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身,將群仙賀壽圖最后需要修補的部分改完,蕭偌喝了晌午的湯藥,獨自坐在窗邊發呆。
因為擔心他吹了風,鈴冬早早便將檻窗關嚴了,只能透過中間的隔紗隱隱望見佇立在庭院角落的銀杏樹。
秋風習習,來不及打掃的金黃葉片落了滿地,正仿佛蕭偌此刻惆悵糾結的心緒。
蕭偌早就猜到父親有可能會選擇離開京城。
外界都以為宣寧侯只是由于姻親的緣故,才會依附于岳家,卻不知岳家除了對父親有提攜之恩,更有知遇之恩。
皇上有意推宣寧侯上位分化岳家勢力,岳家與太后也許會因此對父親生出忌憚,但蕭偌清楚,父親絕無可能讓自己成為皇上制衡岳家與太后的籌碼。
可反過來,若是讓宣寧侯屈服于岳家,甚至與岳家聯合起來一起對抗皇上,宣寧侯也萬萬無法做到。
在蕭偌的印象里,父親是個武人,忠君愛國的思想幾乎深刻進骨子里,忠義不能兩全,左右為難之下,逃跑便成了唯一僅剩下的出路。
蕭家在京中沒有其他族人,宣寧侯與小兒子蕭行舟都有武藝在身,加上宣寧侯多年在上六軍任職的經歷,只要肯豁出去的話,帶上一家人離開其實也并非難事。
蕭偌忍不住苦笑,心道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三年前出事他第一個想到便是逃出京城,而如今三年過去,父親面對難題的反應同樣也沒有任何新意。
也許是馬上便要離開的緣故,望著玉階殿內的擺設,蕭偌竟升起了一股名為不舍的情緒。
黑漆的床榻,鏤空的屏風,擺在墻角上的花架,屋內大部分裝飾都來自皇上的賞賜,剛剛喂完羊奶的幼狼正湊到蕭偌的手邊,哼唧著用腦袋蹭他的掌心。
望著床邊那人曾經用過的桌案,蕭偌忽地推開房門。
“明棋,皇上如今在何處,眼下可有空閑?”
正在外間給花盆澆水的明棋聞言一愣,連忙回身道。
“皇上這會兒應當在御書房內,公子是要去見皇上?”
“御書房,”蕭偌眉頭微蹙,有些遲疑,“皇上今日還有公事要忙?”
“沒有,”明棋迅速搖頭,說完又覺得不對,訕笑著補充,“其實小的也不清楚,不過董公公說了,無論您何時想要見皇上,皇上都有空閑。”
蕭偌望了明棋一眼:“董公公說的?別是你自己胡亂猜的吧。”
“哪兒能啊,小的可不敢胡說,”明棋討好笑道,“皇上最是看重您了,昨晚您病了,皇上整夜都沒有合眼,早上臨走前特地讓小的囑咐您,叫您好生養病,等到下午忙完了便會過來看您。”
“不過公子現在去御書房也好,瞧見您身子好轉了,皇上一定高興。”
蕭偌沒再多言,只叮囑讓鈴冬守在玉階殿內,便換上了外出的衣裳。
鈴冬原本還很疑惑公子為何要將自己留下,想起先前那張字條,頓時明白過來,認真朝蕭偌點點頭,叫他不必擔心。
離開景豐宮,蕭偌領著明棋一路來到紫宸宮外。
瞧見他的身影,正打算邁出宮門的董公公嚇了一跳,連忙弓身行禮。
“哎呦,蕭公子還病著,怎么跑這里來了?”
說完不滿盯著明棋:“皇上叫你好生照料蕭公子,有什么事不能差人來說一聲嗎,何必勞動蕭公子親自跑來,若是吹了風該怎么辦。”
明棋垂頭不敢應聲。
“是我自己要來的,”蕭偌笑著指指明棋手中的木匣,“賀壽圖已經改好了,我想自己拿來給皇上看看。”
“勞煩公公進去通傳一聲,若是皇上有事要忙的話,我便等會兒再過來。”
“不忙不忙,”董敘連忙換了張笑臉,迎著他進門,“不必通傳,那些事情哪兒比得上公子重要,若是為了見您,皇上何時都有空閑。”
今日御書房內倒是沒有大臣,只是東側里間傳來淡淡的湯藥味道。
蕭偌有些疑惑,問一旁的董公公:“皇上怎么了,不會是也染上風寒了吧?”
