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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人果然是不能干壞事的。

    說來,蕭偌其實并沒有真正見過某位皇帝陛下未著衣衫的模樣,能畫出這種畫來,完全就是個意外。

    那是剛回宮不久的時候,蕭偌被解了禁足,因為不必整日困在房中,反而有些無事可做。

    按照皇上的作息,原本畫像的時辰定在下午未時左右,他剛過了晌午便已經到了紫宸宮。

    御書房里無人,有名御前太監給他指了路,說皇上正在東面配殿里休息呢,讓他直接過去。

    蕭偌并未多想,直接推開槅扇門,等看到里面的場景才恍然記起,東殿正是皇上日常更換衣物的場所。

    蕭偌連忙退出殿外,卻還是瞥見里面敞開的領口與白到晃眼的半幅腰背。

    作為一名合格的畫師,蕭偌天生過目不忘,雖然只是一閃神間,卻還是讓他牢牢記住當日的場景,后來便忍不住……嗯,畫了下來。

    而眼下的危機依舊沒有解除,虞澤兮冷冷盯著他,幾乎一字一頓。

    “這畫上的人是誰,還有,你為何要將這幅畫送回家中。”

    蕭偌無奈望天。

    當然要偷偷送回家啊,不然宮里人多眼雜,被發現后毀掉了怎么辦。

    “你不愿意說?”虞澤兮眼眸微瞇,只覺怒火涌上心頭,思緒已經開始變得有些混沌。

    “皇上恕罪,臣……”蕭偌臉頰漲紅,考慮著該如何開口。

    然而話還沒等說完,就感覺身周忽然騰起,似乎被對方整個抱了起來。

    蕭偌嚇了一跳:“哎!”

    等等,這里是在宣寧侯府,況且還沒有到傍晚,家里人隨時都有可能過來。

    “皇上先將臣放下來,臣沒有畫別人。”蕭偌試圖解釋,卻被對方死死按在原地。

    桌上的茶盞已經被撞翻,虞澤兮的眼眸迅速褪色,變成一種接近于透明玉石的淺碧色。

    蕭偌的心猛地提了起來。

    眼眸褪色,正是病癥發作的前兆之一。

    蕭偌總算明白過來,怪不得他總感覺對面人的反應有些不對。

    他平日在宮中從未與旁人交往過密,即便畫了不合規矩的畫,對方應當也能猜到,畫里的人多半就是自己。

    質問有可能,但完全沒必要如此與他發怒。

    看眼前人的模樣,分明是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

    想通了關鍵,蕭偌頓時不再掙扎,反而放輕了語氣道。

    “皇上息怒,臣怎么可能去畫旁人,這是那日臣無意闖進東殿,看到皇上更衣時的場景,回去后偷偷畫下的。”

    蕭偌臉紅得厲害,早知道有今日,他就該把畫藏得好一些,也免得被人發現。

    “你說這畫上的人,是朕?”虞澤兮眉頭緊皺,眸光有些混亂。

    “對,”蕭偌撐住書案起身,指著畫紙道,“皇上仔細看,這畫中人脊背上有顆小痣,皇上若是不信的話,可以自己去照照鏡子。”

    虞澤兮沒有去拿銅鏡,而是垂眸想了片刻,遲疑著陷入沉默。

    蕭偌松了口氣,視線掃過對面人的腰間。

    現在回宮找馮御醫顯然已經來不及了,不過他隱約記得,對方似乎有攜帶救急用的丸藥。

    先將丸藥服下,之后再找董公公商量,是該盡快回宮,還是讓侍衛將馮御醫接來侯府。

    事不宜遲,見虞澤兮還沒有徹底清醒,蕭偌小心伸出手去,悄悄扯開對方腰間的玉帶。

    ……這玉帶下應當藏著一枚香囊,里面就裝著那顆備用的藥丸。

    吱呀一聲,房門被人推開,門外傳來宣寧侯恭敬的嗓音。

    “皇上,這屋子久未打掃,許多事物都沾了灰塵,微臣已經帶了新的過來,可要現在叫人換上?”

    許久都沒等來回音。

    宣寧侯疑惑抬頭,正與被壓在書案邊,扯著半條玉帶的蕭偌四目相對。

    宣寧侯輕輕吸了口涼氣,回身飛快將門帶上。

    蕭偌:“……”別走。

    能不能先把董公公叫進來?

    因著自家親爹的打岔,蕭偌費了好大力氣,才重新安撫住身邊人的情緒,將董公公喚到屋內。

    董敘起初還有些不解,等看清皇上明顯異常的眸色,頓時露出驚駭的神情。

    “這是怎么了,為何突然發作起來,明明早上才剛喝過藥啊。”

    蕭偌尷尬,只能將之前發生的事簡單說了一遍。

    董敘連忙擺手:“不會,應該與蕭公子無關,皇上意志力極強,病癥從開始到發作至少也要半日時間,不會一下子就如此嚴重。”

    半日?

    “你是說,晌午見到魏嬤嬤的時候?”蕭偌瞬間明白。

    他原本還慶幸,聽過魏嬤嬤那些話,虞澤兮始終沒有太多反應,卻不料對方一直暗自壓抑著,直到剛剛情緒波動,才終于一并發作起來。

    蕭偌嘴唇緊抿,根本無法想象對方在安慰他“別擔心”時,究竟是何種心情。

    “你們在說什么?”虞澤兮坐在床邊,一只手被蕭偌緊攥著,眉頭擰成疙瘩,似乎十分煩躁。

    “皇上,”董敘不敢靠近,只能隔著屏風道,“外頭下雨,您不小心染了風寒,需要吃藥緩解,老奴已經吩咐了侍衛,馮御醫馬上便能趕來。”

    “對,”順著董公公的話,蕭偌將剛找到的藥丸取出,遞到他面前。

    “皇上病了,所以才會不舒服,吃過藥休息一會兒就能好了。”

    虞澤兮目光掃過,淺碧色的眸子里透出懷疑。

    董敘欲言又止,卻被蕭偌抬手攔住,示意他先出去,自己來哄皇上吃藥。

    知道皇上發病時警惕心遠高于平常,董敘沒再多說,轉身安靜離去。

    四周寂靜,房間內只余下兩人,虞澤兮依舊眉頭緊鎖。

    “朕沒染上風寒,不用吃藥。”

    蕭偌無奈,這人都已經病糊涂了,居然還能判斷出自己并沒有染風寒嗎。

    謊話沒有用,那便只能照實回答了。

    “皇上,您還記得我們是因為何事出宮的嗎?”蕭偌問。

    這是馮御醫之前教授的辦法,據馮粲說,皇上每次發病時都會比平日陰晴不定,此時絕對不能逆著他的性子,而是要慢慢引導,確認他還保留有多少神智。

    “這里是宮外?”虞澤兮聞言非但沒有回答,反而愈加警惕。

    蕭偌的心忍不住沉了沉。

    連記憶都混亂了,這是之前從來都沒有過的情況。

    “是,皇上今日出宮了,”蕭偌用詞越發小心,“原本在玉妃身邊伺候的奶娘并沒有死,昨日被太后送出了宮外,皇上和臣到宮外來見她,問明玉妃當年病故的真相。”

    虞澤兮不知有沒有回想起來,皺眉陷入沉思。

    “皇上應該還記得狼血藥吧,您因為與魏嬤嬤的對話,病情忽然發作,必須馬上服藥,”蕭偌將藥丸取出,“馮御醫馬上便過來了,皇上先將藥服下吧。”

    虞澤兮忽然抬眸,碧色的眼瞳比先前更淺淡了幾分,仿佛湖面上的薄冰。

    “朕想起來了,狼血藥是母妃喂朕服下的,她想殺了我。”

    “……你如今也想殺了我嗎?”

    蕭偌再次感到早上那種揪心,莫名想起鈴冬前幾日與自己說的話。

    ……公子知道嗎,咱們皇上是堇朝歷代以來遭遇刺殺最多的皇帝,可能因為他有異族血統吧,若不是先帝唯一的子嗣,恐怕根本沒法登上皇位。

    包括先帝也是,奴婢偷偷聽明棋說過,當年先帝幾次重罰皇上,有一次居然罰了他四十廷杖,并非后宮里那種杖刑,是打得狠了,三十廷杖就能要人性命的那種。

    也不知道皇上最后是怎么撐下來的。

    蕭偌心里堵得厲害,深吸口氣,將丸藥收了起來,努力牽起嘴角。

    “沒事,等下再吃也行,皇上還覺得難受嗎,要不要先躺著歇息一會兒。”

    估計原本就在宮外,馮御醫很快便趕了過來,肩上背著藥箱,衣裳幾乎被雨水打透。

    不過他已經顧不得這些了,進屋后慌忙詢問:“皇上情況如何了,之前備用的藥丸可有給他服下?”

    “沒有,”蕭偌為難道,“皇上不肯服藥,可能是觸動了哪些記憶,換成湯藥的話大概會好一些。”

    馮粲頷首:“沒有服用也好,那丸藥原本就是給皇上救急用的,如今很可能已經不對癥了。”

    “您先安撫住皇上,下官馬上去熬新的湯藥過來。”

    院內兵荒馬亂,宣寧侯明顯也注意到這邊的狀況,然而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叫管事看住府中下人,不讓外人前來打攪。

    房里只點燃了一盞燭臺,昏黃的火光在方桌上搖曳,蕭偌寸步不離守著床鋪里的人,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等來馮御醫煎好的湯藥。

    “你們又要給朕喝什么?”

    剛剛還皺眉沉默的虞澤兮再次露出警惕。

    “皇上,”馮粲隔著距離小聲道,“您還記得微臣吧,這是給您治病的藥,方才董公公已經叫人試過了,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虞澤兮仍舊不信。

    腦海中的記憶更加混亂了,他甚至不記得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個陌生的地方。

    “怎么辦?”蕭偌臉上滿是焦急,回頭問馮御醫。

    “或者叫史大人進來吧,他一直負責內廷守衛,皇上見了他,說不準能放下些戒心。”

    馮粲皺眉搖頭,半晌后,像是突然有了主意,直接將藥碗塞給蕭偌。

    “馮御醫?”蕭偌心底疑惑,就見對方迅速將燭臺搬到自己跟前。

    “皇上可還記得,此人是誰嗎?”馮粲指著燭火下的人道。

    虞澤兮抬起眸子,目光緊盯住身邊人。

    燭光明滅,恰好照亮蕭偌清麗秀潤的眉眼。

    “這是蕭公子親手給您煎的湯藥,熬了很久,”馮御醫繼續道,“快些喝了吧,等放涼了就沒有效用了。”

    淺碧色的眼瞳里依舊沒有絲毫溫度。

    “你想讓朕把藥喝了。”虞澤兮問。

    蕭偌不明所以,不過還是連忙點頭。

    剛想再說什么,就見對方突然傾身吻住他的唇角,隨即接過藥碗,仰頭一飲而盡。

    第52章

    一碗藥喝完,蕭偌整張臉都漲紅了。

    目睹全程的馮粲同樣尷尬。

    剛才皇上親得太快,他想挪開視線時已經來不及了。

    “那個,可需要微臣先回避一下?”馮御醫體貼問。

    蕭偌忙不迭點頭,順便將服過藥后已經變得昏沉的虞澤兮按在床鋪上,讓他快點睡覺。

    待到虞澤兮再醒來時已經是三更過后。

    窗外雨勢漸弱,只能聽見雨水落下屋檐細細碎碎的聲響。

    外間燭火昏暗,馮御醫正支著腦袋在書案上打盹。

    忽然聽見里間的響動,連忙翻身站起,快速湊到臥房跟前。

    “什么時辰了?”虞澤兮起身按著眉心,視線卻落在枕邊另一人的身上。

    大約睡得并不安穩,蕭偌此時雖然合著雙眼,眉間卻依然緊皺,一只手抓住身邊人的衣擺,仿佛生怕對方離開一般。

    “回皇上的話,已經過子時了,”馮御醫小聲道,說完又補充了一句,“微臣剛剛在茶水里加了安神的草藥,蕭公子最遲要明早才能醒來。”

    虞澤兮幫蕭偌蓋好被子,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屋外傳來打更的聲音,馮御醫整理了下字句,依舊壓低著聲音道。

    “方才侍衛已經送來消息,董公公帶人查驗了皇上最近所有接觸過的飲食,皆未發現有任何異常。”

    “直到董公公叫人細查了皇上之前祭祀時用的供神香,里面竟然查出少量朱砂的痕跡,”馮御醫心有余悸,“……還求皇上恕罪,微臣無能,直到今日才知曉,朱砂居然有催化狼血藥的功效。”

    朱砂常會用在祭祀的符箓之上,本身也可入藥,能清熱鎮驚,安神解毒。

    可用在眼前人的身上,卻是完全相反的效用。

    “朱砂,供神香,”虞澤兮輕笑了聲,撥弄著手上的扳指,“也難為他們想出這種主意。”

    “不過也好,朕今日到宣寧侯府完全是臨時起意,此時發病,倒是更顯得真實。”

    馮御醫猛地抬頭,一時間竟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么。

    更顯得真實,什么更顯得真實?

