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1章 法外之事
天色逐漸地黑了下來, 夕陽在遠遠的天邊,還映著五彩的晚霞,但羊城港的百姓, 有熱情眺望明日天氣的卻已經不多了, 對大多數城市居民來說, 他們唯獨會關心的,也不過是每年夏天的颶風警告而已,平時的晴雨, 對生活影響不大。
在漸轉深藍的暮色中,燈火逐漸地從沿街的人家中亮了起來,煤油燈那明黃色的光芒, 參雜著電燈黯淡而又熾熱的白黃色,讓夜中充滿了搖曳的光暈, 也使得牙行中, 這對少見且特異的客人,她們的身姿更加明顯了。
因為她們就正站在電燈底下,彎腰看著大桌子上攤開的羊城港地圖,許多當晚班的牙人,也好奇地在自己的座位上眺望著她們, 似乎拿不準盧馬姬和蓮安的關系,以及盧馬姬的身份——這些牙人,多數都不在港區學校上學, 自然也不會認識老師了。
“如果是短租的話, 肯定要昂貴得多, 一年以上的長租, 若是一次性付清的,價格能打到至少七折。”
這個女牙人是很細心的, 她說話的語速放得較慢,直到兩個女顧客都說了,自己的漢語聽力很好,這才恢復原速,“一年以上的長租,若是還肯付一筆押金在我們這里,便可以給房子換鎖了——這押金是給家具的。
屋子里的櫥柜、桌椅,固然買來不貴,可加在一起也是一筆錢,若不換鎖,租客私下賣了,房東也只能徒呼奈何,因此多設押金,倘若房子越好,屋里還有什么陶瓷水槽,又有上下自來水,那押金就更貴了。
有時候,兩層小樓,帶上下水,可以洗熱水澡的小院子,押金都要二十兩,入住、離開時,都是我們牙行來勘驗,沒有額外的損毀,才能返還。”
她觀察著盧馬姬臉上的表情,又很快笑了笑,“自然,倘若只是一人租住一個單間,在那單女子居住的小院子里,這押金就便宜了,一般來說,一桌二椅子,一張床、一個柜子,這樣的四間,押金不過是五百文,可以換鎖——
但不換鎖的也有,那鎖也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有些房東自己住院子的養老房外租,那就不設鎖,一個月額外給她一百文,她來包打掃、管家、修繕。這種不交管理費是不給入住的,但又有個好處,就是房東對住客篩選得嚴格些,住客也都守規矩,彼此不容易爭吵,鄰里守望反而有保證。”
盧馬姬認為,這個牙人說話是很有水平的,并沒有直說,但意思很明白,可卻又照顧到了蓮安的面子。因為她們一直沒有明說是要一個人單獨住,還是兩人一起住,這個叫小曾的牙人也就沒有問,也并不顯得不耐煩。
她大概是看出了一些東西,因此介紹得很仔細,說完了是否和房東同住的兩種區別之后,又結合盧馬姬的需求,為她規劃道,“從港區學校到中樞區東面這條線上,好房子極多,但房租也貴,且多是長租。
倘若愿意繞一點路的話,那不妨在這兒多看看,港區邊沿這么三條街,也是新區,房子最多也就十來年,還算新的,下水都有,吃用的水,要自己去挑,如果選了有房東同住的,那房東自然會把水缸填滿,只管用去就是。買輛自行車來,每日騎個兩三分鐘,出巷口就是主干道了,騎車到學校和編輯部,大概都是半小時左右,一路都是水泥地,再平坦不過,巷子里又幽靜,不像是主街那么吵鬧。”
這個條件,當然是很理想的了,最妙的是房租不貴,因為附近沒有超市、菜市,學校也遠,少了一大部分拖家帶口的租客,多是單身務工的人在住,一間房一個月八百文,大一點的,一兩。
當然比盧馬姬的預算要高,但勝在省事,房東能幫著打掃,就可以省下時間來做事賺錢,而且,自行車也不用擔心被偷了——那種房東不同住的院子,一間院子至少三四個租客,院落大門必然不能謹守。
頻繁進出之間,自行車會不會被外人撬鎖推走是不好說的,有房東同住,就好得多了,房東一般白日里都在門口坐著,到了晚間,也會鎖掉大門,租客是沒有院門鑰匙的,除非是正當理由會給留門,否則租客也要遵守門禁,有的貿然晚歸的次數多了,不是交罰款,就是要勒令退租搬走,規矩還滿嚴明的呢。
對盧馬姬來說,這種規定當然無傷大雅,甚至可以說是個很好的消息,安全上很能放心——而且,對于一些有意于上嫁的女人來說,租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是能讓她們的追求者,對她們的品行更加放心的。
畢竟毫無疑問,這道規定就把很多不那么規矩的職業給攔在了外頭——同時,從蓮安的角度來講,這就又是一道無形的門檻了,盧馬姬意識到,當你把自己完全放到這種底層的職業中去考量時,會發現,職業本身會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讓脫離變得非常的困難。
或許,不該怪責這些人泥足深陷、無法自拔,設身處地的想一想,這的確一件難以下定決心的大事,一旦脫離莉蓮,要再回歸恐怕就沒那么容易了,對蓮安來說,她是沒有回頭路可走的,積蓄也十分的微薄。
要么,就是在積蓄用光之前,把自己嫁了,利用婚姻來找個新雇主,慢慢地積蓄力量,要么就是要盡快找到一個收入豐厚的新工作——可這對一個洋番女孩來說,又哪是那么簡單的呢?
更何況,她是逃奴,沒有經得起查驗的身份文書,在原本的住處,房租也包括了查驗時可以拿出來的身份文書,查驗完了,就會被收走,蓮安只是這女孩在學校用的名字而已,身份文書上,名字有時每次都不一樣。
也因此,蓮安經常變換頭發的長短,也化濃妝——對漢人吏目來說,要用肉眼記住這么多身份文書上一次對應的長相,也的確有些強人所難了。平民區也沒有居委會這東西,便是有,以龐大的人口來說,也很難一一對應,只要有文書,她們就可以蒙混過關。
想要擺脫這樣的身份,仔細想想實在困難,就連正規的工作都找不到,除非用婚姻來換一份身份文書,否則,哪怕離開了平民區,最后恐怕也還是會重操舊業——但倘若如此的話,那還不如留下來和莉蓮合作了,至少,莉蓮收了房租是真正在辦事的,自己單干的話,局面該如何籌措呢?怕是連錢都收不到,那才正經是虧本了呢。
走出平民區時,心里想的是對另一種未來的憧憬,但開始真正看房子,現實便難免涌上心頭了,蓮安的臉色越發黯淡,她的雙唇微微地顫動著,倘若不是時不時掀起眼簾,瞟小曾一眼,甚至會讓人以為她根本就沒有在聽,對小曾所介紹的新的房子漠不關心:
盧馬姬更適合房東看守的院子,這是三個女人都可以感受到的,但小曾還是介紹起了更遠一些的房子,“這是在布市附近了,騎自行車去港區學校比較遠,單程要一個小時,到您說的編輯部地址近一些,大概四十五分鐘吧。不過,這里有個好處,就是房租要更便宜一點,一間房七百文一個月的也有,這種廉租房,是居委會經營,但管得也很松弛,譬如說——完全可以由一個人出面租兩個單間,這樣就只需要用到一個人的身份文書了。”
這種廉租房都是水泥房,上下兩層,十幾間房通過長廊連綴著,一般分性別,一個宿舍公用一間大公廁,也有洗漱房,條件比之前的要艱苦,治安也亂,盧馬姬倘若住在這里,要對自己的自行車多加小心了,恐怕要買個鐵鏈,好好綁起來。
不過,這里也不是沒有好處,那就是這里距離布市很近,周圍有許多服裝廠,這些作坊很多都是私人開的,對身份文書也不那么在意,更像是包干計件制,每天完成多少件工序,就拿多少錢。小曾說,“手巧的人,做得活又好又快的,一天收入也有上一百文的,而且很多人做了幾年,都自己做起裁縫工坊來了——你們洋番女子,也有一些來做這個的,她們知道很多歐羅巴的時新樣式,也很有一些穩定的客人呢。”
那都是弗朗基人的生意了,后期通過女巫航線過來的移民,盧馬姬這樣付得起船票錢的,在老家身份都尊貴,不可能會裁剪大件衣物,最多做一些簡單的女紅,而付不起船票錢,又評不到高等人才的女人,現在都在羊城港之外的地方生活,個別逃出來的如蓮安,從事的行業一目了然。只有之前在呂宋和壕鏡的弗朗基女裁縫、侍女,可以干這行——想來也是很賺錢的。連熟練的紡織工,一天都能賺一百文呢,大裁縫更不必說了!
一天一百文,雖然辛苦,但也算是高收入了,甚至一般的教師都比不了。盧馬姬看了蓮安一眼,她抬起頭來,很專心地看著小曾了,雙唇緊緊地抿在一起,幾乎泛白,這讓盧馬姬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當然是很同情蓮安的,也不憚對她釋放出在旁人看來有些過分的善意,不過,如果這份善意讓她每天多花一小時在路上,還要增加一些被盜竊的風險的話——
這種真切的利益損失,讓她心底一瞬間有些猶豫,通常來說,盧馬姬不是個容易被他人操縱、氛圍裹挾的人,但今晚,當她看到小曾投過來的詢問眼神,以及蓮安有些膽怯地看過來的神情時,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種很沉重的壓力——她知道,小曾其實一樣不必做這些事。
她完全知道蓮安的身份,這決計不是個理想的租客,甚至,往大了說,小曾都不該接待這樣一個沒有身份文書的黑戶,她可是官牙,此事或許會讓她丟掉這份體面的工作。
同樣的,她也完全可以輕忽地敷衍盧馬姬的租房訴求,畢竟,盧馬姬可是個地位低下的洋番女子,還相當的窮酸。盧馬姬之所以能在牙行里找到自信,以客人的身份板板正正地站著,甚至于,之后前往所有類似的場合,都會更加的老練,這離不開小曾額外的善意——她本可以不,但卻還是給了的好意,讓盧馬姬得到了好處。而盧馬姬如果和自認為的那樣出眾的話,她其實別無選擇,似乎應該把這種善意傳遞下去,她總不會是個不敢付出的人吧?
“那就先看看布市旁邊的屋子吧。”
在他人能意識到她的猶豫之前,盧馬姬立刻說,她能感受到蓮安的搖擺不定,唯恐自己稍微一猶豫,蓮安便害怕給她添了麻煩,松開了好不容易伸出來的手。“月租能省一點,也是好的!而且,我估摸著,你說的那些房東當管家的院子,她們或許也未必愿意把屋子租給一個洋番女人。”
這個理由找得很好,這樣,好像盧馬姬完全是為了自身考慮,就完全減輕了蓮安身上的負擔——好像一切就只是這么剛好而已,小姑娘的態度顯然熱切起來,她揚起臉,雖然沒有說話,但濃妝下的面龐上流露了一種稚氣的,驚喜的向往:一切好像是命中注定,這么看來,或許有些顧慮也是沒有必要的了,收入哪怕會降低,工作得也會更加辛苦,但在這種恰到好處的氛圍之下,這些考量也沒有那么不能接受了——
時間畢竟已晚,盧馬姬和小曾約定了,明天下課后,一起去布市那里看房子。這樣蓮安也可以一起去,她明天本來就要去學校上課,這是她脫離管控的時間,匆匆去看一眼房子,不會引起太大的動靜。她拿出身份文書,到小曾的辦公桌邊和她簽訂中介文書,蓮安則還在長桌前轉悠著,好奇地打量著全城地圖——“我還沒有怎么離開過港區呢”!
她的話讓兩個女人相視一笑,小曾突然輕聲對盧馬姬說,“盧老師,你是不是很好奇,為什么這些女孩子都要去讀書,沒有人敢阻攔著?”
這的確是盧馬姬想不通的一點,這樣的疏漏,以她的經驗都能看出不應該,更不要說老鴇了。
小曾說,“因為這是分管更士的要求,他們會隨機到屋中抽查,答不出試卷,不會說漢話的女孩子,連房東和同住人一起,都要帶回更士署去好好審問,為了避免更大的麻煩,老鴇只得組織她們去學習,即使不讓她們去學校,也要自己開班。在這件事上,更士署是不管法度,只管這一條規矩的。”
她明亮的雙目注視著盧馬姬,輕聲說,“有些事情是難以避免的,總會一再重演,掃蕩過了,還會再來,就算是六姐,恐怕也沒什么辦法。可是,有些事也可以一再去做,因為每一次受到幫助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事很熟悉,人卻不一樣,能幫得上一個,總是好的,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盧馬姬知道,小曾是以委婉的方式,請求她選擇布市的房子,哪怕明天看房的結果并不滿意。她有一種爽然若失的感覺,似乎受到了模糊的震撼,懂得了一些什么,又因此看到了自己的殘缺。
她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似乎是答應了小曾,并且回避了自己升起的更迫切的疑問:如果說她幫蓮安,是因為同鄉之間的聯系,以及同樣身為邊緣人的那一點廉價的同情,那,小曾這個漢人官牙——她憑什么,她又是為了什么?
第1232章 徐家的煩惱
“低收入家庭在羊城港生活時, 不可忽略的螺旋式貧窮陷阱……還挺拗口,這……啥意思呀,倒也不見有附拼音的, 現在的報紙, 也是越來越偷懶了!除了周報之外, 竟有許多整版都不附拼音,怎么?難道那些掃盲文化的百姓,就只配看話本、笑話嗎?”
一大清早, 老城區一隅的巷子,就已經喧嘩了起來——事實上,從大半夜起, 巷子里陸續就有人聲,一夜都清靜不了的。蓋因這條青衣巷, 是連接玉帶濠和府前路的一條便道, 而每天午夜過后不多久,城內很多肉鋪,就要撐著船去東城門外的大肉市進貨了,車輪碾過石板路,經過玉帶濠, 從碼頭上岸后,抄近道往鋪子里趕——這一來一回,可不是要一夜的功夫?
前半夜, 拉車去碼頭, 后半夜, 運貨回肉鋪, 那吱呀呀的聲音,一整夜都沒得消停, 偶爾還有兩邊車子來往別住了,發生口角的,要不是大家都顧忌著熟睡的居民,還壓著聲量,那是真別睡了。
好不容易,黎明前,運肉的車子告一段落了——天色剛放亮,又是沉重的腳步聲,嘆息聲和交談聲絡繹不絕地傳來了:肉運完了,那就是運菜的,這內城的菜市場,也是從此進貨,還有些自己擔了時鮮進城來叫賣的農戶,也喜歡趕個過夜的船,進城來迎早市。
從前那是夜里有宵禁,他們進不來,現在羊城港沒宵禁了,可不是這般安排更加便宜?在船上睡一覺打個盹,進城賣了菜,辦完事還不耽誤回家,來回都不落地,也就少了在城內住宿的開銷。
那喜歡高臥不起的,睡眠淺,受不得驚擾的,久而久之,也都從青衣巷搬走了,如今青衣巷內住的多是些需要早起的人。因而,即便沒有這來往的行人,巷子里也是大半夜就開始忙活,不到日出,卸門板、拖車,全是沉重的搬動聲,還有那煙火氣也早從煙囪中透出來——
這青衣巷內,住了很多做早飯的小販,也有就在巷子里自家院子做的,也有推車去碼頭和府前街擺攤的,這早飯是勤行,早晨五點就有人要來光顧的,算算,四點半天剛有點曦色,是不是就得出門了?倘若是做包子、餃子、饅頭的,更是一兩點就要起來備料,對他們來說,早上八點,就算是過了生意的高峰,很多人就推車回來準備歇息了呢。
這不是,才剛九點半,徐老爹便是梳洗停當了,換下了那浸透了蔥姜蒜味的圍裙,一邊捶著背,一邊愜意地躺在院內的搖椅上,一邊拿著竹制的美人錘敲打著膝蓋,一邊翻閱起了報紙——他身邊的石桌上,林林總總還擺了三四份報紙,疊在一起,厚厚的一沓,足夠細細看上一日的了。
“啥低收入家庭?”他們家的老婆子也是從廚房里探了個頭出來,顯出了額外的關心,“可是衙門出什么政策了?我們家三小子可夠得上沒有?要說收入,可是夠低的了!”
“想得可真美!他還算低收入了?洗你的碗去吧!”
徐老爹瞪了妻子一眼,眼角瞟了瞟墻角上了鎖的錢柜,鼻子里哼了一聲,沒好氣地抖了抖報紙,瞇起眼,又從懷里掏出了老花鏡,架在鼻梁上,這才仔仔細細逐字逐句,有些吃力地讀起了正文,“作者,盧馬姬……哼,這個女人,年紀不會大的,最多不超過三十歲,她母親是姓盧吧!這我知道,兩頭婚,取了父母的姓氏么……姬,就是女公子的意思——以前春秋戰國時候,女人都是叫什么姬,什么姬的。看得多了也就記得了!”
這最后幾句話,是看著妻子說的——他妻子不聲不響,倒是把大木盆拖到院子里來了,坐在小板凳上,一邊洗碗,一邊也是很投入地聽著徐老爹讀報。很顯然,她對于這篇文章是很關心的,而且,因為自己的語言水平不足以閱讀漢字文章,所以便不愿錯過了丈夫讀報的機會。
在徐老爹這里,有人聽他讀報、評講,雖然是自家的老妻,但也不失為一件樂意之事,前五七年,物價沒漲的時候,他還愿意去茶館讀報呢,為的就是和街坊鄰居一起,議論各種國是。
也就是這些年,物價上漲,徐家家用因為許多事情而吃緊,再者徐老爹的腿腳也不是那樣好使了,這才改為在家中讀報——這習慣看著費錢,因為買報紙似乎昂貴,但其實并沒有什么,報紙的價格,一向是兩文錢一份,沒有變動,而版面是越來越多了,這其中固然有很多花里胡哨的廣告,但便是閱讀興趣不大,把報紙拿來糊墻、練字、包物乃至燒火,也都能派上用場。
因此他們家雖然別處節儉,但一向卻是很舍得買報紙的。不單單是《買活周報》,副刊《衣食住行》,以及一些較有影響的地方性報紙,也都買上,只有一些廉價的小報,專門刊登一些艷情文章乃至流言蜚語的,這個是不買的,不單單因為內容胡編亂造,也因為印刷質量不好,那紙張包個點心都怕走油受潮,最多在茶館偶爾蹭著看兩版,自己出錢買,是搖頭的。
今日他讀的,就是《羊城港新聞》,和《衣食住行》很像,這報紙主要是刊登的羊城港乃至臨近地區的各種新聞,不過主題比《衣食住行》更寬泛一些,除了民生之外,也有講述一些社會事件的,譬如何處發生了兇殺案,何處有村民械斗,何處有什么奇聞,聽說何處有什么工作機會等等,也會就一些社會現象表明態度——有時候態度還滿尖銳的呢,叫人讀了都捏一把汗,不過,這些年來倒也是太太平平的,未見得被衙門查封就是了。
今日這篇《低收入人群的螺旋陷阱》之文章,講述的也是羊城港的社會現象,不過距離內城比較遙遠——說的是港區邊緣,那些新辟出來的平民區,其中存在的種種亂象:地下賭坊、風月酒場,以及農田蓋屋出租的事情,又分析了這些事體屢禁不絕,一再死灰復燃的根本原因——
說白了,就是各種黑戶,不論是洋番、土番,還是在別處犯事了,放棄原有的身份文書,跑到這些地方來尋求新身份的漢人,都沉淀在這些疏于監控的地區,不愿出去,經過若干年,已經形成了一個有內在秩序的小社會,并且不斷地對羊城港正常運轉的其余區域,釋放著自己的毒素,滲透,影響著其余區域的秩序。
“哎呀呀,這樣說,那些洋番黑戶也罷了,土番黑戶是當真不干好事啊!”
