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康仁宮走回景豐宮,蕭偌的怒氣漸漸平息,僅剩下一點微不足道的悵然。
秋風蕭瑟,蕭偌腳步沉重。
其實也沒有生氣的余地。
最初進宮之時,他原本也以為皇上會同意他入宮不過是為了方便報復,結果這半月來,他非但沒有受到任何苛待,反而被處處關照。
有目的才是正常,倘若對方沒有目的的話,憑什么要將三年前的仇怨一筆勾銷,還要照顧他的家人,甚至立他為后。
“公子,”鈴冬接過木箱,忍不住擔心問,“可是事情不順利了?”
康仁宮清早不許人隨意進出,鈴冬和明棋方才一直守在宮外,并不知曉殿里發生了何事。
“沒有,”蕭偌頓了頓,恢復到以往的神情,“都很順利,皇上已經同意讓我重畫賀壽圖了。”
“那公子為何……”臉色不太好。
鈴冬依舊疑惑。
蕭偌輕咳了一聲,伸手掩住唇角:“可能是這兩日受了涼,喝碗姜湯就好了。”
“快些回去吧,最好能趕在后日之前將畫改完。”
方才他在殿外已經與吳譽商量過了,重畫風險太大,不如在原有的賀壽圖上進行添加,這樣不出意外的話,估計兩日之內就能完成,也更方便給后續布置留出足夠的時間。
匆匆回到玉階殿,蕭偌來不及用早膳,胡亂吃了幾塊糕點,便開始重修先前的賀壽圖。
五色粉本身并無顏色,畫成后無法修改,落下的每一筆都必須精準衡量,不單要考慮落筆時的方位,更要事先規劃好在燭火照映下的效果。
一旦中途出了差錯,便很有可能前功盡棄。
也不知畫了多久,體力迅速流失。
蕭偌輕咳了兩聲,餓得頭昏眼花,偏又不敢停筆,只能強忍著胸口的悶痛,快速將女仙的披帛畫完。
鈴冬在旁邊等得心急,終于見對方擱下紙筆,連忙端著熱茶上前。
“公子歇歇吧,已經兩個多時辰了,奴婢給您拿些吃的過來。”
蕭偌擺擺手,見屋內沒有旁人,壓低了聲音道:“……讓你打聽的事怎么樣了,琮小王爺可會今日過來?”
琮王世子虞齊瑞與蕭偌相識多年,之前蕭偌能順利離京也多虧了有對方幫忙,可以說是他眼下唯一能信任的人。
算算時間,虞齊瑞應當今日就會進宮來給太后請安,蕭偌想往家中送信,不敢托付旁人,便只能求助這位好友。
立后之事一旦被擺上臺面,岳家那邊必然會有所反應。
蕭偌需得盡快知曉父親宣寧侯的打算,才好早日做出應對。
鈴冬環顧了下四周,也跟著小心翼翼道:“公子放心,已經打聽過了,琮小王爺下午便會進宮,您先用些午膳,奴婢去幫您盯著,保證不會錯過。”
蕭偌思忖片刻,到底還是不能放心:“罷了,還是我自己去吧。”
鈴冬還想再勸,卻被蕭偌抬手止住。
“你去找個借口將明棋支走,務必不要讓他察覺我往宮外送信的事。”
明棋是總管公公董敘的人,鈴冬略想了想便明白其中的要害,連忙點頭。
“奴婢知道了,等下奴婢去和明棋說,您身子有些不舒服,讓他去找馮御醫過來,馮御醫今日有事外出,至少要酉時才能回宮,到時一去一回折騰下來,明棋必然沒有空閑再去顧及其他。”
“好。”
蕭偌神色緩和,有些欣慰地望著面前的鈴冬。
心道皇宮生活果然磨練人,才不到半月,原本懵懵懂懂的小丫頭,如今竟也學得機靈了。
將修改了大半的賀壽圖收好,順利支開明棋,蕭偌走出景豐宮,很快在康仁宮外見到剛剛趕來的虞齊瑞。
康仁宮正殿面闊五間,到底三間,前有一座廣場,四面開門,因為只做大典禮堂之用,故而除了灑掃的太監之外,日常少有人來。
被蕭偌帶到僻靜處,琮小王爺莫名其妙,假意掙扎道。
“唉,蕭兄這是做什么,你如今可是皇上的人了,再與我拉拉扯扯的,被皇上瞧見了可如何是好。”
“別胡說,”蕭偌白了好友一眼,警惕望了望四周,“我有件事情要求你幫忙。”
“幫什么,教你怎么在后宮里爭寵嗎?”虞齊瑞搖著扇子,一副風流公子的模樣。
“這你可問對人了,不妨告訴你,我后宅里十幾房妻妾,對于爭寵的門道絕對比誰都了解。”
蕭偌深吸口氣,簡直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了。
見對面人神色凝重,虞齊瑞縮了縮脖子,總算找回了正形,收起折扇道。
“那個,不是,你真有事情要找我幫忙啊?”
