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玉牌滾落到地上,蕭偌雙眼瞪圓,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
他自少年起便將全部精力投入到繪畫上面,對世俗之事尚且一知半解,更何況男子與男子之間。
他這是,被親了?
蕭偌心跳如鼓,腦子里已然變成一團漿糊。
他雖然早已經對眼前人動了心,但他根本沒想到有一日居然能與對方如此親密。
透過薄薄的黑紗,那人碧色的眼眸靜靜凝望著他。
也不知是不是之前飲酒的緣故,蕭偌竟有種微醺的錯覺,就在他幾乎要窒息的前一刻里,那人終于將他松開,朝后退了退,視線向下掃去,眉頭意外揚起。
“嗯?”
蕭偌呆坐在原地,起初還不明白,等順著對方的目光看過去,整個人都有些不好了。
晚上的藥酒!
他方才就感覺心跳快得不正常,整個人都飄忽忽的,蕭偌后悔不迭,他就不應該覺得那藥酒味道不錯,夜里為了助眠又多喝了一杯。
卻沒想到居然在此時起了作用。
蕭偌臉頰漲紅,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正要躲開對方的視線,卻被那人一把按住。
原本低沉的嗓音越發溫和:“……原來朕的皇后,更喜歡被這樣對待啊!
不是!
蕭偌羞憤欲死,簡直百口莫辯。
“虧得朕忍耐了那么久!庇轁少鈸嵘纤哪橆a,擦了擦他剛才被潤濕的眼角。
“不過朕與你不同,朕還知道禮義廉恥,任憑你使出什么伎倆,朕都絕對不會在大婚之前碰你。”
蕭偌目瞪口呆,那點子羞澀全都拋到了腦后。
什么叫混淆是非,什么叫倒打一耙。
“分,分明是皇上每晚偷偷來看臣的。”蕭偌提高了嗓音。
不只是在落霞苑,就連之前在皇宮時候,對方也幾乎每晚都會過來瞧他,且常常待上許久才會離開。
他又不是死的,怎么可能感覺不到。
虞澤兮一僵,不過很快為自己辯解:“是你之前私逃出宮,朕不放心,所以才來看看。”
“看臣有沒有逃走需要摸臣的臉頰嗎,還有今晚,剛剛臣已經睡著了,可沒叫皇上主動來親臣!
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蕭偌梗著脖子道。
太氣人了,就好像他很沒有禮義廉恥,勾著對方在婚前犯錯似的。
更何況,要錯也不是他一個人的錯。
虞澤兮被噎住了,半晌無言,直等被董公公在門外催促,才終于回過神來。
“已經不早了,朕明日還有公務要忙,沒工夫與你胡鬧。”
虞澤兮拂袖起身,又找回些作為天子的氣勢,居高臨下望著他:“月底便要去祭神了,正好這幾日齋戒食素,好好靜靜心吧!
蕭偌想要把人叫住,卻被繩索絆著無法起身,只能憤憤捶了下被褥。
因為臨睡前的折騰,蕭偌整夜都沒有睡好。
早上起來還忍不住生氣,最后實在氣不過,索性將玉牌收回懷里,什么生辰禮物,送了也是白送,他還是留著自己用吧。
“公子都氣一早上了,到底是誰惹著您了?”
寄雪拿把牙梳替他梳頭,注意到他的神色,放輕了嗓音問。
“還能是誰!笔捹枷屏讼蒲燮。
離祭神還有幾天,他不但要受著氣,還要帶著眼前的黑紗,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寄雪一笑,頓時便明白了,幫他將頭發梳起后安慰道:“別怪奴婢多嘴,公子也知道,皇上到了夜里性子總會古怪些,即便說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也未必都是出于本意!
“這不,今兒早上,皇上就差人來問您身子如何了,是不是真著涼染了風寒,還給您送了蜜食和葡萄,讓您早膳之后吃!
所謂蜜食,其實就是蜜海棠蜜紅果一類,蕭偌對糕點沒什么偏好,倒是對這些情有獨鐘。
還有愛吃葡萄這一點,也不知對方是從哪里打探來的。
蕭偌抿了下唇角,臉色終于緩和了一些。
“還有件事,公子聽過后定然就消氣了,”寄雪繼續道,“奉皇上口諭,許您在午時之后解開黑紗和繩索,往后也可以在落霞苑內隨意出入了!
“當真?”蕭偌抬頭,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
“是董公公親自傳的旨意,怎么可能有錯,”寄雪笑著道,“這回公子可以讀書畫畫,不用整日悶在屋里了。”
雖然中間過程與計劃不同,但蕭偌到底還是達成了目的。
也許是一切太過順利,以至于被解開束縛那一刻,他還覺得有些不太真實。
陽光映入室內,蕭偌被晃得瞇了眼睛。
到頭來他在萬壽節私逃出宮,似乎什么懲罰都沒有受到,不僅如此,甚至連下月立后之事也沒有受到影響。
蕭偌摸向懷里的玉牌,要不,還是把禮物送給那人吧,怎么說也是之前就答應好的。
可惜蕭偌這邊日日揣著玉牌,卻直到月底回宮,也沒能見到那人一面。
大約是為了防止他再次逃跑,回宮當日聲勢浩大,只有不到半個時辰的路程,卻有層層護衛看守,蕭偌連看外面風景的機會都沒有,就一路被帶回了玉階殿內。
剛下馬車,蕭偌就遠遠瞧見有熟悉的身影跑來,正是多日未見的鈴冬。
“公子!毙⊙绢^眼里已經噙了淚水,強忍著沒有落下來,上前緊緊拉住蕭偌。
“沒事了,”蕭偌輕聲嘆息,安撫地拍了拍她,“這里人多,我們到里面去說罷!
鈴冬點頭,瞥了眼守在外面的侍衛,怯怯跟著蕭偌一起進門。
玉階殿與蕭偌離開前并沒有太多變化,伺候的宮人少了四五個,倒是明棋還在,行了禮后自覺退出門外,留蕭偌與鈴冬單獨說話。
不過也沒什么好說的。
如今玉階殿內外都是看守,無論蕭偌說了什么不合適的話,估計都會被呈到皇上面前。
“……那晚奴婢并沒有出宮,而是被人打暈了丟進御花園里,”知道蕭偌想聽什么,鈴冬斟酌了下小聲道,“但也幸虧被人打暈了,事發之后,皇上念在奴婢沒有參與公子私逃出宮一事,等治好傷處,便又重新送回到玉階殿內。”
鈴冬掃了眼外面:“這兩日來了許多侍衛檢查,殿里的人都被叫去問詢,有幾個粗使的太監沒能回來,其余留下的也都不許隨意外出!
“只聽看守的侍衛說,您和夫人都已經找回來了,侯爺和二公子也已經有了去向……奴婢真的被嚇死了,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公子了!
鈴冬說著不由得紅了眼眶。
蕭偌拉著她坐下,心底舒了口氣。
母親能找回來就好,父親和弟弟有武藝在身,就算暫時沒有找回,應當也不會有什么危險。
至于擄走他的人是誰派來的,蕭偌其實已經有了些答案,可這并不是他能解決的問題,只能暫時先擱置在一邊。
“好了,”蕭偌給鈴冬遞了帕子,“皇上答應不會降罪父親他們,等下月立后就沒事了,快到晌午了,先叫膳房拿些吃的過來吧。”
鈴冬沒來得及說話,卻是寄雪先走了過來,給兩人遞了熱茶。
“奴婢過去就好,公子這么久才回來,還是先與身邊人說說話吧。”
“也好!笔捹碱h首。
鈴冬沒見過寄雪,聞言頓時止住淚水,警惕望了寄雪一眼,卻只得來對方淺淺一笑。
并不清楚兩個丫頭私底下的互動,回到宮中,蕭偌再次被軟禁了起來,除了庭院內一小片空地,甚至連景豐宮的宮門都不許邁出。
蕭偌向來不愛出門,有沒有被禁足他并不十分在意,倒是皇上許久都沒有過來,讓他隱隱有些不安。
而就在他每天忐忑的這段時日里,兩個小丫頭已經度過了最初的相互試探,逐漸熟識了起來,也經常湊在一處玩鬧。
偶爾蕭偌坐在窗邊發呆,都能聽見外面兩人悄悄說閑話的聲音。
“所以皇上和公子真的親過了嗎?”這是鈴冬的聲音,也許是太過驚訝,以至于提高了嗓音。
“小聲,”寄雪拍了她一下,“當然是真的,親了好久,公子嘴都紅了,若不是皇上第二日有事要忙,估計當晚就留宿了!
蕭偌:“……”喂。
什么親了好久,分明只有一會兒,他都快忘了是什么感覺了。
“真好,”鈴冬捧臉感嘆,“我也想親眼看看!
寄雪安慰她:“下月就要立后了,只要我們能留在公子身邊,以后還有好多機會!
“也對!扁彾瑲g快點頭,拉著寄雪一起去拿剛剛蒸好的桂花糕。
只有蕭偌惆悵坐在窗邊,目送兩個丫頭快步跑遠。
又過了兩日,蕭偌依舊沒有見到那人,只在出宮祭神前一晚接到董公公送來的參湯。
“皇上最近在忙什么,怎么許久都沒有見到他了?”趁著董敘進屋,蕭偌抓緊時間問。
這話其實有些僭越,不過從回宮憋到現在,蕭偌實在是有些忍耐不住了。
“在忙著準備祭神的事呢,公子別擔心,”董敘瞇眼笑道,“等明日出宮到了路上,您自然就能見到皇上了。”
蕭偌皺了皺眉,但還是依言將參湯喝下。
參湯微苦,帶著濃重的土腥味道,蕭偌喝下后思緒有些昏沉,趴在桌上便睡了過去。
“公子!”
眼看著蕭偌被人迷暈,鈴冬嚇了一跳,想也不想便沖了過去,卻被兩名侍衛阻攔。
緊接便瞧見虞澤兮邁進房內,神色平淡,走到桌邊將蕭偌攔腰抱起。
鈴冬目怔口呆,好半天都忘了反應。
“別傻愣著了,”董敘在后頭提醒,“明早上就要出宮了,路上要耗費不少時間呢,你家公子有什么要帶出門的,快抓緊著收拾起來吧。”
第32章
已經是傍晚,更深人靜。
近日皇宮里加強戒備,所有宮女太監都戰戰兢兢,入夜后皆都不敢隨意行走。
偶爾出門辦事的,也都提著盞燈籠一溜煙兒走過,留下昏黃的光影。
紫宸宮后殿,虞澤兮將懷里的人放到床上,盯著對方恬靜的睡顏,輕輕舒了口氣。
“皇上,”董敘將半邊帷帳放下,輕聲勸道,“其實您也不必如此緊張,老奴瞧蕭公子安分得緊,平日也不與外人接觸,不像是要逃走的模樣!
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嗎。
如董公公這般見過世面的,都忍不住為玉階殿那里里外外的守衛感到心驚。
即便是朝廷欽犯,恐怕也沒有這般的待遇。
“安分有什么用,”虞澤兮神色冰冷,視線卻始終沒有從眼前人身上挪開,“他慣會假裝乖巧,之前說要送朕禮物,結果最后還不是跑了!
其余的話他沒說。
外頭不比宮里,看守再嚴也總能找到空隙,誰知道這人還會不會有其他的打算。
“哎。”董敘無言以對,只得嘆息。
蕭偌睡得并不安穩,動了動肩膀,伸手攥住身邊人的袖角。
“明日便要去先農殿了,讓史裴做好出行防衛,若再有任何紕漏,叫他提頭來見!庇轁少舛⒅约旱男淇凇
“是!倍h首。
史裴是上六軍天潢衛總指揮使,平日主要負責皇城內廷的守衛,最得皇上信任。
此次御駕出宮,史大人自然也要跟著隨行護駕。
只希望這回能順順當當的,別再出什么變故了。
不知過了多久,董敘低垂著頭,卻始終沒等到對面人的動作,不敢催促,只得遲疑著開口。
“皇上,馮御醫說的……”
“知道,他要朕眸色恢復之前,盡可能心境平穩!
虞澤兮目光瞥向自己的袖角,一直等到對方將手指挪開了,才終于站起身來。
“走吧!
蕭偌再睜開眼時已經是在馬車上面。
因為離京不久,官道修得平整,車內只有輕微的顛簸。
蕭偌半夢半醒,迷糊著坐起身來,腦袋差點撞到窗上,被寄雪慌忙扶。骸肮赢斝!
“這是哪里?”
馬車內部還算寬敞,底下鋪著毛毯,繡葫蘆景的薄被正搭在膝頭,蕭偌垂下視線,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被人換了衣裳。
那碗參湯!
蕭偌眉頭微皺,總算后知后覺記起來。
“……經過大概就是這樣了,”鈴冬遞了杯茶水給他,“那之后奴婢便再沒有見到您,直到天光亮了,才有侍衛過來接奴婢和寄雪,讓我們帶著箱籠上了馬車。”
“清早那會兒公子并不在車上,”寄雪在一旁補充道,“還是后來出了京郊,皇上才將您送回來!