    心底冒出某種想法,馮御醫突然覺得背脊有些發寒。

    沒等馮御醫再開口,屋外大門被撞開,一只白狼從外面飛奔了進來,幾步躍到床鋪跟前,將嘴里的東西丟在地上,低低吼叫了一聲。

    那是半截腰牌,雨水從上面滑落,一直蔓延到馮御醫的腳邊。

    “不是讓你待在房間里嗎,怎么又跑出去胡鬧了?”虞澤兮責備地摸了摸白狼的頭頂。

    白狼抖著耳朵,似乎是在討好。

    借著昏暗的燭光,馮粲終于看清,沾染在雪白絨毛上的并非是雨水,而是斑斑駁駁,濃得幾乎化不開的血跡。

    跟在白狼身后的是史裴,佩綠鞘方頭腰刀上同樣沾染了血跡,半跪在臥房門外道。

    “回皇上,三十七名暗探已全部解決,留下四名活口,如今已帶入牢中審問,應當明日便能問出結果。”

    “不用審問,都殺了吧。”虞澤兮平淡道,伸手拍了下白狼,不許它跳到床鋪上去,免得將身邊人吵醒。

    史裴呆愣了片刻,不過還是頷首:“是。”

    馮粲到此刻才明白,原來皇上今日發病,根本是早就設好的計策,為的是將身邊釘子一齊拔盡。

    不,也或許不僅僅是將暗探引出那么簡單。

    察覺到皇上將目光轉向自己,馮御醫心中一凜,連忙將頭垂了下去。

    “今日的事情。”虞澤兮有些遲疑。

    馮粲滿臉疑惑。

    見他實在不開竅,虞澤兮只能敲了敲床沿:“他最近連日勞累,又一直為朕的病情擔驚受怕,不宜再過分耗神,所以今日之事……”

    “暫時先瞞著蕭公子,待到事情徹底解決了,再慢慢告知?”馮粲轉了轉腦子,勉強接話道。

    終于找到人背鍋的虞澤兮滿意點頭。

    “那便按照愛卿的意思,等日后再告訴他。”

    馮御醫:“……”

    蕭偌迷迷糊糊睡醒時已經是次日清晨。

    早膳依然擺在正堂之內,一家人臉上卻不見昨日的古怪,反而多了幾分擔憂。

    蕭偌自己也有些擔心,每隔片刻便會看向身邊人,確認對方是否真的恢復如常。

    “飯菜不合胃口?”見他差點將姜片塞進嘴里,虞澤兮輕聲問。

    “沒,”蕭偌丟開姜片,“早上起得急了,腦子還有些暈。”

    虞澤兮盛了碗莼菜湯給他,安撫道:“朕昨日只是染了風寒,喝了馮御醫的藥已經好多了,不必擔心。”

    說罷瞥了眼不遠處,仿佛是在示意。

    蕭偌總算回過神來。

    是了,母親和弟弟還什么都不知道,皇上病情關系重大,眼下還不能將兩人牽扯進來。

    “嗯,”蕭偌接過湯碗,“不過這會兒已然是深秋,風寒可大可小,皇上還是早些回宮去吧。”

    聽聞只是風寒,岳宛瑩頓時松了口氣,知曉內情的宣寧侯則是放下碗筷,跟著勸道。

    “偌兒說得對,侯府內沒有地龍,即便點了炭火盆,也遠不如宮里暖和,皇上還是早些回宮去,以免耽誤了病情。”

    這回虞澤兮沒再拒絕,只是輕輕點頭,隨即忽然想到什么。

    “按照規矩,妃嬪家眷每月初三、十七皆可遞牌子入宮探視,朕后宮沒有旁人,故而也不必拘這些禮數,你們一家往后若是想要進宮,隨時都可以進來。”

    宣寧侯心底一驚,慌忙想要推辭。

    不用遞牌子便能隨意入宮,那成什么了?

    虞澤兮卻是不在意道:“朕最近公務繁忙,難得騰出空閑,你們多到宮里來,就當是替朕陪一陪他了。”

    雖然早知曉兒子頗得圣寵,卻從沒料已經到了如此程度。

    宣寧侯心緒起伏,說不上欣喜還是憂愁,只得隨家人一同起身謝恩。

    上了回宮的馬車,吹著窗外的涼風,蕭偌終于稍稍清醒過來,連忙抓住身邊人問。

    “讓臣的家人任意出入皇宮,當真不會有什么問題嗎?”

    “你擔心會有朝臣反對?”虞澤兮問。

    蕭偌抿了抿唇角,往前湊近了些:“臣多謝皇上,不過隨意入宮還是算了,皇上若當真替臣考慮,不如允許臣家人每月任選兩日進宮。”

    虞澤兮垂眸盯著他。

    蕭偌一笑,繼續道:“臣明白皇上的心意,所以更不想皇上為了些許小事再與朝臣發生矛盾。”

    母親和弟弟也就罷了,父親宣寧侯可是上六軍天樞衛的總指揮使,若是能隨意出入內廷,想也知道朝中大臣會如何反對。

    虞澤兮思忖片刻道:“那朕叫董敘給你弄一塊腰牌吧,許你日后隨意出宮回府……不過要等到大婚之后,且必須有侍衛跟隨。”

    蕭偌眼睛一亮,這個好。

    沉浸在日后可以隨意出宮的喜悅,蕭偌直到回了皇宮,才想起自己忘了件更重要的事,連忙伸手將人抓住。

    虞澤兮望著他越發自然的動作,微微挑眉。

    “怎么了?”

    蕭偌才發覺自己有些心急了,不過依舊沒有松手。

    “臣記得,皇上昨日的病情比往常都要嚴重,馮御醫可有說是什么緣故嗎?”

    虞澤兮遲疑了下,撇開視線道。

    “也不算多嚴重,估計是忽然得知過往的真相,故而心緒起伏過大。”

    “連記憶都混亂了,怎么就不算嚴重,”蕭偌壓根不信,“皇上若不肯說的話,臣便自己去問馮御醫了。”

    虞澤兮頭痛。

    眼前人平日瞧著馬虎,仿佛萬事都云淡風輕,偏又在一些小細節上格外敏銳。

    “你去問馮御醫也是一樣,”虞澤兮神色平穩,“說起這個,朕倒是忘了,你之前畫的那張畫,朕還沒來得及與你算賬。”

    “說說吧,你到底是如何偷畫下那幅畫,又是如何偷偷藏在家中的?”

    蕭偌嚇了一跳,慌忙想要逃跑,卻被人伸手按住后腰。

    “臣不是都解釋過了,”蕭偌滿臉無辜,“而且唯一那張畫也已經被皇上收走了。”

    被收走了倒是不怕。

    以蕭偌的本事,事后想多畫幾張都沒有問題。

    “是嗎,”虞澤兮將他攬得更緊,語氣溫和道,“剛好朕今日無事,等下同你一起回玉階殿,看看你有沒有其他不合規矩的畫作。”

    蕭偌:“……”救命!

    景豐宮,玉階殿內。

    瞧見自家公子被皇上拉回房中,正在修剪花枝的鈴冬滿頭霧水,下意識跟了過去。

    蕭偌逃跑失敗,在身邊人的注視之下,只得慢吞吞走到書架跟前,將藏在最底層的畫稿都取了出來。

    鈴冬偷瞄了一眼,頓時咋舌。

    她家公子作畫果然厲害,她和寄雪每日跟著公子,竟然都不知曉公子偷藏了如此多的畫紙。

    畫稿本身并沒太大問題,幾乎都是皇上某個角度的畫像,只是如果細心觀察的話,總覺得哪里有些古怪。

    好比最上頭那一張,畫的是皇上批改奏折時的右手,很正常的畫面,重點卻偏偏放在骨節分明的手腕之上。

    衣袖垂落,莫名讓人心跳加速,不敢直視。

    接下來幾張就更是明顯了,有些畫的是眉眼,有些畫的是衣襟,還有些畫的是驚鴻一瞥的朦朧背影。

    內容不同,效果卻是相同,鈴冬慌忙把頭垂低,假裝什么都沒有看見。

    蕭偌也不敢再看了,臉頰紅得冒煙。

    “畫得不錯,”虞澤兮贊許道,“宮廷畫師少了你的席位,當真是可惜了。”

    蕭偌皺著臉:“皇上謬贊。”

    “這樣吧,”虞澤兮思索片刻,“朕也不難為你,只罰你將這些畫稿都再繪制一遍,不過畫中之人不能是朕,而是要換成你自己。”

    “時間不限,最好是在大婚之前。”

    “自然,也包括先前在侯府里的那張,記得畫仔細一些。”

    蕭偌:“???”

    第53章

    經歷過這段時日,蕭偌本以為自身畫技相比之前已經有了極大進步。

    然而等他開始嘗試給自己繪制畫像時,才發現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

    這根本不是技術的問題。

    這是羞恥心的問題!

    在銅鏡前枯坐了兩個時辰,畫廢了無數張畫稿,蕭偌終于選擇放棄。

    “公子,不如您隨便應付幾張吧,皇上估計也只是說笑,未必真的想要罰您。”鈴冬將茶水放在桌邊,忍不住寬慰道。

    蕭偌喝了口冷茶:“作畫怎么能隨便應付了事,我既然已經答應了皇上,便一定要將此事辦好。”

    “可……”鈴冬望著一地的畫紙為難。

    “沒什么可是,”蕭偌神色認真道,“我如今無法畫出,一定是因為水平不足的緣故,更應當勤加練習才是,如此才能不辜負了皇上的信任。”

    “不過繪畫是慢功夫,練習同樣也需要時間,所以等下回皇上問起時,你知道該怎么答嗎?”

    噗!

    鈴冬總算反應過來,禁不住一笑,脆生生回道:“明白,奴婢就說,公子為了完成畫稿,每日苦練不輟,再過一段時間,定能畫出讓皇上滿意的畫作。”

    蕭偌點頭:“正是這樣。”

    而至于再過多少時間才能畫出來,那就說不準了。

    如此拖延一段日子,待到大婚之后,估計連皇上自己也不記得了。

    自覺已經找到了不錯的借口,蕭偌一身輕松。

    剛想著要到哪里去打發下時間,就有內侍帶來虞齊瑞的傳話,說有要緊事邀他在康仁宮內一敘。

    琮小王爺虞齊瑞是蕭偌在京中的好友,兩人相識多年,上回見面,還是蕭偌托對方往家中送信那一次。

    “確認是琮小王爺嗎?”蕭偌困惑。

    以虞齊瑞謹慎過頭的個性,如今這個時候,該不敢偷偷在宮中與他見面才是。

    “千真萬確,”傳話的太監頷首道,“是世子親口所說,此事關系重大,還請公子務必前去。”

    蕭偌猶豫片刻,到底還是點頭,也很好奇對方究竟有何事找他。

    臨近晌午,陽光正好。

    康仁宮里卻是比以往更添冷清,金黃的樹葉簌簌飄落,竟無一名宮人肯來打掃,只任由黃葉鋪了滿地。

    蕭偌站在正殿前方的廣場空地上,等了半盞茶的工夫,終于等來琮小王爺匆匆趕來。

    見到昔日好友,蕭偌第一反應便是嚇了一跳。

    面前的虞齊瑞神色萎靡,眼眶烏黑,枯瘦得仿佛剛經歷過一場大病,根本看不出往日風流佳公子的模樣。

    “你生病了?”蕭偌忍不住皺眉。

    虞齊瑞沒多解釋,招呼他到宮墻后面,確認四周無人經過,才苦笑著搖頭。

    “是我父王,月初時突發急病,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若是有什么不好的話,恐怕就在這四五日了。”

    蕭偌目瞪口呆。

    虞齊瑞的父王,琮王?

    作為堇朝少數幾位親王,琮王過去一直鎮守邊關,算年歲的話,今年才剛五十出頭,怎么就突發急病了。

    “原來你不知道嗎,”虞齊瑞嘆息道,“估計消息還沒有傳進宮中,此事太過突然,我也是被府里管家告知才知曉的。”

    蕭偌沉默許久,才勉強開口道:“……節哀。”

    虞齊瑞一臉苦澀地擺擺手:“沒什么好節哀的,我與你相識多年,不想說假話騙你,我自小被接進京中,對那位遠在邊關的父王其實并沒有太多感情。”

    所謂接進京中也只是好聽的說法,琮王在邊關手握重兵,虞齊瑞說白了就是入京為質的。

    琮王在世時還好,皇上無論從哪方面考慮都不可能虧待了他,而一旦琮王離世,虞齊瑞的處境就會變得十分尷尬。

    要知道琮王可不只有一位嫡子,與虞齊瑞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不僅和他年齡相仿,且在領兵上極有天賦,深受邊關臣民擁戴。

    “世子想,回去繼承王位?”蕭偌問。

    “不不,”虞齊瑞臉色大變,慌忙搖頭,“蕭兄誤會我了,我根本沒那么大的野心,我什么本事都沒有,每日只會吃喝玩樂,誰繼承王位對我來說都是一樣,我如今只想回家。”

    虞齊瑞情緒激動,伸手抓住好友的衣袖:“你馬上就要是皇后了,能不能幫我勸服皇上,將我放回到戌州封地。”

    “到時無論是我來繼承王位,還是換作我弟弟來繼承王位,我都能夠接受!”

