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寧春宮內許久無人居住,院中的花圃幾乎都已經荒廢。
叢生的枯草雜亂堆積在宮墻角落,門窗緊閉,連過往的秋風都顯得格外凄涼。
蕭偌小心翼翼跟在最后,眼睛四處亂轉,覺得面前場景簡直與他設想中的冷宮沒有分別。
“不是冷宮。”
大約是瞧出他心底所想,虞澤兮隨意道:“先帝身體虛弱,外界傳聞他經常選秀納妃,其實整個后宮加起來也不過六七個人,在位期間從未有哪位妃子被打入冷宮!
“哦!笔捹妓闪丝跉。
剛進宮那會兒,他總覺得以自己的身份,不用多久便會被打入冷宮。
如今看來卻是想太多了,哪怕是先皇在時,這宮里也不曾有過名為冷宮的地方。
“你在擔心什么?”虞澤兮轉過頭來問。
“沒,”蕭偌加快腳步,攥緊對方的手心,“臣只是在想,這里的地牢入口究竟在何處!
虞澤兮盯著他,神色不明道:“你連地牢都知道,看來馮御醫口風不緊,倒是讓你探去了不少消息。”
蕭偌心知不妙,趕忙補救:“沒有,只是臣身邊的丫鬟偶然聽到的,而且也沒打探多少消息,只是聽說昨日有人犯從地牢逃脫,險些打傷了看守的侍衛!
虞澤兮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沒再追究。
蕭偌百爪撓心。
這究竟是在意還是不在意,隨意打探消息的確是他的不對,可他當真沒有讓鈴冬跟著馮御醫,能聽到這些完全就是巧合。
“皇上……”蕭偌試圖解釋。
“地牢路滑,進去之后記得留心腳下。”虞澤兮牽著他邁上臺階,越過明間正對的五扇插屏。
灰塵被風吹起,也不知是不是刻意沒有讓人打掃,寧春宮主殿內竟比外頭的庭院更加破敗。
家具傾倒,墻皮剝落,目之所及之處皆積了厚厚的塵土,仿佛十幾二十年間都無人在此居住。
中年太監走到前頭,低下腰,雙手用力將一塊地磚抬起,露出下面漆黑的通道。
隨著地磚掀開,一聲詭異的嚎叫從深處傳來,聲音凄厲,仿佛山間的野獸。
蕭偌頓住腳步,莫名打了個寒顫。
“害怕?”虞澤兮將他拉到身旁。
“沒有,”蕭偌下意識挺直背脊,虛張聲勢道,“不就是人犯嗎,臣連山賊都見過,怎么可能害怕關押起來的人犯!
這倒是真的,三年前他外出遠行,路上隨著商隊一起,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見過。
別說山賊,便是草原上的馬賊他也見過不止一回。
“那下去吧。”虞澤兮指了指通往地牢的石階。
蕭偌深吸口氣,鼓起畢生的勇氣,小心邁了進去。
石階陡峭,幾乎看不清腳下的階梯,只有遠處墻壁上燃著微弱的火光。
砰砰的撞擊聲從地牢深處傳來,緊接又是一陣嚎叫,這聲音竟是比方才更加高亢,仿佛野獸被活生生剝開皮毛,帶著極致的痛苦與瘋狂。
蕭偌膝蓋一軟,險些從石階栽下去,好在被身后人抬手接住。
虞澤兮皺著眉,低頭打量他的膝蓋:“……還沒好嗎?”
“?”蕭偌疑惑片刻,才意識到對方指的是什么,不想承認自己剛剛被嚇到了,只得含糊道。
“差不多了,就是膝蓋還有些悶痛,上下臺階時不太方便!
虞澤兮心底無奈,雙手撐住蕭偌的后腰,讓他整個人都倚靠在自己身上。
同時打定主意,往后再不讓這人去神殿里祈福念經了。
石階蜿蜒向下,走了許久才終于到了盡頭。
與逼仄的通道不同,下了石階之后,地牢內部瞬間寬闊了許多。
兩名侍衛正守在入口處,見到幾人后沒有出聲,只略微弓了弓身,安靜舉著火把在前方引路。
“皇上?”一個身影從拐角處走出,有些意外地望向蕭偌,“蕭公子怎么也來了此處!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另一個入口進到地牢的馮御醫。
蕭偌神情尷尬,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解釋,倒是虞澤兮表情自然:“他總好奇這里藏的是什么,剛好今日無事,帶他過來瞧瞧!
馮御醫目瞪口呆,這也是能隨便來瞧瞧的嗎。
不過既然皇上這樣說了,他也不好阻攔,只能側身讓開通路:“距離藥物起效還有一段時間,還請皇上小心,千萬不能靠得太近,以免被那人抓傷。”
瘋狂的撞擊聲越發頻繁,地牢幽暗,仿佛藏著某種擇人而噬的怪物。
蕭偌深吸口氣,都已經走到這里了,他也沒有半途放棄的打算,索性當先邁了過去。
越過拐角,漆黑的鐵欄深深嵌在石磚之內,火光明滅不定,照亮牢房中不斷翻滾嚎叫的黑影。
似乎察覺到有人到來,地上的影子忽然躍了起來,合身撲在鐵欄之上,四肢揮舞,發瘋般朝兩人嚎叫。
蕭偌嚇得倒退了半步,就看見火光之下,明晃晃映出一雙淺碧色的眼瞳。
這是……北梁人?
蕭偌擅長作畫,對人物輪廓十分敏感,自然一眼便認出面前正是最典型北梁人的臉孔。
膚色蒼白,高鼻深目,臉頰與下頜卻比邊關其他外族略顯柔和,尤其那一雙偏向青綠的碧色眼眸。
而這種過分淺淡的青碧色,蕭偌心底一跳,總有種不太好的聯想。
……萬壽節當晚皇上將他救下時,眼眸似乎也曾變成過這種顏色。
“這是北梁高層派來的細作,”虞澤兮走到他身側,語氣平淡道,“北梁雖然歸順于堇朝,卻一直沒有放棄復國的打算,能被派來此地的,都是他們專門培養出的死士!
“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北梁的神藥?”虞澤兮頓了頓,卻忽然將話題轉到別處。
神藥?
蕭偌一愣,倒是多少有些耳聞:“皇上是指,北梁人用特殊藥草制成的藥劑!
“是,”虞澤兮頷首,“北梁人信奉神明,相信神明垂憐眾生,能夠顯靈于草木之中,而用這類特殊草木制成的藥劑,就可稱之為神藥!
神明顯靈于草木之中,這倒是蕭偌頭一回聽到。
虞澤兮神情平靜,抬眸望向牢房內的北梁死士。
“神藥被廣泛用在北梁人的日常,治病救人,補養身體,強健體魄……甚至于,用來培養死士!
“北梁死士在幼年時會被投喂一種用狼血制成的神藥,服用后只有小半能活下來,而幸運存活的那些,便能擁有遠超常人的體格與耐力!
“這群死士能以一敵百,悍不畏死,仿佛雪原上的惡狼,可隨著時間推移,他們也會日漸變得嗜血瘋狂,直至徹底失去神智!
“……若是不加醫治的話,沒有哪個死士能活過二十五歲。”
撞墻聲與陣陣哀嚎聲充斥在耳畔,虞澤兮的面色卻始終如常,只有攥在手里的掌心已經變成冰涼。
蕭偌渾身發冷。
“你不是一直好奇朕的舊疾究竟從何而來嗎,其實很簡單,幼年時,母妃的奶娘曾經給朕喂過這種狼血神藥。”
“故而每當朕情緒波動過大,或者暴怒殺人之后,都會變得難以自控,需要時常服用其他藥物壓制!
“至于奶娘為何會這樣做,也或許她是痛恨先皇,所以想借此殺了朕吧!
蕭偌深吸口氣,思緒亂成一團。
虞澤兮并沒有催促他,只等他稍稍平復后,才輕聲問:“你還有什么想知道的嗎?”
蕭偌喉間滾動了下,仿佛堵了塊石頭。
“……所以先前鄒公公才會說,皇上最多只剩下二十年的壽數?”
“可能更長久一些,不過最難辦的反而不是延長壽數!庇轁少鈸u頭道。
“以馮御醫的醫術精湛,也幾乎很難保證,朕究竟還能維持多久的神智!
“或者明日,或者后日,朕說不準也會變成這副模樣,到時是生是死,又能有什么分別。”
“砰”的一聲巨響,牢房內的青年用力撞向鐵欄,額頭瞬間鮮血迸濺。
兩面欄桿皆是由黑鐵制成,遠比尋常圍欄更加堅固,此刻受到撞擊,卻赫然出現一道豁口,青年大半個身子都探了出來,拼命朝蕭偌抓去。
淺碧色的眼眸毫無溫度,僅剩獸類才有的嗜血瘋癲。
蕭偌心頭震動,幾乎忘了躲閃。
然而只是瞬間,虞澤兮一手捏住對方的后頸,北梁青年兩眼翻白,下一刻便徹底昏死了過去。
“皇上!”幾名侍衛慌忙撲來,一人舉著藥碗,強硬灌入死士的口中。
“皇上沒事吧?”馮御醫也跑了過來,確認兩人并未受傷后,總算狠狠松了口氣。
虞澤兮取了塊帕子,隨意擦拭手上的污血。
“無事,將人鎖起來吧,換個結實的牢房!
馮御醫干笑答應,這已經是第四間牢房了,再弄壞了,可真不知該關去哪里了。
蕭偌低頭不語,眼眸盯著地磚,直到從宮殿里走出,也始終沒能找回思緒。
虞澤兮也跟著陷入沉默,倒不意外他會是這種反應,回到庭院先讓他坐下,隨即才叫人端了茶水過來。
并非熱茶,是蕭偌作畫時愛喝的冷茶。
冰冷的茶水下肚,蕭偌終于緩過神來,表情卻依舊空茫。
“后悔知道這些嗎?”虞澤兮在他面前坐下,瞥向桌上蓮紋粉彩的茶盞,“可惜你如今后悔也來不及了,即便朕日后瘋癲了,你也依舊是朕的皇后。”
“……朕原本是想這樣說的。”
蕭偌愣愣望著他。
對方接下來會是什么反應,虞澤兮暗自猜測。
是驚恐萬分,還是用那種惹人憐惜的目光望來,懇求他這個瘋子放過自己。
虞澤兮自認不是什么好人,他已經大發慈悲,放過對方整整三年了,而既然蕭偌選擇主動回京,便不怪他將對方留下。
原本該是這樣。
可偏偏有另外一句話停在虞澤兮的嘴邊,讓他放緩了語氣:“你若是想離開的話……”
然而還沒等說完,蕭偌已經伸手拽住他的袖角。
“皇上的舊疾,是從何時開始發作的?”
虞澤兮眉頭緊蹙,一時間竟沒有理解他話里的含義。
蕭偌嗓音有些低,紅著眼眶,腦海滿是地牢里那人扭曲猙獰的面孔。
“皇上病情發作時,也像剛剛那人一樣痛苦嗎?”
蕭偌仰起頭,露出眼底顯而易見的心疼。
虞澤兮忽然覺得荒謬,這人在心疼自己。
活像利爪之下的小動物,心疼扼住它咽喉的野獸是否也被刺傷。
其實沒必要這樣討好,虞澤兮想,他都打算要放過對方了。
正想要出言譏諷,就聽耳畔再次有聲音傳來。
嗓音柔和卻堅定,扎根在風里,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
“……皇上下回舊疾發作時,還請讓臣陪在皇上身邊吧!
第42章
虞澤兮是處理政務期間臨時趕來寧春宮的,停留片刻便先離開了。
臨走前環抱了蕭偌一下,動作十分用力,仿佛要將他整個嵌進身體里面。
反倒是蕭偌被抱得有些臉紅,吹了好久的冷風才總算平復下來。
在石桌邊坐了小半個時辰,蕭偌終于打起精神,抬手拍了拍臉頰。
他已經想通了,皇上的病情已經是既定的事實,與其愁眉苦臉的煩惱,不如去找找有什么他能辦到的事。
因為不敢靠近寧春宮,鈴冬只能遠遠站在坤儀宮外,探出身子,做賊似的一直盯著來往的宮人。
半晌,鈴冬終于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連忙撲了過去。
“公子!”
“怎么還沒回去?”蕭偌被她嚇了一跳,下意識頓住腳步。
“奴婢實在擔心公子,”鈴冬來回打量他的模樣,臉上滿是緊張,“剛剛瞧見皇上進到宮門里,公子沒受傷吧?”
“沒有,”蕭偌無奈,不過還是為那人辯解了一句,“皇上雖然嚴厲,但何時真的傷過我了。”
對哦,鈴冬恍然。
皇上雖然冷冰冰的瞧著嚇人,但自打入宮以來,除了偶爾禁足公子之外,的確不曾傷過自家公子分毫。
“往后這樣的話可不能亂說了,免得……馮御醫!”瞥見一旁路上有人走來,蕭偌連忙轉過身去,笑容和善道。
“馮大人也出來了,方才牢里情形混亂,我還沒來得及問過馮大人,皇上如今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真是想什么來什么。
蕭偌原本還猶豫著該到哪里去尋馮御醫,沒想到剛出宮門便碰見了。
運氣當真不錯。
馮粲停下腳步,扶著額忍不住頭痛。
剛剛皇上被董公公喚走,他還想著等下回去時一定要避開蕭偌,誰知道分明繞了遠路,卻還是被對方逮住了。
不過再假裝沒看見顯然是不能了,馮粲只得苦著臉,恭敬拱了拱手。
“蕭公子,下官只是聽差辦事,許多事情都無法明說,您若是有不清楚的,還是親自去問過皇上吧!
意思是放了他吧,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能說。
蕭偌轉了轉眼眸,笑容越發溫和:“馮大人言重了,皇上今日肯帶我去寧春宮,想必是要將所有內情都告知我了,馮大人即便說了什么,估計皇上也不會怪罪。”
馮粲表情更苦了,仿佛吞了十斤黃連。
“是,皇上看重蕭公子,故而才會對公子毫無隱瞞,只是既是如此的話,公子更應當親自去問皇上了,又何必來為難下官!
