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那是春日明媚的日光, 寒天凜冽的風雪。
可趙翊夢到了一段巨大的悲傷和尖銳的劇痛。
他夢到很多年前,自己收復西北時受了傷,在藥王廟養傷時, 遇到了少女時的昭寧。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認出,這是曾在西平府的時候,他救過的那個小女孩。
昭寧每日來對著自己的金身像說話,絮絮叨叨,他覺得好笑, 在神像背后答應她。小姑娘嚇了一跳, 問他是否是神像顯靈了, 他心想, 這般說也沒錯, 的確是顯靈了, 可怕嚇著了她,只告訴她自己是寺廟中的僧人。
她救了病發的自己, 后來他愛上了她。他察覺自己愛上她的時候,卻心起悲涼, 他知道自己余毒極深, 不能長命,又如何能耽誤了她。
有一日, 她哭著跑來, 卻是訴說她的愛而不得,他更是心中驚懼,原來她已有所愛之人!聽聞她另有所愛之人, 時常出入順平郡王府, 他便誤以為她喜歡順平郡王,他既不能長命, 又見她愛得這般苦,便忍著萬般的痛,決定成全她的幸福,賜婚了她與順平郡王。
后來,她成了順平郡王妃,卻在一場宮宴上,無意間中了迷情之藥,被他所救。倘若不解她之藥,她恐怕身體會大受損傷,兩人便有了肌膚之親。
從這一刻開始,他終于決意,不再管其他,哪怕冒著強奪侄兒之妻的罵名,哪怕她不喜歡自己,也要將她收到自己羽翼之下,好生護著她。
可不想此時戰事爆發,為抵御契丹收復幽云十六州,他御駕親征,當他已收復幽云十六州中的一大半時。卻聽到汴京傳來噩耗,她被趙瑾所陷害,失了權勢,發了大病。
他惦念著她現下該如何凄苦可憐,因此在戰場上驚懼走神,被敵軍砍傷了胸膛。待贏下這場戰役后,他暫時讓宋應隆領軍,立刻趕回了汴京。
等他再次看到昭寧時,只見那個從前驕傲耀眼的小姑娘,卻無比可憐地在偏院的屋檐下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眼睛看不見,不許任何人靠近。他震怒,把趙瑾下了臺獄,他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她喜歡的不是趙環,而是趙瑾!
他無比的悔恨,這個悲劇是他造成的,是他給她賜了婚,也是他將她推向了不幸!
當得知其實她那日之后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卻因為驚嚇過度流產之后,他渾身都在抖,他想要靠近她,可是醒來的她卻神智不清,聽到男子的聲音便害怕,他只能握著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寫下:自己是一個啞奴,來伺候她的,名喚阿七。又寫下:別怕。
久而久之,昭寧終于接受了他,她逐漸的好轉,開始笑,開始依賴他,她問他:阿七,你為什么叫阿七啊?
他心想,因為他們在寺廟里相遇的那日,正是七夕節啊。
她說:阿七,我總是吃你做的東西,你喜歡什么呀?
他想起她初來給他的金身像上供的時候,帶著是一盤燕子形狀的棗糕,便在她的手心寫:我喜歡吃棗糕,頓了頓又寫:我從來沒吃過。
她說她從來沒見過汴京的繁華之處:阿七,我聽人家說,汴京的御街有十多里長,周圍都是街肆,熱鬧極了。還有金明池,瓊林苑御宴,種滿了奇花異草。我以前眼睛好的時候,想去卻不能去看。現在即便能去,我的眼睛也看不見啦!阿七,你若是能說話,就可以告訴我,汴京有多好看啦!
