹到她了——
自來,我們在羊城港交際,倒也偶然見到一些沈編輯家里的眷屬,她們對我們,或許是有些傲氣,遮莫是其中一人,觸犯了她,她一時惱火,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么?卿子,你可帶有報紙在身上,我看看她是怎么寫的!”
張卿子果然也在猜疑這竇湄何以突然發(fā)難,這大概是許多人都在疑惑的事情,聽顧眉生這么一說,他倒立刻相信了——這個說法也的確很在理,否則竇湄一個平時閑云野鶴的畫家,為什么突然間跑來發(fā)文章罵沈主編?猜來猜去,不是沈家有人被她記恨上了,就是她受了旁人的慫恿,跑來出頭了。
或許,甚至還會有人猜疑到顧眉生頭上都未必,畢竟她突然間決定加入買活軍使團,有些兒往仕途發(fā)展的意思,或許也惦記上了沈主編的位置,這就差遣了竇湄開始打鋪墊,等她從歐羅巴回來,再來搶班奪權(quán)——
也不管沈家人信不信,但從竇湄發(fā)了這篇文章開始,她們這一波人,其實基本也就是成為沈家的敵人了,這文人之間,也是這樣拉幫結(jié)派的,結(jié)仇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而是一宗一派的事情。顧眉生她們這波云縣舊交,規(guī)模雖然小,但在旁人看來無疑仍是一體。
“我也這樣想,小妹性子剛烈,大概或許不是沈家的女眷,就是什么公子,尋常交際時,無意間落下了仇怨,她深夜纏綿此事,漸漸鉆了牛角尖,憤而發(fā)文——又偏偏遇著了個愣頭青的報紙編輯,也是個野路子,甚而連沈主編的資歷都不曉得,人家蠻投,他也就蠻發(fā)了,因此才釀成這樣的鬧劇。”
張卿子沒事也不會把報紙帶在身上,只是說了期數(shù)和名稱,便又勸顧眉生道,“要我說,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你回來得也是恰到好處,你先在呂宋上課,絲毫不知道此事,回京之后,理所當(dāng)然要出面調(diào)節(jié)。我這里要不要去大兄處走一遭,或者讓他出面——葉主任雖說可能更合適些,他脾氣也好,但他是沈主編的姐夫,可能又不是那么合適了……”
葉仲韶、張宗子,這都是買地搞文藝的人,不可能沒有聽說過的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笕宋铮瑥堊谧雍蜕蛑骶幰彩嵌嗄甑睦舷嘧R了,但沒有什么親眷關(guān)系,這且不說。就說葉主任好了,得罪了沈編輯,就等于是把自家的話本子改編為知名劇目的可能斷送了一半還多——葉主任是戲劇系的主任,這些年來,戲劇系走出的學(xué)生,都要認他的面子,倘若他厭惡楊愛、董惜白,她們的作品,還能改成劇目或者仙畫、說書唱片嗎?
張卿子提到葉仲韶,大概也是在暗示顧眉生其中輕重的意思,顧眉生忙道,“卿子,你先不忙,吃完飯回去休息。你特意來找我通風(fēng)報信,已經(jīng)足感盛情了。怎能還托你的人情去請尊兄,反而把你也拖下水了?你雖是工程師,但梅蘭可也是編輯,很犯不著扯到這個麻煩里。
等我去找了小妹,把原委問清,要再尋人去賠罪說和,倘到那時尋不到人,再厚顏求到你這里來罷!”
其實以顧眉生的人脈,在文藝界相交的好友名士不勝枚舉,張卿子也不過是說說而已,料她不會答應(yīng)——就因為顧眉生人情上一向清爽,他才敢這樣開口。
他點頭道,“你心里有數(shù)就好!此事不能拖延,最好在你去歐羅巴之前辦妥,不然,我料你心里也不踏實的——眉生,竇姑娘是性情中人,你是人情練達,心里清爽的,倘若真把她當(dāng)做姐妹,萬萬還是要上心啊!這多的,我倒也不方便說了!”
顧眉生道,“卿子,你能這樣說,我已經(jīng)足感盛情了,多的話不說了,等此事完了,你若還看得上我們姐妹,我叫香兒和竇湄登門向梅蘭道謝!那時我大概去了歐羅巴,是來不及了!”
兩個人精,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足夠,此時艇仔粥也上來了,于是兩人暫且放下心事,將那用料格外實在,魚多肉少的鮮粥草草分食了。便在路邊分開,顧眉生也不顧去尋找先前那個跑腿車夫了,路邊現(xiàn)叫了一輛人力車,“去最近的書屋!”