“原本公子一直熟睡,我們還很擔心來著,好在您終于醒過來了。”
“話說皇上對公子還真不錯,”鈴冬思索著說,“親手幫您換了衣裳,還給您喂了羹湯……就是昨晚董公公為何要將您迷暈了,是怕您使性子不肯出宮嗎?”
“董公公也是,”鈴冬說著撇了撇嘴,“看準了公子不會認路,這樣迷暈了丟在車上,再想回去也來不及了。”
“誰說不是呢。”寄雪點頭贊同。
兩個丫頭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蕭偌輕嘆一聲,接過鈴冬遞來的熱茶。
什么怕他不肯出宮。
那人分明是擔心他會不會趁亂逃走吧。
雖然氣悶自己不被人信任,但蕭偌想了想,又覺得對方的擔心也不是全無緣由,便也沒有再繼續糾結下去。
“對了,皇上如今在哪里,我能見到他嗎?”蕭偌放下茶盞,打斷兩個丫頭的話。
“就在前面呢,”寄雪指了指外頭,“與咱們隔著七八輛馬車,如果想過去的話,估計只能等到中途休息的時候了。”
“公子想去見皇上嗎?”鈴冬問。
蕭偌又喝了口茶,有些不自然道:“沒,只是有樣東西想交給他,不算太要緊,若實在見不到就算了!
“不是要緊的東西就好,”鈴冬將薄被重新蓋在他的膝頭上,“咱們這輛車前后的守衛可多,依奴婢看,即便是休息的時候,輕易也是出不去的!
鈴冬的話很快應驗。
臨近晌午,陽光正好,車隊在樹林邊上停歇休整。
蕭偌剛想要下車,還沒等邁出步子,就被騎馬過來的侍衛抬手阻攔。
“奉皇上旨意,到達山莊之前,蕭公子及身邊宮人不得離開車駕半步,即便有急事外出,也需得有十名以上侍衛陪同!
蕭偌露出笑臉,努力心平氣和道:“我不出去,但能勞煩給董公公傳個話嗎,就說我有事想要求見皇上。”
“不行,”侍衛面容冷峻,絲毫也不留情面,“皇上特意囑咐過,說到山莊前都不會見您!
蕭偌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自己還會吃人不成,有必要這樣提防著他嗎?
“蕭公子好生休息吧,倘若有什么需要的,盡管差人來吩咐。”青年侍衛最后道。
所謂山莊其實是梓云山莊,臨近寶鏡湖,出門不遠便是棲月山草原。
原本是作為消暑之用,只是近年京城夏季并不炎熱,故而只有秋獵亦或祭神的時候才會使用。
按照眼下的車程,估計還要三五日才能到達。
蕭偌有些泄氣,剛想轉身回去,忽然聽不遠處有聲音傳來。
“哎,原來蕭公子已經醒了,那我來得可正是時候!
說話的是名俊秀公子,容貌姣好,眉眼細長,一身華貴衣裳,笑瞇瞇朝兩人拱了下手。
“勞煩鄭千戶通融一下,太后有事召見蕭公子,請他到前面車駕一趟!
太后?蕭偌略微驚訝。
萬壽節那日皇上封鎖了消息,太后對于當晚發生之事幾乎一無所知,為何此時想要見他。
被稱為鄭千戶的侍衛也跟著皺起了眉頭。
“此事皇上也是知曉的,鄭千戶不必擔憂!笨⌒愎友a充道,一面給侍衛查看了印信。
鄭千戶思索片刻,終于還是稍稍退開:“速去速回。”
“好,”俊秀公子連忙點頭,“最多一兩刻鐘,馬上便能回來。”
蕭偌滿心疑惑,但既然是太后召見,他也沒辦法拒絕,只能隨著對方一起離開。
走出幾步后,俊秀公子才朝他笑了笑,壓低聲音道:“在下岳書錦,前兩日剛剛進宮,之前一直沒能見到蕭公子,如今有幸得見,才知外界傳言不虛。”
姓岳,岳書錦。
蕭偌思索了片刻,終于記起岳家的確有一遠房小輩,是個讀書人,并不在京城居住,日常極少出現在人前。
掃了眼岳書錦的容貌,蕭偌心下了然。
距離立后只有不到一月,太后千里迢迢將這人接到京城,甚至準許對方伴駕出宮,顯然是還沒有徹底死心。
不過既然是岳家人,那對方今日親自來找自己,應當就不只是召他去說話那般簡單了。
果然,太后在車內并不肯見蕭偌,只隔著綃金車簾叮囑了幾句,便又打發兩人離開。
正要往回走時,岳書錦瞥了眼四周的守衛,忽然朝蕭偌小聲道。
“那個,方才聽蕭公子說想求見皇上,剛好眼下順路,趁著鄭千戶沒在附近,不如我陪您一起過去吧!
蕭偌停下腳步。
哦,原來在這里等著他呢。
所以太后召見是假,想要拿他作借口去與皇上見上一面才是真。
蕭偌垂著眼眸,面露為難道:“倒是可以,只是皇上恐怕不會見我!
“怎么會,”岳書錦以為他是故意推脫,連忙柔聲勸道,“皇上最是看重您,清早還特地送您上了馬車,如今怎么可能會避而不見!
蕭偌猶豫許久,終于點頭:“也好!
岳書錦強壓著喜悅,神色如常的跟在蕭偌身后。
心道這位蕭公子果真如傳言中一般只會畫畫,完全不懂得人情世故,單純又好騙。
一路皆有侍衛看守,兩人很快行至御駕附近,還沒等上前,就被兩名內侍阻攔。
蕭偌朝車輦上望了一眼,卻并未瞧見虞澤兮的身影,只能對面前的內侍道。
“勞煩二位公公,我有件東西想要親手交給皇上,可否代為通傳一下。”
御前太監葛姜認出蕭偌,讓他稍等片刻,自己則快步走到車輦跟前,低聲說了句什么。
蕭偌也不急,只安靜等在原地,倒是身旁岳書錦雙手攥在一起,似乎有些緊張。
“你沒事吧?”蕭偌疑惑問。
“沒事,”岳書錦勉強勾了勾唇角,“多謝蕭公子關心,我過去一直被關在家中,見識淺薄,今日還是第一次面圣,難免有些心慌!
“別擔心,”蕭偌笑著道,“皇上只是瞧著嚴厲,其實最是好脾氣,你多相處就明白了。”
多相處?
岳書錦心頭猛地一跳,不敢置信望向蕭偌,不確定這話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個含義。
沒等岳書錦再度開口,剛剛去通傳的御前太監已經走了過來,提高嗓音道。
“傳皇上口諭,朕有事要忙,老實回車里去,別與那些不三不四,來路不明的人湊在一起。”
說罷朝蕭偌行了一禮,語氣恭敬:“公子請回吧,若沒什么要緊事,最近還是不要過來了!
早料到是這種結果,蕭偌也沒有多失望,只聳了聳肩,回頭對岳書錦道。
“你瞧,我早說過皇上不會見我了。”
岳書錦差點背過氣去。
面色鐵青,還想著那句“不三不四”的評語,好半天都沒有緩過神來。
蕭偌心底忍笑,假裝沒有察覺,目送對方被另一名侍衛帶走后,慢悠悠朝自己的車駕走去。
第33章
經歷過差點被擄走的事,蕭偌對于可能是罪魁禍首的岳家已經徹底沒了好感,面對岳書錦時自然也不會有多好的態度。
雖然不至于惡言相向,但小小坑對方一把還是可行的。
只是可惜,他到底還是低估了對方的臉皮。
第二日清早,岳書錦再次滿臉堆笑地湊到馬車附近,一起過來的還有隨行畫師吳譽。
吳譽并不清楚兩人之間的過節,越發富態的臉頰上帶著笑容,朝蕭偌拱了拱手道。
“哎呦,自萬壽節那日下官便再沒有見過蕭公子了,蕭公子最近一切可好?”
蕭偌點點頭,目光卻轉向岳書錦。
岳書錦也不尷尬,跟著道:“抱歉,昨日是我連累公子了,聽聞吳大人說公子喜愛收集字畫,正好我手中有一幅梅老的駿馬圖,特地來送給蕭公子,權當是賠罪了!
世人皆知聿州梅老擅畫山水人物,卻很少有人知曉梅老早年間也曾經畫過許多珍禽走獸。
蕭偌挑了下眉,能尋到梅老的駿馬圖,這人也真是大手筆了。
“駿馬圖,”只是過來當說客的吳譽也有些驚了,下意識回過頭,“你確定是梅老親手所畫的駿馬圖?”
“是,”岳書錦語氣平淡,眼里卻藏著得意,“也是湊巧,我是從一名商販手里買到的,那人獅子大開口,著實費了我不少功夫!
說罷望向蕭偌,表情誠懇道:“我一向不在外面走動,進宮也才不過幾日,不知哪里得罪了皇上,得了那樣的評語,還望蕭公子指點迷津,書錦感激不盡!
岳書錦打算得很好。
蕭偌有意拜梅老為師,梅老早年流落在外的字畫,對方即使不愿,勢必也是要收下的。
而所謂拿人手短,以兩人如今的立場,岳書錦也沒指望對方替自己說什么好話,只希望能借對方的便利,趁著御駕出宮與皇帝見上一面。
至于以后。
岳書錦垂下眼眸,他自認容貌不比蕭偌遜色,只要能有機會讓皇上見到自己,再往后要做的事情就簡單了。
胖畫師吳譽瞧了瞧蕭偌,又瞧了瞧低聲懇求的岳書錦,總覺得哪里不太對。
蕭偌一笑,目光瞥向對方懷里的畫卷。
“梅老的駿馬圖千金難買,的確珍貴,只是有件事岳公子也許并不清楚!
岳書錦眉心一跳,忽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就聽對面人繼續道。
“因為不滿早年的畫作,梅老已經將絕大部分作品都重新收回了,其中走獸缺兩張猛虎圖,飛禽缺一張百鳥朝鳳并一張白鶴青竹,至于十六張駿馬圖,已然盡數收入梅老隱居的草廬之中。”
“我卻是不知道,岳公子手里的駿馬圖,究竟是從何而來的?”蕭偌輕聲道。
對面人語氣平緩,岳書錦卻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一旁的吳譽卻恍然頷首,他就說嘛,果然是假畫,梅老早年的畫作,哪兒是那么容易就能尋來的。
“在下還有事情,就,就不打擾二位了!
無需侍衛驅趕,岳書錦抱著假畫灰溜溜離開,留下吳譽與蕭偌無奈搖頭,索性商議起之后畫祭祀圖的事。
宮里每年都要祭神,留下字畫記錄不過是例行公事,本身并不要緊,對方盛情難卻,加上蕭偌剛好也閑著無聊,沒多猶豫便答應了下來。
吳譽歡天喜地離開了,臨走前留下大堆筆墨顏料,讓他先練習著,避免日后手生。
“吳大人有心了,”目送吳譽走遠,鈴冬收起顏料,“有了這些事物,公子一路上終于不用再閑著發呆了!
他們這回出來得急,鈴冬也不敢亂動玉階殿里的那堆畫具,以至于雖然帶了紙筆,數量卻十分有限,最多只夠蕭偌幾天使用的。
“是。”蕭偌心情不錯。
能將吳譽帶過來,那姓岳的也不算毫無用處了。
然而到了下午,蕭偌剛用過午膳,就發覺自己再次錯估了岳書錦的執著。
又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蕭偌連嘆息的力氣都沒有了,分明早上才丟了那么大的臉面,這人居然還能若無其事地湊到自己跟前。
果然做大事的人都是要沒臉沒皮,不拘小節的嗎?
“岳公子,”實在被這個狗皮膏藥纏得沒轍了,蕭偌決定還是開誠布公比較好,“也許是我之前的態度讓你起了什么錯覺,再說一次,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沒工夫與你夾纏!
“再有,你若是想與皇上見面,大可以自己去想法子,沒必要在我這里浪費時間!
岳書錦收起笑容,神色也跟著冷了下來。
但是很快,他便彎了彎唇角,再次揚起一抹淺笑。
“您誤會了,我的確想見到皇上不假,但也是真心仰慕蕭公子畫技,想要同蕭公子結交的!
結交?
蕭偌心底呵呵,剛要再說兩句,忽然見不遠處有白影晃過,頓時改了主意。
“哦,既然這樣的話,你先讓我考慮一下吧。”
“好,”岳書錦松了口氣,面容溫和道,“這兩日叨擾蕭公子了,還請蕭公子認真考慮,如果最后實在不愿,我也不會再來打攪了。”
兩人站在馬車附近,談話的聲音其實并不高,甚至是有意壓低過的,然而隔著很遠的楊樹林里,卻有一人一狼安靜停在樹蔭之下。
沉默無言,過了許久才轉身離去。
第二天,距離梓云山莊還有不到一日的路程。
清早起來,蕭偌再沒有見到岳書錦的身影,原本還很意外來著,結果剛用過早膳,就被叫至太后的車駕跟前。
隔著垂珠銀頂,蕭偌隱約瞥見太后的面孔,也許是與皇上的關系日益緊繃,對方整個人都消瘦了下來,眼眶向內凹陷,越發透出冷厲與陰沉。
想起自己近日的境況,太后怒火中燒,直接厲聲喝道:“還不給哀家跪下,真是反了你了,如今也是,之前在宮中也是,你就當真這般容不得人嗎!”
