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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春末夜涼, 淺淡的月光灑在別宮之中。

    別宮還有最后一簇海棠盛開,花瓣逶迤滿地,落在古老斑駁的大理石宮地上。

    趙翊正于庭院中看花。

    他對花草本是沒什么興趣的, 但是昭寧很喜歡,崇政殿后面的海棠開了之后,她連處理宗務都要搬去后院,還時常請貴太妃和華氏來做客。或是帶著吉祥在后院玩耍,或是帶著大喬、二喬一起捉迷藏。他看著海棠花便想起了她, 想起她時思念便如洪濤般綿延不絕。

    但也不過才離了她一日而已。

    從汴京至巴蜀西巡, 最快也要小半月才能回去。

    李繼走過來, 在他面前的一張水云紋小幾上輕輕放上一盞羊羔肉, 一盤鹿茸糕, 并一只鎏金銀酒壺, 見君上正看著落花出神,便道:“這行宮您許久未曾來過, 宮人們灑掃得有些倉促了。可要奴婢再喚人來灑掃?”

    趙翊收回神思,微微搖頭, 端起鎏金銀酒壺給自己倒了杯酒, 可等喝入口時,卻發現甘甜回苦, 哪有半分酒的辛辣。他看向李繼, 將酒壺遞給他:“這是你給朕尋來的酒?”

    李繼狐疑接過酒盞一聞味道,立刻發現這并非是酒,他身上冒汗, 嚇得立刻就跪下了:“君上, 這是從宮中帶出來的酒,是從崇政殿的地窖中直接取出來。除奴婢外, 絕無旁人經手……奴婢立刻去查怎么回事!”

    李繼馬上就要叫外面值守的禁軍進來,生怕有刺客作祟。

    趙翊卻阻止了他的一驚一乍,他從那酒壺底下撕下一張小紙條來。

    只見上面寫著:喝酒傷身,已換成玫瑰甘草露。留名處畫了一顆小圓圈,又用潦草的幾筆做了圓圈的光,那是一顆小太陽。

    她偶爾這樣潦草地簽名,寓意她名字中的‘昭’字。

    看到這里,趙翊如何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輕輕摩挲那紙條上小小的潦草的小太陽,笑道:“不必查了。”

    前些時日她請宋濂來給他診脈,說他這個病要少喝酒才是。她便深以為然,平日都盯著不許他多喝,他本想出來時偷喝些許,沒曾想也被她調換了酒。

    趙翊便又端起酒盞來,繼續喝她準備的甘草露,他一貫不太喜歡的玫瑰味兒,此時卻卻深入肺腑之中,帶來絲絲回味的甜味。

    趙翊發現自己越發瘋狂的思念她,似乎遠離她一刻都是極難忍受的。

    有她在身邊的日子如夢似幻,他幾乎無法想象,倘若哪一日沒有了她該怎么辦。也無法想象從前沒有她的時候,他是如何站在那樣凜然的高處,孤獨一人的。

    他閉了閉眼睛,回甘的味道漸漸消失,帶來些許令人難忍的空落。

    李繼也看到了那字條,皇后娘娘的字他自是認得的。他這才放心了下來,繼續給君上斟甘草露,笑著說:“娘娘當真是關心極了您的……”

    這時候,吉慶帶著一名禁軍班頭走了進來,禁軍班頭捧著一截手指長的竹筒,通體紅色,兩人給趙翊下跪道:“君上,邊境有急報!”

    趙翊放下酒盞,讓李繼將那竹筒拿過來。

    這竹筒是用來傳遞密信的,紅色便是代表十分緊急。有時軍情緊急得連八百里加急都慢,便用特殊訓練的信鴿傳信,只是傳不了太多字。

    李繼從袖中拿出一把象牙制的小刀,將竹筒的漆頭挑開,從里面倒出一截卷起的紙來,雙手遞給趙翊。

    趙翊將信打開一讀,馮遠的信寫得十分簡短:契丹異動,疑有偷襲之嫌,但時機奇異,萬分不解。屬下不敢冒斷,請君上親至。

    趙翊眉頭微皺。

    此前河間府的一隊廂軍突然消失,他覺得事情有異,派馮遠去一探究竟。看來馮遠果然發現了怪異之處,契丹一直對大乾邊境虎視眈眈,占據幽云十六州還不夠,還一直妄圖吞噬大乾。馮遠才拿不準其中關竅,亦不敢在大事上擅自做主,才請他結束西巡前去。

    趙翊便道:“備馬密行去河間府,再傳樞密使至河間府與我相會。”

    李繼應喏行禮道:“奴婢立刻去備馬!”

    雖如此吩咐,趙翊卻覺得此事仍有古怪之處。他眼眸微瞇,手指在桌沿輕敲,腦中卻在思索契丹這般做的原因。河間府是個極其特殊的地方,此處雖然是軍事重地,可是易守難攻。且常理來說,契丹選擇打仗都是在秋時,大乾正得秋收,可搶收成。春季正是其牲畜懷孕生產之時,他們并不妄動。突然有這般異動,著實有些奇怪……

    他想到這里,神色微變。抬頭問吉安:“可還有其余信鴿?”

    吉安道:“回君上,唯這一只。”

    趙翊的面色突然變得有些難看,他叫回還未走遠的李繼,命令道:“立刻領五百精銳與朕,暫不去河間府,備馬回汴京!”

    李繼不知為何君上又要回汴京去,但君上的神色仿佛比方才還要緊急嚴肅,他自知是有大事,立刻應喏后飛快跑去準備。

    趙翊握緊了手中那張昭寧留給他的字條。他離宮時除留劉嵩保護昭寧外,還曾暗中留下一隊隱衛,向他密傳昭寧每日的行蹤。但是眼下卻遲遲未曾見信鴿,足見汴京出了事,這些隱衛可能被殺了,若是如此,河間府此事恐怕是聲東擊西之策!昭寧怕是有危險。

    且背后精密策劃此事之人,其手段恐怕還不止如此。河間府的事既然是聲東擊西,那么此人是很了解大乾的軍事構造,他真正的目標應該不是河間府,而是河間府旁邊的真定府,那是少有人知的真正重地,是北邊最大的封樁庫所在地,此人想要一石二鳥,奪取封樁庫。這才是為何要在春季動手的原因,經一冬的消耗,契丹繼續糧草補給,急需突襲封樁庫得到物資,才能發動對大乾的進攻!

    趙翊想明白了此節,又道:“吉安,你立刻傳信讓馮遠去真定府,再讓樞密使、禁軍三指揮使也連夜前往真定府,帶重兵親至,要行蹤隱蔽。另外,以朕之替身前往巴蜀,不可讓旁人發現端倪!”

    吉安等人疑惑,為何出事的明明是河間府,君上卻讓他們傳話去真定府?可他們對君上的作戰能力沒有絲毫疑問,君上是個軍事天才。這天下間君上說第二,無人敢稱第一。當年大乾因戰敗于西夏,西北一蹶不振,倘若不是當年還是太子的殿下一力親征,恐怕現在大半的西北都要淪落于西夏的鐵騎之下,哪里像如今這般安定太平!

    吉安并不耽誤,也立刻應喏,飛快地跑去吩咐。

    不到半刻鐘之后,趙翊便帶著五百精銳,披星戴月千里奔波回汴京。

    與此同時,因皇后娘娘丟失,被劉嵩派來傳話的禁軍精銳也日行百里,疾馳在君上西巡的路上。希望能趕在君上離開行宮前,趕緊將此事稟報君上!

    而昭寧幾乎一夜沒曾合眼。

    只要她閉上眼,無數紛亂的事情就浮現在她的腦海中,趙瑾的重生,阿七之死,君上是否真的殺了阿七,趙瑾又想把她帶去何處……

    思來想去,寒氣凜冽入體。

    她總想起在荒院的時候,和阿七相伴的點滴。阿七不顧她的精神錯亂接近她,阿七一筆一劃在她的掌心寫字,阿七給她偷雞,阿七給她做了小小的汴京。在那個她被全世界孤立的時候,那個人陪在她的身旁,雖然他沒有說過一句話,卻仿佛給她帶來了整個世界。

    這個人他死了嗎?

    他真的……被趙翊所殺了嗎?

    昭寧茫然不知,她希望一切都是假的,是趙瑾編了來騙她的。但是內心隱約的預感又告訴她,這應該就是真的,這是趙翊會做出來的事,很多事她不是不知道,身為帝王,面對他想要的東西,他就是這樣的狠絕無情,只是他鮮少在自己面前展露罷了。只要想到這個可能,她就會眼眶發酸,持續的鈍痛令她難安……

    想了太多,她最終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一定要逃出去。

    她要親自問師父,兩個人既是夫妻,她為何要聽旁人說,她就是要問他。

    更何況,趙瑾抓了她,還不知要做什么,她可并不會相信他那些喜歡自己的鬼話。

    不知趙瑾究竟將她關在何處,她估摸著應已是寅時了,但她沒有聽到守更人的梆聲,也沒聽到雞鳴犬吠。

    昭寧睜開了眼,她從羅漢榻上站了起來,披了件外衣站到了門的一側。又摸了摸自己腰間衣帶上的珠花,輕一用力將之扯了下來,藏匿在掌心之中,并且提高了些許聲音道:“有人嗎?渴了想喝水。”

    白日那高大的女使便推開門,提著銅壺走了進來,在她走向圓桌的時候,昭寧突然從她身邊顯出身影來,手中珠花上的暗針頃刻間扎到了她的脖子上。這啞巴女使此時才發現謝昭寧竟在她身后,瞪大了眼,但因她是啞巴,張了張嘴巴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就這樣兩眼一閉昏了過去……

    昭寧輕托住了她的頭顱,使她不至于倒地受傷。她再飛快地將自己和這女使身上的衣裳對換,將這女使拖到了羅漢榻上放著。

    她從小練騎馬射箭,力氣要比尋常女子略大些,這還不在話下。

    昭寧悄然從后窗扇中翻出來,趁著天還沒亮摸向墻邊。

    在她繞過了一條石徑兩扇月門,準備攀墻離開此地之時,院落中突然燈火大亮,照出了她想爬墻離開的身影。

    昭寧的兩只手還搭在墻壁上,本想趁勢兩腳一蹬上墻而去的,但是她看到燈火已經將墻照得昏黃,再看到不遠處屋檐下寒光森森的箭頭正對準她時,她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

    隨即她聽到背后傳來趙瑾淡淡的說話聲:“昭寧,要我讓你學乖一些嗎?”

    昭寧暗自咬了咬牙,既然已經被發現,她也沒什么好說的,她從墻上下來后轉過身,看到趙瑾正背著手站在自己身后,而他身后則是侍衛林立,不知這些人從何處而來,目光精煉,皆是猿臂蜂腰的練家子。

    趙瑾的神情格外平靜,仿佛早知道她會逃跑,這番縱容的舉動不過是想等她活動些許罷了。

    而他那句威脅的話,中間的意味也是不言而喻。

    昭寧知道自己處于天羅地網之中,憑她的努力是絕無法逃跑的,終于再度忍不住了,對他憤然道:“趙瑾,你可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你把我抓了又能有何用!你知道君上若發現了,你是什么下場嗎?”

    趙瑾又笑了道:“我說過,他是不會來救你的。我亦說過,我深愛著你,只要你在我身邊,我總有辦法讓你再愛上我的。”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此時天際呈微透的黛藍色,已有淡淡的啟明星出現,他淡淡地道:“該出發了。”示意身邊那個伺候昭寧的女使,原來方才她根本是假裝暈倒,“去把她帶走。”

    昭寧咬緊了牙,此番若是被趙瑾帶走,后面會發生什么事還難以言說,她想要逃走更是不可能了!她正準備與那女使一搏,決不能讓她帶走。

    正是那女使要來抓她的時候,不知是何處,突然響起一聲悠長的哨聲,仿若鷓鴣之鳥,隱沒于凌晨的夜中,并不算響。

    可趙瑾和趙瑾身邊之人聽聞這哨聲,卻都變了臉色。他身邊之人立刻拱手道:“郎君,恐怕是他追來了,情況緊急,您必須馬上離開!”

    趙瑾臉色陰沉,神色數變,突然笑道:“沒想到,他竟會拋下一切來救你!”

    昭寧心里一跳,趙瑾說的是君上嗎?君上正在西巡的路上,竟能這么快得到消息來救她嗎?為何趙瑾會說他拋下一切,他背地里是不是做了什么?

    趙瑾卻上前就要親自抓謝昭寧:“你現在跟我走!”

    謝昭寧自然揮開趙瑾的手:“我絕不會跟你走,趙瑾,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趙瑾眼中一時浮現出沉暗之色,冷聲道:“謝昭寧,趙翊這般控制于你,還殺了你的阿七,你竟然還想要同他在一起?怎么,阿七不是你最在意之人嗎,這么快就變了不成?我說過了,我才是最愛你的人,你跟趙翊在一起,只會被他舍棄! ”

    昭寧卻笑了起來,她輕輕地道:“趙瑾,你帶我走真是因為深愛我嗎?你怕是想以我為棋子,用來威脅君上吧?”

    昭寧絕不相信,從前世回來的趙瑾真是因為愛她才想將她帶走。他曾那般手段殘酷血腥,毫無人性為登權勢極位,能對她有如此深情?只是此前,這話她也懶得對他說罷了。

    趙瑾嘴角一扯,并不贊成也不反對,只道:“無論你怎么想,今天必須要走!”

    但是這時候,那暗哨聲再度響起,三短一長,吹得越發急促起來。就連趙瑾的手下都忍不住催促道:“郎君,不能再耽誤了,否則您自己恐怕也逃不出去!”

    趙瑾面色更沉,命令眾人立刻沿著此前準備好的路線馬上撤出汴京。

    而在他要準備拉昭寧手之際,一支利箭破空而至,迅速向他的手肘激射而來,趙瑾回手躲避,抬頭朝著箭射來的方向看去。

    昭寧亦抬眼看去,正看到趙翊著一身玄色勁裝,站在不遠處的房頂之上,這身裝扮與他尋常時很是不同,戴麝皮護肘,銀質龍紋袖口,勾勒出他健朗高大得近乎森然的身形。冷風吹得他的衣袂獵獵,英俊的眉宇間滿是冷厲神色,甚至帶著一絲血氣,旁側一列站開無數的禁軍精銳,張弓對著庭院。皆是森然之姿,壓迫感十足。

    是君上,他真的西巡折返,親自來救她了!

    昭寧心里自然激動,她還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凌厲得近乎逼人。

    趙翊先朝她看了眼,眼神中帶著安慰,好似在告訴她,他來了,她不必怕。緊接著他再度抬弓射箭,他幾乎也不用瞄準,卻箭箭力道十足朝著趙瑾射去,趙瑾迅速抽出自己腰間的佩劍,阻擋隨之而來的第二箭、第三箭。但趙翊力道太強,他被趙翊的兩箭震得手臂發麻,幾乎佩劍也脫手而出。

    趙翊語氣漠然地道:“趙瑾,這么多年你稱我為皇叔,我待你亦是不薄,太子之位都要授予你,你現在竟要背叛于我嗎?”

    趙瑾聽聞趙翊之語,卻忽然冷笑道:“皇叔,您當年真的想選我為嗣子嗎,不過是把我當成一顆棋子罷了!您心里很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必同我說這些。若不是當年襄王長子死了,您會讓我從軍營中回來嗎?”

    趙翊輕嘆,原來趙瑾竟知道了這樁往事,他并無半分被點破的神色,只淡淡道,“趙瑾,一件事何必在意緣由經過,只需在意結果便是了,你太執念了。”

    趙瑾卻忽然冷笑:“皇叔,您生來就是天潢貴胄,生來就該是這帝國的繼承人。您何曾卑微過,您何曾知道,給人希望又將之破滅,是多么的恐怖和無情!所以如今,您不必給我——我自然會來取!”

    他手一揮,頓時暗中有無窮盡的弓箭手顯出身形來,朝著趙翊的方向放箭而來。趙翊身前立刻有禁軍結成盾陣,射殺暗處之弓箭手。而趙瑾則在這些人的掩護下撤退,趙翊如何會讓他退走,幾個越點飛身便下了屋頂,于箭雨之中竟毫發無損,立刻提劍再度凌厲向趙瑾攻來!他的劍法快如鬼魅,且爆發力十足,提刺挑皆是處處殺招。

    昭寧是第一次看到君上全力出手,看著趙瑾幾乎幾次險些喪命,心里震驚,昭寧知道趙瑾武藝超群,畢竟他與顧思鶴對打時兩人幾乎是平手,可是在趙翊的攻擊下他卻節節敗退,幾乎快要不能支撐。君上之武功究竟有多深不可測!

    趙瑾還擊兩次亦被趙翊迅速化解,他咬牙朝邊側一避,同時從袖中扔出兩枚彈丸來,頓時白煙從彈丸中滾滾冒出,幾乎不能視物。

    趙翊眉頭一皺,如何會放虎歸山,帶著幾名禁軍精銳立刻就要追上去。但正是此時,不遠處的屋宇卻燃起了熊熊大火,這火勢妖異至極,應是使了極厲害的助燃之物,很快就蔓延至跟前擋住去路,并將周圍數間院落引燃,只聽不少人驚慌失措,大聲喊著‘走火了、走火了’,慌亂逃竄。

    被火勢這般一擋,趙瑾等一行人幾個輕點之下竟在夜色中不見了身影,趙翊見大火蔓延勢盛,掛心昭寧安危,他便不再繼續追,而是擺了擺手,讓身后的禁軍精銳追了上去。

    他回身朝昭寧走來,先是攬住她的肩,皺著眉將她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見她平安無事,立刻將她緊緊抱入懷中,緊得仿若要將她融進自己的骨血中,緊得昭寧都覺得肩背的骨骼微微發疼。

    昭寧落入這個溫暖□□的懷抱中,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感受到他熾熱的呼吸撲在頭頂,便覺得舒心和安穩,連忙說:“師父,我沒事!”

