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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1章 小黎的膽量

    ◎羊城港.眾人《羊城小報》怎么敢發這篇文章?◎

    “小黎, 小黎——你這孩子,又是跑到哪里去了,到了下午才來鋪子里,我昨兒不是明明和你說了, 叫你今天早點來, 我有話要吩咐你——哎!小黎!”

    “我也是有事兒, 出去跑版面不是?陳老, 有什么話等我回來說吧!明日就要下版了,那王叔,到現在還不肯把稿子交來,我要不催,咱們這期可不得開天窗呀?讀者該鬧意見了!”

    “不是, 小黎,這都先等一等——哎, 你說這王秀才也是的, 怎么就這么愛拖稿, 可我們的稿費支票, 哪怕慢了一日送去,他都恨不得上門來討要呢!”

    眼看著主編在院子里跺腳, 小屋內, 幾個編輯都是互相打眼色憋笑, 仗著陳老年歲大了有些耳背, 彼此也是低語了起來,“王秀才真的每周都拖稿啊?”

    “也拖的, 可有時候拖得沒那么久, 他要不拖稿, 小黎今天哪有借口往外跑呢?少不得又是一陣嘮叨。”

    小黎的大膽, 很顯然讓這些編輯都很羨慕,不過,要說效仿,也沒這個膽子,“今日陳老說她,不算是無事生非,她這些時日來的幾篇文章都太惹事了……先那篇《艇仔粥倡議》,陳老就不贊成,不過畢竟是多賣了七八萬份,老板開心,后來衙門也沒管,竟就這樣讓她過去了。

    她膽子倒是越發大起來,前些日子發的那篇文章,竟說起周報來了!主要是報刊也沒多賣幾份,又冒了風險,又沒有好處,這一次,陳老追著她要說她,老板也不出來打圓場了。”

    “是吧,這次陳老也是真上火了,之前發特刊,也就是不疼不癢說幾句而已,這次追了幾天,越追還越是急切……”

    “這有什么奇怪的?陳老也是姑蘇人,聽說老家就在吳江邊上,那說起來,和周報的沈主編不是還沾親帶故的啊?我還奇怪呢,這樣一篇文章怎么定的版,就算小黎她膽大包天,陳老怎么點頭的呢?”

    “你前些日子沒來——”

    說到這里,講話幾人的聲音更小了,左右張望一下,見陳老沒留意,便附耳道,“那天也是借著王秀才拖稿的功夫,后半夜才定的版面,陳老有年歲的人了,哪里等得?那一整張版面都沒定,按慣例都讓小黎搞的,這不是就給小黎覷到空子了?所以,那篇文章和王秀才的話本故事在一個版上……”

    “喝!這小黎可真是!”

    擅自插稿定版,這事兒說出來,是可以直接把小黎辭退的!——雖說這報紙業,蓬勃發展也就是二十來年的功夫,還來不及形成什么眾人默認的行規,但毫無疑問,版面的權威性,這是所有同行都必須尊重的。

    不論是知識教運營的南洋大印刷廠,還是藏在福建道山旮旯里的私印書坊,擅自定版、改版都是第一等的重大過失,倘若明知故犯,更是罪加一等,消息傳揚出去,羊城港只怕沒有一家報紙敢再聘黎薔——你就說,為何這些同事都羨慕黎薔,卻都不敢學吧。這人的膽子多大!

    膽子大不要緊,這黎薔的腦子也是好使,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那類似的事情,倘若是別的同事做了,哪怕只是類似而情節更加輕微,那也是被嚴厲呵斥,趕上老板心情不悅,直接辭退的都有。可黎薔就偏偏每每都能逃避重責,甚至很多時候只是不痛不癢被說上幾句就得了,這要不是黎薔和報紙的東家都是女流,而陳老也有了年紀,又是個溫厚長者,怕不是很多人都要往歪里去想了!

    就說這一次吧,擅自定版,攻訐衙門喉舌主編——那是多么手眼通天的人物,悲觀一點,《羊城小報》的編輯部都等著被查封吧,那沈主編在大家的認知中,也是高官了,攻訐高官,感覺下獄都是有可能的!

    這編輯部要不辭退黎薔,那越是為她好,而是要鎖住她等沈主編興師問罪,生怕苦主找不到兇手,遷怒于其余同事。可也不知道黎薔和東家說了什么,那東家雖然沒有消氣,不曾勸解陳老,但也沒有出面進一步處置黎薔。

    被她這么若無其事地混了一周多的時間,除了陳老還沒有放棄之外,眼看下一期報紙都要出來了,上頭寂然無聲,好像買活周報壓根沒把這挑釁當回事似的,這事兒——好像還真就這樣過去了!

    不會吧……這也可以啊?這沈主編是多有容人雅量不成?還是說,就算她本人亦有不滿,但也投鼠忌器,無力或者不敢,對《羊城小報》加以報復呢?

    眼看這一周時間都過了,本來戰戰兢兢,只等著鍘刀落下的大家,心思也逐漸活動起來了,再仔細一想——好像始終也沒有什么規定,說《買活周報》就不允許抨擊吧?就是周報自己都經常刊登一些抨擊六姐大政的文章,連六姐都罵得,如何一個沈主編就罵不得了?

    當然,六姐罵得,那是因為她是天子——雖然她說自己不是,但對買地的百姓來說,只要是國主,還是習慣性地如同天子一般去看待,因為他們是實在也不知道別的國主是怎么樣子的。

    而眾所周知,罵天子是不容易出事的,反而是言官成名的一個捷徑。天子也不在乎被罵,被罵甚至可以說是工作的一部分。但是,罵高官,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高官未必有如此的肚量。記恨上之后,反手把這些小人物搞得家破人亡,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這種言論上的壓制,最典型的就是九千歲時代了,但凡是說九千歲不好的,那就等著落難吧。甚至現在很多買地的名人,都是當時被九千歲迫害,這才逃到買地來的。

    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也自然殘留了一些思維上的慣性到如今,但仔細想想,這始終也是敏朝的事情了,從敏朝到買活軍,太多的規矩再也不同了,為什么不能罵高官,就是其中的一項呢?至少現在來看,衙門對此無動于衷,似乎是沒有出面干涉的意愿。

    而倘若是要講道理的話,《羊城小報》又怎么可能站不住腳呢?只要不是直接動刀動槍,耍起嘴皮子來,那寫報紙的,就沒有不能爭辯的道理。編輯們褪去了最開始的提心吊膽,這幾日反而有了一些異樣的亢奮,對于黎薔也比之前幾天要支持得多了——

    他們之中,顯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是沈主編的徒子徒孫,畢竟《羊城小報》,只是一家頗為不入流的報紙,在黎薔出頭以前,便是靠著一些家長里短,和王秀才的話本故事招攬的一批固定的讀者,維持報紙的發行。這樣的報紙,也吸引不來那些有前途的大學生,多數都是一些對文學、報刊有相當興趣,也讀過一些書,但才具和財力不足以讓他們考上大學的小文人在做編輯。

    這些小文人,對于買活周報的編輯,要說心悅誠服,自愧不如——那是不可能的,有誰要這樣認為,那就是實在對文人缺乏了解。自古以來,文人心窄,酸文假醋,嫉賢妒能,認為所有成名的文人都是名不副實的都有——那寫話本寫文章的作家,還有些實在文字,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工作外人根本看不見,也無法評判的編輯?

    在買活周報之外,沒有一個人會認為周報編輯都是精英的,也就是一些出名的采風使,如張宗子等,令人欽佩。那文章倘若是要罵張宗子,也會有人幫著說話,但罵沈主編,壓根就沒人為沈主編抱不平,而是只有幸災樂禍的份兒。“就是啊,怎么就不能抨擊了,難道竇女史說的是假話么?這可沒有一個字是瞎編亂造,全都是實事兒啊!”

    “雖不說要按著什么人口、族群的比例來,但這二十多年來,難道我們平民百姓中,就未曾飛出些金鳳凰,那些漁民、販夫的后代,做得了衙門的重臣,做得了傳奇工程師,做得了遠航的船長,就是做不了周報內部一個骨干編輯不成?”

    沈編輯這樣出身的一群人,在編輯部排除異己的事情,被這篇文章點出之后,大家也都認為的確是很顯然的事情,不容辯駁。而僅僅是這么一條,就已經的確是大罪了,而很多人還認為,比起排除異己,更讓人心驚肉跳的,那還是編輯部內部,多年來遲遲沒有人指出這一點,最后還要靠的一篇小報文章,被黎薔這樣的小編輯,偷龍轉鳳般發了上去,才在行內人中激起了一點反響。

    可見得,這銅墻鐵壁有多么的牢靠,而沈編輯背后的勢力是多么的龐大了!這買活周報所象征的,文藝界的絕對上層,看來是已經被她們這樣的人給牢牢占住,乃是一塊鐵板啊!

    倘若說六姐此前沒有什么感受,可那篇文章發出去之后呢?以六姐素來的作風,難道會容許這么一幫子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搞事么?

    即便這些百姓,不像是從前彬山、臨城縣的住戶,經常有見到六姐的殊榮,但他們對六姐卻似乎也有一種天然的深刻了解,都以為六姐必不會坐視這樣的趨勢繼續下去,一定會出手整治。那沈主編別看身后勢力龐大,可一旦惹了六姐的忌憚,那垮臺也不過就是幾句話的事!

    “這都快十天了,衙門里一句話沒有,看來,這一次小黎倒是又摸準了朝廷的脈搏,給她發了一篇好文章——我就是有一件事不解,你說,雖然眼下我們無事,但那也是馬后炮了。

    小黎她自己怎么能就肯定不會出事——這也不是關鍵,關鍵是,文章發出去之后,她怎么和東家說的,東家才沒把她當場拿下,扭送到官府去,說她私改了版面,要她賠錢呢?”

    那陳老雖然在背后一迭聲招呼黎薔,卻奈何黎薔裝聾作啞,徑自逃走。他也只能唉聲嘆氣,回到自己的廂房去了,堂屋這里的大辦公室,議論也因此更加大膽了起來,幾個編輯甚至議論到了東家身上,這邊話音剛落,那邊就有人笑道,“東家?除了賺錢之外,東家懂得什么?她——”

    一句話還沒說完,聽到門口那噔噔噔的腳步聲,大家都住了嘴,各自假裝忙碌起來,果然,一個有些豐滿的中年女子,很快就昂首闊步走進了院子,她猶如斗勝的公雞一般,紅光滿面頗為得意,站在院子里,往四面環顧了一圈,揚聲問道,“小黎呢?小黎來了沒有?”

    “她去王秀才家催稿了,東家。”

    屋內眾人忙回了一句,東家點了點頭,竟也不生氣,而是念叨了一句,“倒是勤勉,我還說拿我的馬車把她帶過去呢——看來只好餐館見了——”

    又四處張羅安頓了一番,這才噔噔噔又快步出了院子,她一走,大家又活躍起來,彼此努嘴使眼色:“看來中午是約了飯局啊?”

    “瞧東家今日這春風得意的樣子——你剛還說,東家怎么被小黎哄過去的,如今還有什么疑問?那竇女史,不過是個畫家,文章做得再好,也沒這個份量,她背后恐怕還有人!

    小黎之前當就是和她透過一些底,今日,是背后的靠山愿意撥冗接見,讓東家攀點交情,她才這樣著意打扮吧——倒是又讓她得了意了!”

    很顯然,東家在才干上,并不足以壓制住這些編輯們,因而他們對《羊城小報》的發展,以及東家可以得到的好處,多少有些酸意,但也只能苦中作樂地安慰自己,“如此……如此也好,東家吃了大頭,我們也跟著喝點湯吧,報紙好了,我們或許也能加些薪水……

    哼,就是這東家,雖然庸俗可惡,但卻也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運氣,如此唯利是圖之輩,竟也讓她攀上關系。這《羊城小報》,眼看著或許就要好起來了,她一個豬腦子,什么也沒有做,只是因為夠笨,就得了這樣的好處,也的確是叫人很難不覺得不公平……”

    第1252章 蔡金兒自鳴得意

    這些編輯, 背后怎么議論她的,《羊城小報》的東家蔡金兒,自然是不知曉的, 就算知曉了,也未必在意。這會兒,她臉上正帶著舒心的笑容, 殷勤地起身給對席的顧眉生斟酒那。

    “久仰顧姑娘的大名, 可是總算有幸相識了,想和您請教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您的生意做得這么大,讓我是羨慕不已啊!說來慚愧, 我這一輩子也就是在書坊打轉, 也不是不想做別的營生, 可隔行如隔山,本錢也不多,實在是怕蝕了本!”

    “蔡老板客氣了!您這《羊城小報》, 每期發行量, 在咱們本地也是首屈一指, 有這樣的能為,您做什么事不成, 這樣說, 倒是讓我惶恐……”

    自古以來, 凡是在文人雅士之中能營造出名聲來的, 不論是才子還是才女,那詩詞歌賦才華橫溢之余, 為人也往往曠達風趣, 言談間容易出彩。因為這文人雅會, 交際飲酒是難以避免的事情。

    顧眉生姐妹等,對于這種應酬的場面也并不陌生,就是蔡金兒,雖然和她們并不相識,但作為報紙的東家,也沒少參加這樣的宴會。大家都熟知交際時的規矩,寒暄了幾句,便立刻熟稔了起來,又說起了幾人相識的緣由——蔡金兒容光煥發,拍著身邊的黎薔笑道,“說老實話,我這個人粗笨,沒有主意,這事兒功勞還在小黎身上,要是我自己,下不了這個決心!將來,倘若我們報紙能有個什么發展,小黎功不可沒!”

    話雖如此,她卻沒和黎薔許下什么諾言,顧眉生見了,便知道這老板大概是什么人了——雖然說許諾未必都能成真,可這樣的時候都沒句話,如何能不叫人心涼?她打量了黎薔一眼,見黎薔神色如常,還是笑嘻嘻的,心中便暗想道,“這個小黎,才是厲害人物,蔡老板如她自己所說,不過是占了出生早的便宜罷了,如她們這樣,將來這個黎姑娘,遲早把她玩死。”

    原來這蔡金兒,說她一輩子都在書坊打轉,也不是假話——她們家里祖上是建陽的,自古以來,建陽那地方,田少樹多,天然的就是造紙印書的好地方,因為也不能都靠種田過活,所以數百年來,都是民間書籍的重要生產地。

    所謂‘建本’,幾乎已經成為了私刻、民刻的代言詞,建陽那地方的百姓,十成里大概有兩三成都是從事相關的行業,為什么說福建道,尤其是閩北這里,文風很盛,百姓多識文斷字,進士也多,這和建本都有分不開的關系。

    蔡金兒這里,要說起來,還是松朝蔡京的后人,做這私刻書坊,已經數百年了。蔡金兒這一支也是如此,她們家有若干套祖上傳下來的好雕版,都是四書五經集注,就靠這雕版,也是穩穩當當細水長流,養活了好幾代人。

    只是到了蔡金兒父母這一代,也就是二十多年前,買地的官版印刷業,驟然崛起,那官樣的書籍,不但印刷質量極佳,而且價格甚至比建本還要低廉,這對于建本,本來就是一大打擊,而更大的打擊還在后頭——

    買地是不讀四書五經的,他們考學另有教材,這就等于是廢掉了建陽這里大多數雕版的多半價值:要知道,時新的小說戲曲,賣氣都是一陣一陣的,沒有說五十年的話本,五十年后還能長賣的,可經書就不同了,開國時定下的版本,幾百年也能一直沿用。所以哪怕是建本,也舍得給這種書做雕版。只有話本、時文選集,才用質量低劣的活字印刷。

    這些科舉書籍,最大的銷路肯定還是在福建道以及臨近的之江道。頭幾年,買活軍崛起的時候,雖然就是在閩浙交界的北部起家,但因為沒有卡住正常商貿,故而這些印坊的日子也還算是能過得下去,可沒幾年,買活軍取了福建道之后,大家就覺得這生意不好做了。

    雖然也還能把書運到外頭去,但印量明顯就沒有從前高。更可慮的是,買地的教材是時常更改的,就是想要雕版私印,也沒有意義。而其勢頭又很猛烈,就算在當時,還沒有多少人覺得買活軍會全取天下,但書商不能不考慮十年二十年后的將來——這可不是胡言亂語,一套精美的雕版,至少都要幾年時間才能做好,要攢幾套,可不就得小十年的功夫持續地花錢下去了?因此,書商必然是最有遠慮的群體,尤其是雕版書商,都有極好的耐性,這也不是沒有緣由的。

    當時,建陽的書坊,也都是各有各的擇選,有些是直接放棄了雕版,改為用活字去盜版當時買地流傳出來,風靡一時的話本,賺一些快錢,也有的比較有膽量,想去搞一些合金活字來,從此就用精美活字,來印刷質量和買地書籍相差不多的各種教材,不論是四書五經,還是買地的掃盲班教材都做。

    當時還在繼續搞雕版印老教材,或者投入巨資去做新雕版的,后來都陸續敗得差不多了,也只有前兩種算是活了下來。不過,要說日子過得多好,那也說不上:合金活字哪怕到現在,都是市面上搞不到的東西,非常的緊俏。只有買地的官樣印刷廠能弄到,別說民間的書坊,就是海外的國家,想要買也是被回絕的。

    所以,民間的印坊,迄今印刷質量仍然低劣,這就倒逼他們只能在內容上下功夫——如果和官方印一樣的內容,他們的價格也沒優勢,質量更是遠遠不如,那根本就沒人會買!