蕭偌依言行禮,心底卻忍不住犯嘀咕,什么容不得人?
哦,他反應過來。
怪不得今早沒有瞧見岳書錦,想來是皇上在背后將人弄走了。
蕭偌無奈,這可著實冤枉他了,他肚量小,確實容不得人沒錯,但還不至于和岳書錦這種沒頭腦的人計較。
昨日會故意與對方接近,不過是想讓皇上主動來見自己,沒想到還有這樣意料之外的效果。
“……皇帝執意要立你為后,此事哀家的確無法干涉,”對面太后還在繼續,“不過你給哀家記住了,這后宮不是你一個人的后宮,只要還有哀家在一日,就絕不會讓你任性妄為!
“今日的岳書錦,來日要進宮的妃嬪,你容也得容,不容也得容!”
蕭偌毫無波瀾,沒有出言。
太后氣得胸口直疼,用力一拍矮桌:“給哀家說話,聽到了沒有!”
她后悔了,她單知道宣寧侯依附岳家,性情愚直,卻沒想到生出的兒子竟然是這樣的脾性。
早知如此,她當初說什么也不會讓蕭偌進宮。
蕭偌沒再惹怒對方,微微垂首道。
“是,都是蕭偌的錯,往后一定謹言慎行,絕不再與皇上身邊的人為難。”
太后依舊氣不順,冷哼一聲,揮手打發他離開。
不得不說,岳太后還是有些手段的,即便被皇上打壓,身邊幾乎無人可用,依舊還是在天黑之前將岳書錦尋了回來。
不僅尋了回來,更是不知怎么安排,將岳書錦直接送進了蕭偌的車駕。
蕭偌神態如常,依舊做自己的事情。
倒是重新歸來的岳書錦神情緊張,一臉歉意地朝他笑了笑。
“抱歉,我之前坐的馬車出了點故障,夜里就要到山莊了,也不好再叫人弄新的來,只能麻煩蕭公子了。”
“無妨,”蕭偌隨意畫著牡丹,“你喜歡住便住吧,只是我作畫時不習慣有人吵鬧,希望你最好安靜一些。”
岳書錦面容僵硬,卻還是強撐著笑臉。
“是,還請蕭公子放心,我在角落里看書就好,不會打攪到蕭公子作畫!
蕭偌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專心作畫,再沒有理會他。
蕭偌畫畫時向來全神貫注,一旦投入進去,根本不記得周圍還有什么事物。
自然也不清楚岳書錦此刻的焦躁。
天色越來越暗,車隊中途停歇,就在岳書錦猶豫要不要到外面看看時,就見一人忽然邁進馬車。
男子穿素青常服,面容陰沉,一雙深碧色的眸子冰寒刺骨。
越過外間的岳書錦,用力將蕭偌扯到身前,一字一句道。
“是你與太后說,同意讓這人上了你的車駕?”
蕭偌手里還握著畫筆,腦袋里滿是剛才的葉片有沒有畫好,完全沒留意他到底說了什么。
“……皇上!痹罆\也有些呆住了,他雖然沒見過皇帝,但也認得那一雙眼眸。
“滾出去!
虞澤兮連余光都懶得施舍給他。
這幾日他為了防止眼眸變化被蕭偌察覺,一直避免著與對方碰面,好容易等到眸色恢復如常,對方卻整日與旁人同進同出,親密無間。
怒火涌上頭頂,讓虞澤兮耳畔開始發出嗡鳴,眼前的場景漸漸浸出血色。
“不是閑著無聊嗎,剛好今晚車駕到山莊,你直接到朕房里來侍寢吧!
侍寢?
雖然有些快,但仔細想想,似乎也不是不行。
蕭偌回過神來,臉頰紅透,頂著對面人森冷的目光,小心翼翼擱下畫筆道。
“……那個,侍寢的話,需要提前做什么準備嗎?”
比如沐浴熏香之類。
馬車內一陣死寂。
皇帝陛下再次被噎住,僵立在原地,不敢置信盯著他。
第34章
腦海里閃過各種之前看過的圖冊,蕭偌臉紅得更加厲害,低頭緊盯著自己的畫筆。
然而等了許久,也沒有等來對面人的回應。
怎么了?
蕭偌剛抬起頭來,就見虞澤兮意味不明地望了他一眼,隨后轉身離去。
馬車重新開始行進,路況并不平穩,帶著整個車廂都跟著顛簸起來。
蕭偌滿頭霧水,實在不懂自己究竟哪里說得不對。
大約是病急亂投醫,蕭偌看向岳書錦,尋求對方的意見:“皇上剛剛怎么了,不會是又生氣了吧?”
“?”岳書錦面無血色,好半晌才回道,“可,可能是吧!
岳書錦腦子里只剩下空白,好容易得到與皇上對話的機會,他方才自然有嘗試上前,然而還沒等靠近,就被對方轉身時輕輕掃了一眼。
那目光并不冷厲,甚至也沒有太多情緒,卻仿佛是在打量一件死物。
岳書錦如墜冰窟,心底忽然明悟,那時如果不是有蕭偌在場,對方是當真想要殺死自己的。
……只因為他不該與蕭偌在一起,不該出現在這輛車駕之中。
岳書錦狠狠打了個哆嗦。
太后是瘋了嗎,居然想讓他借由與蕭偌親近,進而吸引到皇上的注意。
會沒命的!而且根本不需要蕭偌有任何動作,皇上就會先一步解決了自己。
有白影躥進馬車,岳書錦失聲尖叫,整個人都蜷縮進了角落。
蕭偌也被嚇到了,向外望了望,才發現來的正是總跟在皇上身邊的那只白狼。
“桑塔?”蕭偌深吸口氣,試探著喚了一聲。
白狼抬眸瞧了他片刻,徑直走到他面前,將叼在口中的幼狼丟進他的懷里,之后掃了掃尾巴,轉身跳出馬車。
蕭偌:“……”
不愧是皇上養的狼,心思都是一樣的難以捉摸。
“嗷嗚!”幼狼眼睛溜圓,不停在他懷里撒歡。
蕭偌無奈淺笑,伸手捏了捏它的耳朵:“正好閑著無聊,之后你便跟著我吧,咱們做個伴。”
也不知有沒有聽懂,幼狼歡快嗷了一聲,用力搖晃尾巴。
夜色昏沉,戌時初,馬車行至梓云山莊之外,已經先一步趕來的鈴冬和寄雪扶著蕭偌下了馬車。
借著兩旁的宮燈,蕭偌遠遠瞥見那人的身影,心跳又忍不住有些加快。
之前說的侍寢,也不知道還作不作數。
有侍衛領路,蕭偌很快進了自己被分到的小院,寄雪話不多,鈴冬倒是滿臉興奮與他介紹院內的情況。
“……奴婢方才路過時瞧見了,咱們這院子位置最好,出去不遠便是花園,風里都能帶著花香,還有離皇上的松煙閣也近,轉個彎兒便能走到。”
蕭偌心不在焉,只隨意點了下頭。
“公子怎么了,”一旁寄雪引著他坐下,語氣有些擔憂,“可是趕路太累了,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兒!
“不用,”蕭偌猶豫許久,到底還是問了出來,“你在宮里已經有幾年了,可知道如果侍寢的話,需要準備些什么嗎,或者有什么比較特殊的規矩?”
侍,侍寢。
寄雪嘴巴張大,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公子!”鈴冬驚聲尖叫,被寄雪一把按住。
“那個公子,是皇上親口說的,讓您今晚過去侍寢?”寄雪定了定神,認真問道。
“算是。”蕭偌也不確定。
按照當時的情境,那人極大可能是在說氣話,不過無論是不是氣話,他都不能一點準備都沒有。
什么叫算是?寄雪頓時頭疼,只好斟酌著開口道。
“先皇在時,宮里侍寢的規矩的確很多,被指名的妃嬪需要先沐浴更衣,除去釵飾,還要反復檢查有無夾帶利器!
“不過這里是宮外,估計沒那些麻煩,只要有皇上傳召,您直接過去便可以了!
寄雪見蕭偌低頭沉思,心里頓時打鼓:“公子,需要奴婢給您尋幾本冊子過來嗎?”
鈴冬眨著眼睛,左右望著兩人,一臉“什么冊子”的單純模樣。
“不……”蕭偌下意識想要搖頭,最終還是妥協道,“罷了,還是先拿來看看吧!
權當是有備無患了。
雖然嘴上說得輕松,但蕭偌到底還是緊張的。
晚膳只隨意用了碗米粥,便坐在桌邊一面看著畫冊,一面等著皇上那邊的傳喚。
宮里的冊子,基本還是以教導為主的,整體風格都比較含蓄,蕭偌開始還瞧得心跳加速,后來慢慢看進去了,也就不覺羞赧了。
然而瞧著瞧著,下意識就皺起了眉頭。
“公子,這冊子可是有什么不妥嗎?”見蕭偌一副蹙眉不解的模樣,寄雪忍不住好奇問。
蕭偌點點頭,指著其中一幅畫道:“這人體畫得不對,顏色也難看,還有最后這兩頁,哪里是常人能擺出的姿勢!
原來是這個。
寄雪無奈,端了杯茶水給他,小聲規勸。
“公子將就一下吧,等回了宮里,定能找來更好的畫冊!
“算了,”蕭偌滿臉嫌棄,將冊子丟到一邊,“這樣的水平,還不如我自己來畫!
寄雪:“?”
鑒賞過那些一言難盡的畫冊,直到戌時末,蕭偌始終沒能等來董公公的傳喚。
抱在懷里的幼狼已經昏昏欲睡,蕭偌干脆起身,讓鈴冬去將外袍取過來。
“你們先收拾房間吧,我去外面瞧瞧,應該很快就能回來!
“嗷?”被弄醒的幼狼打了個哈欠,仰頭望著蕭偌。
“乖,”蕭偌捏了把它的耳朵,“幫我找找看,你主人如今在什么地方!
幼狼歪頭疑惑,隨即嗅了嗅四周,最后將視線轉向小院的西南方向。
“南書房是嗎,”蕭偌也跟著望過去,“好,去看看皇上是不是當真在那里。”
讓幼狼幫忙尋人,說來還是蕭偌從自己被擄出宮那件事上得來的靈感,當日皇上來追他時帶了狼群在身邊,也是桑塔第一個將他找到的。
可見荒原狼在尋人上面,應當是有什么獨特的天賦。
不出所料,蕭偌在山莊的南書房外,果然瞧見董公公的身影。
“蕭公子?”遠遠望見蕭偌,董敘也很意外,連忙快步迎了過來。
“您怎么到這兒來了,可是住處有什么問題,您若是不喜歡現在住的院子,老奴馬上就去給您換一個!
董敘提心吊膽,最近皇上的狀況著實有些糟糕,倘若再沒有伺候好眼前這一位,他這總管的位置怕也要做到頭了。
“皇上還在忙?”蕭偌沒有回他的話,而是朝里張望了一下。
“公子是來找皇上的,”董敘瞬間松了口氣,面色也好看了許多,“皇上不忙,只是在同史大人說話,老奴這就帶您過去。”
梓云山莊內外守衛森嚴,進了院子人卻并不多,只有三兩名太監從邊上走過。
蕭偌一路被董敘引到書房門外,槅扇門緊閉著,能隱隱聽見里頭傳出的聲音。
周遭樹影搖晃,偶爾有涼風吹來,蕭偌望著窗戶,無意識搓了搓肩膀。
“有些冷了,老奴去給您拿手爐過來!倍笄诘。
蕭偌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目送董敘走遠,等到四周再沒有旁人,忽然朝幼狼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心翼翼湊到門前。
不知是不是聽錯,他剛剛似乎有聽見父親宣寧侯的名字,他已經許久沒聽過有關父親的消息了,故而才會特意將董公公支開。
天潢衛總指揮使史裴的聲音很大,無需花太多力氣便能聽清。
“……宣寧侯的情況大致就是這樣了,若無意外的話,只需等宗室那邊先有行動便好!