    她卻聽到趙翊的聲音微啞:“昭寧,是朕未能護好你!別怕,朕立刻帶你回去……”

    他并沒有追問趙瑾將她擄走,是否真的做了什么。見火勢已蔓延而至,他立刻將她打橫抱起,大步跨出院子。又低聲問她:“可有什么不舒服之處?”

    昭寧并沒有什么不舒服的,若有便是折騰了一天未睡,她終于有些疲乏了。她正準備答他,手中卻摸到了袖中一個柔軟之物,那是昨日趙瑾給他的暗諭。

    那道暗諭上寫著:太上皇之暗衛,初六前送離皇城,除之。

    是以君上的字跡而寫,是君上下的除去阿七的暗諭,她不會認錯。

    頓時一股涼意令她遍體生寒。

    是了,她太過高興,竟差點將這件事都忘了。

    陷入他銅墻鐵壁般的懷抱中,明明他熾熱的溫度包繞著她,可她卻再無法被這溫度所溫暖。

    她本來想著一定要逃走,逃走之后她要親口問問師父,他是不是真的殺了阿七,是不是因為嫉妒和對她的控制欲,真的連阿七也不放過。她明明那么想親口問他,她希望他能告訴自己,這張暗諭是假冒的,是趙瑾制了來陷害他的!他根本不知道阿七之事,既沒有隱瞞她,也沒有害過阿七!

    可是現在,當她面對趙翊,當她身處于他的懷中時,不知為何,那句話已經在口中了,她卻突然不敢問了。

    因為她怕得到的,是她根本無法面對的答案。

    昭寧在趙翊堅實的懷抱中,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手卻將那道暗諭握得極緊,緊得指骨發白。

    第152章

    因本就未離開汴京, 一行人在隱衛的護衛下行快馬,半個時辰就回了大乾皇宮。

    趁著天色尚朦朧未明,趙翊縱馬走了偏門, 他下馬后只輕輕一攬便將昭寧抱到懷中,抱著她進了崇政殿,跨過門檻和屏風后將她放在了羅漢榻上。隨即語氣溫柔地對她道:“你想必是累壞了,先好生歇息。我暫去處理一番相關事宜,一會兒再來看你。”

    昭寧不敢看他的目光, 他極能洞察人心, 任何人在他面前都無所遁形。因此垂下了眼簾道:“您千里奔波回來救我, 也定是累了, 不然也先歇息了再說吧。”

    趙翊看到了她垂下眼簾的動作, 他眼睛微微一瞇, 道:“以前行軍打仗的時候,三天三夜沒合眼, 苦守敵軍來襲也是有的,這并不算什么。”他將被角給她掖好, “你好生歇息才是, 我讓小食局備些你愛吃的早膳,你一會兒便能吃了。”

    昭寧輕輕嗯了聲。

    這時候吉祥從外面蹦了進來。它本正在窩中咬自己的牛骨頭, 聽到兩人回來的動靜, 汪地一聲就沖了進來,卻被趙翊單手拎住,帶出門去交給了紅螺, 隨即紅螺合上了殿門。

    殿內只留著青塢守昭寧, 昭寧一夜未歸,她也嚇壞了, 給昭寧點了安息香,道:“娘娘,您好生歇息吧,奴婢在旁守著您。”

    安息香清甜的味道漸漸彌漫開,可是昭寧睜開眼,看到崇政殿中熟悉的金碧輝煌的內設,摸著袖中的那張暗諭,她無論如何也睡不著。

    她道:“青塢,替我打盆水來,我想要梳洗。”

    青塢一愣,但娘娘的吩咐她也只能照做,便出去命女官打水來。

    趙翊則走到了崇政殿的前一進。

    殿外,劉嵩已經脫去冠帽,手握長刺鞭,跪在地上等著請罪。

    他看到君上自抄手游廊上走過來的勁裝背影,是在宮中極少見的打扮,護臂龍紋銀扣,身影如虎似豹矯健,一張慣常平和的臉此時面無表情,越發有種陰沉的壓迫感。

    他連忙跪地,又將手中的長刺鞭高高舉起:“君上,罪臣無能,竟沒能護好娘娘,請君上重罰!”

    趙翊看了他一眼:“進來回話。”頓了頓,“把冠帽穿上,朕還沒說要定你的罪!”

    他直身朝殿中走去,劉嵩連忙將三品武官的冠袍穿好,跟著進了殿中再度跪下。

    趙翊已經坐在了金漆篆刻九龍椅上,李繼守在一旁,將這兩日來的軍情密報呈給君上過目。趙翊一邊翻開,一邊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你派來傳話的人已經都說了,朕也不再問你。但你可知自己罪在何處?”

    “臣知道!”劉嵩連忙道,“臣不該答應娘娘出宮,此臣罪責之一。在外遇到賊人時,臣應該先顧及娘娘安危,不該顧著追敵而忘卻臣之職責,此臣罪責之二。只是當時,臣看到羅山會的謀逆之徒,仿佛還是頭目,臣一時心急才……”

    李繼聽到這里,連忙向劉嵩使眼神,示意他別再說了。

    君上本就動怒至極,現在不過是強壓著,他若再解釋,他怕君上之怒火連他也壓不住。到時候他真有可能性命不保!

    趙翊抬眸一個眼光看過去,眼中盡是凜冽逼人的寒意,不必他真的發怒,劉嵩已經嚇得住了嘴。能讓君上對他露出如此神情,顯然已經怒極了。

    趙翊卻又垂下了眼,繼續看著手中的密報。

    他的確非常生氣,劉嵩是禁衛中數一數二的高手,可心思不夠縝密,平日他會安排馮遠守住昭寧,卻正巧因河間府出事,他已經派了馮遠去處理,只能讓劉嵩看守。如此算來,這每一步都是算好的,若不是他及時發現趕回,趙瑾恐怕真不知將昭寧劫去了何處。

    他知道趙瑾心思不凡,否則何以想讓他做太子,但現在的趙瑾,跟從前比又有極大不同,且從目前的消息推斷,趙瑾勢必是同羅山會背后的勢力聯手了,他甚至還得到了一些別的勢力,否則不會離開汴京。

    他如此費盡周折,看來是鐵心想謀逆了,只是這謀逆的第一步,卻是大費周章想要帶走昭寧。此舉動對他來說利弊都太大了,若他真的心思縝密,就不該有此作為。他和昭寧真的如他調查一般,當真無干系嗎……

    趙翊發現自己無法抑制地去想這件事。

    任何這樣的可能,都會細細密密地滲透進他的思緒中,讓他不能不在意。

    他手中的密報正是昭寧每日的住行,倘若不是出意外,這密報昨天就應該發給他。他知道不該這樣細密地監管她,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趙翊不能忍受她有絲毫會離開他的可能,也不能忍受她有絲毫被別人分去注意的可能。

    密報中正寫道:娘娘晨起,逗吉祥,閱宗務,覺有誤。

    他看著密報,淡淡地道:“護衛昭寧的禁衛,每人軍棍五十。你自己領軍棍八十,降職為都虞侯,下去吧。”

    軍棍八十,放在一般人身上可能是要命的。但劉嵩是武學高手,八十棍最多讓他在床上躺一兩個月,絕不至于要了他的命。劉嵩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曾想君上竟法外開恩,他很是激動,連忙叩首道:“臣謝君上賜罰,臣領旨!”

    李繼在旁也松了口氣,讓劉嵩趕緊退下去。

    趙翊接著往下看,卻在看到下一行字時,皺緊了眉頭。

    只見上書:娘娘至太康宮,遇暗衛阿九后生疑,于后苑尋來阿九詢問,約莫半刻鐘。

    他的手指漸漸縮緊,已經預料到了后面會發生之事,緊繃的手指將密信翻過一頁。

    第二頁寫道:

    拷問阿九后得知,娘娘已得知阿七之事。阿九畏罪,咬碎臼齒毒藥自盡。

    后娘娘得夾信一封,上曰:知阿七下落,請娘娘出宮相會。娘娘燒信未前往。

    疑:宮中有人里應外合,已抓出太康宮之細作,秘而不發,等君上處置。

    后面的內容趙翊已全然看不見了,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那一行字上,心驟然一沉,手指緊緊地將密報緩緩捏皺——拷問后阿九得知,娘娘已得知阿七之事。

    娘娘已得知阿七之事……

    她知道了,她終究還是知道了!

    他瞞了她這么久,終歸是瞞不住的。

    她終于還是知道了,他早已尋到了她的阿七!

    趙翊緊緊地閉了閉眼。

    很明顯,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有人策劃,從昭寧前往太康宮偶遇阿九開始。而昭寧步步走入對方的策劃中,得知了這件事的全貌。至于背后之人,自然是趙瑾,只是趙瑾一個人還做不了這樣的事,這宮中有人在幫他!

    趙翊緩緩吐出一口氣道:“李繼,先讓樞密使不必來見朕,朕有事要處理。”

    他站起身來,下了丹犀走出了大殿。

    殿宇的大門被守在門口的侍衛打開。外面寬闊無垠的風吹進來,吹得他的衣袍振飛,仿若風雨欲來。

    昭寧在屋中梳洗好了,讓青塢給她挽了她從前在家中時最常挽的發髻,半點飾物也沒有戴。穿了件月白色繡蘭草的褙子,外罩一層淺色的蜀州春羅,素淡至極。

    芳姑聽見她起身的動靜,領著女官進來給她送早膳,可她卻擺擺手說自己并無胃口,讓芳姑將東西撤下去。

    芳姑總覺得今日的娘娘有些不同,可她又說不上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同,一樣的眉眼,一樣溫和從容的神情,可她就是覺得不同。她道:“娘娘昨日想必就沒怎么吃,今晨怎么也該吃些。這魚肉的龍眼包子,小甑糕,七寶粥都是您慣常愛吃的……”

    昭寧只是笑了笑:“姑姑,我是的確沒有胃口,您還是撤下吧。”

    芳姑便也不好勸第二次,只當娘娘可能是受了驚還沒好,興許一會兒就想吃了,先將東西撤下去,到蒸籠里溫著,等娘娘想吃的時候還能隨時送上來。

    她正要撤下去,可此時外面卻響起一個平穩的聲音:“不許撤,留下來。”

    是君上的聲音。

    殿中頓時伏跪一片,隨即趙翊走了進來。

    昭寧仍然垂下眼簾不敢看他,人卻要站起來行禮。

    趙翊換了身尋常在宮中所穿的衫袍,玄色袍衫,暗繡銀色龍紋,外罩淡白單絲羅,通犀金玉環帶,亦是君上理政時的穿著。昭寧垂眸的時候,只看到那玄色衣袍上的銀色游龍紋,她想,以前她總是忘記,跟她在一起的人不光是師父,也是君上。

    是天下之君,是這個帝國的主宰。

    趙翊停在她身前,聲音又略柔和了些,從她頭頂傳來:“怎么了,可是這些東西不合口味?”

    昭寧便再答了一遍:“都是師父吩咐的,我平日愛吃的東西,怎會不合口味。只是的確暫時不想吃,所以才讓姑姑先撤下罷了。”

    她卻只聽到趙翊笑了一聲,但是沒有說話。

    不知為何,她頓時覺得殿中氣氛有些沉,仿若有真正的帝王威儀迎面壓來,令她手心有些冒汗。跟趙翊在一起后,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她聽見趙翊淡淡道:“你們都先下去吧。”

    自是無人敢說話,殿中其他人都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然后合上了殿門。

    昭寧看到趙翊再走近了一步,走到了她面前,兩個人離得更近,而他身上的壓迫感更強了,他緩緩道:“謝昭寧,抬頭看我。”

    是這樣近乎命令的語氣,昭寧緊繃著背,再不能違抗,她抬頭看他。

    依舊是英俊至極的容顏,溫和而深邃無垠的眼眸,這雙眼眸正凝視著她,可面容中卻透著帝王的威儀,她的手指又不由有些輕顫,她心想,沒有人在直面趙翊這樣目光的時候能夠鎮定自若。他道:“如果你有話要同我說,那便說。”

    昭寧發現自己無論過了多久,都仍然看不透他的任何心思,也不知道他的任何想法。

    她心想,為什么要猜,她為什么總是在猜,又為什么要逃避,事情總是要面對的,她早早地梳洗好,不就是想要等他回來的時候,和他好生談一談嗎!

    他這樣的聰明,這樣的洞察人心,恐怕早已猜到了她心中有事。

    她又如何能逃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道:“我的確是,有些事情想要問君上。可我卻不知道,這些事情,君上能對我知無不言,毫無隱瞞嗎?”

    趙翊并未管她突然又稱呼自己為君上,他覺得恐怕她自己都未意識到。

    他在她對面坐下來,說:“對你一定。”

    昭寧知道君上這輩子從來都在波譎云詭,爾虞我詐中度過。想要能站在這最高位,能應對那些刁鉆至極的大臣,皇親,他要比這些人更狡猾莫測數倍,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會對自己說真話,但是此刻她只能選擇相信他,她覺得自己也應該要相信他。

    于是她輕微停頓,從袖中拿出了那張暗諭,緩緩地展開,放在了趙翊面前的小幾上,只見上面仍然是那句話:太上皇之暗衛,初六前送離皇城,除之。

    她看著趙翊的神色,想要從他的神色中,看出半分端倪。

    可她只看到趙翊輕輕垂下了眼簾,隨即他問:“這個東西你是從哪里來的?”

    昭寧道:“師父只需回答我,這是不是真的。”仿佛要找補一般,她又說,“我知道這暗諭也并不一定是真,雖是您的字跡,但這天下間能仿您的字跡的……”

    昭寧的話還沒說完,趙翊就出言打斷了她:“是真的。”

    他抬頭看著她,然后又說了一遍:“這暗諭的確是我手書。”

    昭寧一時很難說清自己內心的感受,宛若洪水過境,驚濤駭浪,雖然她早就知道,這樣的字跡除了是趙翊的再無第二個人,可是她總還是存著希冀,他會告訴她不是真的,是別人仿冒的,這件事不是他做的,他根本不知情,也從未尋到過阿七。可是他卻告訴她,是真的,是他親手所書的!

    他明明知道阿七對她的重要性,他卻真的要殺了阿七,他真的這么做了!

    昭寧耳邊隆隆作響,只覺得站都站不穩,一切的噩夢都成了真,君上真的殺了阿七,他真的殺了阿七!

    趙翊看到昭寧身子有些顫抖,他一把抓過她的手,讓她看著自己,道:“昭寧,這暗諭的確是我下的,我也的確想要殺了你的阿七。但是我并沒有真的這么做,半天之后我便后悔了,派了人去截留殺手——可是他自己在退去行宮的時候,死在了山匪手中,昭寧,這便是全部的真相了。我是對他起了殺心,可我沒有殺他!”

    昭寧沉默片刻,緩緩地笑了:“可是師父,這句話又是真的嗎?您下了暗諭要除掉他,卻又派了人去截住兇手,緊接著阿七就死在了山匪手中——阿七是暗衛,武功高強,他會這般簡單地死在這些山匪流寇手里嗎?師父,并非我不愿意信您,只是我實在是也不明白其中緣由。”

    趙翊靜默,這倒也怪他。當他聽聞阿七意外身亡時,他的第一反應便是松了口氣,不必他動手,這個人自己就沒了。緊接著第二反應就是,一定不能讓昭寧知道此事,所以他很快將尸首火化,一切的痕跡都掩蓋了干凈,以至于即便有疑點,也查無可查了。

    他緩緩地道:“昭寧,朕身在尊位,說過很多違心之言,也做過很多心狠手辣之事。但現在,朕說沒騙你,就沒有騙你,阿七的確不是朕所殺。”

    昭寧看向趙翊,他看向她的目光沒有絲毫避及。

    她仍然不知他的話是真是假,中間有許多疑點實在是無法解釋。她道:“好,您既然這么說,那我愿意拋下所有的理智相信您。但我還有一些別的事想要問您,”她繼續道,“當日我們成親之時,顧思鶴被遠調離汴京,是不是您蓄意所為?還有姜煥然中了狀元,本應入中書省或翰林院,我回了一趟謝家,姜煥然便被分去了錢塘為官,是不是也是您因我見了他,故意安排?”

    她終于還是問到了這些問題,這些她早該問他的問題。

    趙翊看著她,他極度平靜地回答道:“是。”

    昭寧只覺得心中一窒,她袖中的手緩緩握緊,原來這些人的命途都是被她所牽連!她強忍著語氣中的顫抖,最后又問:“您是否每日都派人暗中監視我,記錄我的一言一行,我每日見了什么人,說了什么話,您第二日便會都知道……是不是?”