    要說在內容上使些力氣的話,那就可想而知,這些印坊都在印些什么了,必然都是不能見光的東西。雖然買地也沒有明確的規定,說不允許印刷某種文章云云,但誰敢和衙門講道理?自覺理虧的人,可是絕不敢在繁華城市里做這樣的事情。多數都是藏到鄉間山里,方便逃避盤查的地方去了。

    雖然錢可能是沒少賺,但長年累月在鄉下貓著,渾身土味,這樣的日子也絕說不上享福。因而,也有一些人選擇進城謀生,或者自己在鄉下,讓家眷進城,尤其是讓孩子來上學。這些人只要一說自己是在建陽搞書坊的,來歷也就異常分明了——都知道這是在印什么的。就比如吳香兒,一聽這蔡金兒的籍貫,就斷言她必定是私刻書坊出身,也是羊城港那些泛濫的盜版書籍的來源。

    這蔡金兒來羊城港,主要就是為了孩子讀書的緣故。她和老家的親人是否已經斷了聯系,還是說彼方依舊繼續在做私刻版印刷,這大家就不知道了,反正明面上,她是單身前來,帶了一筆本錢,來了之后,便仗著自己對印刷業的了解,開了一間報社,也就是《羊城小報》,也憑借著自己的籍貫,很順利地找來了不少福建道的文人,把盤子給碼了起來。

    就是主編陳老,大概是為了考慮到吳江這邊,在買地報業的巨大影響力,所以找了個脾氣好的老書生來坐鎮,抓些文法上的疏漏,其實沒有什么實權。報紙的內容,還是蔡金兒做主,也就是一個目的——賺錢,只要是能把報紙賣出去,不要談什么求真求實,什么聳動的新聞都敢編,倘若新聞消息,不能長期帶動報紙的銷量,那就從話本入手,總之,什么能賣錢,就做什么。

    除了香艷小說是真的不敢過于露骨之外,其余什么恐怖奇情、奇幻修仙的故事,不管志趣多么低俗,《羊城小報》都是敢登的,也是因此,雖說名聲不算好,但畢竟也是勉強站穩了腳跟,成為一張能穩定運營的本地小報。

    不過,這和蔡金兒預料中的前景比,又有些不讓人滿意了:這報紙也就是不虧不賺罷了,莫說和買活周報比,就是和羊城港一些做得好的地方報紙比起來,不論是風評、定位還是收入,都是平平無奇,趕不上人家的零頭。

    想要賺得多,就得把每期的印量提上去,提上去之后大家歡喜,便連那話本作者的潤筆也能相應增加,商家來刊登廣告的版面費也會大增——如今,買活周報上已經很少有地方商家登廣告了,每每廣告、招商信息,都是小小的一版。

    因為發行量巨大,刊登廣告的費用也非常昂貴,對于規模沒那么大的商家來說,還不如把廣告刊登在本地報紙上,效果更好一些。如此這也直接養肥了各州縣的本地報紙,促進了當地的辦報熱情,除了私人民辦之外,很多衙門以各種原因而籌辦的半官方報紙,現在也以雨后春筍之勢在各地冒了出來。

    蔡金兒想要多賺錢,原本是在話本質量上多用功夫,但這條路走得不是很通,因為知名的話本作家,往往都有長期合作的報紙和編輯,潤筆費也收得很高,《小報》在這上頭毫無優勢——那陳老,只是個泥塑的佛像,雖然是吳江出身,可那些才子才女一個也不熟悉。出身福建道、建陽的編輯,在羊城港也沒有什么人脈。

    《小報》唯一一個比較有人惦記的話本連載,就是王秀才寫的,這王秀才也是個奇人,五十多歲年紀了,沒有成親,性格古怪,就好寫奇情詭譎的鬼故事,筆下鬼氣森森,頗有一些能嚇人的場面。也就是這個話本,吸引了一些固定的擁躉,把小報的發行量給穩住了。

    但,任誰都能想到,鬼故事的愛好者畢竟只是少數,王秀才穩住了下限,想要再提銷量還得找別的法子,這不是,黎薔進來以后,就總是想辦法折騰新聞,多少總能多賣一些報紙,因此,雖然她有許多毛病,但蔡金兒對她總是高看一眼。

    在她搞出了《艇仔粥倡議》,讓特刊發行量激增,蔡金兒大賺了一筆之后,更是把黎薔看得如親女兒一般。甚至是捅出了那么大的簍子,也沒有和她翻臉——這蔡金兒雖然是搞印刷的,但為人粗俗,思想也很簡單,是唯利是圖不知懼怕的人,她對于這個簍子的大小,其實是沒有認識的,可能別人和她說,這事兒很大,她也就和黎薔翻臉了。

    可既然無人和她渲染,黎薔又對她花言巧語,說這文章又不犯法,為何不能發,況且,這是衙門里有人授意,讓她做的,必可保報紙無事,甚至還另有機遇云云,蔡金兒居然也就信了,這不是,等了一周多時間,果然沒有任何禍事,而這里‘機遇’也對她遞來請柬,她就立刻洋洋得意起來,對于黎薔描繪的遠景已經是信了十二萬分了。

    “我們報紙,寫文章,那不用說,最是尊重作者,作者怎么寫的,編輯一個字也不改,直接就發!若是那精細的版畫,我們也能印得非常好,任由作者發揮不說,我們找的印廠——這個您放心,也是如今羊城港最好的,和周報用的就是一家!什么版畫都能印出神韻,您姐妹,不論是發文章、發話本也好,有了版畫想要刊印也好,都找小黎就行!潤筆那都是好商量的——小黎,給竇姑娘都按王秀才一等算!”

    “是是,姐姐們,我們報紙是小本,自不能和買活周報相比,但也是拿出最大誠意了。這王秀才的潤筆,千字一兩,一期兩千字,一個月四期,這就是八兩銀子,這潤筆就是在《衣食住行》、《曲壇文事》這些報紙來看,也都不低了!”

    的確,一個月輕輕松松就是八兩銀子,要不說寫話本來錢快呢?雖說竇湄諸女顯然并不差錢,但也還是頗為愉快,抿嘴謝過了蔡金兒的誠意,也是笑道,“蔡東家氣魄過人,是個爽快人物,我們姐妹日后還要請您多照拂了。惜白有個話本,也在醞釀之中,到時候,少不得請您們這里提前騰出半年來。”

    雖然衙門做事的那個人沒來,且蔡金兒也迷迷糊糊地,不知道這人具體是誰。但她也懶得深究,反正,之前黎薔所說的好處,現在的確是來了——當時黎薔就和她說了,這篇文章在衙門里有支持者,報紙不會因為這文章,被衙門找麻煩,這個看來是真的。

    而且黎薔還說,這文章發出去,沒帶動銷量,沒有什么反響不要緊,卻是能吸引來若干有名的作者,在小報上發表話本——這董惜白就是請都請不來的名家,雖然說,如今市面上許久也沒有二十多年前那樣,一鳴驚人、大街小巷都在傳閱的名文名篇了,但如今識字的人也多了太多,只要有數千新讀者喜歡某個故事,也足夠《小報》得利了。更重要的是,董惜白等人的文字,都很有水準,也有助于《小報》提升一下自己的定位。

    今日,董惜白竟真被黎薔請來了,蔡金兒便覺得黎薔先斬后奏的事情,完全可以不去計較,甚至可以說做得很對——要她給獎金,現在還沒看到好處,她是有些舍不得的,因此并未吐口,只是好話說了許多,對著眾女,把黎薔夸得天花亂墜,好像她就是下一任主編一般。顧眉生三女,都只是含笑聽著,又時常舉杯來敬,因為她們彼此并不敬酒,都來敬蔡金兒,不久她就喝得大醉,被黎薔扶著上車離去,飯局也就此散了。

    “你們看這兩人如何?”

    待兩人走了,竇湄、董惜白和顧眉生三人,也到了顧眉生的別莊,整衣吃茶,而休沐的吳香兒也趕到時,顧眉生方才問道,“這蔡金兒倒不必說了,草包一個,才智很低下,也談不上人品,黎薔此女,你們覺得怎樣,可看清了她的成色沒有?”

    此事,的確關系到雙方的合作能夠持續多久,吳香兒也對這兩人頗為好奇,聞言便目注眾人,竇湄想了想,先道,“我看此女,是個心大的,且看熱鬧不嫌事大,是個無風三尺浪的是非人,倒并非我輩中人。眉生、惜白,你們覺得,我這判詞,下得如何?”

    董惜白若有所思道,“你說得就挺中肯,要我說么……這黎薔,倒是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來。”

    第1253章 瓊州黎女

    “想起誰?說來, 她姓黎,似乎也應該是福建道、兩廣道人士,倒是沒有聽說吳江那里有什么黎姓的人家, 又或者說,有什么黎姓的文人官宦。要說這是誰家的后人,大概提不上吧?”

    “不是說長得像, 是說做派像。”

    董惜白也是笑了, “不都說了么,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你們怎么回事,我一說像誰, 就想到祖上去了。這可是敏朝舊風, 咱們買地可不作興哈, 尤其是你,香兒,回去仔細反省去。”

    她慣愛和吳香兒斗嘴, 此時兩人也是逗趣了一回, 吳香兒方才介紹起這黎薔的背景——她是最先注意到黎薔的人, 對此人的來歷,肯定是打聽過的, 這才會讓竇湄去尋人, 只是因為身份, 不便相見, 沒和黎薔當面說過話而已。

    “這個人的籍貫是有些冷僻的——這是個瓊州女子,家里的確沒有什么提得上的親戚, 幾乎全都是漁民、棉農和膠農——”

    “瓊州人?”

    “這可是少見了, 這么說, 她的黎姓是土番黎了?這是沒有看出來的,一般黎族女子,膚色都是黧黑——這個字就是從黎人來的,也有一點兒蔑視的味道,就可見他們的膚色多么的黝黑了,而且據我所知,黎族土番還有斷發紋身的規矩,我看她漢話說得很好,膚色也比較白皙,除了身量不高之外,倒沒有什么土番的味道呢。”

    就從這一字一句,就可見到,這些小姐妹的舊學造詣有多么深厚了,吳香兒道,“是吧,她的出身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文書上是這么寫的,她是住在沿海的黎人漁民之后,已經染了一些漢俗,大概是因此便沒有紋身了,從小便被一戶漢人豪商挑選著去做了婢女,故而漢話也說得很好。”

    “她年歲不大,這么說,應當是很小就被挑進府中了?”

    “是,大概七八歲上,就已經入府了,沒有兩年,瓊州便被我們買活軍取去了。黎薔也就順理成章地從府里被解脫了出來,不過,她父親出海打魚沒有回來,后來不久母親就改嫁了,已經聯系不上,族人呢,當時也都是養活自己都困難,問她就去了孤兒院。”

    吳香兒解釋道,“這些都是寫在編輯的人事檔案里的,羊城港的報紙,凡是聘用編輯,都要把人事檔案拿到我們辦公室來歸檔,如果在報紙上的文章,沒有歸檔過的編輯負責,那就要罰主編和報紙東家了。”

    幾人這才恍然,也不由得感慨道,“這個小黎,雖然文采大概平平,但是個靈活人物,不可小瞧了。能從瓊州童奴,來到羊城港安家,這可不是一般人能辦得到的事情。”

    “確實,主要她學歷也是普通,純粹靠的是本人會來事,會鉆營,雖然沒有做生意的才能,但如今接連搞了兩個大新聞出來,也可見到她的膽魄了。”

    董惜白也是好奇道,“就不知道,她是怎么從瓊州島掙扎到羊城港來的,瓊州那邊應該也有報紙,一般人就算再有野心,能在瓊州掙扎出一份前程來,大概也就心滿意足了,她竟還來了羊城港,說她心大,敢想敢拼,當真是半點不假。”

    “她們黎族的女娘,素來便是如此的——你們或許不知道,畢竟那是個窮地方,現在也只是務農,也就是這些年大遷徙的時候,被安頓了許多流民過去,這才有了點開發起來的勢頭。”

    幾姐妹各有專精,也都是見聞廣博之輩,坐在一起聊天,彼此都經常有查缺補漏、增長見聞的感覺,這不是,說到瓊州島,顧眉生就有話說了,因為她親自去游歷過。

    “其實,瓊州是整個江南乃至南洋,移風易俗做得最好的地區,而且雖然是土番,但融入我們買地風俗的速度非常快。也是唯一一個沒有大范圍崇拜知識教的土番地聚居區,知識教在瓊州幾乎沒有什么人信,這一點甚至要勝過彩云道……怎么樣,沒想到吧?

    瓊州的土番女娘,幾乎都是天生按著我們買地女娘的標準長的,除了身高實在沒辦法之外,別的什么都是幾乎一樣——本來就是短發,也不裹足,女子地位高,不落夫家,死后歸葬回娘家去,很多五指山腹地的部族,首領都是女子,乃至是歸家的寡婦,遇到事情,都先請婦女出面調解……除了平時的迷信禁忌也比較多之外,你說這些風俗,是否和買地提倡的有很多近似之處?”