“只是還請皇上三思,此事終究有些風險,如今宗室雖然式微,但幾方聯合起來也不是全無實力的,況且這背后隱約還有岳家的影子,皇上想要一網打盡固然是好,但總不能不顧自身的安危。”
史裴苦口婆心,虞澤兮的聲音卻十分平淡。
“朕能有何危險,不是還有史大人在嗎。”
“皇上!”史裴冷汗都要下來了。
門外蕭偌集中注意,試圖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何事,不僅與父親有關,居然還關乎到皇上的安危。
然而沒等聽到下文,忽然身體一輕,房門朝內打開,帶著他腳下不穩,合身撞進對面人的懷里。
蕭偌暗道不妙,頓時想要逃走,卻被對方緊按住后腰,半步也無法挪動。
蕭偌尷尬笑了笑:“已經不早了,臣想來問問皇上,要不要與臣一起用晚膳。”
“用晚膳?”虞澤兮平靜望著他,“朕看你是為了偷聽才有意到書房來的,蕭偌,你可知道偷聽朝廷機密該當何罪!
屋內一同跟來的史裴連忙停住腳步,腦袋低垂,努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不是,”蕭偌用力搖頭,這個罪名他可不能擔下,“雖然不是晚膳,但臣來找皇上的確是有其他要事。”
不見棺材不落淚。
虞澤兮盯著他,深碧色的眸子滿是寒意:“你知道上一個在書房門外偷聽的太監受了什么懲罰嗎……朕將他捆在大鐘里,讓他聽了整整三日的撞鐘聲,等再放出來時,他已然連聲音都聽不到了。”
“說說吧,你大半夜里不睡,特地跑到書房門外究竟有何要事?”
虞澤兮沒打算真的罰他,卻也不愿就這樣放過他。
實在太放肆了,今日敢在書房外偷聽,明日是不是就敢自己策劃再次跑出宮去。
必須給眼前人一個教訓,讓他學學規矩,懂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眼見事情不妙,蕭偌破罐子破摔,索性提高嗓音道。
“還能有何事,臣來問問皇上,今晚的侍寢到底還作不作數!”
“砰”的一聲響,屋內的史指揮使直接撞上了門框。
虞澤兮:“……”
第35章
因為這一聲響動,蕭偌也注意到屋內人的存在,臉頰瞬間就紅了。
剛剛也是情急,他竟然忘了還有史指揮使在附近。
史裴今年四十出頭,與蕭偌父親宣寧侯歲數差不多,原本冷硬的面孔略微僵硬,此刻正一言難盡地望向蕭偌。
“不是!”蕭偌連忙解釋,“不是那種意義的侍寢,就是普通的侍寢!
宮里說的“侍寢”,除了有某種特殊的含義之外,其實還專指夜里在寢宮內值守的人。
可以是太監,也可以是宮女,一般都是皇上身邊最得信任的人。
除了值夜,更要緊的,是要時刻關注著皇上夜里是否睡得平穩,幾時入睡,幾時清醒,是否不適,并于次日在太醫院處進行記檔。
然而蕭偌并不知道,當今皇上夜間都是獨自入睡的,從來不叫宮人侍寢。
不過史裴也沒拆穿,正了正表情,語氣嚴肅道:“那就……有勞蕭公子了!
蕭偌:“……”
見蕭偌一臉崩潰,虞澤兮反而沒那么尷尬了,咳嗽了聲,十分好心情地摸了摸他的臉頰。
“別鬧,趕了幾天的路,朕不用你值上夜,今晚好好休息吧!
被糊弄過去的蕭偌滿心郁悶出了書房,回去與史裴同路,走到某個僻靜處時,史裴忽然低聲道。
“你父親和弟弟的行蹤已經找到了,皇上估計已經有了安排,你留心關注著,以皇上對你的重視,說不定真能對你父親網開一面!
蕭偌一愣,下意識回頭,卻被對方抬手止住。
“再多我也不方便說了,”史裴平靜道,“我雖然與你父親不睦,但想了下,這天樞衛總指揮使的位置,還是由他來坐比較合適!
不等對面人道謝,史裴轉身離去,只留下蕭偌站在原地。
回到小院內,房間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墻角掛著紫檀宮燈。
蕭偌坐在桌邊,還想著史裴剛剛那些話,忍不住嘆氣道:“……父親和行舟都找到了,也不知皇上準備怎么處置他們。”
蕭偌并不清楚宮中法規,但不用想也知道,父親作為上六軍指揮使,帶著他私逃出宮顯然是犯了大罪。
更何況眼下還擅離職守,畏罪潛逃,雖說皇上封鎖了萬壽節當日的消息,但父親無故離京,總會有些許消息透露出去。
即便皇上有心寬宥,估計也很難服眾。
“公子先休息吧,”鈴冬安慰道,“本文由企鵝君羊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整理吉人自有天相,侯爺他們一定不會有事的!
蕭偌按了按眉心,想著也只能明日去問問皇上了。
第二日陽光大好,秋風徐徐。
董公公照例帶了各種賞賜過來,被問起何時能見到皇上時,猶豫半晌道。
“這個,恐怕暫時是見不到了!
“皇上今早已經啟程去棲月山草原了,按照慣例,狩獵至少也要持續兩天,等狩獵到足夠的祭品,才能開始祭神的儀式。”
“這兩日人員雜亂,難免會鬧出事情,按照皇上的意思,公子最好還是留在山莊之內,即便出去,也一定要有足夠的侍衛跟隨!
董敘說得盡量委婉。
皇上的原話自然不是這個,真要按皇上的意思,蕭偌就該老老實實待在山莊內,祭神儀式前哪里都不要去。
“狩獵有趣嗎?”蕭偌思考片刻,忽然問道。
董敘連忙擦汗:“就是一群人騎馬射箭,如今沒有戰事,朝臣宗親沒幾個真懂得騎射的,都只是胡鬧著玩兒,能有什么趣味!
“哦。”蕭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董敘繼續苦口婆心:“公子聽老奴一句勸,草原那邊亂得厲害,日頭也曬,您還是留在院子里喝喝茶,賞賞景,可不比在外面悠閑!
“也是,”蕭偌頷首道,仿佛已經被對方說服,“那我還是留在山莊里畫畫吧!
完成皇上的囑托,董公公總算松了口氣,留下各類賞賜后便離開了。
董敘前腳剛走,蕭偌便抓了前來取畫的吳譽,壓低聲音道。
“吳大人等下是要到獵場吧,能否也帶我一起過去?”
吳譽捧著一堆圖稿,倒沒什么不愿意的,只是神色疑惑問。
“去獵場做什么,那邊到處都是人,蕭公子是想過去畫狩獵圖嗎?”
蕭偌眼睛一轉,畫狩獵圖,這借口卻是不錯。
“對,就是畫狩獵圖,吳大人也知道,我還有給皇上作畫像的任務,今天是第一日,皇上按例也會上馬拉弓,錯過了著實可惜!
吳譽明白了,理解一笑道:“行,那您先將畫具帶上,下官這就把馬車叫過來!
有給皇上畫狩獵圖當借口,兩人的馬車順利離開,只是身后依舊跟著數十名守衛。
不過蕭偌已經不在意這些了,心底滿是對家人的擔憂。
離京多日,也不知父親和弟弟如今怎么樣了。
梓云山莊與棲月山草原距離并不遠,越過寶鏡湖之后,再行一兩刻鐘便能走到。
經過一整夜的忙碌,獵場邊上的營帳已然全部搭建起來,青草隨風起伏,遠遠便能聽到號角與馬蹄奔騰的聲音。
陽光灑在草原上,蕭偌下了車,一眼便看到不遠處已經換好戎裝的虞澤兮,心莫名跳快了半拍。
比起在宮里的朝服與常服,眼前繡滿云龍的玄色戎服氣勢逼人,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尤其配上那一雙深不見底的碧色眼眸,僅僅只是遠遠瞥見,就讓蕭偌忍不住臉頰發燙。
虞澤兮也瞧見他的身影,把韁繩扔給一旁的內侍,跨步走上前來。
“不是說要你留在山莊里嗎,怎么又不聽話?”
“閑著無聊,所以出來轉轉!
因為出來得急,蕭偌只穿了件湖藍色的外袍,之前在馬車里還不覺得,如今灌了冷風,整個人都有些瑟縮。
虞澤兮看得眉頭直皺,一面叫人去拿衣裳過來,一面側了側身子,幫他擋住四周的冷風。
“回去,這里人多,沒什么好看的。”
“怎么會沒什么好看的,”蕭偌也不客氣,干脆靠過去取暖道,“等下皇上是要騎馬打獵吧,聽聞皇上箭術精湛,能百步穿楊,臣還從沒見過呢,想親眼瞧瞧!
周圍皆是護衛,顯然不適合說起父親的事,也只能等后面無人時再說了。
蕭偌仰著頭,目光期盼,努力為自己爭取留下的機會。
虞澤兮深深看了他一眼,到底也沒能說出拒絕的話來。
“你想看便看吧,只是老實一些,之后也不許離開朕的身邊。”
“好!笔捹济Σ坏c頭。
虞澤兮輕嘆了口氣,招呼內侍領蕭偌到御帳內更換衣裳。
等進到御帳,拿了衣裳,蕭偌才忽然發覺,內侍遞來的竟是與皇上一樣的戎裝,顏色同樣也是玄色,只是中間的繡紋從云龍換成了翔鳳。
戎服并不常用,尤其是繡了鳳紋的戎服,如果不是有皇上特地叮囑,根本不會有人想到還要為蕭偌準備狩獵用的行裝。
換上剛好合身的戎服,蕭偌垂眸笑了笑,心底忍不住涌起一陣暖意。
蕭偌兩人來得晚,大部分狩獵的隊伍都已經離開了,他剛出了御帳,就見虞澤兮站在樹下,眉頭緊皺盯著手中的弓箭。
畫師吳譽湊過來,小聲為蕭偌解釋:“出了點岔子,據說皇上慣用的弓箭壞了,根本瞄不準,射出去便會脫靶,也不知今日還能不能射中獵物!
“沒有備用的弓箭?”蕭偌不禁疑惑。
如果只是尋常的秋獵,皇上有沒有射中獵物其實并不打緊,然而這次需要舉行祭神儀式,倘若皇上沒能獵到合適的獵物進獻神明,很容易被視為不吉。
“有了,找到備用的角弓了!”
就在兩人低頭說話的空當,有御前太監匆忙跑來,手里捧著一只木匣。
“什么?”董公公驚訝接過,打開果然是皇上先前用過的角弓,桑柘為胎,貼珍珠魚皮,弓臂用金粉繪出云龍圖紋。
“你是從哪里找來的?”董敘仔細檢查了片刻問。
御前太監穩了穩呼吸:“從箱子最底下,和備用的戎服在一起,怪不得先前沒有尋到!
董敘眉心蹙起,總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蹺。
當真如此湊巧就尋到了?
虞澤兮接過角弓,伸手拉了拉,確認并無問題之后道:“就這個吧,看看能不能用。”
“皇上,”董敘心底擔憂,出言規勸,“今日連著兩把弓箭都壞了,依老奴看還是先不要進山了。”
“祭神雖說是要皇上親手打來的獵物,但也并非絕對,剛好今日琮王世子也在,不如便用世子打來的獵物代替吧。”
其實不只是弓箭損壞。
方才史指揮使過來回報,說山腳下發現野狼的蹤跡,擔心會群聚傷人,已經分出侍衛過去處理了。
眼下不是在皇宮,帶來的人手原本就有限,還要分出部分去護衛朝臣和宗親,而今又鬧出狼群的事情。
這一樁樁一件件,董敘不信皇上沒有絲毫察覺,卻為何還要執意進山。
越是在外越要小心謹慎,皇上不該不懂這最簡單的道理。
董公公兀自焦急,面前之人卻仿佛云淡風輕。
“不必!庇轁少鈱庵复髟谑稚,轉身ьEǐЬEī搭弓,拇指勾弦。
“錚”的一聲,箭矢飛射而出,正中百步遠外的一根旗桿,旗桿晃了幾晃,直接從中間截斷。
“還不錯,”虞澤兮放下弓箭,滿意點頭,“就用這個吧!
“……皇上!倍瓟⒉恢撊绾蝿駝訉Ψ,最終只能嘆息。
試過弓箭,接下來便要進山狩獵了,蕭偌環顧四周,猶豫等下要不要也跟著一起進山。
他雖然學過騎射,但也僅限于皮毛,在普通平原上騎馬還好,不知在山林里穿行時會不會有什么問題。
當然,射箭就更不必提了。
他最多只能拉動弟弟玩鬧時用的那種竹制小弓,殺只雀鳥都困難,何況是用來打獵。
正當蕭偌猶豫該怎么說服皇上帶自己進山時,忽然見對方騎馬走來,俯身望向他。
“想陪朕一起進山狩獵?”