    趙翊依舊平靜地回答:“是。”

    昭寧終于忍不住了!她不是不知道趙翊對她有過強的控制欲,她以前以為這是無妨的。但是她從不知道,是真的強到了這種地步,是根本不顧及她的想法,從頭到尾徹徹底底的監控!是以傷害她身邊之人為代價的所謂的愛!

    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情緒了,激動道:“師父,您當日問我是否愿意嫁給您的那天,我便說過了,我愛你,可為什么你還要這么做?你是擔心我與旁人好了嗎,你為什么不相信我,為什么要傷害我身邊之人,我想連累顧思鶴和姜煥然不得重用嗎?我想要連累阿七身亡嗎?即便您真的沒有殺他,可是若你肯相信我,告訴我他的存在,我難道會離開你嗎?你若不將他送走,他會意外身亡嗎!”

    說到最后,昭寧終于忍不住胸口激蕩的情緒,淚水奪眶而出。

    她斜靠著羅漢榻,幾乎是泣不成聲。

    而趙翊也終于站了起來,情緒在他心中也壓抑許久了,他也再忍不下去了,他走到她面前,攬住了她的雙肩,厲聲道:“謝昭寧,我如何能信你?我早便查過了,你與阿七并無交集,你為何曾經對他如此執著?你們究竟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過去?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訴我的,嗯?”

    他捏住了她的下巴,逼她抬頭看自己。

    一張淚水瑩瑩的臉,是他刻骨入髓愛著的臉,正在因為別人而傷心欲絕。

    昭寧在淚眼朦朧之中,看到他眼底毫不隱藏的妒忌和猜疑。

    是了,君上這樣多疑的人,他怎么會不查呢,他肯定會查的,他有疑問,可是他卻也不問自己!真是有些好笑了,兩個人和睦地過了這么久,原來和睦不過是假象,有這樣多的暗流涌動和猜疑,實在是太好笑了!

    “你說話!”他再度厲聲道。

    昭寧卻閉上了眼,任淚水劃過臉頰,她什么話也不想說。

    而趙翊見她不答,卻在她耳邊冷聲道:“昭寧,我告訴你,你是我這輩子最愛之人,我絕不可能讓有比我更重要的人留在你心里!實話跟你說吧,我的確沒殺你的阿七,但是一想到你這樣重視他,我就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顧思鶴又如何,姜煥然又如何,對我來說不過是如同螻蟻一般,對你有覬覦之心的人,我一個也不會留下來,我絕不可能讓這些分走你心神之人,再接近你半步!”

    昭寧的淚水繼續奪眶而出。他讓她相信他?可他何嘗又不是不相信她呢?她早對他說過愛他,此生只愛他,若是他真的信,會出這些事嗎?顧思鶴和姜煥然不會被她連累,他二人倒還罷了,可是阿七卻沒了。只要她不找他,她就不會連累他,不會害他丟了性命。

    是了,說起來都是怪她的,是她害了阿七,是她害他丟了性命!

    昭寧擦了擦眼淚,她突然不想說下去了。她掙開了趙翊的手,想要朝外走,卻被趙翊一把拉住手臂拉了回來,他眼中泛出些許猙獰的紅色,聲音也透出冷厲來,問她:“你想去哪里?為什么不回答我的問題,你和阿七是怎么回事,你們究竟是什么時候認識的?還有一個問題——你和趙瑾,真的只是這般簡單嗎?”

    他的鐵掌用力得她的手臂生疼!

    昭寧心驚不已,他懷疑阿七也就罷了,為什么還要多想她和趙瑾之事,原來他愛她已經愛得如此邪魔嗎!可是她實在是受不了了,他讓她覺得自己罪孽深重,覺得自己害了旁人性命。他也根本沒有相信她,憑什么他要求她信任他,可他卻不肯相信她呢!

    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他的手道:“君上,我覺得我們需要分開靜一靜,彼此都好好想想。我想要回謝家住幾日,既然趙瑾已經離開了汴京,您也不必擔心我有危險,您若是不放心,便仍然讓隱衛跟著我。但是實在是不必再攔我了!”

    她此時已顧不得別的,只想跟面前這個人分開,自己好生靜一靜,在他身邊她無法思考。也許等她覺得,阿七之死的確是意外,她也能漸漸釋懷,可是她需要時間。因此并沒有注意到,自己每說一句話,面前之人的眸色就更暗一分,臉色也更陰沉一分。

    趙翊心中只控制不住地浮現出這幾個念頭:——她要離開他,她竟然想要離開他?去何處?去尋找那已經死了的阿七,還是趙瑾,或是別的什么人——只要離開他身邊就行!

    趙翊反手更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英俊的面容甚至微有些扭曲。聲音透著極度的冷,幾乎是擠出來的,道:“——你想離開我?”

    昭寧愕然,她只是想要靜一靜,說想離開他,她并不知道,她根本沒有想過!

    她正想要回答他,可他卻按著她的雙臂,直接將她抵在了墻上,撞得她肩背生疼,同時他低下頭逼她逼得極近,呼吸的熾熱全然撲在她的臉上,他咬牙道:“謝昭寧——我告訴你,你要是敢離開我,我保證絕對是你想都不敢想的后果!你的父母兄弟你考慮過沒有!你哪里都不能去!你只能是我的,沒有人能把你從我身邊搶走,就是你自己也不行!”

    昭寧被他這番話逼得更急,反而還在想要推開他,有些崩潰地道:“你放開我,我就是要走!不必你威脅我,你混蛋……”

    他低下頭,毫不猶豫地堵住她的嘴,堵住一切他不想聽到的抗拒之語。

    昭寧根本不知危險的靠近,隨即就天旋地轉,她被他按到了床榻上,他俯身幾乎啃噬般地吻著她,令她根本就喘不過氣來。昭寧想要推開他,但也只是被他按住手到脖頸兩側,她的力氣于他不過是蚍蜉撼大樹,根本沒有絲毫的作用。

    她想要用腳蹬他,但不過是像一尾魚般,被他用腿按住,緊接著手下一挑,她方才穿好的衣衫盡數裂開。

    這時候才絕望地發現,平日自己掙扎有用,是因為他讓著她,倘若他不讓著,她便是一丁點都反抗不了他!兩人力量的差距幾乎就是天與地。

    ……

    屋內幔帳低垂,深宮內帷,將一切抵死纏綿的聲音湮沒其中。

    第153章

    門庭緊閉, 唯有透過琉璃窗扇投進來的絲絲清淺的日光落在羅漢榻上、小幾上。卻根本無法將屋宇照亮。

    垂下的幔帳內,糾纏聲已經很輕了。

    光線昏暗,空氣中熾熱的氣息經久不散。昭寧已經半闔上了眼, 卻感受到趙翊修長結實的雙臂仍然摟著她,兩個人每寸的肌膚緊緊熨帖著。

    她方才很快被他挑起了情緒,然后被他逼著糾纏,無論她怎么推拒怎么掙扎,他也根本就不停手也不收手, 她被他逼得哭了出來。

    可他仍然扣著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親吻她, 將她挾裹進翻云覆雨, 深陷入他的糾纏和控制之中。這時候她才發現他對自己的欲求又多恐怖, 原來他平日對她都是收著的, 這次他收不住了, 真正爆發了出來,她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承受不住。

    她覺得天地顛倒, 萬物混沌,一切都失控了, 終于逐漸地意識不清。

    此時屋宇內清甜的安神香仍然彌漫, 滴漏的聲音響起,趙翊才有些清醒了過來。

    他看到她柔軟的肌膚上有點點紅痕淤青, 才驚覺自己方才的失控。他明明早知道自己觸碰她之時就會控制不住自己, 平日著意了都還好,今日被她所刺激,竟真的沒有控制住!

    趙翊檢查了她的身體, 發現她身上沒有什么真正的傷出現, 才放下心來。可想到她平日對自己溫和的笑語,又想到她方才決絕地說兩個人要分開冷靜的情景, 他卻覺得一股洶涌再度涌上心頭,沸騰的火焰又開始燃燒。

    他將她摟在懷中,低頭親吻她的面頰,耳垂,在她耳邊喃喃:“昭寧,不可離開我,決不能離開我……”

    她若真的離開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事來。

    這般斗轉星移,等昭寧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外面天色已經深了,屋檐下的燈籠也已經被點亮。她的思緒還有些遲鈍,抬手看自己穿著一件完好的褻衣,身上的幾處紅痕已經被涂了藥膏,有微微的涼意。有人已經給她沐浴過換了衣裳了嗎……

    她怔怔地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琉璃燈的光影落在地上,幔帳掩蓋了一片光,她聽到不遠處有細索的低沉的說話聲,是她很熟悉的聲音。

    緊接著,有腳步聲靠近自己,一條高大斜長的影子先將她籠罩。

    她沒有抬頭,只看到了趙翊穿著之前的玄色銀龍紋紗袍,然后他坐到了床沿,她才緩緩抬起頭,仍然是他英俊無比的臉,濃眉軒昂,鼻梁高挺,帶著微微的笑容,他向她伸出手,似乎是想觸碰她:“昭寧,你終于醒了,你可還好?”

    明明是她最熟悉的人,是平日里疼愛她的師父,是她最崇敬的君上。可是當昭寧看到他向自己伸過來寬厚的手,青筋微鼓的手背,腦海里卻是方才床榻的方寸之間,這手是如何單手就能控住她的雙手,強逼她向自己展開身體,不顧她的崩潰和哭泣。這個聲音是怎么逼她的,如何厲聲向她索求的。

    那些完全失控的愛欲,那些她被逼到極點的崩潰,他在自己耳邊厲聲說:“謝昭寧,你若敢走,你所受到的只會比這個強烈十倍,你敢嗎?嗯,回答我敢不敢?”他逼她逼得崩潰,她不回答,便是更多的用力和逼迫。

    她竟然忍不住往床榻里一縮,躲避開了他的觸碰。

    就連趙翊都沒料到她的這番躲避,手頓時僵住了。

    她別過頭去不看他,微垂著頭,細瘦的脖頸,還能看到他用力吮吻留下的紅痕,越發顯得觸目驚心。

    她怕他,她竟然真的在怕他!

    趙翊心里泛起細細密密的酸痛來,好似被螞蟻啃噬一般。

    他永遠都只想呈現給她溫柔保護的一面,不想讓她看到自己對她失控的愛。

    可是現在她全然發現了,并且真的在害怕他!

    趙翊緩緩地收回了手,低聲道:“昭寧,今日這番是我失控了……對不起。”緊接著他又道,“我并非有心,以后也再不會這般,你不要怕我,好嗎?”

    于一位一國之君,常年一言九鼎,身處高位的來說,一句‘對不起’能有多艱難?

    昭寧不知道。

    其實她并非真的怕了他,她的理智并不怕他。只是因為方才之事,她的身體還殘存著對他的畏懼,所以在看到他的手靠近時,她才忍不住躲避了一下,但是她也不想解釋。

    昭寧閉了閉眼睛。

    她輕輕地道:“那么我想問君上,倘若我還想離宮呢?”

    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趙翊卻忍不住再度神經一緊,他的聲音緊繃,只說了一句:“除非我死了。”

    昭寧再度垂下頭,自嘲地一笑。

    趙翊站起了身。她仍然側對著他,背脊骨細瘦地突出來,她這般的細瘦,顯得他方才做的事是那般的不應當。她還在氣頭上,而在她的去留上,他也的確半分不會妥協。

    他低聲道:“你好生歇息,我先去處理政務……等你好些了,我再來看你。”

    昭寧聽到他走遠的腳步聲。

    寂靜的黑夜里,門口宮人們跪送他遠去聲音。

    她望著跳動的燭火,想到被無辜牽連而死去的阿七,想到趙翊的冷酷和逼迫,又想到過往兩個人溫馨的日子。抱著自己的雙膝,淚水終于流了出來。她壓抑得哭不出聲來,越是壓抑,卻越是渾身顫抖。

    殿門再度被輕輕打開。

    芳姑端著碗盞走進來,她看到了娘娘在哭,那樣伶仃細瘦的一團。

    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芳姑哪怕不知全貌,卻也能大概猜到了。今日君上強迫娘娘的時候,她一直站在殿外候著,既是不許旁人靠近,也是防范真的出了什么事。

    君上是天下至君,能嫁與君王側自是極好的事,可是偏生君上對娘娘之愛,太過深沉和控制,娘娘一直不知道,現在知道了,甚至妄圖和君上對抗,自是不會有好結果,在她的事上,君上是不會退步分毫的。可她如何抵得過一個君王的權勢和強控,只能學會怎么在其中找尋平衡罷了。

    畢竟君上有時的手段……她看到都覺得心驚。

    她走到了昭寧身前,溫柔地半蹲了下來。掏出了手帕,輕柔地給昭寧擦臉。

    她道:“娘娘,這是奴婢剛熬好的紅豆羹,放了些益氣補血的百合,還有您喜歡的龍眼干,燉得入口即化,您方才就沒有吃飯,現下喝一些吧?”

    芳姑溫和的聲音仿若帶著歲月的從容。這樣的溫柔,讓昭寧想到祖母。

    昭寧也終于恢復了冷靜,搖了搖頭:“多謝姑姑,只是我……現下并無吃東西的胃口。”

    芳姑卻微微一笑道:“娘娘,有時候人覺得沒有胃口,只是因餓過頭了,還未開胃。這時候吃兩口,反倒是有胃口了。”她這次沒有縱著她不吃,而是將碗盞再度遞給她,“這是奴婢親手熬得,奴婢熬紅豆羹的手藝極好,旁人喝了總是稱贊有加,娘娘便賞奴婢的顏面,吃兩口可好?”

    昭寧沉默片刻,將碗接了過來,慢慢地一口口舀來吃。雖仍沒什么胃口,她還是盡力喝了半碗的紅豆羹,才又喝不下了,將碗盞再度遞給芳姑:“姑姑,我實在是只能吃這么多。”

    芳姑見她吃的東西連平日的一半都不到,輕輕地嘆了口氣。她接過碗盞,道 :“娘娘,奴婢可斗膽,同娘娘說幾句貼心入肺的話?”

    昭寧大概知道芳姑想說什么,但她開口了,她豈有不聽的道理。她道:“姑姑既然要說,便坐下來說吧。”

    芳姑幾連推辭,但是昭寧堅持,她便掇了個圓凳過來,坐在昭寧的床榻邊。又怕昭寧冷著了,親自拿了件斗篷過來給昭寧披上。這才坐下來道:“娘娘可知君上是如何長大的?”

    昭寧以前自是聽過一些,但都是民間傳聞,貴太妃也說過一些,總歸說得不夠多。她道:“姑姑想要說什么?”

    此時殿外夜更深了,芳姑用火折將床榻邊的琉璃燈點亮,才道:“君上雖從小就是王世子,但是活得并不容易,這娘娘應當聽貴太妃說過。”

    這昭寧是知道的。

    芳姑接著道:“不過娘娘應當并不知道,君上年幼的時候,差點被人害過一次。”

    昭寧微有些吃驚,竟還有這樣的事?

    芳姑望向槅扇外的暗夜,緩緩道:“那時候君上只有八歲,他身邊有個書童,長他四歲,待君上極好,君上被先太后訓斥時,他還會在前阻攔替君上擋鞭子。因此君上很信任他,漸漸地讓他跟隨自己左右。可就是在此人成為君上近侍后不久,一天夜里,他聲稱天寒要給君上加床被子,在君上轉身的時候,他卻在君上身后,高舉起了一把匕首——”

    昭寧聽到這里心下一緊。

    君上雖然從小習武,但那時候他才八歲!此書童卻十二歲了,敢行行刺之事,定然是個厲害的練家子!哪怕她知道君上好生活下來了,還是忍不住問:“后來如何了?”

    芳姑微微一笑:“君上對他其實并沒有防備,可偏生不巧那個晚上,君上在門口點了盞燈籠,看到了墻上映出來的匕首的影子,他反應也極快,反身一踢,就將此人的匕首踢脫了手,兩人便近身打斗了起來。君上畢竟小他四歲,哪怕習武再快也打不過他,且那時候先太后晚上睡時不喜人守夜,外面并無人聽到這般緊急的動靜——后來君上提起了桌上種矮子松的紫砂盆,才將此人重重砸暈,等羽林軍終于趕到時,他已經將書童的后腦都砸得血肉模糊了。”

    芳姑只有寥寥幾語,昭寧卻聽得驚心動魄,一個八歲的孩童,如何才能戰勝比自己強太多的對手,其間的驚險和血腥,簡直不足為旁人道矣!

    她手指微微蜷縮,她知道君上年少時過得不易,甚至知道若不是先太后逼君上習武,他后來不會飽受陽毒之苦。但她卻不知道,他竟被身邊之人如此算計過!

    她不由問道:“究竟是誰要殺他?”

    芳姑搖搖頭道:“這已經不重要了,當時想要君上命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后來查出是一位有孕的嬪妃下手。對君上來說,這事本身過去也就罷了,但是后來,他卻無意中聽高祖說起,其實他早就知道君上身邊之人,是別人派來的臥底,但是他沒有告訴君上——您知道是為什么嗎?”