    “甚至,就是買地這里,一切土地都由六姐所有,六姐來分配租賃給個人,收取地租,不允許轉租的規矩,對他們來說也是非常容易理解的,因為這種一部分公有,一部分私人耕種的制度,就正是土番黎人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在五指山內,依然也還是按著這個規矩行事的。

    只有那些沿海的州縣,有了漢人雜居,這才和敏朝一樣,有地主、漁主等等,利用生產資料來收取高額租金,壓榨佃戶。血統純正的黎人,對于這種行生產形式,都是深惡痛絕,因而,我們買活軍收下了廣府道之后,只是用很少一部分力量,便輕易得到了黎人的信任。

    本來對漢人非常防備的五指山黎人,一旦下到縣城里來,見到了我們在縣城里推行的種種規矩,所有頭人,都再沒有提防、敵對的,全都當場跪拜,認買活軍為主,和所有別處的番族都是不同,可說是兵不血刃,就把買地的規矩,推行到了最犄角旮旯的山區里去了。

    甚至可以這么說——就是在如今,經過了客戶之亂后的清洗,對閩西廣北山區番族的籠絡等等……這些地方按道理已經沒有什么舊式風俗的殘余了吧?可你在一些經過打散混居的漢人村落,還是可以感受到那種舊式文化,相當頑固的殘留,以及我們統治那種很無奈的沒法下沉的感覺。

    還是有很多人不會說官話,也不怎么認可買地的規矩,你會有一種感覺,這些人,是拿他們沒有辦法的,只能等著他們死絕了,舊式的影響才會結束。”

    但在瓊州,事情就不一樣了,瓊州的黎人,從五指山內到海邊,全都是把自己當成了買地黎人,對六姐忠心耿耿,甚至不屑于去信仰知識教。他們也自詡為六姐最眷顧的番族之一,和外界的交往,一反從前,非常的活躍。這一切都是因為彼此之間,不但利益完全一致,而且風俗極其相似,連生產制度都很一樣,買活軍推廣的那一套,恰恰代表了黎人正在逐漸失落的,同時也非常向往的‘祖上’。

    如此,在最初血洗了沿海州縣中,那些罪行累累、壓迫勒索的漢、黎二族地主,對這些人加以殘酷的懲戒之后,黎人便以非常強烈的熱情,擁抱了買活軍給予的一切。如今,哪怕是五指山最深處的部落,也都有人會說漢話,而且對買人相當的友好——見到束發漢人,黎人把他們當成是負隅頑抗的敏人余孽的話,立刻就是另一番臉色,但倘若是買人,走到哪里,都會被當成貴客,好吃好喝的招待著。

    “自然,他們的生活也有了極大的改觀,因為官民、漢番之間,彼此信任,黎女學得非常的用心,而且她們本來也是心靈手巧,善于紡織的,也有種棉花的經驗——你們可知道,南松時,有個出名的織女黃道婆,我們從小也曾聽過她的傳說,都叫她‘織女星’的,那就是從黎人這里學來的手藝。

    松江一地的紡織業,就是黃道婆歸鄉后,得到點化而繁榮起來的。這些黎人,尤其是在崖州一帶的老熟黎部落,也還有很多老人,記得黃道婆的名字。我們買地這里,松江縣衙特意每年饋贈物資,送來‘謝師禮’,表示松江人沒有忘卻黎人授藝之恩。

    而黎人對此也非常高興自豪,也以特產回贈,更是在崖州為黃道婆立了香火祠,并且把城內的主干道叫做‘黃道婆路’,當做是對此事的紀念。漢番之間,能在短短十幾年內,相互友好融合成這個地步,這是很不容易的。”

    融合得這樣好,黎人的生活水平之提高,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因他們學得下力,而且非常聽話,官府說種什么就種什么,怎么種就怎么種,等幾年就等幾年,因而,不單是棉花,什么橡膠園、棕櫚園、漆樹園,十年內,陸續都進入了收成期,如今五指山的黎族也紛紛下山出外,開辟起這些經濟林來了。

    這瓊州島雖然因為常遭臺風的關系,種水稻也不能很豐產,但這些經濟樹木是真的適合,又有豐富的果子出產,可以制造水果罐頭。有了這些豐厚的產出,何愁島上的日子不好過?按顧眉生的說法,“本來住吊腳樓,住竹屋,別說磚房,連土胚房都覺得奢侈,可如今呢?時興是修水泥房,連磚房都不看在眼里了!”

    “倉促遷居過來的漢人北民,能夠得到妥善安置,徐徐被我們消化,移風易俗融入買地活死人之中,也是多虧了黎人的配合和勸說。雖然黎人中有不少也跑到南洋去了闖蕩發財了,但留下來的這些,真是沒話說,在土番中要爭個第一,沒有絲毫問題。

    要說這黎薔,大概也是在這樣的風俗之中,才會如此大膽吧——倘我不說這些,你們大概也以為這是個天生異數了,很少有第一代平民番女,表現得如此自然,就好似在我們買地長大的漢女一般的。”

    的確,入買時已成年的漢人,以及入買還是孩子的新一代買地百姓,性格上都有明顯區別。更別說是番人了,番人融入漢俗其實都至少需要十年,而且即便融入之后,和漢人來往時,也難免還是羞怯緊張,有一種很典型的心態,便是小富即安——

    洋番便是如此,哪怕富戶眾多,想的也多是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即可,在政治上,沒有什么野心,也沒有什么沾染的興趣。如黎薔這樣,雖是番人,但一俟成年,便跑到漢人這里來廝混,而且還很敢于攪和進政治事件的番女,如果不是出身黎人,那就真是讓人非常費解,不知道這樣的性格是如何養成的了。

    本來因為她的籍貫出身,萬分詫異的幾人,聽顧眉生這么一說,方才釋然,董惜白若有所思道,“她是番女,出身番族還如此忠心,又積極參與政治,膽子大不說,善于拿捏分寸,更有心機,抬了個傻子當老板,出事有個頂鍋的。

    還耐得住寂寞,這蔡金兒,全靠她來帶動銷量,卻苛待于她,不肯在錢財上多做表示,大概也是因為輕視她番女的身份,她也若無其事,只做不知……休看此女其貌不揚,目前也暫且沒什么名聲,但只怕日后的政治前景,比我們都還要光明得多呢。”

    “那還得看,她接連跑出來的這兩個新聞,到底是心中有理想,有路線呢,還是只是純粹為了滿足蔡金兒多賣報紙的愿望,善于權術而不擇手段,膽子又天生狂野而已。”

    顧眉生有些不以為然,多少帶了些保留,她催促董惜白,“別賣關子了,說說看,這人,讓你想到了政壇、文壇的哪一位大人物?”

    不是血緣,那自然就是行事作風了,董惜白抿嘴一笑,從善如流道,“說來,此人也是姑蘇人士,距離吳江也很近,而且也一樣非常的有名,在報刊界曾掀起極大的風波,是個響當當的大人物——天一君子張天如,或者也有人叫他張犬的,姐姐們覺得,其年少時那膽大包天的做派,和此女是否也有幾分相似呢?”

    第1254章 各有反應

    “天一君子, 居然是他!”

    “要這么說的話,我倒是沒話講了,我們雖然生得晚些, 未能躬逢其盛,但翻看當年報刊,又或者聽人說起, 昔年天一君子屢掀論戰, 膽大包天,舌戰群儒,鬧出來的動靜,和如今相比倒也不小呢!只是, 當時天一君子的刀鋒是朝著外頭的, 而如今——”

    “而如今, 華夏一統,儒門早已式微,至少在明面上, 已經沒有什么傳承了, 再有這樣的人想搞事, 豈不就只有沖著內部來了?”

    在董惜白看來,這世上人有許多種, 大多數人, 自然都是循規蹈矩, 關心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上的事情。在那些愿意把政治鉆研得深入一些人群中, 動機分為幾種:

    有些人,如同顧眉生和吳香兒, 都是因為自身的際遇見聞, 激發了政治上的理想, 因此想要有所建樹;有些人則是愿意為自身和背后的利益代言,對這些事情也有興趣,故而表現得活躍;但也有些人,他/她天生就是喜歡攪弄是非、火上澆油,引發潛藏的矛盾,甚至不是為了獲取什么利益,而是亂子越大,樂子越大。

    “這種天生喜歡搞事的人,我把他叫做精神縱火癖——我們在大學時,經常去大圖書館,博覽群書,其樂無窮。當時我就讀過這樣一本書,講了常見的,易引發犯罪的心理疾病,縱火癖便是其中一種。我還給你們看過,不知姐妹們記不記得。”

    雖然都是要好的姐妹,學識也廣博,但個人興趣也是不一,董惜白天生就喜歡看這些刑偵探案的東西,其實大學里都沒有開設這個專業,但在大圖書館,她經常一看就是一宿。“當時我看到縱火癖的介紹時,其實就想到了張君子,我以為張君子的表現,就像是一種精神上縱火的愛好。

    他固然也有一定的理想,也從這些四處搦戰的行為中,得到了許多利益,但這都不是根本,根本上,他就是喜歡找事,從這種放火的行為中,能獲取極大的心理滿足。這些人雖然往往也有一個不甚幸福的童年,但很多時候也是胎里帶來的,天生如此,和常人迥異。

    是以,也經常令他人費解,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拋開康莊大道,非得選擇這樣一條危險而崎嶇的小路來走。但其實對他們這種人來說,就是本性驅使,自然而為,他們還經常奇怪,為什么他人沒有如此強烈的一種沖動呢。”

    董惜白這番話,眾人聽了,也都不由得想到了如今文壇上許多有名的人物。吳香兒若有所思地道,“或許這些人,便是天然在某一方面,有特別濃烈的興趣,難以自制。這天一君子,是在挑撥政治風云上,而徐俠客、張宗子這些前輩,他們便是喜愛四處游歷,其實在前朝看來,這些人都是不務正業。也就是如今我們買地不說這些,他們也就個個都成賢能了——也正是瞧見了他們都有好前程,如黎薔也好,我們也好,這些后輩,也就更加大膽,爭先恐后都跳進來了。”

    “鼓勵個性的社會,必然會醞釀更豐富的沖突。”

    竇湄也是點頭道,“黎薔不會是個例的,只是她恰好在一個合適的時間點,為我們所見,彼此又有合作的可能,故此一拍即合罷了。她喜歡找事兒,用紛爭滋養自己的精神,卻又少了才華,自己寫不出文章來。這文章我們有——而我們則少個能發文章的報紙,她又可以撮合,還能為我們通風報信,提供民間的熱點。偏偏,天作之合,《羊城小報》的主編,又是個只要有錢,他事根本不管的蠢材,最適合做這種報紙的老板……我們這三方,是缺一不可,少了誰都不能形成合作呢。”

    “這么說,這個黎薔,雖然因本心和我等不同,不需要過于交心,但卻也能合作。”吳香兒道,“志同而道合者,太少,眼下能同行,便一起走一段路,將來或許遇到契機,兩下分手,也可體面作別,留個善緣。”

    至于說蔡金兒,那兩邊就純粹是工作關系,談不上什么恩義了,拿錢辦事而已。幾人如此看重《羊城小報》,也是因為眼下膽子這么大的報紙,只有一家,再過一段時間,等文章多發一些,那么無非是兩個結果——第一,沈家反擊了,那第一個承受壓力的,除了竇湄就是蔡金兒,事件隨之升級,鬧起來之后自然有更多人會來站隊,這反對派多起來了,能提供的發聲渠道也多,也就無所謂《羊城小報》這么一家了。

    第二,沈主編不反擊,忍下來了。那結果其實也還是一樣,吳江才女盤踞周報主編的位置,長達二十余年,不可能沒有人想把她們拉下來,眼看竇湄如此沒有根基的伎女之后,直接攻訐沈主編,居然都毫無后果,其余人哪里還能忍得住?必然也會紛紛出手,到那時候,敢刊這種文章的報紙也會越來越多,竇湄等人,也就不止于非《小報》不可,蔡金兒和她們關系如何倒也就無所謂了。

    董惜白的話本連載,本來放在哪里都是無所謂的,能為竇湄和吳香兒爭取來這最早也最寶貴的發聲時間,豈不是相當劃算?大家計議下來,都覺得這頓飯吃得令人滿意,不過顧眉生還是囑咐董惜白道,“姊妹之中,你是最善于經濟財務的,我在玉照那里,為你們留了一筆產業,你要時常過問經營,恰當的時候,可以把它賣了,買下一張報紙來,作為備用——報紙是向民間發聲的渠道,既然人人能有,為何我們不能有?有了它,即便用不上,心理底氣也更足一些。”

    至于為何不是現在就買,那理由也很顯然,現在買下,無人能夠運營,畢竟經驗都是不足,而且局勢也并不急切。留在李玉照手中經營增殖,也是好的。等到將來設若有一天局勢比較緊急,找不到別的報紙來刊發文章的時候,有一張自己的報紙,至少還算是一個籌碼,有最后一博的機會。

    吳香兒在衙門中照應,竇湄、董惜白等人,在野發聲,卞賽兒、楊愛、邢沅,眼下還沒有完全入場,但顧眉生對她們的表態也有信心,現在不出聲,不過是時機不到,風波還不是太大而已,想要扳倒沈主編,再入主買活周報,或者推一個立場一致的編輯上去,這可不是一事、一日之爭。

    不但要讓沈主編丟失權威,不能再安其位,而且要通過不斷的論戰和出色的文章,向上頭展現自己的能力——沈主編去位,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可她下去之后,誰上?誰能挑起她的擔子之余,還能把她做不好的事做好?這就要看日積月累的能力和資歷,能否給六姐信心了。

    顧眉生留下這筆錢,而不是直接買來報紙,也有這個考慮,姊妹數人,最后是誰來籌措張羅此事,誰來主編報紙,眼下都沒有定論,就看她們各自的表現以及各人的志趣了。以她看來,竇湄文章寫得好,董惜白卻或許更適合主編報紙些。不過,她既然無能參與,頃刻就要遠走,在這些事上也不會多舌。

    以顧眉生自己來說,不能留在羊城港參與這場不知勝負的鏖戰,她不但遺憾,心中也是有愧,但吳香兒等人卻自然不會這樣看待,見她不但多方奔走,而且居然還慨然贈金,哪怕已是至交,仍不由得深受感動,都道,“眉生姐,便是親姐也不過如此了!你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叫我們怎么舍得你!”

    竇湄心思最細,感動之余,又輕聲問道,“你將此事囑咐給我們,而不是玉照姐,是否——”

    顧眉生問道,“玉照那里,你們這篇文章發出去之后,她有什么話沒有?”

    “使人送信過來,說我們有什么難處就給她寫信,若是察覺有人跟蹤,立刻告訴她,她們家商鋪多的是鏢師伙計,別的不說,保個出入平安還是可以的。”

    竇湄說到這里,也明白了過來。顧眉生也是點頭道,“那這就是她的態度了,你們也不要責怪她,她和我們,出身始終不同,而且是有家的人,她哥哥的生意也做得很大,她也有商鋪主持,這樣有家有業的人,是經不起衙門的盤查針對的。我是把手里的生意都結束了,不然,我也有和她一般的顧慮。”

    此文發出去,就猶如一篇宣戰的檄文,一塊石頭掉進水里,怎么會沒有漣漪?哪怕是泛泛之交如張卿子,也要追著車跑幾步,對顧眉生發出警告。更何況是親友了?

    就算楊愛等人,之前也不知情,但文章見報之后,都是立刻趕來尋找竇湄,詢問底里、出謀劃策,李玉照派人送信而不是親自過來,其實本身就是一種態度了。也不能說她不夠朋友——她的態度是明確的,倘若沈家要危害諸女的安全了,那她也不會坐視,定然為朋友奔走聲張。但倘若還沒到這一步,只是政治上的互相攻訐,那么,她是沒有興趣摻和進來的。

    就算是青梅竹馬的至交好友,一旦說到利益和理想,也還是會輕易分出參差,一致者自然越走越近,參差者,情分還在,但交集就沒那么多了。顧眉生想的,還是盡可能地把每份力量都用上:李玉照不愿摻和進來也很能理解,那就請她代為運轉幾家生意,側面提供經濟上的支持,為她把錢袋子交給董惜白,這不算什么難事,李玉照當還是能做到的。

    有了筆桿子、錢袋子,印刷機印出來的報紙,用話本的口氣說起來,一間宗門的底子這就搭起來了。如此,才是個做正事的樣子。今時今日,已經沒有人能憑一根筆就斗倒一個家族乃至一黨了,想要對抗一個枝繁葉茂通天徹地的大家族大勢力,就得把自己的臺子也搭起來——也唯有你自己有點樣子出來了,旁人才會把你當個人物,正眼看待,和你談聯手,結盟的事情。

    而等到盟約締結,大家呼應發力,動搖沈主編的權威,到她最后下臺,乃至于當時因她而從此業的人,逐漸淡出,被一批新人填上……連頭帶尾不得小十年的功夫?那還都是快的!