    蕭偌眉心緊皺,終于明白對方的擔憂。

    倘若琮王驟然離世,留給虞齊瑞的出路便只剩下幾條,而其中最糟糕的,莫過于由他弟弟繼承王位,繼續將他留在京中為質。

    虞齊瑞與父王感情不深,與親弟弟更是連面都不曾見過,他不敢賭這個最壞的可能。

    與其說他是想要回家,不如說他已經受夠了這種如履薄冰的生活。

    蕭偌嘆了口氣,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對朝中情況了解不多,未必真能幫得上你,最多只是替你問一問皇上。”

    “好,”見他肯答應,虞齊瑞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不管結果如何,我都記著蕭兄這個人情。”

    “世子日后若是回了戌州,我還要你的人情有什么用處?”蕭偌半開玩笑道。

    “怎么就沒用了,”虞齊瑞也跟著彎起唇角,臉色比先前好看了許多,“你不是一直想四處游歷作畫嗎,等你來了戌州,我請你吃當地最好的烤牛羊。”

    虞齊瑞說完才覺出不對。

    好友馬上便要是皇后了,今后連出宮都困難,更遑論離開京城。

    “那個,我……”虞齊瑞神情尷尬,以為戳到了對方的痛處。

    “行了,”蕭偌沒好氣道,“戌州冷得能凍死人,我才不去。”

    “是是,”琮小王爺搓著雙手訕笑,“蕭兄所言極是。”

    兩人說說笑笑,沒留意就在宮門外不遠處,身穿玄色緞繡常服的皇帝陛下正站在陰影里,一言不發地望著兩人的方向。

    “皇上,”董敘心驚膽戰,“最近太后身子不適,琮王世子特地過來給太后請安,與蕭公子碰面,應當只是順帶。”

    “您也知道,世子自小便被接來京城,十歲之前一直是寄養在太后身邊,會掛心太后也是正常。”

    虞澤兮沒有說話,碧色的眼眸平靜無波,依舊一言不發地盯著不遠處。

    琮小王爺不知提到了什么,蕭偌惱羞成怒,作勢踢了對方一腳,惹得虞齊瑞連忙作揖賠罪。

    董敘倒吸了口涼氣,腦門直冒冷汗。

    “對了,皇上,世子早兩年前便已經娶妻,蕭公子是什么個性您最了解不過,無論如何也不可能……”

    “走吧。”虞澤兮輕聲打斷,將視線挪開,轉身朝紫宸宮的方向走去。

    “皇上!”董敘滿心焦急,匆忙瞥了兩人一眼,只能快步追上前面的背影。

    雖然董敘提著十二分小心伺候,可到了下午,卻還是出了最叫他擔心的問題……皇上的眸色再次變淺了。

    也許是短期內接連發作的緣故,虞澤兮并沒有繼續堅持,除了馮御醫,還另外將太醫院兩名院判一同請了過來。

    兩位院判一個姓高,一個姓傅,忽然聽聞皇上傳召,也是驚了一跳。

    暖閣內安靜異常,兩人依次上前請脈,傅院判還在低頭沉思,高院判忐忑不安,只得先上前開口道。

    “皇上脈象平穩,似乎并無大礙,眸色忽然變淺,或許是誤食了某樣東西的緣故?”

    年紀更長,頭發已經花白的傅院判輕嗤了聲,也不掩飾,干脆露出鄙夷的表情。

    高院判頓時一口氣堵在胸前,強忍著怒火道:“怎么,傅大人是有什么高見嗎?”

    “高見不敢當,”傅院判捋了捋雪白的胡須,語氣恭敬道,“恕微臣直言,皇上幼年時候,可是曾經中過什么毒。”

    虞澤兮雙眼緊閉,似乎有些疲憊,只輕輕頷首。

    董敘代替回答道:“正如傅大人所言,皇上在幼年時候,的確中過某種特殊的毒物。”

    說話期間,董公公一直打量對面的兩名醫官。

    高院判出身醫官世家,雖然醫術平平,但為人圓滑,是太醫院里真正的主事之人。

    傅院判則是岳家推舉入宮的神醫,出身鄉野,性情耿直,皇上過去不信任他,如今看來,倒是有幾分真本事的。

    中毒?

    高院判猛地抬頭,幾乎驚出一身冷汗。

    他在太醫院任職二十余載,竟然完全不知皇上曾經中毒一事。

    是有意隱瞞嗎。

    可既然有意隱瞞,今日又為何擺到明面上,想到某種可能,高院判突然覺得頸后有些發涼。

    一旁傅院判沉思半晌,眉頭緊皺道:“既然是幼年中毒,而期間始終沒有加重的跡象,想來皇上應當一直有叫人用藥物壓制。”

    “如今忽然發作,是皇上又接觸到了那種毒物,還是接觸了其他能催化毒物藥性的事物?”

    “皇上先前出宮祭神時,有人在供神香里添加了朱砂。”董敘解釋道。

    “朱砂?”傅院判面露驚詫,“還求皇上明示,微臣才疏學淺,竟不知究竟有何種毒物,居然能夠被朱砂所催化。”

    虞澤兮合眼按住眉心,片刻后抬了抬手。

    董敘會意,朝向幾名御醫道:“此事說來話長,皇上今日叫兩位大人前來,一是將此事告知兩位,二是請兩位共同商議為皇上解毒,具體情況如何,之后可自行向馮御醫問詢。”

    馮粲?

    高院判掩住心底的震驚,不著痕跡看了身后下屬一眼,與傅院判一同垂首應是。

    目送幾位御醫離開,董敘端了杯熱茶過來,忍不住擔憂道。

    “皇上可還覺得難受,不如先小睡片刻吧,等歇了晌,應當就能好過一些了。”

    虞澤兮卻并沒有答話,而是瞥了眼桌上的銅鏡。

    “你說朕眼瞳的顏色,大約還能維持多久?”

    “這,”董敘神情困惑,卻還是照實答道,“除去剛才的時間,估計還要半日左右。”

    皇上發病一般都在晚上,癥狀較輕的話,最快隔日便能恢復。

    “半日嗎,”虞澤兮滿意點頭,“你去玉階殿里,將蕭偌叫過來吧。”

    “還有,隨便找個借口,別說是朕吩咐的。”虞澤兮補充道。

    董敘:“……”啊?

    走到景豐宮外,董公公拍了下腦袋,總算后知后覺回味出究竟哪里不對了。

    適才皇上思維清晰的狀態,哪里像是真正發病時的模樣。

    皇上要么是根本沒有發病,要么是即使發病了,也根本沒有外表展現的那般嚴重。

    董敘默默嘆了口氣,眼看著蕭偌得知消息后的一臉焦急,頓時有些愧疚了。

    “公子別急,”董敘連忙勸慰,“皇上已經服過湯藥了,如今有兩名院判共同醫治,不會有什么大礙。”

    “嗯,勞煩公公先帶我過去吧。”蕭偌定了定神,強壓下心里的不安。

    東側暖閣不方便修養,虞澤兮此時已經去了后殿的寢宮內。

    第一次在白日里進到皇帝的寢宮,蕭偌卻全然沒有打量四周擺設的興致,邁過槅扇門后直接朝西盡頭的里間走去。

    越過紫檀雕花的四扇屏風,蕭偌抬眼便瞧見那人正獨自坐在床邊,望向自己的眸子淺淡得近乎透明。

    虞澤兮眉頭皺起,似乎是在疑惑:“……誰把你帶來的?”

    “是臣自己要過來的,”蕭偌連忙靠上前,語氣心疼道,“皇上頭痛嗎,有沒有哪里特別難受,要不要臣幫您按一按?”

    虞澤兮努力穩住表情,不讓自己露出破綻。

    正猶豫該如何回答時,就見蕭偌已經猶豫著湊到他面前,抿了抿唇,臉頰紅紅道。

    “那個,要先親一下嗎?”

    蕭偌記得上回發病時,對方是親過自己后才肯乖乖喝藥的,不知這回是否也能奏效。

    第54章

    蕭偌僅有的經驗都是和眼前人的,若是換他主動的話,最多也只是在唇角上貼一貼。

    可就是這簡單的一下,仍舊讓正在裝病的虞澤兮險些破功,費了好大力氣才穩住自己的心神。

    輕咳了聲道:“……再來一次。”

    蕭偌紅著臉揪住他:“可以了,皇上別太過分。”

    “不對,”蕭偌突然反應過來,雙眼頓時瞇了起來,“皇上不是發病了嗎,為何還這樣清醒?”

    皇帝陛下:“……”

    擔心被對方戳穿,虞澤兮沒再得寸進尺,而是恢復到本來淡漠冰冷的模樣。

    伸手按了按眉心,似乎的確清醒了一些,皺眉望著他。

    “沒事,朕剛才有些糊涂了。”

    原本的懷疑煙消云散,蕭偌靠坐在他身旁,面上帶著擔憂。

    按照馮御醫的說法,皇上經過多年調養,病情已然基本穩定,再維持四五年應當不成問題。

    怎么無緣無故的,又突然開始加重起來。

    想到之前魏嬤嬤的事,蕭偌心底莫名有些不安。

    “……你剛剛在太后宮里?”倒是虞澤兮先開口,問出自己最關心的話題。

    “哦,”蕭偌心不在焉,抬手幫他理了理領口,“是琮小王爺約臣過去的,他有件事情想托付臣幫忙。”

    “皇上不會聽到什么了吧?”

    蕭偌終于反應過來,才意識到自己與琮小王爺說了許久的話,為了避人耳目,好像確實有些可疑。

    虞澤兮半靠在床邊,雖然并未開口,但眼底的沉默幾乎已經快化為實質。

    “不是,”蕭偌連忙解釋,“臣和世子很早就已經相識了,宣寧侯府離最初的琮王府不遠,我們小時經常會在一起玩鬧。”

    只是后來琮王府搬了地方,他們便很少碰面了,直到入了岳家族學后才再次有了交集。

    虞澤兮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垂眸道:“自小就相識,原來是青梅竹馬。”

    蕭偌無奈,偏偏不敢在這時刺激對方,只得又靠近了些,語氣盡可能真誠道。

    “皇上真的誤會了,世子幼時十分愛哭,生得也胖,傻乎乎每天都要朝丫鬟討碎花裙子穿。”

    “即便他如今瘦了不少,也不再穿碎花裙子了,在臣眼中也始終是幼年的模樣,臣即便孤獨終老,也絕不可能……”

    虞澤兮神情終于緩和,輕勾了下唇角問:“這話你同虞齊瑞說過?”

    “就算不說他也知道吧,”蕭偌忍不住嘆氣,“皇上無需多心,臣和他除了幼年情誼,當真什么都沒有。”

    “朕沒有多心,也相信你們不會有什么。”虞澤兮收起笑容,淺淡的眸子緊盯著他道。

    “朕只是聽了你們的談話,所以猜想如果有選擇的話,你是更愿意留在皇宮,還是更愿意如過去那三年一樣,遠遠離開京城,四處作畫游歷?”

    蕭偌一愣,忽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虞澤兮眸光沉靜,比起蕭偌同琮王世子私下見面,這才是他真正在意的地方。

    仿佛劃破了一個口子,掀開兩人極力遮掩的事實。

    ……蕭偌是被迫留在宮中的。

    倘若給他選擇,他會毫不猶豫離開京城,過自己想要過的生活。

    然而不等虞澤兮開口,蕭偌卻先笑了起來,輕輕搖頭,伸手攥住他的掌心。

    “當然是想離開京城,四處游歷作畫是臣幼年時的夢想。”

    “……不過人的心境總歸是會改變的 ,現在臣只想和皇上一起,便覽天下風光,畫遍世間美景,如若不能,臣寧愿留在皇宮。”

    “畢竟風景再好,沒有身邊人一同欣賞的話,也是無趣。”

    蕭偌從寢宮出來,迎面便是眾人敬佩無比的目光,其中以董公公的最為夸張,望向蕭偌的表情,活像他是比馮粲還妙手回春的絕世神醫。

    蕭偌上前道:“皇上已經睡下了,勞煩公公幫我盯著,我去趟景豐宮,馬上便回來。”

    “哎呦,”董敘連忙擺手,“蕭公子能安撫住皇上,已經是幫了老奴大忙了,怎么能說是勞煩呢。”

    “對了,老奴瞧世子還在外面等著呢,您回去時,也順路與他說一聲吧,免得世子掛心。”

    “他還等著?”蕭偌驚訝,不過略想一想便明白了。

    估計是見他匆忙被董公公叫走,以為紫宸宮這邊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忍不住擔心。

    自從琮王病重,虞齊瑞已經成了驚弓之鳥,再經不起一絲風吹草動。

    出了紫宸宮,往景豐宮走的路上,蕭偌一眼便瞧見在宮墻后來回踱步的琮小王爺。

    見到蕭偌的身影,虞齊瑞神情一松,慌忙迎了過來。

    “怎么樣,皇上叫你去做什么,可是戌州那邊有消息傳過來了?”

    “想什么呢,”蕭偌無奈道,“我又不是朝中官員,就算戌州有消息,皇上也不可能第一時間知會我。”

    “那是……”

    “皇上前兩日染了風寒,身子不舒服,所以喚我過去看看。”蕭偌繼續道。

    “別擔心,等皇上醒了,我一定盡快與他提起放你回戌州的事。”

    琮小王爺終于放下心來,拱手作揖,連聲朝好友道謝。

    兩人雖然幼年相識,但彼此身份特殊,的確不好私下接觸過多,說完了最要緊的事情,便各自散開了。

    虞齊瑞由宮中太監領著朝外走去,行至宮門時,原本輕松的神色已然盡數散去,腳步變緩,逐漸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染了風寒嗎。

    眼下剛過下午,估計要在紫宸宮停留許久,蕭偌叫鈴冬收拾了最近沒畫完的畫稿,與正在看的閑書一起送去紫宸宮后殿。

    走在路上,鈴冬碎碎念叨最近天冷,連園子里的花都結了白霜。

    蕭偌皺了皺眉,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腳步問。

    “這個季節,京城內有賣新鮮櫻桃的嗎?”

    鈴冬滿臉不解,不過還是照實回道:“沒有吧,再過兩月便要入冬了,怎么可能還有櫻桃。”

    “公子是想吃櫻桃了嗎,這可有些難辦,不如奴婢去膳房瞧瞧,給您找壇子櫻桃酒過來吧。”

    “不是想吃櫻桃,”蕭偌皺眉沉思,“是我突然想到,方才在琮小王爺的身上,似乎有聞到新鮮櫻桃的味道。”

    “估計是熏香吧,”鈴冬思忖片刻道,“京城最近正時興將花兒果兒的添到香料里頭,不止閨房里的姑娘家,就連那些個世家公子們也不能免俗,也不知那甜膩膩的味道究竟有哪里好。”

    宮里雖然也用合香,但調香用的材料多半是木質或者各種草藥,清新淡雅,寧心安神。

    花香果香什么的,太輕浮了,也不夠莊重。

    “你說,”蕭偌聲音很輕,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一個父王即將病逝,整日惶恐不安的人,會有心思用這種甜膩馥郁的果香熏染衣裳嗎?”