    這時候,昭寧的手心才是真正的冰涼一片。

    她不敢相信高祖皇帝會這般涼薄,可是得出的結論,卻又真是如此。她輕輕一頓道:“……是高祖皇帝想要考驗君上,倘若他能發現此人并除掉,他就是真正的帝王之才,如果不是,那么……”就是一枚不中用的棄子,即便真的出事也不足惜。

    芳姑眼中露出幾分柔和,娘娘當真是聰慧極了。她輕聲道:“君上在此之前,對高祖皇帝孺慕之情甚重,可從此后也漸漸淡了。并且開始養成了多疑的性子,他對誰都不會全心信任,也再不會,跟任何人真正交心了……直到君上遇到了您。”

    芳姑輕輕嘆了口氣:“奴婢從未看他對誰這般毫無保留地信任。君上生于黑暗之中,身邊全是陰謀算計,很多時候手段的確過激了,其實不過是因他太害怕失去您罷了。奴婢說這些……不求您能真的就原諒君上的一些作為,只是想請您,能多體諒他幾分。君上走到今天十分不易,他身邊……從來沒有真正愛他的人。所以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去真正的愛您。”

    昭寧聽完芳姑的話,垂下了眼簾。

    她以前總是以為,即便太上皇和先太后對君上一般,高祖皇帝對君上總是很好的,可現在她才知道,這背后也沒有這么簡單。君上這輩子成長來,究竟面臨了多少的艱難和算計……她緩緩地掐緊了被褥。

    她也在思考自己該如何做。或許今日她也有不好,不該跟他說要先離開一段時日。他自然會被這樣的話刺激,可她當時并非是想就此離開他,她只是想自己先平復心情,好好想一想阿七之死。

    阿七對她來說太過重要了,是前世與她相依為命,用盡了一切來保護她的人。即便她相信君上真的沒有殺他,可是他始終還是因為君上的猜忌的舉動而死的。

    她前世就已經牽連阿七為自己喪命,難道今生也仍然害死了阿七嗎……

    君上的愛實在是太厚太深,于她身上控制得太嚴重,甚至牽連了她身邊無辜的人,她實在是難免心有余悸,她怕這樣的事情再度重演,怕今日之事再度重演……

    昭寧想到今日讓她徹底失控的愛欲,還是覺得骨子里都在戰栗。

    可是,她隨之又想到了從前關心她、無論如何都信任她的師父,想到兩個人在小院里點燈,想到他教她寫字時溫醇的低語,想到他教自己下棋時的兩人的笑鬧。

    她心緒動搖,閉上了眼。

    這時候殿門外有通傳,芳姑見昭寧正在沉思,便起身打開了殿門,片刻后回來同她說:“娘娘,是宋院首來給您看脈了。”

    昭寧卻搖了搖頭,此時她并不想見任何人:“煩請姑姑告訴宋院首一聲,今日我歇下了,改日再來吧。”

    芳姑應喏一聲,退出去打發宋院首離開。

    可片刻之后她又折轉過來,無奈地道:“宋院首說,他得了君上的令,是一定要給您診脈的。您若不看診,他便守在外面不離開”

    昭寧也沒有辦法,只得讓宋院首進來,自己披著斗篷,半躺坐在羅漢榻上等他進來。

    宋院首進來,給她行了禮,才半跪下來,用一張綾帕搭在昭寧手上聽脈。

    聽了片刻,他眉頭微皺,似欲言又止。

    芳姑頓時心跳了起來,此前她觀娘娘脾胃不和,睡眠不穩,總是想著娘娘會不會……雖說君上的體質怕此生再難有皇嗣,可她還是生出些許期盼。倘若是真,不曉得是多么天大的喜事。這也是娘娘離宮前,她就同宋院首說好的。

    宋院首終于睜開眼來,卻看了芳姑一眼,輕輕搖了搖頭。

    那就是并沒有身孕。

    縱然芳姑也只是抱著萬一有奇跡的想法,但落空的時候,她還是難免有些失望。

    宋院首頓了頓道:“娘娘的身子并無大礙,只是有些疲乏了,好生歇息便是了。臣一會兒便給娘娘開一副調養的藥方子,請姑姑每日給娘娘煎服。”

    昭寧也覺自己并沒有什么,輕點了頭,讓芳姑送宋院首出去。

    待芳姑出去之后,昭寧躺回了床榻上,仰頭看著明黃色的織金龍紋帷幕出神。她仍然想出宮,也想回去看看祖母,她已經很久未曾見過祖母了,倒也真的擔心祖母的身體。可是她也知道,君上是絕不會讓她回去的。

    此時疲憊感才一陣陣彌漫上來,她閉上了眼睛。

    而崇政殿的前殿之中,趙翊也正在靜坐。

    殿外守著幾位大臣,身著具服手持板芴,有要事要稟。可是此時,趙翊此時并沒有見他們的心情。他看了李繼一眼,李繼便立刻懂得,出去打發了這些大臣回去。

    殿中無人,他盤坐于丹犀上,面前放著已經雕好的木雕小人,是一對少年少女的樣式,少女穿著紅底白花的襦裙,少年穿寶藍色的斕衫。與曾經昭寧送他的那對磨喝樂差不多,只是更長大了些,眉眼也十分精致。趙翊本想做好了,擺到她的寢殿中去的。不告訴她,看她是否能猜出究竟是誰做的。

    可是此時,這對笑瞇瞇的木偶人與他一樣,在殿中靜坐,四周闃然,無半點聲響。

    唯有四方瑞獸銅鼎的香爐中,緩緩升起幽藍色的細煙,越發顯得殿中幽邃寂寥。

    殿宇中的寂寥顯得時間更加漫長,滴漏聲聲,似乎已經過了幾個時辰了。

    這殿宇中是這樣的寂寥,分明是他從前習慣的寂寥,可是如此,卻是真的再不能習慣了。

    耳邊總是她的笑語,她好奇地問他問題,她帶著嗔怪埋怨他的聲音,恍然如夢中。

    趙翊緩緩仰靠在龍椅上,閉上了眼睛。

    他不是不知自己手段過激,控制過度。可是他就是不能忍受,不能忍受她有其他重視之人,不能忍受她有絲毫想離開自己的想法。也無法克制自己……只想將她禁錮在身旁。

    終于李繼輕手輕腳地進來,行禮稟報道:“君上,宋院首已經過去了。”

    趙翊終于睜開眼,輕嗯了聲。

    趙翊看了看桌案上擺著的兩只木偶小人,覺得此時并不適合送它們,還是先將它們收進紫檀木盒中,道:“回寢殿吧。”

    他還是放心不下,不知道她身子是否還好,吃了飯否,現在可真的休息下了。

    夜色已深,崇政殿籠罩在涼水一般的春夜中。

    崇政殿是帝后所住重地,檐下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還有隱衛蟄伏暗中,宮人往來皆悄無聲息。看到他回來的時候,皆要跪下行禮。

    趙翊擺手讓他們不必通傳。

    他走到寢殿外時,遠遠地停下了。寢殿還亮著燭火,朦朧的暖黃色的光透過琉璃槅扇落在地上。

    他正想往里走時,卻有急匆匆的腳步至,在他身后跪下來。

    來人是殿前都指揮使許征。

    此人亦是趙翊重用的一員大將,此前他從西北回朝,便令此人駐守西北,因察覺西邊之事不對,前兩日才將此人秘密調回。許征神色透出焦急,拱手道:“君上……樞密使傳回八百里急遞,北邊有異動!”

    趙翊眉梢微皺,這么快就有八百里急遞傳回,契丹定是有動作了!

    他暫顧不得見昭寧,讓許征起來跟在他身后,快步朝著前殿走去,冷道:“去傳嚴蕭何、高賀、司馬文立刻入宮覲見!”

    第154章

    垂拱殿燭火長明。

    大乾中最為中流砥柱的幾位大臣, 皆連夜入宮,此刻于垂拱殿中商議國事。

    許征手中正握著八百里急遞的信函:“急遞來看,一切正如君上所料, 契丹想進攻的并非河間府,而是真定府。于前夜子時偷襲真定府封樁庫,幸而您派了樞密使宋大人率廂軍前往真定府,宋大人突然出兵穩定局面,并未讓契丹偷襲成功。”

    他繼續道:“隨后耶律石退回上京, 國君耶律齊便以河間府廂軍, 曾偷襲他們后方糧草庫為由, 聲稱要討伐于我們。”他將一份輿圖放于書案上, 手指沿著輿圖道:“契丹軍集軍二十萬, 正準備自山西、河北兵分兩路而下。駐守河間府和太原府的兩位宣撫使已領軍于幾處軍事要鎮駐守, 已是全陣以待了!”

    許征說完之后,一時殿內議論不斷。

    樞密副使杜尋聲有些激動道:“契丹這些年想吞并我大乾之心實在不死, 竟如此無賴栽贓于我們,以此為機妄圖侵占我朝疆域!”他向趙翊拱手, “君上, 臣請求親身上陣,與他們殊死一戰!”

    高賀也道:“如今我朝國庫充盈, 將士訓練有素, 他們既然又動了心思,我們如何會怕他們!只將出征北伐,這些韃虜趕出我大乾疆域就是!”

    同平章事嚴蕭何最為老成, 他卻有些遲疑道:“契丹從真定府撤走時, 有叛軍襄助。它在春種時偷襲,可見無糧草供給之憂, 恐是叛軍為其提供了糧草。足見兩方已結盟,只契丹國之兵力便不可小覷,若是再加上叛軍,恐怕此仗會格外艱難……”

    當年幽云十六州被契丹占領時,中間有一塊被當時的藩王占據,割據成自己勢力,契丹稱之為漢軍,大乾稱之為叛軍。叛軍戰力不弱,不僅有契丹的良馬供給,還能同大乾一樣發展農業耕種,從前他們并不真的偏向哪一邊,如今卻似乎已經倒戈向契丹了。

    難怪他們會在此時進攻!

    司馬文也有些憂慮道:“我朝一年前剛覆滅西夏,正是需休養生息之時,倘若再興戰事,不知是好是壞。何況當年高祖皇帝對契丹北征兩次,皆未成功……”

    王信接著道:“西夏已滅,西北方少了牽制。契丹更想趁我們未緩過來之際下手。只是這叛軍如今倒戈契丹,恐怕的確棘手。”

    有這幾位大臣之言,一開始心情激憤的幾位大臣也冷靜下來,此事的確麻煩。一個契丹已不可小覷,更何況再加上了叛軍!

    可任群臣沸反盈天,趙翊卻一直未應聲。殿中煌煌的燭火映照著他線條輪廓清晰的側臉,他看著輿圖,誰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終于嚴蕭何問道:“君上如何看?”

    趙翊眼眸幽深,因為這個時機,他已經等了許久了。

    他緩緩地道:“在看一個極好的機會。”

    他伸出手指,沿著契丹進攻的方向道:“契丹兵分兩路全力進攻我朝疆域,縱然有叛軍襄助,卻出現了一個致命問題——他們會后背空虛。倘若此時,我們能兵分四路從后突襲,再假意示敗引他們深入,卻是能甕中捉鱉。不僅如此……”若在此時能勢如破竹一舉進攻,定能奪回已失去多年的幽云十六州,那曾屬于大乾的浩瀚疆域。

    這是大乾人世世代代都想要達成的夙愿。

    趙翊雖未說完,可群臣皆明白君上之意。君上竟想趁機深入,不僅是防衛疆域,更是利用此機進攻!甚至是收復已去百年的失地!

    眾人一時又激動起來,這何嘗不是縈繞在他們心中的夙愿!

    當年君上還是太子的時候便決定要西征西夏,朝野上下便大力反對,幸而當時高祖皇帝還在世,堅決支持君上的西征。后來君上果然勢如破竹,捷報頻傳,再后來果然覆滅西夏,收復西北,一戰成名。君上若能有此番謀略,定是有幾分把握的。

    只是,這契丹畢竟比西夏強悍許多,何況還有叛軍相援,再者不知國庫是否能支持。

    大臣們仍然憂慮頗多,他們一時沒說話,但趙翊也能看出他們的遲疑。

    他問道:“你們知道為何朕要先收復西夏嗎?”

    樞密副使杜尋聲畢竟是最懂軍事的,想了想道:“從前高祖屢次北征失敗,皆是因被西夏牽制的緣故,君上可是想擺脫西夏的鉗制?”

    趙翊頷首道:“從前我們北面有契丹,西面有西夏,兩相牽制,便是腹背受敵。若想收復疆域,便只能趁他們兩國交惡之時,先滅西夏。”

    眾人恍然,難怪當年君上不顧眾臣反對,定要西征,原是從當時起就早有了謀劃。

    趙翊繼續道:“叛軍再強也不會強過西夏人,更何況,朕懷疑后面有朝中之人支應。趙瑾已經叛變,朕猜測他與叛軍,與羅山會恐怕都有脫不了的干系。甚至叛軍背后可能已是他主控了。”

    劉嵩給他送來一把弩箭,是他從羅山會處繳獲的,那是禁軍剛研制出來的弩箭,同樣的弩箭,急遞中提到,在叛軍之中也出現了。他去救昭寧之時,趙瑾身邊那些訓練有素的人不像是羅山會的,更像是極其精良的叛軍,這便能解釋為何契丹突然與叛軍合作了。

    趙瑾竟然叛變!眾大臣一時吃驚,但此時已不是深究的時刻了。

    趙翊暫不提此話,又說,“朕這幾年來改革軍事,改革稅收水運,便是為了今日做準備。這半年來國庫充盈,足以支持一場大戰且不必取富于民,而保甲法、將兵法,朕于四年前準備西征西夏時便已開始改革,如今邊疆能人強將輩出,能征得西夏,亦是這些驍勇善戰的將士之功。而今契丹兵力六十萬,叛軍兵力十萬南下,朕會率禁軍五十萬親征,為的便是直搗黃龍,殺契丹于措手不及,奪回失地!”

    聽完君上之言,嚴蕭何等人何以不明白,君上早已籌措多年,他曾做的一步步奪權和改革,并不是為了一己之私,而是為了在此時,在契丹攻來之際,有足夠強勢的國力和兵力,去戰勝一個強悍的對手,甚至完成先輩遺愿!

    雖然不知君上能不能真的做到,畢竟即便君上強橫,可這件事大乾朝數百年的歷史無人做到。但此時契丹已經攻來,他們再無退路。即使如此,還不如就此迎戰,戰個痛快淋漓!倘若當真失敗,等他日下了九泉,面對列祖列宗也不會覺得羞愧,可昂首道一句盡力而為,死而無憾了!此時他們除了相信君上,也再無辦法了。

    沒有人將這樣的話說出來,可這話卻藏在每個人心中。

    嚴蕭何拱手道:“君上有如此深謀遠慮,臣等自愧弗如。一切如君上所言,出征北伐,臣等毫無異言!”

    司馬文更是想到自己曾如何阻止君上變法,再看今天之境遇,倘若不是君上變法,恐怕真是不知該如何應對。若真的國破離殤,他恐怕就真的會一死謝罪了!從前是他狹隘無知,今日才知君上為國為民,步步謀算,是他所不能及!他壓制住心中的激動,也拱手道:“無論君上說什么,臣絕無異議。無論君上要吩咐臣做什么,臣都當拼死而為!”

    趙翊看著這些大臣們,有些已是古稀之年,有些曾固執己見,寧死不屈。而如今面對大敵,大家都達成一致對外,大乾的臣子從不曾有過退縮,也絕不會在此時內亂!他心中何嘗不是覺得寬慰,他道:“嚴蕭何,朕御駕親征,便將朝野托付與你,你攜司馬文和兩位參知政事,料理國事,一切國策、戰時供給皆由你四人決定,你們可領命?”

    四人立刻十分鄭重地拱手應喏。

    趙翊再對剩下的樞密院、兵部的幾位武官道:“即刻起,令全國所有廂軍衛所整裝,再調令三十萬禁軍集于真定、太原兩地,另立刻集結禁軍三衙十六衛,待天明之時,朕便會親自領軍,出征太原!”

    幾人也鏘然領命。

    很快眾大臣皆領命退下,隨即殿外點起層層燈火,蔓延向整個汴京,甚至蔓延向了全國。國之大事將至,整個大乾將蘇醒應戰。他們雖肩上沉重,可腳步卻前所未有地堅定,因為他們即將朝著一樁宏愿而去,雖不知能不能成,可卻必須抱著不顧一切的信仰去做,他們別無他選,今夜再無人能眠了!

    待眾大臣退下之后,趙翊仍然在燭火中坐了一會兒。

    他提起筆,本想給馮遠寫一封密令,可他看著桌上扔放置的紫檀木盒,又想到了昭寧,想到兩人之間那些矛盾、逼迫,隱瞞和傷害。說來的確是他的不是,她氣他,不想理會他,都是理所當然的。

    他明日就要親征了,可昭寧還在生他的氣。她氣得也沒錯,他雖然沒有親手殺她的阿七,可的確是想殺他,且此人的確因他而死,昭寧既然這般重視此人,又怎會輕易原諒他。

    恐怕她會氣他很久很久吧,只是不知他與此人,在她心里誰更重了。

    若是此人更重,她會一輩子不原諒他嗎?