蕭偌郁悶,皇上若真能對他毫無隱瞞,他也不用費力來套馮御醫的話了。
好在宮里待久了,蕭偌也大致摸清了這里人趨利避害的本性,索性換了個話題道。
“也罷,既然馮大人無法告知我皇上的具體病癥,那日常相處時,該如何避免皇上病情加重,馮大人總該可以告訴我吧?”
“這……”馮粲依舊猶豫。
蕭偌抓住時機,義正辭嚴道:“這也是為了皇上龍體考慮,我經常在皇上身邊伴駕,總要知曉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不然倘若出了問題,害得皇上病情嚴重,可就不只是我的罪過了!
馮粲深吸口氣,對方說得在理,若真出了岔子,的確有些難辦。
“其實也沒什么復雜的,皇上自制力驚人,只要不起殺意,不見血腥,一般都不會出問題。”
“至于蕭公子的話……平日盡量讓皇上維持心緒平穩,不要與人動怒,其余便沒有什么了!
蕭偌低頭思索。
心緒平穩,皇上性情冷淡,大部分時候心緒都還算平穩,況且宮里有禁衛看守,血腥一般也不容易見到。
那么余下的,便只剩不要與人動怒了。
“行,”蕭偌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明白了,“馮大人放心,我知道該如何做了。
馮粲神色愁苦,一臉擔憂,很想問對方真的知道了嗎。
紫宸宮,御書房內。
蕭偌趕到書房門外時,已經是下午申時左右。
其實明日再來也是一樣,然而剛經歷過寧春宮的事,蕭偌總覺得心里惴惴,非要親眼看到那人才能安心。
整個御書房內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在低頭忙碌。
離宮多日,虞澤兮積攢了許多政務沒有處理,眼前書案幾乎已經被奏折堆滿,余光瞥見蕭偌,頓時無奈嘆息。
“朕不是讓你回去休息,怎么又過來了?”
舟車勞頓了一路,回宮后又在地牢里受了驚嚇,現如今居然還能跑到御書房來。
虞澤兮簡直困惑,這人究竟哪里來的如此多精力。
“沒,臣已經休息過了!笔捹夹辛硕Y起身,理由充分道,“而且之前太后要臣給皇上作畫像,臣還差幾幅沒有完成,若再拖延下去,怕是要被太后責罰了!
不等對方拒絕,蕭偌搶先補充道:“皇上放心,臣只要在一旁安靜作畫便好,絕對不會打擾到皇上處理公務!
蕭偌舉起手中的畫匣,努力證明自己的確是過來畫畫的沒錯。
青釉熏爐里線香靜靜點燃,西側里間內,兩名埋頭書寫的侍講學士全都慢了下來,雖然視線不敢轉過來,卻都跟著豎起了耳朵。
虞澤兮按了按眉心,不想讓其余人看熱鬧,只能指了指房間的角落。
“去那邊,不許出聲,若是作畫累了就早些回去!
蕭偌迅速點頭:“多謝皇上!
董公公在一邊忍笑,招手叫小太監搬了桌椅進來,引著蕭偌過去坐下。
壓低聲音道:“公子坐在這里吧,等下還要冷茶是嗎?”
“都已經入秋了,喝什么冷茶,給他端熱茶過來。”虞澤兮打斷道。
董公公給了蕭偌一個同情的目光,頷首應是。
蕭偌在桌邊坐下,打開畫匣,將畫紙與顏料擺在桌上。
明明是相似的場景,然而心境不同,感受竟也完全不同。
最初在這里作畫時,蕭偌百般排斥,提心吊膽,連看一眼對方都覺得心驚。
而如今手執畫筆,卻似乎找到了另一種樂趣。
虞澤兮平日并沒有太多表情,處理公務時更是神情嚴肅,透著迫人的威壓。
眉頭微皺,唇線緊緊抿著,偶爾用帶玉扳指的那只手叩擊桌面。
手邊的奏折雖然雜亂,但一定要擺放整齊,不同顏色的奏折分類放好,朱批用的毛筆則要按照長短依次掛上筆架。
茶水冷了,董公公換了新的熱茶過來,被虞澤兮順手挪開,與硯臺擺在一起。
從側面看去,茶盞,筆架,硯臺,三者幾乎成一條直線。
偏偏董公公沒意識到這些,放下松煙墨條時偏移了少許,再次被虞澤兮抬手擺正。
一次,兩次,等到第四回時,蕭偌終于忍不住定睛細看。
虞澤兮下意識轉頭望向他。
“你在看什么?”
蕭偌連忙收回視線,無辜道:“沒,臣要給皇上作畫像,自然要看仔細了!
虞澤兮雖然不解,卻也并未深究,正好有太監送了糕點過來,兩盤桂花糕。
董敘動作自然,送了一盤到蕭偌面前,另一盤則擺在書案上面。
虞澤兮再次抬手,將桂花糕推開了半寸,與茶盞排在一起。
蕭偌唇角抿了抿,所以他剛剛果然沒有看錯。
虞澤兮直接丟下奏折,轉頭緊盯著他:“怎么,你這一回又是在看什么?”
“看眼睛呢,”蕭偌收起笑意,乖巧道,“皇上眼睛好看,像冠上鑲的寶石,尤其在陽光里的時候,用尋常顏料很難調配出來!
蕭偌語氣真誠,雖然帶了笑,但眉梢眼角皆透著誠懇。
虞澤兮難得被噎了下,重新拿起手邊的奏折,無奈道。
“行啊,等下把畫拿來給朕檢查,朕倒要看看,你觀察得如此仔細,究竟能畫成什么模樣!
蕭偌握緊畫筆,不敢再繼續分心。
得知畫作要被人檢查,蕭偌頓時專注了幾分,沒有再如剛才一般走神,而是將全部精力都投到眼前的畫紙上面。
不知過了多久,砰的一聲震響,蕭偌的思緒忽然被人打斷。
茶盞摔在地上,已經碎成幾瓣,蕭偌心底茫然,正疑惑究竟出了何事,就聽到虞澤兮含著怒意的嗓音。
“……這就是你擬好的名單?涇州大水,堤壩坍塌,當地官員虛報災情,冒領近六萬兩賑災銀!
“你這名單上侵吞白銀千兩以上者不過二十三人,余下的銀兩呢,莫非都被你私吞了不成!”
“皇上饒命。”底下的官員已經面如土色,慌忙跪在地上。
虞澤兮冷笑,直接將名單甩到官員臉上。
“六萬兩白銀,涇州官員從上至下,無不染指,去擬新的名單過來,再敢有半分虛假,連你也一起革職查辦!”
“是!惫賳T滿頭是汗,埋頭跌跌撞撞離開。
幾名內侍快速收拾地上的碎瓷片,虞澤兮合眼坐在桌邊,臉上還帶著未消的怒意。
蕭偌對涇州貪墨一案只是略有耳聞,卻忽然記起馮御醫之前說過的話。
……維持心緒平穩,不能與人動怒。
“公子,”見蕭偌想要起身,董敘連忙將他攔住,放輕了聲音道,“皇上正在氣頭上呢,您等下再過去吧!
“我知道,”蕭偌也跟著壓低了嗓音,半遮住臉道,“不過一直氣著容易傷身,往;噬蟿优,估計要多久才能平息?”
“這可說不好,”董敘偷偷朝旁邊掃了眼,“多則一日,少則半日,要不您還是先回去吧,等明日再過來,免得被皇上遷怒了!
“不用,”蕭偌知道董公公是好意,卻不打算就此退縮,穩了穩心神道,“我把畫稿拿過去,看能不能讓皇上消氣!
從座位里起身,蕭偌捧著畫紙,打量書案后虞澤兮的臉色,悄悄往前挪了兩步。
“公子!”董敘強壓著聲音,已經快被他嚇死了。
蕭偌示意對方安心,他方才畫了不少東西,即便不能讓皇上平復心緒,應該也能使對方稍微轉開注意。
別的不說,對于自己的畫作,蕭偌還是十分有自信的。
聽夠了兩人的悄悄話,啪的一聲,虞澤兮將手里的奏折扔在桌上。
正準備添香的太監嚇了個哆嗦,連忙跪倒在地上,手里的香盒也跟著飛了出去。
蕭偌原本就躡手躡腳,這回為了躲避香盒,直接腳下一絆,合身朝書案撲去。
虞澤兮來不及多想,起身將他抱住,兩人頓時摔作了一團。
蕭偌連忙檢查畫紙,確認完好無損后才松了口氣。
剛抬眼,就瞧見面前慘不忍睹,繡花草龍紋,幾乎被他整個扯開的常服。
蕭偌眨了眨眼,悄悄將撕扯開的衣襟壓回去。
可惜沒能成功,反而又撕開了些,甚至連里衣都露了出來。
蕭偌:“……”完蛋。
整個御書房內鴉雀無聲。
虞澤兮快被眼前的活寶氣樂了,伸手捏住他的臉頰。
“你就是這么讓朕消氣的,嗯?”
第43章
御書房內來往官員不多,但加上宮女太監,也足有一二十人。
眼見所有人都因自己的舉動停了下來,蕭偌臉頰漲紅,好半晌都忘了起身。
虞澤兮瞧著懷里人的表情,反而沒那么尷尬了,甚至好心情地拍了拍他的后腰。
“你想這么一直抱著,朕倒是不介意,就是……”
“沒沒沒沒,”蕭偌都有些結巴了,勉強找著借口,“對了,忙了一天,臣有點累了,現在就回去休息!”
說完不等虞澤兮開口,手忙腳亂從他身上爬起來,連畫匣子都忘了拿,轉身朝外跑去。
虞澤兮失笑搖頭。
“愣著做什么,”董敘沒好氣踢了踢地上的小太監,“還不快點將東西收好!
“是是!毙√O如蒙大赦,連忙收起香盒。
隨著他的動作,御書房內的氣氛總算恢復如常。
剛剛還僵在原地的宮女太監十分默契地一齊垂下頭去,繼續忙碌手中的活計。
窗外烏云密布,還未到酉時末便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有內侍提了兩盞宮燈過來。
紫檀宮燈明亮,換好衣裳的虞澤兮坐在書案后面,慢慢翻動手中的畫紙,不時露出意味不明的淺笑。
一旁董敘忍不住驚訝。
明明皇上不久前才剛與底下的官員動怒,結果不過眨眼工夫,居然就已經恢復了。
……還有就是蕭偌留下的那些畫。
自打對方走后,皇上便一直盯著那幾張畫稿,明明天色已經晚了,卻始終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嗯,董敘在心底點頭。
對付皇上,果然還是蕭公子有辦法。
西側里間,兩名侍講學士皆有些坐立不安。
皇上不肯起身,他們自然也無法離開,再到戌時便是宮門落鎖的時辰了,到時出宮必然會被反復盤問,著實有些麻煩。
“肖愛卿,”虞澤兮并未抬頭,只是突然朝外間道,“你從剛剛一直盯著朕手中的畫稿,可是也想瞧瞧這上面畫的是什么?”
“皇上……”突然被點到,肖誠海頓時膽戰心驚。
他怎么敢承認自己確實很好奇畫里的內容,但皇上已經問了,他便不好再繼續敷衍。
肖誠海硬著頭皮,起身恭敬道:“皇上英明,蕭公子畫藝精湛,在京中頗負盛名,能有機會親眼目睹,是微臣的榮幸!
“那便過來看吧。”虞澤兮道。
“謝皇上。”身邊同僚面色擔憂望著他,肖誠海深吸口氣,緩步朝里間走去。
一疊畫紙被遞到跟前,肖誠海心思轉動,想了許多夸贊的話語。
他已經打定主意,無論蕭偌畫得如何,他只需大夸特夸,再配上一臉驚艷的表情,估計便不會有什么問題。
然而驚艷的表情還沒來得及露出,肖誠海倒吸口涼氣,幾乎眼前一黑。
“如何,畫得還不錯吧?”虞澤兮溫聲問。
“皇上饒命!”肖誠海嚇得跪倒在地上,心底叫苦不迭。
可不是畫得不錯嗎。
那一疊畫紙上畫的不是其他,正是他與另一名侍講學士。
有好奇張望的,有小聲說笑的,有閉眼打盹的,甚至還有他閑著無聊,在方桌下偷偷擺弄核桃的。
蕭偌目力驚人,過目不忘,竟將兩人的動作神情畫得惟妙惟肖。
當真好一幅《侍講學士御書房躲懶摸魚圖》。
“行了,”虞澤兮將畫紙放回案上,語氣平淡道,“這些畫先放在這里了,下不為例。”
肖誠海臊得老臉通紅,連忙磕頭謝恩。
打發兩人離開,虞澤兮望著案上的畫稿,眼里笑意愈深。
“皇上,”董敘有些不解,“蕭公子為何要將這些場景畫下來?”
虞澤兮伸手敲了敲書案,隨意猜測道。
“肖誠海是侍講學士,平日總跟在御書房里,看得多了,私底下沒少傳他的閑話,他估計是有些記仇了。”
或許也沒有到記仇的程度。
只是小小捉弄一下,順便逗虞澤兮開心。
沒想到蕭偌還有這般孩子氣的一面,董公公也跟著笑起來,趁著皇上心情不錯,連忙讓宮女將湯藥送來。
“皇上,時辰不早了,馮御醫讓您在用膳之前服藥。”
湯藥濃黑,透出陣陣腥苦的氣息,單只是聞著,便讓人忍不住作嘔反胃。
虞澤兮眉頭微蹙,遲疑片刻,終于將碗里的湯藥一飲而盡。
從御書房離開,路上吹著冷風,蕭偌反倒沒有那么尷尬了。
本來嘛,他也不是故意要將皇上衣服扯壞的,完全是那件衣服太薄,才會一下子就被他弄壞。
再者說,抱一抱怎么了,還有半月兩人就要大婚了。
也就是虞澤兮性情古板,非要恪守禮節,不然他說不準早就已經侍寢過了。
安慰了自己一通,蕭偌徹底安下心來,神態自若的邁出紫宸宮,一路往景豐宮走去。
“公子回來了,”迎出來的鈴冬環顧左右,有些驚訝,“怎么這么早,皇上沒留您在紫宸宮用膳嗎?”
