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也許是與侍衛的那番對話,蕭偌接連兩日都沒有睡好。
萬壽節前一夜里,更是翻來覆去,直到二更左右依舊毫無睡意。
窗外濃黑,幾乎看不到星月,或許是蕭偌弄出的響動實在太大,負責值夜的鈴冬將腦袋探進來,睡眼惺忪道。
“公子睡不著嗎,要不要奴婢給您拿杯梅子酒過來。”
蕭偌失眠已經是老毛病了,尤其是長時間作畫之后,不過也無需喝藥,隨便喝兩杯果子酒迷糊著也就睡過去了。
然而自從有了上回醉酒的經歷,蕭偌已經不敢輕易飲酒了,頭疼地按了按眉心。
“不用,你先睡吧,我自己畫些東西。”
見公子要起身,鈴冬也沒心思再睡了,干脆也跟著爬起來,心底也好奇賀壽圖都已經送走了,大半夜里的對方還能畫什么。
然而等提了宮燈過去,才發現蕭偌從箱子里取出一包雕琢玉石的工具,手邊則放著塊巴掌大小的空白玉牌。
鈴冬越發疑惑,自家公子雖然也會雕刻,但水準遠比不上繪畫,充其量也只能算作普通。
“公子是要給皇上做生辰禮物嗎,明日便是萬壽節了,現在開始雕玉應該已經來不及了吧。”
“不是雕玉,是要在玉石上面作畫。”蕭偌依舊垂著頭,將弄出的碎屑掃到一邊。
鈴冬不明覺厲地點點頭,也幫不上什么忙,索性去外間準備茶水和糕點。
房內恢復安靜,蕭偌沒有人打擾,繼續全神貫注盯著手中的玉牌。
忙碌了許久,卻依舊覺得哪里不對,剛好瞧見鈴冬端著宵夜進來,便征求意見道。
“……你說皇上會喜歡哪種圖紋,花草紋,還是瑞獸紋。”
鈴冬將點心遞到他手邊,撓了撓頭道。
“要刻什么圖案啊,可奴婢記得皇上很少佩戴飾品,就連手上的扳指也是最簡單的白玉扳指,上面什么紋路都沒有。”
鈴冬也是聽宮里人說起的,扳指除了作為裝飾之外,本身還有疏通肺經,緩解疲勞的功效。
若不是為了這個,估計皇上連玉扳指也不會佩戴。
蕭偌也覺得為難,視線在屋內環顧一圈,忽然落在竹籃里熟睡的幼狼身上。
鈴冬注意到他的視線,眼睛一亮道。
“這個好,公子不如刻只荒原狼在玉牌上吧,皇上最喜歡荒原狼,不僅常年帶著一只,西苑百獸園更是養了幾十只呢。”
蕭偌點點頭,也感覺這個主意不錯。
被從竹籃搬到書案的狼崽兒整只狼都是懵的,伸了伸前爪,綠色的眸子里滿是不解。
蕭偌摸了摸幼狼的腦袋:“乖,好好呆著,我要把你畫在玉牌上,送給你主人做生辰禮物。”
或許是聽懂了他的話,狼崽兒不再亂動,腦袋搭在爪子上,乖巧趴在原地。
蕭偌笑了下,未再浪費時間,又取出之前沒有用完的五色粉,先在玉石上雕出淺淺的紋路,再將混好的顏料仔細填進刻痕之中。
臨近三更,夜色越發濃重,兩名太監提著燈籠走在石磚之上,跟在后面的人卻忽然停住腳步,望見從玉階殿里透出的光亮。
“皇上?”董公公輕聲喚道。
虞澤兮擺了擺手,示意幾人先等在外頭,自己則轉身邁進景豐宮內。
已經傍晚了還不熄燈睡覺,虞澤兮也很好奇這人究竟在忙碌些什么。
董敘還想再開口,忽然眼前一花,就見一個雪白的身影也跟著躥了出去,只得將話都吞進肚里,安靜守在門外。
屋內燭火明亮,在窗上映出單薄的陰影,隱隱能分辨有人正坐在書案后面,發絲烏黑,散亂著披在肩上。
分明什么也看不清,虞澤兮卻偏偏看得入神。
不知站了多久,身邊的白狼忽然躁動地甩了甩尾巴,仰起腦袋,仿佛在無聲地詢問什么。
“想要進去?”虞澤兮問。
白狼抖了下耳朵,目光轉向面前的菱花檻窗。
虞澤兮望過去,才發現書案邊上趴著一團小小的身影,頓時笑了。
“走吧,帶你去瞧瞧狼崽兒。”
白狼桑塔知道屋里的青年害怕自己,平日輕易不敢靠近玉階殿,只有和主人一起時才能偶爾見見自己的幼崽。
如今主人終于點頭,白狼壓不住興奮,直接朝槅扇門沖去。
屋內蕭偌剛好將最后一筆落下。
在玉石上作畫其實遠比直接雕刻玉石來得容易,第一步在表面刻出淺淺的線稿,第二將不同顏色的顏料混合填充入線稿之中。
最后便是用特殊的大漆將刻痕填滿,避免其中的顏料脫落變色。
蕭偌晃了晃手腕,剛要起身將畫好的玉牌拿去風干,突然一道白影沖進房內,風也似的朝自己的方向撲來。
是狼!
蕭偌驚了一跳,轉身便想逃跑,慌不擇路撞翻了座椅,險險被人一把攬住。
再回頭,才發現那白狼并非是朝自己撲來,而是跳到書案上面,將打著哈欠的狼崽兒叼在嘴里,一路跑進了臥房。
“別怕,”將他攬住的人安撫道,“桑塔幾日沒有見到狼崽兒了,朕見你房里還亮著,便帶它過來看看。”
“……嗯。”蕭偌狠狠松了口氣,感覺膝蓋都是軟的。
“為何這么晚了還沒睡?”像是為了幫他轉開注意,虞澤兮岔開話題道。
蕭偌果然回過神來,匆忙將玉牌藏進袖子里:“沒,就是睡不著,所以起來畫點東西。”
虞澤兮其實早看清了他的動作,卻假裝沒有瞧見,語氣好奇道:“哦,畫的什么?”
“不是,”后腰還被對方攬著,蕭偌臉上的溫度不斷攀升,磕磕絆絆道,“沒畫什么,而且都已經畫壞了,皇上還是不要看了。”
“那個皇上,您能先將臣放開嗎?”
雖然覺得逗弄眼前人有趣,但下月便要大婚了,虞澤兮此刻倒也不十分心急,正準備將人放開,門外卻忽然傳來鈴冬的嗓音。
“公子,蓮子羹已經做好了,奴婢方才似乎聽見有腳步聲,是有誰過來了嗎?”
蕭偌渾身一僵,莫名有些心虛,連忙打斷道:“沒有,我眼下不想喝蓮子羹了,你先拿回去吧……對了,我想吃面,你到膳房幫我煮碗雞蛋面吧。”
“嗯?”鈴冬莫名其妙。
雞蛋面需要用雞蛋和面,十分麻煩,本身又難以消化,這么晚了要吃雞蛋面?
感受著按在自己腰上的熱度,蕭偌異常堅持:“快去,我吃完了就睡了。”
“行吧,”鈴冬無奈點頭,“歡迎加入一五二兒七五二八一叩叩裙那等會兒您少吃一點,免得明天起來難受。”
聽著門外的腳步聲逐漸走遠,蕭偌終于放松下來,卻聽見身邊人戲謔道。
“怎么如此緊張,是怕那小丫鬟發現朕在這里?”