他聽得心中酸楚無比,紅了眼睛。想了很久,親手用木雕做了一個汴京,帶著她的手去感受汴京的每個角落,告訴她,這里是大相國寺,這里是金明池。她好奇地一一摸索,兩人用兩根手指,一起走在‘汴京城’中,們是兩個殘缺的旅人,但是在這個小小的沙盤上,他們好像都能說能看了,他們好像提著琉璃燈,手牽著手,穿梭在汴京熱鬧繁華的街肆上,那么輕盈,那么美好。她哭到哽咽。
可后來,她的情況卻越來越壞,甚至有時候連他都認不出來。宋院判說,假如再尋不到藥,她便有性命之虞。同時邊關的情況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于是只能與她告別,說自己去給她尋木頭來做雕刻,半個月就歸來。卻是出征北伐,打下了幽云十六州,隨即立刻去了岷州給她尋藥。
岷州的雪山終年酷寒,兇險無比,除了他外,沒有人能到達山巔采到寒山雪蓮。
他迎著朔北的風,在凜冽的雪山上艱難而行,其實這時候他的身體已經很壞了,中毒太深,經脈逆行幾乎每日都會發作,根本支撐不了太久,可想到她在家里等她回去,想著她的病,他仍然咬牙往前。
他戰勝了酷寒和無數的狼群,手下皆一一敗退,獨他支撐到了最后。
終于在一道冰裂的縫隙中找到了寒山雪蓮,想到她終于有救,他高興極了。可誰知,接下來他遇到了雪崩。積雪如海嘯一般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帶著他轟然落下了數十丈長的陡坡,他想著要回去見她,答應過她要回去,因此強行咬牙支持,從積雪深處爬起來,此時他知道自己已經毒發了。
毒發令身體越來越痛,越來越冷,手指已經在戰栗。可是即便腳步蹣跚,他還在往前走,用長劍做拐杖,用手腳做攀登。因為知道她在等他,她在滿懷希冀地等他回去。
但是在一片皚皚的冰原上,他終于倒在了冰原上。如山一樣的人,終究還是轟然坍塌。
趙瑾帶著人騎馬來了。
趙翊知道,自己若是身亡,這天下終需要有人庇護,所以沒有對趙瑾下殺手。
趙瑾恐怕已經做了攝政王。不過他做不了皇帝,因為趙翊也同時暗中扶持了顧思鶴,而顧思鶴絕不會讓他當皇帝,他要讓這二人相互牽制,保這天下的太平。
他看到趙瑾走到了他的身邊,衣著榮華,漠然地看著他。
趙翊此時因為毒發,渾身如裂開般的疼,連起身都做不到。緩緩地伸出手,把藏在懷中,即便遇到雪崩海嘯,也完好無損的寒山雪蓮交給了趙瑾,聲音嘶啞地道:“帶回去……給她…… ”
不必他說,趙瑾就知道他要給誰。而他知道,趙瑾一定會照著他說的做。
趙瑾接了過去,他垂下眼眸看著手中雪白的寒山雪蓮,他道:“皇叔……我實在是佩服您,已經中毒這樣的深了,還能收復幽云十六州,還能去雪山之巔為她尋到藥。只可惜,你們終究是緣分太淺,從來也是不能廝守的。回去之后,我會告訴她,阿七已經被我殺了,想來,她也可以死心忘了你了,畢竟,她一開始最喜歡的是我。”
他又緩緩俯下身,繼續說:“不過,可以告訴皇叔一件事……你知道昭寧為什么喜歡我嗎?您還記得,您是太子的時候,我同您一起去西平府嗎,那時候,您救了一個小女孩,但是讓我送她回家。”
他笑了:“昭寧說,她就是那時候,喜歡上我的呢。當然,我也絕不會告訴她,她認錯了。”
趙翊閉上眼,無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仿若有千般的波濤海浪涌起,仿若星辰在大地的盡頭碎裂。他想起她,想起兩個人錯過的一生,想起她在荒院里,瞎了眼睛等他。他嘴唇緊閉,流下了眼淚,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趙瑾終于帶著人走遠。
趙翊獨自一人留在冰雪之上,眼瞳漸漸暗淡,雪花落在他的眼睛里,他想再看她一眼,想再聽她笑著問他話,恍惚之間他甚至聽見了她明媚的聲音:
“阿七,你不能回來太遲了,你若是回來遲了,我就不給你準備禮物了!”
“阿七,我還想喝你做的雞湯,你回來之后,又做雞湯給我喝好不好?”
她拉著他去看她根本看不到的星星,跟他說:
“阿七,我一直在等一個人的到來,他能永遠在我身邊,永遠不離開我。阿七,你可以永遠不離開我嗎?”