    鈴冬愣住了。

    這,好像的確有點古怪。

    “走吧,”蕭偌神色很淡,繼續朝前走去,“也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比起琮小王爺身上的異常,蕭偌到底還是更掛心皇上的病情。

    考慮到對方此刻應當還在熟睡,蕭偌便沒有回到寢宮,而是先找內侍問了馮御醫的去向。

    南廡往東便是御藥房,里頭常年備有替皇上煎藥的房間,只需從門外經過,便能聞見自內里傳出的苦澀味道。

    可惜馮御醫并不在房內,留下的只有在爐前收撿藥渣的醫士同御前太監。

    按照規矩,一般湯藥煎好后,除了需要讓主治御醫、院判等人試毒之外,還需將藥渣仔細留存,以方便日后查驗。

    “這是皇上今日服用的湯藥?”蕭偌走上前問,低頭打量收撿起來的藥渣。

    “是,”御前太監認得蕭偌,連忙恭敬行禮,“公子是來尋馮御醫的吧,他方才被傅院判叫去,估計要過一陣子才能回來。”

    蕭偌點頭,落在藥渣上的視線卻忽然頓了頓,片刻后,面色逐漸凝重。

    “……如果我沒認錯的話,這藥渣里只有不到十味藥材吧。”

    “這,也許是幾名御醫商量過后,替皇上縮減了藥量?”御前太監不確定道。

    “你是指,從二十幾味,直接縮減到不足十味。”蕭偌抬起眼眸問。

    太監渾身僵硬,幾乎不敢與面前人對視。

    “不能說嗎,”蕭偌瞥了他一眼,“也好,既然你答不出的話,那我只好自己去問問皇上了。”

    “公子!”御前太監嚇得臉色發白。

    他其實也不大清楚皇上的用藥狀況,只是被董公公叮囑過,所以心底多少有些猜測。

    然而這猜測萬萬不能叫蕭公子知曉啊。

    蕭偌卻已經聽不到這些了,他總覺得皇上這一次發病里里外外都透著古怪,如今什么都顧不上,只想將事情弄個明白。

    寢殿里間的房門被推開,越過屏風,虞澤兮正站在床邊,臉色蒼白得厲害,眼眸也比早前看到時更加淺淡。

    神情倒是依舊如常:“要用的東西都已經拿過來了?”

    所有要質問的話都吞了回去,蕭偌手忙腳亂,慌忙上前將人扶住。

    “都拿過來了,皇上怎么起身了,御醫不是叫您多休息嗎?”

    虞澤兮被他攙扶著坐下,不在意道:“都已經醒了,倒不如找些事做,也好過整日昏沉著。”

    “你方才匆忙跑來,可是有什么事想要問朕?”

    “沒有,”蕭偌干脆搖頭,眼里滿是對方清透的眸色,“就是天有些暗了,臣想趕回來陪皇上一起用晚膳。”

    以為蒙混過關的虞澤兮稍稍松了口氣。

    蕭偌快速打量四周,等到宮女太監都離開后,才湊近他耳邊,做賊似的小聲道。

    “已經沒有旁人在了,皇上剛剛其實是在裝病吧?”

    虞澤兮:“……”咳!

    第55章

    所以果然是在裝病!

    盯著面前人明顯異常的反應,蕭偌眼睛都瞪圓了。

    虞澤兮無奈,再想掩飾什么也已經來不及了。

    這人一向心思單純,不通俗務,但在細枝末節上,卻有著遠超常人的機敏。

    果然,不世出的作畫天才,又怎么可能是真正的蠢笨之人。

    “你是從哪里發覺不對的?”虞澤兮將他拉到身旁坐下。

    “御藥房里的藥渣,藥味不對,方子也不對,所以皇上是承認做戲來騙臣的對嗎?”

    蕭偌抿著唇,目光里也帶了哀怨。

    怎么會有人拿自己的病情來做戲。

    “其實不單是為了要騙過你,”虞澤兮被看得心虛,安撫地拍了拍他,“岳家在朝中根基深厚,從朕登基以來便一直小動作不斷。”

    “狼血藥雖然被暫時壓制,但到底是個隱患,與其被人利用,倒不如當作誘餌,誘使那些人露出馬腳。”

    “剛好這回他們主動送上門來,如果不趁機利用的話,未免太過可惜。”

    沉香的甜涼氣息縈繞在身周,蕭偌稍微安心了些。

    “可皇上如何保證那些人一定就能順利上鉤。”

    “他們已經等不及了,”虞澤兮輕聲道,“你以為最初時候,他們為何肯力排眾議,擁護朕一個有著異族血統的皇子登基?”

    因為虞澤兮是先皇唯一的子嗣。

    蕭偌下意識想。

    不,虞澤兮母妃是異族出身,除了岳太后之外,在朝中幾乎沒有任何后盾。

    兩年前北梁高層意圖復辟,私下招兵買馬,甚至接連將細作死士派往堇朝。

    極端情況下,朝中大臣完全可以用此為借口,推舉其他皇室宗親上位。

    可最終以岳家為首的朝臣并沒有選擇這一條道路,原因很簡單,虞澤兮的異族血統便是他天然的把柄,有把柄,便意味著更容易被掌控。

    然而事實顯然并沒有如岳家人所愿。

    新登基的,有著異族血統的皇帝,遠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強勢。

    虞澤兮捏著蕭偌的手心,語氣平穩道:“太后逐漸失去對內廷的掌控已經是一個預兆,朕以治水失利為由拔除他們在江南的人手,則是另一個預兆。”

    “這才不過兩年,沒人知道接下來會是什么光景,無論他們是否真的相信朕已經病情嚴重,都不敢再繼續等下去了。”

    蕭偌聽得半懂不懂,不過突然想到什么,眼睛頓時亮了亮。

    “臣能幫皇上做什么?”

    “對了,不如臣幫皇上一起做戲吧。”

    還想著該怎么給對方解釋清楚的虞澤兮:“……?”

    黃昏將近,廊下已經挑起了宮燈,高院判從濟世堂走出,面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焦躁。

    下午時候,他們已經隨著馮粲去見了那關押在地牢里的北梁死士,結果依舊一無所獲。

    狼血藥與太醫院內所有記錄的毒物都不相同,某種程度上,它甚至無法被視作真正的劇毒,反而是一種極為特殊的奇藥。

    它可以使人在短時間內擁有異于常人的力量與速度,能夠耐受極寒,能夠在夜間視物,仿佛從“人”搖身成了真正的“兇獸”。

    就連藥劑的負面效用,也絕非藥劑本身的過錯,恰恰正是因為服藥之人的體質過于“孱弱”,故而才會無法承受劇烈的藥性,以至于最終嗜血瘋癲,失去神智。

    而既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毒物,便意味著不可能找出相對應的解藥。

    高院判頭痛欲裂。

    他不是傅院判和馮粲,根本沒有那么高明的醫術,之所以能混到如今的地位,不過是倚靠醫官世家的出身。

    他不怕丟了頭上這頂烏紗帽,卻怕丟了祖宗的顏面,最后連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也許是思緒太過混亂,高院判腳下絆了一跤,抬頭便瞧見剛從紫宸宮走出的蕭偌,連忙拱手行禮。

    “高大人,”蕭偌與往常并沒什么不同,只是眉眼間略有些疲憊,“聽聞董公公說,你與傅院判商量了半日,可有把握盡快醫治好皇上這回的風寒。”

    風寒?

    高院判呆愣了下,才記起蕭偌身份特殊,大約知曉皇上病情的真相,只是為了遮掩,故而才會用風寒代替。

    “還需要一段時日,請蕭公子放心,臣與傅院判必定竭盡全力。”

    “那就好。”蕭偌頷首,不自然地攏了攏領口。

    就在錯身的瞬間,高院判一眼瞥見,掩藏在蕭偌衣領之下的,赫然是一道清晰的掌印,仿佛不久前剛被人用力扼住咽喉。

    如此嚴重的勒痕。

    高院判倒吸了口涼氣,頓時反應過來。

    皇上的病情,居然已經發展到這般地步了嗎。

    頭皮有些發麻,高院判連忙穩住心神,快步朝太醫院的方向走去。

    戌時末,已經是皇宮各處落鎖的時辰,太醫院里的御醫卻幾乎都沒有離開。

    藏在書閣里的醫書典籍皆被翻找出來,各種卷軸書頁堆了滿地。

    紫宸宮后殿。

    用過晚膳,虞澤兮靠坐在矮榻邊上,面前跪著一眾御醫,額頭碰在地面,口中念著“皇上恕罪”。

    “所以呢,”虞澤兮轉動手上的玉扳指,淺淡的眸色說不出的冰冷,“給了你們半日的時間,不會到現在也沒商議個章程出來吧?”

    “求皇上恕罪,”為首的高院判滿頭是汗,“臣等才疏學淺,今日翻遍宮中典籍,也沒尋到任何與狼血藥有關的章節……且皇上身中此藥多年,情況早已經復雜至極,倘若輕易用藥醫治,很可能有害無益。”

    鬢發花白的傅院判同樣也沉默不語,他到底還是太過自信了,沒料到皇上的問題竟遠比想象的還要復雜。

    傅院判自恃行醫多年,起先很看不上馮粲,認為對方醫術平平,不過是碰巧懂得幾副安神的藥方,所以運氣好得了皇上的信任。

    如今才知曉,單只是能將狼血藥壓制如此多年,馮粲就絕非等閑之輩。

    虞澤兮居高臨下望著面前眾人,語氣涼涼道。

    “高院判的意思是,你們幾個都對朕的病情束手無策,打算就此放棄了是嗎?”

    “不不,臣等絕無此意。”高院判汗如雨下。

    他們是宮中御醫,吃著朝廷俸祿,怎么敢說對皇上的病情束手無策。

    按照規矩,別說是無法醫治,便是在醫治過程中有任何閃失,都是要按“大不敬”罪論處的。

    “還求皇上寬限些時日,一個月,不!半個月,”高院判額頭磕在地磚上,艱難把話說完,“關在牢中的那幾名北梁死士都已經提了出來,重新開始試藥,再等一段時間,微臣定能找出緩解皇上病癥的辦法。”

    “半個月,”虞澤兮的臉色略微緩和,視線轉向另一邊,“傅院判以為呢?”

    傅院判其實覺得半月根本不夠,不過此時也不敢多說,只能低啞著聲音道。

    “是,微臣同高大人是一樣的意思。”

    “好,”虞澤兮頷首,“那便給你們半月時間,若是再找不出辦法的話,你們兩人便提頭來見吧。”

    跪在眾人身后的馮御醫跟著磕頭謝恩,面上始終沒有任何異常。

    從紫宸宮出來,傅院判以尋找醫書為借口同眾人分道揚鑣,一個人快步朝宮外走去。

    剛行至宮門外時,就與名年輕太監撞在一起。

    太監顯然嚇得不輕,慌忙行禮賠罪。

    傅院判卻是環顧了下四周,壓低聲音道。

    “……去同岳大人說,皇上毒入肺腑,已經無藥可醫。”

    宮墻下樹影搖動,年輕太監沒有絲毫停頓,似乎取得了諒解,千恩萬謝后轉身離開。

    傅院判則理了理花白的胡須,深深吸了口氣,繼續朝既定的方向行去。

    寢殿內,目送幾名御醫走遠,蕭偌終于從藏身的屏風后轉了出來,直接坐在矮榻對面,拿起桌上的熱茶喝了一口。

    隨后整張臉都皺了起來,連忙將茶盞推到一邊。

    “這是什么茶,好苦。”

    “是藥茶,別亂喝。”虞澤兮無奈,叫董敘端了新的茶水過來。

    蕭偌忍不住咋舌,又是藥茶,又是藥酒,就連一日三餐也要加上各種藥膳。

    這人簡直是藥罐子里泡出來的。

    不過蕭偌很快略過這一節,開始對著面前的銅鏡,欣賞起自己脖頸上的杰作。

    說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嘗試在自己的身上作畫,甚至為了力求真實,還特地調配了新的顏料。

    無論掌印也好,勒痕也好,都像是從內里透出來的。

    尤其在昏暗的宮燈底下,即便經驗最老到的御醫,也很難看出其中的破綻。

    想起不久之前,高院判那震驚到下巴都要掉下來的模樣,蕭偌就忍不住眉眼彎彎。

    “高院判就算了,也不知有沒有騙過傅院判他們,或者明天再弄一次吧,給他們加深下印象。”

    “行了,”虞澤兮叫內侍取來溫水,招呼他坐到跟前,“別欣賞你那大作了,快點來擦掉吧。”

    蕭偌不滿:“皇上覺得臣畫得不好嗎?”

    并非不好,而是太好。

    即便明知道是假的,再看到時依舊讓人覺得心驚。

    虞澤兮浸濕帕子,將最清晰的那道勒痕擦去,撫了撫下面白皙干凈的膚理。

    “一次就夠了,多了反而叫人起疑。”

    “也是,”蕭偌點點頭,感覺對方說得有理,“宮里這些人都是老狐貍了,的確過猶不及。”

    蕭偌低頭思索,不過宮里人不好騙,他或許可以在宮外找一些人。

    也不用像今日這般明顯,只是側面透露些消息,稍稍將水攪渾。

    正規劃得起勁,忽然感覺身邊人靠近,在他的臉頰邊落下一吻。

    “……今晚要留下來嗎?”

    蕭偌一愣,說好的大婚前要守規矩呢。

    “只是前半夜,等你睡熟了,朕便將你送回去。”

    虞澤兮語氣溫和,淺碧色的眼眸映著燭光,仿佛融化的薄冰。

    第56章

    虞齊瑞回到琮王府時,天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宮燈懸掛,來往的仆役仿佛搖晃的鬼影,非但無法叫人安心,反而讓人背脊冒出寒意。

    他還思索著剛從宮里得來的消息,忽然有一道影子湊到他跟前,用低啞的嗓音開口道。

    “……世子似乎在宮里待了許久,是否已經下定決心了?”