蕭偌垂眸不語。
他既怕鈴冬看到自己與這人親近,同時也怕對方從鈴冬的神色里看出任何端倪。
燭火晃動,甜涼的沉香味道縈繞在身周,蕭偌卻忽然有些難過。
明天這個時候他便要離開了,也不知皇上會有何種反應,是勃然大怒,還是毫不在意。
想到自己此生都可能再見不到這人了,蕭偌心頭壓抑,伸手環抱住對方。
“已經過子時了,明日還有大宴要忙碌,皇上早點回去歇息吧。”
虞澤兮有些意外蕭偌的靠近,低頭打量他微紅的臉頰,一笑道:“好,你也早些休息,朕等著你明日的禮物。”
那碗遲來的雞蛋面最終還是進了鈴冬的肚子。
因為吃撐,鈴冬怨念地打了個飽嗝,快速整理被白狼弄亂的床鋪。
蕭偌摩挲著手里的玉牌,轉頭望向窗外。
距離出宮,還有不到十二個時辰。
…
萬壽節大宴最終定在酉時初,宴飲場所有三處,分別在慶和殿正殿、偏殿,以及兩廊。
正殿之上,以御座為軸心,將整座大殿分成東西兩側,東面為文臣,西面為武將,宮女太監行色匆匆,將裝飾用的花架擺放妥當。
天光熹微,秋風蕭瑟。
蕭偌頭腦昏沉,帶著明棋趕到慶和殿,被冷風吹了一路,臨近殿門才終于醒過神來。
抬首便瞧見站在門內的岳太后,連忙上前請安。
眼下皇宮后位空懸,加上沒有其他妃嬪,宴會的大半事宜都要由太后代為主持。
操勞數日,太后的脾氣越發糟糕,見到蕭偌進來,盡量露出笑臉,語氣溫和道。
“起來吧,哎,說到前兩日,哀家也是被底下人煩著了,不是有意要責難你,你也別太往心里去。”
“蕭偌明白,是蕭偌行事不夠穩妥,叫太后操心了。”
蕭偌倒是不在意眼前人的態度,先前的親近也好,隨后的責難也好,不過都是為了岳家的利益,他左右也要離開了,犯不著放在心上。
太后笑容慈和,將他拉到身旁,拍了拍他冰涼的手背。
“……你自己能想通了就好,最快月底,最遲下月初,你便要與皇上大婚了,合該早些替皇上考慮,為他充實后宮,開枝散葉才是,什么使小性子將誰趕出宮去,這種事情可萬不能再發生了。”
很想說那人不是他趕出宮的,但蕭偌懶得解釋,依舊乖巧稱是。
見眼前人無論說什么都只是順從點頭,太后便有再大的火氣也發不出了。
雖有心想問問宣寧侯的情況,但考慮到蕭偌離家三年,家里的事情未必能做得了主,索性便也熄了心思。
又說了些日常的瑣事,蕭偌提起精神應對,避免自己露出什么馬腳。
好在太后并未久留,與他說過話后便離開了。
在一旁站了許久的杜柏川和吳譽終于等到太后走遠,連忙湊到蕭偌跟前,問他群仙賀壽圖該掛在哪里比較合適。
往年的賀壽圖在大宴之上都只是作為普通裝飾,一般找面墻壁掛在正中便好。
然而今年的賀壽圖是蕭偌親手所畫,加上使用顏料特殊,需得在背后用燭火照亮,具體掛在哪里便顯得尤為重要了。
“不如這樣好了,”吳譽搓了搓手,出言提議,“就懸掛在御座旁邊吧,等到群臣入座之后,讓內侍將附近的燭火熄滅,屆時所有朝臣都能一睹公子的畫作。”
杜柏川考慮片刻也頷首道:“不錯,皇上也特地交待過,要將蕭公子的畫掛到最顯眼的地方上。”
而縱觀整座大殿,哪里有比御座旁邊更顯眼的位置。
“兩位大人饒了我吧,”蕭偌連忙搖頭,“我可不想出這么大的風頭。”
他望了望四周,指著西北邊上一處光線昏暗的角落。
“就掛在那邊好了,用木框支起來,后面讓人舉著燭火,一點點來回移動便好。”
杜柏川還想再勸,被吳譽輕輕扯了一把,只能答應。
處理過賀壽圖的事,又與兩位畫師商議好其余幾張小幅賀壽圖的擺放,蕭偌終于空閑下來,要來大宴的草圖,準備拿回玉階殿幫忙做最后的修改。
“公子累不累,不如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行至半路,明棋神色擔憂道。
整夜未眠,清早剛睡一會兒就被叫了出來,忙到如今已經臨近晌午,鐵打的人也要受不住了。
“不累,”蕭偌扶著昏沉的額頭,“草圖下午就要用了,要盡早修改出來才行。”
心底卻忍不住想,能累一點也好。
再累一點,他就不必再想起夜里要離開的事了。
回到玉階殿,蕭偌在明棋的勸說下喝了湯藥,還沒等將草圖鋪開,忽然有紫宸宮的太監送來一只木匣。
木匣很輕,打開里面只有一件衣裳。
“是太后叫你送來的?”蕭偌捧著木匣疑惑。
皇上從未給他賞賜過日常衣物,那便只能是太后送來的。
“不是太后,是皇上,”御前太監恭敬道,“皇上想叫您大宴時穿上這套衣裳,公子打開瞧瞧便知道了。”
蕭偌依言將衣裳展開,微微睜大了眼睛,旁邊湊近來偷瞧的鈴冬也跟著倒吸了口涼氣。
湖色緞織的衣料之上,赫然繡著精巧的團鳳暗紋。
“公子,”好容易等到太監離去,鈴冬緊抓住蕭偌的袖角,眼眶都要紅了,“奴婢總覺得不對,要不,要不咱們還是別走了。”
蕭偌也覺得心里打鼓。
大堇朝內,團鳳繡紋是只有皇后才能使用的紋樣。
若非是篤定了要立他為后,皇上根本沒必要趕在大宴之前,給他送來這樣的衣裳。
不,甚至不用等到月底,或許今晚,或許明日,他說不定便會接到立后的旨意。
“沒事,”蕭偌將木匣合上,安慰鈴冬道,“估計只是做給別人看的,未必真的有什么其他的含義。”
“……什么給別人看的?”
虞澤兮邁進屋內,手上換了枚犀角嵌銀絲的扳指,緞繡彩云龍紋的朝服比往日更顯威嚴。
蕭偌心底驚訝,疑惑這人為何每一次出現都沒有任何聲響,簡直比那群御前侍衛還要可怕。
鈴冬卻是以為剛剛的談話已然被對方聽去了,瞬間渾身發抖,直接跪了下去。
注意到鈴冬的反應,虞澤兮眼眸微瞇,側頭將視線轉了過去。
“皇上,”蕭偌心頭一緊,快步將鈴冬擋在身后,“……剛才有內侍給臣送了衣裳過來,臣正與鈴冬說呢,這衣上繡了團鳳,給別人瞧見了恐怕不合規矩。”
“衣服是朕叫人連夜趕制出來的,你只管穿著,沒有人敢多說閑話。”
虞澤兮語氣平淡,望向鈴冬的目光卻始終沒有移開,碧色的眼眸幾乎深不見底。
“不過,朕怎么覺得,你這丫鬟還有什么話要說。”
鈴冬面色慘白,死死捏緊衣角,也意識到自己反應太過,整個人都開始搖搖欲墜。
蕭偌暗道糟糕,鈴冬年紀太小,哪里經歷過這種場面,估計用不了多久便要撐不住了。
“皇上,咳咳……”他試圖解釋,卻因為太過心急,還未開口便先嗆咳起來。
虞澤兮皺眉將他扶住。
蕭偌也顧不上臉面了,虛弱靠了過去:“咳咳不是,臣……”
其實并非是生病,蕭偌對自己身體最是了解,入宮后總是感覺不適,很大原因還是由于他平日思慮太重,加上一直沒有充分休息的緣故。
一旦勞累過度,就會忍不住想要咳嗽。
虞澤兮哪還有心思去管鈴冬,回頭冷聲道:“傻愣著做什么,還不快些去把御醫叫過來。”
“是,是。”鈴冬手忙腳亂爬起身來。
“不用,”蕭偌不敢朝鈴冬使眼色,只能拉住身邊人,“臣剛才已經喝過湯藥,就是有些累了,休息片刻就好了。”
鈴冬還算聰明,用最快的速度退出門外,打定主意等皇上離開前都不要再回來了。
“你確定?”虞澤兮皺眉問,扶著他坐到床榻上面。
“是,臣還沒用午膳,總不能再空腹喝一次湯藥,”蕭偌露出笑臉,放輕了嗓音道,“皇上還是先回去吧,免得誤了晚上的大宴。”
虞澤兮探了探眼前人的額頭,確認溫度還算正常后,終于放下心來。
不過他的確還有別的事情要忙,只能道:“你好生歇著,如果下午還是不舒服的話,便不用去參加大宴了,朕晚上再來看你。”
“好。”蕭偌點頭。
墨色長發垂落在肩上,襯得白皙的面容越發乖順。
虞澤兮深深望了他一眼,領著董公公離開玉階殿。
剛邁出宮門,無需他多言,董敘輕點了下頭,領著兩名御前太監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距離傍晚約定的時間,還有不足六個時辰。
…
按照規矩,只有四品以上朝中要員及宗室大臣能夠坐于正殿之上,其余官員、諸軍將領則分坐于偏殿與東西兩廊。
然而借著畫師的身份,蕭偌卻是提前大宴一個多時辰便被吳譽和杜柏川兩人拉進了正殿。
蕭偌原本還想拒絕,卻被杜柏川伸手攔住。
“來來,等下還有燕喜圖要畫,蕭公子今日可不能躲懶。”
燕同“宴”,意為宴飲喜樂。
杜柏川哪里是怕他躲懶,分明是想把最困難的一部分宴飲圖交給他來畫。
果不其然,就在蕭偌問起對方準備讓他負責哪一部分時,身旁吳譽笑了下,干脆指向上首御座的方向。
“當然是那邊,哎呀,可不是下官們為難您,實在是您之前給皇上畫了許久的畫像,對皇上的樣貌最是熟悉,御座附近合該由您來畫才是。”
“而且您看,”吳譽笑容討好,“位置都給您挑好了,就在賀壽圖的旁邊,正好也能順便盯著燭火,免得大宴期間將畫作燒壞。”
提到避免賀壽圖被燒壞,蕭偌猶豫片刻,最終只能點頭。
“……這不就成了,我早說過,蕭公子雖然看著清冷,其實最是好說話了。”
吳譽氣定神閑道,回頭卻發現杜柏川睜大眼睛,像是正在走神。
“怎么了?”