史裴等侍衛跟在后面,并不懂皇上此舉的用意,只能安靜停在原地。
“可以嗎,”蕭偌不確定道,“若是皇上同意的話,臣這就讓人將馬牽過來。”
山里人少,應當能找到單獨與對方說話的時機。
“你會騎馬?”虞澤兮問。
蕭偌頓時尷尬:“會一點,不過沒關系,臣可以慢慢跟在后面,保證不給皇上拖后腿。”
“麻煩。”
不等蕭偌再開口解釋,虞澤兮直接騎馬過來,一把將他撈到身前。
“走!”數十名侍衛緊隨在后,號角吹響。
蕭偌被風迷了眼睛,感覺自己被人緊摟住腰身,聽見怒馬飛奔,揚起一路塵土與草屑。
第36章
馬匹在山路上快速穿行,林間秋風蕭瑟,刺得人臉頰生疼。
蕭偌緊閉著雙眼,之前聽人說暈船暈車,他總不以為然,覺得這有什么可暈的,如今坐在飛奔的馬背上,卻忍不住有些頭暈目眩了。
“害怕?”身后有人問,聲音很快融進風里。
“……放心,朕早說過了,只要你肯乖乖留下,便可以保你的家人安全無虞!
“什么?”蕭偌沒有聽清。
“不用怕,”這回虞澤兮貼得更近,卻換了一個話題,“你看前方是何物。”
雖沒有承認,但蕭偌的確是有些怕的。
山間道路崎嶇,高低不平,即使握緊了韁繩,也總有種隨時會被甩出去的錯覺。
蕭偌努力為自己辯解:“沒有害怕,臣眼睛被風迷了,睜不開!
身后人拉緊韁繩,示意一眾侍衛停下,蕭偌這才小心翼翼睜開眼,首先便瞧見不遠處低頭吃草的野兔。
野兔又肥又圓,絨毛雪白。
也不知是不是早膳沒有吃好,望著油光水滑的兔子,蕭偌腦海瞬間涌現出一大堆菜名。
清蒸兔肉,麻辣兔肉,爆炒兔丁,甚至連頭暈都忘了。
“要不要試試看,”虞澤兮取了把小弓遞給他,“如果能射中的話,等下可以給你烤兔肉吃!
烤兔子好像也不錯。
蕭偌咽了咽口水,不過望著眼前的小弓,頓時有些擔憂。
“這么小的弓,能射中嗎?”
“能,”虞澤兮引著他握住弓臂,搭上箭矢,一手將弓弦拉緊,“像這樣,先瞄準!
兩人挨得極近,身周滿是甜涼的沉香氣息,蕭偌起初還很緊張,隨著弓弦拉緊,也漸漸將全部注意都集中在眼前的獵物之上。
跟隨的侍衛也都安靜下來,唯有不遠處的野兔依舊悠閑吃草。
“放!
箭矢破空而出,仿佛轉瞬之間,野兔栽倒在地上,只掙扎了片刻便不再動彈。
中了。
蕭偌放下弓箭,緩緩松了口氣,才意識到這是自己第一次射中野兔,頓時驚喜回過頭。
“有趣嗎?”虞澤兮問,深碧色的眸子里帶著笑意。
“嗯。”蕭偌連忙頷首。
后面史裴適時湊了過來,贊嘆道:“恭喜蕭公子旗開得勝,公子箭術了得,果真是虎父無犬子。”
其他侍衛也跟著附和:“是啊,都說蕭家二公子精通騎射,沒想到大公子竟然也毫不遜色!
蕭偌忍不住汗顏,父親箭術精湛,在整個堇朝都是有名的,至于他這個半吊子,還是算了吧。
雖然被人夸得臉熱,但蕭偌還是對打獵起了興致,不過可惜,沒有了身后人的幫忙,蕭偌只射中了一只山雀,其余便再沒有任何收獲。
倒是虞澤兮收獲頗豐,打了一堆獵物,其中還有頭雄鹿,剛好可以當作祭祀之用。
因為是事前選好的路徑,故而除了能聽見遠處的獵犬聲,期間一行人都未與其他進山的宗室大臣撞見。
就在蕭偌猶豫要不要停下休整,順便再烤只兔子時,去前方打探的侍衛突然匆忙跑來。
“皇上,史大人,半山腰處似乎有狼群活動的痕跡,從足跡上看,數量至少在四十頭以上,恐怕不能再繼續往前了。”
“四十頭?”史裴不敢置信。
棲月山草原是皇上與宗室每年都會來狩獵祭神的場所,一直都有專人負責看守打理,怎么可能聚集起如此龐大的狼群。
“估計是附近草原遷移過來的。”虞澤兮并不在意。
“可……”史裴還是無法相信。
也許是常年值守內廷的經驗,史裴呼吸緊繃,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雖然并不擔心狼群,但礙于史裴的反復規勸,虞澤兮最終還是決定繞路出山。
路過一片灌木時,蕭偌環顧四周,忽然瞥見草叢下方的野獸足跡。
“發現什么了?”察覺到他突然僵住,虞澤兮放輕了聲音問。
“好像是狼群的足跡,”蕭偌指著不遠處,眉頭微微擰起,“不過……”
虞澤兮也跟著望過去。
“不過,”蕭偌仔細瞧了瞧,眉頭皺得更深,“也可能是臣看錯了,臣總覺得這足跡似乎有些不對!
蕭偌擅長作畫,也曾多次見過飼養在宮中的荒原狼,總覺得眼前狼群的足跡極不自然,甚至有人為制造的痕跡。
可誰會在山里刻意偽造狼群的足跡?
“你也注意了?”虞澤兮語氣淡淡,仿佛漫不經心。
蕭偌猝然一驚,他剛才的疑問實在太蠢了,還能是為了什么。
皇上會來棲月山草原狩獵祭神,是早就已經決定好的行程,倘若有人真想做些什么,必然會選擇在棲月山上動手。
而偽造出有狼群出現,剛好可以將皇上引到事先布好的陷阱之上。
“皇上,”蕭偌有些急了,“前面恐怕有問題,不能繞路出山。”
“無妨,”虞澤兮壓著聲音,語氣溫和道,“打野兔有什么趣味,朕帶你見見真正有趣的東西!
來不及思考那句“真正有趣的東西”指的到底是什么,虞澤兮已經抬了下手,示意護衛繼續行進。
棲月山一側是草原,一側是密林,繞路出山,必然要經過一片面積不小的樹林。
行至山腳處,四周已聽不到其他聲音,陽光被樹木遮掩,唯有馬匹踩過草叢的沙沙聲響。
隨著光線越發昏暗,史裴已然有些后悔了,額頭也開始浸出細密的冷汗。
“皇上,這里不太對,還是先回到原路上,等召集了人手之后,再從這邊離開。”
“回到原路,你確定還能再回到原路上?”虞澤兮平淡道。
史裴胸口一緊,終于意識到他們似乎走錯了方向。
作為天潢衛指揮使,史裴之前也曾隨駕到過棲月山草原,然而走的都是正常路徑,幾乎從未有過今日這種情況。
如果帶著荒原狼就好了。
尋常狩獵帶的都是獵犬與獵鷹,可惜皇上因為養狼,并不習慣將獵犬帶在身旁,平日都是與白狼桑塔一起進山狩獵。
可這一回需要祭神,有官員以荒原狼兇殘嗜血為由,極力反對皇上將白狼帶到山上,故而才與狼崽兒一起被留在山莊。
……古怪的狼群蹤跡,走錯路徑,唯一擅長尋路的白狼也不在身邊。
還有之前的角弓,說不定里面也是藏著什么機關。
史裴猛地拉緊韁繩,帶得馬匹嘶鳴了一聲。
“皇上,之前狼群蹤跡是假,必須馬上離開這里,不然恐怕會有危險!”
“嗯,”虞澤兮漫不經心,低頭瞧了蕭偌一眼,“還覺得不舒服嗎,如果實在難受,就先停下休息一會兒。”
“皇上!”史裴滿臉焦急。
突然想到皇上之前似乎有說過,打算趁機將暗中活動的宗室一網打盡。
不會就是在這里吧?
史裴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上。
得到皇上的暗示,蕭偌頂著史裴快要急瘋的表情,艱難開口道:“沒事,只是臣餓了,想停下吃點東西!
虞澤兮頷首道:“那就烤只野兔吧,如今時間還早,等吃完了再走也不遲!
蕭偌已經不敢再去瞧史裴了,覺得對方此刻看自己的目光,活像在看一個不分輕重只會蠱惑圣心的妖妃。
雖然心中焦急,但史裴到底也不敢違抗圣命,只得陰沉著臉拎出野兔,讓屬下在靠近河流的地方升起火堆。
幾只兔子很快被處理干凈。
虞澤兮拿過一只,動作熟練地在火堆上翻動起來。
“皇上也會烤兔子?”聞著肉香,蕭偌口水都要下來了,連忙湊到跟前。
“還好,之前看母妃烤過一次!庇轁少怆S意道。
蕭偌盯著跳動的火光。
皇上的母妃,指的應當是玉妃,也就是來堇朝和親的那位北梁公主。
傳聞北梁多草原山峰,百姓以畜牧狩獵為生,會烤野兔并不奇怪。
不過這還是對方第一次提到自己的母妃。
蕭偌心頭微動,剛想再借機多問幾句,忽然被塞進一只烤好的兔腿。
“嘗嘗看咸淡如何!庇轁少獾馈
兔肉鮮香撲鼻,蕭偌頓時什么都顧不上,連忙趁熱咬了一口。
隨行帶來的東西不多,兔肉上只撒了最簡單的佐料,對方的手藝卻很是不錯,烤肉外焦里嫩,蕭偌小口吃著,很快便吃下了大半。
“好吃。”胃口被滿足,蕭偌眼睛都瞇了起來。
虞澤兮淺笑望著他,將另一只兔腿也遞了過去。
對面史裴一臉絕望,只盼著背后行動的人速度不要太快,若是此時刺客現身,有樹木做遮擋,他真的很難同時護住皇上與蕭偌兩人。
就在史裴滿心不安之際,一陣破空聲響,不知是誰忽然高喊出聲。
“有刺客!”
原本在周遭戒備的侍衛全都圍了過來,蕭偌嘴里還叼著兔腿,就見身旁虞澤兮神情淡定,還伸手遞了水袋給他。
“別噎著!
外面的打斗聲逐漸清晰,蕭偌慌忙將兔肉咽下,很想探頭去瞧瞧,卻被身邊人捏住后頸。
“打架有什么好看的,不是肚子餓了嗎,先吃東西。”
又被塞了一塊兔肉,蕭偌已經無奈了,只能放棄看人打架,努力咀嚼嘴里的食物。
有侍衛攔著,蕭偌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勉強聽見除了刺客之外,附近似乎還有提前設下的伏兵。
刺客全然沒料到除了史裴一行,林間居然還有其他埋伏,不過片刻便被絞殺大半,剩余幾名活口也被按在地上,直接拖拽到火堆面前。
史裴收起佩刀,狠狠松了口氣,依次將刺客的蒙面掀開,等掀到最后兩人時,突然瞪大眼睛。
蕭偌轉過頭,差點被兔肉嗆到。
因為那蒙面人不是旁人,正是自萬壽節之后,失蹤多日的父親與弟弟。
不是,這兩人怎么和刺客混在一起了?
虞澤兮倒似乎毫無意外,幫蕭偌順了順背,語氣平穩道:“嗯,宣寧侯與侯世子救駕有功,一起帶回去吧。”
第37章
被侍衛簇擁上馬車,蕭偌整個人都還是懵的。
侯世子?
按照皇上話里的意思,指的應該是弟弟蕭行舟吧。
可是根據堇朝規矩,無論親王子還是公侯子,都必須憑借戰功或者功名才能被請封世子。
蕭行舟一無戰功,二無功名,如何就被封為侯世子了。
當然,世子也就罷了,最重要的是,父親與弟弟為何會與刺客一同出現。
想到某種最壞的可能,蕭偌頓時有些坐立難安。
馬車速度不比馬匹,等行到山莊之外時,已經是兩個時辰之后。
天色漸沉,顧不上其他,蕭偌找到史裴,問對方能不能讓自己與父親見上一面。
史裴直到剛剛還一直被蒙在鼓里,甚至如今也沒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何事。
忍不住皺眉道:“蕭公子就別為難下官了,若有什么事情,還是去找皇上當面說吧!
史裴也有許多事想要與皇上問清楚。
比如伏兵究竟是何時設下的,比如刺客究竟是誰派來,還有皇上如何能斷言宣寧侯并非與刺客一伙,而是前來救駕的。
史裴心頭一陣煩亂,覺得做護衛做到這種地步,自己還不如引咎辭官算了。
“蕭公子,”正在兩人僵持之際,董敘快步走來,朝蕭偌行了一禮,“侯爺與二公子已經被安頓妥當,還請隨老奴到這邊來吧。”
“好!笔捹蓟剡^神來,連忙答應。
“原來史大人也在,”董公公轉向史裴,笑著道,“剛巧皇上有事找您商議,請史大人到書房走一趟吧!
史裴臉色依舊難看,卻也只能點頭。
西所院內,燈火通明。
宣寧侯與蕭行舟提早半個時辰便被送回了山莊,期間經歷了幾輪問話,如今全都一臉灰敗,垂頭喪氣。
“大哥!”見到蕭偌進門,蕭行舟第一個迎上前去,滿臉驚喜道。
屋內宣寧侯的神色卻是有些擔憂:“怎么樣,剛剛皇上沒有為難你吧?”