    虞齊瑞受到驚嚇,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不過這種驚嚇很快轉化為怒氣。

    “誰叫你過來的,不是說了王府附近常年有禁衛看守,在這里碰面很容易被人發現。”

    “皇上不是蠢人,”來人笑了起來,眼角露出細密的皺紋,“遲早會發覺你我私下的聯系,可那又能怎么樣,他這會兒早已經自顧不暇了。”

    “所以我還是那句話,世子考慮得如何了,是要與我們合作,還是在京中繼續做您的琮王世子?”

    虞齊瑞下意識捏緊拳頭。

    “哦,說錯了,”來人笑得越發開懷,“琮王如今病重,您馬上便不再是世子了,等到未來的琮王,也就是您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即位之后,您猜他還會愿意將您接回戌州嗎。”

    “夠了!”虞齊瑞低喝一聲。

    其實不用對方挑明,他也早知曉會是這樣的結果。

    從來到京城第一日虞齊瑞便明白,他不過是被父王舍棄的無用棋子。

    他是琮王世子,卻絕無可能是下一任的琮王。

    “琮小王爺,與我們合作吧,”來人收起笑容,換了副溫和的面孔,“您是天潢貴胄,生來便擁有這世上最尊貴的血統,不該被困在籠中,一輩子都碌碌無為。”

    “還有那位蕭家大公子,你們自小相識,倘若繼續放任,他很有可能會死在當今皇上的手中,您難道不想救他于水火嗎?”

    蕭偌。

    虞齊瑞松開雙手,低垂的眼眸中晦暗不明。

    這是一個很好的借口,虞齊瑞想,他只是為了拯救好友,而非被近在眼前的利益迷惑。

    “你們會保證他的性命吧。”虞齊瑞輕聲問。

    “世子放心,”來人勾起唇角,默契地頷首道,“宣寧侯一家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人物,等到事成之后,可以將他們送出京城,讓他們遠離紛爭,過平淡安穩的生活。”

    “那就好。”虞齊瑞不再掙扎,整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天空被烏云遮蔽,門外依舊能聽見下人走動的聲響,身旁的老者卻已然不見了蹤影。

    虞齊瑞走到桌邊,那上面放著的正是從戌州發來的急信。

    他將東西丟進火盆,眼看著火苗騰起,將里面的信紙燒成灰燼。

    第二日清晨,蕭偌再次換上那件有一圈毛毛領的高領冬衣。

    鈴冬和寄雪都在一旁忍笑。

    擔心蕭偌惱羞成怒,寄雪笑了會兒便止住了,端盤點心過來,岔開話題道。

    “說來,公子昨日在紫宸宮,可有和皇上提到琮小王爺的事?”

    “對對,”鈴冬也記了起來,“琮小王爺不是和您說想要回戌州,皇上答應了嗎?”

    “……答應了。”蕭偌吃糕點的動作頓了頓。

    若是沒有他偶然發現的那些異常,虞齊瑞想要回戌州本身其實算不得什么大事。

    蕭偌還記得自己昨晚提起琮小王爺時,虞澤兮那早有預料的模樣。

    “皇上,琮小王爺不會真的……”蕭偌的心忍不住沉了沉。

    “也未必到那一步了,”虞澤兮神情溫和,伸手撫了撫他的鬢發,“等下次你再在宮內見到他時,就說朕已經同意將他放回戌州,看他要如何應對。”

    雖然是幼年相識,但蕭偌對于如今的琮小王爺實在稱不上了解。

    只能默默寄希望于對方是另有打算,而不是真的與岳家之流攪在一起。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蕭偌并未主動去找琮小王爺,而是繼續自己平日的事務,仿佛一切如常。

    當日用過早膳,蕭偌便與吳譽一同到了落霞苑內。

    胖畫師吳譽搓著雙手,路上滿臉堆笑。

    “今日多虧有蕭公子肯幫忙,擅長畫猛獸的劉畫師手腕扭了,若不是蕭公子在,下官當真不知要如何交差了。”

    “宮里畫師最近不是很忙嗎,怎么忽然想起要畫那些荒原狼了?”蕭偌疑惑問。

    “還不是上頭的安排,”吳譽唉聲嘆氣,“皇上在宮里飼養荒原狼也有段時日了,卻一直被那些大臣們反對。”

    吳譽實在很不理解那些朝中官員,十幾只荒原狼罷了,究竟有什么可吵的。

    是,荒原狼的確是兇獸不假,但宮中獸園原本便有飼養野獸的先例。

    好比先皇那會兒,養了五只吊睛白額的猛虎,還不是什么事都沒有,偏如今整日大吵大鬧。

    “也許是因為荒原狼與北梁有關吧,”蕭偌想了片刻,姑且猜測道,“總叫人聯想到不好的地方。”

    “誰曉得,”吳譽搖頭,“反正上面要咱們先畫一套荒原狼的畫像出來,之后再尋工匠刻在擺件或者燒到瓷器上,再賞給底下的官員。”

    “就說白狼辟邪,能招財進寶什么的,等這套言論徹底宣揚出去,估計便不會再有人反對宮里飼養荒原狼了。”

    蕭偌一笑,雖然另辟蹊徑,卻也的確是個法子。

    落霞苑里規矩少,平日是允許人在園中乘坐馬車的。

    兩人入園上了車,沒用多久便行到獸園外,還沒等蕭偌看清周圍的環境,就見有白影一陣風似的朝他飛撲而來。

    蕭偌勉強接住了,才發現是許久未見的白狼幼崽。

    負責獸園的管事太監嚇得魂兒都要飛了,連忙跪下請罪。

    “公子恕罪,小十五今日被領去看獸醫,還沒來得及關進籠子里,沖撞了公子。”

    “小十五?”蕭偌捧住來回亂蹭的白狼幼崽,笑著問,“誰給它起的名字。”

    見對方并未動怒,管事太監松了口氣,殷勤應道:“回公子的話,不是正經名字,這是獸園出生的第十五只狼崽兒,所以取名小十五。”

    蕭偌將手里的幼狼晃了晃。

    這取名方式,倒是夠省事的。

    “蕭公子,皇上叫您晌午前回去呢,要現在開始畫嗎?”

    趁蕭偌與幼狼玩鬧的工夫,吳譽已經將筆墨備好,就擺在離獸園不遠的涼亭內,一側遮著竹簾,預防半途忽然下起雨來。

    “行,”蕭偌揉了揉幼狼的耳朵,“等畫完了畫,我帶你回景豐宮去。”

    也不知有沒有聽懂,幼狼嗷嗚了一聲,將腦袋埋進蕭偌的掌心里面。

    吳譽擔心得不錯,才不過兩刻多鐘,天上便飄起了毛毛細雨,遠山的紅葉盡數籠罩在灰白的雨霧之中。

    吳譽站在檐下,不敢出聲打擾,無論瞧過幾次,仍舊覺得蕭偌的畫技驚為天人。

    與吳譽生平所有見過的畫師都截然不同,眼前人身上似乎有種超脫世俗之外的靈氣。

    那種靈氣自筆尖流露,不拘于現有的常規,無論亭臺樓閣,還是山巒草木,都仿佛在一瞬間擁有了動人的生機。

    而這樣的畫師很快就要被困在皇宮里了。

    吳譽搖了搖頭,心底說不出的感嘆與遺憾。

    蕭偌一旦沉迷到作畫里便很容易忘了時間。

    紫宸宮,御書房內,等虞澤兮意識到角落的方桌后始終空蕩時,已然是臨近晌午。

    西側里間兩名侍講學士已經離開去用午膳。

    當虞澤兮視線第三次瞥向方桌時,董公公終于輕咳了聲道。

    “皇上,該到用午膳的時辰了,蕭公子還在獸園里沒回來,是否要叫人過去催一催?”

    “他們去獸園了?”虞澤兮皺眉。

    他只知道蕭偌清早去見了吳譽,估計是商議與作畫有關的事,沒想到居然一同跑去了獸園。

    “是,”董敘小心翼翼道,“吳畫師正忙著繪制荒原狼的事,估計是期限太趕,所以將蕭公子叫過去幫忙了。”

    “皇上要去瞧瞧嗎。”

    虞澤兮先是搖頭,隨即沉默不語。

    過了片刻才開口道:“……你說,總用皇上稱呼,會不會顯得太生疏了?”

    董公公滿頭霧水。

    晌午剛過,蕭偌和吳譽從獸園歸來,打算一同商量雕刻屏風的事。

    屏風是京中最常用的大型擺件,將荒原狼雕在上面,顯然比燒在瓷器上效果更佳。

    然而剛進到景豐宮內,就望見早已等候在院內的皇帝陛下。

    正將屏風抬進景豐宮的吳譽滿臉震驚,不停朝蕭偌使著眼色。

    “無妨,”虞澤兮顯然也瞧見那扇屏風了,隨意擺手道,“你們商量你們的,不必理會朕。”

    胖畫師吳譽戰戰兢兢,不過見蕭偌神態自若,只得硬著頭皮繼續剛才在路上的話題。

    “……工匠的意思是,公子畫的枝葉太過繁復,雕刻在屏風上恐怕效果不佳,所以可能需要做一些簡化。”

    “不行,”蕭偌干脆搖頭,“四周的枝葉是為了襯托中間的荒原狼,簡化后重心分散,整幅畫面都會變得主次不分。”

    “是,下官也這樣認為,”吳譽迅速點頭,“只是具體該如何修改。”

    蕭偌歪頭沉思,忽然指了指屏風靠上的部分,回頭朝不遠處的人道。

    “皇上以為,這里添個月亮如何?”

    虞澤兮并不懂繪畫,卻也覺得屏風加上月亮之后,的確能解決原本主次不分的問題。

    “不如添個圓月,”虞澤兮走到蕭偌身側,伸手攬住他的后腰,“朕的名字在北梁語里,就是圓月的意思。”

    蕭偌驚訝,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解釋。

    “澤兮”在北梁語里,居然是圓月的意思。

    “說來,你好像從來都沒有喚過朕的名字。”

    蕭偌剛要開口,就見深碧色的眼眸正專注盯著他,仿佛在安靜等待什么。

    “皇上……”

    所有沒說完的話都被咽了回去,蕭偌臉頰微紅,好半晌,才囁嚅似的吐出那兩個字。

    “澤兮?”

    第57章

    蕭偌從來沒覺得,叫一個人的名字居然是如此困難的事。

    自從那日在紫檀屏風上添加了圓月之后,虞澤兮便以“叫皇上太過生疏”為由,要求他往后都必須以名字作為稱呼。

    私下里還好,蕭偌紅著臉,聲音放小一些,總還是能叫出口來的。

    然而一旦到了人前,對著眾人探究的目光,蕭偌所剩無幾的羞恥心就全冒了出來,只恨不能一頭鉆進地縫里面,根本半個字也吐不出。

    以至于御書房里時不時便會發生這樣的場景。

    蕭偌改完了一幅畫稿,放下紙筆,對著書案后的人欲言又止。

    虞澤兮批著奏折,假裝什么都沒有瞧見。

    半晌,終于蕭偌忍耐不住,磕磕絆絆道:“臣的袖口沾了顏料,想回去換件衣裳。”

    虞澤兮將批改過的折子丟到一旁,順手拿了本新的過來。

    “皇上?”

    虞澤兮依舊毫無反應。

    蕭偌拎著那截濕漉漉的袖口,掃了眼對面里間的兩名侍講學士,終于選擇放棄:“……澤兮。”

    “去吧,”皇帝陛下大發慈悲地擺了擺手,“馬上到晌午了,快去快回。”

    蕭偌憋了口氣,見兩名侍講學士全都豎起了耳朵,只好悶悶答應。

    送他出門的董敘忍不住笑。

    “公子別氣,皇上是逗您呢,您下回正常喚他,保管皇上覺得沒趣,便不會再逗您了。”

    蕭偌瞥了董公公一眼,那意思很明顯,這話你自己能相信嗎?