蕭偌尷尬,都忘了還有晚膳的事。
虞澤兮的病情每到夜里便會加重,他原本還想借著用膳留下看看的。
結果只顧著離開,倒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后。
“罷了,”蕭偌略想了下,“反正時日還長,明晚再一起用膳也是同樣!
鈴冬不明所以,只能跟著點頭。
“對了公子,”鈴冬忽然想起什么道,“剛剛外頭有人給奴婢塞了字條,說是要給您的,奴婢怕是要緊的事物,所以一直沒敢打開!
鈴冬邊說邊取出一張折好的字條,蕭偌接過字條,總覺得這場景有些眼熟。
打開字條,上面只寫了兩行字,“玉妃奶娘還在人世,此刻就藏在皇宮某處”。
“公子?”鈴冬疑惑喚了聲。
“沒什么,”蕭偌迅速將字條團起,收進袖中,“快下雨了,先回去吧。”
進到玉階殿內,蕭偌來不及用晚膳,先到臥房將字條徹底燒毀。
從字跡上看,消息應當是鄒公公送過來的,只是蕭偌有些困惑,那給皇上喂下狼血神藥的奶娘居然還活著,而且就藏在皇宮之內。
……太荒唐了。
所謂狼血神藥對于尋常人來說幾乎與劇毒無異,謀害皇嗣,那個奶娘有什么理由能活到現在。
皇上知道這件事嗎,還有,鄒公公為何要將此事告知給他。
蕭偌忍不住迷惑,這個鄒文余,還有在他背后之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想要將皇上的病情公之于眾?
可是不對,那名北梁死士就藏在后宮,朝臣不是傻子,對于皇上的狀況不說全部知曉,應當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
即便將實情公布出來,也根本無法動搖皇上的威信。
蕭偌腦海一團亂麻。
算了,他原本也不懂這些陰謀詭計,只減少出門的次數,不被對方牽著鼻子走,估計就沒什么問題了。
可惜計劃得很好,第二日早上,蕭偌便被寄雪催促著去給太后請安。
“不是已經免了請安嗎,為何還要特意過去!笔捹挤畔峦肟辏B用早膳的胃口都沒有了。
不只是他,太后此刻應該也很不想見到他才是。
“這是規矩,”寄雪見他不情愿,小聲規勸道,“公子之前在宮外,路上不去給太后請安也就罷了,可如今回了宮,公子也被皇上解了禁足,再不去請安的話,難免會落人口實。”
“公子馬上便要與皇上大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至于大婚后就無需要顧忌了,畢竟皇上向來與太后不和,蕭偌大可以找借口不去請安。
蕭偌無奈,只得點頭。
夜里下了場雨,空氣越發陰冷。
蕭偌攏緊外袍,不出意外,剛走到康仁宮后殿,便被路過的宮女迎面攔住。
宮女姓鄧,是太后身旁的大宮女,容貌平平,卻自帶一種恬靜氣質,神情歉意道。
“昨晚天涼,太后染了風寒,眼下還沒有起身呢,勞煩公子白跑這一趟了。”
早料到太后不肯見他,蕭偌并不在意,左右他也是過來做做樣子的。
正當他準備離開時,忽然瞧見有人從不遠處走過,緊接便聽宮女開口道。
“那是魏嬤嬤,”宮女溫聲道,“公子別怕,她臉上只是被火燒傷了,太后憐惜她在宮外沒有親人,故而才留在康仁宮內。”
蕭偌一愣,連忙定睛望去。
魏嬤嬤佝僂著腰身,面上滿是燒傷過后的猙獰疤痕,被身旁宮女攙扶著,慢慢朝西側配殿走去。
無數念頭在腦海中閃過。
玉妃生前居住的玉階殿曾經發生過大火,眼前的魏嬤嬤,包括鄒公公也都曾經被火燒毀過容貌。
所以魏嬤嬤就是那個奶娘,所謂藏在宮中,指的其實是藏在太后宮里。
蕭偌勉強穩住心神,轉身告辭離去。
急匆匆趕到御書房,蕭偌沒時間顧及周圍人的目光,進到里間,直接開門見山道。
“臣有事稟告皇上,事關重大,可否容許臣單獨與皇上說話!
事情太過嚴重,蕭偌已經不敢繼續隱瞞了。
無論他先前關于魏嬤嬤的身份有沒有猜錯,都必須馬上將此事告訴對方。
虞澤兮抬頭望了他一眼,神情并未有太多變化,只隨意抬手讓眾人退出書房。
宮女與太監魚貫而出,兩名侍講學士昨日才剛被蕭偌捉弄過,眼下哪敢好奇偷聽,全都丟下手里的書卷迅速起身離開。
屋內落針可聞。
虞澤兮示意他到跟前坐下,語氣淡淡道:“說吧,究竟有何要事?”
對方態度過于自然,蕭偌反而緊張起來,斟酌著字句,將整件事的起因經過詳細說了一遍。
“……臣先前與鄒公公聯系的事,皇上應當都已經知道了,回宮之后,臣原本是不想再與鄒公公有任何接觸的,結果昨日便接到他的字條,說曾給皇上喂過狼血神藥的奶娘就藏在皇宮之內!
虞澤兮頷首,眉眼間帶了幾分了然。
“所以你今早去給太后請安時,剛巧碰見被火燒毀了容貌的魏嬤嬤,便猜測她是那位本該已經被賜死的奶娘!
“對對!”蕭偌迅速點頭,隨即才反應過來。
“皇上怎么什么都知道!
“就是說,臣并沒有猜錯,那個魏嬤嬤果真就是皇上母妃的奶娘。”
蕭偌瞪大眼睛,驚訝自己腦子靈光了,居然這也能猜中。
虞澤兮敲了下他的額頭,無奈道:“對方都將事實擺在你面前了,可不就叫你猜到了。”
哦。
蕭偌郁悶,整個人都蔫了下去。
所以腦子靈光是錯覺,被人牽著走了才是真。
“無妨,”虞澤兮將他拉到身邊,捏著他的掌心道,“雖然晚了些,但朕很高興你能與朕坦白……這回做得不錯,你想讓朕賞你什么?”
認真說來,這還是蕭偌頭一次將身邊的事和盤托出,以他謹小慎微的個性,屬實難得。
虞澤兮望著他,深碧色的眸子越發溫和。
賞什么?
蕭偌更心塞了,這種哄小孩的語氣。
腦子一抽,直接悶聲道:“臣什么都不缺,既然皇上高興的話,不如親臣一下吧!
第44章
御書房內安靜無聲,唯有紅紗燈罩里火苗微微晃動。
不是。
意識到自己究竟說了什么,蕭偌臉一下子就紅了。
都怪鈴冬和寄雪那兩個丫頭。
剛從外面回宮那日,蕭偌偶然聽兩個丫頭私下議論,說他與皇上似乎并不親近。
蕭偌無奈,糾正說自己與皇上好著呢,如何就不親近了。
“可公子先前打算侍寢不是都已經失敗了嗎?”鈴冬是自小跟在蕭偌身邊的,什么話都敢說,直接正中紅心。
蕭偌感覺自己受到一萬點傷害,勉強反駁道。
“那次侍寢只是皇上說的氣話,本來也作不得數,還有,你是個姑娘家,別胡亂說話!
鈴冬目光憐憫望著他,一臉“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
“是皇上身邊葛姜公公說的,您與皇上平日只是說話聊天,最多最多也只是抱在一起。”
如果這都不算不親近的話,那就沒有什么算是不親近了。
鈴冬有時甚至懷疑,皇上下月當真要與公子大婚了嗎,還是這所謂的下月,與她理解的下月根本不是一個含義。
一旁寄雪點點頭,表示她也是如此想的。
在兩人滿含擔憂的注視下,蕭偌幾次想要反駁,卻偏偏不知該如何張口。
回想起來,皇上似乎的確極少與自己靠近,往日相處也始終恪守規矩,除非意外,不然幾乎不會與他有任何過分親密的舉動。
見蕭偌也開始跟著沉默,鈴冬小聲寬慰道:“沒關系,皇上不肯與公子親近,那便換公子主動一些好了!
“嗯,”寄雪接著道,“怎么說公子也是男子,這種事情誰主動都是一樣的!
這些對話原本只是一段不重要的日常,誰能想今天在御書房里,虞澤兮問他想要賞什么時,蕭偌腦子一懵,下意識就回了這句話。
對面虞澤兮聞言也愣住了,隨即似笑非笑問。
“你說,讓朕賞你什么?”
“沒有!”蕭偌臉頰微紅,直接跳了起來,試圖朝門外跑去,“不早了,臣還有事情要忙,就不打攪皇上休息了!”
可惜還沒等邁出步子,就被人重新拉了回去。
“你這是在與朕抱怨,最近太過冷落你了?”
或許是崩潰過了頭,蕭偌連害羞都忘了,索性破罐破摔道。
“沒錯,難道皇上不曾冷落過嗎,回宮到現在已經有兩日了,皇上從未主動召見過臣,甚至連用膳都不愿與臣一起!”
蕭偌越說越覺得理直氣壯。
親一下怎么了,還有半月便要成親了,冷落他這么久,自己提這種要求完全合情合理。
虞澤兮有些意外,倒沒有料到對方會因用膳的事情不滿。
遲疑了片刻,難得耐心解釋道。
“……朕最近政務繁忙,常常三餐不定,并非不愿與你一起用膳!
蕭偌心底一動,往日在御書房里,眼前人的神情大多時候都是冷的,帶著上位者特有的壓迫。
而如今面對自己半真半假的質問,那種威壓卻仿佛煙消云散,只余下不易察覺的溫柔。
蕭偌抿了抿唇。
“你若是在意的話,等下朕批完折子,便與你一同用膳!
“用膳”兩字沒有說完,忽然有陰影壓下來,迅速在虞澤兮的唇角上碰了一下。
溫熱的氣息轉瞬即逝,他還沒等反應過來,身邊人已經掙脫離開。
“用膳就算了,臣先告退,明日再來給您繪制畫像!”
宮燈明滅,望著對方遠去的背影,虞澤兮撫著唇角,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忍不住失笑。
回到玉階殿內,蕭偌停下腳步。
他原本還想要仔細問問有關鄒公公的事,結果方才一時沖動,竟然全拋到腦后了。
蕭偌低頭思索,不過既然眼下兩人已經開誠布公,那么對于鄒文余那邊,便無外乎兩種解決辦法。
或者直接將人抓起來了事,或者繼續接觸下去,將計就計,看對方接下來有何打算。
某種程度上,蕭偌其實更傾向于前一種選擇。
真相的確叫人好奇,但既然鄒文余千方百計想通過他向皇上透露些什么,那么似乎還是一無所知比較好。
保持心境平穩。
蕭偌忍不住陷入沉思。
……所以鄒文余是掌握了什么消息,自信能夠使皇上無法保持心境平穩?
“公子,”瞧見蕭偌進門的身影,正在收拾庭院的寄雪有些驚訝,“您不是說了,今日一定會留在紫宸宮里用膳嗎?”
蕭偌還在考慮鄒公公的事,擺了擺手,隨口胡謅道。
“沒有,皇上親了我一下,害羞得受不住,將我攆出來了!
寄雪:“?”
皇上,害羞。
想象了下那一位臉紅害羞的場面,寄雪沒來由打了個寒顫。
自家公子果然厲害。
幾場秋雨過后,天氣越發涼了,蕭偌自幼便有些畏寒,冷風一吹,只恨不能將貂皮襖整個裹在身上。
第二日清早,蕭偌照例去給太后請安。
和昨日一樣,依舊有宮女將他擋下,說太后在房中禮佛,需要安靜,請他明日再來。
蕭偌樂得不與太后打交道,聞言痛快離開,還未等走出康仁宮,便再次被一名太監攔住。
不是旁人,正是取下面具,露出底下猙獰傷疤的鄒公公。
也許是提前做了安排,主殿前面空空蕩蕩,幾乎沒有宮人來往經過,周圍一片死寂。
“蕭公子,您居然這么早就將事情都告訴皇上了,咱家活了這么久,還從未見過如您這般胡亂行事之人。”
鄒文余嗓音尖細,帶著古怪的粗啞。
蕭偌頓住腳步,輕嘆口氣道:“公公言重了,我在宮中根基薄弱,身邊唯有皇上能夠倚靠,不告知皇上,難道還要自己解決不成!
鄒文余被噎住了,看向對面人的目光里也帶了些鄙夷。
怯懦單純,只懂得作畫,對俗務一竅不通,倒是很符合他對于蕭偌的認知。
蕭偌笑了下,毫不在意道:“既然公公沒有什么要說的,那我便先告辭了。”
“等等!”鄒文余將他喚住,眼里滿是怨毒,“你以為你膽小怕事,不打算插手,咱家便找不到其他人幫忙了嗎。”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蕭偌忍不住蹙眉。
似乎有宮女從北門外經過,瞧見兩人的背影,慌忙轉身避開。
鄒文余靠近過來,嗓音越發粗。骸白匀皇亲尰噬现獣哉嫦,十幾年了,這原本就是他該知道的!
“你若是不愿,換作旁人也是一樣,咱家總能找到愿意幫咱家傳話之人。”
蕭偌懶得聽他多說,轉身邁出宮門。
鄒公公嘲諷一笑:“或者您可以去問問皇上呢,看他究竟想不想要知道當年事故的真相?”
御書房內,今年天涼得早,雖還未入冬,屋里卻已經擺上了御寒的火盆。
天色漸暗,蕭偌坐在桌邊,手中提著畫筆,卻始終沒有落在紙上。
面前的奏折批完,連虞澤兮也注意到他的異常,抬手敲了敲書案。
蕭偌嚇了一跳,連忙抬起頭來:“怎么了?”