    顧眉生預計之中,竇湄發文,不過是走出第一步而已,接下來,董惜白發話本子,把《羊城小報》的銷量往上提一提,之后再來談談《買活周報》之落伍的地方,這大概就要間隔了兩三個月,這篇文章,如果能在民間激起一定的回響,而不像是頭篇戰書一樣寂然無聲,這就算是極大的進步了。半年之后,如果《衣食住行》的張利青主編,能和她們見上一面,一切才算是走上了正軌呢。

    她這里,預計一個月之后,就要出發去歐羅巴了,注定無法見到進展,這種事也不可能通過電報傳遞,因而一旦離港,就只能等回來再見真章。便是這一個月,其實也還相當忙碌,有很多課程要繼續上,行囊也需要打點。這才是她的正事,余下的事情,便是再關心也只能排在后頭。

    她回到羊城港的消息,一旦傳出,又有很多原來名士朋友,借著給她踐行,明里暗里都在打聽竇湄的事情,有些人,興奮之色溢于言表,似乎是極熱心地想要助他們一臂之力呢。

    這些人固然也是一時之選,但在顧眉生看來,文藝上的才華,和政治上的眼光這完全是兩回事。以政治上來說,能做盟友而不是拖后腿的,實在沒有幾個,因此,不論是什么冒辟疆、侯朝宗等人,不論他們搞的新道德運動,有多少聲浪,顧眉生也只做不知,砌詞敷衍,眾人見不能從她這里得到口風,也只得悻悻散去,至于他們見了沈編輯的親眷又是什么說辭,顧眉生也就懶得過問了。

    雖然擇友挑剔,但要說她目無余子,那也不至于,只是能入她的法眼者不多罷了。這一日顧眉生去老師家中赴宴時,卻也見到了讓她肅然起敬的老前輩——這宴席的主人龔半畝,是買活大學美術系的教師,顧眉生曾師從他學過一段時日的畫,這位老師是一向不過問任何政治的,這幾年來,鉆研折衷油畫,賺得盆滿缽滿,整個人都富態起來,樂呵呵地把她引到席前,笑道,“眉生,你好大的面子,連一向事務繁忙的張君子,一說要給你送行,都被我請來了!”

    “張大師!”顧眉生哪怕自視甚高,此時一見到張天如,也不由得立時站直了身姿,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揖,由衷地道,“有幸請了您的大駕,眉生不勝惶恐,心中實在有極多的疑問,想要向您請教呢!”

    她和眼前這短發壯漢對視了一眼,心道,“張大師是越來越健壯了,瞧著簡直不像書生,有……有孔子之風。”

    她的一點腹誹,張天如自然不知,他倒也不裝傻,聲若洪鐘地笑了起來,“客氣,客氣,有道是長江后浪推前浪,雛鳳清于老鳳聲,這下一代人才濟濟,也令老夫自愧不如,今日,一個是給你送行,另一個也是心癢難耐,忍不住出關來湊一湊這個熱鬧!”

    這話說得,有點兒驢唇不對馬嘴的意思,兩人仿佛是對著打啞謎,對時事略不關心的人,難免摸不著頭腦。可當事人卻是有會于心,彼此相視一笑,默契自生。

    顧眉生忖道,“此老近年來專注于立法,我還當他是轉了性子,卻沒想到還是這樣喜事……這惜白所說的精神縱火犯重出江湖,似乎已經有點兒想下場了——事情,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第1255章 張天如老而彌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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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顧眉生等人的年紀, 這張天如縱橫捭闔,舌戰群儒,大出風頭,樹敵無數, 乃至于居處常年備著石鎖、木棍等物事, 防備著哪一天自己被人套了麻袋痛打的時候,她們都還尚且不曉事呢, 對這位前輩的軼事, 多是長大后聽人轉述。那時候,張天如早就轉移重心, 往立法方向去發展了, 其人也因此深居簡出, 很少在文人交際的場所露面,竟有些神秘起來——

    這立法會議,二十年來, 一個接著一個,竟是沒有停歇過的,各個領域的專家,流水一樣地換, 卻唯獨只有法律專家, 是一個會議也缺不了,必須位列其中,而且, 立法期間, 紀律上也有嚴格的管制, 是不允許隨便外出的。

    據說無聊的時候, 除了看書、健身之外, 竟無別的娛樂,也因此,張君子每每在一部新法草稿遞交之后,再次露面,身上的腱子肉都會更加醒目——這也讓他于交際場上,更加是一呼百應,幾乎沒有人敢于和他頂嘴。

    甚至很多從前在儒、買論戰時,和他結仇的儒生,見了真人之后,先看看那體格子,再看看那行走間不經意跳動著的肌肉,卻也都是畢恭畢敬地叫一聲‘天一先生’,平時口里議論著的‘張犬’,竟像是不知不覺被他們給吞到了肚子里去,要等到彼此分開一段時間,安頓了驚魂之后,才會重新再吐出來呢。

    顧眉生見到張天如的次數,不算是很多,也就是在幾次茶話會上,遠遠地見到人,并被長輩帶著去打個招呼而已,雖然都是文士,但各自擅長的方向不同,顧眉生肯定是和錢受之這樣,詩畫雙絕的大才子走得更近一些,張天如這樣的刑名大家,和她這個畫家,也沒有什么多的話說——且此人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幾乎從不為美色所動,顧眉生幾個好處,都和他沒有關系,從前相逢陌路,也是正常,也就是如今,她背后有了一支惹事的勢力,張天如這才和她親近了起來。

    ——要說起來,張大師這一點,也是異數,他今年都是望五十的年紀了,卻依舊沒有成親。在買地的頭面人物中,這是很少見的。和他同一批的名士,比如張宗子等人,雖然也是晚婚,但在朝廷發布文章,給立了一個模子之后,卻也立刻響應號召。物色了一個典型的妻子,締結了一個典型的婚約——

    張宗子是采風使,傳媒口的人,在這件事上,自然是非常注意的。

    而他們之后的又一代名士,如冒辟疆、侯朝宗,這些‘新道德’的倡導者,也是如此,但凡是政治人物,不論身上有沒有領著實職,肯定都要用這樣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否則,對景兒就是嚴重的把柄。

    可張天如呢,卻是始終形單影只,哪怕也不乏有友人為他熱心介紹,但都被張天如回絕了,此人身邊,既沒有紅袖添香,也沒有孌童契弟,居然就是特立獨行,獨身到了現在。

    有很多人都暗中編排,說他對六姐一見鐘情,既然不能被選為王夫,就干脆終身不娶……這傳聞的真假,顧眉生是不知道的,但她聽龔半畝說過,張天如始終不成親,是因為平時非常忙碌,經年累月的出差在外開立法會議,有家沒家,區別不大,再加上他是個倔驢性子,牽著不走,打著倒退,既然人人都跟著衙門的指引成親,他就覺得這樣做格外庸俗,也和六姐斗上氣了——你有本事就別提升我,下回立法也別找我了,那我還多些時間,重新寫點什么政論時評文章呢!

    只能說,這有本事的人,行事就是硬氣。顧眉生隱約聽說,不單單是張天如一人這么杠著,便是買地的高官中,也有若干是始終沒有成親,置六姐表率于不顧的。譬如——這也只是傳聞,情報局長王無名,就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不過,到了他們那個份上,提無可提,是否符合規范,也就沒那么要緊了。

    按顧眉生的年紀來說,除非她在去歐羅巴的路上成婚,否則注定也是被耽擱了的,原本,無心仕途的時候,她可不會管這么多,自以為成親生子,并非她一生必做的事情,若是遇到可心的,起了興致倒也無妨,若是沒有緣分,也不急于一時。

    可沒想到,在青春的尾巴上,突然改了念頭,卻又來不及彌補這個軟肋了,因此,便不說吳香兒等人之事,她也是有疑惑想向張天如討教的,這席間耐著性子,陪老師和一群師兄妹,寒暄賞畫,又說起了近日在東區大禮堂新興的一副大壁畫:這也是這些年來,城里的一個新風潮。概因現在買地是不作興寺廟的,原來的一些寺廟,就算沒有完全荒廢,因為不得接納信眾捐款,僧人的生活都成問題,也逐漸式微,于是每個區乃至每個街道內,戲臺、考試堂、禮堂,也就成為了百姓無事聚集的所在了。

    這些建筑,在小地方,往往合而為一,一個大院子,考試的時候桌子一搬,現成的大考場,到了吃團年飯的時候,鄰里之間,圓桌圍坐,熱鬧非凡。而大院子里往往也有三面凸出的戲臺,平時戲班子來唱新戲,說相聲,讀報紙,免費的掃盲班等等,都在上頭完成——也就只有在羊城港這樣的大城市,會按照功能,細分為不同的建筑。

    而且,常年在此的居民,也愿意出一點錢財來,又有商家樂捐,本里坊的富戶補足差額——請畫師來做上五彩斑斕的壁畫,似乎是用來彌補一種審美上的遺憾:本來么,這種金碧輝煌的建筑,都是在寺廟里見到的。不論是描金壁畫、名家泥塑,還是那生動的壁畫故事,也都是平時小民們閑下來了,東游西逛時,很難得親眼所見的視覺享受。

    只是,如今寺廟式微,也有數十年沒見到這些東西了,對于很多人來說,還有些懷念,倘若是出一點錢,能在自己里坊里搞出一點動靜來,他們也覺得是很合適的:從前把錢給姑子和尚,也就是圖個心安,算是做了功德,那時候還是大把大把的給錢呢。

    現在,捐是又少一點,也影響不了生活。而如果是裝飾學校、戲臺什么的,大家也有一種做了功德的滿足感,畢竟,幫襯讀書這自古以來都是大好事,甚至比裝修寺廟,在舊道德上還更要占有一些優勢呢。

    也是因此,里坊但凡有這個念頭,都是會先裝潢學校,因此,油畫師在羊城港就格外受到歡迎了,畢竟,他們的作畫,栩栩如生看起來特別逼真,尤其是人面,要比以前畫壁上那神佛的模樣,要好認得多了。每回出錢格外多的人,還能在壁畫里混上一兩張面孔——那看那路人里有幾個描繪得特別細致清秀的就知道了,這準是都給畫師囑咐過的。

    平時小里坊的壁畫,找的畫師也是良莠不齊,當然也請不動龔半畝和他的學生們,但大禮堂就不同了,所謂的東區,就是如今人們叫做錢區的錢街周圍,以及城東一道劃并的一個區。理所當然,本區的所有建筑都是氣派非凡,那大禮堂幾乎趕得上小縣城的整個衙門了,其中的壁畫,由各住戶慷慨解囊,也是請了龔半畝本人前去主持打底,好幾個已經畢業了的畫師,也被聘去繪制,已經畫了有一年多了,才堪堪畫到一半,龔半畝這里每每聚會,自然少不得談論此事了。

    顧眉生倘若不是去做了生意,恐怕也會參與到這壁畫的繪制中來——這個壁畫,是以第一屆大博覽會為主題,要以《清明上河圖》作為模范,畫出當日的盛況來,以連幅壁畫,展現大博覽會若干為人稱道的展區。

    其中很多人臉,都是采用的仙畫照片打樣——全是有緣分拍下仙畫的住戶,以各種途徑求來了彩色照片,要求在畫中呈現出自己的臉來,最次也都是拍過那土制相片的,雖然是黑白,但用來給油畫參照也足夠了。

    “師姐你是不知道,為了在這油畫內,能占個醒目的位置,穿一身華服,不但加倍捐錢,還要給我們塞銀子,我們都說了,每個人畫什么臉,都是老師定的……”

    “這些捐獻,再畫兩個大禮堂都夠了!居委會說要拿這筆錢翻修一下河邊的清水漫道和欄桿……這東區就是好啊,錢街有錢,其余住戶也跟著沾光,就不知道,被別區百姓知道,是不是又要弄出個勞什子油畫宣言了……”

    既然是她的送行宴,大家也都爭相和她閑聊,顧眉生含笑應著,見張天如只聽不說,隱隱有些無聊,便覷了個空,給他使了個眼色,托故走到院子里一株盆景羅漢松旁,過了不久,見張天如行來,便又行一禮,口稱先生,說有事想向他請教,可否隔日攜姐妹登門造訪。

    張天如卻也不造作,搖頭道,“不必了,就在此說幾句話吧!你也當知道,我如今的身份,本不該再胡亂插手進報刊口的事情來——正所謂,狡兔死,走狗烹,儒學一倒,和我辯駁之人沒有了。我張犬這條走狗,也就被牽到新的大門口去嘍。”

    雖說早已是開宗立派的大師,但這位長者自嘲起來竟是絲毫都沒有架子,顧眉生反而不知道該怎么回了,張天如也不介意,只道,“六姐這是煩我老攪事兒,我也知道,可她煩歸煩,我該怎么樣還要怎么樣——你們的行為,很對我胃口,怎么樣我也要和你們來說幾句話的!

    哼,在我預算之中,如你們這樣的少年才女,早該現身了——只是其余人無膽,這才等到今日。嘿嘿,我看那沈曼君,早就不耐煩了,倘我是個女子,早就發力把她弄下來!奈何天生我是個男人,走不到那一步去,故而容她多安睡了這些年!”

    說到這里,也是微微搖了搖頭,似乎有些自悲身世——倘若張天如是個女子,沒準還真不說會不會被他混上周報主編的職位,只奈何他是男人,這個職位,對性別的要求幾乎是半公開,故而他也只能抱憾了。

    顧眉生心道,“這張大叔可真是……心無旁騖,一輩子唯有攪事……六姐,六姐把他放到立法上去,倒真是明智之舉,若是讓此人留在輿論場中,以他不甘寂寞的性子,這些年來,官場勢必不能如此安穩,而前些年,最要緊的其實就是個穩字。”

    如果讓黎薔遇到了張天如,又受了賞識被收為徒弟,那會鬧出什么樣的動靜,顧眉生簡直不敢想了。至少在她來說,可是不敢讓這兩人見面,她也不敢接張天如的話,去臧否沈主編的為人,只道,“要說這些,我那妹妹也不敢想,只是不平則鳴,有話便說。她到底年少,不是那瞻前顧后的性子,也是一時熱血上頭,便把這所見之荒謬事給道破了。

    只是,我們不比別人,在羊城港沒有根基,話說出口,一時痛快,如今她們卻有些茫然,不知前路如何,又是害怕遭到打擊報復,也不知道何人可以相幫,何人需要小心,還請張師指點迷津呢!”

    這話說得便很有講究了,又點出了竇湄并非一人,自也有一個小派系在,并非無人可用,又說到了不知何人可幫,這是在請張天如幫忙牽線。張天如點了點她,笑道,“可惜了,你要去歐羅巴了,否則,若你留下,有人主持大局,只怕那沈曼君的勝算又少了兩分嘍。”

    因欣然道,“你要找狗頭軍師,尋我沒錯,只要你敢,什么樣的計策,我這里都有,我且問你,小顧,你是要速勝之法呢,還是要那穩扎穩打,耗時長久的鏖戰之法?這兩個錦囊,我是都備上了,就看你要哪個吧。”

    還整上錦囊妙計了?顧眉生有些啼笑皆非,卻也知道張天如的確不好介入此事過深了,在無法長時間對話的情況下,以書信交流也是無奈之舉,因毫不考慮地答道,“速勝往往患在遠端,我們姐妹俯仰無愧天地,只從直中取,不論勝負,我選大道。”

    張天如將她上下打量了幾眼,撇了撇嘴,道,“正道中人,無趣——不過,你這話也不無道理,你們姐妹一無所有,只得一個理字,那么唯有占定了它,剛才有一線勝機。”

    說著,便從懷里掏出了一個錦囊,當真丟給顧眉生,道,“既走正道,這些便都是你們可放心結交的人選,這里也有不少是我的政敵,你們相談時,可不要把我漏了出來,否則,對你們姐妹反而不利!”

    也不等顧眉生拜謝,揮了揮手,便兀自大步離去,居然也不入屋向主人告別,而是就這樣走了!顧眉生捏著錦囊,看著他的背影,也是目瞪口呆,暗想道,“這張大師,真是特立獨行,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猶然如此,真不知道彼輩年少輕狂時,又當是多么狷介了……”

    不過,這錦囊對她們來說,的確又是很寶貴的財富:對她們這些政壇里毫無根基的人來說,其實的確最難的就是看清前路,在各式各樣前來結交的人中,選擇可靠的盟友——對一個人的人品,要得出結論,非得做長期的觀察不可。顧眉生等人又沒有家人可以四處打探,也沒有多年的家族至交可以托付,在人際關系上,的確一片茫然,除了按理可以絕對信任的張利青主編之外,焉知對面是敵是友?

    有了張天如多年來冷眼觀察,所得的一份名錄,方向就明確得多了。以此人之刻薄,能入他法眼者,必然有過人之處——對顧眉生等人來說,她們要尋找的是有理想、有能力的人,至于理想是否完全一致,那都無需太過苛求了。

    張天如的這份名單,恰恰就填補了這個空缺。她捻著錦囊,在原地站了一會,望著那健碩的青衣背影迅速消失,忽然興起一個完全無關的念頭,暗想道:“如此好斗而又如此好生是非者,十來年間卻是潛心修法,固然如今也是名利雙收,可我卻很想知道,這張先生自己看來,他算不算是順心遂意?”