徐老婆子,聽徐老爹讀到這里,也是激動起來,滿口地嚷道,“洋番黑戶——按這文章說的,多是女子,倒也就罷了,在港區做些皮肉買賣,也礙不著咱們!俺們這樣的人家也干不起那些事兒,最是那些走街串巷的偷兒可恨!我們家的自行車肯定就是土番偷的!騎到港區去銷贓——直接就上了遠洋航船,一轉手賣個百倍的價,就算有燙印,還能追查得到么?!”
徐家丟過一輛自行車,這是徐老婆子永遠的痛——自行車這東西,相當的貴重,又很輕便,和馬車驢車還不同,大牲口只要不出城去偏遠地方,在城內要弄丟還是不容易的,自行車就不同了,車輪一卸,推走便是,因而,自來盜竊案中,往往以自行車為目標下手。
為了預防如此事情,羊城港的自行車,購買了以后要去更士署燙印上牌:在車尾醒目處懸掛一個燙印牌子,按照牌子,是可以查到車主姓名的,失竊之后,去更士署報案,也能登記上,有時候遇到燙印自行車要出城,或者被形跡可疑者騎著,更士都要攔下來盤問。
只是這條辦法,防得住內賊,防不住外賊,很多洋番船只,在離港前偷偷搬點自行車上船,只要離開華夏地方,到身毒、歐羅巴等地,那都是百倍的利,很多人都是說的——從歐羅巴來買地,運什么都沒有客運劃算,而從買地去歐羅巴,除了客運賺到的利潤換來的配額奢物之外,就是自行車和座鐘最有利潤,不過座鐘要偷起來不如自行車方便,所以遠洋船都偷偷用自行車壓艙。
甚至還有偷偷把羊城港的自行車,弄到南洋去,在南洋上船的——羊城港的遠洋船查得緊,那就用近海買船運贓物:羊城港的自行車運到南洋去,那是正常買賣,很多人都做二手自行車生意,這等于就是贓物洗白了,南洋占城港的自行車價格便宜,就是沾了個光,其實他們當地哪用得了那么多自行車!一多半都是在占城港登船去的歐羅巴。
這條生意鏈條,不是第一次被曝光了,但里頭水相當的深,而且屬于即使知道原理,也很難查證的,南洋和羊城港的貿易太頻繁,每天都有大量船只離港靠港,同樣,占城港也缺乏人手,無法查驗出港船只:
遠洋船也不傻,不會和你大喇喇地在港**遞贓物,在南洋小島,隨便找個私港交貨,豈不是好?打著二手生意出羊城港的船只,半路就把貨交了,錢一拿,到占城港,把其余貨物交割了,如常回羊城港去,難道羊城港海關還能細查他們的帳么?
由是者,羊城港的自行車盜竊,已經成為治安上最主要的警情了,要說搶劫、殺人什么的,尚屬罕見,可自行車防盜是真的家家都要思量,在居民區還好,各家自有辦法,到公共場所,車棚便應運而生了,停車費一次也要一塊錢,交錢拿牌之后,看車的便用一條大鎖鏈,穿過車子的三角梁,和其余車子鎖在一起,出門后便交牌取車:三角梁被鐵鏈磕碰產生的掉漆,也是如今羊城港自行車的普遍特征了呢。
徐老婆子,對于番族本來沒有任何意見,就因為一個自行車,便憎惡起番人來,而且比起形貌明顯和漢人不同,因而難以行竊的黑白番,她討厭的是難以從外形辨別的土番,并且自顧自地就把所有盜竊的案子,全都栽派到他們頭上了,氣哼哼地道,“要我說,凡是沒有身份文書的,都該一律送去苦役就對了——沒文書的能是什么好東西!多少都有案子在身!就是苦役做死了,也是他們的報應!哎,當家的,怎么不往下讀了?”
“你都這樣想了,文章中的說法,聽了怕不是更要氣得手抖?別把碗摔了,可不值當。”
徐老爹對這文章里的觀點也不太贊成,不過,他從自己的社會經驗來判斷,雖說這話不中聽,但往往越不中聽的話就越有道理,“這文章的意思,想要趕走黑戶,怕是辦不到,那些房子里,個個都能挖地窖,這里查文書,那里鉆地窖,就如同家里滅蟲一樣,滅是滅不掉的,反而燒煙還會叫它們到處亂竄,跑到別的區去。
而且——這里說的是那些伎女多些,她的意思,這些伎女剛來的時候,也不知道事理,只是想要逃債,糊糊涂涂入了這行之后,因為種種原因,譬如說……”
他把報紙里總結的‘工作機會、生活成本、社會接納’等原因都讀了,“所以她們才抱著團,始終呆在這個行當里,想要消滅這個職業,不是說抓人能解決的,要給她們提供離開的機會——比如說,身份文書什么情況下能給,幫她們介紹工作……”
“好哇!做得什么春秋大夢!”
果不其然,讀到這里,本來聽得怔怔的徐老婆子,一下便大為恚怒起來,手里的碗當然不舍得摔,只能把抹布狠狠地扔到水盆里,罵道,“她們是哪家的小姐?誰家的冤孽?要這般呵護?債也不討了,身份文書給了不說,還要把工作給分出去!這咱們自己的孩子還不夠呢!這幫小娘們也配?
呸!這要是都給了,那些老實去邊境做活的洋番女孩該怎么說?哦,我們老實就活該吃虧唄,那些臉皮不要的,豁出去放賴,不給我們免債,我們就逃出去作奸犯科——這會鬧的反而得了便宜?天理何在?!”
這話倒也不無道理,不過,徐老婆子如此的激憤,倒絕對不是為那些去邊境的洋番女孩不平,而是物傷其類,想到了自己家里的老大難問題,這一點,徐老爹倒是可以體會的,他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看吧,早說了不讀了,這不是,又白惹一場糟心?罷了罷了,不讀了,我自己看吧!你老實洗碗——洗了就早些歇下,傍晚還得去菜市呢。”
他和徐老婆子是分工的,兩人一起備料之后,徐老爹早上出攤,徐老婆子歇到他回來洗碗,至于買菜,本來徐老爹一人足夠,但如今年歲大了,推不動車子,只能兩人相幫著去了,要說起來,雖說早上八點多就收市了,但一天的閑暇,也就是這看報的一會兒,其余時間,不是抓緊時間歇著,就是要忙活。
饒是如此,也覺得歲月增長,實在是做不動了,每日提到活計,都是有些畏難。徐老婆子聽他這一說,也是氣餒,長嘆了一聲,只聽得一陣稀里嘩啦,是徐老婆子拿著笤帚在碗堆里劃拉,大概因為還有些情緒的緣故,動靜是要比平時大得多了。
一邊洗碗,一邊嘴里嘀嘀咕咕的,大概是在詈罵那個盧馬姬,又過了一會,只聽得那邊嗚嗚咽咽的,居然哭起來了。徐老爹也是一陣無奈,放下報紙道,“號什么喪,敗壞了興致!這日子若是過不得了,不如趁早拆伙,把這房子賣了,錢一分,給你兒子償了債去,余下的我拿著,回臨城養老,料我那幾個孩兒,固然不是什么好貨,也不至于看我流落街頭,到那養老院去!
至于你怎么樣,我是顧不得了,我只把話撂在這里,你要再偷錢給小三使,這婚說不得也是要離,到那時,還能不能好聚好散便不好講了!按著咱們的婚書,就是把你趕出去了,分文不得,也是能做的!”
說著,站起身把報紙一疊,夾到腋下,拖著腳到墻角處,把錢箱里的鈔票倒空了,扎在腰間,也不管徐老婆子猶自在木盆前垂淚不休,自己走出門,往青衣巷挨著府前街那里開的一個茶館過去,眾人見到他,都是笑道,“徐老爹來了!這一向腿腳不好,不見你來,依著我說,你也好歇歇,享清福了!這生意蠻好讓孩子們接手做去!”
這是個半生不熟的街坊,大概還不知道他家的事情,剛一出口,就被人扯了一下衣袖,當下面露尷尬。徐老爹倒不在意,也是擠出一絲故作達觀的笑意來,朝茶博士招呼一聲,要了一壺高末,一碟花生,按著桌角慢慢坐下,苦笑道,“劉老弟,你是有所不知——雖說是家丑不外揚,但我們家這點事,鬧得巷子里街坊也都是盡知道了,我便免不得再和你訴說一番罷!”
說著,便搖著頭,慢慢地說出了一席話來,直聽得眾人都是嘆息不已,為這徐老爹唏噓感慨不提——
第1233章 徐老爹晚景凄涼
原來這徐老爹, 說來也是旺地生人——他家原是臨城縣賣鼎邊糊的,這是福建道的特色小吃,原料是調了米糊來做, 若是在榕城這些閩南地方, 多是下了當日的雜魚蛤蜊來做湯頭。
先把米糊澆在鍋邊, 等凝固了,便鏟到湯里去煮,那高湯都是用骨頭和海鮮吊起來的, 最是鮮美,出鍋時,再撒上一把帶葉的水芹菜碎, 香氣便被完全激發出來了。因著六姐是福建道起家的緣故,這些福建道的點心, 如今也在廣府道、江南道廣為傳播開來, 徐老爹也是因為調得一手好鼎邊糊,在這巷子里頗有一些名氣。
但要說他的家事,卻是有點兒提不起來了——他本在臨城縣安穩度日,之所以到羊城港來,也是因為續娶的這個老婆子, 和原配留下的兒女不能相安的緣故。
徐老爹原配妻子,說來也是命苦,孩子尚小, 便因為疫病而撒手人寰, 留下他又當爹又當媽, 煮著鼎邊糊, 把一兒一女拉扯成人,好不可憐。好容易, 兒女各自婚配,女兒一家不說,兒子兒媳婦也都能到攤子上來幫忙了——又逢買活軍入臨城縣,臨城縣繁華起來,他的鼎邊糊還十分味美,因而門庭若市,五六年間,在臨城縣就置辦了兩處三四間的小院子,都是水泥房,在當時說來也是十分立整了。
兒子兒媳,分去了一處院子,又把女兒的嫁妝填補了一份之后,徐老爹自以為自己責任已盡,因他成親早,如此也才不過是三十五歲,想著下半生路途遙遙,總是孤寂冷清,也不是個事兒,便動了續弦之念,通過媒人的介紹,娶到了江南道逃難過來的一個寡婦,這寡婦還帶了兩個半大孩子,兩人又生了第三個孩子,這孩子在哪邊排行都是第三,因此從小人們便叫他老三,大名倒是沒有什么人叫了。
本來么,大家過日子,總難免磕磕碰碰,可這事情要這樣說,徐老爹不續弦,胳膊折了別在袖子里,怎么都是一家人,這個家庭不和諧的隱患,無非就是倘若他女兒來鬧,也要多分一份財產而已。只要姑奶奶沒有這個念頭,家中怎么鬧也翻不了天去。
可一旦徐老爹續弦了呢,家中局面便復雜得多了,況且這里還有續弦帶來的兩個孩子,和原有兒女之間,幾乎不能和平共處,倘那徐老婆子是個老實的,或許縫縫補補也還能勉強相安無事,但這徐老婆子原是深宅侍女,連自己的姓都沒有,和配的小廝一樣,都是隨原主人姓的,嫁入徐家之后,便又改了徐家的姓,如此放出手段來,如何能不把徐老爹籠絡得暈頭轉向?不過兩三年功夫,兩邊鬧得水火不容,竟是差點連攤子都要砸爛的地步。
倘是從前,或許其實也鬧不到這地步,畢竟一個孝字就能把人壓死,做兒子的就算被千般磋磨也只能忍著,可如今已是買活軍時候,首先解放的就是這種不分青紅皂白,晚輩對長輩的服從——
而一旦把這層束縛解開了,其實做長輩的,或遲或早都會發現,自己在和晚輩的相處中,往往是弱勢的一方。徐老爹就是如此,因而兒子女兒聯手,屢屢前來吵鬧,他覺得大跌面子,日子過不下去,便負氣出走,把臨城縣自己那套房子賣了,換了一些本錢,和老婆子帶了三個孩子,到羊城港來謀生。
來了羊城港這里,他也不知該做什么好,本來年歲上去了,要說學問,也是平常,不過認得一些字罷了,文書什么的,自然做不得,索性便重操舊業,做起鼎邊糊來。
這小吃,在羊城港這里,算是新鮮貨色,不像是福建道的百姓,說到早餐,就是鼎邊糊配焦圈兒,羊城港自定都之后,自然是百味云集的地方,房價又高,徐老爹的生意固然不錯,但要說和在臨城縣一般寬綽,也是難能了。
饒是這早餐生意,賺頭不小,但累積多年,也不過勉強在羊城港買了一個小房子安頓下來,至于這三個子女,帶來的那兩個繼子繼女,也不是什么聰明人,無非就是繼承了徐老爹的手藝,各自獨立出去擺攤了,畢竟這一個攤頭,要給他們兩人都掙出房子來,那也是癡心妄想。
畢竟不是親生親養,兩人這一搬走之后,和徐老爹夫妻兩人,往來逐漸稀少,大概也是因為實在榨不出什么甜頭了,還聽聞那個兒子去了他鄉闖蕩,徐老爹這里也是一概不知——他平時手里很緊,也不許徐婆子給這兩人錢財花銷,因此徐婆子都是私下背著他和兩子女往來,有沒有私下給些私房錢,就不知道了。
這長大的兄姐,無一個可靠的,兩人的指望就全在小三兒身上了,本來想得是好好的,小三兒能讀書,那就讀去,不能讀書,便在攤子上幫著做事,這個小院子總是留給他的,成親生子后,老兩口慢慢地退下來,在家里幫襯家事,讓他夫妻接過攤頭,給二老送過臨終那幾年,怎么不也是一輩子了?
偏偏,這個徐三兒,大概是自小在羊城港長大,見了太多世面,把那眼界給開拓得太大了,哪里看得上老父這一點小小的家業?比起在攤子上幫忙,他更愿意騎著家里買的自行車,在錢街那里,跑腿兜生意,一心想和大人物結交,去尋那發大財的路子——
“哎呀!”
聽到這里,哪怕是聽過多次了,街坊也都是忍不住齊聲哀嘆,“像咱們這樣的人家,最興不得的就是這般念頭!”
“誰說不是?”徐老爹攤著手,也是激動得滿面通紅,“我便說了,像你這樣的人,萬事都不成!連個攤頭尚且經營不好,何況大生意了?說白了,也就是運氣好些,有個老爹先占住了位置,否則,你上哪里去尋一份工作?滿大街地打聽打聽,羊城港哪個鋪頭愿意收留你呢——也就是個初級班畢業!如今那工廠也好,門頭商鋪也好,都要中級班的工人店員了,你有什么過人之處,能叫人看得上你?若是沒了自行車,你連跑腿車夫都做不了!”
這話雖然難聽,但卻也是實話,更是觸動了眾茶客的心思,叫他們都長吁短嘆起來,更是聽得投入,“如今這工作是難找——別處不知道,想要留在羊城港,當真不容易。”
“就說咱們這些老工人,孩子能進廠的都沒幾個,考得不如旁人有什么辦法?我們這里,真是不敢撒手,一退休,闔家喝西北風去!”
如此唏噓著,倒是把后來徐三兒的悲劇給忽略了——本身除了那劉老弟之外,旁人也是都盡知的。這徐三兒拉車時,不知道從哪里結交了一幫所謂‘有辦法’的朋友,說是帶他入場去做交易所的投機買賣。
可能一開始還真掙了些許,徐三兒一激動,聯合母親,臘月里把徐老爹要和常往來的菜商結賬,剛從銀行里取的一大筆鈔票,偷了出來,拿去做了本錢——不消說,賠得底兒掉,連一文錢也沒見回來。
徐家經此一鬧,元氣大傷,徐三兒一開始本還羞愧,后來被數落得多了,破罐子破摔也發起狠來,對徐老爹道,“你也別老三老四的,你老了,以后還不得我來伺候你?到時候,你什么不是我的?如今不過提前花銷你一些鈔票罷了,至于這么記恨么?”——居然把前事推翻了,不但不思反省,還不斷向母親要錢,依舊想要去做生意,發大財,原本還時不時到攤子上幫忙,現在卻是連面都不露了!?徐老爹這里,那還不是氣得七竅生煙?如何還敢指望他來養老?可要說把他逐出家門吧,徐小三說得也沒錯,兩邊其余子女都靠不上了,這個年紀,要再生一個也辦不到,便是去領養,誰知道成色如何,是否和徐小三一樣?
仔細想來,居然無路可走,在買活軍的新風氣之下,不論是為徐小三說門親事,從此依靠媳婦,還是為他尋個差事,都是不成,這親兒子都不管你了,能離婚的兒媳婦還來管你什么?