那時候他在她的掌心寫下:好。
于是她滿足地拉著他的手,在漫天的星辰下,偎依在他身邊睡著。
趙翊的眼中涌出了熱淚,手指漸漸僵凍,從未這樣的哭。
可是現在他就要死了,他食言了,他要離開她了。
他不怕死,卻怕她在等他,卻永遠也等不到他。
他朝著汴京的方向爬了過去,想離她近一些,再近一些。可是路那么長,汴京那么遠,而他卻再也沒有力氣了,呼吸也弱了,他再也堅持不住了。
那片風雪肆虐的荒原上,他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他的身體還朝著汴京的方向,想要回到她的身邊,想要回到她的身邊去。
而這個時候,她卻在汴京春日的杏花下做著棗糕。
她是看不見的,可是她還記得做燕子形狀的棗糕,一大早便和姑姑換了棗糕用的面,她將它們捏了好多遍,棗糕一直沒有做好,她一遍遍地重新做。因為想到他沒多久就會回來,想著他從沒吃到過,所以吃到的時候,應該是什么樣的神情。所以她一點都沒有不耐煩,一直在重復地做。
到最后她想,這回是一個燕子的形狀了,她終于做好了。他看到了必定高興,她把做壞的都藏著了灶臺后面,把形狀最好的放在蒸籠里,含著笑容,坐在花樹下等他,因為他說他會回來。
趙翊在夢中哽咽,在夢中崩潰,明明他不知這段夢的真假,可是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絕望,那充滿了希冀的絕望,卻讓他感覺到,這是真的,是那樣曾經撕裂般的劇痛,是兩個人永遠的錯過。
他想要掙脫,想要改變這一切,可他的靈魂被困在冰凍的軀體中,根本無法解脫。
這時候,他感覺到了掌心傳來一陣溫熱。
好像是誰的淚水,流入了他的掌心。
像是一股涓涓細流,帶著輕微的溫熱。
他聽到了昭寧的哭聲,是她在哭,她在哭啊。
他咬牙掙扎,她在哭啊,她在等他,她一定是遇到了很艱難的事。他要回去,他一定要去救她,他一定要回去救她!
冰雪的桎梏終于漸漸冰裂,漫天的風雪狂卷成漩渦,將天地撕裂開,一道亮光透進來。
昭寧還埋在趙翊的掌心哭的時候,突然感覺他的掌心動了。
她連忙止住哭,驚詫地睜開眼,她看到他的睫毛也微微動了,他的眼睛緩緩地睜開。就在那一瞬間,昭寧似乎看到他的眼瞳之中,倒映出了漫天的冰雪,倒映出了一片酷寒。
隨即,他眼瞳中漫天的風雪消失了,變成了黑夜的火光,還有她哭成淚人的模樣。他終于看向她,眼睛里是仿佛千萬重山水的情深。
他伸出手去,用拇指指腹輕柔地擦拭她的眼淚,說:“昭寧,別哭……”
她卻更是將他死死抱著,嚎啕大哭:“師父,你醒了,你醒了!”
他想到那樣劇痛般的夢境,也將她緊緊抱住,宛如失而復得般用力,幾乎要將她嵌入自己的骨髓之中。
好在,那只是一個夢,他絕不會讓那樣的夢成真,他會永遠守護在她身邊,絕不離開。
一旁的吉安看到趙翊醒了,亦是差點喜極而泣,他道:“君上,您終于醒了,您料得沒錯,顧大人帶著兵來增援了!只是眼下,趙瑾實在是狡猾,竟暗中聯系了女真部,想要徹底置我們于死地!”
昭寧想起的確還身在戰局,要先應對戰局,她擦了擦眼淚道:“師父,眼下是叛軍、女真和契丹三方聯手,您才剛醒,又受了傷,可能應戰?”
趙翊看了眼戰局,此時對方畢竟人多勢眾,顧思鶴已是苦苦支撐,他必須要去了。他理了理她的發道:“無妨。昭寧,等我去把那些人都解決了,我就帶你回去好不好?”
昭寧點頭,她笑著流淚說:“好。等你回來了,我還有好多事要告訴你!”
趙翊胸口的傷因為有戰甲的阻擋,并不嚴重,方才讓他昏迷不醒的主要愿意是余毒發作。現在服下了凌圣手的藥,余毒已徹底清除,內力比從前還要精進幾分。
趙翊將傷口用隨身帶的紗布纏住,讓吉安和許征好生護住昭寧。
隨即他重新提起一把長刀,上了戰馬,仍然領于眾鐵騎營之前。
他鏘然道:“眾將士聽令,如今是復我國百年之仇,壯我國威之時。眾將士沖鋒陷陣,凡有戰功者,皆論功行賞,沖——陣!”
是君上的親言!
在場將士無不是崇敬君上人,聽到君上如此肺腑之言,如此震動人心,皆是士氣大振,浩瀚呼聲涌來。隨著趙翊的命令,如潮般結陣沖擊。
交戰在一起的顧思鶴等人也聽到了這浩蕩的沖陣聲。
顧思鶴自然是大大松了口氣,他已經支撐半個時辰了,倘若趙翊再不醒來,他可就真的支撐不住了!