順著身邊人的視線望過去,吳譽才后知后覺意識到蕭偌今日的衣裳似乎有些不同。
為了作畫方便,這人往日并不注重衣著打扮,穿的大多是深棕墨青一類不容易弄臟的衣料。
然而眼下卻換了件顏色鮮亮的綢衣,整個人都明艷了許多,愈加襯得眉目淡雅,身姿清麗。
更重要的是那衣上的團鳳……
“小聲!”還未等吳譽張口,身后的杜柏川忽然拉住他,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吳譽深吸口氣,將所有驚濤駭浪都壓在了心底。
他猜到蕭偌會被立后,卻沒想到速度居然如此之快。
“可不能亂說啊。”杜柏川搖了搖頭,等萬壽節過后,這皇宮里怕是要變天了。
經過幾個時辰的忙碌,群仙賀壽圖已經被木框架了起來,就在蕭偌之前挑好的位置上。
蕭偌剛走過去,董公公便迎了過來,蕭偌嚇了一跳,還以為是皇上來了。
左右環顧并無那人的身影,才總算放下心來。
董敘未在意他的反應,只依舊恭敬道:“皇上還有公事要忙,叫老奴過來瞧瞧,蕭公子身子可好些了?”
“勞煩皇上掛念,”蕭偌盡可能平穩道,“我晌午睡了一會兒,如今已經好多了,不會耽誤晚上的大宴。”
“無妨,蕭公子若是哪里不舒服了,隨時都可以回去。”
董敘抬了抬手,叫幾名太監搬來宴席用的桌椅,十分突兀地擺在御座旁不遠處。
“等下公子便坐在此處吧,如果有什么想要的,盡管吩咐底下人就好。”
“不……”蕭偌眼睜睜看著桌椅被搬到面前,下意識想要拒絕。
雖然與御座隔著一段距離,但緊鄰御座的東西兩側,分明是只有皇后才能坐的位置。
不對,慶和殿屬于外朝,大宴時就連皇后也不能坐于正殿之內。
董敘卻只道是皇上的旨意,不容拒絕引著他在椅子上坐下,又叫宮女端來點心和熱茶。
“公子不是還要畫燕喜圖嗎,這里位置最好,殿里發生什么都能瞧見。”董敘笑瞇瞇道。
蕭偌:“……”那是。
某種程度上,他這位置簡直比皇上的御座還要引人注目了。
不出蕭偌所料,隨著大宴臨近,漸漸有官員來往于慶和殿內,幾乎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他所在的方位。
先是看向他身后不遠處的賀壽圖,之后才滿臉驚詫地在他與御座之間來回掃視,最終意識到自己舉止失儀,忙不迭又將視線轉開。
蕭偌甚至能聽到那些朝中大臣的小聲議論。
“這位就是宣寧侯家的那個……”
“別,這話可不好亂說,說不準是宮里的畫師呢。”
“你當老夫是傻子嗎,離御座如此近,哪個畫師不要命了敢坐在那里!”
“這眉眼,這容貌,蕭家長子果然如傳言中一樣,也難怪圣上肯立他為后了。”
“行了行了,真是越說越不成樣子了。”
蕭偌沉沉嘆了口氣,忍了又忍,終于還是站起身來,在眾大臣的圍觀下朝殿外走去。
距離大宴開始還有一個時辰,殿外也已經站了許多官員,天色昏暗,到處都是熙熙攘攘。
蕭偌努力避開人群,卻還是與人撞在了一起,那人哎呦一聲,連忙跪在地上磕頭,似乎是負責傳話的小太監。
“公子饒命,小人沒有留意腳下,不是有意要沖撞到蕭公子。”
“我沒事,你先起來吧。”只是撞到肩膀,蕭偌并沒有特別在意,擺了擺手讓小太監離開。
直到對方身影躥進人群,蕭偌才發現自己手心里多了張字條,上面只寫了一行小字。
……情況有變,速來西昭門外。
是父親宣寧侯的字跡。
蕭偌瞬間將字條攥緊,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情況有變是什么意思,是說幾人要離京的事情已經被皇上發現了?
不,應該不會。
總管公公董敘剛與他說過話,無論神態還是語氣都沒有任何異常,如果皇上已經知曉他們的計劃,必然不會一點反應都沒有。
既然不是皇上那頭,應該就是有其他的變故了。
來不及多想,蕭偌勉強穩住面上的表情,快速朝西昭門的方向走去。
慶和殿位于外朝,到達西昭門需要穿過整個內廷,蕭偌走得氣喘吁吁,好在因為臨近大宴,守衛都集中在外朝附近,加上蕭偌身份特殊,一路都沒有受到任何盤問。
剛走到西昭門外,蕭偌就被人扯進一處夾道,半句話都沒解釋便丟給他一套衣裳。
青底銀花,正是上六軍天潢衛的服飾。
來人也有些眼熟,是宣寧侯身邊的親兵,三十出頭,面容冷硬。
“穿著,鈴冬已經走了,還請大公子隨屬下出宮。”
天上烏云密布,明明沒有到夜晚,四周卻暗得厲害。
蕭偌胸口發緊,根本來不及多說什么,就已經被人強硬套上衣服,用力推著朝西昭門走去。
估計已經事先打點妥當,門外的侍衛只簡單查驗過腰牌便順利將兩人放行。
而直到被侍衛拽到馬上,蕭偌才終于回過神來。
“等一下,我有東西……”蕭偌摸了摸懷里,忽然急著道。
男子一甩馬鞭,直接打斷他的話:“已經來不及了,等下便要出城,請大公子務必抓緊韁繩!”