“這話該朕問你才對,”虞澤兮掃了眼對面桌上一片空白的畫稿,“都已經兩個時辰了,若是身體不舒服的話,便先回去休息吧。”
“沒,”蕭偌搖頭,想了片刻才補充道,“是有些事情,不過眼下不急,等皇上忙完公務再說吧!
虞澤兮面露疑惑。
蕭偌沒再解釋,定了定神,繼續低頭作畫。
畫像先前便已經畫完了,這會兒只剩下修改宮外帶回的狩獵圖。
作畫果然能使人心情平靜,幾張狩獵圖畫完,蕭偌總算稍稍理清了思緒。
忙碌了兩日,余下的奏折原本就所剩不多,虞澤兮早早便結束了公務,打發周圍人離開,將蕭偌招到身邊。
“說吧,你到底在擔心什么?”
沒有問鄒文余說了什么,而是在問他擔心什么。
……行吧。
特殊時期,蕭偌也懶得計較對方總是派人監視自己的事了。
蕭偌面色猶豫,斟酌了下字句才張口道:“臣擔心,鄒公公手里握著的消息,或許真會對皇上造成影響!
虞澤兮并未多言。
蕭偌向來不擅長言辭,只能盡力思考著道。
“鄒公公幾次與臣接觸,費盡心機想要通過臣將消息傳到皇上面前,明顯不懷好意,既然如此的話,臣想著能不能將他關押起來,讓秘密永遠是秘密,以免擾亂皇上的心緒!
“辦法不錯,”虞澤兮將他拉到身旁,“只是你以為,連鄒文余都清楚的宮中秘辛,為何朕卻一無所知。”
蕭偌怔住。
對啊,以皇上對朝廷內外的掌控,這明顯不合常理。
“因為怕被擾動到心緒,所以便不聽不看,”虞澤兮聲音平穩,“過往真相又如何,只要朕不想要知道,便沒有人能夠讓朕知道。”
蕭偌嘴唇緊抿,好半晌都沒有做聲。
又是那種心疼的神情。
虞澤兮心頭微動,對方應該已經不記得了,兩人第一次遇見,其實并不是在岳家的族學里,而是在清源寺前的街道邊。
那里是京城最擁擠的地方,綢緞莊,生藥鋪,珠寶行。
彼時還是少年的蕭偌正坐在二樓上,悠閑倚靠窗邊聽人撫琴,有桃花落在他的發間,他回過頭,笑望那株盛放的桃樹。
而那目光如今正滿滿都落在自己的身上。
虞澤兮忽然覺得,自己的病情也并非是全無好處的。
“你之前不是說過嗎,下回發病時,要陪在朕的身邊!庇轁少馍裆韧8拥。
蕭偌一愣,不過還是頷首。
這樣的情況下,他自然是要陪在對方身邊的。
“那就讓他們試試吧,”虞澤兮道,“……在使盡手段之后,究竟能不能將朕逼瘋。”
第45章
雖然最初的目的沒有達成,但蕭偌還是如愿被留下來用晚膳了。
膳食沒有擺在后殿,而是擺在南廡東側的一間暖閣之內。
房間不大,原本也只是供皇帝日間小憩的場所,唯有靠窗處有一張圍子榻,黑漆描金,四面繪有青竹白鶴的裝飾彩畫。
食案上的碗碟皆已經擺放整齊,因著是晚膳,菜品大多比較清淡,里外青花的白地瓷盤里盛著拌萵筍,清蒸鱸魚,和冬筍玉蘭片。
主食則是山藥薏米粥,并兩碟水晶冬瓜餃。
東西簡單,卻都是蕭偌平日最愛吃的。
蕭偌壓住嘴角的笑意,撿了張坐墩正想坐下,卻被虞澤兮指了指矮榻對面。
“……坐那邊去。”
蕭偌面露遲疑,按照規矩,一般宮妃是不得與皇上同桌用膳的。
在宮外時雖不講究這些,但只要在紫宸宮內,都要額外擺一張小桌,讓他在小桌上用膳。
“另外擺桌麻煩,”虞澤兮示意他在對面坐下,“再說也不差這一兩日了。”
蕭偌臉頰紅了紅。
不差這一兩日,是說離大婚不差這一兩日了嗎。
不過認真說來,無論服飾還是日常用度,他如今幾乎都已經與皇后等同了,倒是也不差與皇上同桌用膳了。
虞澤兮與蕭偌都不習慣用膳時有旁人在身邊伺候。
隨著最后幾盤小菜上齊,董公公領著宮人退出門外,整個暖閣內瞬間安靜了下來。
食不言寢不語,蕭偌低頭吃菜,并未做聲,只用余光打量對面人的神色。
虞澤兮吃得很慢,眉眼間不見絲毫波瀾,仿佛一切如常。
蕭偌還是有些困惑,不明白對方怎么能做到如此冷靜。
服用狼血藥發瘋后會有什么后果,對方應當比自己更清楚才是,而既然明知有風險存在,為何就不能徹底遠離。
所謂真相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還在想剛剛的事?”虞澤兮夾了塊魚肉到他碗里。
“嗯,”蕭偌輕輕點頭,老實承認道,“雖然實情早晚都會藏不住,但臣想,能不能再晚些知道,也好少冒些危險。”
少冒些危險嗎,虞澤兮盛了碗粥放在對面人手邊。
“其實不用旁人來說,對于當年的事,朕也早有疑惑!
“什么疑惑?”蕭偌終于抬起頭來。
“關于母妃的,”虞澤兮指著食案,讓他先將薏米粥喝完,“當年玉階殿大火,母妃搬離去東側宮殿,沒過多久便重病離世了!
“而朕被母妃的奶娘毒害,也正是在那場大火之前!
“皇上懷疑玉妃娘娘的死有蹊蹺?”這倒是他從未想過的。
蕭偌眉頭緊皺,莫名想起鄒公公曾經提到,如果想查清有關皇上舊疾的真相,便應該去查探早年玉妃的過往。
……沒想到這兩件事當真存在某種關聯。
“可能,”虞澤兮表情沉凝,深碧色的眸子望向一旁的宮燈,“朕也無法確定!
他登上皇位不過兩年,又有身體上的隱患,原本并不是探明真相的最好時機。
然而過往的舊事再次被人翻攪出來,夜深人靜時,虞澤兮總會莫名回想起那個面目已經有些模糊的女子。
蕭偌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所以這才是對方甘冒風險的真正緣故。
蕭偌對玉妃了解不多,只知道她在十幾年前便已經病故,那會兒皇上才不過六七歲吧。
想要安慰,卻不知該如何開口,蕭偌心底煩悶,忍不住拿起手邊的酒杯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水入喉,蕭偌下意識低下頭,望向手中空蕩的酒杯。
不對。
哪里來的酒水。
虞澤兮:“……?”
對接下來的人仰馬翻一無所知,等蕭偌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日清晨。
陽光照進帷帳,蕭偌艱難起身,掌心按住悶痛的額頭。
“公子可算醒了,”鈴冬聽到響動,快步進到房內,“都已經快晌午了,您若再不醒,奴婢便要去叫御醫了!
嗯?
蕭偌滿頭霧水,不解盯著鈴冬眼下的青黑:“這是怎么了,你一晚上沒睡嗎?”
“還不是公子折騰的,”鈴冬一撇嘴,語氣不滿道,“昨晚在皇上寢殿……”
“鈴冬,”旁邊寄雪將她拉住,轉頭對蕭偌安慰道,“沒什么,昨晚公子不小心喝醉了,快天亮時才回來,是奴婢和鈴冬照顧的您,公子不必擔心!
“才不是,唔!”還想再說話的鈴冬直接被捂了嘴巴。
“好了,”寄雪溫和微笑,“那酒是御醫給皇上的藥酒,比一般果酒要烈,公子也不是故意要喝醉的,你就少說兩句吧!
鈴冬一肚子的話說不出來,在寄雪的逼視之下,只得悶悶閉嘴。
蕭偌來回望著兩個丫頭,心底的不解越發濃重。
……所以到底怎么了?
寄雪外表纖弱,可是卻口風極緊,無論如何也問不出答案,蕭偌只得放棄。
洗漱用膳過后,蕭偌扶著脹痛的額頭,照例去給太后請安。
已經臨近晌午,本以為太后還會和先前一樣避而不見,卻不想剛走到康仁宮外,便有宮女等在附近,遠遠朝蕭偌行了一禮。
“太后正在后殿里呢,請公子隨奴婢一起過去吧。”
蕭偌一愣,半晌才點了點頭。
因為宿醉,蕭偌腦袋還迷糊著,剛邁進次間內,還未來得及給太后行禮,就見一只茶盞直接砸在自己腳邊。
岳太后面容灰暗,唇上幾乎沒有太多血色,一雙眼眸空洞無神,仿佛病入膏肓。
“你還有臉過來!是你挑唆皇上與哀家作對的是不是,是你讓皇上不來給哀家請安的是不是!
“哀家是他的母后,是哀家從小將他帶大,也是哀家扶持他登上皇位,才不過兩年,他就想要將哀家拋到一邊了?”
“做夢!他這是不孝,讓他馬上過來見哀家!”
蕭偌被吵得耳朵疼,忍不住按了按額角。
特別想說,教唆皇上與太后作對,首先他沒有這個能力,其次,皇上與太后不和已久,和他有什么干系。
還有扶持上皇位就更是荒謬了,皇上是先帝唯一的子嗣,登上皇位是板上釘釘的事。
若非如此的話,以皇上的異族血統,朝中大臣如何肯輕易松口。
耳邊的叫罵越來越響。
也不知太后是受了什么刺激,蕭偌忍著頭痛,只好將注意力都集中在墻上的四扇掛屏上。
紫檀框黃漆地,內里是松樹石橋,孩童嬉戲的浮雕紋樣。
心頭微動,蕭偌忽然開口道:“說來,方才在殿外瞧見個容貌被燒傷的老嬤嬤,念了好些稀奇古怪的話,那人也是太后宮里的人嗎?”
太后一僵,叫罵聲猛然頓住,神情間藏著不易察覺的驚恐。
“你說什么,什么嬤嬤,那人根本不是哀家宮里的人!
“是嗎,”蕭偌狀似不解,“可是鄒公公說……”
“彤月!”太后叫來身邊的大宮女,“哀家乏了,將蕭公子送回去吧!
從康仁宮出來,蕭偌回頭望了眼宮門,倒是驗證了自己先前的一個猜測,就是鄒文余,似乎并非是由太后直接派來的人。
然而話又說回來。
無論是太后派來的,還是背后岳家派來的,這二者從立場上都似乎并沒有什么分別。
距離下午還有段時間。
蕭偌回到玉階殿內,叫來明棋,讓他去查宮里曾經在玉妃身邊伺候過的宮人。
未必是一直待在她身邊的,只要是曾經與她接觸過的人就行。
“公子,”明棋努力壓低嗓音,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您當真要小的去查探玉妃的事嗎?”
“放心,”蕭偌知道他心底的擔憂,微笑安撫道,“皇上那邊已經默許了,你若是不信的話,可以去問過董公公!
“好吧。”明棋點頭,一張圓臉皺得更厲害了。
將事情安排下去,宿醉帶來的頭痛總算緩解了少許,蕭偌用過午膳,正打算去紫宸宮瞧瞧,忽然瞥見過來傳話的董敘。
“你說皇上讓我在房里休息,不必再去御書房了?”蕭偌驚訝。
董敘欲言又止,神情古怪,不過還是照實答道:“對,最近朝中出了些變故,皇上政務繁忙,公子還是晚些再過來吧!
目送董敘離開,蕭偌滿心疑惑。
最近朝中不是好好的嗎。
所以昨晚到底怎么了。
他不會當真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吧?
回憶里一片空白,蕭偌只能暫時將疑問拋開,準備先四處轉轉,等到皇上忙完之后再到御書房去。
剛行到景豐宮附近,就看到熟悉的身影迎面走來,蕭偌眉心緊鎖,心里一陣膩煩。
“鄒公公,”蕭偌語氣冷淡,抱著畫匣停下腳步,“我與你已經沒什么好說的了,還請公公不要再繼續夾纏。”
鄒文余混不在意,被火燒傷的面孔顯得格外詭異:“是嗎,可咱家還沒有說完,既然蕭公子想要查探有關玉妃娘娘的事,為何不直接來問咱家?”
為何不問,自然是因為不信。
雖然皇上說了要查明真相,但蕭偌也沒打算被這老太監一直牽著鼻子走。
蕭偌懶得與鄒文余多說,環顧四周,果然在不遠處看到三名帶刀侍衛。
這里畢竟不是康仁宮,早注意著蕭偌動向的侍衛接收到目光,匆忙對視一眼,快步朝這邊走來。
“蕭公子可是不信任咱家!编u文余瞇著眼,湊近了一步,笑容里滿是惡意。
“不信任也沒關系,咱家不妨直接告訴您,有傳聞說玉妃其實不是抑郁而終,而是中毒身亡的。”
“蕭公子!”領頭侍衛直接跑了過來,伸手按住佩刀。
蕭偌抬了抬下巴,指著對面的鄒文余。
“這人對皇上不敬,拖出去杖刑二十,看他還敢不敢胡言亂語!
鄒公公倏地瞪大雙眼,仿佛不敢相信。
“是!鳖I頭侍衛毫不猶豫,干脆頷首應聲。
第46章
晌午陽光正好,天氣難得暖和了少許,御書房內卻無人敢做聲,就連來往宮人也自覺放輕了腳步。
周圍安靜得幾乎有些詭異。
虞澤兮慢慢翻動手中的奏折,偶爾用朱筆在上面批注幾句,之后將看完的折子丟到一旁。
董敘走進屋內,遲疑片刻,小心翼翼開口道。
“已經告知蕭公子今日不用過來了,蕭公子有些不解,不過并未多問!