至于說差事,也不和從前一樣,譬如衙門的幫閑什么,托關系進去了之后,總有個保底在——羊城港的差事都是不能繼承的,多少工廠的大工程師,自己的孩子溺愛了,讀書不成,最多也就只能把孩子塞到廠子里去看大門掃地,自己退下來之后,這掃地的差事會否開革都且不好說呢。
再加上,本地人的素質,說白了,無法和世界各地匯聚到羊城港的精英相比——別說華麗姿這些天才人物了,洋番通譯、商人、船長等等,能在羊城港立足的,都自有過人之處,不是這些小老百姓可以比得過的。
這些洋番又非常愿意生活在羊城港,哪怕報酬低一些也不愿去別的城市,尤其是內陸城市,這就造成了沿海州縣格外激烈的競爭,這茶館中飲茶的百姓,家里兩三個兒女,哪有個個都能找到工作的?
總有一兩個,不是做跑腿,就是做小販,不過是糊口罷了,很難說是有什么穩定的營生。徐老爹不過是其中比較突出的不幸者,孩子特別不成器罷了。
其余人,對《羊城港新聞》上,號召解決洋番黑戶問題的文章,都是一點兒好臉色沒有,談起來那記恨的態度,和徐老婆子比也不遑多讓了。都道,“真是好笑,我們自己的孩子,若是有個好工作,從小管束起來,也不至于鬧出小三兒那樣的事故來!這些洋番自己落戶也就算了,竟還想把黑戶轉正,好大的口氣!”
一時間,茶館內眾口一詞,都是在說洋番的不是,也有人貶低番族道,“都是賊兒小偷的后人,去港區也罷了,在咱們這街坊內,要看到一兩個,心都是提起來的——你說巧不巧,見到了之后,不過兩三日內,街坊必定就有人失竊了,聯想起來叫人慌張!”
“這些人拜的那什么知識教,也是心不誠,說六姐是東方賢人,不過是為了披個皮罷了,真正并不信仰道統!”
其實說白了,他們知道道統是什么呢?不過是為了增加番族的罪責,什么驚悚說什么罷了,話說到這份上,倒和徐老爹的事情沒什么關系了,畢竟徐老爹就算有心埋怨番人吧,也知道,耍手段吞了他們家錢的全是漢人。
他這里悶悶不樂地嘆了口氣,拿起燒餅來,也是食不知味,想到將來,實在是凄涼無比,竟不知晚年誰靠,一時也是發自肺腑長嘆一聲,“都說買地好,好——這確實是好。”
連忙找補了這一句,才算是打消了不少人投來的不滿眼神,徐老爹又是嘆了口氣,低聲喃喃道,“可至少,敏朝時候,也不至于和如今一樣,五個兒女,沒一人能給養老的吧……”
那劉老弟聽到這里,也是長嘆了一聲,唏噓道,“可不是這個理?要說是言語民心吧,這養老的事情,如今也算是一代人的煩惱所在了,卻是要比那采風使說的什么黑戶,實在要緊得多!
不過,這樣的大事,那也是六姐操心,我們小民也沒什么辦法,要說起老兄你們家這難題,我倒是有個主意——依我看,你們家三兒,本性倒也不壞,絕非無藥可救,只是在這羊城港,沒有個合適的工作,誘惑又多,人多口雜,閑朋友這么一蠱惑,倒是把他給帶歪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算是壞得厲害,至少那些嫖賭的事情,沒有去沾染——”
但凡是做父母的,聽到自己的孩子被人肯定,哪怕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事情,也會油然而生出驕傲來,徐老爹許久未聽這樣的話,此時一聞,猶如甘霖雨露一般,只覺得都落到了心里去了,忙道,“是是!劉師說得有理!這孩子雖不成器,但本性其實尚可!是這個理!他啊,就是少個歷練的機會!教他些我們這做父母的教不到的道理!”
劉老弟見他如此,也不由得笑了一下,方才續道,“您這見事也是分明——依著我看,眼前倒是有條鍛煉人的路子,雖說是要出了羊城港去,但還有機會回來——一般人還攀不上呢,也就是您徐老,我才說給您聽。”
他一說出羊城港,本來大家豎起的耳朵就都放下了,個個都是搖頭——其實,這些人家里的孩子,如果能接受去內陸生活,倒不至于沒個營生,畢竟不管在羊城港多不起眼,這些百姓的素質,去到內陸也還是能看的。但此時去內陸的機會都是小三線工廠,那都是在深山老林里生活,一般的百姓那里能接受得了?
就算劉老弟還說了‘有機會回來’,但自詡見多識廣的市民,卻是不會輕易聽信的——個個出去的時候都說有機會回來,最后真回來的能有幾個?也就是徐老爹這樣,實在無法可想的人,才認真聽劉老弟說道,“為什么說只有您能走走這路子呢?便是因為這人也是你們臨城縣的老鄉——港務局副局長,葛愛娣大人,這是您的老相識了吧?我們也都知道的。”
這句話是很有意味的,因為,的確徐老爹沒少炫耀自己和葛愛娣的舊相識——“葛局長還在臨城縣的時候,就老來光顧我的攤頭,當時,我那不成器的兒媳婦還說她食量太大哩”!不過這又的確是實實在在的聯系,至少徐老爹老著臉求上門去的話,倘若要求不過分,他也是有幾分把握的。
因此,一聽到這門路和葛愛娣有關,他臉上便是一喜,迫不及待地道,“怎么,葛局長那里有什么出海的項目么?”
“倒不是她自己,是她女兒——如今也是羊城港的名人葛謝恩——你近年來,可曾聽說她的事情?她如今回羊城港暫休,轉眼便要出海去,此事,徐老你可知道么……”
第1234章 葛謝恩的新職位
“我回來了——哎, 媽,你今天倒是下班得早,港務局最近清閑那, 我爸呢?晚上吃什么?我還沒吃飯那, 我好像聞到蒸香腸的味道了, 福順,這是你從老家帶來的?”
幾乎是才剛一踏進家門,葛謝恩的聲音就充滿了不大的小院子, 甚至傳到了門外,讓來往的行人,面上露出了會心的笑容——這老葛家, 這些年來也是安靜多了,孩子一出門, 只有老兩口在家, 幾乎就沒有熱鬧的時候。
葛局長忙于公事,一天也不回來吃飯,她丈夫大發叔,為了打發無聊,也是經常去居委會幫忙, 都不著家,也就是老家來親戚時,有點煙火氣, 平時都是大門緊鎖, 聽到院子里傳來人聲, 也由不得叫街坊們為他們家高興, 甚至隔著院墻也提高了聲音問,“這是謝恩回來了?這一出去又是大幾個月, 在外辛苦了吧?回來好好歇著啊!”
“是啊,姨,也還行,如今都說不上辛苦!”
葛謝恩也抬高了聲音,和氣地笑著回了一句,“改天到您家喝茶啊!”
“巴不得你一句話!那我可回家等著了!”
兩人隔了院墻寒暄了幾句,葛謝恩唇邊笑意未收,這才掀開紗簾,進了堂屋,翻身開了燈,“——咦,今天家里來客人了?”
“嗯,剛走,福順送他們出去了,和你想是兩下走岔了路。”
葛愛娣從廚房出來,手里還端著托盤,一邊把用過的茶碗碼上盤子,一邊說道,“你爹在做飯——你別碰了,歇著吧,我來就行,哎,別動,毛手毛腳的,只會添亂,坐著吃果子去!”
一晃近十年過去,葛謝恩已不是從前那個時時刻刻總仿佛激情在胸,無處抒發、無人理解而顯得躁動的青少年,母親葛愛娣鬢邊的白發也是與日俱增,身軀不如從前那般挺拔,雖然是相似的對話,氣氛已和從前截然不同,葛謝恩要幫忙拾掇碗筷,卻被葛愛娣喝退了,讓她坐下好生休息,也只得聳聳肩,在八仙桌邊坐下,隨手拿起碟子里剩下的瓜子磕了起來,一邊問道,“是老家來的客人吧?和福順也認識么?”
“是福順同學那邊拐著彎的親戚,說起來你也知道的——就是從前在老家城門口擺攤賣鼎邊糊的老徐,你小時候還挺愛吃他們做的鼎邊糊呢,每次去吃,都給你多加一勺湯水,可還記得?”
臨城縣姓徐的人很多,并非個個都是親戚,葛愛娣見女兒面露思索之色,就知道她不記得了,又進一步解釋。“我們到羊城港之后,他們搬來了,也曾經登門走動過的,你沒出門的時候,你爹偶爾打一飯盒鼎邊糊回來當早飯——那倒不是老徐,是老徐的女兒,在我們這附近開的攤位。”
“噢噢,鼎邊糊的徐叔家啊!這么說,我就記得了。”
若是早年,葛謝恩必定是印象清晰,這些年來,在外奔波忙碌,屢經險境,對于這些無關緊要的舊事,印象自然已經模糊了。倒是說起鼎邊糊,就還記得小時候拿著調羹,對那淡白色的米片吹著氣,盼著它快些涼的心情,“說起來,這次回來還沒吃上這個呢,明天叫爹帶我去吃好了。”
“這可吃不上了,他們家在內城西邊,遠著呢,他女兒擺了幾年檔口,也換去布市那邊了,聽說又去了別處闖蕩,反正咱們家近處是沒了,你要吃,讓你爹琢磨著給你做好了。”
“那還是算了,您就給我爹栽派活兒吧,他哪做得了那個?”
葛謝恩一邊剝瓜子,一邊和母親聊閑天,徐大發隔著廚房呼呼作響的風箱,也聽了個大概,一邊拿抹布擦手,一邊跑出來,急匆匆道,“我們大女兒要吃鼎邊糊啊?這個容易,我學個幾天給你做唄——等著吧!”
說著,沒等葛謝恩回話,又急匆匆跑回廚房去了,葛謝恩手才抬起來,也是啼笑皆非,“早些年,你們要對我這么百依百順的就好了!”
她其實只是在開玩笑,葛謝恩現在看從前的自己,也覺得過于青澀,甚至有點兒招人煩了,實在怨不得父母管教,如果是她自己,早就恨不得壓著打板子,打到老實為止了。可沒想到母親聽了,竟沒跟著笑起來,而是忽然哽咽道,“早知道你要干了這一行,在家的時候,就對你好些了!”
葛謝恩被這一下,也是弄得措手不及,這些年來,公務繁忙,幾乎每每歸家,都能感受到母親比之前要蒼老,這一次回來,更是覺得變化很大,見她說著說著就要掉眼淚,忙道,“干嘛呀,沒事兒的——再這樣都不敢說話了,有什么好哭的?我這不是好好的么!”
她本想說:多少人都回不來了,我這落點傷疤什么的,算得了什么呢?但好在葛謝恩如今也是人情練達,見母親這般,知道若是再說,恐怕真要鬧哭了,心下忖道,“都說更年期,看來,媽也是進更年期了。實在是難以想象,早些年根本想不到她還有哭的時候!”
別看平時在外救災,葛謝恩能語重心長地握著大娘的手,把她說哭,一旦回到自己家里,她很不擅長處理這般情景,對著母親,似乎就無法說上哪怕一句貼心的軟話。眼看陳福順回來了,也是找到了救星,忙給她使眼色。
陳福順會意地上前抱住了葛愛娣,撒嬌道,“舅媽,干嘛呢,謝恩好不容易回來休息幾個月,你哭什么?笑都來不及呢!你這樣,她怎么能放心在外呢?”
葛愛娣到底也不是那種感傷起來沒完沒了的深宅婦人,被外甥女這么一說,連忙回身擦了擦眼淚,堆出歡容道,“說得是——嗐,我這也是上了年紀,更年期,就愛瞎感傷,不說了,你們兩姐妹坐,我幫著做飯去,還有兩個菜,都是老徐他們從老家帶來的,趁著新鮮趕緊炒了吃掉,別浪費了!”
兩姐妹目送她匆忙離開,也是相視一笑,陳福順低聲道,“謝恩,舅媽這些年來常常惦記你,本來以為,北方災害逐漸平息,救災隊開始逐一轉崗安置,你能回羊城港來——或者,退一萬步說,在太平地方安置,可沒想到,這一次又要去袋鼠地,對她是個很大的打擊,你看——”
的確,這幾年來,倒不是說北方的災害就完全停滯了,而是余下的人口,已經減少到了一個相對安全的區間,不再會因為區域性的災難而徹底喪失社會秩序——一個縣的人口有時候都降到本來的五分之一甚至更低了,大把田地都荒著沒人種,現在北方很多地方的耕種方式都變得比較原始了,既然我也無法預料會不會受旱災,或者有蟲災,那就廣種薄收,拋荒的田地我也占來,只要不是全部絕收,那總是能夠我口糧的。
同樣的,因為人數減少,疫病的傳播也變得困難起來,同樣的災害,給衙門帶來的負擔就要小。再說,大家也是輕車熟路了,鼠疫霍亂該怎么做怎么防,旱災蟲災、地動天寒該如何處理,經過這么十幾年來的總結培訓,都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應對方案。
現如今,北方主要的問題,已經變成了邊疆番族逐漸內遷產生的社會矛盾,對衙門來說,固然也是煩惱,但對救災隊來說,也就意味著他們的使命差不多有了階段性的成果,沒必要維持那么高的編制了。
這一年多以來,原本的救災隊員,也是各奔前程,當然,作為大功臣,有意于仕途的,也是個個高升,有些來自民間的救災隊員,不愿做官的,回到老家也是名利雙收,衙門政策傾斜、民間威望提高,這也都是應該的事情。
葛謝恩的同事,就更不必說了,她在最初的一段時間之后,便加入了一個特別救災組——顧名思義,去的都是最危險,局勢最復雜的地方。在這里歷練過的隊員,回到老家,至少都是官升三級,也有直接調入羊城港的,進羊城港這就是平調了,不過,去的也都是容易出彩的職位,一個個眼看著都是要大用的樣子。
葛謝恩這里,也不能說是仕途不如意,說起來是也是升級了,只是又要出外不說,去的還是非常艱險的袋鼠地——她不但是袋鼠地跨城鐵路的總協調,而且還肩負了袋鼠地的城建總負責人身份,三十歲不到,就能獨當一面,主持一個開拓地的建設,雖然是條件相對有限的袋鼠地,但也是非常耀眼的履歷了。
唯獨就是一點——這一去,天知道要去多久,五年十年內能不能回來,這也難怪葛愛娣垂淚不舍了,陳福順也是有些微詞:袋鼠地還不比黃金地,起碼有個雛形在,完全就是曠野,這一去實在是太艱苦,她擔心表妹的健康,也在憂慮倘若她在袋鼠地安家,舅父舅母的養老問題——葛愛娣這都快五十歲的人了,退休也就是在十年內,這是個不得不正視的問題。
葛謝恩也理解父母和表姐的心思,她開始做救災之后,在人情世故上也變得很達觀,更能設身處地為旁人著想,不過,也不會輕易動搖自己的意志,因搖頭道,“衙門需要我,也給我機會,我哪有不識抬舉的道理?至于說條件的艱苦,那倒無妨,早已習慣了——袋鼠地、黃金地這些地方的經略發展,并非錦上添花,對我們本土也很重要,其實和救災是一個道理,既然想說點什么做點什么,那就要有挺身而出的擔當,否則,有什么資格開口?”
其實,她自從開始做實事以后,做夸夸清談的次數反而少了很多,陳福順也不是不懂得里頭的道理,她勉強一笑,道,“你是站得高的,表姐已不如你——這些年來,能把自己手里的事做好就不錯了,再要和從前一樣,站在這么大的視野上考量,怎么說呢,好像過了那個年紀,就沒這股勁兒了。”
葛謝恩笑道,“姐,你說啥呢,能把自己手里的事做好,就是最大的底氣了,多少人連這點都尚且做不到——要不是有你這樣踏踏實實的吏目,扎根基本,如今我們本土哪來的百業興旺?要是人人都能和你一般,現在大多數問題早就不成為問題了。”
她心下揣摩,大概陳福順是幫葛愛娣來打探她口風的,倘若葛謝恩也不那么想去袋鼠地,葛愛娣便要提出為她走動調任——就算不去,光靠葛謝恩這些年來的資歷,也足夠她下半輩子躺著過了。
就和葛愛娣一般,在某個點停滯下來,不再提升,但生活依然和美。不過,此非葛謝恩所欲,因此她便岔開話題,問道,“今天老鄉是來看你的,還是來看媽的?他們家搬到羊城港來了,沒想到和老家的親戚故舊走動得還很頻繁么。”
陳福順笑道,“看我干嘛?肯定是來看望舅媽的,倒是給我們出難題了——提了那些香腸和筍干,都是要快點做的,不然,按羊城港這氣候,誰知道什么時候就長毛了。”
羊城港不太灌臘腸、腌臘肉,肯定是有道理的,越是往南洋就越崇尚鮮食,都是因為食物難以儲存的緣故。葛謝恩、陳福順還好,平時多在氣候冷些的北面活動,葛愛娣夫婦是很少有機會吃臘腸,葛謝恩道,“我還當我爸饞了呢!”
兩姐妹共發一笑,陳福順這才說道,“不過,他們上門倒是有事相求就是了——求的也不是舅媽,而是你,舅媽也沒給準話,說要先問過你。”
臨城縣的老鄉有事登門,葛謝恩都習慣了,這也算是鄉情的一部分,尤其是同村的舊識,只要是力所能及的正當要求,譬如幫忙留意物色工作機會、合適的住宅等等,肯定是能幫則幫,對此,她還留存了老一輩的認識,也不至于不耐煩。“求的什么?我這又是管救災,現在又是管出海的,全都是苦差事,還有人想求著來吃苦么?”
“你還真說對了!”陳福順笑道,“就是來求你幫著塞人去那出海挖礦的名單的!”
葛謝恩不由得大笑,“這是求我?這是給我解決難題!這沒吃錯藥吧?都在羊城港扎根了,還來求情要去袋鼠地發展?還是說,為的也是老家什么不著邊的親戚,或者不知道袋鼠地的具體情況,聽信了報紙上的胡編亂造?”
對于袋鼠地的真實情況,葛家里外肯定是清楚的,陳福順便把徐老爹一家的事情仔細說來,“倒也不是沒有求的,知道袋鼠地吃苦,就是想讓孩子過去吃吃苦,托你留心看管歷練一二,若是能懂事,合同期滿了,讓他回去,若是實在懂事不了,那也只能認命了。
至少這幾年存下來的錢,不至于糟蹋了,他也好為養老做些別的打算——置換了房子,做個包租公婆也是條路子,那樣就算三郎從袋鼠地私逃回羊城港,也尋不到他們了。”
葛謝恩聽了,點頭不語,陳福順也不知道這對她來說算不算難辦,便沒有進一步詢問,而是扯開話題道,“說到他家的事情,你方才那話,倒是越發有些道理了,開拓袋鼠地和黃金地,至少能為這些無所事事的城市青年尋一個去處吧。
還有那些不斷過來的洋番,也要有地兒安置,不然,他們找不到工作,聚集在羊城港,終究會成為禍害——你說的開拓新定居地,對本土意義極大,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
說到這里,陳福順也是不由得嘶了一聲,觀察著葛謝恩的臉色,細問倒,“這次回來,開會的時候,是聽到上頭提起,對這件事情,已經引起重視,認為會是各地州縣的一個大弊病了么?”