冷風撲在臉上,蕭偌連眼睛都睜不開。
那塊玉牌,他昨晚剛剛做好的生辰禮物,因為走得太急,他竟然連這最后一樣東西也沒能留下。
紫宸宮后殿。
正在更換朝服的虞澤兮忽然聽見窗外傳來的狼嚎,忍不住皺緊眉頭。
董公公朝外望了望,也覺得疑惑:“估計是要下雨了吧,桑塔畢竟是荒原狼,自小便不喜歡雨水。”
北梁少雨干旱,生長在北梁的狼群自然也不習慣身上的絨毛被雨水打濕,故而每到下雨之前都會躁動不安。
虞澤兮伸手接過內侍遞來的玉帶,側耳聽著外面一聲高過一聲的長嘯。
“蕭偌呢,你上次見他是什么時候?”虞澤兮忽然問。
“大約半個時辰前,老奴見蕭公子坐著無聊,便叫人給他取了糕點和茶水。”董敘回憶著道,心底卻忽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不,應當不會吧,”董公公喃喃自語,“今日可是萬壽節。”
正因為是萬壽節。
為了大宴群臣,今晚正是內廷守衛最松散之時。
慶和殿附近人流密集,太監宮女,上六軍侍衛,甚至來往官員,蕭偌若是有意甩開身邊人離去,實在再簡單不過。
事情比他預想中的提前了。
虞澤兮面如冰霜,一把揮開內侍:“叫人封鎖宮門,在找到他之前,任何人都不許放行。”
“是。”董敘驚慌點頭。
殿外白狼停止長嘯,一躍而起,緊跟在主人身后。
…
距離大宴開始還有不到兩刻鐘,慶和殿正殿西北角上卻已聚集了不少朝中大臣。
起初過來圍觀的只有一名上了年紀的皇室宗親。
老侯爺年紀大了,不耐煩久坐,原本是想來瞧瞧木架上掛著的究竟是什么東西,還沒等靠到近前,就先忍不住驚呼出聲。
半透的畫紙背后燭火搖動,手捧花卉鮮果的仙子幾乎騰空而起,花瓣灑落,落在地上轉瞬化成白鶴。
明明沒有聲音,變幻的光影之間,卻仿佛讓人聽見山泉流淌,無數衣袂翻飛伴隨著琴音起舞。
仙人撫琴,鳥獸齊鳴,畫中的一切恍若都變作了真實,隔著薄薄的畫紙,讓凡夫得以窺見蓬萊一角,下意識屏住呼吸。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老侯爺目不轉睛,動作卻很快引來殿內的其他官員,眾人紛紛聚集過來,連連驚嘆。
低聲詢問這究竟是什么,為何會被懸掛在此處。
“哎,這不是群仙賀壽圖嗎,打從下午時就一直掛在這里了。”終于有官員回想起來。
是一直掛在這里,只是下午那會兒光線還算充足,加上沒有背后的燭光,瞧著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畫作。
沒想到入了夜之后,竟然還能有這樣的效果,簡直可以稱得上是鬼斧神工。
候在一旁的畫師吳譽連忙湊上前來,堆著笑臉道:“是群仙賀壽圖,因為用了特殊的顏料,陽光下還看不出,到了夜里用燭火照亮,便會使顏色交疊變幻,好似整幅畫都活了過來。”
原來是特殊顏料。
眾人恍然點頭,卻越發忍不住靠近細看。
吳譽幾乎壓不住嘴角的笑容,他昨日便已經被這畫震撼過了,如今聽著周圍人的驚嘆,雖然不是自己親手所畫,卻也有種與有榮焉的喜悅。
可惜了,如果那一位當真只是宮廷畫師就好了。
不過二十出頭就能有如此畫技,未來必然不可限量。
“對了,”最初開口的官員忽然道,“這群仙賀壽圖是那位蕭公子所畫吧,不知吳大人可否為我等引見一二。”
其余大臣也跟著頷首。
能進正殿的最低也是四品要員,吳譽哪有推辭的道理,趕忙點頭應是。
回身卻發現擺著茶水點心的長桌之后已然空空蕩蕩。
吳譽悚然一驚,用力扯住不遠處的杜柏川。
“蕭公子呢,蕭公子怎么不見了!”
慶和殿內一片嘈雜,被議論的蕭偌本人卻已經被雨水淋透,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在樹林外翻身下馬,由侍衛強推著塞進了馬車。
馬車不大,外表十分陳舊,原本是藏在草垛之中的,內里只夠兩三人乘坐。
乘上馬車之前,蕭偌心頭微動,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裝作不經意道。
“勞煩問一句,我弟弟蕭行舟如今可是與父親在一起……他先前在牢里被人打傷,不知有沒有痊愈,我有些擔心他。”
給馬套韁繩的侍衛愣了下,沉默片刻才低聲道:“大公子放心,二公子眼下正與侯爺一同等在城外,出了北城門,你們馬上就能見到了。”
“多謝,那我就放心了。”蕭偌神色平和,心卻是往下沉了沉。
其實從剛剛開始他就隱約覺得哪里不對,如今試探了才發現果然不是自己的錯覺。
第一,蕭行舟在牢里沒多久便被皇上派人接出來了,期間從未受傷,也不存在有沒有痊愈的問題。
其次,最初來送信的侍衛已經提到過,為了保險起見,弟弟帶著母親昨日便已經離開京城,與他們根本就不是一路。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蕭偌這會兒突然記起來,他起先因為看見熟人疏忽,所以犯了個致命的錯誤,他沒有仔細檢查過來人的印信。
也就意味著,對方即便是父親的親兵,也極有可能并非是這一次到宮里接應他的人。
無數思緒涌上腦海,蕭偌不禁想到最壞的可能。
是有人在父親身邊安插了人手,特意偽造字跡將他帶出宮外,對方的目的是什么,單純劫持自己,還是利用自己來威脅父親?
蕭偌在馬車的角落里坐下,強迫自己先冷靜下來,語氣自然道:“那個,有件事情,不知我父親有沒有與你們提過。”
坐在馬車對面的中年侍衛轉過頭,目光銳利,緊盯著蕭偌的一舉一動。
“大公子想說什么?”
蕭偌定了定神。
除了眼前的中年侍衛,如今守在馬車周遭的一共有兩人,身材高壯的叫羅檜,就是剛才負責帶他出宮的侍衛,蕭偌過去曾經在侯府里見過對方。
個子稍矮的叫楊莞,也與蕭偌有過幾面之緣,二人皆是天樞衛百戶,品秩從六品。
然而坐在車上的中年侍衛蕭偌卻是有些陌生,面容枯瘦,神色陰冷,除了服飾之外,根本看不出是在宮里任職的禁衛。
偏偏羅檜與楊莞都對他十分忌憚,全程都聽從此人的命令行事。
“就是……我已經不打算出宮了,今晚只是最后去見父親一面,等見過之后,皇上那邊便會悄悄派人來接我回宮,不讓外人察覺。”蕭偌垂著頭道。
“你說什么?”中年侍衛臉色驟變。
蕭偌仿佛被他嚇到了,縮了縮肩膀,小聲開口道:“不是我有意要透露的,實在是皇上手下的人太過敏銳,前日便已經發覺不對。”
“幸而皇上大度,也體諒我在宮中思念家人,開恩準許我與家人見上最后一面,之后便再不許私自離宮了。”
中年侍衛沉下臉色,許久都沒有出聲。
蕭偌卻像是誤會了什么,慌忙解釋道:“抱歉,我的意思是,等下如果你們見到宮里來的人,盡量不要與他們發生沖突,只把我放在路邊上就好了。”
“……所以皇上當真會派人過來接你?”中年侍衛壓下眼底的狠戾,似乎在判斷他話中的真假。
蕭偌思緒轉得飛快,點點頭:“是,他們應該一直跟在后面,不過皇上也說了,我很快便要被立為皇后,此時出宮畢竟不合規矩,所以最好不要被外人知曉。”
蕭偌說著心里也有些沒底。
剛才那些說辭都只是臨時編造出來的,仔細想想就能發現話里其實漏洞百出。
不過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唯有試著打亂一下這些人的計劃,或者至少能拖一拖時間。
事到如今,蕭偌已經能夠確定,眼前這幾名侍衛無論是誰,都根本不是父親派來接他的人。
“你在說謊。”
沒等蕭偌想好接下來要說點什么,中年侍衛忽然湊近過來,眼含嘲諷,直接對上他的目光。
“以皇帝的個性,在得知你打算逃走之時,就絕不可能大發慈悲放過你,甚至還同意讓你與家人見面。”
中年侍衛搖了搖頭:“不,當今皇上最痛恨有人背叛,他只會將你丟進狼群里面,讓你眼睜睜看著自己被那群野獸撕成粉碎。”
蕭偌心底一片冰涼。
“所以明白了嗎,”中年侍衛挑起唇角,絲毫也不再掩飾,“你若是聰明的話,就乖乖配合與我們離開,至少我們還能給你留個……”
“全尸”兩字還沒來得及吐出,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狼嚎。
烏云密布,雨水拍打在馬車上,中年侍衛驚慌回頭。
這里是皇家園林以北,距離北城門還有一段路程,因為繞了小路,周圍人跡罕至。
濃黑的夜色里只能聽見風聲和雨聲,是獸園里傳來的狼嚎?