“嗯。”虞澤兮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皇上,”董公公又湊近了些,忍不住幫忙說情道,“其實也不完全是蕭公子的過錯……昨晚上的酒確實太烈了些,蕭公子會喝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是他的錯?”虞澤兮終于抬眼,繡工精致的領口之下,赫然是一團青紫色的淤痕。
即便涂抹過御藥方調配的藥膏,也依舊殘留下明顯的痕跡。
虞澤兮已經不愿再回想起昨晚的經過了。
在他的印象里,蕭偌雖然酒量極淺,但一般喝醉也都只是迷迷糊糊睡覺,最多也不過拉著人說些胡話。
然而也不知昨日的藥酒起了什么特殊的功效,蕭偌難得發起了酒瘋,不僅撲到他身上胡鬧,更是在胡鬧之后,倒頭就睡,怎么都叫不醒。
虞澤兮闔了闔眼。
有生以來,他還從未經歷過如此難熬的夜晚。
想起某人醉酒之后將皇上按住扒衣服的場景,董敘尷尬輕咳了聲。
“不,老奴的意思是,蕭公子即使有錯,也并非是故意為之,皇上若一直避著他,難免會惹得旁人議論!
虞澤兮將折子扔到桌上,努力心平氣和道。
“都已經有了昨夜的事,朕如今還會怕人議論?”
“明日吧,讓他先醒醒酒,等明日清醒了再過來!
最重要的是,要等自己平復下心緒,不然虞澤兮怕會忍不住教訓一下這個膽敢當眾胡來的小混蛋。
“是!倍s了縮脖子,只能答應。
又過了片刻,董公公再次鼓起勇氣:“皇上……”
“還有何事?”虞澤兮已經不耐煩到了極點,冷冷望著他。
一副,如果他說不出什么有用的話,就直接將他拖出去的表情。
董敘擦了擦頭頂的汗:“老奴聽底下人說,方才蕭公子在景豐宮外遇到鄒文余,鄒文余言語不敬,蕭公子一氣之下,叫人賞了他二十杖刑!
“據說,這事兒已經傳到太后耳中了。”
“打便打了,”虞澤兮神情放松了些,語氣隨意道,“他是皇后,這后宮本該由他做主,要賞誰罰誰不必特意來知會朕!
“不過杖刑二十還是太少了……再加十杖吧,等下你去盯著,別叫人打死了就行!
董公公心驚肉跳。
在宮中,杖刑二十已經是極重的刑罰了,年輕男子尚且承受不住,何況是鄒文余這般上了年紀的。
再加十杖,這是要將人直接打死了事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也是那老貨應得的。
董敘心底冷哼,都已經這個時候了,對方還以為是皇上剛登基那會兒,不知死活,亂棍打死了也是活該。
“是,”董敘垂頭,語氣恭順道,“老奴親自去盯著,務必給他留一口氣!
虞澤兮用朱筆在末尾寫下一個“可”字,瞥見董敘走遠,忽然開口道。
“順便去玉階殿瞧瞧,若是他知道錯了,便讓他晚上過來吧!
董敘:“……?”
說好的等明日呢。
將鄒文余送去受杖刑,蕭偌整個人都神清氣爽了。
早該如此了,也不枉費對方連日來的作死行徑。
原本還以為太后那邊會派人阻攔,結果并沒有,非但如此,據明棋說,似乎皇上聽聞后又額外加了十杖,如今人已經徹底昏死過去了。
玉階殿內,明棋忍不住有些憂心道:“公子,您不是還要從他嘴里套話嗎,就這么將人打殘會不會有什么影響?”
“能有什么影響,”蕭偌喝了口杯中的冷茶,“他知道的那些幾乎都已經說出來了,剩下的消息估計都在魏嬤嬤那里!
“我不是叫你去查過往玉妃身邊的舊人嗎,可有查到什么結果出來?”
蕭偌擅長作畫,對人的神態表情最是敏銳,鄒公公的容貌雖然已經被大火燒毀,但只要對比來看,還是能看出些許端倪。
比如玉妃中毒身亡這件事,大概已然是對方藏在手中最大的底牌之一了。
“暫時只尋到一名老太監,”明棋垂頭道,“原名叫方輾,后被玉妃賜名青葵,玉妃娘娘過世一年前,因犯錯被調去文繡院做粗使雜役,之后便再沒有回來過。”
文繡院原本在宮中,后來被搬去落霞苑內,蕭偌住在落霞苑時還曾經遠遠瞧見過,倒不知道里面還有這樣一個人。
蕭偌起身整了整衣裳:“行,正好今日無事,便去文繡院走一趟吧。”
“那個公子,”明棋頓時猶豫,“是直接過去嗎,可要先知會皇上一聲!
“不用,”蕭偌不甚在意擺手道,“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去了反而麻煩,還是等下午回來再說吧!
明棋雖然覺得不妥,卻也只能點頭。
蕭偌離開不久,得了皇上的旨意,趕來確認他“乖不乖”的董敘邁進槅扇門,不出意外看到眼前空蕩蕩的房間。
董公公:“……”嘶。
雖然沒有叫人特地知會皇上,但蕭偌也清楚,自己出了西昭門不久,便會有人將自己的行程盡數通報給皇上。
故而也沒做任何遮掩,直接帶了人便往落霞苑趕去。
之前幾次去落霞苑坐的都是馬車,如今只能步行,蕭偌才意識到兩邊還是有一段距離的。
九月里,園內紅葉似火,恍若霞光墜地,倒也不負其“落霞”的美名。
一邊走一邊觀賞遠山上的紅葉,等到文繡院時,先一步過去打探的明棋跑了回來,神色為難道。
“公子,那老太監已經到別處去了,眼下并不在文繡院內!
蕭偌朝里望了一眼,文繡院大多是負責刺繡縫衣的宮女,他也不好直接入內,只能道。
“知道他如今在什么地方嗎?”
明棋無奈搖頭:“可能是在文繡院附近,不過也說不準,公子怎么辦,可要叫人四處去尋找!
“不,”蕭偌想了下搖頭道,“四處尋人太過張揚了,還是先在附近打聽一下吧!
話還沒有說完,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狼嚎,似乎有雪白的身影自紅葉間一晃而過。
旁邊寄雪打了個哆嗦,下意識退后了幾步,沒注意地上的枯枝,險些將自己絆倒。
“別怕,”蕭偌向山間望了眼,“是皇上養的那只荒原狼,百獸園本就在落霞苑內,估計是自己跑出來的。”
蕭偌突然有了主意,揚聲朝白狼那邊道。
“……桑塔,云朵,這附近有個老太監,你能幫我找找他在什么地方嗎?”
“公子,”寄雪快被嚇死了,整個人都縮在明棋身后,“它它,它能聽懂您的話嗎?”
“試試吧,它很聰明,”蕭偌放輕聲音道,“我看皇上平日都是這樣叫它幫忙尋人的!
剛入宮那會兒,蕭偌遠遠瞧見白狼都覺得心驚,不過跟著皇上投喂過幾次,如今倒也沒那么害怕了。
桑塔在北梁語里是云朵的意思,蕭偌總念不準桑塔的讀音,便干脆喚白狼為“云朵”。
“來,云朵,”蕭偌又朝對面山上招呼,“幫我尋人,我叫皇上給你拿烤羊腿吃。”
聽到“烤羊腿”幾字,在林間奔跑的白狼總算停了下來,掃了掃尾巴,沉默半晌,對著蕭偌低吼一聲,轉身向山下跑去。
“走吧,它應該是答應了,先跟上去看看。”蕭偌道。
大約是顧及著身后眾人,白狼跑得并不快,繞過Βêǐъêì幾間亭臺樓閣,終于停住腳步,扭頭望向蕭偌。
登仙塔下,有名老太監正歪斜在雜草叢中,周身滿是酒氣。
“找到了,”明棋快步上前,眉心頓時皺起,“怎么在這里,真是多虧了有它幫忙,否則還不知要多久才能尋到!
登仙塔是祭祀場所,日常少有人來,現下正是深秋,若不是他們偶然前來,估計凍死在這里都無人知曉。
確認蕭偌已經將人找到的白狼歪了歪腦袋,前爪抬起,試探著往前邁了一步。
它還記著,這人一向都很畏懼自己,每次它靠近時都會滿臉驚恐。
蕭偌忍住害怕,強撐著摸了摸白狼的耳朵,聲音溫和道:“皇上就在御書房里呢,我這頭還有事情要忙,你先去他那邊要烤羊腿吧!
白狼并沒有拒絕蕭偌的順毛,蹭了蹭他的掌心,最后望了他一眼,轉身飛奔離去。
蕭偌松了口氣,桑塔與狼崽兒是唯二兩個能夠在西苑與皇宮自由進出的荒原狼,他倒是不擔憂白狼會受到阻攔,只希望皇上能順利將烤羊腿拿給它吧。
“公子,這人已經醒了,是要直接在這里問詢嗎?”就在蕭偌與白狼交涉的空當,明棋已經將老太監喚醒。
蕭偌越過草叢,俯身打量片刻道:“找個清靜的地方,先給他灌碗醒酒湯吧!
“是!泵髌孱h首,費力將老太監扛起。
紫宸宮,御書房內。
雪白的荒原狼立在房屋正中,幽綠的眼眸滿是哀怨,惹得入內的官員全都噤若寒蟬,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
虞澤兮頭痛按了按眉心,問一旁的董公公:“都已經半個時辰了,它到底想要干什么?”
“這,老奴也不清楚,興許是餓了吧!倍瓟⒁灿X得疑惑。
往常白狼都十分乖巧,從來不會打擾到皇上的公務,今日卻不知怎么,一直湊到皇上跟前,怎么都攆不走。
“去將狼崽兒接過來吧,順便給它拿些吃的!庇轁少饨K于放棄。
白狼:……嗷嗚。
第47章
有跟來的侍衛幫忙,老太監最終被搬進登仙塔附近的一處御景亭內。
御景亭位于假山之上,向西能望見巍峨的高塔,向東則是漫山的紅葉,除了來往秋風有些刺骨之外,景致著實不錯。
欣賞著周遭的美景,蕭偌倚靠在欄桿上,終于等來老太監從睡夢中悠悠轉醒。
“這是哪里?”老太監面上還帶著酒醉后的酡紅,瞇起眼睛打量四周。
“老實點,”明棋推了他一把,“這里是皇宮西苑,誰準你在當值時私下飲酒的?”
老太監臉色頓時發白,連忙掙扎著直起身解釋:“公公冤枉啊,今日的活計小的都已經做完了,落霞苑少有人來,要做的事原本也不多!
“小的就是見天實在太冷了,所以才耐不住喝了兩口,暖暖身子,真的沒有喝多,還求公公明鑒!”
明棋眼角抽動,沒有喝多,分明都已經喝死過去了,這還能叫沒有喝多。
“行了,”蕭偌擺了擺手,讓明棋將人拎到跟前,“我有話要問你,你如實回答,若有半句虛言……你也是宮里的老人了,該知道會有什么后果。”
“您問,小的必定知無不言!狈捷汓c頭如搗蒜。
他雖然不認得蕭偌,但也能瞧見假山下面的一眾侍衛,明白這位定然是宮里來的貴人。
蕭偌斟酌了下語句,開口問:“十五年前,你曾經在玉妃身邊服侍過一段時日?”
方輾愣了下,沒料到對方問的事居然與玉妃有關,酒醉頓時清醒了幾分。
“是,是,”方輾努力回憶,“不過究竟是不是十五年前,小的已經記不清了!
“那你是因為犯了什么過錯,才被調出玉階殿,到文繡院做了粗使雜役?”蕭偌繼續道。
方輾抿著唇,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過了半晌才抓了抓蓬亂的頭發。
“哎,就是睡熟了沒有留神,讓太子殿下從樹上摔下來了!
“但……但也不完全是小人的罪過,那會兒皇上冷落玉妃娘娘,玉階殿內外都愁云慘淡,根本沒人來關注太子殿下,小的就是個粗人,哪里照顧過孩子,一眼沒能看住,誰想到小殿下就出事了!
方輾打了個酒嗝,已然完全陷入回憶,斷斷續續道。
“不過玉妃娘娘還是顧念舊情的,只是將小的調去文繡院,并沒有其他的罪責,之后也叫人給小的送了銀兩,玉妃娘娘是個和善人,就是命太苦了,年紀輕輕的就去了!
蕭偌抓住重點,直接打斷問:“你說先皇冷落過玉妃,是忽然開始冷落的嗎,還是有什么特殊的緣故?”
玉妃是來堇朝和親的北梁公主,由于生得貌美,又誕下先皇唯一的子嗣,一向深受先皇看重。
蕭偌從來不知,玉妃居然也曾經被先皇冷落過。
“公子竟是不知道嗎,哎,”方輾深深嘆了口氣,“何止是冷落,皇上那會兒險些厭棄了玉妃,甚至連太子殿下也一并厭棄了。”
老太監說得磕絆,蕭偌梳理了許久,才終于聽懂了一些。
種種起因,其實皆緣于幾名闖入宮中行刺的北梁刺客。
二十二年前,北梁戰敗,不得不歸順于堇朝統治,朝中勛貴心有不甘,多次派遣心腹死士入京暗探,尋求復國時機。
原本只是這樣也就罷了。
先皇身體虛弱,在朝政之上一向力不從心,不過是幾名刺客,殺了便是,并沒有什么值得在意。
可就在此時,忽然有官員提出,那些刺客里有位名叫莫柘的男子,早年曾是玉妃的未婚夫婿。
先前入宮也并非為了行刺皇上,而是為了借此偷偷與玉妃私會。
先皇震怒,勒令查清男子身份,并將玉妃禁足于景豐宮內。
“當真是冤枉啊,”老太監垂頭感嘆,噴著滿嘴的酒氣,“哪里有什么未婚夫婿,皇上是被那些小人蒙蔽了,玉妃娘娘是北梁公主,莫柘不過是北梁王給娘娘備選的駙馬之一,兩人根本連面都不曾見過。”
“可是能怎么辦,莫柘入宮后偷偷與玉妃相見是事實,他是駙馬備選之一也是事實,那么多的臟水,全潑在娘娘的身上,娘娘在宮里沒有靠山,就連替她申冤說話的人都沒有!