    “以張先生的生平來說,入買之后,可謂是一全人生夙愿,他父族早已分家零落,張大師已經報了大仇,年輕時舌戰群儒,何等意氣風發。倘若時間就定格在該處,當稱完滿,只是那之后,固然不能說是落魄潦倒,卻也似乎和他的本性大為不符。完全是按照六姐的需要,去到另一個圈子里去了。

    我等還在為理想夙愿而奮斗的時候,本也不當想得太多,可見了張先生,卻總禁不住興起這樣的念頭——理想實現之后,人生又當如何,張先生在那之后的日子,過得……可還快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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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6章 精神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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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精神縱火犯, 在一次成功的縱火之后,會是怎樣一種感受?顧眉生是捉摸不透的——當然,從黎薔的表現來看,至少前幾次的風波, 尚且還不能完全滿足她的胃口。這大概是因為亂子還不夠大, 而她也沒有從中得到極大的好處之故。

    像張天如這樣,已經功成名就之人, 從報刊界出來, 調任到法律界去,在很多人來看, 是一次成功的調任, 一般人自然以為, 他是心滿意足,不假外求了,也就只有顧眉生會犯這個嘀咕了——夙愿實現了, 然后呢?這就快活滿足了么?

    雖然和張君子,也只有數面之緣,但不知為何,她有種強烈的感覺, 那就是張天如也不算是純粹的幸福, 他內心深處,大約仍然有什么傷痕,是依舊沒有愈合的。也是這樣的傷痕, 令他始終沒有成親的打算。

    而這感受, 也難免讓她有一絲說不出的悵惘, 顧眉生不怕看到旁人的成功, 她大約不愿看到的, 是成功后依舊無法彌補的遺憾,人之一生,大概總有力所不能及的不完滿之處,最終也只能學會接受——這樣的思想,是如今正奮起拼搏的她,本能地有些反感的。

    然而,即便頂峰的景色,并不完美,還在山腳下的人,也不能因此就不往上爬了。她也是天生意志極堅之人,不過是片刻悵惘,便不再以此為念,而是回去把錦囊交給吳香兒與竇湄,道,“你們外出交際時,遇到這些名士,當可多加結交。這其中也有些不在本地的,不知是否會寫信來,還是暫且不知道羊城港這么個小小風波。”

    《羊城小報》,影響力必然是有限的,想要讓報紙流傳出羊城港之外,哪怕是《艇仔粥倡議》,都力有未逮——說到底,艇仔粥倡議,無非也就是表現了羊城港百姓對治安的不滿而已,比起外地州縣各自的矛盾,這樣幸福的煩惱,又算得了什么呢?就如同東區的百姓,抱怨清水漫道的石子水泥,經過水潑比之前要滑,那你讓別區那些還沒修起水泥堤岸的百姓,聽了該怎么想?那些水泥路都很困難的州縣百姓呢,又怎么會附和?

    除非是精彩的話本,又或者是聳動的獨家新聞,這才會讓報紙往外傳播,一篇抨擊買活周報的文章,對民間來說,就猶如不存在。生活在外地的那些名士,對這件事一無所知,才是合理的。或有親友寫信帶了一筆,也只是大概知道有這么一件事而已,要說仔細研讀文章,那可能性就很小了。

    張天如這份名單,其實是針對未來三數年的準備:如今竇湄出了第一招,還在等對方的反應,只有這樣,雙方你來我往,紛爭逐步升級,而且始終不得調解,影響這才會逐漸擴散,到了那時候,那些遠在外地的游歷的什么黃德冰、顧絳等有名望,有舊學背景的名士,大概才會參與進來,有和眾人進一步攀談結交的可能。

    自從竇湄發了那篇文章以來,眾女也是外松內緊,看似一切如常,其實也都在等待對方的反應,做好了應對明槍暗箭的準備。但忽忽已是一個多月過去,眾人的生活一片寂靜,竇湄還是照常作畫,本來訂好了要買的東家,也沒有什么異動,而吳香兒也不曾接到意料之外的調令,又或者是受到上級的暗示,讓她去約束一下《羊城小報》,以及竇湄的言行。

    至于說楊愛、卞賽兒姐妹,雖然此前在工作中,也經常有人向她們打聽此事,并好意勸告,但敷衍之后,后續也就沒了音信。顧眉生本來預料,沈家為了展現風范,或許會主動請人做中,試圖調解。卻不想,連這‘先禮后兵’的‘先禮’,都是沒有,不但沈主編若無其事,好像對這篇文章一無所知,便是沈家的嫡系后輩,譬如現在主管萬國報紙的葉昭齊,也沒有在《萬國報紙》上,駁斥這些說法。

    自然,以《羊城小報》和竇湄的地位,在《萬國報紙》這樣等級的報紙上,刊登回應,那其實是給她們臉,幫她們抬身價了。以沈氏之智,當不至于墜入這樣淺顯的圈套。但羊城港有些名號的報紙,怎么都有數十份,其中一多半的主編和沈家沾親帶故,這說法真的一點也不夸張。

    本來如今很多行當,就是有鄉黨盤踞的,一個人闖蕩開了,帶挈同鄉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吳江的讀書人,因為沈家先在《周報》上闖出了名號,又興辦了戲社,于是也紛紛從事這一行,又有什么不對呢?就算沒有什么別的好處,辦報的時候,遇到煩難,往沈家坐坐,聽聽指點,這就是千金難買的智慧啊。

    這樣的鄉黨勢力,對于維護魁首,其團結是旁人難以想象的。哪怕平時互相看不順眼,遇到這樣的事情也必定抱團群起而攻之,顧眉生都做好了準備,迎接多家報紙,同時駁斥《小報》的盛況,或者還會有一些人,揪著《小報》平時留下的小尾巴大肆攻訐,非得讓《小報》不敢再涉足此事不可。

    可這都一個多月過去,一篇文章也沒有,顧眉生便知道,這肯定是沈家在背地里打了招呼,不讓這些人出聲。否則,哪怕是為了討好老師、同鄉,也該有些鉆營的人出聲的,怎會和如今一般,裝聾作啞,猶如未見呢?

    “可見,這久居高位者,全都不是易與之輩。沈家有無數條路子可以走,無論哪條路子,我們也都能得到好處。畢竟,以小博大,對方怎么回應都是虧的。

    就只有這條路,一下是把我們架起來了——他們不回話,我們再發,民間沒有呼應,就猶如我們在唱獨角戲一般,旁人見了,以為我們是丑角不說,我們單方面出招,也仿佛得理不饒人似的,如此久而久之,留下一個潑辣好斗、蠻不講理的印象,等到沈家出手時,哪怕是用了一些歪招,旁人也都是只有叫好的,鮮少會站在我們這邊。”

    一巴掌打上去,對方沒有反應,好像一點沒被打疼,此情此景下,很多人都會蠢蠢欲動,蓄勢待發地想再打一巴掌,但竇湄卻力主不可,而是敦促董惜白加意去寫她的話本,同時還親自操刀來刻版畫,“如今,我們也不急——我們不急是真的不急,他們不急是假的不急,我們在等,他們也在等,眼看我們第二招遲遲不出,他們難道就不會猜測,不會沉不住氣了么?如今且先把報紙銷量提一提!”

    雖然是吳香兒興出的理念,但竇湄一旦出手,也當成自己的事情來盤算鋪排了,十分的上心,為了襄助《羊城小報》提振銷量,她還特意把大學時期玩票般折騰過的版畫給拾了起來,為董惜白的話本故事配圖,順便還幫王秀才的奇情詭譎之作,配了插畫。

    此舉也是立竿見影,不過是數期之下,這《羊城小報》的銷量就提振了三成——如今報紙數量極多,為了多賣報,各家也是法寶迭出,這小說故事都已經不新鮮了,每份報紙都有,而文字這東西,只要填滿了版面,就多少都會有人看,一般人也說不上什么好,什么不好。

    ——那版畫就不同了,畫得好壞,一目了然,而且,經過教育,大多數人都會寫字,但會畫畫的就沒那么多了。人人都學寫字,卻并非人人都學畫畫,因而,好的畫匠,比好的文人還要稀缺,一份報紙,能經常給自己的文章配上精美的版畫,銷量就硬是會比別家高些。

    有了竇湄出手相助,顧眉生也為董惜白畫了幾幅簡筆插圖,董惜白的故事,連載不過三期,便已經在羊城港有了一定的名氣——這故事也是董惜白第一次寫的本朝題材。

    既不是講前朝的所謂穿梭考古,也不是講的那一味想象的修仙奇幻,講的就是本朝本代,一個從北地南下的女子,來到羊城港之后,在一間小制衣廠尋到了工作,卻又不經意之間,發現了制衣廠內的一樁命案——不錯,不知是否因為考量到《羊城小報》的讀者,比較喜歡陰晦緊張的作品,她居然也寫起探案小說來了!

    畢竟是才華過人的女子,董惜白和竇湄兩人,倘若沒有吳香兒立志一事,或許還真不知道自己還有如此才能,一個是把這命案寫得生動緊張,又把制衣廠上下,諸般人等的嘴臉心思,寫得絲絲入扣,叫人仿佛眼見,不免拍案‘這不就是我身邊那誰誰誰’?

    一個是隨意幾筆,便將市井百姓的樣貌、神色,乃至于動作中蘊含的人物關系,都展現得淋漓盡致,對照劇情看來,簡直是興味盎然,又有一個美貌的主角,吸引大家第一眼的注意力。

    因此,雖然才只有三期,但坊間的茶館,已經開始多有朗讀這話本的了,更有很多茶客,聽了這一回之后,又討來看看,被插畫吸引,自己掏錢再買一份,回家做了剪報收藏起來的。又有對文中一些內容擊節贊嘆,認為說出了自己心聲的。

    譬如那主角女工阿秀,遇到麻煩之后,不敢報官,只想著逃走,懷疑兇手是廠子東家時,更是恐懼異常,暗想道,“雖說這買活軍為我們窮苦人做主,可這話大概也只是說說而已,嘗見那些穿綾羅的人,便是從北到南,也一樣坐著人力車,昂首出入朱門繡戶,有權有勢的人,照樣有權有勢,他們能真心為我們這泥一樣的人,做主什么?對他們來說,人命又算得了什么?怕不是輕輕一筆,親友間打個招呼,隨意也就勾銷了!”

    就這樣的話,在買地的報刊上,是少有見到的,一般來講,買地的報刊都是以歌功頌德為主——這也不算是涂脂抹粉,因為這些改變,也是實實在在的,沉冤得雪、豐衣足食,這也的確是買活軍崛起之后,各地的感受。

    這阿秀所說的想法,也只有在羊城港是特有共鳴的,放到其余州縣,大家都不會當真,只覺得她這是太害怕了,又剛從北地南下,想法難免淺薄偏激。也就是羊城港這里,的確云集了許多大富大貴之家,更有許多出身殷實的官吏,上數傳承可到五代,哪管改朝換代,他們聲勢大不如前,但日子依然過得很好,和民間百姓,有明顯的區別。

    你說,要是在兩湖道的普通縣城,那富戶也不過就是在一條街兩邊吃飯,無非是每頓多吃兩個蛋一碗肉而已,什么人力車,根本沒見過一輛,那這阿秀的話,能引起什么共鳴呢?

    可是,在羊城港這里,阿秀的抱怨,很多人就覺得非常親切了,都是感慨道,“這話也有理啊!如今的羊城港,有辦法的人,彼此結交,互相平事兒,這不是也很常見么?這阿秀是個有眼色的女子,話也說得中聽!”

    更有人對于董惜白這個作者,也跟著推崇起來了,認為她是很敢寫的,“這樣針砭時弊,好膽量的文字,也有許久未見了。這《羊城小報》,也很值得買!是為我們百姓發話的好報紙。”

    這些話,粗聽起來也沒有什么,大家不過是有感而發而已,但仔細想想,卻會令很多人害怕——《羊城小報》,針砭時弊,為百姓發話,那對應的不就是其余報紙,尤其是官家發的《買活周報》,不能針砭時弊,不能為百姓發話了?再把之前竇湄的文章稍微一聯想,很多人都會重新看待起《紅粉案》來,認為阿秀所提到的‘有辦法的人,照樣有辦法’,‘親友間打個招呼’,是在影射沈家,影射傳媒界中的吳江鄉黨了?

    自古以來,文字容易獲罪,便是因此,明明或許只是個很簡單的故事,有心人解讀之下,卻處處都是影射,甚至越想越是振振有詞:你要是沒有心思,為什么突然寫起本朝的故事,借著阿秀的口,胡亂誣蔑起如今的風氣來?這樣妖言惑眾,有心引導百姓抱怨官府,你存的是什么心那?這樣的人,簡直人人得而誅之,就該把你送去挖礦,你就老實了!

    在這樣義憤填膺的心態下,仇恨便得到了充分的滋長,讓敵意有了充分膨脹的空間,似乎做出什么過激的事情,也都是有理由的。隨著《紅粉案》,在羊城港的影響逐漸擴大,民間多有了附和抱怨的聲音,顧眉生便有些擔憂董惜白會被人明里暗里的找麻煩——這時候倘若只是寫文章來回擊,那還好了,最怕是忽然栽贓陷害一個什么罪名,把她陷進去了,那才棘手。

    不論如何,這一次沈家方面,繼續保持沉默,可能性已經不大了。畢竟,也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吧,這影射出來的第二巴掌,打的也的確很重,這一日恰好顧眉生稍微有些閑空,拿了一些契書過來,讓竇湄等人簽字,幾人正議論此事時,正在翻閱報紙的吳香兒,便忽然道,“呀,有文章在批惜白了——嗯?《羊城消息》,我看看,作者是……盧馬姬?”

    她有些困惑地翻了翻報紙的頭版門臉,眉頭也皺起來了,“怎么回事,為何會是她這個洋女——又為何會是這份洋番報紙,突然間來做了這個打頭陣的沖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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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7章 盧馬姬陰陽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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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出身論人是否違反就事論事之最高原則》——這個盧馬姬盧老師, 起的標題,還是這樣的詰屈聱牙。她接連的幾篇文章,題目都很長,其實這樣不好, 做學問可以, 做報紙文章,就是要越淺顯直白, 越聳動越好。”

    “怎么也沒想到, 她會跳出來做這個馬前卒。據我所知,她剛剛在《衣食住行》, 得到了一份工作呀, 是被張利青引為奧援的, 按理來說,張利青手里缺人,對我們本該是招攬為主, 怎么……這還要踩著我們,為盧馬姬進本部,鋪起臺階來么?”

    吳香兒是最不解的一人,也因為她知道得最多, 顧眉生聽了, 也是有些費解,但還是說道,“若如此, 也不奇怪, 敵人的敵人, 未必就是我們的朋友。也許是沈主編為了證明, 周報編輯部本就不拘一格降人才, 特意想到了盧馬姬這個人——之前,恐怕也有耳報神,把張主編的動向,密告給她。”

    于是,作為把盧馬姬調入本部,并助其站穩腳跟的交換,便讓這駁斥的文章由盧馬姬來發,此人和沈家毫無關系,而是張主編的人。她來發這篇文章,又可以顯得是公道之論,也保持著沈主編超然的形象;

    又可以顯示出張主編對于沈主編的擁戴,有力地駁斥了竇湄在文章中提出的,編輯部中,凡非吳江一派,以及舊式人家出身的編輯,都被排擠得無法立足,只能擁擠在副刊中,成為裝點的指責。

    ——雖然這樣的指責,普羅大眾也無人關心,但上頭過問的話,眾人的口徑還是很重要的。有沒有排擠,全看張利青,張利青說有,那還要舉證,可倘若她都說沒有了,那上頭還能說什么呢?