不對,百獸園應當是在落霞苑內,隔著重重宮墻,即便有狼群嚎叫,也絕無可能傳到此地。
馬車外忽然響起一陣慘叫,是侍衛羅檜的聲音。
“狼,有狼!”
無數箭矢破空而來,馬匹嘶鳴著栽倒在地,連帶整輛車身一起撞在樹上。
變故不過轉瞬之間。
中年侍衛反應極快,猛地回過神來,伸手便要去抓對面的蕭偌。
然而還未觸及對方的衣角,就見刀鋒劃過,一道血線從自己的脖頸里迸濺而出。
鮮血潑灑在馬車內部。
喉間咯咯作響,中年侍衛努力轉過視線,只看到一雙宛若修羅的青碧眼眸。
那眸子彎了彎,甩掉刀上的血珠,望向對面已經完全被嚇傻的蕭偌,嗓音異常溫和。
“私逃出宮,這就是你給朕送的……生辰禮物?”
第28章
混亂嘈雜的腳步聲踏破夜色,大雨瓢潑,冷風灌進馬車,吹得蕭偌瑟瑟發抖。
昏黃的火光下,他望著對面人被血染紅的側臉,忽然想起一則早已經快被人遺忘的傳言。
那還是兩年之前,彼時太子剛剛登基不久,根基不穩,因為一半異族血統飽受朝中詬病。
也正是此時,某位上六軍千戶忽然與外臣勾結,刻意引開護衛,放任十數名刺客入紫宸宮內行刺。
沒人知曉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么。
只知第二日朝會時,虞澤兮叫人抬著幾大箱籠的尸塊,小山一般堆在大殿中央,深碧色的眼眸掃視跪在地上的群臣。
說,愛卿們有心了,知道朕閑著無聊,特意尋了這些人與朕解悶。
……不過可惜還是太少了些,若當真想要殺了朕,該再加上十倍的人數才行。
箱籠密封不嚴,尸塊流淌的鮮血浸透了地磚,斷肢散落,整座大殿內血腥沖天,有些上了年紀的老臣直接嚇得昏死了過去。
背后謀劃的那位官員最終被凌遲處死,自那一日起,再無人敢議論虞澤兮的異族血統,而剛登上御座的天子也從此有了暴君之名。
馬車外的慘叫聲已經停歇,虞澤兮將死去的中年侍衛丟進泥里,淡淡望向眼前人。
“怎么,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蕭偌咽了咽口水,感受著自己過快的心跳。
救命!
這人居然親自追過來了。
之前只想著守衛松懈的問題,其余根本沒考慮太多,如今回想起來才意識到,自己選擇離開的時機實在太過要命。
預定成為皇后的人選,在萬壽節當日私逃出宮,幾乎等同于將皇帝的顏面狠狠踩在腳下。
即便對方再好的脾氣,估計也不會輕易饒過自己。
“那個,如果我說,我其實有考慮過要不要回宮,皇上會相信我嗎。”蕭偌磕磕絆絆,努力為自己辯解。
“哦?”虞澤兮垂眸俯視著他。
蕭偌不敢抬頭:“是真的,生辰禮物我還沒有來得及給您,而且父親也說了,我其實可以留在宮中。”
雖然之前每一次有人來問蕭偌,他都堅定不移地回答自己絕對不會留下,可等真正離開那一刻,他才發覺自己根本沒能下定決心。
即便沒有今晚的變故,在見到父親之后,他估計也很可能會以沒有送出生辰禮物為理由,重新回到宮中。
若非如此的話,他也不會將辛苦做好的玉牌始終放在身上,而不是讓董公公代為轉交了。
“稟報皇上,”沒等蕭偌再開口,已經有侍衛上前回報,“除了兩名活口之外,其余十九名賊人已盡數伏誅。”
蕭偌瞥了侍衛一眼,心底有些驚訝,二十一名,背后想擄走他的人當真是大手筆。
“全殺了吧,不必留活口。”虞澤兮道。
“是。”侍衛不敢多言,連忙垂首退下。
又有慘叫聲傳來。
蕭偌身子抖了抖,假裝沒瞧見車內的血跡,抓緊時間為自己開脫。
“我已經許多天沒見過家人了,想親眼看一看才能安心,而且我還有許多畫作留在皇宮,不可能就這樣離開。”
“當然,私自出宮的確是我,是臣的不對,臣任憑皇上處置,只求皇上饒父親一命,無論任何責罰臣都愿意接受。”
“任憑朕處置?”虞澤兮勾了下唇角,笑意卻未達到眼底,伸手輕撫上他的后頸。
蕭偌剛要點頭,就感覺后頸一痛,之后再沒有任何意識。
“行啊,那便任憑朕處置吧。”
蕭偌帶著沒有把話說完的憋悶陷入昏迷,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暈睡了多久。
四周逐漸變暖,耳邊盡是雨聲和馬車行進的轱轆聲。
中間似乎醒來了一次,有人察覺到他的動靜,將迷香湊近他的鼻間,他甚至還來不及反抗便再次不省人事。
這回是真的睡熟了,蕭偌看到許多畫面從自己的腦海中閃過。
直到最后畫面定格,他走在西街集市上,身上帶著酒氣,在跌倒前被好心人伸手接住。
那人皺著眉,眼眸是湖水一樣干凈的青碧色。
模糊的記憶里,他踉蹌著腳步,扯住對方的衣襟,仰頭一本正經道。
“……你的眼睛真漂亮。”
那人回了他什么。
他加重語氣:“是真的,像雪原上的狼,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眼睛。”
很怪。
畫面之外的蕭偌想,在他的記憶里,似乎并不存在這一段莫名其妙的對話。
之所以會忽然夢見,完全是因為他剛剛才記起,今晚那人的眼睛似乎也換了顏色。
從深碧變成了淺碧,在火光之下格外明顯。
人的眼眸是可以隨意改變顏色的嗎?
還是說,對方因為有北梁的血統,所以才顯得格外不同。
眸色的改變其實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半夢半醒中的蕭偌眉頭緊皺,總覺得心底藏著一團陰影,讓他隱隱有些不安。
“公子醒了?”
蕭偌真正醒來時已經是在屋內,有層黑紗蒙在他的眼前。
他想要伸手扯開,卻發現自己的手腳已經被繩索牢牢捆住,分毫也無法挪動。
“是皇上吩咐將您捆上的,還請公子稍安勿躁,免得弄傷了自己。”宮女柔聲安撫。
蕭偌動了動手腳,心道完蛋,這是準備要受罰了。
“皇上呢?”蕭偌鼓起勇氣問。
“皇上如今在慶和殿那邊,等大宴結束了便會回來。”宮女將熏香點燃,又蓋了張薄毯在他身上。
等大宴結束回來,也就意味著今晚的大宴并沒有取消?
蕭偌松了口氣,沒耽誤正事就好,如果因為他取消了萬壽節的大宴,他可真的是罪大惡極了。
有些擔心家人的處境,蕭偌又接連問了幾個問題,可惜宮女皆搖頭說不知,蕭偌只得作罷。
思忖片刻后,索性換了個簡單的問題:“你叫什么,是哪一年進到宮里的?”
宮女愣了下,卻還是順從回道:“奴婢叫寄雪,四年前進宮,兩年前被分到御前伺候。”
“寄雪?”眼前蒙著黑紗,蕭偌只能憑聲音分辨對面人的方向,“我身邊有個丫頭叫鈴冬,倒是與你的名字有些相似。”
鈴冬原本叫臨冬,因為是臨近冬天出生的,蕭偌嫌名字太過冷清,才給改成了鈴冬。
臨冬,寄雪,可不正好是一對兒的。
自覺與宮女拉近了關系,蕭偌語氣更加溫和:“你在御前伺候已經有兩年了,可知道皇上的眼眸為何會改變顏色,是有什么特定的契機嗎。”
“比如……發怒,或者情緒忽然激動之類?”