    趙翊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生生捏斷了一只湘妃墨竹桿的筆,他將斷成兩節的筆放下,心想與她分開一段時日也好。既然她不愿意見自己,就讓她好好靜一靜吧。

    何況若是他在宮中,見昭寧成日對自己冷漠,還顧念阿七,恐怕也會控制不住,做出一些極端之事,如此也只會讓她更厭惡自己罷了。

    畢竟他本來,其實就是沒有人喜歡的。

    趙翊輕輕閉了閉眼睛。

    此時吉安進來通傳,說宋院首來了。

    趙翊讓他進來。

    宋院首進來后,對他一拱手回稟道:“君上,臣已經仔細檢查過了,娘娘的身體并無大礙,亦并未被人下毒,您盡可放心。”

    趙翊緊繃的眉心終于微微放松,嗯了聲道:“麻煩宋院首了,在朕離開的這段時日,也替朕好生照料昭寧吧。”

    宋院首立刻應喏,卻又遲疑片刻道:“只是君上,臣細查娘娘的身體,卻發現了一個問題,不知當不當講……”

    趙翊眉頭又微皺起:“什么問題,你說便是!”

    宋院首卻想了想,才道:“臣想問問,娘娘幼時,可能遭遇過什么外傷或是戰事……”

    殿內燭火搖晃,昏黃的光自屏風透出,宋院首的聲音如夜中之水,令人涼透心扉。

    一盞茶的功夫之后,趙翊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宋院首拱手告退。

    此時已接近拂曉,趙翊站起來走到垂拱殿外,從高處往下看,黎明前的霧靄籠罩著整個汴京城,整個大乾都醞釀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跳動。即將有一絲金光破開沉重的天灑向人間,灑向這個已經沉肅了許久的帝國。

    他垂眸望著這人間。

    磨煉多年,謀算多年。此役他必要全力以赴,完成祖父的夙愿,亦完成他心中夙愿。他勝券在握,也絕不會退縮。

    同時昭寧這樁舊事,他也必須要替她解決了。

    李繼悄然走到了他身后,輕聲道:“君上,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了,禁軍十六衛五萬人已于京郊整裝待發,您可要去向娘娘告別說明?”

    趙翊收回視線,頓了片刻后道:“不必了,走吧,去換戎裝。”

    趙翊大步向前,孤身向高處走去,天際吹來的風灌滿了他的袖袍。

    昭寧實在是太過勞累,見了宋院首之后,很快就沉入了睡眠之中。

    不知是否這段時日驚悸憂思的緣故,她睡得并不安穩,到了后半夜又做起夢來。

    她夢到還是一片漠漠的雪白原野,一望無際。而這片冰原之上,有雪山如千萬的劍刃一般拔地而起,雪峰陡峭凜冽,狂風與暴雪肆虐,終年酷寒。

    她又看到了趙翊,這次他并未行走于原野上,而是在雪山之中。他身著黑漆順水山字鐵甲,身側眾兵圍繞,正對陣一群數百之眾,皮毛銀灰色,健壯無比的雪狼。此時趙翊身邊有人說:“君上,您剛大敗了契丹,鐵打的身體也受不住,您先回去吧,屬下等來尋就好了!”

    但她只聽到了趙翊略帶嘶啞的聲音道:“……你們并無完全的把握。”他們斬殺雪狼,鮮血將這灰暗的冰雪染紅,明明雪狼前赴后繼沒有盡頭,可他們仿佛在找什么的模樣,一直在不停地前進。

    天色昏暗起來,寒風再次刮來,雪狼終于殺得所剩無幾了,許多將士也體力不支。趙翊讓這些將士先返回,自己卻仍然朝著凜冽的山峰而去。卻并未發覺由于狂風肆虐,那雪山的雪層已經隱約有了裂痕,在風聲中裂痕越來越大。

    昭寧看得又是著急又是疑惑,夢中的君上究竟要去哪里,為什么還不返回,再不回去就危險了!

    可她焦急也仍然沒有辦法,只能看到雪山震顫得越來越厲害,而這時候趙翊似乎終于找到了他需要的東西,也已經察覺了雪崩,他正欲退回。但是長久地跋山涉水和殺滅群狼,他也用盡了力氣。此時他的面色卻越來越難看,眼眸中也漸漸浮出紅色,這樣的他昭寧實在是太過熟悉,君上發病了!他在這漠漠的冰雪原野上發病了!

    她看到他逐漸青白的臉,看到他痛苦地倒在雪野之中,扭曲的手指緊緊地抓住冰雪,手里好像還拿著什么東西不放。她急得不得了,想要沖進夢中幫他,可是她只是一縷天地間的清風,她幫不了他。她只能看到無數的冰雪宛若洪流般聚集,咆哮而下,勢不可擋地將一切連同他也挾裹其中,向著山下奔涌而去。

    他被雪崩淹沒,她再也看不清他的臉。

    畫面再一閃,又是一片蒼茫的冰原。他好像被一片凜冽的冰雪掩埋,好像因為病發,已經虛弱得不得了了。可手里還牢牢地抓著什么東西,指骨蒼白。

    這時候,她又看到有個身影騎著馬從遠處走來,他穿著玄色鶴敞,風雪將他的身影掩蓋,到了近處他下了馬來,昭寧終于看清了他的臉,俊美至極,眉眼秀致。

    竟然是趙瑾的臉!

    他面無表情地俯下身,只說了句:“陛下……您也有今天嗎?著實令我感動啊。”

    昭寧已經看不清趙翊的臉,只聽到他嘶啞至極,仿佛快被寒風磨礪干凈的聲音:“……帶回去。”他頓了頓說,“把東西……帶回去。”

    是什么東西?

    昭寧不知道,她還想看到更多,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趙瑾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君上究竟讓他帶什么回去。可是夢中的風雪越來越大,漸漸地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隨即她從夢中驚醒,在床榻上坐起來,額頭密布細汗,喘息不止。

    她已是第二次夢到這個場景,且這次比上次有了更多的細節。君上好似在一片冰原上,因為病發才被雪崩所累,他的身體看起來似乎比現在的他差了不少。

    是前世的他嗎,前世沒有她在他身邊為他抵御陽毒發作,他的身體自然只會更差,甚至可能連十年都未必能活到。

    為什么她會屢次夢到這個場景,難道這真的是君上前世死時的情景嗎?

    她現在夢到,是不是在預示著什么,君上還有危險?甚至可能會再度病發?

    縱然前幾個月,她都幫趙翊挺過了陽毒發作。但是此前他所服用的藥丸的毒性并未除去,若是意外之下再度發作而不得解,反倒有可能使得藥丸的毒性洶洶而來,對他危險極大。可是若想要解藥丸之毒,除了找到凌圣手外,再無他法。但是找尋凌圣手之事已經過去了這么久都沒有下文,又能去何處尋他。

    此時聽到她醒來的動靜,芳姑等人端著銅盆等進來了,見她仿若出神,芳姑便柔聲道:“娘娘,君上離宮前,交代您要好好養身子,宋院首開的藥已經熬好了,說是空腹喝最是養胃,您可要現在喝?”

    昭寧聽到芳姑的話,這才回過神來。

    芳姑說離宮,君上已經離宮了?他怎會突然離宮!

    她不由問道:“姑姑,君上去何處了,怎會此時離宮?”

    芳姑自然解釋道:“昨夜君上收到八百里急遞,契丹進攻我朝邊疆,現正朝著太原、真定府而去。君上連夜召三省六部的重臣開了密會,決定御駕親征,因為事態緊急耽誤不得,天還沒亮就整裝準備出發了。娘娘您這般勞累回來,君上便說不要擾了您休息,奴婢們就沒有叫您起身。”

    契丹進攻邊疆,君上御駕親征……

    是大乾和契丹的戰爭爆發了!

    昭寧心中一緊,前世這些事都發生在兩年后,可之前真定府那件事發生時,她便有預感戰爭會提前爆發,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她突然想起夢里,趙翊身邊之人說的那句:“您剛大敗了契丹……”

    是了,就是此時!趙翊會在親征之后發病身亡,雖然不知究竟是何緣故,但這當中有極大的危險,君上很可能會再遇到極其兇險的病發!

    昭寧一時都顧不得還在與趙翊冷戰。她現在就要去找他!

    她立刻下了床榻穿鞋,并讓芳姑趕緊拿一件外衣來。芳姑等被娘娘突然這般動作嚇住,但猜到娘娘恐怕是想去給君上送行,勸她道:“娘娘,恐怕來不及了,軍隊應該已經上御道,快要出汴京城了!”

    可昭寧哪顧得她的話,見她們都猶猶豫豫,她徑直拿了昨夜換下的衣袍穿上,也不顧一頭青絲未綰,用手捋來以綢緞一束,就立刻朝外跑去。

    女官們連忙跟在她的身后追出去,等昭寧跑出崇政殿之后,值守的禁衛軍不明就里,也連忙跟在后面追她,一邊追一邊喚著‘皇后娘娘’,問‘您要去何處’之類的話。

    可昭寧充耳未聞,她一路跨過紫宸殿門,跑過寬廣無垠的大慶殿廣場,又奔過大慶門,登上了高高的宣德樓。

    這是整個皇宮可以看得最遠的地方。

    眾女官、內侍和禁衛見娘娘只是登上宣德樓,并非出宮,也松了口氣,停下了追逐。

    當昭寧登上宣德樓之后,只見晨曦的光芒已灑滿了汴京,整個汴京城雖剛蘇醒,但已是萬人空巷。文武百官、汴京城普通的百姓,皆已擠到御道兩側,正是恭送君上親征北伐的時候!

    而她自然已經看不見趙翊的身影,只能看到身著重甲的軍隊,浩浩蕩蕩的軍隊在御道上綿延數公里,根本看不見盡頭。大乾朝的旌旗在晨曦的風中獵獵飛舞,又有軍號吹響,氣勢磅礴。

    昭寧望著這樣浩蕩的軍隊,她想起了前世她曾是送行的隊伍中的一員,她擠過蜂擁的人群,想要看到一點崇拜了多年的慶熙大帝的豐姿,但也只看到了禁軍的身影。可那時候她心情激動,她在心里想,慶熙大帝定能北伐成功,奪回幽云十六州,一定可以!

    而今她是皇后,嫁與他為妻,在高高的宣德樓上目送他北伐親征。

    她心里想的是一樣的事情,她曾經那樣期盼,能夠親眼看到他北伐成功,如今她正在親眼見證,她如何能不激動呢,她的手指都在微微地顫抖。

    可是激動之余,她仍然想著自己那兩個不祥的夢境。

    他真的會因為病發而殞身嗎?一個夢境夢到兩次,怎么不是在預兆什么。何況君上體內的余毒不清,遲早都會有問題,若真的遇到戰場上毒發,才當真是素手無策。

    她何嘗不知,他出征定會做好萬全準備,行軍謀略他只會比她更懂,即便她提醒他注意又能真的有什么作用。

    那么她該怎么做才能救他呢?

    她救的不僅是他,亦是這大乾的江山萬里,天下百姓的幸福安樂。

    昭寧望著那些崇拜君上,搖旗吶喊的百姓們,手指掐緊,一時陷入思索之中。

    第155章

    昭寧也不好在外停留太久, 她遙遙送完軍隊出城,便立刻回了崇政殿之中。

    她準備給君上寫一封信,提醒他要注意自身安危, 另外便是還要注意趙瑾。

    雖今生現在發生的一切事,與前世也已是大不同了,趙瑾并無什么預知未來的優勢,但她還是要寫信給君上,告訴他趙瑾已不是從前的趙瑾, 讓他一切要小心行事。且趙瑾身邊那些精銳勢力, 看起來也并不普通, 不知他究竟是從何而來的, 亦要提醒君上注意。

    只是昭寧提起筆時, 望著雪白的澄心堂紙, 手卻頓了頓。

    他對她身邊之人做的那些事,她仍然在生他的氣, 而他呢,明知她是生氣的, 卻仍然毫不退讓, 甚至更是刺激她,還做了昨日那樣的事……想起來還是氣不過。

    信寫了過去, 是她的親筆, 他一眼就能認出來。好似她就已經原諒他了一般。

    想到他那般做了便是做了,絲毫不后悔的樣子,她暫時還是很氣他。

    此時正好吉安也陪同她一起回來的, 昭寧便叫了吉安過來, 讓他來給自己代筆,寫了一封給君上的信。并令吉安快馬加鞭送去君上手中。

    而她則還有另外的要事要去做。

    那便是如何解決君上身體中余毒的問題。

    她不相信她會沒有解決的法子, 人總是不能放棄希望的,她也不能坐以待斃。她打算集太醫局所有太醫之力,或是翻閱古書,或是重新煉制解毒丸。無論如何,定要找到能化解君上體內余毒的辦法才是。

    昭寧想到此,立刻告訴芳姑去請宋院首來,她有事情要吩咐他去做。

    ……

    如此過了幾日之后,朝野上下,乃至全國上下都忙碌起來。畢竟契丹進攻,君上北伐,皆是震驚天下的大事。

    因曾有西征西夏的成熟經驗,糧草軍械的準備,邊疆將領的集結皆訓練有素地完成,源源不斷的軍用被將士押送至北方邊疆。而國家中樞以中書省為核心,結合兩省六部,有條不紊地處理國家政事與供給軍需的問題。

    而昭寧則領太醫局眾太醫,在睿思殿研究了許久的醫書,想試試能否從古籍藥方中尋到可以根治君上體內余毒的法子。貴太妃已來看過幾次,給她送了許多養身子的湯,讓她不要太過辛苦,除此外,貴太妃也幫不上什么忙。

    只是幾天的忙碌下來,于古籍上仍然一無所獲。而宋院首試圖自己研制解毒藥丸,也以失敗告終了。

    昭寧雖知道此事本就是希望渺茫,但看到此結果,也難免有些喪氣。

    芳姑便安慰她道:“娘娘切莫心急,這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君上吉人自有天相,定不會于戰場上出事的。”

    昭寧一時停頓,她無法對芳姑說她的夢境,還有她的擔憂。更何況她也問過宋院首了,倘若君上在緊急狀況下發病,是否會導致他中毒更深。宋院首遲疑后告訴她的確如此:“……若是君上于受傷或體力不支時發病,的確極有可能導致此前累極的余毒迅猛發作,除非是有能清除余毒的藥丸,否則君上恐怕真有性命之虞。”

    這話宋院首之前沒曾說過,畢竟此前君上的確不處于這樣的情形中。何況這也是他的推測,并不知是否一定準確,說出來反倒動搖人心。若不是娘娘此時逼問,他也不會說。

    可昭寧想到自己的夢境,卻知道這極有可能就是真的。

    所以,她更是不舍晝夜地在尋找解決君上體內余毒之法。

    更漏聲響起,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

    昭寧從醫書中抬起頭時,看到睿思殿中點著數盞燭火,各太醫們已經勞累許久,她讓他們在宮門下鑰之前離開了,她也該回去歇息了。

    芳姑輕聲道:“娘娘,您累了一天了,也該回去歇息了。”

    她揉了揉眉心,合上手中的醫書,終于應了聲。

    芳姑便扶著她的手,主仆幾人一同往回走。

    芳姑見她這幾日都心情緊繃,有意想讓她放松一番,就笑道:“娘娘可不知道,太上皇表面不喜歡君上,君上出征那日他偷偷跑去送,在城樓上哭成個淚人,還是貴太妃娘娘勸了他才不哭的。這幾日一直讓人在宮中抄平安經,不知從哪里學來的法子,說定要疊成紙鶴燒給菩薩才管用。不過太上皇自己疊了兩只就說手疼,所以這幾日太康宮中的宮人,每天都在不停地疊紙鶴……”

    昭寧知道芳姑是為了讓她心情好些,也彎了彎嘴角說:“……父皇這般也好。”

    大家對太上皇并無什么期許,只要他不折騰,不鬧著不許君上北伐就很好了。昭寧竟不知他對君上還當真有父子舐犢之情,也有些感動。

    不過……昭寧眼睛微微一瞇。

    但同時也提醒她,在這宮中她還有一件事,應該想法子去做了。

    昭寧和芳姑說著話,討論前線叵測的戰事。她剛回到崇政殿,跨過大門門檻時,卻看到一個本不該出現的人,站在崇政殿的殿外來回踱步。穿著綢衫,戴著博古冠,生得身材圓圓,不似宮中之人。

    她再一看此人面容,卻是熟人,竟然是葛掌柜!

    葛掌柜一見著她,忙快步走來,對她拱手道:“娘娘萬安,小的終于等到您了!”

    葛掌柜怎會來找自己?自她進宮之后,藥行已經給了母親打理。

    昭寧有些好奇,請他進殿中說話,待女官給他上了一盞茶之后,問他:“葛掌柜,你是如何進宮的,來找我何事?”

    葛掌柜道:“小的先去求見了國公夫人,說有要事找您,國公夫人便帶小的進了宮,眼下國公夫人先去了貴太妃娘娘那里請安,小的因有要事告訴娘娘,便在崇政殿等您!”

    昭寧更是疑惑,究竟是什么要事,令葛掌柜這般大費周章也要見她。

    葛掌柜也并不停頓,他雖然口干舌燥,卻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只壓低了聲音道:“娘娘……您此前囑托小的找人的事,有消息了!”

    找人的事……

    昭寧被他一提醒,頓時想了起來,是了,她曾讓葛掌柜找尋過凌圣手!只是她當日知道希望渺茫,畢竟君上尋了這么多年也無結果,所以沒抱什么希望。

    難不成,葛掌柜還真是有了凌圣手的消息?

    昭寧心中大喜,此時正是她擔憂君上之毒的時候,倘若真的能找到凌圣手,那真是天大的喜事,君上之毒問題也就能迎刃而解了!

    可是凌圣手已經失蹤了這么多年,天下人只當他早已死了,當真還能找到他的下落嗎?