第1235章 葛家的晚飯
◎羊城港.葛謝恩熏鵝、臘腸炒洋茄、菌菇滑肉羹◎
“吃飯了吃飯了——先不說你們那些個國家大事了, 來吃飯吧,今天我切了點臘腸來炒洋茄,你們嘗嘗,是不是更夠味, 辣不辣——還有菌菇豆腐滑肉羹, 都是你愛吃的!”
徐大發滿臉喜悅, 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馬口鐵的大湯盆, 座到了八仙桌上,拿圍裙擦了擦手,又回去端菜——一大盤許縣熏鵝,肉是微褐色的,碼得扎扎實實!頭、腳和鵝四件這些內臟, 零碎拼一拼,竟也又湊了一盤。這個規格, 著實是很說得過去了, 一般不是富裕人家宴客, 輕易斬不出一只鵝來。
又還有一碗山珍羹, 里頭白玉一般的豆腐,褐色白色的菌菇都斬碎了, 紅紅的辣椒段, 載浮載沉, 還有那翠綠色的水芹菜, 一小碗芫荽沫放在一邊,給人自己舀了放到碗里去, 這是照顧到了葛愛娣不愛吃芫荽——就這一碗湯瞧著便讓人胃口大開。
再加上辣椒臘腸炒的洋茄, 蒸臘腸單切了一個碟子, 再來一碗蒜泥炒的空心菜, 一共五菜一湯,四個人吃一頓是決計吃不完的。這一桌菜再配上幾道海鮮,都足夠做喜宴了,還是被人稱道主人家闊氣的那種。
按說,葛家平日里也是勤儉持家,絕不至于如此奢靡,這也是徐大發心疼女兒成年累月在外奔波的緣故,平時他和葛愛娣兩人,吃得非常的隨便,一碗米粉打發了,也就是陳福順這些小輩登門時,開幾個罐頭。
而葛謝恩出門在外時,雖說吃食上并非次次受苦,但開葷大多都是在吃罐頭,因此,她一旦回家,徐大發便從不開罐頭佐餐,每道菜都是自己手工細作,全是葛謝恩從小吃到大的臨城味道,還額外加些辣味,投合她的癖好。
其實他們老兩口,因為自幼最多吃些茱萸,并不是很能吃辣。倒是陳福順這些臨城縣的新一代,因為閩北山區,冬日苦寒超時,和大江沿岸的州縣一樣,都有發汗祛濕的需要,因此辣椒一經引種,便立刻在年輕一輩中流行起來,像是陳福順和葛謝恩,口味上就吃得相當的辣。
“哎喲,舅舅,這趟我是來對了——全偏了我。這熏鵝我們在延平都難得吃到呢!”
陳福順和葛謝恩姐妹兩個,談心談到一半,也起身幫著端碗拿筷子,陳福順口氣夸張,惹得徐大發更加高興自豪,“舅舅這手藝沒落下吧?喜歡你就多來,下回把孩子帶來,舅舅幫你帶著,你就只管回延平去!什么時候再來羊城港公干,把孩子接走就是!”
徐大發這樣說,陳福順怎會當真?雖說孩子來羊城港讀書,自然有諸多的好處,可葛愛娣不發話,她絕不會接腔,因笑道,“她還小呢,離不開她爹和,等再大一點,肯定要帶來羊城港認認門的。說起來,表哥那邊也結婚幾年了吧?可有動靜?”
她和葛謝恩比,起步又低,腳步也不算大,但也算是扎實了,陳福順的學歷沒什么提得起來的,但好在有一點,她是農業口的,這行當出成績之后,提拔得很快,和農業不掛鉤,也有大把種田有天賦的人,學問上做得不好。提拔的金標準也很簡單,無非就是糧食的產量。
陳福順在這塊,還是很拿手的,她現在是延平農業局先進技術推廣科的副科長,也因此常常在旅途中奔波,要到榕城、羊城港去學習先進的技術,引入適合本地需要的新種子,往下鋪開等等。經常到羊城港來探望舅父舅母,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似這樣的職業,當然無法顧家了,陳福順因此在擇偶上完全采用了如今買地‘采長補短、各取所需’的思路,找了一個在初級班任教的教書先生做丈夫,這個丈夫,雖然不過是中人之姿,勉強平頭正臉而已,身量也不算太高,收入更不必提了,無非是糊口而已,但勝在性子老實,肯干家務,平日里下課以后,立刻回家里里外外地忙活,眼里有活,還略有一些潔癖,把孩子帶得很好。
在從前,這些優點自然不值一提,說不得只能認個契兄,在生活上得其幫襯,才能勉強在延平這樣的州府立足,但如今他這樣的男子,在陳福順這種女吏目中也還挺吃香的。陳福順自己的條件也就如此,指望不上父母照顧,找這么個丈夫來做婚主,也還算是相配。說起來,在肯簽這種婚書的男子里,他的條件又還算是好的,所以陳福順相中之后,便早早地定了下來,算是滿了婚齡就立刻結婚了。
結婚之后,又是一年多的時間,便懷了孩子,她自幼是活動慣了的,吃食上條件也不錯,身子骨很扎實,竟是挺著大肚子還東奔西走,出差無礙,直到八個月之后才回延平去,算上之后的半年產假,離開一線大概八個多月——因買地現在到處缺人,陳福順又有葛愛娣這門親戚,也談不上什么被排擠,一回局里報道,立刻被委以重任,又是一輪的學習、下鄉,這不是年前才提的副科長?
這也算是一帆風順了。陳福順也沒打算再生,已經讓丈夫去做了結扎——反正他一個教書先生,又不干重活——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已經是州府副科,下一次調動按道理,如果是往福建道內的縣里調,那就是科長,再干出一些成績,經過一輪學習,三十多歲能走到副局長的位置,就是再一輪外調、支援、歷練、出成績、提拔的周期了。
如此一切順利的話,差不多五十歲能走到副廳的位置,也就算到頭了,亦不可能不知足,事實上,這還是最理想的結果,一路上還不知道有多少關隘要過呢。只能說,能走到眼下這一步,都是陳福順激發了近乎所有潛力,拼搏而來了。再要往上,就得靠機緣和貴人的提攜,在她自己,已經是做到最好,幾乎沒有犯錯。
對于這樣的晚輩,做長輩的都只有喜歡的份兒,甚至和葛謝恩比,陳福順這樣安安穩穩,一步一步的發展,或許折衷下來還更讓做母親的放心。至于說其余小一代,那就更不必說了。葛愛娣一說到兒子就搖頭,“他?我是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扎根小三線,像是不打算回來了!說是我們這邊托人說句話,把他們調回來,也好生孩子——謝恩都開口了,光明正大的事——”
特勤救災隊立下的汗馬功勞,除了用官職什么的酬謝之外,人事局也會詢問他們有什么比較私人化的需求,這和洋番高層次人才辦公室一樣,都是有專人來辦的差事。葛謝恩也的確表示過類似的意思,父母年事已漸高,她常年在外,如果兄長搬回羊城港,就算不住在一起,凡事也有個照應。
陳福順還當此事已經在操作中了,沒想到聽葛愛娣這么一說,才知道還有變數,表哥居然不肯答應——“說是什么,羊城港這里,蒸汽機發展機會很少,基本沒有提升可能,收入也低,日子過得局促,還不如在地方上,悠然自得,真要有孩子,到了讀書的年齡送回來給我們看就是了。”
葛愛娣說到這里,也不由得冷笑了一聲,“你看,這是在點我們呢,還是在點他妹妹?我和你說,福順,萬千年來,都說什么女生外向,我看竟是男生外向才對,這男人就是如此,娶了媳婦忘了娘。離家的時候,好好的兒子,娶了親就變了一個人了!話里話外,變著法子想從家里掏點什么——我們是該他的,還是欠他的?這家誰不是一無所有,白手起家奮斗到如今的?!”
別看她對著女兒這里,依依不舍,有了些慈母的樣子,可舅媽還是那個雷厲風行,眼里不揉沙子,敢和地主斗到底的舅媽。陳福順見她滿面的不悅,就知道舅媽大概是把八成的仇怨,都記在了那個遠在他鄉的表嫂身上,這婆媳關系以后可是好不了了。心下也是有些嘆息,暗道,“成親時候我就想,姑娘家條件不錯,能往更高了說的,卻找了表哥,怕不是別有所圖,卻不知,這家中誰是省油的燈?不論舅媽還是表妹,都是何等人物,表嫂想在她們身上暗中圖謀什么,那是找錯人了。”
不過,這話明說不得,表面還要勸道,“舅媽,隔了那么遠,來回傳話,很容易產生誤會,表哥表嫂未必是這個意思——”
葛謝恩是不參與這種談話的,她和兄長分開得早,感情已淡,也不是那種為了家中和睦,寧可多犧牲自己一些的性子——如今買地,凡是好強者,都以犧牲自己的利益為恥,以維護正當利益為榮。
當然這也不是鼓勵多吃多占,而是崇尚‘是我的一分不少,不是我的一分不要’。陳福順見她不為所動,穩穩吃菜的樣子,就知道葛謝恩的心思:為了照顧父母,把哥哥調回來,這是她情愿的,葛謝恩絕不會因此就在哥哥面前居功,即便這可能會用掉一個寶貴的機會。
但如果哥嫂反而拿捏起她來,希望葛謝恩或者葛愛娣許諾,等小家庭回京之后,會在經濟和事業上繼續幫扶,每個月貼補生活費之類的,或者說讓他們住回葛家現在的小院子里,占用掉葛謝恩如今居住的大房間,那葛謝恩根本不會理睬。
本來么,按買地如今的風氣,是不鼓勵立族譜之類,兄弟姐妹,各自長成獨立之后,就是兩家人了,親戚間有來有往,各自能立得起來,如陳福順和她之間,情誼便是深厚,但若是給臉不要臉,那就算翻臉不認人,斷了這門親,難道她還有什么損失?
她是太了解這個表妹了,對于舅媽的性格也是拿捏,葛愛娣聽了陳福順這話,果然更加生氣,冷笑道,“什么誤會?福順你別幫著描補了,這人就是如此,貪心沒夠!既然如此,那行,那你就過你該過的日子,孩子也不必往我這里送!我是能指望你養老怎么著?”
“既然地方上好,不用奮斗日子也過得不錯,那就在地方上住著唄!孩子不都指望父母?我們家兩個還不是跟著我一步步到羊城港來的,你們做父母的靠不上那是孩子命不好,沒福!也別拿什么抱孫子孫女來說事,我既然指不上,又關我什么事情?從來只見兒女給父母掃墓,沒見到曾孫給祖上掃墓的,那滿山都是荒墳頭,就是開國皇帝也拜不到三世祖宗身上!”
這話是發了狠了,陳福順不好再勸,見徐大發有點兒不忍,但不敢開口,便給葛謝恩使眼色,葛謝恩道,“哎,團聚的日子,說這些干嘛,吃飯吧媽。這湯喝了我全身舒坦,就是小時候的味兒!下回再擦點小薯進去,更有滋味了。”
這小薯是臨城縣一帶的特產,比山藥要細,肉質也細膩一些,徐大發一聽就說,“我也是這么想!可惜今天菜市上不但沒有小薯——這東西本來羊城港也不多,沒指望買到,偏偏山藥都沒了!你不是喜歡吃粘菜嗎,剛好今天鼎邊糊的老徐來,帶了臘腸和洋茄——這洋茄也是臨城縣的風味,這不是我就都炒上了,我特意沒用鹽抓,還粘粘的呢!”
洋茄,也就是秋葵,這也是買活軍作興起來的一種蔬菜,焯水時多燙一會兒,或者拿鹽抓了,可以把粘液祛除,直接下鍋生炒,有些品種粘液便很豐富,陳福順道,“也就是臨城縣的洋茄最粘了,吃在嘴里,滑溜溜的,很有嚼勁,不論是延平府還是羊城港、榕城,輕易吃不到這個味兒。”
“你們姐妹都喜歡吃這粘東西。”
徐大發慈愛地道,“還記得小時候帶謝恩回家探親,炒一大碗洋茄,都是你們姐妹分了,拿來拌飯,加點辣椒,一人一大碗飯,一點問題沒有!”
這都是如今漸漸遠去的童年往事,兩姐妹聽了,也是相視一笑,心中溫暖。葛愛娣也緩過這口氣來,張羅著讓她們多吃菜,別裝飯。“可惜了的,今天備勤,不然喝點井里湃的淡啤酒多好,蘇打水也行——不對,不對,蘇打水喝了占肚子,別喝了,就吃菜吧!對了,你們先在說什么呢,是在說老徐他家三兒子的事?”
這就算是揭過剛才的話頭了,陳福順也知道,舅媽這是委婉地表達了自家的不便:但凡人都想著讓孩子走得更高一步,能來羊城港上學,尤其是在舅媽家附近的好學校上學,為什么不來呢?主要是兩家關系也是極好,親舅舅在家閑著,又開了口,似乎來寄宿也很正常。
想要回絕而不傷感情,就得斟酌分寸了,葛愛娣把家里的矛盾揭開,其實就是為了告訴陳福順,他們已經回絕了給兒子帶孫子,自己親孫子不帶,帶表親家的孫子,這是要被人說嘴的。因此陳福順也就不好再接這個口了。
當然,現在孩子也還小,而且要說長期離開父母,陳福順也不忍得,這件事也就是偶一動念罷了。最理想還是她能調到羊城港來,哪怕是附近,這樣讓丈夫在羊城港周邊區域租個房子,這樣倒可以把孩子送到中央區來上學,平時周中寄宿在舅舅家里,這舅媽料來也是愿意,表哥那邊也說不出什么。
表妹是有大出息的,可能常年在外,顧不上家里,舅舅舅媽總需要人來照料,舅媽的那些人脈能量,幫不上表妹了,但卻是陳福順所需要的,她也愿意照料二老作為報答。——像她這樣的出身,稟賦也不算是太出眾,要往上走就只能這樣,有機會就要借用上每一分力量。這也是從田間走到衙門中,不能不接受的一些辛酸。
不過,眼下往羊城港調動這事兒,八字沒一撇,有什么想法還是藏著為好,她也不會貿然和表妹開口去求什么。因便做無事人一般,先喝了兩口滑溜溜有點兒發粘,又鮮又辣的雜燴湯,這才回答葛愛娣的問題道:“是啊,舅媽,我們剛是在說徐小三的事情,他家這孩子,情況其實還是有普遍性,主要就是現在州縣一帶的百姓,家里的孩子,有不少找不到穩定工作,又不愿意去地方上謀生,或者去鄉下務農的,無處可去,聚在一起,有撩閑無賴的傾向。
這徐小三,也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情節也還不算是最惡劣的。在延平府這樣的人也有不少,而且還有一個棘手的點,在于其實近郊鄉下也沒有什么田地分給他們去種,要安置他們,得往犄角旮旯找去,恐怕他們又不愿意,我在問謝恩,她經略袋鼠地,是不是就有這個意思,將來要把這些沒有去處的年輕人,撮弄到海外去扎根呢。”
葛愛娣還是很關心國家大事的,這么一聽,也是面色一變,道,“是,我聽老徐那么說起,也是為他們糟心。不過羊城港治安上似乎還沒有很大的壓力,這情況在州縣,矛盾突出嗎?是只在沿海,還是說內陸也是一般?”
這種事情,任何人說自己的切身體驗也好,親眼所見也好,其實都是管中窺豹了,畢竟以華夏之大,任何人無法以雙眼望見全貌,只有統計局的數字,以及足夠多的官吏反饋,總結下來,才會是一個較完整的印象。
因此,大家都只能從葛謝恩會上所聽到的來做為判斷依據,也都是望了過去,葛謝恩猶豫了一下,搖頭道,“具體數字涉密的,我剛也和福順說了,提不得,不過,這個事情的確是引起上頭注意了,要開始為解決這個問題做準備。畢竟,長期趨勢是可以想見的——城里人越來越多,肯定沒那么多崗位,總有一些人要被淘汰到地方上去。”
這里的地方,其實就是指農村了,就說陳福順工作的延平府,也是一樣,自己的崗位也不足,輪得到外來人來搶?換句話說,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并無特長,在城里長大的平民百姓,將來還是有一大批要被迫遷徙——但用葛謝恩嘴里的鵝腿想也知道,這種事不可能有人會情愿的。
而且,就個人來說,其實大家也能理解他們的抵觸,這種田也是技術活,沒學過的人,被迫遷徙到荒地去,很大可能會餓死,生活質量會有一個極大的下降。徐大發就脫口而出道,“這怎么好?倘是自愿招人,誰會去?”
葛謝恩聳肩攤手,“不知道,就這次去袋鼠地,還不知道怎么找人呢——鼎邊糊徐叔又是送臘腸又是送特產的,以為是請托了什么天大的人情,殊不知我這里正缺人!他算是解了我的急,起碼有一個力工了,至于說其他人怎么找——不知道,涼拌!”
這確實是個非常尖銳的問題,主要葛謝恩還不是招人去種地,而是招人去修鐵路、建城,這就不是簡單的農戶,多少都需要隊員有一些教育水平。大家聽她這么一講,頓時放下了其余事體,開始為她出起主意來。
只是說來說去也沒什么好點子,徐大發還突然橫插一嘴,慶幸道,“還好,那莊駙馬寫了一本游記,把袋鼠地說得是物華天寶,倘若把真實情況一說,恐怕招人更難!”