“砰”的一聲,是茶碗打碎的脆響。
“不知,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寄雪慌亂撿著茶碗,嗓音里滿是驚恐,“公子先休息吧,奴婢給您倒新的茶水過來。”
果然有問題。
蕭偌皺眉思忖,心底的疑惑越深。
宮女逃也似的推門離去,偌大的房間內只余下蕭偌一人。
光線昏沉,透過眼前的黑紗,隱約能瞧見墻角的宮燈,蕭偌只得暫時拋開先前的問題,側了側身,試探著開口。
“有人在嗎?”
“明棋,董公公。”
“我真的不會再逃了,能不能先幫我把繩子解開?”
繩子捆得很緊,但由于里面墊了軟布,除了限制行動之外,倒也并沒有特別難受。
只是周圍寂靜無聲,總讓人忍不住升起不好的念頭。
比如,他最后會受到什么懲罰。
是幽禁至死嗎,還是同那名中年侍衛說的一樣,將他丟進百獸園中,讓他被狼群啃食。
蕭偌輕輕嘆了口氣,也不知是否能給他留個全尸。
不過罷了,如果死狀實在凄慘的話,希望還是直接燒成灰吧,至少還能好看一些。
等待的時間最是煎熬。
懷著沉痛的心情,蕭偌一邊回憶著各種酷刑,一邊又開始昏昏欲睡,直到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你倒是有閑心睡覺,”來人走到床前,語氣帶著譏諷,“當真以為朕會就此放過你?”
蕭偌猛地清醒過來,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被對方一把鉗住下頜。
“皇上,”蕭偌心頭發緊,盡力穩住自己的心跳,“我已經知道錯了,請皇上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保證日后絕不會再私自出宮。”
“是嗎,相信你,然后等你再逃走一回?”
對方顯然不信他的鬼話,低沉的嗓音幾乎貼在他耳邊,仍舊自顧自道:“朕已經努力想做個好人了。”
“沒有在你回京那一刻便下旨立后,給你時間適應宮里的生活,讓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送你所有想要的東西。”
虞澤兮的聲音并不高,卻一字一句砸在蕭偌的耳中,讓他瞬間有些懵,甚至連害怕都忘了。
等等,他最初會入宮,難道不是太后的意思嗎?
什么叫沒有在他回京那一刻便下旨立后。
蕭偌思緒混亂,三年前他誤會對方偷拿了他的巾帕,為此將濃墨潑到對方身上,隨后為了逃避罪責離開京城。
而在那之前,他與還是太子的對方其實并無太多交集。
也許是蕭偌震驚的表情過于明顯,虞澤兮聲音淡淡,手指劃過他的后頸。
“哦,可還記得那些繡青竹的帕子,你并沒有冤枉了朕,那的確是被仆役收走后,又被朕偷藏起來的。”
“其實不止是帕子,還有你用過的畫筆,腰間的玉佩,甚至被樹枝弄斷的長發,都被朕仔細收了起來。”
“三年前也好,三年后也好,朕從來都沒打算要放過你。”
轟的一聲,仿佛有什么在腦海里炸開,自入宮以來的種種疑惑終于都有了答案。
“你還有什么想知道的?”虞澤兮眸色冰冷,語氣平緩得讓人不寒而栗。
費了好大力氣才從震驚里緩過神來,蕭偌清了清喉嚨,臉頰微紅問。
“那個,生辰禮物,皇上還要嗎。”
第29章
燭心已經燃到盡頭,發出噼啪的脆響,祥云圈金的帷帳垂落下一邊,顯得光線越發昏暗。
虞澤兮眉頭皺起,像是不明白他為何是這樣的反應,半晌才開口道。
“你又想耍什么花樣?”
蕭偌:“……”冤枉。
蕭偌滿臉無辜,也意識到自己說了句奇怪的話。
不,其實也不算奇怪,畢竟已經是傍晚了,生辰禮物再不送出去就來不及了。
怎么說也是他花了整夜才做出來的玉牌,就這么浪費實在太可惜了。
“那個,如果沒弄丟的話,禮物應當就放在臣的懷里,皇上自己取出來吧,試試喜不喜歡。”
虞澤兮深吸口氣,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眼前人微仰著頭,黑紗遮掩了大半張面孔,似乎很認真在與他探討自己做的禮物。
虞澤兮沉默許久,簡直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干脆拂袖起身。
西盡頭的門被推開,董公公回身看去,迎面便望見主子臉上幾乎遮掩不住的煩躁。
董敘心頭一緊,連忙快步上前,大氣都不敢出。
皇上每到夜里便會身體不適,心情也比白日更加陰晴不定,況且今晚還出了那樣的事故,還是不要輕易招惹的好。
可惜同在外間的馮御醫卻顯然沒有這樣細膩的心思。
抬頭先是一愣,隨即拎著手邊的藥箱,緊皺著眉頭滿臉不贊同。
“皇上,您眼睛怎么了,您不會又動手殺人了吧?”
“臣早就與皇上說過了,您如今最要緊的就是修身養性,千萬不能有太大的心緒波動,更不能親自動手殺人,您怎么就是不肯聽。”
虞澤兮皺了皺眉,還沉浸在剛才的煩躁里,耳畔嗡嗡作響。
“不成,上回的藥方已經不能用了,微臣這就給您重開一副,睡前必須喝下去,不然夜里發作起來就麻煩了。”
馮粲翻箱倒柜,試圖找出上回的藥方。
“行了,”虞澤兮用力按著眉心,直接打斷他道,“朕心里有數,你去里間看看,他今晚應該受了些傷,去給他處理一下。”
馮粲自然知道這個“他”指的究竟是誰。
還想再說什么,卻被董公公用力扯了一下,最終只能作罷。
因為虞澤兮趕來得及時,蕭偌受傷并不嚴重,只是被那中年侍衛抓了一下,以至關節有些脫臼,加上手背有些擦傷。
簡單處理了傷處,蕭偌有心想從馮御醫口中打探些消息。
可惜任憑他旁敲側擊,對方皆是油鹽不進,只叫他注意休息,不要讓傷處沾水,之后便什么都不肯多說了。
“之前治風寒的藥還得繼續吃,公子這咳嗽完全是累出來的,需得好好休養才是。”馮御醫叮囑。
蕭偌只能點頭。
因為裝了心事,蕭偌這一晚睡得并不安穩,既擔心家人此刻的安危,也擔心自己接下來會受到什么懲罰。
尤其是對方說的那一番表白心意的話,蕭偌想起來就忍不住發愁。
……還不如只是利用呢,至少只是利用的話,自己中途逃走最多也不過是膽小怕事。
而倘若那人是真心想立他為后的,那他忽然逃跑,無異于是將對方的心意扔進泥里。
不會是要幽禁到死吧。
蕭偌心有戚戚,也不知道幽禁和被狼群啃食究竟哪一種比較痛苦。
當然,如今最難辦的,還是他無論說什么,對方都不肯再相信了。
蕭偌將腦袋埋進枕頭里,什么叫自作自受,這就是。
大約是他臉上的愁容太過明顯。
第二日清早,進屋幫他洗漱的寄雪停住動作,有些擔心問:“公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嗎?”
“沒,”蕭偌滿臉悲壯,“早上多拿些飯菜吧,我想多吃一點。”
宮女摸不著頭腦,只能點頭答應。
秋天正是吃螃蟹的季節,蕭偌雖然被捆著,吃食上卻并沒有虧待他,剛到晌午便有人端了許多螃蟹進來。
有蟹黃燒賣,香辣蟹,蔥姜蟹,更有剛剛做好的清蒸蟹。
蟹肉都是由內侍剝好的,配著佐餐的桂花酒,蕭偌被暫時解開了束縛,吃得心滿意足,險些連早上的煩惱都忘了。
然而這種快樂并沒有持續太久。
蕭偌靠坐在床邊消食時,有太監進來傳話,說皇上馬上就會過來,要領他到園子里去轉轉。
園子里?