    董敘又笑,走到安靜處對他道。

    “說來關于皇上的名字,其實還有一段緣故,估計公子也覺得疑惑吧,皇上身為皇子,為何沒有被先帝賜名,反而被起了個北梁的名字。”

    “公公知道原因?”蕭偌連忙頓住腳步。

    蕭偌之前就很想問了,皇上是先皇唯一的子嗣,且玉妃在堇朝毫無背景,怎么說也輪不到她來取名才對。

    “是,”董敘頷首,“皇上剛出生那會兒,模樣比現在還特別些,和玉妃娘娘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再加上異于常人的瞳色,惹得先帝很是不快。”

    “那會兒連太后也同先帝說,既然有了第一個子嗣,再有第二個也是早晚的事,既然不喜,便叫玉妃自己去取名字,也算是給玉妃的恩賜。”

    “玉妃那會兒還年輕,語言也不通,想了許久才想出這個名字,還給皇上取了個乳名,叫……”

    蕭偌神情頓時專注,不料正聽到關鍵處,忽然檻窗被人推開,推窗的小太監一個勁兒朝兩人使著眼色。

    “董敘。”

    皇上的聲音隔著老遠也能聽見里頭的冷意。

    董公公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訕笑著朝蕭偌弓了弓身。

    “替換的衣裳都放在東配殿呢,公子讓明棋帶路吧,老奴便不隨您一同過去了。”

    蕭偌抓心撓肝,只想知道后續怎么樣,還有那個乳名究竟是什么。

    董敘無奈擺手,示意他隔墻有耳,往后有機會再和他說。

    因為有虞澤兮全程緊盯,一直到了與琮小王爺約見面的時間,蕭偌也沒能從董公公那里問出皇上的乳名。

    康仁宮內,正殿外的空地上,虞齊瑞的臉色比先前略有好轉,人似乎也精神了許多。

    蕭偌心情復雜,盡力擺出平常的表情,語氣自然道。

    “昨日便想告訴你了,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給你送信……皇上答應了,讓你近日回戌州去給琮王侍疾。”

    虞齊瑞眼下最難辦的就是離開京城,侍疾也好,其他也好,只要期間操作得當,便沒那么容易再被送回來了。

    如果……他是真心想要離開的話。

    “勞煩蕭兄了,”虞齊瑞欣喜道,只是面色有些古怪,“不過你是怎么勸服皇上的,我原本以為皇上應當是不肯輕易放人的。”

    “我也不清楚,”蕭偌拿出提前想好的說辭,“估計韋伯日免霞贈枂煷最近朝中事情太多,皇上也不愿再為此事煩心了吧。”

    蕭偌露出笑容,環顧四周后輕聲道。

    “恭喜世子終于可以回家了,你打算什么時候出發,我去求求皇上,看最后能不能送你一程。”

    “不不,”虞齊瑞有些走神,遲疑片刻道,“你現在很難出宮吧,不必如此麻煩。”

    “這有何麻煩的,我們自幼相識,此去還不知要多久才能見面,去送世子一程也是應該。”蕭偌笑著道,仿佛已經認定了好友很快便會離開。

    一邊數著出行要帶的東西,一邊數著月份,戌州這會兒已然天寒地凍了,路上得準備足夠御寒的車駕和火爐。

    “對了,你要帶的行李多不多,不如我叫行舟過去幫你吧,雖然皇上已經允你近日離京,但畢竟君心難測,還是盡早出發比較好。”

    “不用,”虞齊瑞慌忙打斷,艱難擠出笑容,“其實也沒那么急。”

    說完才意識到不妥,琮王病重,此時正是最緊要的關頭,他怎么可能不急。

    蕭偌疑惑望著他。

    “我的意思是,皇上馬上便要大婚了,我這個時候匆忙離京,難免會落人口實,不如等待些時日,也好更穩妥些。”

    蕭偌沉默了許久,就在琮小王爺開始惴惴不安時,終于頷首道。

    “……你自己想清楚了就好。”

    和皇上猜測的一樣,虞齊瑞果然不肯輕易離京。

    望著對面已然有些陌生的好友,說不上失望還是其他,蕭偌在心底重重嘆了口氣。

    景豐宮,玉階殿內。

    用過午膳,歇了晌,蕭偌終于等來傳回消息的明棋。

    大概是為了行事方便,明棋換了身粗使太監的打扮,叫人關緊房門后才開口道。

    “都已經打探清楚了,琮小王爺回府后便與管家見面,之后就一直在屋中休息,府內下人與平常無異,并沒有任何要收拾出行車駕的跡象。”

    “還有,琮王府附近似乎多了許多侍衛巡視,看守十分嚴密,就連來往的仆役都要反復盤查。”

    蕭偌聞言點頭:“難為你了,既然出入王府有風險的話,便不用再繼續打探了。”

    “不為難,”明棋以為是自己辦事不力,連忙搖頭補充道,“小人這邊有董公公安排的人手,最是精通暗探,小人的意思是,日后可能會多費些時間,并非無法再探查到府里的消息。”

    “行了,”蕭偌安撫道,讓明棋先下去休息,“沒有要責備你的意思,你午飯還沒吃,先讓寄雪到膳房給你拿些吃的吧。”

    目送明棋和寄雪離開,鈴冬捧著已經放涼的茶水過來。

    “公子,您不打算再勸勸琮小王爺了嗎?”

    茶水清涼,蕭偌一飲而盡,搖了搖頭道。

    “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再多的話,恐怕就要露出破綻了。”

    想起之前遇到虞齊瑞的情形,蕭偌不確定,就算他真的肯勸,對方便一定能懸崖勒馬嗎?

    不,他在琮小王爺的心里并沒有這樣的分量,反過來對于蕭偌而言,其實也是同樣。

    既然兩人如今立場敵對。

    便也沒有什么好再說的了。

    隨意翻動著手邊的書冊,蕭偌干脆將煩心事拋到腦后,然而在翻開書本某頁時,卻忽然瞧見一行小字。

    那小字是寫在空白處的,歪歪斜斜,筆畫卻很是清晰,明顯能看出書寫之人態度十分認真。

    似乎有某種靈光閃過,蕭偌突然跳了起來,將手中書頁迅速翻動了幾遍,直至在倒數第三頁里尋到另一行小字。

    “公子?”

    鈴冬疑惑自家公子為何變了神色,也想瞧瞧書里都寫了什么,卻被對方將書頁擋住,轉身塞進堆積的畫稿里面。

    “現在是什么時辰?”蕭偌問。

    鈴冬越發不解,回頭瞧了眼天色:“快申時了。”

    “替我取件衣裳,我要去紫宸宮一趟,”蕭偌神情嚴肅,叮囑鈴冬不許偷看,也不許讓旁人將書冊取出來。

    鈴冬:所以到底是什么。

    秋日天涼,御書房內已經點了炭火。

    寸余長的青炭在獸足銅炭盆里冒著火光,熏得整個里間都跟著暖和了起來。

    虞澤兮將地方的請安折子扔到一邊,忽然開口道:“你猜,他何時會過來與朕求情?”

    董公公正有些昏昏欲睡,聞言立馬抬起頭來。

    “皇上是說……蕭公子給琮王世子求情?”

    “除了他還能有誰。”虞澤兮垂眸道。

    這語氣聽著可不太對。

    董敘思緒轉得飛快,將嗓音放輕道:“皇上多慮了,蕭公子雖然重情重義,卻也不是那等不識大體的人,應當不會做讓皇上為難之事。”

    然而話音剛落,門外便有御前太監過來傳話,說蕭公子有事求見皇上。

    董敘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怎么他這邊才剛說完好話,那邊人就已經趕來了。

    “哎,估計是有什么誤會,皇上別急,老奴這就去領蕭公子進來。”

    “站住,”虞澤兮敲了敲書案,面上一片冷淡,“不是重情重義嗎,讓他自己過來同朕說,朕倒要看看,他要如何替琮王世子求情。”

    董敘忍不住嘆氣。

    蕭偌是端著湯盅進門的,小膳房剛燉好的甜湯,里頭加了無花果和杏仁,正適合秋日里潤肺生津。

    兩名侍講學士并沒有在御書房內,蕭偌四外環顧,還沒等邁進里間,就瞧見董敘努力朝自己比著手勢。

    “公公怎么了?”

    蕭偌不解,小心翼翼瞧了眼書案后面,別是這會兒皇上剛巧心情不好吧。

    “進來。”

    不等董公公出言暗示,里間已經傳來低沉的嗓音,蕭偌只能捧著湯盅邁了進去。

    “不是叫你晚膳再來嗎,怎么這么早就過來了?”虞澤兮專注盯著手中的奏折。

    蕭偌笑著湊上前,將湯盅放在書案道:“沒什么,就是小膳房新煮的甜湯,臣喝著不錯,所以拿來給皇,給你嘗嘗。”

    虞澤兮抬眼瞧他:“說罷,到底有何事?”

    其實不用問也知道,對方特地趕過來,必然是與琮小王爺的事有關,虞澤兮以為自己不該介意,兩人不過是幼年相識,根本算不上好友至交。

    但虞澤兮無法做到,只要一想到有人同蕭偌一起長大,見過對方所有從幼年到青年的模樣,他就忍不住生出嫉恨。

    一次兩次,每一次私下碰面,那種嫉恨仿佛劇毒,隨著沸騰的血液滲入骨髓。

    剛好,虞齊瑞那個蠢貨犯了大錯,不如直接砍了吧。

    畢竟只有死人才不會使人嫉妒。

    虞澤兮端起書案上的湯盅,將甜湯送入口中:“想讓朕不殺他也行,只要你……”

    蕭偌完全沒有聽他說話,反而湊得更近,眼里滿是促狹。

    “臣猜到皇上的乳名了,是叫小月亮對不對?”

    噗!

    差點被甜湯嗆到的虞澤兮:“???”

    第58章

    董敘這邊正驚訝著,轉頭就收到皇上森冷的目光,忙不迭搖頭喊冤。

    “冤枉啊皇上,當真不是老奴告訴蕭公子的,老奴什么都沒有說過啊!”

    虞澤兮覺得耳尖有些發燙,語氣冷淡道。

    “去將火壓一壓,還沒入冬,誰讓你把炭火燒得這么旺。”

    “是。”屋里沒有其他內侍,董公公只好認命自己拿了把小鏟去壓盆中的炭火。

    “還有你,”虞澤兮瞥向一旁忍笑的蕭偌,“誰告訴你朕有這樣的乳名?”

    “臣自己猜的,”蕭偌揚起眉梢得意道,說完又有些不太確定,“那個,臣應當沒有猜錯吧。”

    “錯了,北梁人沒有給孩子取乳名的習慣,”虞澤兮聲音平淡,屈指敲了下他的額頭,“成日想這些沒用的,你若是當真有空閑,不如考慮下要不要替你那好友求情。”

    想到琮小王爺,蕭偌捂住額頭,頓時收起了笑容。

    該怎么處理虞齊瑞,他其實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琮小王爺為人仗義,性情直爽,卻也懦弱無能,極易受人擺布。

    如果能早一點發現端倪的話,蕭偌或許還有機會能勸服對方,然而他離京的三年,也正是兩人分別的三年。

    三年里能夠發生的事實在太多了,足夠好友成長為蕭偌完全陌生的模樣。

    “……你可以求朕饒他一命。”不愿看他露出如此落寞的表情,虞澤兮皺眉道。

    “不了,”沉默許久,蕭偌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該如何處置琮王世子,皇上自有主張,臣不想憑借一己私情,干擾皇上的決策。”

    不同于剛入宮那會兒,蕭偌如今已然知曉自己在面前人心中的地位。

    可正是因為知曉,他便越是不能肆意妄為,更不能因此而濫用手中的權利。

    “臣只是畫師,”蕭偌正色道,“可以替皇上作畫,卻不想插手其他朝政。”

    “世子是臣的好友沒錯,卻更是皇上的臣子,犯了錯,自然也該由皇上決定最終如何處置。”

    站在一旁的董公公安靜聽著,面上忍不住露出贊許的表情。

    虞澤兮神色緩和,抬手將蕭偌拉至身旁。

    “你倒也不用如此識大體。”

    “不過也罷,琮王常年護衛邊關有功,虞齊瑞是琮王嫡長,只要他不行事過分,朕可以考慮最后留他一命。”

    “至于你,”虞澤兮望向眼前人,語氣嚴肅,“琮王世子欺君罔上,圖謀不軌,自今日起無論有任何緣由,你都不許再與他私下見面,以免受他蒙蔽。”

    “只是擔心臣被人蒙蔽?”蕭偌認真問。

    虞澤兮眼眸微抬。

    蕭偌瞬間擺出乖巧的模樣,點頭道:“嗯,聽你的,以后都不會再去見他了。”

    虞澤兮終于滿意,正想著還有什么忘記吩咐的,就感覺懷里人不安分挪了挪,笑著湊到他耳畔。

    “……繞了這么遠,所以臣其實并沒有猜錯,小月亮就是皇上的乳名吧。”

    虞澤兮心頭一跳,還沒等反應過來,蕭偌已經轉身跑開,隔著門外喊道。

    “臣還有畫稿要修,就不打擾皇上忙政務了!”

    董公公強忍住笑意,指著地上的獸足銅炭盆。

    “那個皇上,還要不要將炭火壓一壓了?”

    虞澤兮:“……”

    自紫宸宮離開,一直回到玉階殿內,回憶起某人最后的反應,蕭偌還忍不住想笑。

    京城權貴看重子嗣,無論男孩女孩,都是珠兒寶兒的亂叫,叫小月亮什么的其實并不算新奇。

    然而對比某人年少時那副冰冷陰郁的模樣,搭配上這個名字,就實在有種莫名錯位的喜感。

    對了,蕭偌忽然記起,他剛入宮那會兒畫的肖像呢?

    “公子在找什么?”見蕭偌在竹制三層的書架前來回忙碌,寄雪上前問。

    “畫像,”蕭偌將摞起的畫稿堆到一邊,“之前棄用的那幾張,我叫鈴冬收起來了,還沒來得及裝裱。”

    “哦,那些都壓在底下的箱子里了,”寄雪回憶了下道,“公子畫稿多,奴婢怕舊的畫稿落灰,便將暫時不用的部分都收了起來。”

    沒丟就好。

    蕭偌松了口氣。

    夾在書箱底層的畫紙很快被翻找出來,正是蕭偌第一日去御書房時偶然畫下的那一張。

    先前被太后拿去,又被蕭偌以要修改為借口要了回來。

    哪怕如今看來,他也仍舊覺得這是自己近年發揮最好的人物肖像。

    畫中的少年棱角鋒利,膚色蒼白,唯有一雙眸子用青翠點色,仿佛雨夜里幽深的湖泊。

    “這張畫得真好。”一旁寄雪也禁不住贊嘆。

    “嗯,”蕭偌欣賞片刻后才道,“去找人裝裱起來吧,我想之后掛在書房里。”

    “公子放心,”寄雪接過畫紙,仔細收進木匣,“宮里吳畫師最擅長裝裱字畫,奴婢去找他,保管不會將公子的畫稿弄壞。”

    也不知是不是受這一張畫像的影響,夜里躺在床上,蕭偌難得夢見三年前的事,夢里他還是少年模樣,倚靠在學堂的窗口,遠遠瞧見一個熟悉的背影。

    可惜還沒來得及回味,就聽見外面傳來內侍的尖叫。

    “走水了!公子快醒醒,景豐宮后殿走水了!”

    窗外火光沖天,蕭偌迷糊睜開眼,半夢半醒間被人從床上拽起,披上外袍直接推出殿外。

    “……出什么事了?”