說著,也是合十贊頌,葛謝恩道,“謝他還不如謝鄭大木呢,他不也是鄭大木請去的么,其實這事兒到最后,實在不行我也有一個辦法,就是那樣就太依靠鄭家了……”
她的眉毛微微皺了起來,沉思了片刻,似乎還沒拿定主意,旋又露了笑臉,有些混不吝地道,“天塌下來個高的頂著,頭掉了碗大的疤而已!刀山火海都闖過來了,眼前這小事,也犯不著你們為我擔心,來來來都吃菜,工作的事,等我明日去了衙門再說……”
第1236章 雙杰會晤
◎羊城港.葛謝恩葛謝恩脫穎而出的原因◎
要說起葛謝恩的新差事, 其實感到驚訝的只有家人而已,在她自己,是早有預料的。這種跨度很大的提拔,以及被放到袋鼠地這種要崗上, 事前少不得各方部門前來談話, 對于葛謝恩進行摸底和評估, 甚至或許在葛愛娣一家人不知情的時候, 就已經進入了情報局的例行審查之中了。
可以這么說,這種崗位,看似是極度艱苦,責任重大,一去多年, 但只要葛家審出些差池來,或者葛謝恩稍微表現出猶豫, 或者在談話中展現出了什么和預期不符合的細節, 到最后這機會能不能落到她頭上, 還不好說呢!
像是這樣的職位, 只要干出成績,將來都是沖著封疆大吏去的, 不管多艱苦, 也是有太多人在爭取了。葛謝恩也知道, 自己能得到這個機會, 其實是有些僥幸的,論能力, 她或許不是最出眾的, 但出身, 自身的事跡、知名度等種種因素疊加在一起, 使她最終被列入了考慮范圍之中。
但最后能爭取到任命的,應當還是她的思路:對于袋鼠地的開發,具體實操上的難度,大家都會有認識,但怎么解決?每個人想法都是不同,這就要看對于中樞的大政,理解得是否透徹了。能不能鉆研到《吏目參考》,以及《買活周報》這兩大喉舌,以及每年培訓班新出講義的要義。
就說袋鼠地好了,條件艱苦、人口稀疏,這是擺著的,任誰都能想到,過去第一批開荒的人,肯定是最吃苦,犧牲最大的,甚至于說,很可能第一批人,過去之后吃了幾十年的苦,好不容易把基礎打下,人也沒命了,到時候,第二代的人才去使用他們建起來的城池,種他們留下來的地呢!
——不用想,第一批開荒的絕對是男丁九成五以上,沒有女人根本留不下后代,哪怕是和土著通婚,也是不成的,因為袋鼠地的土著人數很少,很顯然也不會突然間從犄角旮旯里跑出來,和拓荒者通婚。
這第一批人,吃著苦,成不了婚,干的全是重活,五十歲以后,沒人養老,醫藥條件也差,死得必然也快——不是倒在干活途中,就是僥幸從勞作中活下來,但也沒有老年可言,幾乎注定孤獨早死,沒有后代……怎么想,這樣的生活,和買地如何相比?
哪怕是和如今的所謂敏朝代管之地,生活質量也是差太多了。所以,估計很多候選人都是提出,招募南洋土人,或者是歐羅巴、羅剎一帶的土著來做,還有把主意打到韃靼人頭上的,其思路一目了然:漢人身份最尊,其下是華夏這里的老土番,其余外番,地位低下,最差的活理當由他們來做,而且肯定和買地為敵對的歐羅巴洋番,在外番中的地位也是最低的。這種最臟最累的活,優先找他們豈不是理所當然的么?
當然,除了歐羅巴洋番之外,還有重刑犯也被列入考慮范圍之內。據葛謝恩所知,有些候選人構想的人口結構,是買地這里出高級工程師和管事吏目,讓漢人來干動腦的活,粗活則招納那些歐羅巴饑民——有些人還很有創意地打開了一條周折的通道:先吸納羅剎人、哥薩克人、北海韃靼、察罕浩特韃靼,讓他們從建新渡口直接登船南下,到袋鼠地來安家。
“這些外番,都是住在受到氣候影響最直接的地區,氣候根本不允許他們謀生,在老家連飯都吃不上的,為了有一口飯吃,甚而要鋌而走險,橫穿冰雪走廊,到黃金地去,他們泛濫的數量,還給黃金地帶來了很大的困擾。”
秉持這種理念的候選人,所說得也不無道理,“他們來袋鼠地這里,條件未必比在黃金地要差許多,但吃食可是要好太多了——在袋鼠地,他們也別無選擇,只能跟著我們干活,畢竟,黃金地供不起的糧食,我袋鼠地是可以供得起的,而且,本地雖然也有合宜的牧場,但牲畜供應,可是捏在滾筒帆船手中,這種船旁人輕易是仿制不得的!”
一舉兩得,又能緩解黃金地的壓力,也能解決袋鼠地的人口來源問題,至于對那些遷移的人口來說,本來在原地,沒活過十年就要餓死了,什么成親生子,這樣的預期壓根就沒有。到了袋鼠地,至少還能多活個二三十年的,對他們來說,生活怎么不能算是變好了呢?
有需要時,往更艱苦處去找,這種思路是買地慣有的,核心原因,其實還在于買地執政的理念,就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改善百姓民生。因此,總是希望遷徙者的生活水平是向上的,除非其本身是罪犯,那就另當別論了。
因而,他們設計中的人口結構,是高層漢人管理者、底層洋番遷徙者,以及人身自幼受到限制的買地重刑犯——不能說漢人的比例非常低,因為還是有漢人在設計的模型之中的。
粗看之下,這個模型也算是著眼大局,沒有局限在袋鼠地一地思考。因此,秉持這種思路的人為數不少,這條思路唯一的問題,就在于長程海運,導致單趟時間成本很高,但這也是無奈的事情,因為這種旅程,是不能在繁華港口停泊換船的,否則誰都能想得到,那些北方蠻子會怎么選。最好就是好換船,直達目的地,可想而知航程本身也會比較痛苦。
不過,這也只是執行落地上的小問題而已。葛謝恩也沒有揪著這個點來反對,她有不同的想法,主要也在于對大局的考量上。“這個模型就完全沒考慮到升遷了,等于把階層固化,豈不是猶如圓代的四等人種,又或者是敏朝的匠戶、軍戶制度了?如此等級森嚴的社會結構,和大政的氛圍相符嗎?”
“這是第一個,第二個,重刑犯是有限的,而且,華夏內部的礦山,需要人手的地方也很多,滾筒風帆船是唯一一條通往本土的渠道,每一個鋪位都是有限的,運送一批重刑犯,必然要有押運人員,這就等于是浪費了來回運力,怎么看都是虧本生意,執行起來,重刑犯一年能送一兩個就不錯了,設想中源源不絕送來的漢人刑犯,也只是臆想而已。”
“眾所周知,百人出一官,倘若管理者和勞動者的人數相當,那就亂了套了,比例不說一比一百,一比二三十是有的,隨著袋鼠地的規模逐漸擴大,洋番南遷者源源不絕,我敢問,二十年后,這袋鼠地究竟是我華夏地方,還是他們那些連買地都沒待過幾天,只是學會說漢話,但卻不算是完全浸染過我華夏文化的遷徙洋番,他們的私有地方?”
“我們衙門,還有你們鄭家出錢出力,竟就是為了給這些若干番族,開辟一個新的廣大疆域么?”
這一問,就算是把這些計劃最大的弊病給道破了——和所有的好處比,這壞處哪怕只有一個,卻也是最致命的,因為這在政治上至關要緊,便是要付出偌大的代價,也決不能妥協放松。
葛謝恩以為,凡是沒有在華夏本土長期生活過的人,他絕不可能是個徹頭徹尾的買地人——這個人可以信仰買地的道統,仰慕華夏的文化,但也不會更改他的歸屬感。
就猶如黃金地的那些土番,他們絕不會把自己視為是買地人,最多是——買活軍黃金地的百姓,他的歸屬感始終是和黃金地掛在一起的,這也是理所當然,不能苛責的事情。同樣的,在他們的社會中,對道統的扭曲和再解讀,也是必然會發生的,道統最后可能會變成買活軍不易接受的,特有的樣子。
哪怕就在和買地接壤的北敏,這樣的現象也依舊存在,并不會因為同文同種就天然地能把買地的東西吸收過去,原樣照搬,事實上,扭曲地和當地鄉情結合,這才是常態,而且,接受了新文化的本地人,也不會特別親買,甚至可能因為互相比較了解,還更知道該如何對付他們呢。
“我在北方救災七八年,所見過的太多了。人字兩撇,扎根在地里,你出生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長大,就是什么人。
出生于買地,不論膚色都是買人,那些洋番苦役,不管其出身處多么苦寒荒涼、野蠻不堪,只要他是在當地長大,那么他就是那里的人。
要讓其心歸買地,唯一的辦法,便是在我買活軍老地安家居住,如此經過漫長時光,多數是要等到他的下一代長大了,他才算是洗去舊身,脫胎換骨,成為了徹徹底底以我買活軍為故鄉的百姓了。”
那些洋番苦役,根本滿足不了這樣的條件,來得越多,袋鼠地的內核也就會染上越多他們的色彩,這不是社會地位能改變的,即便他們的社會地位穩定不變,始終處于社會底層,但依舊會在本地的歷史上留下自己深深的痕跡。
因此,除非第一代召集的這些勞工,只留下零星后代,之后來的全是漢人,又將歷史深埋,否則,人來得越多,買地衙門和鄭家就等于是把自己在的這個坑給挖得越深——更重要的是,這種改變往往是潛移默化,不易察覺的,而且擁有很強的慣性,通道一開,想要合攏非常不易。
如果到時候,鄭大木、葛謝恩都不在任了,這些不宜留下痕跡的考量,沒有傳遞到繼任者手里,那還真有為人作嫁的可能:衙門給鄭大木這么多資源,包括鄭家的種種布局,最終目的是為了讓遙遠地方的外番移民在袋鼠地建立起新的國家?就是菩薩下凡都沒這么慈悲的心腸!
“眼光還是要放得長遠些,便是短期內要多花一點錢,也要穩住人口比例——這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乃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天下人九成九逐利而動,從此處下手便可解決了!”
第二日起來,葛謝恩在買活大學附近,一處幽靜的院落中,再一次對鄭大木重申道,“找不到人去,無非就是兩點,第一,錢不夠,第二,沒有未來。錢不夠,我們可以給他錢,給他一個讓他心動的數字——沒有未來,我們就給這服務一個年限,十年、十五年,合同期滿,拿錢回來,有了這筆錢,買房娶親什么不能指望——如此,還怕找不到人么?”
“葛主任這話,我沒什么可反駁的,天下事自然逃不開這個道理。只是——錢從何處來呢?”
從遠航中返回,又暫時重回學生身份的鄭大木,粗糙的皮膚已經被養得重新細嫩白凈起來,繞著袋鼠地的遠航,只是在他面上留下了淡淡的風霜之色,和臉上帶疤的葛謝恩相比,真不知道誰才是大海狼的后代了!
對葛謝恩氣勢十足的陳述,他也是客客氣氣,微笑著回答,“這讓人心動的數字,還要有個給付的期限——加在一起,總量不小呀。”
“當然,葛主任別誤會,我這也不是擺困難,拖后腿。總歸有困難我們一起想辦法克服,代價再大,您給個數字,也能試著去籌措。鄭家沒有這么多現銀,還可以向銀行抵押貸款——有您的背書和走動,對于袋鼠地的資源,做二次、三次抵押的話,錢還是能想辦法弄到的。”
沒等葛謝恩回答,鄭大木便笑著又解釋了幾句,“您只需要告訴我,在您的構思中,我鄭家要解決多少,余下的怎么去弄,我們也再沒有不聽從的。”
這般的答復,不能說是不配合,不過,葛謝恩聽了卻并不喜悅感動,而是暗道了一聲:“果然。我這主持人,到底是空有職司,被供起來的傀儡菩薩,還是能和鄭家分庭抗禮,讓袋鼠地擺脫鄭家諸侯國實質的大執政,這博弈從此刻便算是正式開始了。”
這也是避不開的一遭,葛謝恩對此也早有準備——話說回來了,吃人嘴短,倘若什么資源都是鄭大木解決,葛謝恩只顧著指手畫腳,那她的話必然也沒什么份量。畢竟,鄭大木各方面也不輸她,要說她是衙門任命,那鄭大木還是六姐任命的呢。有時候,衙門和六姐之間,也并非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
這些東西,也都是難以言傳,是葛謝恩在這些年間逐漸體會出來的人心三昧,她也早過了會為了這些事動情緒的階段,并不會輕易去批評鄭家或是鄭大木的態度,而是搖頭笑道,“這錢上的事情,也是我今日登門的主因——依著我的想法,倒不必拿出許多現錢來,去銀行做二次、三次的質押,更是為時過早了。
但我的計劃,還要和鄭公子商議過才好,不通個氣,只怕此計難成,但若是真成了,動用的現銀,數量倒應該不是太多——”
她話音未落,鄭大木就微微睜大了眼睛,顯然對于葛謝恩的大致思路,已經有了預料。葛謝恩看在眼里,心中也不無感慨,暗道,“鄭家雖然還遠遠不算是世家,但自幼就受良好教育,這些人的起點真要比我們高得多了。這個鄭公子,是個厲害人物,我所說的只怕他早有所想,只是要借我的口說出來而已。”
話雖如此,但個人也有個人的角色要扮演,這話也非葛謝恩說不可,能不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也關乎旁人對她的態度。因此,她還是抖擻著精神,魄力十足地道,“不知道鄭公子是否也有同感,我葛謝恩入仕這些年來,主要在救災一線活動,要說有什么感悟,說來,也就是一句話而已——
很多時候,人們想要的并不是一個成真的未來,他們想要的,只是對于未來的一種期望——不知道,我的話,您是否贊同呢……”
第1237章 八百兩的誘惑
◎羊城港.徐三兒八百兩還不夠,還有◎
“老三!你小子, 我當你死了呢,這大幾天的不見人影——喲,你這臉咋了啊!這烏青的!我說你這不晴不雨的天氣,戴什么斗笠!”
“怎么, 老三, 被人打了, 上哪得罪人去了?也不和哥幾個招呼一聲, 我們幫你出頭啊!”
“就是啊,怎么還見外了——你小子,別不是又在別處欠了債,叫債主打了吧?那可就不像話了,手里一時挪不開, 和咱們開口就是了,去別處借錢, 實在犯不上, 你在我們這都欠了多少了, 可見我們催過?”
“二哥問你話呢, 咋的一聲不吭?”
眼看著三五自行車在巷口停下,這些人車也不鎖, 便大搖大擺地走進巷子里, 巷口這里, 幾乎要把道路堵嚴實了的自行車陣, 頓時就疏散開來了,好些人不聲不響, 就把自行車騎走了, 到別處去等活。
只有那叫老三的大小伙子, 哭喪著臉, 捂著臉頰,耷拉著腦袋,被幾個口氣很江湖的同齡人,推來推去的,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說話的聲音也細小,“沒……不是別人打,家里老爺子……”
“哦!”大家也就都釋然了,都是笑道,“這又吵起來了?你們家老爺子氣性也是大!就你這一個在眼前的了,還這么打,也不怕打壞了!”
又有人裝著對老三很關心的樣子,“這次是為了什么?莫不是又為了那些帳吧?都說了,你也不著急還清,有了給些便是,又不是不算利息——這不算是你占我們兄弟便宜!負擔別那么重嘛,大家兄弟,難道還怕你跑了不成?”
“就是,好了,別哭喪著個臉,多大事呢,你今日還來這等什么活啊——就你這臉,也不怕客人見了生氣?你這人也是老實,不知道客人的忌諱么?你這樣,要跑活得去醫院附近,錢街這里,講究個發財見喜,誰要找你這樣的車夫啊。還是那樣,一點腦筋不長,渾渾噩噩就來了吧?什么時候才能學著機靈?”
要說這話,也不純是哄騙這老三,多少有些道理在里頭的,真真假假、好好壞壞,時而紅臉,時而白臉,年少不經事的小伙子,很容易就被這些人裹挾進來,糊里糊涂地成了‘兄弟’,和徐三兒一般,說是被兄弟帶著發財,一來二去,財沒發上,反而欠下大額債務的,不在少數。
就算不能如數還清,但就能榨取出來的部份,也足夠‘大哥’、‘二哥’一伙人,手頭寬綽了。不過,他們也不是貔貅,只進不出,平日里出手也是大方,對弟兄們很講義氣,這不是,眼看著徐三兒垂頭喪氣,大家便拉著他去港區吃飯,“今日不跑了,你要真想掙錢,明天去第一醫院路口,或許還能等得到生意!”
徐三兒半推半就,戴上斗笠,和他們一起出了巷口,在更士的指揮下,穿過了金融街這極其寬闊,能過蒸汽拖拉機,平日里八輛馬車并行都沒問題的大道,往港區方向而去:錢區這里,車水馬龍,交通的繁忙就別提了,大道上是不許停車的。他們這些跑腿,平時都是在小巷子里等活。
那些交易所的書吏、交易員,鋪面掌柜、通譯賬房等等,需要送信、搭車、買飯等等,都知道到哪里來叫人。不過,畢竟這一行的門檻,也就是買一輛自行車而已,這些年來,隨著自行車數量逐漸增多,僧多粥少,賺頭已經沒有前幾十年那么足了。發家致富完全談不上,也就算是養家糊口,有個不太穩定的營生罷了。
要細說起來,這自行車跑腿的賺頭,真不如跟著父親一起擺鼎邊糊攤子,只是徐三兒覺得擺攤辛苦煩悶,所賺的錢也是有限,日子一眼望得到頭。遠不如跑腿這般新鮮,時常還能和有錢人接觸,平時沒事,他也喜歡騎車在錢區逛蕩,這才逐漸地入了這個行當。
而一旦見識過了這似錦的繁華,想要再回頭踏實干活,就沒那么容易了,別的不說,就說這平時中午幫著跑腿買飯吧,那交易所附近的商鋪,隨手都是五十塊扔過來,買的就是一份午飯而已——這五十塊都是很多人一天多的工錢了!
就是羊城港物資緊張,物價上漲的時期,這樣的午飯里頭也絕不會少了肉的,用罐頭做的燴菜,那都是最基本的。海帶排骨燉盅,一個燉盅大概也就兩人的湯量,七八塊二指寬的排骨——這就要三十塊錢了,可見前些年肉價多貴。
這幾年肉的價格雖然漸漸下來了,但那些好味道又干凈的飯肆,菜品價格可沒有下調的意思。這么一碗湯,再搭配上蒜蓉青菜、炒的金鉤蘿卜絲、燉蛋等等,三菜一湯五十多塊錢,炒菜都拿馬口鐵的飯盒裝了,用細棉線綁出花色死結來,這種打結法只能剪開,無法重新系上,為的就是讓跑腿的在路上不能偷吃,
燉盅也是一個個的小瓦罐,黃泥抹面,到手后砸開了揭蓋喝湯,考慮得非常周到,這些跑腿每天飯點能幫著送一趟飯籃,聞著飯香都能掙上七八塊錢了,一天再跑幾趟生意,旺的時候百來塊錢都有。當然,現在跑腿多了,也有輪不上的,又或者經常爭搶生意,彼此發生沖突,打起架來,兩三天沒有收入的情況也是有的——而且,這幾年來也的確越來越常見了。
天天聞著這樣昂貴的味道,鼻子刁了,怎看得上家中的粗茶淡飯?便是對鼎邊糊,也有些嫌棄起來了。徐三兒一開始喜歡和大哥二哥一幫人廝混,也是因為跟著他們,時常能混點好的,祭一下自己的五臟廟。
當然,港區最好的店鋪,也不是他們所能妄想的,至少大哥二哥不可能帶著成班兄弟去光顧。那些上好的飯館,供應的都是什么?時令海鮮煲,手掌大的對蝦,剛上岸就進了店鋪,一份就要百多文,什么鹽焗花螺,這可不是養的田螺能比的,更是價錢驚人,一盤兩三百塊錢的都有!