“沒有!笔捹祭蠈崜u頭。
別說是為難,自從坐上馬車后,一直到回了山莊,他都沒再見過皇上了。
“爹,你們之前到底去哪兒了,還有今日為何會出現在棲月山附近,不會是真打算要……”
“不不,”蕭行舟嚇得連忙擺手,“絕對沒有,我和爹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來行刺皇上啊!
“那又是為何?”蕭偌滿頭霧水。
萬壽節后,史裴已經多次派人去尋找父親和弟弟的蹤跡,卻始終只能找到兩人大致的去向。
他和母親都在京中,倘若父親當真不想做些什么,為何不早一點現身,以免釀成大錯。
“此事說來話長!毙麑幒钫泻羲,重重嘆了口氣。
按照最初的計劃,宣寧侯原本是打算一家人分頭行動,先將夫人與小兒子送出京城,他則與手下混入皇宮,在萬壽節當晚與大兒子匯合,之后一起離京。
然而棋差一著,等他到達西苑時,卻發現蕭偌已經被人擄走,隨后又被皇帝救下帶回皇宮,不僅如此,等他再趕到京城之外時,卻連夫人也不見了蹤影,留下的只有他與小兒子兩人。
“因為擔心你會被皇上治罪,再加上始終得不到宮里的消息,我和你弟弟一直不敢輕舉妄動!毙麑幒钊滩蛔@息。
“直到不久之前,爹忽然聽聞皇上準備帶你一起出宮祭神,便連忙追趕了過來。”
再后來就比較混亂了。
宣寧侯畢竟守衛皇城多年,剛進入山中不久,便察覺出有人在棲月山腳下設了埋伏。
忠君的念頭最終占了上風,他擔心皇上當真會遭遇刺殺,也擔心蕭偌會因此受到牽連,故而寧愿冒著危險也要現身。
某種程度上,說宣寧侯是過來救駕的,其實也不算是錯。
唯一讓他心驚的是,以之后的情形來看,棲月山下發生的種種變故,似乎全都在皇上的意料之中。
宣寧侯打了個寒顫,心底泛起陣陣涼意。
他甚至懷疑皇上今日會出現在那里,根本就不是為了要將所謂刺客一網打盡的,而是專程來等待自己的。
“偌兒,”宣寧侯緊抓住大兒子的雙手,神情緊張道,“皇上他,真打算要立你為后嗎?”
蕭偌不懂父親的心情,只以為他是在憂慮先前的事。
“是,爹不必擔心,皇上已經答應過了,只要我能老實待在宮中,等到下月大婚之后,便可以免去之前私逃出宮的罪責。”
不,這根本不是免去罪責的問題。
宣寧侯憂心忡忡,卻不知該如何解釋,最終只能沉沉喟嘆了聲。
“哎,這繞一圈居然又繞回來了,”旁邊蕭行舟也抓了抓頭發,“早知道這樣麻煩,還不如一早就讓大哥嫁給皇帝算了!
“胡說什么呢!”宣寧侯狠狠拍了小兒子一下。
蕭行舟委屈:“兒子說得不對嗎,我看大哥自己也很愿意……哎呦,別打了,我還有傷在身,再打真的要壞了!”
蕭偌在桌邊喝茶,無奈圍觀親爹暴揍小弟的戲碼。
父親和弟弟都已經平安無事,蕭偌難得放下心來,直到第二日晌午,終于等來刺客主使已然被史裴帶人抓獲的消息。
根據寄雪打探來的信息,主使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宗親里的一位郡王。
算輩分應當是皇上的堂叔,現今已經年過六十,膝下有三子,據說在皇上還是太子時便幾次跳出來,反對先皇立有外族血統的皇子為儲君。
不僅如此,直到皇上登基之后,每每醉酒之際,依舊與身邊人痛罵皇上血統污濁,大堇江山被外族染指,祖宗基業不保,愧對列祖列宗。
“有點蠢。”蕭偌忍不住感慨。
“可不是,”寄雪贊同道,“其實這事宮里內外都知道,只是皇上念他年紀大了,便一直沒與他計較!
“誰能想到老郡王如此膽大包天,居然敢收買刺客,也不怕被誅了九族!
“哦不對,他是宗親,只能連累他那一家子,誅不了九族!
“的確蠢!毙麑幒钜彩峭瑯拥囊庖姟
西所外的守衛已經被撤去大半,房間內重新布置,倒是比先前舒適了許多。
蕭偌過來探望兩人,見沒有侍衛阻攔,便索性留了下來。
宣寧侯靠在桌邊,給自己倒了杯熱茶:“他手底下的人也是一樣蠢才,居然放任老郡王給人做了出頭鳥,當真以為刺殺皇帝之后,身后子孫便有機會登上大寶嗎!
“當今圣上雖然有外族血統,能力手段卻遠非先皇可比,這些皇室宗親都是安逸日子過久了,連腦子也跟著糊涂了!
“……皇上最初登基時,受到過許多非議嗎?”
不知想到什么,蕭偌忽然問。
“何止是非議,”宣寧侯苦笑了下,“你那會兒不在京中,不知道有老臣為了抗議,不惜以死相逼,就為了迫使皇上在宗室中挑選儲君,不叫異族的血脈繼續流傳下去!
異族血統。
這樣的詞匯,仿佛某種污點強加在那人的身上,永遠都無法抹去。
蕭偌的心被刺了下,莫名想起第一次見到對方時那雙滿是陰郁的碧色眼眸。
雖然期間出了些變故,但并沒有影響到之后的祭神儀式。
儀式最終被定在兩日后舉行,蕭偌要做的事不多,只需沐浴齋戒,之后在先農殿外的小殿內誦經祈福便可。
早上試過祭服,蕭偌拉住前來傳話的董公公,在他耳邊悄聲低語了幾句。
董敘起初還很疑惑,等聽清楚后慌忙擺手:“不成,絕對不成,公子饒了老奴吧,這若是被皇上知曉了,非剝了老奴的皮不可!”
“沒事,”蕭偌語氣誠懇,繼續勸說道,“都是我自己的主意,連累不到公公身上的。”
“……我已經一天多沒見到皇上了,后日忙起來還不知多久才能見到,求公公成全了我吧!
“不行!倍瓟⑵疵鼡u頭。
蕭偌抿著唇,干脆換了個表情:“公公不答應也行,那我以后有機會便去與皇上說,公公總攔著不許我和皇上見面!
董敘一腦門子的汗,簡直怕了這位祖宗了。
在原地轉了幾圈,終于狠了狠心道:“只有這一回,公子事成可千萬不能將老奴供出去。”
“好!笔捹嘉⑿︻h首。
祭祀前一日,皇帝需在祭壇處齋戒獨宿,到了午時左右,神位、祭器、玉帛、牲牢皆已經準備妥當。
閱視過祝版,虞澤兮洗凈雙手,接過馮御醫遞來的藥碗一飲而盡。
馮粲上前把過脈,語氣擔憂道:“即便事出有因,打獵終究也是殺戮,皇上回宮后千萬要修身養性,不然喝再多藥也是無用。”
虞澤兮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過了片刻,才又開口道:“以朕如今的狀況,可會妨礙到下月大婚。”
馮御醫一愣,隨即猶豫著道:“應當不會,不過微臣還是那句話,還請皇上平心靜氣,盡量不要有太大的心緒起伏!
虞澤兮沒再多說,揮手讓他退下。
馮粲拎著藥箱告退,與門外送祭服的小太監擦肩而過。
小太監腳步很輕,回身將房門合上,正要上前,就聽屋內人不耐煩道。
“將衣服放下,朕自己換。”
小太監動作頓了頓,卻仿佛充耳不聞,腦袋低垂著,手里捧著木匣繼續向前。
虞澤兮心底不悅,正要發怒,就見對方已經將手按在自己的衣襟上,露出熟悉的輪廓。
虞澤兮深吸口氣,整個人都僵住了。
身穿太監服飾的蕭偌頭發梳到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更顯出幾分稚氣,仿佛十七八歲的少年。
抬頭噙著笑,朝對面人眨了眨眼睛。
“皇上別動,小的幫您將祭服換上!
第38章
過了最初的意外,虞澤兮很快反應過來,一把抓住蕭偌的手腕,神情冷厲道。
“你來這里做什么?”
虞澤兮其實更想問,究竟是哪個不怕死的敢將他隨意放出來亂跑。
然而不必問也知道,蕭偌身份特殊,又一向得自己的縱容,或者是董敘,或者是史裴,總有人能將他帶來此處。
蕭偌動了動手腕,發現無法掙脫后,語氣無辜道:“臣已經聽說了,皇上不計前嫌,以救駕有功為由讓臣父親官復原職,臣心里感激,所以才急著想要來道謝。”
虞澤兮輕哼了聲:“哦,還知道感激朕?”
“自然知道,”蕭偌仰起笑臉,“先前父親與弟弟不見蹤影,臣心底一直擔憂,既害怕他們遭遇不測,也害怕他們回來后受到責罰,如今總算能夠安心了!
蕭偌也是到昨日才知曉,恐怕早在出行之前,虞澤兮便已經預料到有人會在棲月山下動手。
故而提前布置,一方面揪出背后的主使之人,一方面也是借此給潛逃在外的宣寧侯過了明路。
這樣即便有人將宣寧侯私逃出宮之事再翻出來,也有借口說他是奉了皇命離宮辦事。
至于蕭偌就更簡單了,他是被人強行擄走出宮的,自然也不會有任何罪過。
蕭偌忍不住熨帖。
眼前人雖然喜怒無常,也從來不會說什么好話,卻總是默默為他做許多事情。
因為換了太監的裝扮,蕭偌此時的衣裳并不合身,袖口微敞著,露出白皙瑩潤的手腕。
虞澤兮強忍住將人拉進懷里的沖動,聲音發沉道。
“朕說過了,只要你肯乖乖留下,朕便可以對你的家人網開一面,不過唯有這一次,倘若你下回再敢私逃出宮,朕便將你鎖在屋里,永遠都不能得見天日!
蕭偌臉頰紅了紅,也不知聽岔了哪一句,下意識開口問:“……是鎖在皇上的寢宮里嗎,倒不是不行,臣原本也不愛出門,只要能讓臣畫畫就行!
哦對了,說起畫畫,他還有狩獵圖沒來得及畫呢。
蕭偌暗自盤算,等到祭神之后,得找空閑將那日打獵的情形畫下來,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親手射中獵物,一定要好好記錄在畫紙上才行。
這邊蕭偌還考慮著該畫幾張狩獵圖的問題,那邊虞澤兮卻再一次怔住了。
先前馮御醫的叮囑不斷在腦海中回蕩。
要摒棄雜念,要平心靜氣,要心如止水,不能有太大的心緒起伏。
……鎖在寢宮里。
虞澤兮眸光涌動,想起自己鏤空雕花,明黃帷帳的龍榻。
強壓下心底的雜念,虞澤兮恨恨吐了口氣,抬手終于將蕭偌拎出門外,用力關緊殿門。
“來人,帶他去該去的地方,明早之前都不許靠近主殿!
“是!倍瓟⑦B忙點頭。
冷風吹過,枯葉打著旋從半空里飄落,忽然被丟出大門的蕭偌滿頭霧水。
蕭偌:“……”又哪里不對了?
雖然被對方丟出來有些郁悶,但在原地站了片刻,蕭偌揉了揉鼻子,總覺得自己嗅到一股淡淡的湯藥味道。
是又生病了嗎。
可是不對,蕭偌記得,按照董公公的說法,皇上先前之所以會經常服藥,完全是因為入秋降溫,加上舊疾發作的緣故。
然而眼下距離入秋已經有段時日了,看對方今日的狀態,根本不像是一般舊疾發作的模樣。
到底是什么病,表面幾乎看不出異常,卻要一直湯藥不斷。
還有,萬壽節那日的眸色變淺,是否也與皇上所謂的舊疾發作存在某種關聯。
無數疑惑縈繞在心間,蕭偌用過午膳,換上祭服,心不在焉被領進先農殿東側的小殿。
殿內光線昏暗,最多只能看清腳下的一片空地,領他進入殿內的老太監將周圍明燈點亮,弓身為他講解祭神時需要注意的事項。
“……蕭公子要仔細聽著外面,山頂每過一個時辰便會撞一次鐘,這時公子需向北方叩首三次,唱頌經文一次,最重要的是,期間必須保證殿內的長明燈不能熄滅。”
“如此反復,一直到明日卯時初,自會有人過來接您,祭神儀式便算是徹底完成了!
蕭偌隨意點頭。
這些步驟他已經聽寄雪講解過了,故而聽得漫不經心。
正當他以為老太監準備離開之時,卻見對方突然湊到自己跟前,放輕了嗓音道。
“公子,聽聞您最近正在打探有關皇上舊疾的事,可是想要知道,皇上所謂的舊疾發作,真相究竟為何?”
蕭偌一愣,心底瞬間警惕,表面卻不動聲色道。
“哦,莫非公公知道這里的真相?”