羊城港,尤其是港區(qū)的書屋,現(xiàn)在都是兼做飲食,從早開到晚,好書屋環(huán)境雅潔,租書費雖然貴,但在其中看書吃點心是非凡的享受,顧眉生閑來無事也喜歡到這里來消磨時間。不過,今日卻是無心挑選,到了書屋門口,先不拿行囊,跳下去問道,“你們這里可有報刊角——《羊城消息》上周五那期有沒有?”
得到肯定的答案,這才回去付了車錢,進來隨便點了一壺茶,拿起那份報紙,迫不及待便看了起來,她先草讀了標題,把編輯、作者的名字都記在心里,再去看文中各段的小標題,對文章的筋骨有了一個概念,這才細讀文字。
這會兒看得就慢起來了,逐字逐句,看了前兩段,便不由得眉飛色舞,欣然將桌子輕輕拍了一拍,笑道,“好,好!這篇文章做得好!足以做一個流派的旗幟和筋骨!”
“不論是誰做的這篇文,做得是真好!看了叫人解氣——也難怪那些人,反應(yīng)這般大了,這篇文章,是要掘起了他們的根來啊!”
第1250章 竇湄好罵!
◎羊城港.顧眉生彼可取而代之者!沈編輯的破綻◎
“姑娘, 茶水來了,陳皮普洱一壺,您聞聞味兒,火候上倘有什么不足, 隨時吩咐。店里送的一碟云片糕, 請您賞臉。”
景德鎮(zhèn)上好的紫砂壺, 雪白輕薄的瓷杯, 被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胤诺阶郎希⌒牡仉x開了客人讀報的區(qū)域,免得被打翻了,伙計還貼心仔細地說了一句,“茶燙, 小心灑了——”這是在提醒客人,一會兒讀報別拍桌了。
只看著伙計辦事說話的語氣, 就知道, 這是難得祖上有傳承的大館子里出來的——現(xiàn)如今, 買地百業(yè)興旺, 四方來投,商貿(mào)非常繁盛, 理所當(dāng)然也吸引了無數(shù)人以跑堂上菜、打雜洗碗為業(yè), 這讓很多賣肥皂和草木灰的商戶, 就此發(fā)家, 甚至還催生了一種特別的補習(xí)班:
一般人都是補習(xí)學(xué)校課程的,這種補習(xí)班卻是從前那些餐館食肆中, 經(jīng)過多年的學(xué)徒教育——先在后廚跑腿, 后到柜臺后立正站著, 隨時被大伙計吩咐幫閑, 最后才能站在門口招呼客人,經(jīng)過多年的歷練,才有在堂中隨意行走招呼的資格,‘跑堂’兩字,也不是白來的,其實是這個行當(dāng)最大的光榮。
這些真正的老跑堂,進退趨避深有法度,不卑不亢,禮貌中透了親近,既不勢利眼,也不讓客人感覺自己被當(dāng)了羊牯。哪怕其貌不揚,但對真正上乘的館子來說,卻比什么女陪侍要緊得多。真正上得了臺面的老字號,東家是從來不沾這些風(fēng)月東西的,這種行規(guī),也帶到了買地來。
港區(qū)、錢區(qū)這里的館子,收費越貴,服務(wù)就越向這種老派作風(fēng)靠攏,跑堂一開口,客人就知道自己花的鈔票值得不值得。這些館子雇傭的,全都是這些補習(xí)班里畢業(yè)出來的伙計,就算沒有從前的十分神韻,也能有個七八分神似了。
甚至很多買地的富貴人家,他們的子女,幾乎是不去小館子的,只在這樣體面的店鋪里打轉(zhuǎn),布市那里的裁縫鋪,也不登門,都是倩人上門裁衣——雖然吃穿起居上,不敢超過六姐太多,但有權(quán)有錢的人,天生就追求奢靡,就算有重重限制,也自然變著法子地彰顯自己的身份。
自然了,因買地如今的風(fēng)氣,這種奢侈也沒人敢張揚,顧眉生也只是隱約聽聞,凡是大眾熟悉的名字,過的生活其實反而簡單了。此時她也無心思忖,開在這里的這樣一家上流書鋪,都是些什么客人在光顧,一心還在讀報紙:
剛才她問起報紙的期數(shù),那伙計并沒有恍然之色,看來,這一期報紙并未在百姓中激起什么影響,這也是有理,畢竟,這文章說的是大多數(shù)人完全不關(guān)心的問題——報紙是誰在管,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印象,也不在乎。
對于衙門,他們只知道一個六姐,也只知道聽從,除非有些東西,直接傷害到了他們的利益,這才會激起討論。如報紙這種比較間接,和生活無關(guān)的東西,到底怎么樣算是辦得好,民間連個統(tǒng)一的標準都沒有,九成以上的市民,也就是看些奇聞異事,游記話本而已。這個沈主編做的好的時候都沒人贊揚了,被罵也更是沒人關(guān)心,想要和《艇仔粥倡議》一樣,激起廣泛的反響,這是不可能的。
然而,在圈內(nèi)人看來,這篇文章,份量說不定比《艇仔粥倡議》還要更重呢!概因《艇仔粥倡議》,其實說的都是老生常談的話,無非就是希望治安清明,蟊賊少一些,對不規(guī)矩的人要嚴辦。
這不管在什么時候都是百姓正當(dāng)且常見的要求,而竇湄所發(fā)的這篇《問某周報是否已經(jīng)過時》的文章,卻是第一次挑明了攻訐沈主編的思路,其中提到的不少意見,都是之前沒有人提過的首倡!