蕭偌聽得皺眉,總覺得有種不太好的預感,果然,就聽老太監繼續哀嘆著道。
“更有甚者,竟然有人敢污蔑說,小殿下并非先皇所出,而是玉妃與那北梁刺客的孩子,這是……這是要斷了娘娘的活路啊。”
“好在天道好輪回,妍嬪小產,皇后出面徹查此事,查明莫柘當晚只是誤闖入玉階殿內,且莫柘早前受過重傷,根本無法擁有子嗣,這才徹底還了娘娘清白!
可惜,事情辨明了又能如何,嫌隙已然種下,玉妃解了禁足,卻也徹底被先皇冷落。
“你知道玉妃后來是怎么死的嗎?”蕭偌最后問。
“不知,嗝!”老太監低頭打了個酒嗝,“可能是抑郁而終吧,小的最近總忍不住想,娘娘是估計自己活不久了,所以才會借故將小的攆出來,讓小的另謀出路!
冷風吹在臉上,喚醒了少許醉意。
方輾眼中迷蒙,仿佛又瞧見那個發束玉環,碧色眼瞳的外族女子。
“……娘娘是個好人,怎么那么早就去了呢。”
將方輾送回住處,蕭偌低頭沉思。
明棋湊到跟前,壓低了聲音道:“公子,那老太監說話顛三倒四,倒也不能全信!
“嗯,”蕭偌頷首,“我知道!
方輾是在出事一年前離開玉階殿的,況且時隔日久,好多記憶都已經模糊了,方輾即便沒有刻意說謊,說出的話也未必都是真實。
只有一點極大可能是真的,就是先皇的確曾經冷落過玉妃。
不過這就很奇怪了。
按照鄒公公的說法,玉妃當年是中毒身亡的,而既然她已經失寵于先皇,又有何人會選在此時對她下手。
“宮里的劇毒之物,是那么容易就能到手的嗎?”蕭偌忽然問。
“自然不能,”明棋嚇了一跳,連忙搖頭,“公子怎么會問起這個,宮里一切藥物都是由御藥房嚴格掌控的,別說是劇毒之物,便是普通藥草也要仔細核對記錄,絕不能有半分疏漏。”
蕭偌點頭,與他預想的一樣。
玉妃是和親到堇朝的異族女子,在宮中無半點根基,即便有嬪妃想要害她,也完全沒必要使用下毒這種冒險的手段。
而反過來,若是有誰會挑選玉妃失寵之時對她下毒,并且能從中獲取最大利益的,想來想去,似乎也只有那一個人了。
……太后。
蕭偌輕輕吸了口氣,聯想到之后玉階殿大火,還有那個被藏在康仁宮里的魏嬤嬤,莫名有些背脊發涼。
“公子?”明棋在身后喚了一聲。
“走吧,”蕭偌緩過神來,“先回宮里去,免得天色晚了,皇上再派人找來。”
雖然緊趕慢趕,但秋后日頭短,等蕭偌趕到玉階殿時,天還是有些暗了。
得知董公公的傳話,蕭偌眼睛一亮,也顧不上歇息了,簡單換了衣裳便往紫宸宮趕去。
御書房內。
虞澤兮放下奏折,瞥見躲在菱花紋檻窗后的蕭偌,眼角沒來由抽了抽。
半晌,虞澤兮低咳了聲,伸手敲了敲書案。
可惜窗外人并沒能理解他的暗示,依舊探著身子,鬼鬼祟祟朝屋內張望。
董敘自然也瞧見了這一幕,不禁忍笑道:“皇上,已經快到用晚膳的時辰了,可要先叫蕭公子進來。”
“叫什么,”虞澤兮面色難看,“不是喜歡到處亂跑嗎,就讓他在外頭待著吧!
室內宮燈明亮,已經燃盡的青釉熏爐內只余下淡淡的冷香。
又看了一頁折子,虞澤兮望向窗外,就見剛才還神采奕奕的人忽然打了個噴嚏,伸手攏住肩膀,努力將外袍裹緊。
虞澤兮心底嘆息,最終還是放棄道:“讓他進來吧……還有屋里有些冷,再叫人添盆炭火過來。”
“是!倍奸_眼笑,連忙答應。
深秋后的天氣越發冷了,被寒風吹了一路,總算進到溫暖的室內,蕭偌整個人都舒展開來,下意識搓了搓手。
“快進去吧,”董公公給他取了湯婆子暖手,一面小聲催促,“皇上都等您半日了,公子也是,到西苑也不同皇上說一聲,平白讓皇上替您擔心!
說到最后一句時,董敘稍稍提高了嗓音,仿佛是刻意說給里間人聽的。
等了半日?蕭偌疑惑,不是對方晌午說,這幾日都公務繁忙嗎,怎么又忽然開始等他了。
不過這話顯然是不能問的。
蕭偌點點頭,揣著湯婆子,也不行禮,只眉眼彎彎湊到書案跟前。
“皇上恕罪,臣今日有事到落霞苑去,不是故意不來見皇上的,下回再有類似的事情,臣一定提前知會皇上。”
虞澤兮挑了下眉,眼前人也只有在這樣時候,才會用這種軟和的語調與自己說話。
“炭火盆在那邊,”虞澤兮懶得與他計較,側頭指了指對面的方桌,“朕還有幾張折子要看,若是餓了,就先叫人給你拿些糕點過來!
“臣不餓,臣想陪皇上一起用晚膳。”
蕭偌乖巧道,剛要到對面坐下,忽然瞥見對方脖頸上的淤痕,頓時眉心緊皺。
是不小心弄傷的?
不,以對方身份,怎么可能被弄傷到這里。
心底涌起某種猜測。
瞬間,火氣夾著委屈一起沖上頭頂,蕭偌什么也顧不上,直接揪住對方的衣襟,指著那團淤青質問。
“這傷是哪里來的,是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第48章
蕭偌瞪圓了眼睛,怒火險些將最后一絲理智燒斷。
冷靜,蕭偌努力平復呼吸。
自從出宮祭神歸來,太后與皇上之間隔閡愈深,先前所有被太后接進宮里的妃嬪備選,如今都已經被送歸了家中。
按照常理來說,現下整個后宮該很清靜才是。
可不是那些人又能是誰呢。
無數人選從腦海中依次閃過,蕭偌思索了半晌依舊毫無頭緒,幾乎滿心都是委屈,手下也攥得越發緊了。
“到底是誰,是之前那名侍衛,還是那個姓許的御前太監……都已經這個時候了,皇上竟連句真話也不肯告訴臣嗎?”
蕭偌大多時候都是冷靜的,性情溫潤,脾氣好得不像世家公子,除了繪畫上的事,世間少有什么能真正引動他的情緒。
見到這人與自己生氣,虞澤兮起初還覺得新鮮。
可等對方越說越離譜了,便有些聽不下去了。
“胡說什么。”虞澤兮皺眉。
什么侍衛,什么姓許的御前太監,這都是誰?
沒得到想要的答案,蕭偌頓覺悲憤:“怎么是胡說,這樣的痕跡,分明就是被人……”
后面的話他說不下去了。
是啊,還有什么好說的,眼前人可是皇上,后宮佳麗三千本就是最平常的事。
想到未來滿后宮的鶯鶯燕燕,蕭偌垂下眸子,肉眼可見地蔫了下來。
“又胡思亂想,”虞澤兮無奈嘆息,伸手將人拉到懷里,“朕何時與你說過,要納新人入宮了?”
“更何況,朕有你一個折騰已經夠了,再弄幾個進來,豈不是要短壽!
蕭偌眼眸亮了亮,不過還是緊盯著那塊淤青,仰頭等身邊人解釋。
“這是……”虞澤兮難得有些尷尬。
最終還是董敘憋不住,在一旁接話道:“哎,公子別問了,還是您自己回去想一想,昨晚究竟都做了什么!
蕭偌滿頭霧水,他喝醉向來倒頭就睡,能做什么?
“好了,”虞澤兮輕咳了聲,抬手打斷道,“想不起來就算了,先傳膳吧!
晚膳依舊擺在東側的暖閣里,也許是知道蕭偌午膳用得簡單,菜色倒是比昨日豐盛了許多。
蔬品用銀鑲瓷盤,小品用攢盒,給蕭偌的茶碗里也額外添加了白糖桂花,味道清香甘甜。
唯獨里里外外不見一杯酒水。
不單是藥酒,就連蕭偌睡前經常用來助眠的果酒也都不見了蹤影。
蕭偌還是什么都想不起來,只能塞了口白灼蝦,小心繞開話題,將下午落霞苑的事大略說了一遍。
“……雖然沒有憑證,但臣猜測,若真如鄒文余所言,玉妃娘娘當年是中毒身亡的,那么此事多半與太后脫不開干系!
“嗯!庇轁少馍裆,眉眼間看不出有任何情緒。
見到對面人的反應,蕭偌稍稍放下心來,與自己想的一樣,對方果然早有預料。
不過這樣也好,皇上畢竟是太后教養長大的,倘若顧念著舊情,反而不好解決。
“那之后怎么辦,是順著這條線繼續查下去嗎,還是索性將那魏嬤嬤抓過來問話?”
“都不必,”虞澤兮搖頭,深碧色的眼眸平靜無波,“母后不是想讓朕去給她請安嗎,明日到康仁宮,你陪朕一起過去。”
“嗯!笔捹碱h首答應,心底忍不住為太后默哀。
之后蕭偌便沒再說話,暖閣一片寧靜,桌上燭火搖曳,竟多了幾分溫馨氣氛。
蕭偌吃得有些飽了,起身按了按肚子,目光再次瞥向對面人領口下那團淤痕。
電光石火之間,無數畫面在腦海中一掠而過。
有他趴在桌上,絮絮叨叨不知說些什么,有他被皇上搬到寢殿,死乞白賴抓住對方袖口,叫嚷著不肯讓對方離開。
還有更糟糕的,他將皇上按在榻上說要安慰對方,不僅扯壞了對方的衣裳,還當著一眾內侍的面,說要給對方侍寢,被人拒絕后,干脆在對方身上留下一串憤恨的齒痕。
什么淤青。
那根本是齒痕恢復之后留下的痕跡。
蕭偌目瞪口呆,忽然覺得有些沒臉見人了。
虞澤兮先是不解,隨即猜到了什么,抬眸道:“怎么,是想起昨晚上的事了!
“沒,”蕭偌下意識否認,轉身朝外走去,“天已經晚了,臣不打擾皇上休息了!
可惜一只腳還沒等邁出門外,蕭偌甚至沒看清對方是如何動作的,不過瞬息之間,便已經落入對方手中。
“剛好!焙笱唤d,熟悉的沉香氣息落在他耳畔。
“……不是說要侍寢嗎,朕倒要瞧瞧,你究竟要如何給朕侍寢!
侍寢自然是沒有侍寢的。
虞澤兮遵守禮儀簡直到了刻板的程度,金口玉言,說不在大婚之前碰他,便堅決不在大婚之前碰他。
第二日,蕭偌紅著眼角,找鈴冬要能遮住領口的外袍。
“你說,是不是所有皇帝都這般記仇?”蕭偌問董公公。
董敘面帶微笑:“怎么會,咱們皇上最是寬厚仁慈,絕不可能與人記仇!
蕭偌:“……”
來,你對著我這脖子再說一遍?
連入冬的袍子都翻了出來,蕭偌終于找到能將痕跡勉強遮住的衣裳,好在這會兒天冷,他即便穿得厚了些,也不會顯得突兀。
盯著他臉頰下那一圈毛毛領,虞澤兮壓了壓嘴角的笑意。
“不錯,看來等下無需再給你多添一個炭火盆了!
蕭偌被噎住,只能憤憤瞥了他一眼。
兩人昨日便已經商議好要到康仁宮一趟,不過太后身邊的人顯然沒有接到相應的消息。
清早,宮女彤月正在檢查庭院的擺設,瞧見兩人先是一愣,隨即慌忙跪下行禮。
“母后起身了嗎?”不等彤月開口,虞澤兮先打斷道。
“回皇上的話,太后……”彤月嗓音發顫。
“朕有事要見母后,若是沒醒的話,便將人喚起來吧。”
這話已經說得很不客氣了。
彤月打了個哆嗦,連忙垂頭應是。
蕭偌被虞澤兮牽著進到后殿,剛越過槅扇門,便聞見濃重的檀香,還有一室檀香也壓不住的腥苦味道。
“咳咳,皇帝總算舍得過來了?”里間敞開,太后被彤月扶著邁了出來。
眼窩深陷,皮膚枯黃,隱隱透出了幾分死氣。
“是,”虞澤兮并未行禮,只略點了下頭,“順便來問問母后,昨日將魏嬤嬤送去了何處?”
魏嬤嬤已經被送走了?
蕭偌驚訝,抬頭望向身邊人。
太后揚起嘴角,眼里幾乎流露出快意:“真是稀奇,皇帝不是無所不知嗎,竟然不知哀家把魏嬤嬤送去了何處。”
“那不如皇帝自己去找找吧……別怪哀家沒提醒過你,魏嬤嬤年紀大了,皇帝最好加快些手腳,免得等到人死了,便什么都問不出了!
從未見過太后與皇帝如此劍拔弩張,屋中內侍全都跪伏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
“朕自然不可能無所不知,”虞澤兮語氣淡淡,“好比,之前的字據是假的,魏嬤嬤其實并沒有您給母妃下毒的證據,母后就算將她滅口了,也只是白費功夫!
“什么!”太后倏地瞪大眼睛,險些掙扎著站起身。
字據是假的,字據是假的那她叫人從御藥房打探來的消息。
“是你指使御藥房的人故意來騙哀家?”太后一字一句,恨不能將牙咬碎。
蕭偌聽得云里霧里。
不過有一點他卻是聽出來了,就是在自己來回忙碌的時候,皇上似乎也沒閑著,而是早早便已經給太后設好了圈套。
“朕也沒想到,不過是幾條假消息,母后居然輕易就相信了,”虞澤兮毫無愧疚道,“為此母后匆忙將魏嬤嬤送出宮外,倒是讓朕抓到些其他的把柄!