老太監身材枯瘦,五官有種古怪的不協調,似乎有刻意偽裝過,笑起來時尤為明顯。
“略知一二,不過真要說的話,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公子之所以會被蒙在鼓里,完全是因為之前查錯了方向。”
老太監笑容溫和道:“比如,公子或許可以去查一查,當年在宮中病逝的玉妃,究竟是因何抑郁而終的!
“提醒公子一句,有關玉妃的過往在宮中可是禁忌,公子探查時最好多加小心,以免被皇上發現!
玉妃是皇上的母妃。
貿然去探查皇上生母的死因,不被察覺還好,一旦暴露出來,想也知道會有什么后果。
蕭偌眉頭微蹙,還想再問,轉身卻發現那名老太監已然不見了蹤影。
一名侍衛推門進來,焦急環顧四周,確定蕭偌無事后頓時松了口氣。
“公子剛剛可有見到什么可疑的人物!
蕭偌點頭,實話實說道:“有個老太監,身材干瘦,面容有些古怪,與我說了幾句話后便離開了!
“老太監,”侍衛思索片刻,表情緩和下來,“沒事,估計是太后身邊的鄒公公!
怕蕭偌不識得此人,侍衛連忙補充道:“鄒公公是宮里的老人,早年曾在先皇身邊伺候過,后來被大火燒壞了容貌,人便有些瘋癲了,公子下回再見到不加理會便好,不必在意。”
將房間內外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并無問題后,侍衛終于離去,留下蕭偌獨自坐在蒲團上沉思。
小殿之內沒有神像,只有四十九盞長明燈及長長垂落的朱紅賬幔。
蕭偌按部就班聽鐘念經,一直到臨近黃昏時候,才終于有人提著吃食進來。
來人正是鈴冬,動作小心翼翼,除了素齋之外,還額外拎了只兔子過來。
望著鈴冬手里的肥兔子,蕭偌不解:“這是做什么,給我晚上加餐的?”
咳!
鈴冬嗆咳了一聲,連忙壓低聲音:“不是,這是祭祀用的牲畜,今晚公子不是要在小殿里過夜嗎,奴婢怕公子閑著無聊,特意帶來給您解悶的。”
原本鈴冬是想將幼狼一起抱來的,可惜荒原狼是兇獸,按規矩不能帶到神殿之內。
鈴冬被主事的官員教訓了,才只得換了兔子帶過來。
蕭偌無語。
兔子能解什么悶,還不如拿來加餐。
不過算了,蕭偌看了眼閉緊的殿門,把鈴冬叫到近前,將剛剛在殿內遇見鄒公公的事仔細說了一遍。
“鄒公公?”鈴冬在宮里也有段時間,自然認得此人,“是康仁宮里那位老太監,那人面容被火燒過,和惡鬼一樣,方才沒嚇著公子吧!
“還好,”蕭偌道,回憶起對方古怪的容貌,“他那會兒應當戴著面具,不過這不重要,我總覺著他語焉不詳說了那些話,明顯還有什么后續的動作!
“……啊。”鈴冬的心頓時提了起來。
后續的動作。
不會又有人要算計他們吧。
侯爺和二公子的事才剛解決,鈴冬想想都覺得頭痛。
蕭偌敲了敲臺面,整理著思緒道:“玉妃的過往是整個后宮的禁忌,我在宮中沒有人手,貿然去查必定會出現紕漏,也很容易被人抓到把柄!
更何況玉妃的過往與皇上的舊疾究竟有沒有關聯,完全是鄒公公的一面之詞,不能盡信。
“那要怎么辦?”鈴冬忍不住擔心。
蕭偌撐住下頜道:“先不管了,隨他們折騰去。”
鈴冬滿頭霧水。
說了那么多,結果就是不管了?
“宮里人心思一個比一個多,”蕭偌無奈嘆息,“讓我畫畫可以,別的還是算了吧,與其煩惱這些,還不如想想今天晚膳有什么!
不,晚膳也不用想了。
食盒里皆是清湯寡水的素齋,蕭偌毫無食欲,覺得再吃下去,自己也要變成兔子了。
打定了主意不進圈套,蕭偌守了一整晚的長明燈,第二日累得直打哈欠。
抬眼就瞧見鈴冬拎著食盒走進殿內,一手按住肩膀,臉上似乎帶著困惑。
“怎么了?”蕭偌捶著膝蓋,強打起精神問。
鈴冬看了眼四周,抓了抓頭發道:“剛剛有侍衛撞了奴婢,毛手毛腳的,好在奴婢反應快,不然食盒都要被打翻了!
食盒?
突然想到什么,蕭偌瞬間瞪圓了眼睛。
鈴冬也跟著望向食盒,一臉“不會吧”的表情。
昨晚才剛說過會有后續的動作,結果這就已經來了嗎。
“先將食盒打開。”蕭偌連忙站起身。
“哦好!扁彾置δ_亂打開食盒。
果然,就在最底層存放腌菜的格子里,滑落出一張巴掌大小的字條。
蕭偌快速接過字條,還未來得及展開,忽然聽外面傳來御前太監尖細的嗓音。
“皇上來了!”鈴冬嚇得臉色發白。
蕭偌臨危不亂,拎起腳邊的肥兔子,想也不想將手里的字條塞進兔子的口中。
清早天涼,寒風穿過殿門。
虞澤兮一身緞繡鎏金的祭服,揮手叫侍衛退下,深碧色的眼眸在兩人間掃視了一圈。
隨即走到蕭偌身前,擦掉他面上沾染的香灰。
“在做什么?”
蕭偌滿臉無辜,舉起手中的肥兔子:“喂兔子。”
第39章
西配殿南側,一處專用來更衣休憩的房間。
清早光線昏暗,只在墻角里燃著幾支蠟燭。
蕭偌低頭吃著點心,右腿向前,被身邊人按著膝蓋上的穴位。
剛剛在殿門外實在太丟臉了,也不知是昨晚念經跪得太久,還是早上沒有吃飯的緣故,關于兔子的事情還沒來得及說完,他便腳下一軟直接撲在了對方身上。
當時殿外還站了許多跟來的官員,全都眼觀鼻,鼻觀心,露出既想看又不敢看的神情。
最后還是皇上半扶半抱著將他帶來了此處。
這一早上過去,又不知要傳出多少流言了。
“你昨晚誦經時沒有用蒲團?”虞澤兮皺眉問。
手上卻并未停歇,而是換了個穴位,稍稍加重力氣。
蕭偌搖頭,小聲回道:“用了,不過那蒲團有些硌,所以后半夜里,臣換了個稍微軟些的墊子!
可惜,墊子軟是軟了,卻并不隔涼。
神殿底下沒有地龍,在深秋里冷得像冰塊一樣,這一晚上跪下來,再好的膝蓋也要受不住。
虞澤兮簡直不知該說他什么才好了,只得拍了拍他,讓蕭偌換另一邊腿過來。
大約是久病成醫,虞澤兮雖然沒學過醫術,但尋常取穴的方法還是懂得的。
血海,陰陵泉,足三里,一個個穴位點按過去,虞澤兮剛抬起頭,就瞥見面前人幾乎紅透的臉頰。
“你臉紅什么?”虞澤兮疑惑問。
蕭偌吭哧著答不出,特別想說,再按一會兒,他還能紅得更厲害。
按在祭服上的手骨節分明,修長勻稱,過于蒼白的膚色隱約可見淡淡的青紫紋路。
會畫畫就是這點不好,思緒很容易發散出去。
蕭偌莫名想起之前在小冊子里看到的畫稿,那里面人物的指節可遠沒有眼前人的好看。
蕭偌低頭細看,紅著臉默默積攢素材。
虞澤兮:“……?”
這邊蕭偌還想著畫畫的事,那邊鈴冬已經做賊一樣收起食盒,將肥兔子藏進懷中,小心翼翼邁出殿門。
有御前太監路過,注意到她的動作,上前關切道。
“鈴冬姑娘怎么抱了只兔子,要不要小的幫您帶回去?”
“不用!這是公子養的兔子,最是害怕生人,我自己抱著就行了!扁彾琶⑼米颖车缴砗螅桓易寣Ψ郊毧。
“哦,好!庇疤O不明所以,卻也并未懷疑,只轉身去忙碌自己的事。
待到所有人都離遠了,鈴冬才躲藏進角落里,確認之前的字條已經被兔子徹底吞下了,終于狠狠松了口氣。
公子和皇上的關系好容易緩和了,可不能在這里出問題。
至于字條……想也知道不會是什么好東西,還是不要去細究比較好。
晌午下了大雨,原定出發的行程只能推遲到下午之后。
從先農殿回到梓云山莊。
蕭偌坐在房間內,喂過狼崽兒后百無聊賴,索性叫人備好紙筆,開始繪制前日進山狩獵的場景。
雨越下越大,梓云山莊西北角,一處空置的閣樓外面,鄒文余撫著面上的傷疤,目光流露出少許焦躁。
“公公別急,”有小太監在旁邊勸慰道,“早上字條已經送出去了,只要蕭公子還想知曉有關皇上舊疾的事,就一定會主動來見您。”
“你確定,字條當真已經送到他手中了?”鄒文余忍不住問。
“是,小的親眼瞧見的,”小太監肯定道,“清早叫鈴冬的丫鬟將食盒拎到殿內,臨關門前,最下一層的暗格的確是已經打開了。”
“只是……”小太監猶豫了一瞬,“皇上來得太快,小的擔心,那字條里的內容會不會被皇上發現!
鄒文余擺了擺手道:“無妨,那字條寫得十分隱晦,即便皇上瞧見了,估計也不會在意。”
“不過此事確實該謹慎些,如今時機未到,最好還是不要讓皇上察覺!
“好!毙√O受教點頭。
“再等等吧,”鄒文余看了眼外面密布的烏云,“那位蕭公子不是個能沉得住的性子,應當很快就會過來了!
小院內,蕭偌叫鈴冬開了半扇支摘窗,一邊聽著窗外的雨聲,一邊低頭作畫。
寄雪在臥房里收著行李。
這回出宮出得倉促,其實并未帶太多東西,除了換洗的衣裳,就只有蕭偌日常慣用的物品。
只是秋獵之后,皇上又賞賜下許多事物,林林總總加起來,也不知回去的馬車還能不能裝得下。
“山莊里可真悠閑啊,”鈴冬靠在窗邊感嘆,“若是能再待一段時日就好了!
“是啊,”寄雪將一套茶具放入箱籠,也忍不住感嘆,“等這次回去后,估計又要忙碌起來了!
淅淅瀝瀝的雨聲透進窗子,蕭偌聽著兩個丫頭的閑話,輕搖了搖頭,繼續專注手中的繪畫。
不知過了多久,閣樓下,鄒公公狠狠打了個噴嚏,感覺冷風直鉆進骨頭里。
“怎么還沒來?”
小太監也攏了攏外袍,焦急望向雨里,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一個時辰,可蕭偌卻連影子也沒有出現。
“公公……”
鄒文余目光逐漸陰冷,用力拍了下圍欄:“呵,這人倒是沉得住氣,卻是咱家小瞧了他了!
小太監面露難色,猶豫著道:“既然蕭公子并不在意,趁著還有時間,不如還是換一個人吧!
鄒文余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搖頭:“不,換一個人未必能影響到皇上,去找個不起眼的宮女,再送張字條過去,這回話說得直白一些,就不信,那人能次次都忍住不去探究!
鄒文余瞇起眼眸,按照上頭的意思,只要能達成最終的目的就好,換作其他人來完成也是一樣。
然而他也有自己的打算,至少從現今的情形來看,蕭偌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
“是。”小太監頷首。
不知是否是狀態不錯的緣故,今日的狩獵圖畫得格外順利,離開之前,蕭偌堪堪將最后一筆落下。
“公子,膳房送了糕餅過來,午膳已經來不及了,您要不要先吃些墊墊肚子?”鈴冬將里外三層的食盒放在桌上。
“不用,”蕭偌舉著畫稿仔細端詳,滿意點頭,“馬車已經備好了,別耽誤時間,隨便賞給山莊里的人吧!
“好。”鈴冬倒沒有再勸,等下就要離開山莊了,路上顛簸,晚點再吃也好。
順手將食盒拿給隨行的內侍,鈴冬與寄雪提著最后幾樣行李,隨著蕭偌一起上了馬車。
車駕在雨水里前行,不過片刻便駛出了山莊。
回程第三日,雨水依舊沒有停歇,再次將字條喂給兔子的蕭偌終于等到鄒公公的親自前來。
蕭偌無奈了,他已經盡力不去看那些信紙里的內容了。
可這些人就像是死抓住他不放一般,換著各種法子,非要將那些陳年秘辛告知給他不可。
藏在食盒里的信紙,夾在顏料里的密信,甚至有天幼狼腿上綁著一塊布條,明晃晃將信息遞到他眼前。
“鄒公公,”望著眼前面容扭曲的老太監,蕭偌輕嘆口氣,“太后近來身子不適,已經免了我每日的請安,你假借太后的名義過來,究竟是有何事情?”