他心里明白,他還是不如趙翊。這大乾泱泱天下,還是需要趙翊才能保得住。正是因為他知道這點,所以思索再三,他決定還是放下過往的恩怨,為了大乾的百姓趕來助陣。
但趙瑾卻是面色一變,一個顧思鶴他還能打平,加上女真大將,遲早能取得勝利。可是趙翊醒了,一切便都不一樣了。這天底下沒有人能同趙翊比,慶熙大帝的名聲,絕不是白來的。
他不是已經毒發了嗎,是怎么醒的?難道是終究服下了凌圣手的藥?
當日沒能殺了凌圣手,果然是最大的隱患!
他咬咬牙,決定速戰,道:“弓箭陣準備,迎戰!”
他一旁的女真大將卻不以為然,縱然趙翊之前厲害,可他們畢竟是三軍聯合,難不成還怕了趙翊!
此時兩軍再度交鋒,可在趙翊的指揮下,大乾絕不落下風。
隨著大乾軍隊中的火統手、弩箭機從遍野中趕來支援,三軍聯合的部隊越來越龜縮,女真大將變了面色,卻突見大乾軍隊的沖鋒陣中,似乎露出了一個破綻,他大喜道:“朝著西北方,進攻騎兵!”
趙瑾眉頭大皺,想要叫住他,可女真大將已經帶領騎兵朝著大乾的破綻沖鋒而去,勢要一鼓作氣破了大乾軍隊的士氣。卻是此時,突然有大量的弩箭兵從盾陣下現出身影來,朝著女真的騎兵精銳射擊。
女真大將這才明白自己落入陷阱之中,整個騎兵被大乾軍隊圍攏后甕中捉鱉,直朝馬腿、馬頭等無防護的地方射去,一匹匹馬接連倒下,騎兵們也接連被摔到地上,女真大將憤怒不已,嘶吼著想要沖破圍堵。卻不料,此時一支破甲矛破空射出,竟將他一箭穿頭!
他僵在馬上,只看到不遠處趙翊冰冷的臉,緊接著,他的尸體轟然倒地。而女真將士徹底群龍無首,很快被大乾軍隊淹沒。
另一邊顧思鶴帶人對付契丹剩余大軍,則容易許多。契丹大王子已被趙翊射殺,他的近侍并不太具備軍事才能,幾萬人被顧思鶴訓練的騎兵圍至峽谷邊爆殺,包圍圈不斷縮小。
趙翊最后對上了趙瑾。
趙瑾的叛軍訓練精良,裝備更是不凡,此時被大乾騎兵團團圍住,也并不放棄,仍然在沖鋒交戰。
趙瑾見趙翊居然醒來的時候,就知道大勢已去,恐今日再難挽回頹勢,但是人怎會放棄最后一絲希望,他立刻揮動手中長刀,策馬朝著趙翊的方向沖鋒而去。
他若能殺了趙翊,亦能挽回頹勢!
趙翊早料到他的舉動,橫刀一擋。
只是方才他的刀在射殺耶律隆時斷裂,此刀并非他常用之刀,難免使用不熟練,竟被震得退了一步。
趙翊立刻又出刀橫挑,幾個回合過招,趙瑾皆一一躲過,他冷道:“趙翊,這么多年,我同你學刀法,記下了你每個動作,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打敗你,如今可正是時候了!”
說罷又是一刀刺出,卻被趙翊偏身躲過。趙翊笑道:“好啊,那便看今日是誰殺誰了。”他終于一改刀勢,變得爆裂而極具攻擊性,接連幾刀悍然朝趙瑾而去。
趙瑾勢頭一收,提刀阻擋,卻發現這幾刀與方才十分不同,他竟隱隱不能擋。趙瑾正在震驚之時,只聽趙翊繼續道:“趙瑾,你的確聰明過人,可是你是否想過,我與你對刀時,會使用殺招嗎?”說罷最后一刀凌厲而出,趙瑾竟再也躲閃不及,還未反應過來之時,被趙翊破了戰甲,橫刀于脖頸之間。
趙翊持刀立于馬上,看他的眼神非常冷漠,是那種幾乎沒有情緒的冷漠。他并不為他的背叛感到憎恨,也并不感到任何傷心。他是這樣強悍之人,沒有什么能撼動他。
趙瑾看到自己脖頸間凜冽的刀光,知道自己終于還是徹底敗了。
前世,他沒有贏過趙翊,如今,哪怕他重生了,他也贏不過他。
趙翊卻淡淡地道:“趙瑾,你死之前,問你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