    吳香兒幾女,這一個多月,其實也是在等待張利青方面的示好,沒想到,等來的第一個有分量的人物,卻是張天如,而張主編卻毫無動靜,今日看了報紙,才知道大概自己是被利用為交換的籌碼了。要說不感到失望,這是不可能的,顧眉生道,“先看看文里怎么寫的,核心思想倒是全在標題中寫出來了。這是用唯才是舉、就事論事來作為反駁的思路了。”

    幾女一邊說,一邊已是把報紙攤在桌面上,幾人擠在一起,一目十行地看了起來,她們閱讀速度都是很快,這要比一人讀報快得多了。不一會,便都先后看完了盧馬姬兩千多字的文章,皺眉咂摸品鑒:顧眉生說得沒錯,盧馬姬的回復,思路就是以‘就事論事’為主。而且充滿了她文章特有的邏輯性——

    這個女先生的文章,有點兒特有的機械感,文字似乎毫無人情,冷冰冰的,有時候還有些跳躍,好像作者撰寫時,思路非常雜亂,不乏晦澀難懂的地方,不過,在她和張利青搭上之后,張利青大概是找了編輯來,為她潤色過了,這個毛病也改了不少。

    這篇文章把自己的想法說得是很明白的:盧馬姬把竇湄的文章,分成了兩個觀點,第一個是沈曼君代表的吳江鄉黨,占據了買活周報,令其他編輯,尤其是貧民出身的編輯無法立足;第二個,則是沈曼君等人,不夠資格代表買地占比最多的平民百姓,只能代表一個很狹窄的群體,她們的存在令周報的工作越做越差,甚至被很多地方性報紙比了下去,‘周報不能服眾’!

    而針對第一個觀點,盧馬姬就提出質疑了,她認為竇湄的說法很籠統,沒有具體的數字,不能令人信服,要說吳江鄉黨,以及舊式讀書人,占據買活周報,那也要有一個統計出來才好。

    比如說,整理買活周報若干年的版面,按照版面重要性進行賦分,再統計每個編輯的籍貫,祖上的出身,計算分數占比,最好再做出個餅狀圖來,這才是一目了然,有沒有鄉黨盤踞,而新式編輯不能大展身手的現象,大家按分數說話,不就行了么?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誰都抵賴不了,在這件事上,靠空口白牙是沒有意思的,只能無謂爭吵,浪費版面。

    這個觀點,很契合如今買地數字先行,一切都要精確計算的風氣,甚至可能還是這來回兩篇文章起了個頭的論戰中,最為大眾接受,感到最新穎也最合乎潮流的觀點。

    畢竟,報紙吵架的事情,天天都有,從前是儒學和買地道統的論戰,前些年又是新舊道德擁護者的混戰,這兩場斗爭,哪一場都比如今的論戰規模更大,下場的人更多——這畢竟是很安全的話題,可不是人人都想說兩句?直接對沈主編開腔的事情,有膽量的人就不多了。

    論戰這么多,百姓們就是看熱鬧也該看膩味了,盧馬姬的觀點必然會被大多數人接受——你說有這事,那算個分數就行了么,可想而知,接下來如果《小報》還要發文,那這個分數就是必算不可了。

    而她的第二個觀點,也很簡單,充滿了盧馬姬式的唐突生硬——大概因為是洋番的緣故,她的文章不是太能感染人,文字的力量不足,但觀點卻總是很直接:如果竇湄的指責不實,那沒什么好說的,但倘若竇湄的說法是真實的,那也應該就事論事地探討,編輯籍貫和出身的過于集中,會不會影響到其履職的全面。

    即便有影響,但這是不是意味著沈曼君有錯呢?要知道,買地的諸多規定、提倡中,似乎并不包括和籍貫有關的限制吧?現在,社會上也有很多行當,富集了某個籍貫的人——就比如說海商好了,一半以上都是歐羅巴人,難道這就觸犯了什么嗎?

    只要沒有明文規定,即便真的籍貫富集,只要沈編輯處事公道,沒有偏袒,這又能責怪她什么呢?編輯部的現狀,應該是自然競爭的結果。應該要看到,吳江以及舊式讀書人,在競爭中的確是具備一些優勢的,這難道還能阻止他們利用么?不管能和不能,都要有個明確的說法吧,‘不知者不罪’,豈有不教而誅的道理呢?

    “不教而誅,這個成語都會用了么?還是編輯給她改的,用在此處,倒也恰當。”

    董惜白看到這里,也不由得是笑了一笑,“這開脫得,怎么蠻不是味兒啊,你說,這是洋女文字功底不好的緣故,還是說,這盧馬姬為人各色,好心辦了壞事,或者說,她根本就是有意拱火,看似為沈編輯說話,實則卻是在與我們打配合呢?”

    文章至此,已經到了尾聲,再之后也沒什么核心觀點了,大家也都先后看完,正在回味,董惜白一句話,算是把姐妹幾個看完后的感覺給道破了——這文章,看似都是為沈編輯辯白,卻有點陰陽怪氣的味道,好像和竇湄的文章,一唱一和,一個紅臉,一個白臉,無形間,倒是把吳江鄉黨把持買活周報的認識,給坐實了——

    要知道,如果真的做了餅狀圖,那可就不是張利青說有沒有的事情了,周報主刊常年沒有平民編輯露臉的事實將完全呈現,這反而印證了竇湄的指責:十年來,不至于一個能發大報道的編輯和采風使都沒有吧,這個懸殊的分數,沈主編你怎么說?要么是排擠賢能,要么是無能,不能栽培后進,這兩口鍋,你自己領一個來背吧。

    而一旦把這餅狀圖的做法,給確定下來了,有心人再稍微一擴大呢?說完了周報,說說戲劇吧?大學的系主任多少是吳江的、每年吳江鄉黨的戲,刊發的新書,擔任編輯或者主編的報紙……這些東西,經得起統計么?數字是不會說謊的,一旦把數字一一地羅列出來,吳江的特殊地位,能不讓人心驚嗎?

    “什么不教而誅……這都是給百姓說的道理。就算百行百業都用了不知者不罪,不能不教而誅的道理,那也絕不會是報紙書刊——不管有沒有道理,歷來,這和書文有關的事情,口子就是收得最緊的。越是靠近政治,就越不講道理,打從前敏起,那文字獄還少了么?因為一字,尚且抄家滅族,更何況是在如此的喉舌要地,公然架空六姐了!”

    竇湄也是冷笑道,“吳江算什么地方?如今就算要有什么鄉黨能得勢,第一個就是彬山,第二個是福建道,再往下,廣府道羊城港,乃至京城都要排在彬山前列。

    買地也不是沒有興旺發達的家族,松江的徐家,全走的是理工,泉州雷家、宋家,走的是醫藥,臨城縣徐家、衢縣佘家,全都是在算數理工上出人才,這樣的人家,才是抵得上那句‘不知者不罪’,就算有個別人走了歪路,也絕不會連坐。

    哪怕是紹興的張家,出了張宗子這樣的大文豪,其余人,還有什么正經職司么?不都是老實經商,或者在家養著,平時寫寫二三流的話本、游記?如今,誰和吳江沈家一樣,才女輩出,聲勢浩大,互相提攜以至于成為一宗不可忽視的勢力?這沈家既然選了這最要謹小慎微的文壇,那對他們的標準,合該就特別苛刻!”

    “若是說,我們的文章,只是針對沈主編一人的話,盧馬姬這篇文章,竟是一下把火給扇乎起來了,倒讓六姐都有點尷尬了——這樣的聲勢,處理不處理?總要有個說法吧,若是含糊過去,旁人見了,噢,連文藝界,六姐都如此優容,可見對老臣畢竟心軟……”

    “那,說到擁立從龍之功,難道羊城港里還少了么?我們買活軍立國以來,從來沒有自上而下的大清洗,這其實也是異數,自古立朝之后,都是動蕩之時,位高權重的老臣,手里的權力太多了,不能讓君主放心,總要被一批批地滌蕩掉,最次,也要來個‘杯酒釋兵權’。便是因為這有擁立情分的老人,數量太多的話,你給誰一點特例,這特例都將立刻蔓延開來。

    倘若連沈家都能如此,那我們彬山舊部又該怎么說?便是稍微出格一點,當也不至于就被六姐收拾了吧?這不是比著沈家的例子來的么?”

    到底吳香兒是衙門里的人,對這些事是見得很清楚的,清脆話聲中,把盧馬姬這篇文章背后的用心,似乎都說得明明白白——比起竇湄看似激烈的攻訐,盧馬姬這示好、拱火難分的陰陽文章,才是真的險惡,一下就把沈家給推到了懸崖邊上,這下,沈主編想要再裝聾作啞,一點說法不給,也不合適了吧。

    “倘若此文是盧馬姬一人的主意,那此女真不可小覷,不過我懷疑這事背后必然有張利青主編,甚至是張主編老師的支招。這個餅狀圖的提議,太歹毒了,透了多少年的積怨?這要是有人能把十年二十年的報紙都盤點一遍,分數計算出來,那才算是鉆心一劍,叫沈主編無可辯駁呢。”

    眾女你一言我一語,說到這里,對視一眼,也都是頃刻間就明了對方的心意,立刻都站起身來。“走,大圖書館去!”

    為何要去大圖書館,這其中的原因,也是很了然的:如果盧馬姬不是隨便亂說,那完全可以相信,她在寫文章之前,絕對自己做過類似的統計,對于這個餅狀圖的分布,是心里有數的。那么想要確定她的用意,只需要自己也做一個餅狀圖,就知道她到底是真的在向沈主編示好,還是釜底抽薪給了一記狠的了。

    而對于這個答案,雖然幾女也是有些猜測,但這也只是猜測而已。她們也想算個結果出來,而雖然租書店和一般的茶館,也有一兩年內的報紙,但要說五年十年的報紙收藏,那只有圖書館是最全的。除了吳香兒身份特殊,不便露面之外,其余幾人也是坐言起行,立刻就叫了幾輛人力車,打開頂蓬遮了艷陽,飛快地往大圖書館過去了。

    經過十來年的光景,大圖書館也幾經增建,如今更是書海無涯,豐富的藏書,令人望而生畏了。此地也成為諸多游客來羊城港必要造訪的一景,平時,話本區熙熙攘攘,圖冊區也讀者如云,便是那專業書籍區,也經常有買活大學的學生,在此廢寢忘食地閱讀,這也是三女都非常熟悉的景象。

    不過,報刊區處,一般來說人是比較少的,畢竟查閱過期報紙,這樣的需要還是比較冷門,這里就算偶然有人端坐閱讀,也是從別處把自己的書本帶來,到這里來抄書做作業的。

    今日卻和平時不同,別看因為天氣的緣故,話本區的人都少了一些,可報刊區卻反常地坐了有七八人,而且面前擺著的,都是買活周報的合訂本,顧眉生等人到時,眼睛一掃,便多少都是有會于心:“也是看了盧馬姬的文章過來的吧?竇湄那篇文章,看似在民間毫無動靜,而文壇這里熱度也過了,似乎無人在意,沒有造成什么影響,可盧馬姬的回擊,今日才出來的,這會兒就坐了這么多人在盤點版面……看來,都是在裝樣那,心中受到觸動的人,其實也為數不少么!”

    再看一眼,又遇到了認識的人了,董惜白咦了一聲,很驚訝地低聲道,“什么,王老頭兒?他怎么也到這里來了,他還關心這些事那——”

    “噢,我知道了!他也是搞哲學的,莫不是早就留意上盧馬姬了——她原本要考的是哲學系,是也不是?哎喲……了不得了不得……看來,關心此事的人,其實來源眾多,如今,羊城港的水域,也遠不像是面上看來的平靜無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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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8章 新道德一系的激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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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農兄, 許久未見!”

    “呀,董姑娘——還有顧師姐、竇姑娘,許久未見了。”

    圖書館一隅,兩撥老相識彼此殷勤地互相見了禮——這禮節是比較慎重的, 被叫做王而農的青年書生, 站起身對幾個姑娘輕輕地作了個揖,而顧眉生等人, 都側身讓了一下, 隨后也作揖還禮。

    同樣的,王而農也避而不受:如今, 買地是不作興什么跪禮了, 屬于女性特有的萬福禮, 也不知什么時候,完全消失不見。現在,多年流傳下來的禮節, 已經得到了很大的減免,常常見面的好朋友,幾乎已經不再行禮了,已經不是熟不拘禮, 而是完全無禮。而普通交情的朋友, 見了面之后,也可以互相不起身,只是拱手問好, 這也已經足夠。

    這種起身互相作揖的情況, 要么, 是彼此的關系比較生疏, 而且許久未見, 要么便是雙方的做派都還有比較濃厚的前敏遺留。很多從北地過來的百姓,或者是官宦大族之后,就還是如此比較多禮——在文人墨客這個圈子里,禮數也比別的圈子要重一些。而其余完全在買地長大的工程師、吏目等等,見了面或者拱手,或者握手,幾乎已經不再沿用這個舊俗了。

    雙方見面,先見禮者,地位較低,王而農只是一個舉動,便可看出來,這是個謙謙有禮而身上舊俗仍較濃厚的書生,他也的確如所有老實書生一樣,在姑娘家面前,特別的施展不開——他因為雙方論戰的關系,都跑到圖書館來翻報紙了,可見對于眼下的紛爭,也不是沒有自己的見解。

    而此刻,董惜白等人主動過來打招呼,這明明就是個很好的機會,和她們攀談起來,可王而農卻比較窘迫,眼睛往報紙合訂本上看了幾次,又看著董惜白,滿臉寫著想要說話,可幾次口唇微張,卻還是說不出話來,最后只化為了一個尷尬的微笑,好像自己都有些著急似的,也放棄了掙扎,陷入了沉默之中。

    對于三女來說,不論出于什么原因,在她們面前陷入尷尬的男性,可謂是數不勝數,豈能看不出王而農的掙扎?三人相視一笑,顧眉生對董惜白使了個眼色,董惜白也是會意,當下大大方方地對王而農道,“多時未見,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一會出去以后,一道小坐飲茶如何?”

    王而農大松了一口氣,搗蒜般點起頭來,雙方便暫且分開,三人到報刊廳的借閱柜臺之前,辦了手續,那管理員讓她們在一邊稍候,自己寫了紙條,用一個鋼制的夾子,夾在鐵絲上,往前一推,那紙條便飛到了用玻璃格柵隔起來的藏書區去了——

    這藏書區,對于一般的讀者來說,也是禁地,是不能自己挑選的,主要是因為前些年,大圖書館的書籍,失竊、損耗的概率實在太高,很多人認為,偷書不算是偷,是很雅的一件事,因此你一本我一本,偷到大圖書館只能出此下策,除了給一些有信用的讀者,頒發‘常借閱卡’,可以自行去藏書區挑選辦公之外,其余讀者便只能通過這樣的辦法來借書讀了。

    “眼下庫里只有這三個合訂本了,其余合訂本都在廳里,被那幾個人給借空了——你們就串著看吧,看完了,一發拿來歸還便好。”

    這又厚又沉的合訂本,要說偷走也是不能,因此管理員也比較懈怠,幾人賠笑著應了,各自拿了一本,又取出鉛筆和本子,在靠窗的空桌上坐了,顧眉生低聲對董惜白道,“這個書呆子,你們是如何認得的?我和他同年同屆,都不算很熟悉呢。”

    “是德冰先生那里認識的,卞賽兒她們也識得他,是從冒先生那里的關系。這個人家境雖然清寒,而且除了讀書之外,沒有什么別的雅好,性格也很內斂,但新道德那幫子人,卻認為他很有才華,這些年來,新道德的很多文章,發表以前聽說都問過他的意見……”

    董惜白也是輕聲細語地介紹了起來:她是黃德冰的學生,這里的關系就完全串起來了——黃德冰是買活大學的第一批畢業生,而且畢業之后,就留校任教,先后在管理學、社會學和政治學、哲學專業,都有帶課,同時他也是新道德說的骨干。董惜白也是他的得意門生,雖然最后出來寫了話本,但她在校期間,接觸的學問可不只有文學一門。

    這也是如今文人圈子里,很常見的現象,凡是大能,一般都是多面手,很少有只專注于一個領域的。甚至很多人還能文理兼修,比如一樣是新道德說的支持者,常常在報端發文的方密之,他本人就是級別很高的建筑工程師。

    冒辟疆則是在建筑和音樂領域都有建樹,可謂是能文能武,建筑上,他主持修建了羊城港的不少街區,比如最近大家議論的東區大禮堂,就是冒辟疆出的圖紙。音樂上,他更是如今的作曲大家,填補了買地借鑒后世音樂理論后,在如今民樂上的空缺——就這么說好了,如今買地民間紅白喜事常吹的曲子,很多都是冒辟疆配器作譜的,這就可見他在這一塊的成就有多高了。