“道統(tǒng)不能過關(guān),始終在作風(fēng)上保持舊式門閥作風(fēng),雖分家而實際仍緊密呼應(yīng)提攜,安插門人親戚者,是否對我買地提倡分家的大政策陽奉陰違?仍保持了實際上的大族大姓?要復(fù)辟大族抱團之風(fēng)?”
“細察周報編輯部的三代出身,以平民百姓為主,受六姐恩惠最深的工農(nóng)家庭者,能有幾個?上數(shù)三代而無一個官身的又有幾個?《衣食住行》編輯部身為周報副刊,編輯卻多以平民出身,周報編輯部是否存在以出身篩選編輯,暗中排擠的現(xiàn)象?
編輯身份結(jié)構(gòu)嚴重單一化、派系化,是主編有意為之么?倘是有意,居心何等叵測,倘是無意,身為主編,長年累月不能提拔后進,改良編輯結(jié)構(gòu),是否也極度缺乏遠見,恐淪為一些有心人的傀儡?”
“周報為我買活軍衙門官報,今我買活軍富有萬里,疆域極其廣闊,華夏百族,人口眾多。編輯卻多以買活大學(xué)傳媒系畢業(yè)生為門檻,為羊城港長大,畢業(yè)后立刻入職,有出身、有關(guān)系者,即得提拔,對于羊城港外的世界,了解多少?除了歷年來隨軍的采風(fēng)使,有多少出遠門的機會?
沒有絲毫歷練,便在周報這樣的要害崗位上站穩(wěn),根基何在?而民間真正有閱歷有抱負卻無關(guān)系者,就算想在傳媒界有所作為,也只能棲身小報,發(fā)聲無門,在買活周報上發(fā)表一篇議政文章,如今已經(jīng)非常艱難!所見到的政論,多是熟悉的老面孔,難道這二十年來,我們買地就沒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新聲音出現(xiàn)么?這是主編的怠職因循,還是想要壟斷發(fā)聲的渠道那?”
“買活周報的主編之位,本為六姐,只是六姐政務(wù)繁忙,無暇他顧,因此,副主編也就是實際上的主編,按筆者理解,六姐素來不喜歡虛名,倘若副主編能讓她滿意,早已辭去虛職,為其正名了。如今多年來遲遲沒有轉(zhuǎn)正,或者也說明六姐圣明,對于周報的這些弊病,了然于胸。只是騰不出手來選拔更優(yōu)者,筆者年小德薄,對于這個位置,不敢奢望,但也號召在野遺賢,自度才量相配者,爭取這個職務(wù),這也是有能力者當(dāng)承擔(dān)的責(zé)任……”
顧眉生讀到這里,也忍不住微微一笑:竇湄的話倒也不是謙虛,的確是這個道理,《買活周報》的情況,的確比較特殊,沈主編當(dāng)年做副主編的時候,雖然年紀也不大,但那時候買活軍地盤小,而且六姐抓得也比較緊,她就是一個副手,也沒有更合適的人了,因此才以三旬年紀接任了這個職位。
《周報》也算是隨著買活軍一步步地做到了今天這樣的廣域報紙,以買活軍和報紙現(xiàn)在的規(guī)模來說,怎么都要四五十歲,至少負責(zé)過一份頗有影響力的區(qū)域報紙,這樣的人才有能力去接手主編的位置。
從這個角度來講,竇湄的攻擊也難怪大家都覺得背后有緣故了,你就算把沈編輯罵下來了,又如何呢?也不可能是你上啊,你完全沒有辦報紙的經(jīng)驗,也沒有什么老師親友,是這方面的關(guān)系。對沈家來說,這就好比走在路上,突然間被一只野狗出來咬了一口一樣,糟心是糟心,但也難免有些疑惑,打狗之前,恐怕也想看看這狗是不是誰家養(yǎng)的吧?