說來這東西也真是昂貴,若不是人工養成了,根本難以進入常駐菜譜,也就是偶爾有漁船網了一小筐,回來高價賣掉,給那些追逐時令生鮮的人吃去罷了。也就是這些年,沿海人丁興旺,海灘邊上幾乎沒有荒的,不是在曬鹽,就是在做海水養殖:海帶、對蝦、珍珠,什么都養,便連花螺都有人試著養出來了,用水泥池子,接了海上的活水,竟真能成活,如此,市面上才算是多了一種昂貴的海鮮。
剛開始上市的時候,一盤五百多塊,大概也就三十多個,一斤上下拇指肚大小的,若要再大,千元一例的都有——你說,這價錢對普羅大眾來說,如何能想象?一旦知道了還有這樣的菜色,叫人怎么甘心能回到為了幾塊錢的青菜而斤斤計較,那超市的米糧稍微一降價,便立刻奔走相告,競相囤貨,天氣好時,還要張羅著打開米箱,挑揀米蟲的日子?
便是根本走不進這樣的飯館,徐三兒等人,也愿意在馬路牙子上,蹲著吃些比城內還要更貴價些的便餐,拿眼睛看看餐館里的動靜,看看那些豪客們的言行舉止,這也是好的。大哥二哥偶爾也會大發慈悲,請大家進到能看到海的餐館去,正經坐下來吃頓飯:辣炒蛤蜊、小縊蟶和雜魚一起炒,一網魚下來,懶得分揀的雜魚,說起來也是海鮮,價格卻是那些什么黃花魚、老鼠斑的十分之一不到,其實一樣鮮美。對于內城的老百姓來說,也是頗為奢侈的一頓飯了,再要有上點帶肉片的菜,雖不說是逢年過節,但對這樣的兄弟伙來說,也是難得的大餐啦!
或許是為了要安慰徐三兒,今日大哥居然也把他們帶到餐館來坐下,七八個人湊了個圓桌,點了六菜一湯,吩咐額外加碼:一大盤黃瓜、粉條、胡蘿卜、干豆腐,配上圓蔥辣椒蒜末,拿熱油澆了,加醬醋一拌,這就占了大半個桌子了,再有燉雜魚、炒了一大盤淡菜蛤蜊、梅干菜燉五花肉,炒通菜、南瓜藤,三葷三素再來一個海帶冬瓜燉大骨湯,雖說骨頭無肉,但有點子肉香味也是難得。
這些菜一上,大家興致都高,他們這樣的人吃飯沒有不喝酒的,現在時興喝的淡啤酒有點貴,便喝加飯酒——現在流行加一點陳皮、話梅、冰糖,煮開后拿去冰鎮,上桌前再加點小蘇打,雖然都不是難得之物,但這么一調理就覺得不是家中能比的精致。
大家三五杯下肚,面上漲紅,話也多了起來,都說些市井間最新的消息,他們這些人,消息自然是最靈通的,在江湖上混得很開,一個最好的證據,就是自行車甚至可以不上鎖,哪怕丟了,不知哪里遞個話,自然也會照樣給送回來,這就可見一斑了。
這種‘有辦法’的人,很容易讓年輕人羨慕,徐三兒曾經便很向往這樣的本事,今日卻額外煩悶,筷子不停,話卻不多。不過,他本來也說不出什么來,都是聽得多些,眾人也不太在意,先說完了港區邊沿,那片洋番聚居的貧民窟——這些漢人幫閑串子,很多都是這樣蔑稱的——最近又是在鬧著抓賭,聽說還有人家里的地窖塌了,埋了一些人進去,只是大家秘而不宣,不敢報官,迄今也只是在民間私下流傳。
這會兒又說起城內最近流行的消息來,“可聽說了沒有,袋鼠地又在招募勞工了,而且價碼很不低!”
“再不低能高到哪兒去?頭幾年不就是明碼標價嗎,二百兩一個人的安家費,根本招不到什么人——寧可不要錢,都愿意去南洋!”
“南洋至少和我們接壤,想回來也方便,那隔了千山萬水的地方,誰愿去?黃金地不都是那些北官后人,害怕報復這才去的么,我們買地的百姓,真活不下去了,往內陸走難道還沒一口飯吃?實在犯不著去黃金地——連黃金地都不去,別說袋鼠地了。”
畢竟是京城百姓,消息靈通,這些人又在港區廝混,港區三教九流的消息,沒有不知道的,對袋鼠地的真實情況也有所了解,知道那里比黃金地更艱苦一些,黃金地的氣候、植被相對要好,袋鼠地,離海不遠就是沙漠,比較荒涼,要去那適合畜牧耕種的所在的話,距離家鄉也就更遠了。實在不是什么理想的遷居地,一旦去了,就輕易回來不了。因此,對于二百兩的安家費,也實在并不心動。
“二百兩,自然如此。”還是大哥說起了最新的消息,“可倘若是八百兩呢?而且,這是額外給的艱苦費,到了那里,做事還另有工錢——”
說到這里,很多人已經是面露驚容,可這竟還沒完呢,大哥又道,“倘若我再告訴你,到了那里,吃喝幾乎都包的,工錢和安家費全能積攢下來,如此做上十年的活,官家包你回來羊城港,而且,還能用出發時簽下的價格,便宜賣給你一套房子呢?”
“什么?!竟還可以回來?”
“還有房子賣?”
“竟是這般好事?!”
話音剛落,好幾個人便尖聲驚呼了起來,便連徐三兒也是放下筷子,一臉的怔然,大哥見了,心下也是滿意,暗道,“這徐三之父,執拗難纏,讓人顧慮者,還認識港區的一個什么局長,有這樣關系的人家,糾纏上了因果,誰知道能否解脫,假以時日,恐怕生出什么變化來。倒不如乘著這個機會,哄他去袋鼠地做工還債,再把第一筆預付的辛苦費哄來,也算是把他給榨干了。”
因存了這個心思,他才在席間鼓吹此事,眼見徐三兒入彀,心中如何不喜?正要細細分說,把他誘入套里,便先拿起公筷,給大家布了一輪,這才道,“諸位兄弟,此事倒是個機會,你們聽我說來——
我們這些人,家中都無幫襯,想要發財,卻不是什么眼高手低,而是如今羊城港,物價騰貴,買房立業實在高不可攀,要說去做贅婿也沒人看得上——也都是胃不好的人,吃不得軟飯!
這些年來,交易所進進出出,時而湊一股去做一筆交易,也是有賺有虧,因為大家本錢有限,就賺了也賺不上買房錢的。互相人情往來這么一拆借,得了,平時面上光鮮,吃好喝好,到年尾一劃算,兜里空空,那房子還是沒影兒呢!”
這話,是說到大家心底去了,在羊城港的年輕人中,這是很普遍的現象。大家都不覺微微點頭,大哥又道,“有那能吃苦、身子骨好的,去袋鼠地干上十年的話,積攢個千八百兩銀子回來,也不怕到時候房價再漲還是買不起——現如今,上下水齊全的單層小院子,地段偏一些,也就是六百兩,就簽個契,并不曾提前給他們一分錢,回來有積蓄就能把房子買上,湊不齊錢也不用賠錢,光這個機會那就是極好的!”
“大哥說得是!”
“別的不說,就這一條,聽著叫人心動。”
桌上陸續有人應聲,也都是差不多的境況:家里房子是有的,可兄弟姐妹數人住著,已是極限,想要成親非得再另外置辦房產不可,父母也幫不上忙,年輕有把子力氣,不甘于平平淡淡了此一生,也不愿遷去內陸,因而便來和他們一起混著。可說實話,這么混長久也不是個辦法,有這個房子一吊著,很多人就覺得,這袋鼠地或許也不是真就去不得了——關鍵是還能回來!
很多事情,就是少人這么一烘托,這么些人誠心誠意地附和著,別說他們自己了,就連別桌也有食客側耳打聽的。大哥也是說得興起,便沒有細看徐三兒——這徐三兒表情怔然,雖然沒有說話,但卻不是在聽他擺活,駐著筷卻是兀自沉入自己的思緒中去了:
大哥說的這些,他父親早就仔仔細細解釋過了,甚至八百兩這個數,對他們家來說還有第二重含義,是大哥未曾想起的。這八百兩,恰好是他為了投資,先后從家中挪用的銀錢,如今也成為了他欠父母的債務,徐老爹把話也說得很明白——要么,他想辦法把這八百兩從大哥他們手里要出來還給父親,那他以后做什么,父母也就不管了。
要么,就上船去袋鼠地做活罷,八百兩的辛苦費,會直接給他父母,彼此錢債兩清,父子之間,就算恩斷義絕也是無妨,得了這筆養老錢,父親回臨城縣老家去,看在遺產的份上也不怕兄姐不理會,至于母親,無非就是多受些白眼,養老上還不至于無人搭理。
如果這也不愿,那也不愿,徐老爹便要和母親離婚,現住的房子,一發賣了——按婚書,他母親和徐三兒一分錢也拿不到,從此后母子倆相依為命,就在這羊城港顛沛流離好了——甚至自行車也要奪走,徐老爹倒是要看看,到了那個地步,什么大哥二哥,這些弟兄,能幫得上他什么忙不成!
第1238章 黑化只在一瞬間
◎羊城港.徐三兒居然因為區區八百兩就不認兒子了!◎
生養之恩、父子之親, 豈是說扔下就扔下的?就如同做子女的,放棄父母,會被千夫所指,做父母的放棄子女, 似乎也是一件絕對違背常理的事情。
至少, 在徐三兒心里, 是如此想的, 自從記事以來,他和兩邊的兄姐,見面次數都是不多,幾乎七八歲上,母親那邊的兩個兄姐, 便獨立出去了,此后也就是逢年過節見一面, 吃吃飯。
每每回來, 也都是變著法子要錢, 讓母親愁眉苦臉, 十分作難——她的錢,都是要留給三兒的, 也只有三兒給他們養老, 這幾個不懂事的孩子, 還老來討要, 如何能不讓她沮喪呢?
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徐三兒自然以為, 自己這個家, 固然也并非十分如意, 父母的性格, 都各有缺憾之處,對他并非完全包容支持,自己也有任性失控,又拉不下臉來道歉的時候——但這種穩定的聯系,卻不會因為一時的齟齬而有所變動。誰知道,他這樣的念頭,完全是自己天真的臆想——多少年的情分,居然還比不上他挪用的八百兩銀子!
他父親居然真因為這么一筆銀子,不認兒子——這也就算了,還連多少年的夫妻都不認了,就因為母親幫著取了銀錢,也就變了臉色,要按婚書把她逐出門去,一文錢不給,這婚書,這婚書當年便是那么簽的,這都多少年過去了,還能當真么!
怎么衙門這時候反而不講理了,這些年來,母親也是任勞任怨,照顧起居,幫著擺攤,不說銀錢對半分,如何就要把她從房子里趕出去,還一點不能反對了?
這幾日來,徐三兒的失魂落魄,有一半是因為父親的絕情,另一半則是因為對未來的煩惱——母親被趕出家門之后,也就成了徐三兒的責任,于情于理,他不可能不管母親,可他若沒了自行車,便養活自己都是艱難,帶著個老娘,該如何過活?總不能,去碼頭做苦工吧?就靠那一日三十多塊錢的收入,找個住處都困難,不要說管兩個人的飯食了!
一輛自行車,別看價格從前覺得不貴,可對沒錢人來說,就猶如天塹一般,靠自己的積攢,不知道幾年才能買上,而且,沒了住處,飯食也要自己花錢,不是家里管了,便是做騎車的跑腿,那心情也是截然不同的,從前,一天沒活就權當休息了唄,到了那時候,幾天收入不好,就該愁著下個月的房租了!
倘若只是自己被逐出家門,或者還能保住自行車,徐三兒或許還死倔著不會這么輕易低頭——只要爹媽在,家還在,現在再怎么生氣,過幾個月,死皮賴臉回去住下,他爹還能不認他么?
哪怕被逼著簽下了借條,也絕不會當真。可徐老爹把話說到這一步,甚至連接下來該怎么操作,都打探得明明白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那就由不得徐三兒不怕了,一夜之間,他似乎長大了許多,當真知道什么叫做為五斗米折腰,曾以為永遠不會背叛的兄弟義氣,現在也不得不在羞慚中列入了考量:
要他去袋鼠地做十年的苦活,最后回來時,連這八百兩都沒有,他是萬萬不愿的,既然如此,也只能……說不得……委屈兄弟們一二了,倒不是他懷疑大哥二哥真合伙訛他的錢,但此事仔細想想,的確有很多含糊之處,或許不是不能想法子,把事情的本質扭曲一下,用告官作為威脅,把自己的錢給討回來?
自古以來,學好一輩子,學壞只三天。這徐三兒本來是個實心人,只是因為不愿去袋鼠地做苦工,在懶惰之下,萌發了這么第一個心眼,不幾日內,竟已經脫胎換骨,仿若變了個人。
之前還有些心虛,認為自己要栽派大哥、二哥誆騙錢財,這是信口胡柴、顛倒黑白,可這幾日翻來覆去,把往事細想,又眼看他們今日的表現,竟倒反天罡,已經完全把自己之前的投資失敗,當成了被有意做局誆騙所致,不到半個時辰,便把這兩個人恨到了骨子里!
這眾人喝得紅頭脹臉,對袋鼠地的事情,非常興奮,他也跟著吹胡子瞪眼、咬牙切齒,這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他對袋鼠地的將來,有多憧憬呢。實則徐三兒心底反反復復,只是想道,“這兩人狡獪得很,心毒!把我害到如此地步,我只是討回錢來,不足以解恨!
要是殺人不犯法,真想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把他們兩個了了賬,這才算是天地間有個公道!一直以來,被這樣誆騙的何止我一個?他們平時大方請客,錢從哪里來?卻是從我那八百兩里出的!”
想到這里,更想吃回本了,因此雖然咬牙發狠,但嘴上卻是絲毫也不肯停,只覺得能吃回來多少是多少。對于席間眾人所說的,反而不太留意——
他這是清楚了這招工的來龍去脈,因而如此,可別人就不同了,有些人,身份和徐三兒類似,也是有些小家底,心思活動,跟著兩個大哥廝混的小年輕,對于這個機會,都感到心動,因此打聽得就相當仔細了。
連招工的標準,都問得清清楚楚,大哥也是打開話匣子,擺出一副為大家著想的姿態,說得十分的明白仔細:“這招工條件既然如此優厚,卻也不是說和當年下南洋一樣,亳無門檻,來者不拒的——”
首先,人數是有限的,因為去袋鼠地的船只,載運量是固定的,而且,因為一些航海上的緣故,也不像是從前下南洋時那樣,真有需要時,小舢板都能拿來用,只有特定的船只能跑這樣的遠程航線,所以,去袋鼠地的一切,幾乎都是要經過嚴格的計算和安排——袋鼠地現在的口糧,還是要從南洋運過去那。
就算南洋米賤吧,那也有重量,多一個人,就是多一份口糧,因而人數定下來之后,只減不增,定了每年兩千人,那就是兩千個名額,你要說想開開恩變成兩千三四,那也沒船運你。
“如此——倒也是令人放心,為何呢?就算鄭家豪富,咱們衙門也是富有四海,可八百兩畢竟不是小數字,真要是來人就能去,那到時候能不能兌付出來,會不會拖欠,倒有些不好說了!”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下來,倒覺得這規定也是有理,又有人道,“那是在羊城港就大挑了么?還是各地都有人來競爭——這八百兩,在羊城港都是大錢,于地方州縣上,就更是一筆巨款了吧,他們自然非常情愿要去了!”
“是這般,不過,地方州縣上,文化水平高的大小伙子又不多了。這一次招的人,不是去種田,而是去做工,不論是修路還是建廠,又或者建廠后,去開機器、修機器,哪怕是推車運貨也好,只要是工人,那就對文化素質有要求,掃盲班畢業已經不夠了,起碼是要初級班畢業的文化水準。”
這一次,回答的人是二哥,“據說,這條線畫出來,地方上自己也就不爭取了——知道他們一城之內,符合條件的人也是不多,而且,真要有這個條件,進縣里自己的廠子也是可以的,又何必遠走呢?”
這倒是真的,地方上工作好找,這一點城里人也泰半知道,只是很多人不愿離開羊城港罷了。二哥這話說出來,好幾人也都是一愣之下,若有所思:是啊,如果為了這八百兩,都要去那么遠的地方干活了,為的也只是回來能在羊城港買一套房子。那是不是,這么看還不如去鄉下地方,雖然沒有八百兩,但找個廠子里的活干,或者是去小三線,那里房價便宜,飲食起居雖然簡陋些,但怎么也比袋鼠地要好,兩三年內自然也就買了一套房子,定居下來了。
在袋鼠地受苦,回來能在羊城港繼續安家,至少有了一套房子,去內陸州縣,一輩子差不多就在那了,但生活上還不算是辛苦,只是簡陋些。一樣是離開羊城港,兩條路似乎都各有道理,說不上誰對誰錯,就看個人的心氣罷了。只是說,有這一條路擺著,比較之下,似乎另一條路好像也沒那么不可接受了。
“不過,要說這去袋鼠地,也就是一個遠,辛苦倒未必的,既然要求人有文化水平,可想而知,若是修通三山走廊、昆順走廊那般的純苦活,也不會有的,那些地方,全靠苦力,因而人人可修。去袋鼠地既然要有點文化,可想而知,怕是要多用機器——袋鼠地那里都要修鐵路了,沒有機器幫忙,能行嗎?倘若純靠人力能鋪好鐵路,我們這里早就鋪起來了!”