    她有些猶豫地問:“葛掌柜,你說的難道是……”

    葛掌柜頷首,他知道此人對娘娘十分的重要,也是掩藏不住的激動地道:“是的……娘娘,小的的確有凌圣手下落的消息了!”

    昭寧還來不及狂喜,卻又看到他的神色中出現幾分猶豫,他又道:“只是……其中還有些艱難之處。”

    昭寧立刻讓他講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葛掌柜才跟昭寧講事情的經過。

    原是西北收復之后,他們便將藥行的分號開去了興慶府,在興慶府收購藥材之時,收購到了一枚與當年昭寧尋覓的萬金丸藥性極為相似的藥丸。

    葛掌柜早已吩咐了各地藥行的掌柜注意此事,故發現這枚藥丸之后,當地掌柜便連夜派人晝夜奔馳將這枚藥丸送回了汴京,交到了葛掌柜手上。并說他已經打聽過了,研制這枚藥丸之人住在賀蘭山的深處,但此人極少下山。他們亦派人去那賀蘭山看過了,但并沒有尋到人,不過聽賀蘭山下的獵戶們說,此人年約七十,卻仍然須發烏黑,與傳聞中凌圣手的模樣十分相似。

    葛掌柜聽聞此事之后,也連忙親身去查看了:“……小的到那賀蘭山腳下,本想直接將人給您請回來,卻只見那山路奇險。小的帶著幾個練家子在山林中尋覓,可卻如遇到鬼打墻一般,轉來轉去只能回到原處。聽練家子們說,這是奇門的八卦陣,若是不能解開八卦陣的機關,無論怎么繞都只會回到原處,無法深入其中。但是天下能解這八卦陣之人已極其稀罕,解法已幾近失傳,小的著急也無用,又聽聞那些獵戶說,此人若是無事,大半年不下山也是有的。小的才立刻來回稟您!”

    昭寧聽他這般說,原本怦怦跳的心漸漸緩下來。

    倘如此人真的是凌圣手,難怪君上之人這么多年都尋不到,他深居于賀蘭山之中,過去的十多年一直與大乾不通往來,且還極少下山,不喜見人,若非謝氏藥行在收購藥材時發現了端倪,恐怕還沒有半點蹤跡。

    不過……葛掌柜說的這奇門的八卦陣,她倒是知道該如何解。

    說來也巧,師父有一次教她下棋之時,偶然有一次講到八卦棋形,曾告訴她,有一種奇門的八卦陣,其實來源就是這八卦棋形,他研究過,倘若想解這八卦棋形,只需當場看這八卦棋形的變化,使出應對之法即可,與她下棋時候的解法是一樣的。

    當時昭寧覺得甚是稀奇,跟他學了許久,才頗通了解陣之法。

    難道,當時她隨君上所學的解法,此時當真能用上?

    她能親身解開此陣法,找到凌圣手給師父治病?

    不管此人是不是凌圣手,但只要有一絲機會,昭寧自是不會放棄的。

    眼下一事半會兒,再找不到其余能解陣之人。昭寧打定了主意,她要親身前往,解開這八卦陣,深入其中找尋凌圣手。宮內太醫局已經沒有絲毫指望了,唯有找到凌圣手,才能治得了師父的余毒,保住他的性命。

    于是她緩緩道:“這八卦陣,或許我知道該如何解……”

    葛掌柜很是驚疑,這樣荒僻的解陣之道,民間早已沒有流傳了,娘娘如何能會?但不等他問出什么,昭寧就輕輕嘆了一聲。

    但是她出宮非常難。

    從前她想出宮一趟都十分艱難,此時她想要出宮,更是難上加難!

    但昭寧也不能隨意地偷偷出宮。如今外面正是交戰之時,哪怕西邊是十分安全的,經了被趙瑾擄走一事,她也不能掉以輕心。

    昭寧思索了許久該如何辦。

    她抬起頭來,先告訴葛掌柜,自己會親自前去尋藥,讓他回去準備好各類用物就是,另外此事決不可伸張出去。

    葛掌柜極知道輕重,連忙應喏告退回去準備。

    隨后昭寧讓芳姑將吉安和馮遠二人都喚來。

    本負責看守昭寧安全的是劉嵩,但自他看守不力之后被罰了一頓軍棍,現在都還在床上修養。君上便一封密令將馮遠調了回來,讓他在宮中守護她,再留下吉安。這二人可比劉嵩要強許多,將這宮中防護得甚是妥帖。

    有娘娘召見,馮遠和吉安很快就過來了。

    昭寧讓他們坐下,同他們說了葛掌柜找到凌圣手下落一事。

    他們都是在君上近旁伺候的人,實在是太知道凌圣手的重要性,馮遠也一直都在尋找凌圣手的下落,只是一直不得其行蹤。

    兩人聽聞此事都甚是激動,甚至巴不得立刻出發去找人。可再聽說那布了八卦陣的賀蘭山,還有娘娘說自己準備親身前去,兩人又都有些猶豫。

    吉安道:“娘娘,如今外面適逢戰爭,恐天下并不太平,您是不能出宮的。不若您就在宮中,臣派人去尋就是了!何況您也知道……君上若是在宮中,是不會允您離宮的。”

    昭寧如何不知,師父沒將她囚在崇政殿不許她出來,已是算好了。

    她道:“我去不去本是無妨,可你們要如何解開那八卦陣呢?再者如今打仗的主要是山西、河北兩地,西北方的興慶府很是太平,亦并未受影響。何況我在西平府時,便時常隨著舅舅去賀蘭山打獵,對賀蘭山比對汴京城還要熟悉,你們無需擔心。”

    兩人又一時沉默。這八卦陣的確失傳已久,禁軍中也無人能解,如果娘娘的消息是準的,他們去了恐怕也很難找到凌圣手。娘娘其實說的沒錯,她的確需要親自去一趟。何況尋找凌圣手實在是太過重要了,倘若能找到凌圣手,就能解君上體中之毒,甚至能讓君上長命百歲,這對大乾也是一件大喜事!

    但馮遠還是道:“娘娘,還是讓臣先帶人去試試吧,倘若臣等實在是沒有辦法,亦沒有找出人來……再來請娘娘前去也不遲!”

    昭寧卻嘆息一聲,問道:“但倘若你們尋了一兩個月,仍不能尋到凌圣手的下落,再回來找我,時間也耽誤了。君上如今在戰場上拼殺,如果在這個關頭出什么岔子……那豈不是太晚了!”

    吉安仍然猶豫:“娘娘,可是就這樣讓您出去……奴婢實在是放心不下!”

    昭寧見他們仍然不同意,有些焦急。他們猶豫是因為并不知事情發展,可是她做過兩次那樣的夢,也的確同宋院首探討過,君上一旦在戰場上毒發,后果會非常可怕。這個險她必須要冒,不光是為了君上,也更是為了不讓前世,國破家亡的噩夢重演。

    若是君上出事,契丹再次南下,亦是遲早會汴京城破,國不存焉!

    昭寧看向兩人,認真地道:“我不知該如何告訴你們,眼下尋找凌圣手有多重要。但此時事關君上的生死,甚至事關天下黎民百姓的存亡,肯定要比我的安危重要許多。我并未私自前去,而是告訴你們二人此事,便是希望你們隨我一同去,也能保護于我,如此一來,你們可能放心?”

    馮遠這次沉默了許久,似乎想了很多東西。在吉安還要說什么的時候,他終于開口了:“即是如此,那臣愿意陪著娘娘去一次賀蘭山。”

    他抬起頭,目光堅定起來:“娘娘深明大義,臣也定當拼死護娘娘周全!”

    吉安見馮遠已經同意,想了想,便也道:“既娘娘與馮大人都有這般決心,奴婢便也隨你們前去,豁出去了!一同庇護娘娘周全!”

    昭寧見二人終于都同意,且是一同前往,終于露出了些許的笑容。

    此時夜已深了,馮遠立刻去準備禁軍、隱衛于明處、暗處保護,他心思細膩,又常年于君上身側負責君上安危,這些方面很是熟練。吉安則去準備昭寧秘密出宮的一切事宜,此去要快去快回,也決不能打草驚蛇,他也需要好生布置。

    而昭寧則還有一件要事要做。

    她此次出宮,除了想去找凌圣手之外,還有一個目的。

    她坐在書桌前,讓青塢點了兩盞燭火,又鋪了信紙,給謝家寫信。信的內容卻說的是她放心不下,想要前往邊疆探望君上,準備明日偷偷溜出宮去,讓謝家之人在外接應她。

    青塢正替她掌燈,讓她看得更清楚些,她看著昭寧寫信的內容,卻有些疑惑:“娘娘,您這是在寫什么?”

    昭寧嘴角輕扯,此番發現阿七之事,縱然令她心神大動,可是她也不是不清楚。趙瑾在明,這宮中恐怕還有人在暗,否則何以她能這么巧被引去太康宮,見到阿九,又為何會于賬簿之中發現那張字條。這個人,也許就是她一直尋找的,前世在背后害君上之人。

    如此,她便要趁著這次出宮的機會,將此人引出來,再不可讓他為禍!

    她道:“有用之信,你一會兒將此信拿去交給馮遠,他知道該如何做。”

    青塢腦子一轉,也立刻猜到了娘娘的打算,待昭寧寫完之后,收起寫好的信紙揣于懷中,應諾而去。

    昭寧起身,今日勞累了一整日,她準備先去歇息,為保機密,明日需得天還沒亮,就混在采買的宮人中出宮去,她也必須得先養精蓄銳。

    紅縐紗燈籠的光漏過窗扇,斜斜地鋪展在窗幾上,印出窗扇菱花的影子,顯出十分的溫柔和繾綣。

    風吹動案上放的澄心堂紙,因未放鎮紙,使得雪白的紙被風席卷而起,嘩啦啦落了一地,卻是天雨欲來,風吹滿殿之感。

    第156章

    駐扎于太原府西北邊的大營, 內有禁軍巡邏,外有廂軍警戒,十萬大軍的營帳宛如星星, 在大地上蔓延成星海。火炮、火統也一字排開,森嚴戒備。

    大營的主營帳由五間大營連接搭成,外面是數層精銳禁軍身著鎖子甲,手持冷鋒長槍把手,此時帳外亮著數只熊熊燃燒的桐油松木的火把, 將周圍照得有如白晝。

    主營帳之內, 擺放著一座巨大的沙盤, 其中地勢線峰巒起伏, 各個據點與進攻點以木樓、小旗標注。沙盤兩側, 大乾朝中最驍勇善戰的數位樞密院官員、各地宣撫使正聚于此。

    趙翊身著黑漆順水的銀光甲, 以玄色銀紋的革帶束腰,越發顯得他身形高大。他正聽著樞密使宋應隆匯報汾州保衛戰的戰況。

    宋應隆道:“……臣帶領五萬大軍在汾河北面擊潰契丹大軍十萬, 不僅阻止其北渡汾水,攻占太原, 且得俘虜五千, 戰馬三千,火器三百余件, 契丹大軍潰逃, 現已退回山陰。”

    聽著宋應隆的講述,眾將士皆一片振奮。汾州保衛戰是大乾與契丹展開的第一場正面交鋒的大戰,契丹出兵十萬想要占領太原府, 而君上卻要以五萬軍, 對陣契丹十萬軍,他們初還十分擔憂, 畢竟契丹騎兵皆驍勇善戰,大乾想要以少敵多,實在太難。

    但沒想君上竟出奇制勝,以火油澆空船阻止契丹渡水,再以伏兵射暗箭傷契丹騎兵。等兩軍正式交戰之時,契丹兵力已受損嚴重,被大乾將士迎頭痛擊,大敗而逃,大乾獲得了第一場大戰的勝利!

    自高祖時期兩次北征契丹,皆慘敗而歸之后,西北邊疆的將士對契丹便有了說不出的畏懼心理,可謂是談契丹色變。此次獲得了汾州保衛戰的勝利,令眾邊疆將士士氣大漲。

    眾將士望向立在首位的君上的目光也充滿了欽佩。

    趙翊等宋應隆說完,才問:“俘虜之中,叛軍有多少?”

    宋應隆道:“叛軍只有五千參與其中,且狡猾無比,已隨著契丹的撤退皆數逃走,臣等只抓到幾個叛軍的俘虜。他們所用的火器十分精良,臣等已經審問得知,如君上之前猜測那般,趙瑾將禁軍之火器帶入了叛軍之中,使得他們的火器大大精良。”

    趙翊沉思。上次他追趙瑾時,見趙瑾往北面逃跑,便猜他應是加入了叛軍,否則怎敢與他作對,前兩日他們通過密探得知了更多的信息,趙瑾不僅加入了叛軍,且成為了叛軍的首領,原叛軍中的幾個首領皆被他控制。

    叛軍是當年高祖親征的時候留下的歷史問題,倘如趙翊有一天想收復幽云十六州,那么叛軍就是他第一個要解決的。幾個叛軍的首領心里也明白,一直都膽戰心驚,生怕自己有天被清算。但倘如趙瑾向他們提供精良的火器,并告訴他們,自己有法子不僅能保住地盤,甚至還能侵占更多的地盤,他們焉有不同意的。

    而趙瑾的心機深沉十分善于謀算,這般不久,他自然能將幾位首領取而代之。

    不過叛軍雖有火器做儀仗,但總兵數不過十萬,并不構成大威脅。他們也不敢將這些火器提供給契丹,非常簡單,倘若契丹勝出,轉頭會被滅的就是他們了。趙瑾的目標就是奪取天下,所以決不會自毀長城。

    樞密副使杜尋聲又站起來,繼續道:“臣也得了消息,此次大戰在契丹朝野中也引起了巨大的震動。據咱們安插于契丹的探子來報,耶律齊已準備御駕親征,要親身率二十萬大軍伐于河間府。臣是半個時辰前收到的消息,想來前日他們應該已經動身了!”

    宋應隆的話仿若一石激起千層浪,主營帳內的將們皆議論起來。

    契丹皇帝耶律齊是契丹第七位皇帝,遼圣宗之子,自小驍勇善戰,年少時就跟著遼圣宗南征北戰,當年擊敗圣祖兩次北伐他亦出力不小,只是這些年契丹強盛,他也休戰多年。可他威名猶在,又有當年擊退北伐之軍的戰績,眾人難免擔憂。

    河東路宣撫使蕭正道:“耶律齊親率二十萬大軍親征河間府,恐是一場決定我大乾與契丹存亡的生死之戰!倘若此戰能贏下來,我大乾便能大挫契丹銳氣,甚至可一鼓作氣奪回幽云十六州。但倘若……”

    他話雖未說完,但是眾人皆知是他是何意。

    但倘若耶律齊能夠攻占下河間府,那定是會勢如破竹,直搗黃龍,再無人可阻擋。

    趙翊這時候端起茶盞喝茶,放下茶盞時卻笑道:“河間府所在之地易守難攻,耶律齊沒有這般容易攻下。”他示意杜尋聲拿了一支黑漆長棍,指向河間府周圍地勢中的一片峽谷,“此處靠近封樁庫,耶律齊定會從此攻入,以獲糧草,屆時率兵三萬在此埋伏,以火炮山石攻之,再以重兵死守河間府城門。定能大敗契丹軍。”

    君上已有部署,眾人自然深以為然,皆隨著君上所說的思路商議起來。唯獨宋應隆面色有些古怪,看了眼輿圖上的河間府,君上這法子似乎太過冒進了……

    可君上既然說了,哪有他們置喙的道理。

    此時外面響起隆隆戰鼓,夜晚練兵的時候到了。

    一身戎裝的許征從外面進來,拱手道:“君上,一切皆已備好了。”

    趙翊嗯了聲,叫了宋應隆:“這次汾州保衛戰你是頭功,隨朕一起來點兵。”

    宋應隆應喏跟在趙翊身后,一起出了主營帳。

    三人走到帳外,趙翊卻頓下腳步,望著夜色中二十萬大軍點兵時朦朧的火光,眼神中透出極度的淡漠:“那個背后之人的內奸,就在方才的營中。”

    宋應隆大驚,君上此前說過,趙瑾背后還有一個人,此人里應外合,在宮中安排了人想誘騙娘娘出宮,此人也是羅山會的真正幕后主使!

    君上居然說,此人的內奸竟然就在方才的營中,那營中的官員可都是朝廷重臣!他瞬間在腦中想了一遍,方才眾人議論時大家的反應,但也仍猜不出誰是內奸。

    他是從西平府時就跟在趙翊身側的心腹,自然毫不懷疑君上之言,立刻就道:“君上可有嫌疑之人……臣立刻安排人將他拿下!”

    趙翊的嘴角卻浮出一絲笑:“不必,既然發現了,就正好利用之,朕反倒要你每次議論之事,都讓這些人聚攏,但不必單獨叫誰,不可讓他察覺。”

    宋應隆想到方才君上在眾人面前說的那番戰略……瞬間明白了君上的用意,原來君上已經謀算到了這個地步,君上心思如此縝密,哪有他能猜到的道理!他立刻拱手應是。

    趙翊又轉向許征,問道:“汴京之中,羅山會的那些暗線和據點,可都查清楚了?”

    許征道:“一切皆已查清,君上放心,臣此次定會將他們一網打盡,永絕后患!”

    趙翊輕輕嗯了聲,正要朝著沙場的方向去,此時李繼卻快步從不遠處走來,雙手向趙翊奉上了一封信: “君上,這是臣方才收到的密信,是宮里加急送來的!”