蕭偌直覺哪里不太對,連忙起身道:“勞煩問一句,公公說的園子,指的可是御花園嗎?”
“不是,”小太監語氣自然,伸手將他扶住,“這里是落霞苑,昨晚公子被人擄走,眼下后宮里正亂著呢,皇上為了清靜,特意將您安頓在了此處。”
落霞苑,之前皇上帶他去的那座登仙塔,正是在落霞苑內。
蕭偌眼前一直蒙著黑紗,視線受阻,看什么都是朦朦朧朧的,因而到現在才知曉,自己其實并非是在皇宮之內。
當然這還不是最要緊的。
更要命的是,養著幾十只荒原狼的百獸園,同樣也是在落霞苑里。
蕭偌面色慘白,心情瞬間沉入了谷底。
兜兜轉轉,他到底還是逃不過葬身狼口的命運嗎。
“公子?”
見蕭偌僵立在原地不動,小太監關切問。
蕭偌定了定神,強撐著道:“我偶爾聽人說起,先前南岐使臣來訪,因觸怒皇上,被罰入百獸園中,最后死無全尸,此事可是真的嗎。”
“是真的,”小太監想了片刻道,“據說血潑了滿地,骨頭渣子到處都是,去灑掃的人幾日都沒敢合眼,別提多嚇人……哎,公子您怎么了?”
蕭偌腳下一軟,好險被身邊人攙扶住了。
怎么了,蕭偌欲哭無淚,想說今晚過后,公子說不定也要變成一地碎骨頭了。
雖然心底絕望,但蕭偌面子上還是要撐起來的,沉默著被人換好衣裳,面容平靜地邁出房門。
被皇上接到手中時,蕭偌難得生了些怨氣,一路上都沒再言語。
好在對方似乎也想著心事,途中并未與他搭話。
剛下了場大雨,園中透著淡淡泥土的氣息,來往秋風刺骨,讓人忍不住生出戰栗。
估摸著已經快到百獸園了,蕭偌終于開口道:“……皇上,等您處罰過臣之后,能放過臣的家人嗎?”
虞澤兮從思緒里回過神來,側過頭,疑惑望著他。
蕭偌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鼓起勇氣道:“臣父親一向對皇上忠心耿耿,昨晚只是鬼迷心竅,您如何罰他都好,只求皇上能饒他一命。”
“忠心耿耿,鬼迷心竅,”虞澤兮嗓音冰冷,“你倒是懂得為你父親開脫。”
“朕怎么覺得他膽大包天得很,分明知曉朕打算立你為后,卻還是要將你帶出皇宮,朕即便千刀萬剮了他,也都是你父親應得的。”
蕭偌垂頭不敢做聲。
“你也一樣,”虞澤兮傾身靠近,手指從他的眼尾上劃過,“不是喜歡逃走嗎,那朕便蒙上你的雙眼,捆住你的手腳,看你還能逃到哪里去。”
“不過,”虞澤兮聲音放緩,仿佛是在安撫,“只要你肯乖乖留在皇宮,等到大婚之后,朕心情好了,說不準會對你的家人網開一面。”
嗯……嗯?
大婚,是他想的那個大婚嗎。
蕭偌呼吸一頓,眼睛頓時亮了。
如果要大婚的話,他是不是就不用被扔進獸園了,畢竟對方再怎么也不可能與一堆碎骨頭成親。
不用死了。
而且家人也不會有事。
劫后余生的感覺太過美妙,蕭偌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甚至連對面人冰冷的嗓音也跟著順耳了許多。
“大婚好,”蕭偌迅速點頭,“那皇上什么時候和臣大婚?”
虞澤兮被噎住,一時有些弄不懂他為何是這種反應。
……哪里不太對。
兩人皆沉默下來,等到了地方蕭偌才發覺,自己之前的確誤會了,對方領他來的并不是百獸園的方向,而是登仙塔前的一片空地。
空地上有石雕的桌椅,陽光很好,能遠遠瞧見山中紅葉的影子。
若是蕭偌眼前沒有蒙著黑紗,估計能好好欣賞一番遍山紅葉似火的美景了。
不知過了多久,臨近離開之前,虞澤兮總算開口,語氣里藏著試探。
“要走了,你沒什么想要對朕說的嗎?”
“啊?”說什么。
不是都已經說完了,蕭偌有點懵,心緊跟著提了起來。
“你昨日說的……罷了,”虞澤兮皺眉搖頭,扶著他邁下臺階,“想不起來就算了,先回去吧。”
蕭偌滿頭霧水,直到回了住處,也沒能想起自己昨日究竟說了什么。
不過不用被投進獸園,家人那邊也有了著落,蕭偌的心情到底輕松了不少。
加上昨晚沒有睡好,天還沒黑就迷糊了起來,懶得再用晚飯,隨便洗漱過便合衣躺下了。
“公子?”寄雪想幫他將衣物除下來,好睡得更舒服一些,卻喚了幾回也沒能叫醒,最終只能作罷。
傍晚時分,園內萬籟俱寂。
床上的人已經徹底沉入夢鄉。
有人推門邁進屋內,寄雪一個激靈爬起身,看清來人后剛要行禮,就被對方抬手攔住。
寄雪心驚膽戰,眼睜睜瞧著對方輕聲走至床邊,利落掀起帷帳,俯身湊近,伸手將蕭偌的衣領解開,從里面翻出一枚玉牌,看了片刻后又小心放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寄雪的錯覺,她總覺得那人抿緊唇角,露出略微糾結的表情。
不過那神情很快消失無蹤,直起身來后,側頭瞥了寄雪一眼。
“今晚的事不許讓他知道,若敢透露半句,朕唯你是問。”
“奴婢明白。”寄雪不明所以,只能慌忙頷首。
雕花描金床上的蕭偌呼吸均勻,白皙的臉頰埋在枕頭上,泛出微微的紅暈。
虞澤兮凝神望了片刻,替他將被子蓋好,終于帶著外間的董公公一同離去。
第30章
落霞苑內消息閉塞,除了確認家人還算安全外,蕭偌幾乎得不到任何外界的信息,只能暫時安心休養。
又過了幾日,才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之前完全猜錯了方向。
他這回私逃出宮的懲罰,應當就是眼前蒙的黑紗,還有偶爾捆在雙手上的繩索。
起初蕭偌狠狠松了口氣,這樣的懲罰已經遠比他預想中的要輕微許多。
畢竟繩索捆得并不緊,用膳洗漱的時候都能隨意取下來。
眼前的黑紗也是同樣。
說是黑紗,其實也不過是薄薄的一層,能透光,到了白日光線好的時候,甚至能隱約看清近處的宮人。
但這樣過了幾天,蕭偌就有些不舒服了。
繩索是不緊,也可以取下來,但綁在那里總歸是礙事,時間久了,還會手臂發酸。
眼前的黑紗就更是麻煩了,平日看不清東西還是其次,重要的是有這層黑紗在臉上,蕭偌一整日下來幾乎什么都不能做。
不能讀書,不能作畫,甚至連風景都無法欣賞,無聊得只能發呆。
蕭偌忍不住嘆氣。
可見人都是得寸進尺的,起初想著只要能夠活命,家人平安,他就心滿意足了。
如今卻覺得這懲罰著實難受,若是能早早取下來就更好了。
“公子別急,”寄雪走過來,幫他將繩索解開,“再忍一段時日,奴婢聽董公公說了,皇上已經定了下月中旬左右與您大婚,大婚之前照例要祭祖祭神。”
“祭神需要到棲月山草原去,等到了路上,皇上消了氣,應該就能幫你解下這堆束縛了。”
祭祖是在太廟內自不必說,如今是秋季,祭神最要緊的便是祭先農神,而先農殿所在的棲月山草原到京城卻是有一段距離。
路上隨行官員眾多,屆時蕭偌自然便能被放開了。
堇朝皇室對于祭祖祭神向來十分重視。
蕭偌有些意外,抬起頭來問:“皇上打算帶我一起去先農殿?”