雖說眾人的興趣似乎有些被掰歪了,但大哥這么幾句話說下來,也是由不得讓人點頭,又覺得和內陸比,袋鼠地也沒有那樣辛苦了。二哥也不失時機在一邊敲邊鼓,又說起袋鼠地的玄奇景象,豐盛海鮮,還有可以隨便吃的袋鼠肉。
“甭管腥臊不腥臊,肉就是肉,如今可不比十年前,想吃肉對咱們百姓來說也沒那么容易,去了袋鼠地,袋鼠肉三不五時能開開葷,這五臟廟不受苦,日子又有多難過呢?”
至于說海鮮,袋鼠地本來靠海,這按理也不缺的,大家一聽,也是這個道理,這些人都沒吃過鴕鳥肉,只是按理想來——只要是肉,能有多難吃呢?因而,被這么一說,有些貪嘴的又憧憬起袋鼠地來了,“去到內陸,深山老林,也是與世隔絕,吃口上只怕還不如袋鼠地——這袋鼠地通海運啊,現如今,只要是通海運的港口,日子能有多難過?
回家說是遠,登船就是了,不比從內陸回羊城港探親,那官道翻山越嶺,全靠一雙腳,甚至還是前朝古路,沒鋪水泥,你就走去吧!”
那些沒主意的人,被他們拿話這么一撩撥,也又覺得有理了,只要兩邊日子差不多,那肯定是袋鼠地更愿去,畢竟有個將來在等著、盼著,還是能回來的,而且回來之后,能夠用低價鎖定一套房子,這樣心里就更把穩了。“那房子的事,可打探清楚了?”
“都是白紙黑字的寫著呢!回來之后,可以自己選的,若愿意,就按寫定的價格賣給你,房型都能挑好。哪怕買一塊地都行,價格不同罷了。若是到時候,價格跌了,房子不喜歡了,計劃變了,那就不買!”
要怕官樣房子質量不好,這連房子都可以自己建,哪怕是最多疑的人,也沒有話說了,而且絕大多數人對房子的質量也真不挑揀,大不了后期修葺,他們最迫切地還是要擁有屬于自己的宅業。因而個個都是心熱起來,“就是要初級班畢業,身強體健唄——只要男的?”
“女孩愿去,體力上過關也行,不過如今縣里村里女孩都少,還有誰情愿去袋鼠地做工的?最多就是些番女了,可土番女子能初級班畢業的,也不愁工作了。故而當是男多女少了,后續會不會低標準招聘一些土番女子過去,不好說——不過這和我們有什么關系?去做工的,還要回來,又不是就在當地成親了,真要愿意和土番成親,那你現在,在羊城港也找得到媳婦!”
這話一出,很多人都不好意思摸頭笑了:的確,他們也是不愿放低標準,總想找個條件好的漢女成家,不幾年就能買上房子,這才耽擱了。實際上,若是愿意一輩子租房住,找土番女,那成親又沒有那么困難了。
很多土番女想找漢男,寧可自己倒貼一些,也簽平等婚書,只要能習慣番人的風俗,對外貌不挑剔,這也是一條出路。只是從此之后,在老街坊面前難免抬不起頭就是了——市面上找番女的人家其實也是很多,就是這樣的人,不太會和大哥二哥廝混,更不會來港區的海鮮小炒館子里吃飯,故而屋內暫無罷了。
“因為底下縣上的人,合格的不多,因此只在羊城港設了一個報名處,報名的人,先要過去被閱看過,粗測一下,倘若合適,就給個牌子,到日子再去報名處,集合大挑一次,再到滿者伯夷去接受三個月的訓練。我這的消息,大挑后選三千五百人,在滿者伯夷三個月內,陸續淘汰一千五百人,剩下兩千人去袋鼠地,那一千五百人,去留隨意,回羊城港的,衙門包回來的船票,不走的,就在滿者伯夷找活干也行。”
大哥也宣布了他打探的細則,竟連具體人數都出來了,而且還和徐三兒知道得出入不大——這人若是沒點本領,當時也不會把徐三兒唬得一愣一愣的了。就算叫他來補充,都未必有大哥說得詳盡。
果然,這些話說完了,非只自己這一桌客人,便連其余客人,乃至店主都有來攀談結交的,額外送了一大盆糖水上來,想要叫自家的幾個子侄,到時候由大哥帶著去報名:“孩子生嫩得很,不知道眉高眼低,也沒有見過世面,就怕到了場面上,手足無措,報不上名,又或者大挑就被刷下來——倒是和一幫朋友一起,你教我我教你,互相幫襯拉扯,沒準就都過了!”
只看這一家飯店而已,桌桌都有人來打問想報名,便可知道這兩千人的名額將會多么緊俏了,這人心都有個毛病,就是禁不得爭搶,本來還猶豫的,一見到人人都搶,立刻也就覺得這機會寶貴得很,不論去不去,先搶上再說。
因而,個個都說要去報名,如此一來,就更加想去了——在這樣的熱情之下,便會把所有的希望放大,困難減弱,猶如當時大家湊錢一起投資大交易所去炒現貨一樣,生怕趕不上發財,幾百兩的銀子都敲骨吸髓地榨出來,竟完全沒想過虧本了會是如何。
徐三兒因托了人情,怎么樣都是能去的,自然不會中計,此時心中猶如吃了冰飲一樣透涼,再看大哥、二哥的做派,怎么看怎么熟悉,本來還覺得,自己要咬他們詐騙投資款,是冤屈誣告,但此刻心中念頭卻越來越熾熱,暗道,“難道他們當時真是騙了我的錢不成?倘……倘若真如此,那我成什么了?大傻子么!”
這個可能,是他不愿接受面對的,但此時又必須一口咬定,盼望成真。因而徐三兒的心情其實非常復雜,只是面上不動聲色,吃完了飯,和大家兄弟在港區游蕩了半個下午,已感覺得到這招工消息,在羊城港內已經傳播開來了,并且引發了超乎想象的熱烈反響,眾兄弟因此早早地散了——都是見到這般變化,心急著要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如果真的想去,那自然是要搶在所有人前頭,設法看看有沒有門路可以走一走,托些關系了。
徐三兒這里,回到家中以后,卻沒提袋鼠地的事情,而是和母親嘀咕了一陣子,又在家里翻騰了一陣子,趕在天黑之前,兩母子拎了一籃子瓠瓜、紅莧菜什么的,又出門了,因徐老爹第二日要出攤,一般下午三四點早早吃了飯,就差不多睡下,到了凌晨起來備料這才有精神,因此便沒有問他。
一輛自行車載著母親,徐老婆子懷里抱了菜籃,二三十分鐘,來到東區葛家門前,老了臉叩門而入——卻恰好葛愛娣、葛謝恩母女都加班沒有回來,家里是徐大發和陳福順在,便也是逮著誰問誰,先由徐老婆子垂淚訴了苦,徐三兒跪在地上打了自己十幾個嘴巴,這才步入正題,由徐三兒請教陳福順——
這也是家里老相識了,從陳福順父親那邊還論得上遠親呢,因而徐三兒也沒什么拘謹的,掛著淚痕問道,“福順姑,我當時和他是這般情況……”
一五一十把自己給出八百兩銀子的經過說了一遍,“您說,這能不能以詐騙的罪名把他抓起來?他做這樣的事也不止一次兩次了,倘若是我首告的話,能不能……更士署能不能開發我一些賞錢呢?”
第1239章 陳福順勘破連環計
◎羊城港.陳福順陳福順討厭徐三兒◎
昔日的所謂過命好友, 滿口里嚷著兄弟義氣,千金難買的一幫人,甚至都不需要真有千金之利,只是八百兩銀子而已, 便可讓父子反目而‘兄弟’鬩墻, 可見這少年人重義輕利, 其實還是因為錢不是自己賺來的緣故, 一旦真要去面對生活重負了,只怕比他們的長輩還要市儈得多。
陳福順聽了徐三兒的話,心底先冒出來的,卻是這么一番評判,只是面上自然絲毫不露, 又問了些細節,也不管一邊聽得投入無比, 跌足長嘆, 又恨又惋惜的徐大發, 沉吟片刻后, 對徐三兒說道,“你這事, 要分幾面來看, 既然大家是自己人, 我也就直言相告了——第一個, 你想要他們進更士署,這個么, 不趕上什么風氣整肅的大動作, 那是有些難的, 若是趕上了, 還有幾分指望。”
“二個,即便把他們送進去了,那想要他們把銀子吐出來,也是難的,就算他們還有家產,這肯定也是要分給若干受害者,最多因為你首告,多分一點。可你想,他們這樣的手段,得了錢財,總是要幾人去分的,個人所得的就不多,再者平時吃香喝辣的,周濟小弟出手大方,這花銷也不少,能留在手里的積蓄又有幾何?真要都存下來了,不早就大廈連云,買了若干房子去收租了?”
卻原來,這‘大哥’、‘二哥’一伙人,倒也是狡獪,他們也知道,這種蒙騙小年輕的事情,很容易被家里人找后賬,因此在挑選羊牯的時候,就很謹慎,家里有吏目的,就不去沾染,太有錢,超出了本身階層的,也不敢去騙。
所瞄準的,就是徐三兒這樣,家里做小買賣,兒女又少,比較寵慣又因為忙于生計,失了教養,孩子眼空心大、才疏智淺的,一發騙個數百兩銀子,也就心滿意足了。至于說這家人要來找麻煩的話,就拿文書出來:當時都寫明白了的,這根本就不是投資,而是這些時日以來,陸續借款總額,在這里一發歸還。
你要還較真,非說這錢是怎么花得出去那許多,可就真笑話了,羊城港何處沒有銷金窟,兄弟們聚在一起喝個酒,洗個澡,輕易都是數十兩銀子出去了,你家孩子性子奢侈,手中無數,沒錢了就問兄弟們挪借,難道因為時過境遷,這就翻臉不認了?
一般來說,到了這一步,百姓哪怕去更士署報官了,也很難再追究下去,因為這欠條、收據,都是貨真價實的,孩子也并不癡傻,要說遭了脅迫,也沒有什么說服力。這就只能責怪自家的孩子,為什么要如此不智,幾百兩的錢給出去了,連個文書都沒有,得的只是一個收據!
“還不是因為那驗資的門檻?大交易所的每一次波動,都是成千上萬兩銀子頃刻間就沒了蹤影,那就不是一般百姓能去發財的地方,要開戶的話,先要在銀行里存入多少保證金,驗資過后才行。而且,私人把銀子托給開戶的人去操作,這也是違法的,一旦查出來屬實,雙方都要罰款,那開戶的人還要去礦山哩!”
徐三兒說到這里,還有點委屈,“也不知道為何有這樣一個規定——那這樣,我們想要合股去交易所炒現貨時,大哥他們就說了這個規矩,又舉出了很多被查抄了的例子來,說是如果沒有憑據,我們不能放心,但又不能直接寫合股文書,就用了這樣的法子——給我們一個收據,到時候憑收據算本分紅……”
“糊涂,糊涂啊!”
徐大發聽到這里,都忍不住跺足怒道,“怎么不叫他簽借條呢——借條還能追索,這收據算什么!”
徐三兒滿面通紅,口唇蠕動,半日才道,“叔,這是人家帶挈你發財呀……還有挑三揀四的余地么?真要那樣說,就怕大哥們把臉一翻,不要你的錢了!”
“況且,前些時候都是這樣分錢的,五十多兩進去,轉天就有了二十兩的利……就算虧損,也不過是虧個三五兩,來來回回都有十多次了,就是那八百兩,也不是進去了就沒有的,先還分了兩次利錢,后來才說的,走了眼,貨是泡水貨,幾乎全賠光了,只拿了幾十兩的本錢回來……”
“這不就是釣魚了?之前是下餌打窩呢,等你們都入了網,這才一網打盡。”
陳福順也是嘆息,有句話藏著沒說:這衙門為何不許一般百姓入市,還不是為他們考慮?生怕他們被那些老奸巨猾的投資商,當羊牯給宰了。可嘆這些人,眼里只見到了那錢生錢的好事兒,又被甜頭沖昏了頭腦,得了利錢之后,立刻揮霍一空,養得大手大腳,越發泥足深陷,不可能再習慣那一手一腳討生活的日子了,于是膽子越來越大,把之前的盈利,以及哄著母親偷出來的錢財,全投進去,只想著這一鋪之后,買房不再是問題,就不再做了,殊不知人家花了那么多的本錢,耐心釣了這么久,等的也就是這最后一竿!
徐三兒這樣的年輕人,在她眼里,真是活著還不如死了好,死了若能肥田,還算是發揮了一點作用。活在這世上,真是看不出有什么好處,就算是經過了這樣一個大劫,也實在看不出他有什么進步的跡象。陳福順暗忖道,“倘若我是他爹,肯定把他送到袋鼠地,死了還能換點撫恤金,活著干滿十年,也能把八百兩銀子拿回來,這樣還算是挽回一點損失。”
不過,徐老爹能否真正如此絕情,陳福順也不肯定。她盤算了片刻,便知道該如何說話,對自己、表妹甚至乃至徐老爹——也是這一家人和自己這邊最主要的聯系紐帶——都最有利。因便道,“三弟,如今你要拿回八百兩,這是難了,不過,倘若想要讓他們被抓,倒不是沒有別的辦法。”
“這舊事已經是難以追究了,可新罪難道就不犯了嗎?我這么和你說,非法集了民間的銀子,以投資為名號,實則私設莊家,為的是吞沒本錢——這在我們買地的新刑法里,最高是可以問斬的重罪!只是這種案子,往往案情隱蔽,非常難以取證,因此很少出什么知名的大案罷了。
他們也是知道這一點,所以才十分小心,一次只是行騙幾人,這樣動靜鬧不大,才得以逍遙至今。也是因為一直以來,那些被坑害的人,哪怕是醒悟過來,也拿他們無可奈何,他們的膽子似乎是越來越大了——我聽你剛這么說完了,便覺得你這兩個哥哥,恐怕還要再搞點事情出來,他們那么賣力地和你們宣講去袋鼠地的好處,怎么可能懷了好心?只怕,是又瞄上了你們中選之后的那筆預付的辛苦費!”
“我就這么一猜,你告訴我是不是他們能做出來的事情——接下來的幾個月,他們必定是對你們這些想去袋鼠地的青年,關懷備至,時而有小惠給到,讓大家逐漸歸心,對他們心悅誠服,認成嫡親的兄長。滿心都想著,等到了袋鼠地之后,便以這大哥、二哥為主,彼此也有照應,不會被別的工人乃至工頭欺負了,也能分些輕省活計,把臟活累活給別的散工去做——”
陳福順幾句話,便把這些青年的心靈,描摹得活靈活現,徐三兒又是羞窘又是驚訝,但也絲毫無法否認,被陳福順料事如神的本領,驚得只能連連點頭——“就昨日許多人便是這么說的來著了!”
“這便是了,以我所料,他們一定會發力讓你們這群人,都通過大挑,去到滿者伯夷,在滿者伯夷簽下用工契書之后,你們會得大概百兩左右的預付銀子——這也是該當的,這錢,倘若你們死在袋鼠地,就是喪葬費,若是活著,只要能干上兩年活,衙門就不算是折本。”
陳福順道,“這筆銀子,便是帶到袋鼠地去,其實也無處花銷,很多人都會擔心,寄給家里,會被挪用——家里有兄弟姐妹的,更是如此了,存在自己開設的戶頭里,一存就是十年呢,又怕到時候物價上漲,錢不值錢了。”
這也是很實在的擔心,因為羊城港就是剛剛從長達五六年的物價上漲中,逐漸恢復元氣——沒再上漲了,但下跌的態勢卻很緩慢,有過這樣的經歷,大家都會擔心錢越存越不值錢。
“這時候,大哥、二哥,以及他們暗中的一些幫手,就出來唱雙簧了,他們中必然有一人,我猜大概是在終選前,‘染了時疫’,遺憾落選,只能回羊城港去。準備重操舊業,在交易所賺些‘貼利錢’。”
陳福順所說的貼利錢,其實就是放貸,但不是高利貸,而是按照銀行所允許的上限來給交易所的大商人挪頭寸,年利率大概在十個點左右,平時徐三兒等人都嫌來錢慢的。
不過,一旦把時間拉長到十年,那就又不一樣了,而且這種生意很穩當,也更讓人放心一些——唯獨就是一點,第一個,要人操作,自己人是不能離開的,第二個,一樣也有驗資的要求,門檻還很高,比在交易所做生意還更高一些,因為本金是有全部損失的風險的,一旦欠債的人沒錢了,這筆錢損失掉就真的追不回來,不比交易所,至少還能交割到現貨。
沒有門路,想要賺這貼利錢,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到了那時候,大家這么一聽,自然也覺得,我把這一百兩銀子里,抽出幾十兩來,托兄弟去做貼利錢,到十年后,利滾利回來拿了一百多兩,這不是寬松多了?
甚至于,就算不賺錢,我本錢也不會就折了吧——況且,一人幾十兩,湊在一起不過是一千多兩而已,這親兄弟就在袋鼠地和我們一起的,不止于為了千把兩銀子,親兄弟都不要了?再者,利潤不叫他承諾,但一走十年,本金是要寫個欠條更放心些的,有欠條在手,還怕沒憑據么?”
聽陳福順繪聲繪色說到這里,別說徐大發了,徐婆子都是目瞪口呆,滿臉寫著后怕——若不是陳福順說破了,易地而處,只怕自己也會心動!就是徐三兒,自詡已經看破了大哥二哥的本質,可也是連連抽著涼氣:若是不來徐家走這么一遭,聽陳福順分說騙子手段,他真不敢保證自己在滿者伯夷會不會再中招一次!
陳福順冷笑道,“的確,也就是千多兩,苦主又多,等到事發,這案值都不會引起更士署的注意,我告訴你們,他們會怎么做——因為集資的事情,本身違法,是不好聲張的,大家肯定不敢亂嚷嚷。
大家收錢寫了欠條之后,拿錢走的那個人,先登官船回去了,帶走了大家的辛苦錢,頭幾日,大家肯定牽腸掛肚,連帶著對留下來的那個‘哥’也格外注意,再過幾日,因無事發生,大家也就放松警惕了,去袋鼠地的人,登船前夕,留下來的‘哥’,一天夜里說要起夜,大家也不在意,只是這一次,久去不歸,等大家迷迷糊糊發生不對,嚷叫起來,這才發現,他不但逃走了,而且還偷了臨近幾人的行囊,把他們剩下的傍身錢全給偷走了!”