可是,不論背后有沒有主人,文章一發(fā),傷口其實就已經(jīng)撕裂開了,所有對沈主編不滿者,也就是竇湄文章中所說的‘彼可取而代之’的人,將都會看到她的一個致命傷——買活周報編輯部的編輯構(gòu)成,實在是太單一,出身也太統(tǒng)一了!
固然這些編輯并非全是沈家派系,必然有她的反對者,這些人也可以用‘出身不論,就事論事,能者居之’,來為自己辯解。但這種事,怎么說還要看六姐的發(fā)話,報紙,不過是衙門的喉舌,政治上的事情也談不上對錯,工具會不會被換掉,就看主人是否覺得好用了。
眼下,輿論場上恐怕一時半會也不會有人發(fā)聲的,大家都是在等——等中樞衙門的反應(yīng),如果中書衙門始終沒有任何一絲表態(tài)的話。那其實,也就是印證了竇湄的暴言猜測:恐怕六姐對沈主編,并非是那樣的滿意,一直也在等待誰來把她給斗下去呢!
若是那樣的話,各方人士恐怕都要摩拳擦掌,準備下場了。別的不說,至少羊城港的小報,估計會立刻吃香得多。有意在這塊布局的人,都會設(shè)法去運營一家小報,來展現(xiàn)自己的能力。顧眉生忖道,“沈主編也的確有些事做得不好,不該把張利青副主編排擠出本部,讓《衣食住行》再開一個編輯部的……排除異己,不能容忍的罪名,這就坐實了,完全無法為自己辯駁。”
“更大膽者,她排擠走的還是彬山嫡系,也是小妹提到‘最可信重’者,固然,就事論事,能者居上也沒有什么錯誤,倘若是在別的行當(dāng),這倒也無妨,可報紙,尤其是喉舌報紙,甚至要比一般的衙門還更講政治。沈主編的做法就實在是有待商榷了,也是給自己留下了一個破綻,成為小妹攻訐的口子……”
倘若是指責(zé)沈編輯的能力,《買活周報》選上的文章如何如何不好,固然也需要極大的膽氣,但這樣的招數(shù),根本談不上什么威力可言,能被輕松化解。竇小妹一出招,就猶如刺客亮劍,一抬手就是見血。這也讓顧眉生非常贊賞,她甚至感到強烈的遺憾:這場斗爭,她注定是不能親眼見證或者親自下場的了,才開局不久,她就要揚帆往歐羅巴去,也不知道多久能夠回歸故土,而回國時,又是否能夠分出勝負。
“嘴仗是慢慢打,至于說要把沈主編斗下臺,更不是一日之功。甚至我離去之前,能否見到沈家的回敬都不好說。”
把文章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顧眉生放下報紙,一邊品茶一邊沉思起來,“香兒有城府,小妹有決斷,我在不在也無關(guān)緊要,只要錢上能給供足就是了,不過,姐妹之間就此事也當(dāng)都有個表態(tài),如此也好明了日后的同盟。那就先去刺探一下玉照的看法。她和我們雖然從小一起長大,但又是不同,我們家中最出色的唯有自己,她還有個兄長呢。”
除了李玉照的思想她拿不準之外,其余幾人顧眉生還算是有些把握,有吳香兒在幕后主持,竇湄出頭,余下的人幫著敲邊鼓料應(yīng)不會膽怯回絕,不過她也以為,她們這樣的人,同類少,在民間似乎也沒有什么群體易于被鼓動起來,把她們當(dāng)成發(fā)聲的渠道,因而尋找盟友便成了重中之重。顧眉生又把報紙翻出來,拿指甲輕輕地在編輯欄上畫了一條線。
“此文一發(fā),張利青主編我估計會有表示的,此外還有誰?對了,曾經(jīng)《國朝旬報》,現(xiàn)在《北方旬報》的副主編惠氏,據(jù)說這是個好信兒的,雖然年歲已高,但一旦知曉說不準也有動作。這些都先不提,也只能等,但這個編輯黎薔……如果我沒記錯,上回《艇仔粥倡議》,她也是特刊編輯吧?”
“當(dāng)時就敢發(fā)那樣的倡議,現(xiàn)在又敢發(fā)小妹的文章,這個女娘,不知道是什么成色,我倒是想會她一會,盤一盤她的底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