    宮中加急來信……

    趙翊眉頭微微一皺:“你們先去沙場。”招手讓李繼跟著他,兩人回了旁邊的主帥營帳中,一路上他問李繼,“可說是宮中出了什么事?”

    李繼答道:“來報的內侍并未說出什么事。”

    帳內點著四束松油火把,擺著一張書案和矮幾,李繼立刻為君上端來燭臺,只見君上已經將信拆開,入目是吉安的字跡,信的內容卻是叮囑君上小心趙瑾,說他與從前不同云云。又提到娘娘這次事情的始末,包括娘娘在宮中收到一張字條,懷疑趙瑾背后還有別人,也要君上小心。落款果然是:奴婢吉安恭奉君上。

    信里其實都是一些君上早已知道之事。

    李繼看到,君上的神色有些變得復雜。他揮了揮手。

    李繼明白君上之意,立刻端來了一盞茶。

    以前君上行軍打仗,心中不快時,時常是飲酒的。但最近君上似乎終于決定要戒酒了,改了喝茶。

    李繼心想著,此信雖然是吉安的字跡,可吉安不敢在此時,給君上發一封這樣的急信,定是娘娘讓他寫的。娘娘還在生君上的氣,所以不肯親手給君上寫一封信……

    君上肯定也看出來了,所以李繼才看到,這個權勢無雙的大帝,端起茶盞,在帳中望向汴京的方向時,眼神微暗。

    他輕輕地道:“李繼,你說朕錯了嗎……”

    李繼道:“您是這天下的主宰,您是不會錯的。只是有時候,您想做的正確之事,需要用一些旁人不理解的法子,去達成罷了。”

    趙翊聽了李繼的話只是笑笑,不再問他了。

    他看著帳外的天,漠漠的戈壁與天際相接的地方,透著一絲黧紫色,是無窮無盡的荒涼,可他卻仿佛看到了遙遠的汴京城中,那片繁盛的燈火。

    他想到當時初遇昭寧的時候,她梳著雙環髻,穿著一件極漂亮的綠色衣衫,拉著他跑過人流如織的街道,穿過儺戲的人群,她揭開他的面具時,璀璨的火光也映照在她的臉上,落在她的眼瞳中,亮如星辰。她一定要拜他為師,每次來看他總是帶許多的東西,鬧嚷嚷地將屋子塞得滿滿的,像她送給他的小鳳頭鸚鵡一樣。

    她嫁給他了也是如此,崇政殿因為她變得十分熱鬧,連殿中伺候的宮人都變得比以前生活活潑了,像是墨色的畫從此染上了明暖的色彩。

    趙翊墨色的眼眸,被火把映照出幾絲明黃的光亮。卻因身處荒漠戈壁,顯得越發寂寥。

    他沉默許久,對身旁的李繼道:“你派人去追查那暗衛阿七死亡的真正原因。另外……把姜煥然挪回汴京任職吧。”

    李繼應喏而去,趙翊一個人靜靜坐著,又將那信看了許久。

    而此時析津府邊境之地,一列漫長的軍隊正向著叛軍之都析津府進發。

    為首之人高騎在一匹西北番馬身上,著銀光鎖子甲,又罩了一身玄色漳絨面的斗篷,斗篷的帽子遮住了一半的臉,只露出他形狀優美的下頜線,淡色而薄的嘴唇,這是薄情之相,卻又顯得俊美絕倫。

    他身側的副將黃德也騎在一匹黑色的馬上,一路上低聲罵著:“……這契丹竟會如此輕敵,白白失了如此良機,還害咱們損失了精銳火器……”

    趙瑾卻望向天際,思緒良多。

    他是知道趙翊的強悍的,前世契丹大兵壓境,趙翊在眾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帶兵打退契丹大軍三百里,如此還未完,一路勢如破竹收復幽云十六州。倘如不是他因為……出了意外,被契丹卷土重來,前世的大乾絕不會敗。

    但他想著,他也重生了,以他前世所知精銳火器作為依仗,再與契丹提前動手搶占先機,應能對付趙翊。可是他還是想的太簡單了,這個曾戰無不勝的戰神,實在是心思叵測,太難對付。而契丹國也的確傲慢,仍然認為大乾不足為懼,吃了大虧。

    但這也是他選擇與契丹國合作的原因,耶律齊雖善戰,卻并不是個聰明人。

    趙瑾望著前方無盡的路,卻突然道:“告訴軍隊,轉道去鳳翔府。”

    黃德有些疑惑:“郎君,咱們不是去和契丹軍會和嗎?”

    趙瑾本是此打算,但他直覺上突然覺得不太對,此時契丹和大乾交戰于河間府一帶,他倒不如趁此機會前往鳳翔府奪取險地,更為妥當。

    他并未向黃德解釋,只略點了下巴,黃德便不再多問,調轉馬頭去吩咐行軍了。

    這時候突然有人騎馬自遠處疾馳而來。

    趙瑾微瞇眼睛,已經看清是他的探子,他看了身側的親信隨侍一眼。

    隨侍立刻領命縱馬而去,不一會兒又疾馳而歸,面上卻滿是興奮之色。勒了韁繩,壓低聲音回稟道:“郎君……探子傳回消息,已得知了大乾的防御謀劃,同時消息已經送去契丹,耶律齊也已經發兵了!兩軍短兵相接,勢必兩敗俱傷,您想要的結果便能達成了。”

    趙瑾卻輕輕皺了眉。

    旁人都以為,他是在擔心大乾無法與契丹抗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擔心的是契丹無法對付趙翊,趙翊的實力實在是太過恐怖了。

    即便如此,他好像也不覺得契丹會贏。

    他望著不遠處的天際,夜里也能看得出云層很低,遮擋了月亮,漠北的風亦無法將云吹散。

    他心中呢喃,如果能有什么辦法,能讓趙翊如前世一樣病發就好了……

    同樣無月的夜,籠罩在大半個大乾的上空。可唯獨西北仍然是一片郎朗月空,足見第二日仍然是個好天氣。

    等到了第二日一晨,西北果然是日光燦爛,落遍了興慶府以及臨近的賀蘭山脈。

    昭寧隨著喬裝打扮的禁軍,帶了樊星樊月,以及葛掌柜等人,經了五六日不停歇的跋涉,終于到達了葛掌柜所說的賀蘭山脈西麓。

    她讓馬車停下,撩開簾子往外看,只見賀蘭山脈連綿起伏,初夏的群山宛若翡翠碧綠,山林蓊郁,高處又有云霧繚繞,不得窺見其全貌。

    昭寧記得自己小時候曾經聽大舅舅說過,這賀蘭山脈本是天上的仙人見西北窮乏,缺少綠野,特賜給西北人的寶藏。因此其山脈遠廣,密林之中又有仙人居住,不可輕易擾動。以前即便是同大舅舅打獵,也最多去的是山脈東麓,西麓從不會來。

    這一路來果然是路荒草盛,除了幾家獵戶,竟看不到別的人煙。

    雖然已經到了山腳下,可馮遠卻沒有松口氣。他不知這山林中會不會有未知的危險,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凌圣手。他恨不得馬上進入密林之中一探究竟,但想著畢竟與娘娘一道,便先走到馬車前,行禮問道:“娘子,您可要稍作歇息?小的見前面有一間廢棄的獵棚,您可以燒水烹個熱茶,再進一些湯餅點心。”

    趕了數日的路,這一路上都在胡思亂想,昭寧此刻與他一樣,恨不得馬上進入山林。何況她并不累。

    她道:“我與樊星她們方才在馬車上已經吃過些莜面餅,還有熟羊肉。眼下不餓,也無需休息。你們若是需要歇息飲食,我們再休息便是。”

    馮遠及手下禁軍等更無需休息,唯獨吉安和葛掌柜剛下馬來,有些氣喘吁吁,但兩人都擺手說無事,并不需休息,可以跟著一起進山林。

    因此一行人便將馬車馬匹留在原地,大部分留在原地看守,二十名精銳護送昭寧上山,沿著一條生滿雜草的曲徑之路朝山上走去。

    昭寧從小就在山里打獵,所以腳步輕快,樊星和樊月二人貼身護在她前后,走得更是毫不費力。只見周圍樹林越來越密,油松、云杉、杜仲叢生,只是越往里走,路越發的狹窄,而這些樹卻越來越粗壯,幾乎是高聳入云。粗壯的樹下面已不生雜草,只落著一層厚而松軟的黃色松針,日光透過密林的縫隙斑斑點點的照進來,空氣濕涼,除了鳥兒的啁啾外再無聲響,越發顯得空幽。

    葛掌柜在前引路道:“上次小的來是獵戶領著的,否則也找不到此處來。這里倒還是正常的路,走到里面就不太一樣了。”

    眾人也有些好奇,這樣的深山野林,再往里走究竟是什么?

    隨即走著走著,密林越來越稀疏,周圍的山體開始出現裸露的灰白色的巖石。緊接著巖石越來越多,松樹林卻不見了,道路兩旁盡都是嶙峋的巖石,形狀各異,有如仙人跌坐,有如犬牙嶙峋,還有也如山峰起伏。走得再深入些,這些巖石鋪成的路開始分岔起來,有時一分二,有時一分三,如羊腸小道,曲徑通幽。

    看得出這段本就是巖石堆疊之路,似乎被人巧妙的設計過,這般繞來繞去,越走在其中,越覺得頭暈,仿佛處處都是看過的,又仿佛是陌生的,過半個時辰之后便已不知自己是身在何方。

    一行人走了段時間后,葛掌柜抬頭,看到兩座仿若仙人斜依而靠的巖石,突然道:“諸位,方才這里我們來過。倘若再沿著這條路走回去,便是回到原處了!我上次同獵戶們試了四次皆是如此,咱們無論是前行還是后退,皆是回到原處,不知該作何解。”

    馮遠和吉安面面相覷,兩人一路上在強行記路,可這巖石路實在是太多,哪里能記得住。這依造天地自然之局所布下的八卦陣果然厲害,他們初還不信,現在是不得不信了。兩人不由地都將目光投向了昭寧,娘娘這一路只默默跟著他們走,一句話都沒說過。

    昭寧不是不想說話,而且她也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她記得君上說過,破解八卦陣的走法宛如棋盤行子,她剛才跟著他們,雖沒出言,但也覺得他們走得沒有問題。但她也記得這兩座巖石,的確是已經走回來了,她想了想道:“這不是你們所說的八卦陣,此陣法應該是有變化。”

    葛掌柜有些驚異道:“若有變化,解起來豈不是更難了?這該如何是好!”

    馮遠則問:“娘娘可是看出了是什么變化?”

    昭寧閉上眼想了許久,在此巖石路中走路如行棋,每走一步她都記得,腦中浮出方才走過的路線。她仔細思索變化在何處,的確有一處不同尋常的路,她終于睜開眼道:“先往回走吧。”

    一行人便又折返,繞過曲曲折折的路,回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一條是來的方向,一條是方才去的方向。還有兩條路他們未曾走過。

    葛掌柜道:“這個路口我記得,我和獵戶上次走過北向的這條路,仍然繞進了路線中,故方才并沒有帶你們走。但現在想來,說不定這些路中有出口,不如我們走這條試試?”

    昭寧卻道:“慢。”她指了指對側的南向巖石路,問,“你們此前可試過走這條路?”

    葛掌柜搖頭道:“試過了,娘娘,這條更不能行,這是一條死胡同!走不通。”

    可昭寧卻又想了想,此處應就是出路,而葛掌柜想試的那個方向,只會再度陷入無窮無盡的繞路中。她道:“先試試這邊吧。”

    既然娘娘開口了,眾人豈會不聽。沿著南向的巖石路向前而去。

    這條路與其余路并無區別,仍然怪石嶙峋,可是不知為何,昭寧卻越發確定就是這條路。但等走到盡頭之時,卻只見一堵以幾座怪石構成的石墻立于眼前,再不能前行,果然是條死胡同!

    眾人難免有些失望,葛掌柜自然也不敢有怪娘娘之意,只道:“娘娘,不如我們回去試試另一條吧,這的確是條死胡同。”

    昭寧卻道:“你回去試十次也是繞回去。”

    她沿著那石墻兩側走動,想起年少時曾聽大舅舅說過,賀蘭山多地震,時常震垮山石,因此賀蘭山的山石是可以松動的。她用手輕輕地在巖石上摳,終于她找到了一處怪石散亂堆疊之處,道:“馮遠,你過來。”

    馮遠立刻小跑至昭寧面前,畢恭畢敬:“娘娘!”

    昭寧指了指那墻體:“你帶幾個禁衛,朝著這個方向攻擊,以你們的內力為合力!”

    “是!”馮遠猜測娘娘定是發現了什么,毫不質疑娘娘的決定,立刻帶著三名禁衛拔出佩劍,朝著這墻體處以內力刺去。只見那墻體竟在這一轟之下碎裂,待灰塵散去之后,那破碎之口處竟然出現了一條巖石路。這巖石路與之前的不同,路面修得十分平整,且是徑直向前的,不再曲折。

    眾人皆是一臉的驚喜,馮遠道:“娘娘,此處真的能震垮!當真就是出路了!”別處的墻他們也試過,堅固如磐石,刀劍并不能破之。娘娘實在是厲害,竟能發現陣眼!

    昭寧見終于找到了地方,也是心情一振,道:“咱們先走進去看看吧!”

    一行人按捺住激動,走入這條曲徑之路中。

    眾人在這路中走了一刻鐘,只覺得四周越發的寂靜,漸漸不再是巖石路,地上長出了草蔓,糾結纏繞,竟然連鳥叫聲都聽不到了。昭寧只覺得空氣越發潮濕,且腳底下藤蔓越發的松軟,好似有什么東西在動一般。

    此時打頭的馮遠突然回過頭道:“小心!”

    只見那旁邊藤蔓叢霎時震動,突然躥中出一只生得頸槽,黃褐白紋相交的毒蛇,朝著他沖了過去!馮遠立刻拔劍砍去,同時大聲道:“此蛇有毒,可能是蛇窩!”

    與此同時,大量的毒蛇竟從四面八方游了過來,立刻所有人圍攏到昭寧身邊,樊星樊月更是貼身保護她,也抽出佩劍殺毒蛇。毒蛇雖多,可在場之人皆是高手,雖然殺得蛇尸滿天飛,暫時還并未有人受傷。

    昭寧認得這是賀蘭山上極常見的劇毒之蛇,且還源源不斷向她們涌來,只怕久而久之,禁衛們的體力遲早是堅持不住的,心里思緒萬千。心想難道是她算錯了,這竟不是生門,而是死路?是她帶錯路了?

    她抬頭看去,卻前方眾蛇游來之處,藤蔓掩映之下仿佛有一道石門,那石門之上藤蔓交纏,竟好似藏著一枚同樣以巖石制成,腦袋大的石紐。昭寧頓時心頭大喜,指向那個方向道:“馮遠,想法子去轉動那枚石紐!”

    馮遠聽到娘娘之言,自然毫不猶豫,幾下重踢將身前阻擋的毒蛇踢開,腳下輕點躍于石紐之前,一劍劈開藤蔓,以力轉動石紐。只聽得隆隆的遲鈍聲響,眼前的石門終于緩緩打開。而眾人立刻庇護昭寧朝著石門跑去,同時一路斬殺著毒蛇。

    待退到石門面前,禁衛軍在外奮力斬殺毒蛇,而昭寧回頭看去,卻只見那石門后竟是個半丈深的溝壑,那溝壑下卻是一條暗流,暗流上正停著一條不大不小的船,兩側仍然是嶙峋的巖石,藤蔓纏繞于巖石之上,不知這暗流是通向何方的。

    此時昭寧卻已經毫不猶豫了,有暗河在,此處定是生門。她道:“跳吧!”

    樊星樊月毫不猶豫先跳了下去,穩住了船身,緊接著昭寧也跳了下去,她一躍落在了船頭,船身雖然搖晃,可很快便穩住了。

    隨即馮遠、葛掌柜連同十多個禁衛等紛紛跳了下去,等最后一人跳下來之后,那石門竟又緩緩地合上了。

    船上竟有四只木槳,只是年深久遠,木槳已經有些朽壞了,但仍然是能用的。禁衛們手持木槳,將船往前劃去,只聽得水聲潺潺,抬頭亦是巖石,并不知究竟身在何方。

    眾人只怕還有變數,因此船行得并不快。而昭寧看到周圍的藤蔓越來越少,光亮越來越多,心卻越跳越快,不知這暗河究竟通往何方,他們出去之后又會看到怎樣一番景象,真的能夠找到凌圣手嗎?

    前方兩側的巖石漸漸收攏,眾人皆低下了頭,船緩緩地劃過了一道極其狹窄幽暗的隧道口。等過了這隧道口,突然光芒大盛,而眾人眼前也是霍然一亮。

    他們面前徐徐鋪展開一副世外桃源般的景色,溪水潺潺,松林如濤,還有山花遍野,云霧繚繞,其間有木屋三兩間,良田四五畝,甚至還有兩個垂髫少年正在耕地,但仿佛并未聽到有人來一般,手中的鋤頭不停。

    這賀蘭山深處,竟然還藏著這樣的地方,當真是不受外面戰火紛亂的侵擾,可此處是何處,居住的又是什么人?