“不過可惜,中間出了點差錯,竟是讓那幾人跑掉了。”
是不小心讓人逃脫,還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刻意叫人跑掉的?
太后雙眼充血,已經不敢再相信對面人的鬼話。
“朕還有公務要忙,便先回去了,等日后空閑了再來給母后請安!
該說的都已經說完,虞澤兮懶得繼續看太后那張臉,牽著蕭偌朝殿外走去。
蕭偌下意識回過頭,只瞧見空洞的殿門,還有滿地瑟縮的宮人。
直到越過正殿,身后忽然有嗓音響起,幾乎聲嘶力竭。
“不是哀家害了她!是她自己想不開要死的,哀家只是幫了她一把,哀家撫養了你十幾年,竟還比不過那女人重要嗎!”
……是岳太后。
蕭偌頓住腳步,卻被身旁人拉了拉。
“走吧!庇轁少獾。
出了康仁宮,虞澤兮并沒有直接回紫宸宮,而是越過景豐宮,順著筆直的宮道一路向前。
“皇上可是要帶臣去御花園嗎?”蕭偌辨別了下方向問。
這個方向繼續往北,除了御花園外,便只能是往北面文昌門去了。
虞澤兮并沒有回答,而是盯著前方道:“……朕到今日才開始查母妃的死因,你會不會覺得有些不孝?”
“?”蕭偌沒料到對方會如此發問,遲疑了片刻才斟酌道,“玉妃娘娘過世時皇上才不過六七歲,又被太后養在膝下,即便有心,也難免力有不逮!
“不只是力有不逮,”虞澤兮道,“而是有些事情,朕分明已經猜到,卻始終不敢深究!
蕭偌更迷糊了。
不敢深究玉妃是被太后所害嗎。
蕭偌下意識覺得,答案應當不是這個。
不過也無妨,蕭偌笑了下,用力將身邊人攥緊。
“有臣陪著您呢,皇上無論想做什么,都只管去做便是,不必有任何顧慮!
蕭偌的眼眸很亮,尤其是在陽光底下,仿佛融化的琥珀。
虞澤兮安靜望著他,過了許久才輕輕頷首。
第49章
秋日雨水來得快,早上瞧著還是晴天,臨近晌午時候,天已經迅速被烏云遮蔽。
有內侍將傘撐了起來,雨花濺在腳邊。
一只白狼從園子飛奔而出,仿佛知曉主人要去往何處,亦步亦趨地緊隨在后。
“皇上打算要出宮?”
越過御花園,轉過宮墻拐角,望著就在不遠處的文昌門,蕭偌忍不住問。
“是,”虞澤兮道,“聽你宮里的丫頭說,你一直很想出宮,正好今日有空,等辦過了事情之后,順便可以帶你四處去轉轉!
皇上出宮可不是小事。
不止蕭偌驚訝,就連董公公也露出不贊同的表情。
隨行的禁衛不敢阻攔,董敘只得自己上前,斟酌了片刻開口道。
“皇上,容老奴多嘴一句,近日京城不太平,聽聞還有幾伙匪徒流竄,謹慎起見,還是不要在宮外停留比較好。”
虞澤兮瞥了他一眼,語氣平淡道:“只是在城內走走,有史大人隨行護衛,能有什么危險。”
被指名的史裴有苦說不出,只能將頭埋低。
“皇上……”董敘還想再勸。
“行了,”虞澤兮隨意道,“時辰不早,再晚便只能在外過夜了!
董公公被噎住,只能朝蕭偌投去哀怨的目光。
這回跳進御水河里也洗不清了,蕭偌被拉上出宮的馬車,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皇上,臣只是隨口說說的,并不是非要出宮不可!瘪R車平穩行進,有雨聲作遮掩,蕭偌努力壓低聲音道。
“而且,宮里關于臣的流言已經夠多了,剛才那些話若是再傳揚出去,還不知要被人如何議論!
說流言已經是客氣了。
蕭偌雖然不太關注外界,卻也知道如今在外人口中,自己已然與妖妃無異。
不許新人入宮,不許皇上納妃,時時刻刻都要黏在皇上身旁。
如今更是為了一時興起,攛掇皇上出宮,只差沒將“恃寵而驕”四個字刻在臉上了。
朝中大臣沒有直接上書痛罵,完全是虞澤兮積威甚重,大臣們不敢輕易造次的緣故。
“你不想被人說自己恃寵而驕?”虞澤兮替他撣去身上的雨水。
“是,”蕭偌理所當然道,“這又不是什么好話,臣平日謹小慎微,自認沒有什么行差踏錯之處,當然不想被人如此評論。”
“可凡事都謹小慎微,你不會覺得累嗎?”虞澤兮問。
什么?
蕭偌滿頭霧水,一時間竟是沒有聽懂對方話里的含義。
虞澤兮湊近過來,屈指敲了下他的額頭:“你是朕的皇后,可以恃寵而驕,也可以不必事事都謹小慎微,朕將你接進宮中,不是讓你到這里來受委屈的!
虞澤兮的眸色很暗,像是被樹蔭遮掩的湖面,仿佛能蠱惑人心。
“……既然你如何行事都有人在背后議論,倒不如隨性一些,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免得平白擔了這罪名!
這是叫他,干脆把罪名坐實?
蕭偌目瞪口呆。
這……好像也有些道理。
都說他恃寵而驕,那他便當真恃寵而驕好了,反正無論怎么樣都要挨罵,倒不如讓自己痛快一些。
蕭偌眨了眨眼睛,突然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所以呢,想出宮去轉轉嗎?”虞澤兮最后問。
這次蕭偌沒有猶豫,唇角揚起笑意,迅速點頭。
好久沒有出宮,蕭偌饒有興致盯著窗外,想著等下該到哪里去逛逛。
直到馬車上了街道,聽見兩旁嘈雜的叫賣聲音,蕭偌才后知后覺想起剛才似乎忘了問。
“皇上這回出宮是要到哪里去?”
“去見魏嬤嬤,朕有些事情想要問她。”虞澤兮照實答道。
見魏嬤嬤?
可魏嬤嬤不是被放跑了嗎,這會兒出宮要到哪里去尋她。
“假的,”虞澤兮隨口解釋,“她已經被關押起來,放跑那個是暗衛易容假扮,不過是拿來釣魚用的。”
蕭偌張了張口,好半晌后才應聲道:“……皇上英明。”
馬車最終在靠近京郊的一處宅院外停下。
宅院占地不大,內里只有間朝南的屋子,看起來甚至有些陳舊,唯一的好處便是靠近山林,四周幽靜。
剛邁進院子,蕭偌便聽見一陣極輕微的嗚咽聲,緊接便有侍衛朝虞澤兮行禮,伸手拎了名老婦人出來。
婦人頭發斑白,面容滿是駭人的傷疤,背脊佝僂著,正是蕭偌之前見過的魏嬤嬤。
不知為何,望著老婦人木然的神情,蕭偌沒來由有些不安,方才在馬車上的輕松全都一掃而空。
“就在這里問嗎?”蕭偌環顧四周道。
“只有幾個問題,很快!庇轁少馐冀K平靜,安撫地將他牽住。
隨著虞澤兮目光掃過,所有侍衛安靜退出庭院,僅留下董公公走到老婦人身前,彎腰將她口中的破布取出。
“你是,小殿下?”老婦人聲音干啞,脖子用力仰著,先是愕然,隨即喃喃開口,“不,不對,小殿下已經是皇上了,你現在已經是皇上了。”
雨水打在檐下,魏嬤嬤說話瘋瘋癲癲,顛三倒四,蕭偌已經忍不住皺起眉頭。
“朕有些話要問你,你知道什么,照實答便是。”
魏嬤嬤卻仿佛沒有聽見,依舊低聲念著剛剛那幾句話。
虞澤兮倒是并不在意,干脆開門見山道:“……朕的母妃究竟是如何死的?”
蕭偌心底一跳,沒想到他會這樣直接,下意識將對方攥緊。
魏嬤嬤倏地抬頭,目光兇狠,喉間發出嘶嘶的聲響:“你問公主是怎么死的,這還用問,自然是被那狗皇帝害死的!”
“是他逼迫公主入宮和親,卻又不肯真心待她,任由外人對她百般欺辱,如果不是那狗皇帝,公主怎么可能年紀輕輕便去了!”
“二十四歲,”魏嬤嬤目眥欲裂,眼里滿是恨意,“老奴親眼看著長大的小公主,死的那年才剛二十四歲!”
蕭偌的心跟著揪了起來。
其實魏嬤嬤說得也沒錯,太后確實是背后的主謀之一,但倘若沒有先皇,玉妃也不會早早離世。
虞澤兮不置可否,繼續問下一個問題:“那所謂的狼血神藥呢,當年那場大火之前,又是誰喂給朕喝下的!
“……狼血,”魏嬤嬤愣了片刻,許久才恍惚道,“是,是老奴給小殿下喝下的!
“服用狼血的死士皆活不過二十五歲,你是北梁出身,該知曉這一點才是,為何還要給朕喝下這種藥劑。”虞澤兮聲音平穩。
“你想殺了朕?”
“不,”魏嬤嬤神情混亂,先是搖頭,隨即飛快點頭,“是,全都是老奴做的!
魏嬤嬤終于理清思緒,咬牙切齒道:“小殿下是狗皇帝唯一的兒子,殺了你,狗皇帝便后繼無人了!
“狼血是老奴從北梁帶來的,老奴恨不能將那狗皇帝也一并殺了!”
這回無需虞澤兮開口,就連蕭偌也聽出哪里不對。
魏嬤嬤雖然面容瘋癲,說話也毫無條理,但明顯還是頭腦清醒的,能讓她如此動搖,可見說的并非是真話。
然而不是魏嬤嬤又能是誰呢。
狼血藥出自北梁,效用特殊,尋常宮人也許聽都不曾聽過,除去魏嬤嬤,總不可能是那個叫莫柘的北梁刺客吧。
至于太后就更加不可能了,太后只想將唯一的皇子握在掌心,自然不會,也沒有理由要給虞澤兮下毒。
不,或許還有一個人。
蕭偌心頭震動,幾乎不敢去看身邊人的表情。
虞澤兮并未動怒,只居高臨下望著地上的老婦人。
“既然是你給朕喂的藥劑,那為何太后寧愿冒著風險,也一定要將你藏在宮中!
“甚至在她誤以為你手中有她謀害母妃的憑證,也依舊只是把你挪出宮外,而非直接將你滅口!
“讓你活著,對于太后而言究竟有何益處!
魏嬤嬤茫然,似乎聽不懂眼前人在說什么。
“……你們都以為朕當日發著高熱,因而意識全無!庇轁少廨p聲道。
“可朕隱約記得,那晚給朕灌下湯藥的人,袖口上有清晰沉香的味道!
宮中慣用合香,玉妃從北梁帶來的侍女并沒有用熏香的習慣,整個景豐宮里會單用沉香的,唯有玉妃,以及近身伺候她的奶娘。
六歲重病那年,喝下狼血藥的虞澤兮疼得滿地打滾,無意中扯住半幅袖角,聞到熟悉的沉香氣息。
“是母妃吧,”虞澤兮望著已經委頓在地,衣袍被雨水打濕的魏嬤嬤,“……是母妃想殺了我!
悶雷滾過層云,雨水里只能聽到腳步嘈雜的聲響,蕭偌一路緊抓住身邊人,直到上了車里也不敢松懈。
“雨有些大了,”虞澤兮望了眼窗外,眸色平靜道,“是先去買紙筆嗎,還是先到你最常去的那家茶坊?”
蕭偌緊緊牽住他的右手,好半晌都沒有做聲。
“怎么了,”虞澤兮轉過頭,疑惑盯著他,“難得出宮,不是你說想在城里逛逛嗎?”
“不,”蕭偌眼眶發紅,“不去了。”
“那要去京郊嗎?”虞澤兮問。
語氣自然的好像,他們真的只是出門辦了件小事,如今正商量著該去哪里閑逛。
蕭偌卻再也忍耐不住,撲過去將他抱緊,聲音哽咽著道:“不去京郊,我帶你回家去吧!
他也不知自己該做些什么,只感覺心底難受得厲害。
“臣帶皇上回家,宣寧侯府離這里不遠,父親今日休沐,小弟應當也在家中,母親做的奶窩和酥糕特別好吃,還有……”
不等蕭偌磕絆著說完,虞澤兮拍了拍他的背脊,輕嘆了一聲。
“好,那便去宣寧侯府吧。”
隔了片刻,才安慰似的開口道:“沒事,別擔心!
第50章
回程的馬車上一路沉默。
喧鬧的雨聲仿佛已經被擋在車簾之外。
“好了,”虞澤兮撫過蕭偌的眉眼,遮擋住他的視線,“難得出宮,你說要帶朕回宣寧侯府,可有想過該如何知會你的家人嗎?”
蕭偌一愣,總算回過神來,意識到這是個極嚴重的問題。
對啊,皇上還從未親自去過哪位臣子的府中,就這樣直接將皇上領回家,非將爹娘嚇暈不可。
虞澤兮垂眸望著他,仿佛是在詢問。
蕭偌頓時尷尬:“那個,還請皇上在外面稍等片刻,臣先回府一趟,很快就回來!
宣寧侯府,正堂內。
岳宛瑩指揮著小廝將新換的家具擺進堂內,一邊叫丫鬟取來單子,核對需要的東西是否都已經備齊。
宣寧侯本人倒是清閑,翹著腿,哼著曲兒,百無聊賴地盯著檐下的雨滴。
眼見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岳宛瑩打量四周,終于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別躺著,好容易回趟家,還不過來幫我瞧瞧,這屋子里還有什么缺的少的?”
“沒有,”宣寧侯神情無奈,“都說了多少次了,不過是接個圣旨,香案都已經備好了,就你瞎折騰,非要將這屋子也翻新一遍!