    只是,對民間來說,感受最深的還是每日所閱讀的文字,一樣是文壇,方向不同,大眾的知名度和影響力也不同。這些人在自己的專業上固然都很拿得出手,但為大眾所知,還是因為他們鼓吹的新道德,以及因此而掀起的不少論戰。董惜白也是如此,雖然在校期間修了不少專業,可畢業之后,也是很快發現,可以輕輕松松名利雙收的,那還是寫話本——歸根到底還是要和報紙打交道,這就可見報刊雜志這樣面向大眾的東西,有多么的要緊了。

    這王而農,才華也是有的,但吃虧就吃虧在,他沒有一個面向大眾的兼職,因此,別說是百姓了,便連顧眉生對他都不甚知道。按董惜白的說法,他是把買地的道統,研究得最深入,吃得最透的一批人,故而非常得到黃德冰的喜歡——這德冰先生,也是買地道統的狂熱支持者,甚至已經到達矯枉過正的地步,很多時候,認為六姐施政,不能完全合乎道統,還多次撰文表達抨擊呢。

    只是這些文章一般都發不出去:《買活周報》不刊登,別的小報么,或者是無膽量,或者認為文章所說的道理很晦澀,百姓根本不感興趣,對銷量也沒有幫助,因此,除了刊登在大學內部自己搞的一些小學刊上之外,也沒有什么途徑發表。至于王而農平時發的一些,從哲學方向來解讀道統的文章,那就更是深奧了。

    “其討論的,并非是如何以道統來對現實生活施加積極影響,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實用領域,而是為了理解世界,更建筑起學說和自然之關系的邏輯推演……別說普通百姓了,有時候連我都看著吃力。”

    在買地注重實用的大環境下,王而農寂寂無名,也就順理成章了。但也正因為他研究得如此深入,對于新道德說的體系完善,起了很大的作用,‘新道德’能在十幾年間內,便發展為可和上千年積攢,不知道有多少典故、思考作為底蘊的‘舊道德’分庭抗禮,互相說理的程度,王而農功勞不小。

    董惜白輕聲道,“也就是從他入讀德冰先生旗下開始,新道德便不再只是耍蠻,抱著一個道理來來回回地喊,而是可以和舊道德有來有回,條分縷析地講述其不合邏輯之處……現在儒學徹底式微,要說是天一君子掀開序幕,這是不假,隨著北敏禪位之后,徹底陷入低潮的儒學,最后一口氣卻是‘新道德’徹底發展起來——也就是這王而農被招納至麾下后,給送的終呢。”

    “果然,羊城港人才濟濟,又是買活大學之中,天才也是俯拾皆是。我們姐妹平日里也常常被叫一聲才女,難免沾沾自喜、崖岸自高,殊不知就是在身邊,也有如此賢能,做下了此等功績,卻是我們都不知道的。也可見我從前眼界多淺薄了。”

    顧眉生對于新道德論戰,關注得的確不多,主要是因為新舊道德的矛盾,和她關系不大。作為一個杰出的才女,又是本來身份低微的伶人養女,在買地簡直沒有一人能約束得了她,這社會的規矩,就是向她傾斜的。即便在舊道德中,她充滿了瑕疵,那又如何?

    現在掌權的又不是舊道德的支持者,她并未去考量,將其他人從舊道德的殘余中解脫出來,而是純粹從自己出發,不論是游歷四方、經營生意等等,都是為了自己。也是直到此刻,重新立志,眼光從自身放大到了天下,對于新舊道德之爭,才有了新的見解。故而對王而農也頗為欽佩,在她看來,所有以政治、哲學為主業的學者,都是天然具備大視野的人,在這點上她的天賦無疑是有所欠缺的,那便要虛心向著達者而學。

    “如此,此人在圖書館內露面,倒是意義深遠……看來他對周報現狀,也十分不滿了。”

    “那絕對是早已怨聲載道了。”

    董惜白也是悄聲說道,“其實,如果不是德冰先生游歷在外,還沒有回來,我是早預算了他們會發力聲援的。倘若說,我們的反沈,乃是因為我們自己的尊嚴和正當而反,只是權力的爭奪,披了一層面紗的話,那他們反沈,反的可就更大更多了,矛盾接近于不可調和——他們新道德中最骨干最堅定的那批人,全都是道統的狂熱信奉者,和那回了歐羅巴的德札爾格先生,有異曲同工之妙。

    只是,德札爾格先生,是要用道統去救他的家鄉,在我看,道統也只是經時濟世的工具而已。在德冰先生和而農師兄上,我的感覺卻是……怎么說呢,就好像我們常讀的修仙話本一般,這道統,就是他們所修持的道法。

    乃是他們超凡脫俗、成圣登仙的途徑,他們所追求的,已經不是自己的榮華富貴,或者是什么民生上的理想了,而是一種精神上完滿自身,玄妙的哲學境界,就如同前敏推崇的陽明先生一樣,知行合一的‘古今完人’,就是他們推崇的理想境界……倘若能夠按照這樣的方式生活,那便是燒盡了自我,在清貧中短命夭折,也感到非常幸福。”

    這種玄而又玄的形容,讓顧眉生諸女都有點目瞪口呆了:固然,對于道統她們也是非常親善信奉的,畢竟,她們是絕對的受益者,領受了極大的好處,可也不過就是如此而已了,她們所擁護的,仔細想想,歸根到底,還是踐行了道統的社會規范。道統只是作為社會的一部分而存在,就好像平時吃的飯,喝的水,有什么好特意去研究的?要說為了這東西去修持自我,更是從未想過。顧眉生不由道,“這和知識教那一套又有什么不同?”

    董惜白皺眉道,“我也說不清,但卻自然是不一樣的……我只能這樣講:那知識教的修持,歸根結底仍然是偶像崇拜,只是知識教李代桃僵,把偶像換成了某種巨大的科學定理和宇宙奧秘的集合,而讓六姐來做了它的象征罷了。

    但新道德這幾個骨干,他們所修持的就是道統這哲學的自身,甚至還以道統為依據,反過來指責六姐不夠純粹,根本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偶像崇拜了……你們等著吧,一會我們相談時,而農師兄和我們略微熟絡起來之后,必然會提出一個非常激進的戰略同盟計劃,想要在《羊城小報》上,宣講他們的主張——眉生姐,倘若他們的文章要指責六姐對道統踐行不力,我們該如何是好,怎么斡旋?便是那蔡金兒再無謀魯莽,這樣的文章她怕也不敢發吧?”

    顧眉生一時都是聽得呆了,她也真沒想到,本以為很激進的新道德一黨,居然其實表現得還是其最保守的一面!對董惜白的問題,倉促間竟也拿不出主意來,竇湄見狀,便道,“先干活吧,一會兒的事一會兒再說。”

    二人也知道,事情沒發生不用過多憂慮,因便收攝心神,先干起活來:這歸納整理編輯資料、版面的活兒,在大學期間都是做得慣了,幾人稍微統一了一下表格樣式,便立刻翻閱起來——又好在一點,這是一份年份比較晚近的報紙,而她們也都是羊城港文壇中,交游廣闊的名人,對于《周報》的編輯,姓名籍貫大多都非常了解。

    就有不知道的,彼此張望一下也能補上,這么著,不到一個時辰,半年份的報紙已經整理出表格了,顧眉生粗粗拿眼睛一掃,也是不由得輕呼道,“呀!還真是一目了然——著實夸張!竟如此過露,絲毫不知道遮掩不成?”

    第1259章 新一代的使命

    但凡人在做一件事前,倘若是瞻前顧后,把對手想得太厲害了,自己先膽怯起來,那么,不論做什么事情都不容易成功,這個道理,顧眉生也是知道的,她自己不論是學畫也好,經商也罷,泰半也是如此。

    入門之前,見到那些畫師,個個昂然,而豪商的做派更是唬人,仿佛個個都是不世出的天才,自己難望項背,可一旦著手,才發現彼輩也不過如此而已,很多講究、規矩,是有,但對手也絕沒有強大到不可戰勝的地步。

    不過,她也萬萬沒有想到,沈曼君為代表的吳江一系,會粗心到這個地步—勢大也的確是勢大,但小辮子卻也是實在茁壯,這么一總結下來,簡直給人以一個感覺:他們之前之所以平安無事,在報紙一派,牢牢地把持住了最頂端的權柄,其實不是因為他們有多厲害,而是因為一直沒有人出面組織攻勢。

    這不是,稍微一留意一出手,現成的弱點就如此明顯,在《買活周報》這樣的喉舌關竅之地,吳江系的編輯,所占據的篇幅竟然高達八成以上!仔細查看出身,和張利青主編這樣,出身貧寒,也不是江南人士,而是從福建道、廣府道這些素來文華不算太盛的地方出身的編輯,一年能在周報上發表一篇文章,都算是相當不錯的了。

    而倘若把版面按照重要性進行賦分的話,分數差更是會達到一個駭人聽聞的地步,江南編輯的總分,可能會輕易地達到破萬的高分,而其余編輯的分數只能掙扎著過千而已!

    破萬和數百,這樣強烈的數值對比,直接把事實渲染成了任何人都不能忽視的畫面,顧眉生也是第一次把數據統計,應用到輿論分析中來,其結果觸目驚心,也是令她咋舌——平時日積月累,不覺得有什么,甚至單單一份報紙來看,也沒有這么強的感受。

    數據化之后,問題的嚴重程度似乎也上了好幾個檔次,她相信倘若把這樣的數據對外公布,‘吳江系、江南舊文人把持輿論’這個論題,也能引起普羅大眾的興趣,而非如眼下這般,僅僅只是在有限的群體中,引發一定的關注。

    “這是不屑遮掩嗎?還是認為沒有遮掩的必要?旁人也還罷了,有些文人脾氣,自以為風骨孤高,不屑為自己辯解,能力到了,自然可以發文,也不是什么行賄送禮得來的機會,可沈編輯身為吳江的領袖,難道在政治上也如此天真嗎.…”

    非止顧眉生詫異,便連董惜白、竇湄,也是大惑不解,她們都能想到的問題,難道沈編輯在二十多年里,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其實,想要彌縫這個破綻,也有許多手段,最簡單的連她們都能想出來—一就多用筆名,或者在編輯部每個欄目設兩個名字就行了。

    一個是對外的公用筆名,一個才是對內登記歸檔的真實姓名,《買活周報》接納外部投稿時就是如此,是允許投稿者采用筆名的。如此一來,只有自己人知道,到底誰占用了每年的多少篇幅,外部想要從這些地方來抓小辮子,卻是沒有那么簡單了。

    “或許也是沒有想到吧—我們是站在如今來看從前,自然覺得破綻很多,接近于匪夷所思了。可要想到,《周報》開辦,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哪有公開圖書館這個概念?

    每年的報紙合訂本,在前幾年也必然是新東西,倘若還是把書籍當成是珍貴的難得之物來看待,那就根本不會去考慮被查檔的后果,報紙就如同邸報一般,發過也就完了,誰能想得到作者?

    更不會有人想到,自己可以憑借報紙而一躍成為名流,這報紙的威力,也是隨著識字的人越來越多,買地的疆域越來越大,而逐漸彰顯擴大的。這個過程,恰好和我們長大的時間一樣,是以對我們來說,這就是天經地義的常識,是我們世界的一部分。我們也能更好地利用和接納此物,但對沈主編那輩分的人來說,這是個新東西,琢磨起來總有些滯澀,怕是不會和我們一樣,運用自如,考慮問題,也就沒有那么周全了。”

    顧眉生思前想后,也就只有這樣的理由,勉強能解釋得通了—那周報剛創刊的時候,只怕填滿版面都是難事,合格的編輯也很難找,發表文章根本就說不上是什么寶貴的機會,反而是一種回報不多的負累。

    在這樣的情況下,有能力的編輯多負責版面,這根本無可非議,能找到人來干活才是第一位的—如果對于編輯這個崗位的認識,始終停步于此的話,那自然也不會覺得吳江的編輯多發文章,有什么好指責,有什么好需要遮掩的了。

    也不好說沈主編是否就是做如此想的,這才留下了這個堪稱致命的破綻。同時也要看到,周報前期,主管的人還是六姐,沈主編也是經過多年的歷練,這才慢慢算是攥住了主編的權

    力,在她上位的過程中,必然也要仰仗同氣連枝的編輯來幫忙。

    如此尾大不掉,在坐穩了主編之位后,不能及時切割,反而放任黨羽開枝散葉,在《買活周報》內牢牢扎根,這也算是文人的通病了—心慈手軟,講究義氣,寧可和這些肝膽至交同進退,也不會過河拆橋。

    這實際上不能說是性格上的缺陷,就算現在,顧眉生、董惜白諸女之間,不也一樣是交情甚篤,遠勝金蘭,倘若有一天彼此要互相割舍,她們真能狠得下心嗎?

    這樣一想,便更能認識到世事興衰之中蘊含的某種客觀規律,是人力難以扭轉的。雖然整理出了針對沈主編等人的利刃,但幾人卻談不上快意,反而有些唏噓,董惜白不禁念道,“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是《桃花扇》的結尾,也是近年來流傳極廣的一套古戲唱詞,南腔北調都有配樂的,還有人別出心裁地配了西洋樂器來唱,雖然民間還是喜歡小調,但在有品位的居民中甚是流行。顧眉生幾女自然知道出處,竇湄道,

    “未見他起朱樓,如今卻是要把他的樓推了,實在是不忍得—一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架勢都擺出來了,臺階也鋪好了,走不走,已經不由自主,可嘆是這個把柄也太大,步子也太快了一點,只怕我們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出頭挑了事,卻得不到什么好處!”

    她這道理是顯然的—要說盧馬姬拋出這個鉤子之前,沒有自己先做過調查,這是不可能的。甚至這個鉤子可能就是張利青主編刻意留下來在此時發動的。既然話都拋出來了,竇湄等人哪有不接的道理?

    而這一接可好,問題太嚴重,很可能會促使沈主編以極快的速度下臺,而此時以竇湄派這些才女的資歷,根本不可能在沈主編下臺后的人事動蕩中,獲得什么好處,她們不過是運營了幾個月的報紙,而且還是隔了蔡東家、黎薔這一層,要說接過《周報》的擔子,就算六姐敢用她們,她們敢上嗎?

    這三五年之內,沈主編下臺的話,接任的人選不做他想,肯定是張利青副主編,竇湄等人是被她當槍使了,這一點從她們統計出數據結果后,各自都已經明白,但箭在弦上,反駁的文章也還是要發的。只能希望張利青手下沒有足夠的自己人,一個盧馬姬卻不堪用,屆時也要借重她們的力量,如此,她們也就算是打開了在《周報》上的發聲渠道,有了引導民間輿論的資格。至于說接張利青的班,這個更是后話了。

    在文藝界做得久了,見慣的是文人雅士之間的爭風吃醋,稍微一卷入政治博弈,便不由得為其中的驚濤駭浪而咋舌,膽子小的,打起退堂鼓,渴望回到從前那悠游寬裕的生活中去,也是人之常情。不過,王而農對此卻是不以為然,直言道,“想要把自己的思想態度,烙印在歷史背景之中,就要耐得煩、吃得苦、忍得痛,這本就不是容易的事情。

    天下間哪有送到嘴邊的飯?在買地,一切收獲都是勞動換取的,想要非凡的收獲,便要有艱苦的勞動付出。而我等所求的,難道不是這個時代最大的成功和收獲?倘若沒有極高的覺悟、極大的付出,又何能厚顏祈望如此的成就?”