看守的侍衛就在不遠處,且蕭偌還穿著防身的軟甲,倒不擔心對方會突然發難。
鄒文余面容緊繃,眸中已然帶了怨毒,幾乎一字一頓道:“蕭公子,您下月就要與皇上大婚,當真半點也不為皇上的龍體擔憂?”
“擔憂什么,”蕭偌神情自然,“皇上的確經常喝藥,不過馮御醫說了,皇上如今狀況平穩,只要按時服藥,便不會有什么大礙!
“呵,”鄒文余勾起嘴角,趁著侍衛走近,直接開門見山道,“以馮御醫的醫術精湛,最多也只能維持皇上二十年的壽數,如果這也能叫沒什么大礙的話!
蕭偌頓時皺眉。
兩名侍衛已經走到近前,望著蕭偌,似乎在詢問他是否需要將人趕走。
鄒文余點到即止,越發壓低了聲音:“想確認老奴說的是不是假話,您可以跟著馮御醫,秘密就藏在皇宮里,以您的身份,應當很輕易就能找到!
“蕭公子放心,您如今是皇上最看重的人,無論您想要知道什么,皇上估計都不會阻攔!
眼見著鄒文余被侍衛驅趕離開,蕭偌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猶豫片刻,終于攔住離自己最近的內侍。
“帶我去前面,我有事想要求見皇上!
內侍只當他是想與皇上共用午膳,并未多問,轉身在前方帶路。
蕭偌思緒亂成一團,等到了御駕跟前,才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知該怎么開口。
如何說,是直接問皇上,鄒公公有沒有信口胡言?
不,也或許鄒文余原本就是在哄騙他的,畢竟侍衛也曾經說過,對方被大火燒毀了容貌,性情瘋癲,說出的話語未必一定可信。
更何況鄒公公還是太后的人,如果將那些瘋話轉述給皇上,說不準才是真的如了對方的愿。
“愣著做什么,不是有事要同朕說嗎?”
見他撐傘站在雨里,虞澤兮掀開縐紗印金的車簾,居高臨下望著他。
車內有取暖的火爐,虞澤兮已經換上了常服,只在肩上披了件灰鼠皮的外袍。
手中的書本被擱在了矮桌上,似乎是本醫書,因為經常被翻看,邊角處微微卷起。
望著對方遠比常人更加蒼白的膚色,蕭偌穩了穩心神,強撐著笑臉道。
“皇上恕罪,其實也沒什么,只是外面太冷了,臣想問能否到皇上車里取取暖!
虞澤兮垂眸盯著他,正在蕭偌以為自己會被拒絕時,就見對方指了指身側。
“……進來吧。”
第40章
車簾厚重,窗外依稀能聽見雨聲,唯有角落的銅爐散發出微弱的暖意。
矮桌上的白釉熏爐里燃著香丸,并非宮里的老料沉香,少了分醇厚,更多了分淡雅清涼。
蕭偌無意識捏著雙手,偷眼打量對面重新拿起醫書的人,欲言又止。
“說吧,到底有何事?”醫書翻過一頁,虞澤兮沒有抬眼,只淡淡開口道。
蕭偌將手捏緊,裝作瞧了眼窗外,顧左右而言他:“最近天越來越冷了,也不知外頭的雨還要下多久才能停!
虞澤兮望向他,深碧色的眸子里透出疑惑。
蕭偌輕咳一聲:“那個,臣聽聞皇上近日身體不適,擔心天氣降溫,會不會對皇上的病情有什么影響!
虞澤兮將視線轉回到書本上,隨意搖頭:“朕的病情與天氣無關,你只顧全自己就好,不必操心這些細枝末節的事!
與天氣無關。
蕭偌皺眉,可之前董公公分明說過,皇上是因為入秋天涼,故而才會引發舊疾,怎么如今又說是與天氣無關了。
眼下的對話,反倒更加深了蕭偌的懷疑。
但他也不愿全信了鄒公公的瘋話,只得繼續試探道。
“這樣,不過還是要注意保暖,最近染上風寒的宮人很多,臣身邊的寄雪,之前就因被風吹著咳嗽了整夜!
書頁翻動,像是猜到了什么,虞澤兮忽然停住動作。
“……你擔心朕的病情會影響到下月大婚?”
“。俊笔捹歼思考著接下來該如何試探,不知這話題怎么繞到大婚上面了。
虞澤兮略抬起頭來,漫不經心道。
“朕聽說,你先前為了做準備,叫寄雪尋了許多宮里的小冊子,是否真有此事?”
蕭偌的臉忍不住紅了。
自己看小冊子的事,對方怎么會知道。
“沒有!就是隨便看看的,”蕭偌努力辯解,“不是,分明是之前皇上要臣侍寢,臣才不得不提前做些準備!
“那你準備得如何了?”虞澤兮似笑非笑問。
蕭偌:“……”
眼見著大婚和小冊子的話題是越不過去了,蕭偌索性選擇逃避。裝模作樣打了個哈欠,表情可憐道。
“……臣有些困了,馬車里太冷,這幾日都沒有睡好,皇上車里好暖和,臣能不能在這邊小睡一會兒?”
虞澤兮倒沒有為難他,抬手指了指角落,讓他去睡靠在暖爐旁邊的氈墊。
御駕空間寬敞,氈墊子是用小羊羔皮縫制的,深色沿邊,防水隔涼,比尋常的床榻還要柔軟。
“多謝皇上,那臣過去睡了。”
蕭偌起初是打算隨便裝睡一下的,結果剛躺在墊子里就開始眼皮打架,片刻后當真睡熟了過去。
白釉熏爐上青煙裊裊,車內又恢復到之前的寧靜。
虞澤兮手里還舉著那本醫書,卻是怎么也讀不進去了。
猶豫半晌,終于還是走到氈墊旁邊,將已經熟睡的蕭偌小心抱起,重新挪到自己膝上。
蕭偌平日極少熏香,身上更多是各種墨汁與顏料的味道,間或夾雜著清淡的茶香。
不知過了多久,懷里人的呼吸逐漸均勻,虞澤兮原本還緊繃的心緒慢慢平復下來,再次拿起一旁的醫書翻看。
期間董敘掀開車簾,見到此場景略微吃驚。
被虞澤兮比了噤聲的手勢,才一言不發放下茶盞,悄聲退了出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等再醒來時,蕭偌已經回到原本的車駕內,馬車十分安靜,大約是停靠在了路邊。
“快到京城了,”寄雪給他披了外袍,“之后應當是不會再停車了,公子可要先用些糕點?”
“不不,先不急著吃點心,”鈴冬連忙打斷,壓低了聲音道,“晌午奴婢去外頭打水,不小心碰見馮御醫,可是聽到不得了的東西!
馮御醫?
蕭偌原本還迷糊著,聞言頓時打起精神。
“聽到什么了?”
鈴冬身手不錯,雖然未必打得過宮中禁衛,但打探個消息還是綽綽有余的。
鈴冬掃了眼對面的寄雪,神色有些猶豫。
不是她不信任寄雪,只是對方先前畢竟是在御前伺候的,難保不向皇上傳遞消息。
寄雪一笑,順勢起身道:“下午不能停車,估計要到宮里才能用膳了,奴婢還是去給公子拿些糕點吧!
說罷掀簾下車,留兩人獨自說話。
目送寄雪走遠,鈴冬終于放輕了嗓音道:“方才公子去見皇上,許久都沒有回來,奴婢有些擔心,便跟過去看看。”
“沒想剛走到御駕不遠處,就瞧見馮御醫與一名小太監說話,說關在寧春宮地牢里的人昨日突然發狂,險些打傷侍衛逃出來,好在已經抓回去了,必須加大藥量。”
“再之后他們說得模糊,奴婢便沒有聽清了……公子,寧春宮在哪里,為何還有人犯在里頭,而且京城的天牢不是在京郊外嗎,怎么宮里居然也有地牢?”
蕭偌聽得心驚肉跳,確認馬車夫已經離開,附近再無旁人,才壓著聲音道。
“……寧春宮在坤儀宮東側,原本是嬪妃居住的宮殿,后來幾次傳聞鬧鬼,加上皇上始終沒有納妃,這才空置了下來。”
只是寧春宮內竟然藏著地牢。
蕭偌也是第一回聽到這種消息,再聯想到過去的鬧鬼傳聞,蕭偌忍不住猜測,這是否就是鄒公公之前提到的,所謂藏在宮里的秘密。
“公子?”見他低頭沉默,鈴冬湊近了一些。
蕭偌擺了擺手,神情嚴肅道:“此事你不必再打探了,只當什么都沒有聽過,往后半個字也不能與旁人提起!
“嗯!扁彾m然不解,卻也明白公子是為自己著想,只能將所有好奇都按了下去。
馬車很快駛入京城,蕭偌一路心神不寧,反復思考著方才得來的信息。
之前鄒公公說秘密就藏在皇宮,只要跟上馮御醫便能找到,他起初只以為是某本醫書或者藥方之類,卻沒想到竟會是一名關押的人犯。
可一個發狂的人犯,又能與皇上的舊疾扯上什么聯系。
蕭偌緊捏著手心,深吸口氣,莫名有些不安。
回到宮里,蕭偌沒心思再用午膳,只隨意吃了兩口便擱下了。
鈴冬多少猜到他在想什么,忍不住擔憂,卻不好多勸。
寄雪倒是對兩人的談話一無所知,只能小聲寬慰道:“公子,皇上已經解了您的禁足,您若是嫌悶的話,可以到景豐宮外面去轉轉。”
“皇上解了我的禁足?”蕭偌突然問。
“是,”寄雪將果盤放在桌上,“董公公親自來傳的話,如今門外的侍衛都已經被撤走了,公子想去哪里都不會有人阻攔!
“那就……出去轉轉吧!笔捹歼t疑著道。
皇上才剛回宮,宮里四處正是最忙亂的時候。
蕭偌在庭院轉了幾圈,望著敞開的宮門,最終還是沒忍住邁了出去。
他并非要探究什么。
只是遠遠瞧一眼,想來皇上應當不會怪罪。
蕭偌只帶了鈴冬在身邊,從后繞路去了東四宮,等走到寧春宮外時,已經是小半個時辰之后。
叮囑鈴冬守在外面,蕭偌穩了穩心神,越發放輕腳步,小心朝宮門內走去。
然而剛邁進庭院,就被中年太監迎面阻攔。
太監身材高壯,面孔有些陌生,五官深邃,似乎并不識得蕭偌,伸手將他擋在半路。
“寧春宮重地,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那個,是馮御醫叫我過來的,”蕭偌急中生智,下意識道,“我到里面看一眼就走,不會停留太久!
中年太監蹙了蹙眉,只覺眼前人有些古怪。
“……你是御藥房的人?”
“是,”蕭偌心思轉得飛快,努力尋找借口,“昨日出了點事,馮御醫剛從宮外回來,眼下抽不開身,便叫我先過來瞧瞧情況。”
昨日寧春宮內的確出了事故,馮御醫差人來問也是正常。
中年太監稍稍放松了警惕,只是依舊沒有退開:“你身上可有攜帶印信?”
“有,不過是皇上親賜的通行令牌,準我在內廷隨意行走!笔捹紡膽牙锶〕鰤K玉牌,遞給對方查驗。
“皇上?”中年太監一愣。
蕭偌心提了下,還以為是玉牌出了問題,正想再解釋幾句,就見對面太監已經跪了下去。
不是朝蕭偌,而是朝蕭偌身后之人。
身后傳來清晰的腳步聲。
……不是吧。
蕭偌心頭一震,已經不敢去看背后的場景。
比做壞事被人發現更倒霉的,是還沒來得及做壞事,便已經被正主抓包。
蕭偌穩住過快的心跳,艱難回過身,露出尷尬的微笑。
“好巧,皇,皇上也是到這邊閑逛的嗎?”
虞澤兮轉著手上的玉扳指,一臉淡漠盯著他。
對不起我錯了。
蕭偌頭皮發麻,恨不得也跟著跪下去了,就聽對面人平靜開口道。
“你折騰了這么久,甚至與鄒文余私下聯系,就是為了打探寧春宮里的東西?”
蕭偌將頭垂得更低,好嘛,他與鄒公公接觸了幾次,敢情全被對方看在眼里呢。
“皇上恕罪,臣再也不敢了。”
等了許久,對面人仍舊沉默不語,蕭偌緊抿著唇,臉色已經有些白了,下巴埋在衣領里,顯得格外可憐。
虞澤兮輕嘆口氣,伸手撫過他的面頰。
“你當真想要知道,這里面藏的是什么?”
蕭偌抬起頭,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
“過來吧,”虞澤兮牽起他一只手,攥在掌心里,“希望你等下看到了不要后悔!
中年太監跟著起身,一言不發上前將殿門推開。
后悔什么?
蕭偌滿心困惑,可惜來不及多想,便已然被對方牽著邁進正殿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