寄雪勾起嘴角,用溫水浸濕了帕子遞給他:“公子說笑了,您是未來的中宮之主,皇上自然是要帶您一起去的。”
“所以公子暫且先忍一忍,最多還有六七日,若是這段時間再惹得皇上不快,就真的得不償失了。”
蕭偌點點頭,腦子卻已經想到了別處。
那人肯帶他一起去祭神。
這話若是放在往常,他也許還會想歪,只以為對方這些不過都是做給外人看的。
可回憶起那人表白心意的話,蕭偌思緒就忍不住活泛起來,不禁猜測對方是否真的如此喜歡自己。
想試探,想得寸進尺,想讓因種種猜測而不斷起伏的心緒徹底安定下來。
蕭偌透過黑紗瞥了眼天色,用帕子擦了手道:“已經過巳時了,皇上晌午還會過來嗎?”
皇上每日都會到落霞苑里陪他,只是時辰并不固定,大多是在下午,偶爾也會在晌午之前。
“應當會吧,”寄雪思考了片刻道,“今日沒有朝會,膳房那頭很早便準備了起來,估計是要等皇上晌午過來用膳。”
“哦,”蕭偌撥弄著袖口,假作不經意道,“我記得皇上喜歡淺色,幫我挑件月白或者淺青的衣裳,要樣式時新一些的。”
寄雪起初還疑惑,等明白過來瞬間喜上眉梢。
也顧不上打理房間了,忙不迭點頭:“公子稍等,奴婢馬上就給您拿過來。”
換了新衣,又讓寄雪重新梳了頭發,蕭偌看不清自己此刻的裝扮,只能與寄雪反復確認后,勉強安下心來。
剛過晌午,虞澤兮果然回到落霞苑內。
蕭偌特意等著他呢,一直沒有動筷,聽到聲響后連忙站了起來。
虞澤兮望了眼桌上的飯菜:“怎么沒吃,是不合胃口?”
蕭偌早上吃的少,故而巳時末便要用午膳了,每回虞澤兮晌午過來,他不是已經吃完,就是已經吃完了大半,還從來沒有如今日般一口未動的情況。
“不是,”蕭偌努力辨別他的方向,“臣聽說皇上要來,想陪您一起用膳。”
虞澤兮抬眼望去,心底掀起輕微的波瀾。
青年眼蒙黑紗,搭配淺色的衣衫與白皙的膚色,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虞澤兮腳步頓了頓,伸手將他扶住:“……最近事忙,下回不必再等朕了。”
說罷轉向一旁的寄雪:“他身體弱,又有午睡的習慣,明日記得早些將飯菜端過來,別隨著他性子胡鬧。”
寄雪低垂著頭,連忙小聲答應。
“不關寄雪的事,是臣自己想要等皇上的。”
蕭偌露出歉疚的神情:“眼下才剛過萬壽節,若不是因為臣先前惹了麻煩,皇上也不用如此忙碌。”
“知道錯了?”虞澤兮挑眉。
“嗯。”蕭偌乖巧點頭。
生平第一次主動靠近除家人以外的人,蕭偌其實也心跳得厲害。
但事已至此,再退也已然來不及了
蕭偌深吸口氣,試探著上前半步,將手搭在對方的身上:“……臣已經得了教訓,日后再也不敢了。”
虞澤兮雙眼微瞇,青碧的眸子顏色漸深。
蕭偌看不清他的反應,只能鼓足勇氣道:“剛好臣在這里沒什么事做,不如往后都等著皇上一起用午膳吧。”
腳下沒能站穩,蕭偌又朝前湊近了些,身子幾乎貼在對方的胸前,甜涼的沉香味道籠罩在鼻間。
蕭偌心跳得飛快,還沒等下一步動作,就聽耳邊傳來冰冷的嗓音。
“你要做什么。”
蕭偌頓住,緊接才發現自己視線模糊,剛剛沒有看清,竟然將手伸進對方的領口里面。
“下月才能大婚,你想讓朕提前壞了宮規?”
手被對方一把抓住,耳邊的聲音突然有些嚴厲。
蕭偌懵了一下。
“朕還當你老實了些,如今看來果然不能對你太過放松。”
虞澤兮攥著他的手腕,迫使他與自己對視:“朕已經等了三年,不在乎再等這一月,也不可能為你破了規矩。”
蕭偌越發疑惑,什么規矩?
可惜還沒等他發問,虞澤兮已經轉身離開,伺候的宮人全都縮著肩膀不敢抬頭。
房門關緊,屋內再次歸于寂靜。
蕭偌聽著逐漸遠去的腳步聲,重新坐回到桌邊。
不只眼前的黑紗不能解開,就連出門透氣的機會也一并被取消了。
寄雪禁不住困惑。
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皇上怎么忽然回去了。
“沒事,”寄雪緩了片刻,低聲寬慰道,“最近宮里事多,里里外外都亂成一團,皇上估計只是心情不好,不是與您置氣。”
蕭偌忍不住郁悶,其實多少猜到了原因。
說來還是他先前突然出宮逃走,讓那人徹底失了信任的緣故。
興許剛剛的有意親近,在對方的眼中也是另有目的吧。
蕭偌心里犯愁,可要怎么才能重獲對方的信任。
或者他也試著去表白一下?
難辦。
“公子先用午膳吧,”見蕭偌愁眉苦臉的,寄雪湊過來勸道,“不然您餓壞了身子,皇上又要生氣了。”
蕭偌終于回過神來,其實并沒有什么胃口,卻也只能點頭。
“挑幾樣清淡的菜吧,這邊有果酒嗎,給我拿一杯過來。”
“好。”寄雪頷首。
落霞苑里的膳房是臨時搭建起來的,里面并沒有準備果酒,寄雪搜羅了一圈,最終給蕭偌找了壺藥酒過來。
蕭偌平日并不喝藥酒,此刻心里有些煩悶,也顧不了那么多了,拿起便喝了一杯。
別說,膳房釀的藥酒確實不錯,辛辣微甜,入口后整個人都熱了起來,胃里暖和了,連同心底的郁氣也跟著散了許多。
疏散了心情,蕭偌重新打起了精神,決定好好給那人道個歉,再把之前的生辰禮物送給對方。
是,蕭偌才想起來。
都已經過了不知幾日了,他居然到現在也沒能將生辰禮物送出去。
若不是剛剛換衣服時不小心落出來,他可能要徹底遺忘這件事了。
“皇上今晚還會過來嗎?”蕭偌問。
寄雪有些復雜地望著他:“公子今晚……想要見皇上?”
隱含的意思是,皇上中午才剛被您氣走,這么快就見面,您就不怕再惹他生氣嗎。
蕭偌卻在考慮其他,誤會既然發生了就該快點解決。
是否表白暫且不說,但他絕非另有目的這件事,一定要盡快解釋清楚。
“這樣,”蕭偌考慮片刻,“就說我身體不舒服,著涼了,讓董公公幫我找個御醫過來。”
御醫過來了,皇上自然也就過來了。
可惜,蕭偌猜到了開頭,卻并沒有猜到結尾。
御醫的確是過來了,然而一同跟過來的只有董公公的傳話,說皇上公務繁忙,讓他按時吃藥休息,等過幾日有空閑了再來瞧他。
蕭偌:“……”
所以是真的生氣了啊。
被誤會,蕭偌也沒轍,只能放棄裝病的計劃,早早寬衣躺下。
約莫子時左右,蕭偌半夢半醒,忽然察覺有人走近床前。
眼前一片昏暗,屋內落針可聞,唯有窗外隱約透進清冷的月光。
有人影站在月光下,眸色晦暗地緊盯著他。
蕭偌心跳加速,剛想開口喚人,忽然被對方一把按在枕上。
“晌午才將手伸進朕的領口,晚上便故意裝病,穿成這樣等朕來看你……朕說了要等到大婚之后,你就一定要讓朕在你身上犯錯不可嗎?”
聽著虞澤兮滿是壓抑的嗓音,蕭偌莫名其妙。
什么犯錯,什么要等大婚之后。
他到底破壞什么宮規了?
不過對方肯回來就好,蕭偌抓緊時間,顧不上滑落到肩膀的里衣,伸手翻出藏在枕下的玉牌。
“皇上,之前的……”禮物。
溫熱的氣息突然湊近,貼著唇角,將他所有沒說完的話都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