蕭偌頓時緊張,皇上昨晚照顧了他整夜,兩人同處一室,喂藥時更是離得極近,別是他不小心將風寒過給對方了吧。
“哦,不是,”董敘反應過來,連忙低聲解釋道,“公子有所不知,皇上六七歲時高熱落下病根,稍不留神便會發作起來,一時半刻也治不好,只能用湯藥慢慢調養著。”
蕭偌總算回憶起來了,他的確見過幾次那人吃藥的場景,只是想到此處,心非但沒有放下,反而越發提了起來。
六七歲時的毛病,會耗費十幾年也治不好嗎。
可擔心過了,又覺得他是在自尋煩惱,馬上就要出宮了,他即便擔心又能有什么用處。
瞧見蕭偌進來,正在書案前批改奏折的虞澤兮也有些意外,抬手招了招,讓他坐到自己身邊。
蕭偌略遲疑了片刻,仿佛在有意放縱自己一般,很快依言坐了過去。
虞澤兮挑眉,沒料到他會如此聽話,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不是還病著嗎,怎么自己跑出來了……可是急著想要見朕?”
蕭偌臉上紅了紅,卻并沒有反駁,而是轉移話題道。
“后日便是萬壽節了,臣過來是想問問皇上,可有什么想要的東西。”
“你要送朕禮物?”虞澤兮一頓,深碧色的眸子里閃過疑惑。
也不怪他如此意外,之前蕭偌對于他的態度雖然恭敬,卻始終帶了些閃躲,如今還是第一回主動表現出親近。
“是,”蕭偌認真道,“皇上過去賞了臣許多東西,臣也想給皇上送些什么。”
虞澤兮專注望著面前人的眉眼,半晌才開口道:“無論什么都好,只要是你送的,朕都滿意。”
馬上便是萬壽節了,虞澤兮畢竟還有許多公事要忙,蕭偌又停留了片刻便離開了。
剛回到玉階殿外,便瞧見鈴冬一個勁兒朝他比著手勢。
蕭偌瞬間明白過來,回頭望向明棋,語氣如常道:“你去將畫匣交給吳譽吳大人,就說賀壽圖已經修補完成,再大致檢查一遍便能懸掛起來了。”
明棋不疑有他,點頭稱是。
目送明棋離開,又將身邊幾名宮女都打發去了別處,蕭偌終于在景豐宮后殿外與一名侍衛碰面。
景豐宮后殿與主殿間隔著一道宮墻,曾經有兩位姑娘住在這里,不過眼下已經空置出來,整個庭院都顯得格外安靜。
前來的侍衛身材高大,面容陌生,給蕭偌確認過印信后快速開口道:“時間有限,小人長話短說,侯爺問大公子,是否當真要離開皇宮?”
侍衛沒有多言,意思卻再明顯不過,宣寧侯想要離京,是因為不想被卷進皇上與岳家的爭端,兩廂為難。
然而宣寧侯離開,蕭偌卻是未必,一旦宣寧侯順利出京,失去了作為棋子的價值,不管皇上也好,岳家也好,可能反而不會對蕭偌下手。
蕭偌猶豫許久,終于還是點頭:“是。”
留下或許的確更加安全,但他已經沒辦法再留在宮中了。
他已經對那人動了心思,就絕不能放任自己越陷越深。
剛進宮時蕭偌也許不在乎自己會不會坐上后位,甚至不在乎會不會被打入冷宮。
可倘若放任自己繼續深陷,等到來日那人徹底將他拋棄,甚至迎娶其他妃嬪入宮,他一定會生不如死。
“好,”侍衛頷首道,“萬壽節當日,皇上會在慶和殿內宴請群臣,屆時會抽調大半天潢衛的人過去值守,當晚內廷守備必定空虛。”
“大公子謹記,子時末,侯爺的人最多只能等候您一刻鐘,若期間出現任何意外,都只能將您留在宮中。”
蕭偌深吸口氣:“我明白,你快走吧,這里馬上會有太監過來灑掃,你小心別被他們發現。”
紫宸宮,御書房內。
將手中的朱筆擱到一旁,虞澤兮喝了口熱茶,唇角忽然露出淺淺的笑意。
“……你說,他會送給朕什么禮物?”
“哎,”身旁伺候的董敘一愣,不過旋即反應過來,笑著道,“這個老奴可猜不到,不過蕭公子心思細膩,能拿來送給皇上的,定然是極好的東西。”
虞澤兮沒再開口,只是唇邊的笑容始終沒有淡去。
生平第一次,開始認真期待起自己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