對這人的性情早有了解,蕭偌懶得和他計較,小心將信件取出來遞給對方。
“對,我這邊出了點問題,需要同家人商量,世子盡快將這封信交給我父親,讓他不要沖動行事,有什么打算了一定要給我回信。”
后宮妃嬪是不許隨意與家人通信的,不過蕭偌眼下還不算后妃,虞齊瑞點點頭,伸手接過信件。
“務必親手交給我父親,”蕭偌忍不住叮囑,“中間絕不能經過第二人之手。”
“知道,”虞齊瑞滿不在意道,“咱們相識多少年了,我辦事你還不放心嗎?”
就因為是琮小王爺所以才更不放心的。
蕭偌頭疼地揉了揉眉心,不過他如今也沒有其他人可以求助了。
正打算再囑咐幾句,身后忽然傳來冰涼的嗓音,讓兩人齊齊僵住。
“送什么信,可否拿來給朕瞧瞧。”
琮小王爺膝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上。
蕭偌也被驚到了。
他事前明明有確認過皇上的行蹤,知道對方眼下正在御書房內與大臣議事,輕易不會離開。
況且此處四周空曠,對方是如何做到一點聲響都沒有,就直接靠近到兩人身后。
“皇上恕罪,”琮小王爺滿臉驚駭,語無倫次,“我和蕭兄是清白的,我們什么都沒干!”
蕭偌頭痛欲裂,恨不能將這人的嘴堵上。
果然,對面人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眼眸微瞇,只緩緩吐出一個字來。
“……信。”
琮小王爺咽了咽口水,無助瞥了蕭偌一眼,只能將藏好的信件重新取了出來。
“皇,皇上明鑒,這只是普通的家信,蕭兄母親前兩日生了急病,他擔心家里,所以才想送信去問問。”
蕭偌不敢開口,唯有朝好友使著眼色。
琮小王爺哆嗦著點頭,示意自己絕對不會亂說。
虞澤兮將信件拆開,上下看了看,確認是普通的家信沒錯,字數不多,主要詢問了弟弟的近況以及母親的身體。
虞澤兮臉色緩和了下來,伸手將信紙丟還給琮小王爺,視線轉向蕭偌。
“只是尋常家信,為何不用正當的方式送出,反而要暗地里托人來送信?”
自然不是普通的家信。
為了保險起見,蕭偌是用特殊顏料在紙上寫下的文字,又在上面用一般的油墨覆蓋,若是不仔細觀察的話,幾乎很難發覺。
沒有被拆穿,蕭偌松了口氣,緊接便感覺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
蕭偌定了定神,強撐著解釋道:“臣也是忽然得到的消息,一時心急,壞了宮規,還請皇上責罰……”
可惜話剛說到一半,蕭偌身形晃了晃,險些向前栽倒,被對面人伸手扶住。
“你生病了?”虞澤兮皺眉。
沒有。
蕭偌被對方袖上的織金晃了眼睛,想解釋自己只是餓太久了,不是病了,卻被對方按住額頭。
掌心微涼,從衣袖里傳來淡淡的沉香味道,蕭偌覺得頭好似更暈了,連同胸口的悶痛也越加劇烈。
“皇上?”
蕭偌眼前陣陣發黑,早知道餓一天會有這樣的后果,他就吃完午膳再過來了。
“閉嘴。”虞澤兮眉頭皺得更深,懶得與他爭辯,攔腰將他抱了起來。
“老奴馬上去叫御醫!”
不遠處董公公也意識到不對,慌忙朝外跑去。
危機輕易化解,只有琮小王爺傻站在原地,舉著無人在意的信件,好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