    空氣里滿是嗆人的煙氣,蕭偌咳嗽了兩聲,一手撐住額頭,勉強清醒過來。

    殿外人聲嘈雜,提著水桶的侍衛來回跑動,火光染紅半幅天幕,一時間竟分不出黑夜還是白晝。

    “景豐宮后殿走水了,”逆著人潮,明棋焦急跑過來道,“附近侍衛已經都趕去救火了,這里離后殿太近,公子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須先挪到別處。”

    玉階殿是景豐宮的東配殿,與北面的后殿僅有一墻之隔,的確離得太近。

    唯一慶幸的是,先前住在后殿的兩名姑娘早已經被送回家中,倒是不會有太大的人員傷亡。

    “這么晚了能去哪里,皇上起了嗎,不如公子先到紫宸宮去吧。”鈴冬神色驚慌。

    “不能去紫宸宮,”蕭偌干脆搖頭,“景豐宮走水不是小事,如今四處都亂著,必然有許多人趕去紫宸宮,去了反而添亂。”

    “那要怎么辦?”鈴冬頓時六神無主。

    “御花園,”蕭偌略想了下道,“園內有御水河經過,火勢應當波及不到那邊。”

    說罷望向明棋:“你去知會董公公一聲,就說我已經出來了,讓皇上不必擔心。”

    “是,”明棋快速點頭,“那公子注意安全,小的馬上便回來。”

    景豐宮內外人流攢動,寄雪不知去了何處,蕭偌只能先護著鈴冬朝御花園走去。

    也許是天色實在太暗,行到半路時,就連鈴冬也不見了蹤影。

    四周寂靜無聲,唯有不遠處的漆黑河水安靜流淌。

    蕭偌心頭一緊,忽然感覺似乎哪里不對。

    侍衛此刻正忙碌救火,混亂之中沒能跟上也算正常,可景豐宮的其他內侍呢。

    還有更重要的問題,景豐宮后殿根本無人居住,那今晚這突如其來的大火又是從何處而來的?

    蕭偌深吸口氣,不著痕跡地開始往來時的方向加快腳步,然而剛走到拐角,就被一雙手捂住口鼻,直接拖進宮墻后的夾道里面。

    “唔!”蕭偌拼命掙扎,就聽耳邊傳來熟悉的嗓音。

    “是我,”被狠踩了一腳的虞澤兮語氣無奈,“輕些,鞋子都要被你踩掉了。”

    獨屬于沉香的甜涼籠罩在身周,蕭偌松了口氣,險些跌坐在地上。

    最初的驚嚇過去,蕭偌總算緩過神來,艱難找回自己的聲音。

    “景豐宮后殿的大火……”

    “是朕叫人放的,”虞澤兮輕聲道,神情十分自然,“剛好有人打算放火,朕好心幫了他們一把。”

    蕭偌:“???”

    自己放火燒皇宮,這皇帝做得也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

    “皇上幫他們放火做什么,不是,那群人為何要放火燒景豐宮后殿,是那里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嗎?”

    蕭偌努力回想,腦子幾乎成了一團漿糊。

    在宮里放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既然已經能做到這一步,為何不干脆燒了紫宸宮,反而去燒一間無人居住的宮殿。

    “因為有你在里面。”虞澤兮道。

    蕭偌更混亂了,這和他又有什么關系。

    “不用急,”虞澤兮將他抱在懷里,嗓音壓得更低,“等會兒估計還有場好戲要看。”

    話音剛落,隨著他的視線,一道人影從黑暗里走出,身材瘦高,無論衣著還是樣貌都與此時的蕭偌一般無二。

    蕭偌瞪圓了雙眼,這就是所謂的“好戲”?

    虞澤兮沒有再開口,只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四周宮燈暗淡,就在兩人的注視之下,假扮成蕭偌的人腳步匆忙,似乎也正在朝御花園的方向趕去。

    而就在他即將邁進園內的瞬間,幾個黑影從屋頂躍下,迅速將他套進布袋里面,一掌將他拍暈,直接拖進了樹叢深處。

    整個過程不過一兩息之間,甚至連御花園外的守衛都沒有驚動。

    蕭偌:“……”

    蕭偌目瞪口呆,眼前這是,有人假扮成自己的模樣,然后被不明真相的匪徒套布袋劫走了?

    “行動倒是利落,不過以他們的謹慎,下一場估計要等待段時間了。”

    虞澤兮語氣隨意,像是方才只發生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剛好,朕之前就想問了,你到底是從哪里猜出朕的乳名的?”虞澤兮神情古怪,顯然已經為此事糾結了許久。

    蕭偌:“……”

    所以您終于承認了是嗎。

    還有,現在重點應該不是這個吧喂!

    第59章

    夜晚漆黑,只有遠處的景豐宮后殿依舊冒著赤紅的火光。

    以方便賞景為由,虞澤兮牽著蕭偌,一路將他領上了御花園內的觀景樓。

    觀景樓高兩層,歇山頂,上覆綠色琉璃瓦,整體坐落于假山之上,站在觀景樓頂,幾乎能將大半個皇宮一覽無余。

    蕭偌剛剛落座,伺候的宮人已經端了熱茶和點心過來。

    觀景樓內并未掌燈,只在桌角處立了盞昏暗的燭臺。

    “先墊墊肚子,”虞澤兮將眼前的杏仁酥推到他面前,“你晚膳吃得少,等下再讓人給你弄些湯羹過來。”

    蕭偌哪里有心情吃杏仁酥,忍不住道:“景豐宮的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見他不肯吃,虞澤兮索性遞了塊到他手里。

    “別急,先說說之前的事吧,你究竟是從哪里猜到朕的乳名的?”

    蕭偌悶悶吃了塊杏仁酥,知道暫時問不出什么了,只好老實回道。

    “是臣在玉階殿里找到的一本舊書,估計是過去玉妃娘娘拿來學字用的,上面有許多玉妃的親筆標注。”

    玉階殿雖然曾經被燒毀過一次,但由于里間臥房保存得還算完好,故而也留下了不少玉妃當年的舊物。

    比如首飾,比如器皿,還有便是幾本習字用的舊書。

    蕭偌找到的似乎是本詩稿,其中大部分都已經破損,只有一首借明月思鄉的短詩還算完整,正下方處則是一行清晰的文字。

    望著月亮就是思念故鄉。

    后面還有一句。

    我的小月亮,我的故鄉。

    “剩下就是臣自己猜的了。”蕭偌盯著對面人的神色道。

    “皇上之前說過,澤兮二字在北梁語里是圓月的意思,所以臣猜測,后一句里的月亮,指的并非天上的月亮,而是指當時還年幼的皇上。”

    虞澤兮沉默著沒有做聲。

    “澤兮,”蕭偌湊近握住他的右手,“你總說玉妃對你心懷怨恨,甚至不惜用劇毒來害你,但我總覺得這里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玉妃是北梁公主,為了和親遠嫁到堇朝皇宮,終其一生都沒能回歸故鄉。

    她用象征故鄉的圓月為孩子命名,即便對先皇懷有怨恨,也不該將這種恨意落在孩子的身上才對。

    虞澤兮掀了下唇角,輕輕搖頭:“我也希望有什么誤解,可惜,母妃自小便不喜歡我,甚至直到過世,也未曾抱過我一次。”

    蕭偌心底顫了顫,下意識抬起頭來,卻被對方反握住掌心。

    “先不提這個,看那邊,好戲已經開場了。”

    夜晚的皇宮依舊漆黑如墨,靠近西昭門不遠處,卻已經有人潮開始涌動。

    從衣著配飾上看,明顯是上六軍的兵馬,粗略望過去,竟足有千余數。

    突然升起某種猜測,蕭偌心跳頓時有些加快。

    岳家私下里一直動作不斷,甚至與琮小王爺合作密謀,所圖之事必然與皇位有關。

    只是蕭偌沒想到,這些人居然如此快便決定動手。

    “樓里備有筆墨,”虞澤兮語氣平淡道,“你若是有興致的話,可以拿畫紙畫下來,也算留個紀念。”

    蕭偌:“……”

    有點想畫,但總感覺這個時候作畫似乎哪里不對。

    “來了。”

    沒等蕭偌開口,虞澤兮忽然輕聲道,抬了抬手,示意宮人將觀景樓里的燭火熄滅。

    …

    四周徹底被黑暗吞沒。

    西昭門外,負責看守的天潢衛鄭千戶直接攔下快步趕來的兵馬。

    “你們是北辰衛的人,這么晚不在外朝看守,到宮里來做什么?”鄭千戶是名年輕人,一手按住佩刀,下意識擺出防御的姿勢。

    周圍侍衛全都以手按住刀柄,目光里滿是警惕。

    “是你們史大人親自發來的調令。”指揮使汪秉越過一眾侍衛,直接扔出手里的令牌及調兵文書。

    “景豐宮后殿火勢蔓延,急招北辰衛部分人手前來支援。”

    “你們總指揮使大人呢?”

    令牌和文書都并無問題,且北辰衛原本就有護衛內廷的職責。

    鄭千戶辨認過文書上的字跡,示意身邊下屬放行:“史大人在皇上身邊,如今宮里混亂,想要尋到估計要花費一些時間。”

    “行。”汪秉沒再多言,領著眾兵馬進入宮門。

    皇城以北,文昌門外。

    負責值守的另一隊天潢衛同樣警惕將一行兵馬攔住。

    只是從佩刀上辨認,這群人卻并非內廷與外朝的守衛,而是原本該駐守在京城之內的皇城軍。

    右副指揮使年過四十,鬢角卻已然有了斑白的痕跡,眉頭皺得極深。

    “……你說皇上突然發病,未免宮中有變,急招皇城軍入內廷護衛?”

    “是,”門外侍衛頷首,平穩遞上令牌及調兵文書,“事發緊急,大人若是不信的話,可以親自去與侯爺確認。”

    右副指揮使常年在宮中任職,自然認得宣寧侯的字跡,可越是并無差錯,便越是覺得哪里有些古怪。

    “我與你們一同進宮。”右副指揮使將文書交給下屬,讓他去尋宣寧侯確認,轉身朝來人示意。

    西昭門,文昌門。

    不過半刻鐘時間,兩座城門接連有兵馬涌入。

    蕭偌站在觀景樓二層,抬眼遠望,只覺得心驚肉跳。

    虞澤兮卻始終面色平穩,將茶盞放在桌上道:“京城主要駐守兵力共有六軍,也就是通常所說的上六軍。”

    “史裴統領的天潢衛,宣寧侯統領的天樞衛,其余還有北辰衛,云川衛,天門衛,以及離宮衛。”

    “其中天潢衛主要負責內廷守衛,天樞衛及北辰衛輪換負責內廷及外朝的守衛,剩余三軍則主要負責京城內外的守衛,故而這三軍也被統稱為皇城軍。”

    父親統領天樞衛十余載,蕭偌對這些還算熟悉,于是輕輕頷首。

    虞澤兮將另一只茶盞推到前面,與方才那只茶盞并列在一起。

    “按編制兵力,上六軍該有二十四萬人到二十五萬人左右,但實際遠沒有這么多,即使是在編人數最多的天樞衛,全加起來也不過四十指揮的兵力,也即是兩萬余人。”

    “起火,誘使朕病情加重,只是他們借機闖入皇宮的手段,可惜你父親已經脫離岳家的管束,想要順利逼宮,除了北辰衛之外,他們還需要至少掌控一軍的兵力作為助力。”

    “北辰衛?”蕭偌驚訝打斷,“臣聽說,汪秉不是與岳家結過仇怨,怎么可能聽命于他們。”

    “仇怨是真,可仇怨哪比得上眼前的利益重要。”虞澤兮淡淡道。

    蕭偌心情復雜,他早聽聞岳家在堇朝根基深厚,權傾朝野,卻沒想居然連直屬于皇上的皇城禁衛也能一手掌控。

    而與之相對的,登基短短兩年,便能將岳家逼得走投無路,不惜冒險逼宮,眼前人似乎也遠比蕭偌想象的還要強勢。

    “那除了北辰衛呢,剩下的該是皇城軍里的一支吧,是云川衛還是天門衛?”蕭偌問。

    離宮衛主要負責天子出行守衛,事關重大,絕無可能落在岳家手中,那么剩余的便只能是云川衛或者天門衛了。

    “不確定,兩個都有可能。”

    蕭偌一臉疑惑。

    “所以才要試試看,”虞澤兮安撫地拍了拍他,語氣自然道,“免得還要額外浪費時間,再過段日子便要大婚了,朕可不想將這些煩心事拖到大婚之后。”

    蕭偌:“……”

    這是隨便就能試的嗎!

    那可是皇城軍,一旦出現任何差錯,別說內廷,怕是整個京城都要陷入混亂。

    “御廚送了蟹黃豆腐羹來,要吃嗎?”

    有侍衛過來說了什么,虞澤兮擺擺手,回頭問蕭偌道。

    蕭偌猶豫半晌,最終還是點頭。

    罷了,開弓沒有回頭箭。

    反正顧慮再多也是無用,一切還是等填飽肚子之后再說吧。

    …

    由侍衛領路,北辰衛汪秉一行很快趕至景豐宮外,后殿仍舊火光沖天,四周煙氣卻少得可憐。

    不,不只是濃煙。

    整座景豐宮內外都安靜異常,幾乎聽不到人員跑動的聲響。

    “救火的人呢,怎么沒有聲音,”領路的鄭千戶似乎也察覺出不對,“別是出什么事了吧。”

    說罷不等眾人反應,直接朝后殿的方向跑去:“大人稍等片刻,卑職去去就回。”

    冷風刺骨,庭院的黃葉簌簌飄落。

    北辰衛總指揮使汪秉猛地抬頭,瞳孔驟然一縮。

    他總算意識到是哪里不對了,是火焰的顏色,他見過真正燃起大火的房屋,那種混雜著濃煙的火光根本不可能如此鮮亮。

    “那火光是假的!”汪秉猛然間醒悟。

    “快,快退出宮外,這里是陷阱!”