岳宛瑩擺了擺手,懶得與他多說。
也不怪她如此焦慮,大兒子出宮祭神之后,宮里已經遞來消息,說不日便會送來立后的旨意,讓他們提早做好準備。
做好準備。
可宣寧侯夫人也不知該做好什么準備。
接旨時用的香案自然是要備好的,其中條桌祭品都有相應的規制,需要找人提前定做,香爐則是好辦,可以用先皇御賜的那一個。
那擺放香案的正堂呢,是不是也需要重新翻修一下?
總之忙里忙外,直將侯府上下折騰得人仰馬翻,也仍舊沒能緩解宣寧侯夫人的緊張。
“行了,如今朝中局勢亂得很,”宣寧侯理了理衣裳,繼續閉目養神,“照我看,往后還不知道要如何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可……”岳宛瑩不解,還想再問,就聽外頭小廝進來通傳,說大公子回來了。
“大哥回來了?”正幫忙搬運東西的蕭行舟抬起頭,險些被手里的瓷瓶砸到。
蕭偌剛一回府,就見全家人都齊聚在正堂之內,大眼瞪小眼,也不知在忙碌些什么。
“怎么了。”蕭偌疑惑,不懂家人為何是這種反應,下意識環顧身周。
“這屋子是重新翻修了嗎,居然連家具都換了,我還以為母親會把后院的客房屋頂先修好呢!
母親向來節儉,客房屋頂壞了幾次都舍不得換新,沒想到居然先將正堂翻修了一遍,看這新換的家具,估計要花費不少銀錢吧。
不過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
蕭偌沒有再關注四周的擺設,而是直接開口道:“對了,我今日過來其實不是……”
“皇上肯放你回家了?”宣寧侯小心翼翼道,聲音壓得極低,像是生怕驚到了什么。
“?”忽然被打斷,蕭偌差點沒能接上,“對,是讓我回家了,不過不是……”
宣寧侯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說完還寬慰他,“你也別想太多,如今朝中形勢復雜,能放你出宮也是好事,爹知道你與皇上親近,可那樣的位置,真坐上了未必能事事順心。”
蕭偌滿頭霧水,又聽對方念叨了半晌,才勉強明白對方應當是誤會了什么。
蕭偌哭笑不得,父親這是多盼著自己被趕回家中啊。
宣寧侯那邊還在繼續:“……皇上對咱家一向寬厚,你只要記著皇上的恩情就好,其余便不要想太多了。”
見他越說越不對,蕭偌連忙打斷道:“我剛才說,皇上要來咱們府上了!
“誰要來?”
宣寧侯眉頭緊皺,伸手掏了掏耳朵,還以為是自己聽錯。
“我說,”蕭偌繼續重復,“我把皇上領回家了!
丫鬟手里的茶壺掉了,蕭行舟打翻了瓷瓶,宣寧侯和夫人神情呆滯,還沒來得及擺正的柜子吱呀一聲,直接轟然倒地。
一家子匆匆忙忙在雨里接了駕,直等各自見了禮,將人迎進堂內,蕭偌才意識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他單以為皇上聽了玉妃的事必定深受打擊,所以才想著與其到街上閑逛,不如將人領回府中換換心情。
卻沒有料想到,家人比他想的還要緊張。
“你家人的確有趣!庇轁少鉁愒谒孕÷暤馈
蕭偌表情空白。
可不是有趣嗎,就這么片刻的工夫,母親已經打碎了兩只茶盞,父親也專注盯著腳下,仿佛那地面的青磚是用金子燒成的。
至于弟弟早就已經拿端茶當借口跑出門外了,眼下正同侍衛站在一處,面容肅穆,像是要在雨里站到天荒地老。
不顧一侯府人的緊張,虞澤兮最終選擇留在府中用晚膳。
理由也是現成的。
虞澤兮語氣隨和:“常聽蕭偌說府上廚子是從北地過來的,最擅長炭烤牛羊,朕早就想嘗嘗了。”
什么北地的廚子,其實就是宣寧侯昔年打仗時隨軍的廚子,受了傷,后來被宣寧侯收留在府中。
宣寧侯一個頭兩個大,實在束手無策,只好叫人請了隔壁街酒樓里的大廚,帶了幾名幫廚一起到府里來做菜。
半個時辰后,一桌勉強像樣的飯菜總算準備妥當。
見宣寧侯夫婦實在放不開手腳,虞澤兮終于大發慈悲,叫分了兩桌用膳。
剛要動筷,虞澤兮才發覺屋內氣氛有些不對,低頭問身邊人。
“怎么了,臉為何這么紅,可是淋雨涼著了?”
咳!
蕭偌差點被熱湯嗆到,憤憤瞥了他一眼。
還能是因為什么。
就在剛剛,母親將他叫到屋里說話,無意中瞧見他脖頸上的痕跡,結果被母親瞧見也就罷了,正巧弟弟闖進房內,還不等他解釋,就大呼小叫起來。
痛心疾首的,非要問他是不是被皇上欺負了。
最后將父親宣寧侯和府中管家也招了進來。
父親是個直脾氣,母親怎么攔都沒用,撲到他跟前就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被母親狠捏了幾把,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
蕭偌什么想法都沒有,只希望屋里有個地縫能讓他鉆進去。
事后父親還悄悄問他腰酸不酸,用膳時要不要換個軟點的凳子。
蕭偌:“……”真的不用了謝謝。
“朕怎么覺著,”虞澤兮皺眉不解,“你父親看向朕的目光,似乎帶了點哀怨!
蕭偌無奈望天,隨手夾了個鹽焗蝦到他碗里。
“皇上快點吃吧,等下還要回宮,再晚些雨大了就麻煩了!
見對方不肯說,虞澤兮也沒再追究,用帕子擦了擦手后開始剝碗里的鹽焗蝦。
一個剝好后又去剝下一個,最終將所有剝好的蝦仁都擺在了蕭偌面前。
蕭偌有些驚訝,忍不住抬頭望他。
“吃吧,”虞澤兮將手擦凈,不在意道,“記得你愛吃這個,不過平日都要明棋給你剝殼!
是,蕭偌最愛吃蝦蟹,只是嫌麻煩,不愛自己剝殼。
明棋性子細,耐心也好,自從來到玉階殿,便接替了鈴冬平日幫他剝蝦蟹的活計。
“臣多謝皇上!笔捹夹α讼拢焓謯A起一顆蝦仁,心里莫名覺得有點甜。
然而剛將蝦仁送入口中,就聽見另一張餐桌上此起彼伏的嗆咳聲。
虞澤兮挑眉,繼續幫蕭偌剝蟹鉗:“蕭愛卿怎么也被嗆到了,若是湯羹太燙,可以等放涼了再喝,不必心急。”
“咳,”宣寧侯連忙垂首,“皇上教訓得是!
“哦對了,”虞澤兮將剝好的蟹肉遞給身邊人,笑容隨和道,“雨天路滑,走起來麻煩,不如朕今晚便在府里留宿吧!
“愛卿覺得如何?”
在府里留宿,誰要在府里留宿?
宣寧侯下意識抬頭,就望見上首之人平靜問詢的眼眸,許久都沒能反應過來。
將對方的沉默當作同意,虞澤兮看向身邊伺候的董公公。
“去和史裴說一聲,叫他安排好附近的人手,朕今晚打算在侯府內留宿。”
宣寧侯眼前一黑,終于確認自己并沒有聽錯。
堇朝皇帝有在大臣家里留宿的嗎,似乎有過。
但那幾乎都是朝中一二品大員,亦或是皇室宗親,這些大臣們日常便會有接駕的機會,即便沒有,也多半是家境殷實,不至于連一間像樣的客房都騰不出。
想到府里那幾間漏風漏雨的客房,宣寧侯的眼前頓時更黑了。
虞澤兮倒是體貼,喝了口熱茶道:“只是留宿一晚,等下朕四處轉轉,隨便找一處地方安頓便是,蕭愛卿不必擔心。”
“是!毙麑幒畈桓曳瘩g,苦著臉答應。
至于蕭偌這邊,雖然有些意外,卻也并未反對,他帶對方回來原本就是放松心情的。
皇上想留就留吧,反正他已經被人議論慣了,也不在乎再被人說什么閑話。
然而陪著虞澤兮四處轉著尋找留宿的客房,蕭偌便覺出有些不對了。
客房跟前,虞澤兮連院門都沒有踏進,抬手指了指上面的房頂。
“這屋子漏雨?”
宣寧侯眼睛瞪圓,連忙擦汗:“是有些漏雨,不過方才已經叫人加緊修補過了,如今應當不會再漏雨了!
“換一間吧,朕不喜歡濕氣太重的地方!庇轁少飧纱嗟。
一行人又轉去隔壁的院子,這間院子里的倒不是客房,而是前任宣寧侯妾室住的房間。
皇帝陛下再次皺眉:“不好,脂粉氣太重!
宣寧侯能怎么辦,只能繼續找下一間屋子。
侯府位于城西,其實占地很大,不過自從家族沒落之后,許多地方都荒廢了。
“太小!
“太大!
“有血腥氣,這里過去是做庖屋的嗎?”
“換一間,這邊鄰水,夜里風涼!
宣寧侯身心俱疲,特別想說要不微臣將主臥讓給陛下算了,微臣家中粗陋,實在找不出別的客房了。
虞澤兮仿佛也很為難,思忖片刻道:“既然這幾間屋子都不行,不如……”
不如回宮去是嗎?
宣寧侯心頭一喜,滿含期待地望向對方。
“不如朕先去蕭偌房中湊合一晚,他在府里的屋子,這會兒應當還留著吧!
宣寧侯呆滯:“。俊
“就這么說定了,”虞澤兮語氣自然,“正好朕也想瞧瞧他之前住過的地方。”
早猜到會是這種結果的蕭偌伸手扶額。
蕭偌的院子確實還保留著,他平日不喜吵鬧,住的地方也特地挑選了侯府最角落的位置,依著假山,周遭十分清靜。
進到院子里,蕭偌瞥了身邊人一眼。
“皇上方才是故意的吧?”
“怎么會,”虞澤兮打量著四周,“不是朕想住在你這里,實在是府上沒有合適的客房,朕總不能在客棧里留宿!
眼前房間與玉階殿里的房間相差無幾,裝飾簡單,卻掛滿了各式字畫,有蕭偌親手畫的,也有偶爾在街上淘換來的。
布局雜而不亂,搭配著滿室花草與墻角上的古琴,倒也別有一番清雅韻味。
“皇上明知道,臣說的不是留宿的事。”蕭偌悶聲道。
自從他上回私逃出宮后,父親原本就對皇上多有畏懼,再經過今日這么一嚇,非得落下病根不可。
“哦,那朕的確是故意的,”虞澤兮淺笑了下,湊近蕭偌耳畔道,“他身為天子近臣,卻試圖將朕的皇后帶出宮外,你說他該不該罰?”
蕭偌按住耳朵,努力作出無辜的表情。
伸手將對方攬到懷里,虞澤兮沒再逗他:“放心,朕已經叫董敘安撫你家人去了!
“既然事情已經解決,朕也不是那等小心眼之人,今日不過是稍加敲打罷了,并未有繼續追究的意思。”
蕭偌:“……”
是,皇上您可真是寬厚大度,一點都不小心眼吶。
確認父親那邊不會有什么問題后,蕭偌終于松了口氣,吩咐丫鬟端來茶水,任由對方參觀自己的房間。
墻角的炭火盆點燃,房內很快回暖,蕭偌坐在書案邊有些困倦,偶爾與對面人搭上幾句話。
很困,蕭偌打了個哈欠,目光掃過,卻忽然發現一疊熟悉的畫紙,頓時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
這不是……
虞澤兮將手背在身后,正欣賞掛在墻上的一幅《野外珍禽圖》。
作畫用的是工筆,風格隨意閑適,雖然沒有纖毫畢現,卻畫得栩栩如生,生動異常。
“這幅畫不錯,看下面的日子,是你三年前畫的嗎?”虞澤兮隨意問。
“對,是三年前在聿州畫的!笔捹夹奶行┘铀,壓根顧不上對方究竟問了什么,只死盯著書下的那一疊畫紙。
這些畫怎么會在這里?
是了,是他托人送回家中,只是沒想到辦事的人粗心,竟然直接將畫攤開在書案上。
蕭偌努力讓自己鎮定。
前頭的幾張也就罷了,基本都是他在皇宮無聊,胡亂涂抹出來的,可夾在里面的一幅,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對方看到的。
“皇上,眼下時間還早,不如臣帶您到府里去轉轉吧。”
蕭偌不敢妄動,只得湊到對方身側,盡可能語氣平穩道。
“剛剛不是已經都看過了?”虞澤兮依舊盯著墻上的珍禽圖。
“是,”蕭偌思緒轉得飛快,“但那只是看了府里的客房,宣寧侯府還有許多其他值得一看的地方。”
比如園內的雜草。
比如坍塌的院墻。
虞澤兮轉回視線,神情無奈道:“……再看下去,朕都要懷疑你是不是有意給朕瞧這些,好叫朕心疼的。”
蕭偌愣住,連忙搖頭:“沒,這有什么好心疼的,臣家里雖然不算富裕,但也沒到過不下去的程度,況且臣之前出門在外,荒郊野嶺都住過,環境比這里差多了。”
虞澤兮嘆息,這回是當真有些心疼了,伸手敲了下他的腦袋。
“罷了,原本也是朕疏忽了,明日便叫人將你家重新修繕一遍,皇后儀仗到時要從侯府離開,總不好太過寒酸。”
蕭偌張了張口,不明白話題怎么轉到這里來了,并沒留意對方的靠近。
以至于等再回過神時,對方已經將那疊畫紙取走。
蕭偌:“……”別!
“這是你之前在宮里畫的,”虞澤兮低頭翻看,“怎么送回府里了?”
畫紙翻到中間,動作突然頓住。
一張白描勾出的草圖映入眼簾,那是張年輕男子的背影,衣裳落下大半,能清晰看到肩背內側一顆黑色的小痣。
筆觸生動,分明簡單的畫面,卻莫名透著股旖旎氣氛。
“這是誰?”虞澤兮沉默半晌,終于舉起畫稿問。
深碧色的眸子冰寒刺骨,仿佛剛才的所有溫柔都只是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