“等大家嚷出來的時候,他早已乘了事前說好了的小船,從滿者伯夷去滿剌加了!這兩個地方,不過是隔了一道海峽,而且前往南洋他處的船只非常多,他大可以從容換船,和同伙在事前說好的港口匯合——要么是呂宋,要么是占城,甚至可能是安順,只要把服裝略微一變化,難道港口的官吏還有閑心盤問辨認他么?”
“經過這么幾天,他那同伙,也早就已經在南洋港口下船登岸了,只要一下船,魚歸大海,再也休想找到他們。這么千把兩千兩,不大不小的一筆錢,也就歸他們所有啦!兩個人把錢一分,不論是收手不干,還是找個新城市重操舊業,都是隨意,你們能奈他們如何呢?”
徐大發聽到這里,義憤填膺,大叫道,“這些人,好毒辣的心思啊!真是罪該萬死!不能讓他們如意了!天生怎就有這樣的惡棍!三兒,也難怪你玩不過他們,你本來就笨,他們又是這樣的心思靈巧,你只被坑了些錢,而不是性命,也還算是僥幸的了!”
徐三兒被他說得面色蒼白,卻無一語可回,噎了半天,忽然又伸出手,咬牙切齒,狠抽自己耳光,“我真笨!我真笨!世道險惡,我一點看不清!叔,姐!我知錯了,幫幫我,幫幫我!”
那徐婆子也是一聲嚎啕,跪在地上抱住兒子,就要給陳福順磕頭。陳福順心中深厭這對無知母子,將身一讓,示意徐大發止住二人,把徐三兒扶起來,因道,“無需如此,錢要全拿回來是不能的了,但倘若把他們捉拿起來,你首告有功,發個十幾兩銀子的賞錢,為你介紹一個踏實的活計,倒是或許能有的。到時候,見你痛改前非,老實度日了,再叫我舅父為你說說情,老人家心軟,也就不再追究了——只要孩子能改好,這錢沒了也就沒了吧。”
這不疼不癢的片湯話,落在絕望的人耳中就非常貼心了,徐婆子和徐三兒對陳福順感激涕零,言聽計從,陳福順讓徐三兒依舊裝作被大哥、二哥迷了心竅的樣子,回家等她通知,到時候,配合一些小事就行了。徐三兒雖然聽不明白,但也不敢再問,又死活磕了幾個頭,這才千恩萬謝地走了。
這么折騰下來,也是小一個時辰,他們走后不久,葛愛娣母女也先后歸家,不見徐大發人影,還在詫異。陳福順道,“今天有客人來訪,舅父耽誤了做飯,這不是趕緊去街上打幾個小炒回來。”
葛謝恩道,“那就煮個快速面,開個罐頭唄,就這么講究了!”
“你在家就別吃罐頭了,那有什么好的,出門在外難道還沒吃夠?”
葛愛娣卻很支持也很滿意丈夫的殷勤,嘀咕了一句,“再機靈點,看到水果買幾個回來就好了——今兒什么客人,不時不候的飯點登門,還不留下吃飯?”
陳福順笑道,“這不是給表妹解決燃眉之急來的么?”
說著,就把徐三兒中計的原委,簡述出來,“此事我本來是不愿管的,但想著,這羊城港也有許久沒有整肅治安了——如今袋鼠地缺人,尤其缺一批重力工,干那些苦活和險活——”
說到這里,葛謝恩如何不明其意,一盞茶要送到嘴邊,也停了下來,不由失笑道,“我這正瞌睡呢,表姐給我送枕頭來了!”
“這些騙子,也太可惡了,這樣的人就是苦役死了,我還放鞭炮呢。”陳福順也是拊掌道,“如此渣滓,揚棄出來,讓他們到袋鼠地去做該做的事,豈不是物盡其用么?”
“就算三兒那些人貪財無智,也不是他們屢屢行騙的理由。”葛謝恩早非當年的熱血少女了,多年救災下來,不知見過多少不忍事,對于這樣的人間渣滓,更是心硬無比,說到苦役至死,她冷漠的表情也沒有絲毫動容,只是又吹了吹茶面,“只是,倘若如此的話,我們的挑人計劃就要略做改變了——到滿者伯夷再收網,太麻煩了些,耗時已久,不是每個團伙都會如此大費周章。”
“若讓一切都在羊城港發生的話,收網時魚獲會更豐富不說,或許,還能順藤摸瓜,查一查交易所的內鬼,再多送一批人,到各地去豐富當地的數學教育和會計資源……”
第1240章 艇仔粥聯署
◎羊城港.眾人拍手稱快,猶嫌不足◎
“哎, 聽說了沒有!錢街那邊又在抓人了!”
“真的?多少人啊——是和前兩年一般的勢頭?”
從碼頭一路延伸到中樞區,這條中軸線都是寬敞的水泥馬路,可以過蒸汽拖拉機的那種,也是昔年六姐閱兵的所在。而從這條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道, 往城區兩側, 輻射開的道路小巷, 如今也悉數都鋪了水泥, 以從前城中四通八達的水道河涌,作為天然的分界。
這些河槽上方,時而見到小橋飛渡,又有小船來往期間,撐著竹竿悠悠前行, 各司其職:運貨的、捕魚的、運人的,各有各的地盤。還有河涌兩岸, 那鵝卵石澆起的堤岸, 也是羊城港富庶的證明——這種鵝卵石的清水漫道, 造價昂貴, 從前都是富人家中庭院所用,就是富裕街巷, 也就是給堤岸澆些碎磚瓦、瓷片什么的, 荒僻些的地段, 就是長滿青草的土岸了。
用鵝卵石澆上水泥之后, 堤岸便可以落腳了,除開有些區域, 岸邊種了柳樹, 又有欄桿攔著, 明確是給人賞景用的之外。這些可以近人的岸邊兩側, 從早到晚都是熱鬧:白日里,沒上學的孩子,都喜歡到岸邊來釣螃蜞,這東西到手,怎么做都好吃,只是個頭很小,而且釣起來需要耐心,除了孩子之外,很少有人會專門琢磨這個。
除此之外,還有些勤儉的家里,不舍得把衣服送去洗衣廠,到這里來淘洗衣物、洗菜、挑水的,這些事情,衙門也不太管,只有一樣絕對禁止,那就是在河水里滌蕩馬桶。
洗馬桶要去茅廁邊上專門的污水渠,這樣才不至于污染了河系,這條規矩,經過十多年的普及,已經相當深入人心了,就是居民們自己,現在也完全無法接受上游洗菜,下游洗馬桶的事情,偶然有一些老人糊涂,也會被人喝止,如此一來,漸漸的這種現象也就絕跡了。
再加上城里也用很便宜的價格,雇傭了一些年老的力工來清浚河道,撈走垃圾、水草,定期清淤賣給堆肥廠——這里的收入,清道夫是可以分一點的,因此,他們也相當的盡心。
這么兩面用勁下來,在城區內的各個水系,盡管來源不同,但個個清澈如許,絕不會和其余城市——尤其是姑蘇的內河十里山塘一樣,藏污納垢、臭氣熏天,叫人心煩。
羊城港的市容,也是居民非常自傲的一點,大家都說這是托了六姐的福——六姐喜衛生、好潔,故而城里也都是下了心思的,老百姓不也跟著沾光么?很多人讀到《買活周報》上選刊的,贊揚姑蘇治理十里山塘成果的文章,都還不屑地冷笑一聲,“都污壞成那樣了,也好意思拿補救來吹噓,我們羊城港,可是從一開始就沒有這樣的問題!”
至于說遍布羊城港的各大河涌,是否從沒有人在里面洗過馬桶,這就不可考究了,總之,這些年來,隨著買活軍定都于此,把下水道建好,衛生習慣培養出來之后,羊城港的水的確是越發甘甜了,哪怕不是自來水,就是井水河水,也覺得可以拿來泡茶。
而如今,河涌中的艇仔粥,更是成了羊城港的一大名點:這艇仔粥,顧名思義就是在小艇上,由那漁家來售賣的,從河里網了什么魚上來,就把它現場剖洗了,片成細片,鋪在碗底,拿火爐上熬得不斷冒泡的熱粥,直接燙在魚片上,將它立刻燙得翻卷變色,之后,又在這米粒都熬得糜爛的粥上,灑了細鹽、芫荽、蔥絲,再來幾滴花生油,這就做得了。
這種艇仔粥,吃在嘴里非常的鮮美,別說那細嫩無比,入口即化的魚肉了,就是粥身,一邊噓噓吹氣,一邊啜飲,鮮、甜、咸、嫩,如果還有魷魚的話,更是還多了一種脆彈的口感,有些船家還會撒一點花生碎,咬著咯嘣油香,更是說不出的享受!
這種艇仔粥,說來倒也是有傳承的,其實就是出海捕魚的疍民人家,從前用來補身子的,只是當時對他們來說,難得的是大米,而不是唾手可得的海鮮。
這疍民也并不傻,從前不靠岸,是因為岸上有苛捐雜稅不說,衙門還對他們不好,多有歧視,更是經常勒令他們去做些諸如撈貝之類,容易丟掉性命的苦活,還連一點報酬不給。
可如今換了六姐當家,叫他們重新上岸,捕魚也好,轉了其他行當也好,全都悉聽尊便,給他們地方住,教他們讀書不說,最要緊的是,米糧非常的便宜!用魚鮮來換的話,再不像從前那樣,沒日沒夜,靠賣命來換個溫飽。倘若只求個吃飽,如今,一天打魚兩天曬網都可以——你說,這樣的日子還有誰不想過,那不是傻子么?
只要能弄明白這點,那,誰敢阻礙疍民來過這樣的日子,疍民可就要操刀子了。這些疍民,本來就是水匪海狼的苗子來源,彪悍異常,說翻臉就翻臉,就算曾是首領,還是長輩,動手時也不會有任何猶豫——
再加上,買地對這些歸順的疍民,多加優撫,又屢屢從他們中間,選拔水兵苗子,讓他們在東海巡邏,見到同族的痕跡,便以本族語言交談招攬,對這些疍民來說,也是美差,他們也就更有歸順的愿望了。
一族歸順,親眷接到消息,都來依附。如此一傳十,十傳百,這么二十多年下來,東海沿岸,疍民幾乎悉數歸順,不是做水手,就是去海水養殖場干活,而東海海域,也真正做到了‘萬里海疆平’,再沒有從前那禁之不絕,經常騷擾地方的海匪,漁民、商船出海時,警惕也放松了許多!
這些內附后的疍民,別的不說,壽命當然是得到了很大的延長,原本活過四十都是少見,如今五六十歲那是隨便活去的,原本嬰兒十個能活下來三四個就不錯了,眼下,十個有時候十個能活。如此二十年下來,人口也是增加了不少。
這年輕一代中,有出息的都愿意當水兵,也有做水手的,或者是去東海沿岸的若干小島,開養殖場、打魚做罐頭、曬魚做魚干的。這個行當,現在相當賺錢,因為魚類背靠大海,是天氣變化,糧食吃緊時,民間很重要的蛋白質來源。
當然,也有些人喜歡熱鬧,便到羊城港內來謀生,撐船在河涌和海邊往返,還有靠著河涌開點雜食鋪子,賣同族那里拿來的干貨的。這艇仔粥,就是河涌這里往來的疍民人家售賣,固然沿河的茶館食肆也有效仿的,但對羊城港的老饕來說,疍民、南洋陳米、蔥絲芫荽,這都是必不可少的,有些食鋪為了體現用料扎實,特意用遼東新米來熬粥,固然開花軟爛,糯香適口,但在挑剔的街坊來看,做艇仔粥就蠻不是那個味兒!
雖然一些錢區的大茶樓,還有什么灑火腿絲、花生米碎的,但在內城區這里,艇仔粥始終就是這么簡簡單單地一碗魚鮮粥,街坊鄰里,或者是下了晚班來吃口點心,或者是早起送完孩子買了菜,到河邊來歇歇腿,看看報紙對付一口早飯,大家圍著清水漫道河岸邊上,臨時擺出來的小桌凳:矮凳子搭配高凳子,高凳子上擺著兩三個碗,都是街坊從自己家里拿出來的,那賣粥的只管舀粥出來,艇上沒有碗筷,餐具也要自帶,有些會吃的,特意拿個大碗,這樣粥淺好拿,捧在手心站著吃也行。
這種臨時組成的小粥攤,不是有人讀報,就是口耳相傳一些城里的新鮮事,早上,隔壁茶肆的客人也會來買粥帶到茶肆去,晚上,很多人從攤子上買了些小菜粉面,也會來買一碗粥溜縫兒,可謂是民生百態皆適,一碗粥有的甚至才兩塊錢,能吃到自家熬不出的濃稠米湯,還開個葷腥,再把城里的消息聽個滿耳朵,的確是相當實惠。
這不是,下午錢街那里的動靜,還沒到晚上呢,就傳到了七八里外的內城了,這些或站或坐,拿調羹舀著粥面降溫的街坊,頓時都豎起耳朵來了,“還和前兩年一樣,拿鐵鏈子鎖了一排人,戴了木枷游街示眾,全都刺配到遠外地方去,一輩子不得返回?”
“那可沒有——瞧你們說的,前兩年的那些人,那都是犯了重罪,敢于囤積居奇,要操縱民生物價的,簡直是激起民憤——若不是六姐寬縱,當場被百姓打死吃肉的都有!就說最近,你覺得咱們生活上有什么不便么?既然沒有,哪來那么大的動靜。”
這倒也是,大家都是點頭道,“到底是買活軍為民做主,那么多大老爺說拿就拿,說砍頭就砍頭,絲毫沒有容情,這平時也是穿金戴銀的!”
“何止那,就是大官,何嘗不也是說殺就殺的?你們這都是見識少了,再要早些年,好像都城還在云縣的時候,就因為一個什么所謂期貨交易所,還是船上交易所,也是多少大老爺鎖到更士署,因為地方不夠,直接征用了寺廟,里外圍起來好幾個月的!”
“咱們買活軍這點真沒話說的,衙門真正公道!從前戲文里的故事,如今竟也成真了!”
這些升斗小民,提到臺上栽下來的達官貴人,自然都是幸災樂禍的,不分緣由都認定了衙門有理,甚至還會因為錢街那里抓人的規模小而遺憾,嘆息了好一會,才打探細則,說話的人就不清楚了,搖頭道,“說是和如今去遠外地區的高薪招募有關,有些人借著這一點在行騙吧,大概也是個交易所開戶了的誰家串通,又去蒙騙那些想發財的小商戶了。”
在羊城港,尤其是在錢街,這樣的騙局實在是太常見了,集資入股去交易所轉一圈,出來只說是投資失敗,血本無歸,苦主咬碎了牙和血咽的事情,出入其中的人是常常聽聞的,除了那些財迷心竅的人,自己騙自己之外,其余老百姓隔岸觀火卻洞明無比,聞聽此事都是不斷搖頭,“該!血汗錢都騙,多少人幾十年的積蓄!”
“那些苦主也不無辜,不能腳踏實地,只想著發大財——要我說,這些人也要罰!罰得痛了,才知道害怕。這要是都沒人上當,更士署不也能騰出手來多抓點小偷么?”
“要我說就該都送走算了!何止這些人,那些無業游民,沒工作又不肯交人頭費,賴在那些貧民窟亂葬崗里的二流子,拿不出憑據就送去挖礦是最好!”
你一言我一語,眾人不但對錢街的貴人力主從嚴,更是越說越覺得羊城港就缺一次從上到下的掃蕩,把那些渣滓滌蕩出來,都遠遠送走才是公正,尤其是對他們這些生活在居委會的管理中,每個月按時交著稅費的百姓來說,這些群體的存在,對他們的利益本來就是損害。
只是因為這種事情,衙門不出面,百姓也沒有辦法,故而平時不提,如今稍微有了一個由頭,就迫不及待地呼吁起來了——“就到貧民區去,就港區外圍那些下水道都沒修的地方,拉了兵士過去堵著門,一個人一個人的看身份文書,交不出來的全都送過去苦役,一個也不冤枉!”
“就是,就是!”
這話,滿街坊的人竟沒幾個反對的,都是七嘴八舌地跟著叫好,更有好事者叫道,“我們的這些民意,不敢說叫老父母們一定跟從,但也要發出來,讓衙門聽到才好!這也是我們這些本分百姓,正當的要求罷!我們老老實實交人頭費,跟著規矩做事,從來循規蹈矩,不敢有一絲枉法,沒奈何城里如今好些小偷強盜、騙子流鶯,招搖過市,一分錢不交,倒用我們的民脂民膏修起來的路,建起來的房子,不見有一點心虛!”
“就是,就是!這些人倒也不叫他們死——”
因為自己的不順意,便叫一個人去死,這樣的主張的確是太激進了一些,但如果只是把他們遠遠地趕走,那幾乎沒人不贊成,大家都附和起來,有人立刻站起身,朗聲道,
“鄉鄰諸位,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羊城小報》的編輯黎薔,兄弟姊妹、阿叔阿嬸們的話,我也覺得很有道理,我們的話既然正當,如何不可說出來?
不如,借著這個機會,眼下就擬個‘艇仔粥宣言’出來,大家聯署,我立刻回去編輯部,增加一個特版,額外多印出幾千份來,我們在城里到處一分送,令更多羊城港百姓也知道我們的主張,增添起我們的聲勢來?”
要說聯署,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膽量,但要說買份報紙送給親朋好友,別說羊城小報的特版,可能兩三份才一文錢,就是買活周報那樣一份兩文錢三文錢的報紙,買個七八份到處去送,這個人人都是做得到的。
當下,有些被偷過自行車的,熱血沸騰,振臂高呼立刻就要把宣言寫出來署上名字,也有些人悄不作聲轉身離去,還有些人就當沒聽到聯署這兩個字,而是說起了報紙特版,“快發,快發,發了我買十份——不,百份送人。”
“對對,薔女,你這個主意好——阿叔都多買的——就是這個宣言現在立刻寫下來啦,大家人多,都幫你斟酌一下筆墨——”
眾人言語之中,誰也沒有注意到,一個氣質嚴肅、神色冷峻的高個子洋番女人,沉著一張臉,快速從人群中穿過,走進巷子,而是都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緒之中:
“這些沒有規矩沒有法度的外來戶,不論什么南北、漢番、貧富,遠遠逐出也是應得的結果,我們當呼吁衙門再來一次澄清整肅,再把羊城港的治安,好好地整頓一番,這些不該留下的人,統統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