    眾人頓時混亂,然而卻已經來不及了。

    宮門轟然緊閉,周圍火把亮起,原本該被調去紫宸宮的天潢衛此刻正立于宮墻之上,手持角弓,對準墻下的眾人。

    對上史裴居高臨下的目光,汪秉后脊發涼,瞬間失了渾身的力氣。

    御花園內,觀景樓頂。

    虞澤兮半倚在圍欄邊,一邊欣賞樓下的美景,一邊同蕭偌解釋。

    “……后殿起火自然是假的,你就住在景豐宮內,縱然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朕也絕不會冒這樣的風險。”

    “至于火光是如何做出來的,還記得你畫賀壽圖時用過的五色粉嗎,朕想著,五色粉既然能用來作畫,說不準也能用在現實之中,故而叫人稍稍嘗試了一下。”

    嘗試過后的效果十分驚人,負責此事的工匠發現,這種混合而成的礦石顏料在大量使用時,甚至能在夜晚中制造出以假亂真的幻象。

    “你還有什么想要問的?”虞澤兮溫和道。

    蕭偌默默放下手中的空碗:“……臣沒吃飽,可以再來一碗嗎?”

    第60章

    蟹黃豆腐羹不愧是出自宮廷御廚之手,蟹黃鮮甜,豆腐柔嫩,湯羹調味恰到好處,直叫人欲罷不能。

    就是量有些少了。

    蕭偌叼著勺子,決定再來一碗。

    “看來你是真的餓了,”虞澤兮無奈,伸手捏了下他的臉頰,“要來碗米飯嗎,還是讓御廚再給你做兩道小菜。”

    米飯好。

    蕭偌連忙點頭:“都要,小菜要肉沫筍絲和蝦仁炒菠菜,糕點也要,核桃酥或者豆沙糕。”

    放棄思考后,蕭偌發現自己消失很久的食欲也跟著回來了。

    就在蕭偌開始繼續埋頭吃菜時,外面的消息已經接連送至觀景樓。

    宮內,汪秉中箭身亡,闖進皇宮的北辰衛叛軍盡數被俘。

    宮外,云川衛出現異動,總指揮使郭鈞暴斃家中,左右副指揮使蹤跡全無。

    軍中嘩然,由宣寧侯帶兵鎮壓,暫時接替總指揮使一職。

    岳家被圍,家主攜家眷坐船出逃,于半途被擊沉,一家七十九口落入水中,無一人生還。

    一場籌謀多日的逼宮,開始得轟轟烈烈,結束得悄無聲息。

    蕭偌吃完兩碟小菜,開始享用自己的飯后糕點時,一個人影被推上臺階,滿臉灰敗地伏跪在觀景樓下。

    是琮小王爺,虞齊瑞。

    蕭偌沒有參與琮小王爺的審問。

    只是后續聽虞澤兮說,對方少年時曾被接入皇宮,一度以為先帝會廢除太子,在自己與其余幾名宗室子弟中挑選新的儲君,可惜并沒能如愿。

    蕭偌忍不住嘆息:“……我還以為,他是真的想要回家。”

    人心不足,最終也只能被自己的野心所吞沒。

    和約定好的一樣,虞澤兮并沒有取琮小王爺的性命,而是奪去世子之位,押送至茵州看守皇陵。

    當日蕭偌送了他一程。

    虞齊瑞始終沉默,直到臨上馬車時,才環顧了四周,沉著聲音道。

    “皇上這回發病是假,但我聽過岳家手下的談話,那狼血藥劇毒無比,且似乎無藥可醫,也正因為如此,岳家才會對皇上重病一事深信不疑。”

    “傅院判是岳家出身,不可能在此事上撒謊,總之……你自己小心。”

    蕭偌心底猛地一跳,再想詢問時,卻見虞齊瑞朝他擺了擺手,轉身合攏車簾。

    …

    自從岳家敗落,朝中著實混亂了幾日,敵對的彈冠相慶,依附的惶惶不安,更多則是商討著如何瓜分岳家剩余的利益。

    在爭權奪利的間隙里,反而再無官員有空關注皇帝打算迎娶男后一事。

    送走虞齊瑞第二日,蕭偌便接到家中傳來的喜訊,說皇上已經下了圣旨,派遣官員祭告天帝、太廟,擬于月初吉日與蕭偌大婚。

    “公子要成親了啊。”鈴冬一臉恍惚。

    雖然早做好了準備,但事到臨頭,依然讓鈴冬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

    鈴冬自小跟在蕭偌身邊,在她的印象里,公子向來清高,除了作畫之外,幾乎沒有任何事能叫他放在心上。

    就連宣寧侯夫人也常說,兒子這般性情,怕是這輩子都要孤身一人了。

    可誰能想到,如今才不過二十出頭,公子居然就要與人成親了,還是和這樣做夢也想不到的對象。

    “這是好事,”寄雪還以為她是不開心,連忙寬慰道,“趁著眼下朝臣還沒反應過來,盡快將婚儀辦了,等到他們再想反對時,也已經來不及了。”

    “是,”鈴冬覺得此話有理,頓時打起了精神,“那些大臣們最是麻煩,天天上書來說公子,要快點舉行婚儀,好叫他們無話可說。”

    “公子,”鈴冬抓住魂游天外的蕭偌,一臉鄭重道,“您也要認真準備起來,早睡早起,控制飲食,將身子養好了,絕對不能在大婚上有任何差錯!”

    蕭偌:“……?”

    蕭偌對大婚其實并沒有什么特殊感受,反正結果已經注定,那么過程怎樣自然也無關緊要。

    可惜,整個玉階殿內除了蕭偌之外,似乎都對下月初的婚儀抱有極大的關注與熱情。

    頭一個受到波及的便是蕭偌的每日三餐,所有酒水,香飲,過分油膩的菜品全都不見了蹤影。

    望著滿桌的清粥小菜,蕭偌有氣無力,轉頭放下碗筷。

    “大魚大肉沒有也就算了,你們能給我上兩盤螃蟹嗎?”

    “不行,”鈴冬將筷子塞回他手里,“螃蟹咸寒,您平日慣愛冷茶冷食,脾胃積了寒涼,本來就該少吃這些東西。”

    說完還遞給他一杯熱茶:“給,這是宮里御醫配的姜棗茶,您往后都喝這個吧。”

    紅棗也就算了,聞著濃濃生姜的味道,蕭偌迅速屏住呼吸,將手中的姜棗茶丟到一邊。

    每天早睡早起,清淡飲食,蕭偌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有如此養生過,過來看他的畫師吳譽只是笑。

    “他們也是為蕭公子著想,要知成親可是個力氣活,若是不養好身子了,怕是很難支撐得下去。”

    “得了,”蕭偌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我之前三年一直在外面跑,體力好著呢,若是真計較起來,說不準連皇上都比不過我。”

    “那剛剛好,”吳譽眼睛一亮,仿佛早等著他這句話,“既然蕭公子如此有精力的話,那不如將大婚典禮全圖也一并畫出來吧。”

    蕭偌震驚于對方的厚臉皮,不敢置信問。

    “我自己成親,我自己作畫,你和杜大人做什么?”

    到底誰才是宮廷畫師。

    “能者多勞嘛,再說以公子的技藝,應當也不放心交給旁人來畫吧。”

    吳譽一臉諂媚:“就這么說定了,下官馬上便叫人將往年的畫稿拿過來給您參詳,總之一切有勞公子了。”

    蕭偌:“……”

    雖然很不愿對方將活計丟給自己,但也正如吳譽所說,蕭偌自身對畫稿要求極高,的確不放心將大婚典禮圖交給旁人來畫。

    無法可想,只能再次忙碌起來。

    御書房內。

    數日沒見到蕭偌,虞澤兮望向空蕩的角落,總有些不大習慣,問明了緣由后,也只得笑笑隨對方去了。

    晌午過后,董公公終于將離京多日的馮御醫帶進紫宸宮內。

    之前京中混亂,未免岳家朝馮粲下手,史裴提早便派護衛將對方送出城外,一直待到事故平息才重新接回京中。

    剛趕路回來的馮御醫風塵仆仆,甚至顧不上請安,進門先忍不住道。

    “皇上,臣都已經聽史大人說了,此事萬萬不可,臣先前向皇上提議,也只是最后走投無路時的辦法,并非如今便要冒如此大的風險醫治。”

    馮粲急得臉都白了。

    “但你也說了,壓制只是暫時的。”虞澤兮放下手里的奏折,語氣平穩道。

    “狼血藥烈性無比,隨著朕年歲漸長,體力衰弱,早晚有一日會無法用藥物壓制,等到那時徹底發作起來,便當真是無藥可醫了。”

    “可那也是許多年之后,”馮御醫苦口婆心,“皇上才剛二十,春秋鼎盛,只要注意保養身體,說不準再維持十數年也不在話下。”

    “如今岳家敗落,朝中混亂,正是需要皇上主持大局之時,倘若皇上此時出事,后果絕對不堪設想!”

    馮粲滿頭是汗,不知該怎么勸服眼前人,幾乎語無倫次。

    剩下的話他沒敢說,皇上沒有子嗣,其余宗室子弟除了虞齊瑞已經成年,更是沒有一個能擔當大任的。

    無論從哪方面考慮,皇上都絕不能有任何差池。

    “不必再說了,”虞澤兮神色平淡,聲音卻不容置喙,“……就按你之前提議的,用另一種方法替朕醫治吧。”

    經歷過之前賀壽圖及燕喜圖的繪制,蕭偌對于繪制宮廷畫的章程已經有了大致的了解。

    其中比較麻煩的,便是選定畫稿內容及作畫背景。

    按照與吳譽商議的,大婚典禮全圖至少需要六到八幅,包括從婚前禮到婚后禮的全過程。

    納彩、大征、冊立、奉迎……如此繁雜,也難怪吳譽會抓他過來救場了。

    “婚前禮的部分全由下官和杜大人繪制,”吳譽討好道,“公子主要負責婚成禮的部分就好了,至于婚后禮,因為內容比較少,只需有一幅畫便足夠了,可以交給底下畫師去忙碌。”

    蕭偌埋頭算了算。

    婚成禮的話,至少也需要奉迎、合巹、祭神三幅大畫,相當于是把其中最要緊的內容都交給他來畫了。

    吳譽滿臉堆笑,也明白自己做得有些過分,連忙拱手作揖。

    “麻煩公子,有勞公子,杜大人已經開始尋新的畫師入宮,下官保證,這絕對是最后一次了!”

    蕭偌斜眼瞧他,一副根本不信對方鬼話的模樣。

    “行了,我既然已經答應便不會反悔,只是我過去從未畫過婚儀相關的圖稿,你能不能替我將往年帝后大婚用過的儀仗和鳳輦樣式都找出來,我需要參考一下。”

    “還有婚服樣式,如果有實物可以看就更好了。”

    “這個沒有問題,”吳譽忙不迭點頭道,“下官先前問過董公公,您和皇上的大婚禮服已經趕制出來了,就放在紫宸宮東配殿內,您過去便能看到了。”

    婚服已經制好了?

    蕭偌有些疑惑,既然已經制好,為何董公公沒有叫他去試穿。

    好在蕭偌并沒有疑惑太久,下午時候,董公公已經來到玉階殿內,要他到紫宸宮內試穿婚服。

    “原本想早些叫您過去的,”董敘一面引路,一面與他解釋,“只是這兩日朝中事多,皇上忙得腳不沾地,都快顧不上這些了。”

    蕭偌理解地點點頭:“無妨,如果實在事務繁忙的話,再將婚期推遲一些也沒有關系。”

    “不成,早先已經推遲過一回了,”董敘苦著臉,“再繼續推遲的話,下個吉日子便要等到兩月之后了。”

    董敘心說千萬別,皇上恨不能明日就與您成親,哪里肯再拖那么久。

    “那個公子,”董敘笑容殷勤,試圖轉移話題,“說起婚服的話,這兩件婚服可是從一年前便開始縫制了,前后換了二十幾種紋樣,光布料便織了半年多,您瞧了一定喜歡。”

    “嗯。”蕭偌剛要點頭,忽然覺出不對。

    “一年前便開始縫制?”

    “對,呃。”董敘也意識到自己似乎說漏了嘴。

    蕭偌停下步子,緊盯著董公公道:“可是一年之前我還沒有回京。”

    “那是……”董敘試圖狡辯,然而沒等說完便被蕭偌打斷。

    “兩件男子的婚服,別告訴我是底下人未雨綢繆,早料到皇上會立男子為后。”

    董公公無言以對,忍不住開始擦汗。

    蕭偌努力裝出嚴肅的表情,最終還是彎了彎唇角。

    “皇上在哪兒呢,帶我過去見他吧。”

    “是。”董敘不敢再多言,趕忙答應。

    紫宸宮東配殿蕭偌之前曾去過一回,也正是在那回畫下了某人更衣時的圖稿。

    可惜今日皇帝陛下衣著完整,只雙手背在身后,望著面前剛剛送來的大婚禮服。

    蕭偌躡手躡腳地湊過去,本打算嚇眼前人一跳,卻不想才剛靠近,就被對方反手攬進懷中抱緊。

    “哎,”蕭偌頓覺失望,“你是小十五嗎,耳朵這么靈,我那么小聲了都能聽見。”

    荒原狼對于聲音和氣味都極其敏感,別看小十五還是只幼狼,之前蕭偌想要逗它時,根本無需靠近,甚至遠遠經過都能被對方察覺。

    至于白狼桑塔就更不必說了,有回蕭偌在路上打了個噴嚏,正在水邊小憩的桑塔隔著樹叢便跑了過來,一臉擔憂地望著他。

    蕭偌忍不住好奇:“話說回來,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聽見我走進來的?”

    “從你剛進宮門。”

    虞澤兮自身后抱住他,親了親他的臉頰道:“行了,先試試婚服吧,看合不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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