    “休看沈主編的下場,或許令此時的諸位感到凄涼,但她的工作,她的思想,已經留在了這厚厚的報紙合訂本中,將會被大圖書館永遠收藏,成為后人考據這個時代最權威的證據。她所得到的,是‘表達的機會’,這已經遠遠勝過同時代其余天驕了。如張宗子、錢受之、張天如等文壇領袖,固然其成就各有側重,但以文人身份來說,在歷史上的厚重度,不如她。”

    要特意點出文人身份,自然是因為張天如在立法界也有影響力的關系。至于張宗子和錢受之,這兩代文壇宗師,當然也都憑借自己的本領,過著非常優裕的生活,也有過一些成功的作品,但在王而農看來,張宗子的地位要遠高于錢受之,便是因為張宗子趕上了買地崛起的周期,他有這個時運。

    一買地崛起時,他年齡尚小,融入得也好,有過一系列非常成功的采風報道,而這是錢受之所不如的,錢受之的學問固然是好,琴棋書畫戲樣樣都來得,來買后,也有過很成功的戲劇作品,但他的作品里,“沒有新的東西,沒有自己的思想,沒有觀點,這便是舊朝老人,固有的問題了。他們原有的東西,和買地是格格不入的,一旦要表達自我,就容易不討大家的喜歡,為了回避沖突,就只好什么都沒有,或者勉力鼓吹一下買地這里極表層的東西。”

    此人因為平時沉迷于學問的關系,對于生人相當靦腆,在琴棋書畫這些雅好話題上,更是只能枯坐,報以微笑。可一旦談到他所感興趣的領域,便是侃侃而談,而且語氣極為自信肯定,“這樣說并非是在臧否前輩,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問題,也有一代人的使命和貢獻。

    二十年前,正當我買地新風乍然興起之時,相對于當時普遍的抵抗和反感態度,持中而立、回避沖突、尋找共同點,這已經是難能可貴,超出時代的進步立場了。

    這般的持重,在當時也是最容易被大眾接受的,如此徐徐圖之、潤物無聲、水滴無聲,數十年下來,才有如今我們的許多共識—一以我們如今默認不分男女都要出外工作,不分性別都對家庭持有同等權利義務的認知,去批判二十年前,前輩所鼓吹觀點的乏味膽小,這是何不食肉糜。

    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人也有一代人需要呼吁的進步,二十年前的進步,已經是如今的保守了,本來么,機體的新陳代謝,也是正常。沈主編一干人,在二十年前是進步的,這不妨礙他們在如今已經過于保守。

    這是極感傷而又極無可奈何的一點—人往往很難隨時代而往前發展,他們會一直停留在出現于時代中的那個位置,剛出現時,他們站在時代前頭,現在卻已經落后了半步。于是他們的位置,就要由另一批比時代風氣要更站前了半步的年輕人來取代了。”

    王而農言下之意,自然是指他們這幫新道德人士,以及竇湄幾女了,他喝了一口清咖,隨后蹩了整眉毛,明顯對這種時新的飲品不太適應,將杯子放到桌上,略微推遠了一些,這才肯定地說道,

    “既然我等有幸成為了這樣的人,那么,將前輩恭請下臺,便也是時代賦予我等的使命。與其為沈主編唏噓凄涼,倒不如從她之殷鑒中,反照自身,思量著當如何在時代的前頭站得更久一些,別犯前輩犯過的錯誤。”

    三女聽到這里,也不由得對視幾眼,都意識到自己此前也是小瞧了‘新道德”黨人,這一黨人中,固然有許多夸夸其談,在政治上非常幼稚的才子,但也絕非俱是庸才。至少眼下這個新生代,果然就擔得起他們的重視和依賴。看來,在沈主編倒臺后的風浪中,她們是多了一批競爭者,想要踏上舞臺的,并不只是張利青、盧馬姬,以及她們這些個云縣舊人了。

    甚至可以說,王而農在很多地方,反而走在了她們的前面,以至于雖然竇湄等人,承擔了最大的風險,但在之后所得到的好處,或許還沒有王而農等人多呢,至少,王而農的準備明顯是充分的,思考也比她們要多。

    他說的有些問題,三女沒有想到,甚至一時半會也給不出自己的答案—譬如說,王而農認為沈曼君的最大弊病,也就是“沒有自己’,而這一點其實也是她們的弱點:“前一代,少有自己的聲音和主張,一味尋找的只有調和。新道德者,不論如何他們的主張是已經浮現出來了。我們想要尋求的,究竟是報紙所代表的權勢,還是其真正的發聲的作用呢?我們是想要把握住發聲的渠道,還是也有強烈的聲音要發出呢?”

    “倘若只有前者,那么,有我們沒有我們,又有什么區別?或許,這也是沈主編數十年來,顛撲不破的另一個原因吧。想要權勢的人有太多了,可有聲音,有態度可以發出的人,劫遠遠沒有那么多見。”

    “而我們所信仰的,所想要發表的,那強烈的、明確的,我們認為應當屬于時代旋律的聲音,又是什么呢.…??”

    第1260章 云縣舊女的困境

    “不以出身論英杰,既包括任何出身的人都可以成為英杰,也包括,并非是某一出身者就特別不能成為某行業的英杰。正所謂內舉不避親,不拘一格降人才,也包括了不因為鄉情、師生情誼而特意避嫌,反而削減了這些人在一個行業的發展機會吧?

    試想,如今造船業中,出身福建道泉州、橙城一帶的工程師極多,再往下便是循縣的船舶工程師,某一行當,從業者多為同鄉,并非說明其中存在人情關系,只能說明人杰地靈,關于這個行當的教育氛圍,在當地較為濃厚,年輕人也自然多往這個方向發展。

    更何況,《羊城小報》上的統計口徑,也是有所偏顧,有意地用日式文人’,來和''吳江同鄉“進行混淆,把兩者統一在一起呈現了,筆者這里也有類似的統計圖奉上,卻是區別了吳江和其余鄉籍,如是便可以看出,吳江同鄉的積分,也不過是剛剛過了兩干而已,在萬余積分中,不算顯眼,其中更有沈主綿多年主管報紙的貢獻,這樣看來,炅江鄉籍的編輯,談何把持了《買活周報》的大權呢?

    偽若是要說起,其余鄉輯和沈象的關系,那就更要看到一個確實的數學問題了—一諸位年輕的讀者,或許對于舊日朝的日子,已經淡忘了,不知道從前敏朝統管天下時,借大的國象,識字率不超過10%,而這其中多數還是相當于如今初級班、掃而班畢業的文化水準,有資格參考科舉的人群,那就更少了,絕不會超過1%。

    想來讀書人也要互相交流,才能進步,因而,彼此聯絡有舊日,實在是人之常情。按照此前報紙上曾提到過的''六人定理''來說,忍怕舊朝的任意瀆書人之間,都不需要六人,只需要一人、兩人便可中轉聯系上。若是按照買地如今的標準,去別斷I日朝讀書人象的交情,那么,哪怕是天南海北,任意兩個人,都可以算得上是「人放I了。

    用現在的標準,來審判過去的人情,豈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么?雖然不敢說發出這樣文章的人,是否包藏禍心,但至少其立論的基礎并不牢靠,還要盼著諸多百姓同仁,主持公道,否則,豈不是令多年來兢兢業業、競己奉公的諸多編輯寒心么?

    我雖然不是《周報》鄉輯,但自幼開蒙,也少不了《周報》的諸多文章啟蒙,《周報》開闊了我的見識,也親培了我對買地諸多規矩的認可,敢問諸位,這些年來,我們關于買地新的接受,難道沒有《周報》的浮淳教化之功么”

    “這都什么和什么啊?這會兒,簡直已經看不出敵友,分不出好賴話了。”

    靈香兒隨手把這份報紙扔到一邊,“前頭說得倒挺好的,算是為沈滾好好地辯白了一番,也揪住了咱們的破綻,可后來這話,我就看不懂了,到底是在吹噓周報編輯的功勞,還是要把他們往死路上逼啊—把整個移風易俗工作的功勞,都歸給周報綿輯部了,那把衙門,把六姐置于何處?倘若綿輯在民間真有這樣的成望,那六姐不動他們就徑了,就是六姐容得,衙門也不容得!”

    “這是馬屁拍到了馬腿上,還是本來就包含了深意,倒是把這份小報的主編部給迷怒了,現在也是分不清。”

    顧眉生也是搖了搖頭,“現在么,風浪大起來了,水中泥沙俱下,大滾的心思都如同霧里看花,除了王而農那么寥寥幾個和我們有聯絡的,其余人,實在看不清。這是知道大廈將傾,都迫不及待地來亮一亮嗓子,掛個號,為格來瓜分遇產來打個基礎了。”

    “不論如何,聲勢已起,如今終于也不是我們一邊亮嗓子了,討論已經形成,我等還當繼續發聲才對,我們本來就是后起之秀,想要擴張影響力,便不能指光絕時,而是要主動換戰,更是要亮明自己的觀點,觀點鮮明,才能聚攏我們的擁躉,逐漸形成一方勢力。”

    “的確,我得在這方面的基礎,甚至還不如盧馬姬,蓋因盧馬姬身為洋番,天然就擁有洋番的支持,可我們姐妹出身的群體,如今日子過得也是各自不同,又都以過去為恥,這需求不同,也沒有自我認同怒,就不容易形成合力。

    我們的起步必然比旁人要慢些—一但這般也好,因身份而成的群體,往往難以擴大,只能走鼓勵生育,擴張身份群體的路子,這條路,見效得太慢了。我們雖然只能輸出觀點,但因為認可觀點而擁護我們的群體,素質卻往往要高些,且若是有同感的人多,那么,擴張的速度也快。”

    這一次的茶話會上,人到得齊了,非但是員音兒、董惜白、竇滑三人,便連楊愛、卞賽兒以及校為邊緣的李玉照,都有份出席,雖然并非是為此事而聚,但此確系大事,象常說了幾句,話題也還是很自然地回到了如今逐漸形成規模的論戰上。

    一經過產馬姬唱的這么一出雙簧,隨著《羊城小報》,發表了回應文章,把《買活周報》的文章分值給算出來,做出了餅狀圖、條狀圖,《買活周報》編輯的出身問題,終于逐漸成為了城中上下共同的關心了。正所謂,民有所思,報有所言,這一陣子,各方都陸續發聲,也有為《買活周報》辯護的,也有認為周報鄉輯部的確壟斷富路、提拔鄉黨,鄉輯的出身無法讓人放心的。

    各方面的言論都有,褒貶不一,一時間《羊城小報》倒是顯不出來了,也因為這一陣子,《羊城小報》和薑惜白等人都安然無惡,李玉照才敢放心參加小聚,她持身雖然小心,但對此事其實也很關心,見解頗為深刻,此時因道,

    “話雖如此,但天下沒有新鮮話,尤其是如今,報業競爭已經非常激烈,議論圖是、政策,更是一時的潮流,還有什么觀點是前人末提的?又要和如今周報編輯部的觀點不同,又要和新道德者產生區別,不然,不知不覺便被他們同化,成為他們的一黨了,還要順應民心,能夠激起共哆,我愚鈍,居然想不出什么主張來!”

    顧眉生也是苦笑道,“誰說不是?光是周報編輯部和新道德黨,就已經站住了正反兩面,我們立論的起心,又太自私自利了—一只是為了揚眉吐氣,不弱于人塞了,這樣的主張不是說不對,但太小了,很難激起共嗎,卻是少了一份公心。”

    她所說的正反兩面,也是如今的共識了—一如王而農所說,周報編輯部如今的方針,是把自己當成了衙門的傳聲簡,衙門提倡什么,鄉輯部就鼓吹什么,跟在衙門背后,“沒有自己的東西’。雖然也有一些版面,會刊我民間的投稿,但刊登反而論點,最終仍然是為了駁斥,一切目的是為了給衙門弘揚新風而服務。而逐漸由王而農接過旗幟的新道德黨,提倡的卻是琢磨道統,在與論上走在衙門前頭,他們既承認現實的局限性,理解衙門許多舉措的妥協,但強調的是在接受妥協時,必須看到的理想,即理想情況下,此事應當如何處理。

    緊如說地主土地的贖買,新道德黨并不反對贖買土地以和平納土,但他們認為,衙門如此行事的同時,報紙應當宣揚理想情況下的做法—這些占據土地,剝削佃農的地主,視其情

    節,應當逐一論罪。

    眼下的低價贖買土地,只是無奈之舉,等到條件成熟,對于地主,舉措便應當回歸嚴厲:別看現在華夏故士內,已經沒有什么地主了,但他們著眼的是將來買地的海外定居點,就聚如說如今的歐羅巴,將來倘若有一天納入華夏之治,而其實又有相當的條件,那便應該嚴格貫徹道統的精神,對于每個地主都嚴格論罪,不能和從前一樣寬縱。

    一方面是絕對的消極,把報紙視為衙門的工具,另一方面又是絕對的主動,把報紙當成了鞭策衙門前進的號角,這雙方不是把正反兩面都給占全了么?以至于現在云縣諸女,也感到自己很難找到一個立足地了。

    如孝玉照所言,她們的主張,即在如今的社會環境下,當消滅舊朝延綿下來的身份意識,令平民出身的英杰,可以揚眉吐氣,擁有和道統相配的高自尊,反而是沈、葉這些舊日朝傳承下來的象庭,應當反而惴伴不安—這樣的主張絕不算錯,但卻的確太小了一些。僅限于和出身相似,也感到被排擠的精英人群,大概會有同照。

    至于普羅大眾,他們哪有這樣的敏思?那些舊日朝的權貴,偽若如今敗落,也談不上看不起他們,偽若也還過的好,那對他們來說,也依然是難以接觸、高高在上的‘大人們,誰會去計較他們的態度,是否會特別矜貴,特別看不起百姓呢?

    想要在政治上成就一番勢力,在某些方面出人意表的簡單,可有時候困難又往往來自意想不到的地方,而且難以解決。諸女入局,也是受到了顧眉生的激動,純屬一時興起,開局之后,如今才漸漸感覺到了其中的艱難。

    想要在百案爭嗎,眾人都已經占據深耕的輿論場中,尋找到適合她們的一片領土,不但不容易,而且總有一些勉強,因為她們并不真正信奉這些論點,總的說來,諸女還是以自身為主,沒有為某一理念不計得失的熱情。如果真要說的話,比起王而農方,對于《買活周報》的期許,她們反而更傾向于如今編輯部奉行的“報紙工具化”理念,認為報紙的觀點,當以六姐和衙門為先,主見太強似乎也不是好事,至少對這份第一官報來說,是不該的。

    “這就形成悖論了,倘若我們的目的是取代沈主編來做新的工具,那么就要先證明我們有這樣的能力。可倘若我們沒有標新立異的觀點,又如何能吸引擁強,證明我們有足夠的駕馭與論的能力?和這么多競爭者相比,根本就顯不出我們來了。”

    這是客觀存在的問題,哪怕眾女均非凡俗,倉促間也很難拿出解決方累,這無形間又給顧眉生帶來不小的心理壓力:遠行之日越來越近,她能給姐妹們的幫助是越來越少了,而此事卻又算是因她而起,她是有心無力,恨不得能分做兩半,留下一半來襄助眾姐妹,另一半去歐羅巴建功立業。卻又實在是辦不到—有這樁心事牽掛著,只怕去了歐羅巴,也是晝夜都難以安寢了!

    便是今日,也是顯示出了她兩邊牽掛,難以兼顧的窘境來了,這早起便開的茶話會,時間很長,因為大深都有話沒說,很自然便延續為午飯,但顧眉生身為東道主,卻只能缺席,因為她下午要去參加使團培訓班,這可是一次課也不敢逃的,尤其這節課更加重要,因為要針對歐羅巴各國的語言、勢力進行考察,以便讓使團內所有成員,都了解歐羅巴的具體局勢,即便落單也可以相機而動,盡量爭取對自己最有利的局面。

    顧眉生雖然在語言上有長才—不敢和洋番那邊,近年來涌現的一個語言才女華麗姿相比,但她學過的語言不少,而且掌握得也不錯,對歐羅巴如今的四五門語言都是通曉,但對這一

    次考察,也不敢說是十拿九穩。

    因為歐羅巴那里,廟小妖風大,各國內的勢力也是盤根錯節復雜幼口,要結合地理圖全部背誦記憶,還要懂得辨認其服飾、徽章,這考察難度不低。因而也是半點都不敢耽擱,這邊匆匆和姐妹們話別,那邊象上人力車,往培訓班過去時,也是盡力收攝心神,不勇去想報紙那邊的泥潭,從懷里掏出筆記來重新翻看,全神貫注地準備起下午的考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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