    昭寧等人驚呆良久,禁軍們使船靠了岸,他們下了船。

    昭寧踏上了草地,正想讓樊星上前,問問那兩位少年此地究竟是哪里。卻突然聽到了一陣縹緲的竹笛之聲,仿佛從山頂傳來,伴著風聲掠過松林,似有若無,清悅聽懂。

    昭寧不由抬頭看去,只見從那半山腰的松林中間,有條以石條砌成的羊腸小路。小路上正緩緩走來一個須發皆長的老者。

    他背著個竹編的背簍,穿著件簡單的麻布粗衣,腳踏麻鞋,約莫七十歲的年紀,身形清矍,正橫著一只竹笛在吹。方才那陣優美的竹笛聲,似乎正是這位老者吹出來的。

    他正半合眼沉浸在自己的竹笛聲之中,也并未察覺來人。

    昭寧一見這位老者,心中更是緊張起來。此人是誰?為什么會住于這山林之中?他會是他們千辛萬苦多年,尋而不得的凌圣手嗎?

    第157章

    昭寧帶著眾人上前去, 腳步放輕,不想打擾了老者吹笛子。

    而腳下草地松軟,走起來的確無半點聲響。

    山林間的微風吹拂起老者的衣衫和胡須, 越發有仙人之相,仿佛隨時會羽化而去。

    等老者一曲畢之,才緩緩睜開眼,一雙墨色的眼眸透著清亮。他看到昭寧等一眾人站在他眼前時,并無驚訝, 反而笑道:“我從山頂便看到你們在闖陣, 十余年了, 竟頭一次看到真的闖陣成功的。你們可是來求藥的?又是如何得知此處的?”

    來的路上葛掌柜同昭寧說過。那枚發現凌圣手蹤跡的藥丸是從獵戶手中收購的。附近有些獵戶生了大病或是受了重傷, 便會來這賀蘭山西麓的巖石路上求藥, 若是運氣好碰到老者下山, 便能得到一枚藥丸。

    難道……他真的就是凌圣手!

    昭寧按捺著心中的激動,上前一步拱手道:“這位老先生, 我們到貴地叨擾,并非為了求藥。而是想找一個人。”

    她從袖中拿出一枚小巧的錦盒, 將錦盒打開, 里頭便是一枚暗紅色的藥丸,與當年昭寧用來給母親治病的萬金丸很是相似。

    她道:“我們懷疑這枚藥丸是一個當年曾譽滿天下, 后來卻退隱山林的傳奇醫郎所制, 世人恭稱其為凌圣手。因有十萬火急,關乎天下百姓存亡之事,才想要尋覓凌圣手的下落。所以晚輩想問您一句, 希望您不要見怪晚輩的魯莽。”她繼續說, “——您可就是凌圣手?”

    老者聽了她的話一愣,緊接著笑了笑問:“你覺得我是嗎?”

    昭寧心想這是什么話, 難道他不是么?她找錯了人?

    老者卻沒等她回答,又道:“你們來的過程歷盡艱難,如果不是真有急事,想必也不會執著至此。你們隨我過來吧。”

    他收起了竹笛,率先朝中那幾間小木屋的方向走去。

    昭寧實在是疑惑,這位老者只問了這樣一句話,其他什么也不說,他究竟是不是凌圣手,他又要帶他們去什么地方?

    但都到了此處了,昭寧自然聽這位老者之言,跟上了他的步伐。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石徑兩側還有桃花樹盛開,無人清掃的花瓣落了滿石徑。等上了平坡,只見有五間相連的小木屋掩映在桃花林之中,平臺擺著一套竹制的桌椅。其中一間小木屋之中,似乎傳來敲東西的聲響。

    老者穿過院落走向那間發出響動的木屋,徑直將這間木屋的門推開。

    昭寧等跟在他身后往里一看,屋內陳設了許多的竹架,竹架上又擺放了許多的各種草藥、礦石。一個穿著件潦草臟污的粗布衣裳,頭發十分凌亂,胡子也亂做一團,袖子挽到手肘,與仙風道骨沒有半點干系的老者,正拿著一把鐵錘在破礦石,他聽到開門的動靜也沒有回頭看,而是道:“宋老兒,你做什么來吵我,你明知道我這味藥已經許多天沒做好了,吹你的笛子去行不行!”

    老者卻道:“凌老道,有人千辛萬苦來找你,不要再管你那個破藥了!”他把背簍扔過去,“還有,你要的五年的黃芪采到了!”

    昭寧難免有些吃驚,凌老道?難道這位衣衫凌亂,宛如街頭流浪老者的人,才是他們找了數年的傳奇人物凌圣手?

    衣衫凌亂老者終于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頭來。他也并未看到昭寧等人,而是接過老者扔過去的背簍,從里面拿出一株新鮮的藥材,欣喜道:“你可總算給我挖到了,這下那味藥可以做了!”

    老者有些無奈:“你先別管藥了,我跟你說,有人有要緊事來找你。你快聽一聽,不要像你打發那些獵戶似的,隨便給一粒你那功效不明的藥丸。”他又指著凌亂老者,對昭寧等人道:“你們要找的凌圣手——喏,已經幾天未出這道門,也沒有梳洗過的這位就是了!”

    他真的是凌圣手!昭寧等人自然是欣喜至極,面面相視,都是滿面笑容。他們歷經千辛萬苦,尋了十余年,終于找到凌圣手了!

    馮遠少時就跟著君上身邊,依稀記得自己是見過凌圣手兩次的,他先上前拱手道:“凌老先生,不知您還記不記得我,我等是從宮中來的,的確是有要事相求,事關天下黎民,還請老先生能仔細聽之,幫我們一忙!”

    凌圣手終于看向來人,他生得一張清矍的臉,一雙明亮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馮遠身上時,似乎思索了片刻,隨即道:“你是太子殿下身邊的小隨侍……姓馮的那個!”他恍然,“難道是君上還是殿下叫你們來尋我的?”

    昭寧則上前道:“老先生,實在是情形緊急,可否能坐下詳談?”

    凌圣手往自己頭上周身摸了摸,才想起自己現在幾乎是副根本不能見人的模樣,對她們道:“你們先去院中。” 又對宋老者說:“宋老兒,你先替我招待他們!”

    說罷一陣風般沖向屋外,進了偏房之后關上了房門。

    宋老者搖了搖頭,請她們去院中小坐,讓那兩個小藥童從地里回來,給貴客們上茶,陪他們聊天。

    言談之中昭寧才知道,原這宋老者是凌圣手的友人,當年陪凌圣手走遍天下尋覓藥材,后遇到西北起了戰事,兩人當時為避戰禍,才于賀蘭山中隱居,這兩位藥童是他們抱回來的棄童,因聽不見聲音,也不能說話,所以被二人撿回來養著。

    宋老者隱居多年,也未因昭寧等人的身份有何生怯,與他們相談甚歡。

    半刻鐘之后,凌圣手換了件干凈粗布衣裳,發也梳成發髻,終于收拾端整,向他們走過來,他只是因沉迷于研制藥丸才衣衫凌亂,此時收整一新,目光明澈,哪還有方才凌亂似乞丐的模樣,自然是神采奕奕,也同宋老者一樣,有了幾分飄然之氣。

    昭寧等正要站起來迎接他,他含笑擺手示意不必,先問馮遠:“這位女娃娃是?”

    馮遠連忙道:“回稟老先生,這是我們皇后娘娘。娘娘聽聞您可能居住于賀蘭山,便想親自來拜訪您,這一路若不是娘娘,我們斷斷進不來的!”

    昭寧站起來向凌圣手行禮。她道:“先生定要受晚輩這一拜的,晚輩與先生有緣,雖未曾見過先生的面,可晚輩的母親、祖母,皆是因先生當年留下的萬金丸才能活下來,先是對晚輩有大恩,晚輩對先生感激不盡!”

    凌圣手打量昭寧,嘴角露出一絲笑容,目光中帶著長輩的溫和,“果然是個極好的女娃娃,對我脾氣,殿下的眼光甚是不錯。我那萬金丸該給你使得。”他招手道,“你快坐下來,切莫客氣!”

    又看了眼茶盞,瞪了宋老者一眼:“你這用的是什么茶,你今年新收的茶呢?”

    宋老者無言道:“明前采的茶還沒有曬干,有得喝就不錯了,你再嘀咕自己燒水去!”

    凌圣手只能當做無事發生,坐下來道:“娘娘,你們究竟何事來找我,可是殿下的病有什么不好,他近日發病還頻繁嗎?”

    昭寧也正想同凌圣手說此事,便道:“山中無歲月,先生不知,如今太子殿下已經是君上了。他的病暫時不再發作,可是服用那藥丸多年,余毒甚深,如今天下起了戰事,君上御駕親征,我擔心君上若受傷會導致余毒復發,甚至危及生命——故特地前來尋老先生!”

    凌圣手眉頭微皺:“天下起戰事,他御駕親征了?”他喃喃道,“的確危險!”

    聽凌圣手都這般說,料來宋院判說的也是真的了,昭寧更是緊張。

    昭寧道:“我們也知道危險,所以費盡辛苦來找先生,記得老先生當年是為尋君上之藥而離宮,不知老先生可已有良方,能解君上之余毒?”

    凌圣手眼神微黯,道:“當年我離開宮中,的確是想為君上尋解藥,可惜跨遍千山萬水,卻還差一味藥。我聽說賀蘭山中有此藥,便來了這里,卻被戰亂逼上山林隱居。只是那味藥我還是取不到。正是因此,才無顏回去面見君上。”

    昭寧聽凌圣手之言,卻反而是松了口氣,她以為凌圣手會是毫無辦法,不想凌圣手竟已經快要將藥丸煉成,不過是差一味藥而已。她不怕艱難險阻,她怕的是連解決的法子都不知道!但究竟是什么藥,竟這般難得?

    她問道:“老先生,我們來了這么多人,您告訴我們,讓我們替您去尋就是了。”

    可凌圣手卻嘆道:“取此藥實在是困難至極,娘娘可知,這賀蘭山上有一片山火,燒了幾十年都沒有熄滅?”

    凌圣手這般一說,昭寧想起卻有此事,賀蘭山山坳深處有一片熊熊大火,蔓延十幾里,將那山巖石燒得滾燙,四周寸草不生,因為巖石滾燙火勢太烈,人或動物都避得遠遠的,倘若深入其中,怕不足半刻鐘就會被燒死。不知何故燃燒,一說是這賀蘭山下面有煤層,但確鑿幾十年都不滅。

    她道:“難道您要尋的藥正在……”

    凌圣手道:“的確,我需要使一種礦石入藥,只有那烈火深處的洞穴之中才有可能采到。本想等那山火熄滅,卻等了十多年也未等到,我查了興慶府的縣志,說這山火有記載以來,已經燒了一百二十余年了,以前還有人試圖闖入,卻從沒有人活著出來過。”

    昭寧聽完沉思許久,這倒的確十分艱難,難怪凌圣手失蹤多年不歸,這樣烈的山火,就是再好的武功都沒法深入其中。可是問題總是要想法子解決的,為師父尋藥之事是已經拖不得了!不光是她,馮遠、葛掌柜的人都在沉思。

    此時昭寧心里靈光一閃,倒是有了個法子,她抬頭問凌圣手:“老先生,只要能采到這種礦石,您就一定能煉出解藥來嗎?”

    凌圣手想了想道:“七八成的把握總是有的。”

    昭寧聽了便點點頭道:“晚輩可能有一法子。只是眼下還不知是否真的可行,所以先不告訴先生。明日我立刻讓人去準備,老先生等著就是了!”

    凌圣手有些驚訝,他想了十多年不知該如何取藥,娘娘難道聽完就真有主意了?她有什么主意?只是現在娘娘還不說究竟是什么辦法,也只能明日看她會怎么做了。

    此時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她們破陣進來,畢竟也耽誤了一天,凌圣手兩人見天際已經浮出一抹淡淡的月牙,便讓昭寧等人留宿于此。

    凌圣手和宋老者都十分好客,大概是這山里也許久都沒人來過了,兩人都去廚房忙活,將幾個月前過年準備的干蘑菇,臘山雞、臘兔子都拿了出來,又讓兩個小童去河里撈了幾條魚,把后山養的山雞宰了,熱熱鬧鬧地做了一頓飯。昭寧想讓禁軍去幫他們的忙,都被他們轟了出來。說這些軍營出來的都是粗人,不懂得烹菜,浪費東西。

    一會兒的功夫,院子里拼拼挨挨地多出幾張剛伐出來的木桌子,上面擺的是煮的臘貨燒魚,再加上昭寧她們帶的炊餅,宋老者釀的黃酒,倒真是熱鬧得很,連兩個聾啞的小童,都端著木酒杯,喝得滿面的笑容。

    昭寧與馮遠等人與兩位老者一桌,席間,兩位老者與馮遠、葛掌柜等把酒言歡,喝得倒是痛快。昭寧則嘗了臘山雞,山雞燉野蘑菇,大概是因食材都是最好的,這些簡單的東西竟格外的有滋有味。

    可等昭寧嘗到魚肉之時,卻覺得一股腥味沖鼻,竟難以下咽,吐回了自己碗中。

    宋老者咦了一聲問:“娘娘可是不愛吃魚?”

    昭寧道:“我平日也愛吃,不知怎的覺得這魚腥味頗重。”

    宋老者奇道:“這魚生于野溪之中,很是鮮美,怎會腥呢!”說著自己也挑了一筷子吃,的確鮮美甘甜,半點魚腥味都沒有。

    兩人這番對話卻引起了凌圣手的注意,他仔細看著昭寧,突然眼中閃過一絲光,道:“娘娘,你可否能坐到老朽旁邊來。”

    昭寧不知是何事,但既然凌圣手說了,自然坐了過去,凌圣手又讓她將手腕放于桌上。他生出三指,他雖年過七旬,三根把脈的手指卻細長勻稱,隔著昭寧的衣袖輕輕搭于她的手腕之上,聽了不過片刻,臉上顯出一絲震驚之色,又似乎有些疑惑,欲言又止。

    昭寧身后的樊星連忙問:“老先生,是咱們娘娘的身體有什么不妥嗎?”

    昭寧也很疑惑,她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適之處。

    凌圣手卻想了又想,道:“可否煩請娘娘借一步說話?”

    昭寧遲疑點頭,隨著凌圣手起身到了木屋之中,凌圣手將端著的燭火放在桌臺上,讓昭寧坐下,隨后問道:“娘娘前段時日可否是神思倦怠,不思飲食?但是最近又沒有這個毛病了?”

    昭寧點頭,心道凌圣手不愧是凌圣手,竟連這個都能把出來!她道:“敢問先生,我這可是得了什么病?”

    凌圣手的臉上更露出笑容,他并未回答,而是又道:“請娘娘不要怪我冒犯,實在是需要確鑿,我能否再問娘娘一句,娘娘三個月前,可是只與君上同房過?”

    聽凌圣手這般問,昭寧的心驟然跳起來,臉也紅了,她道:“自然是的。先生您何以這般問……”

    她話還沒說完,就見凌圣手已經笑著道:“娘娘,您懷有龍裔已有三個月了!”

    昭寧聽到凌圣手的話,十分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呢,師父早就同她說過了,他幾乎不能使女子有孕,他前世也沒有任何一個孩子,她已經做好了準備,兩個人今生不會有任何孩子。可是現在她懷孕了,她有了他的孩子……

    昭寧心中一喜,可又怕瞧錯了,連忙問道:“老先生,著實不該懷疑您的醫術。只是……只是我出宮前沒多久,宋院首也給我診過脈,當時他并未說我身懷有孕啊!”

    凌圣手道:“且方才我聽馮遠說,是因你在君上身邊,他才能抵得過那陽毒是不是?”

    昭寧輕輕點頭,凌圣手含笑道:“所以,娘娘您的確便可能是那不懼陽毒的體質。”

    他又道:“至于什么宋院首的診斷,也不能怪他。不知是誰給你服了一種藥,讓你不能被診出懷孕的脈象。若非是我,恐怕等您顯了孕態誕下麟兒,都無人能把出你懷孕的脈象。”他說到這里又頓了頓,“娘娘,你確鑿有身孕了!”

    凌圣手已這般篤定了,昭寧如何不信。她驚喜萬分的將手輕輕放在腹部,這里已經有了她的孩子了嗎,她前世失去過一個極小的胎兒,現在她又有了孩子,還是和君上的孩子!他以為他永遠不能有孩子呢,可是現在她卻有他們的孩子!

    不知為何,昭寧突然覺得鼻子一酸,她好想立刻讓他知道這個消息,可是他現在遠隔千里之外,她又怕他不信這個孩子是他的。他此時在做什么?若是知道了自己有孩子,該是什么樣的反應啊,昭寧好想馬上到他身邊去,與他說這個好消息。

    兩人過去鬧的那些別扭本是不應該的,他從來生活在陰暗和算計中,很是艱難,所以有時候手段過激,她應該要體諒他,倘若他能改了,她又何必要生他的氣呢?

    只是現在,她還有眼前的事要替他做,她一定要為他取得解藥才行。

    至于凌圣手所說的有人給她服藥,昭寧也猜到了,恐怕當時趙瑾將她擄走之時,就已經把脈得知她懷孕了,所以他的態度才會如此古怪,后來自然在茶水中給她下了藥,令她懷孕一事不能被人察覺,倘若不是此行遇到凌圣手,還不知要多久她才能知道此事。

    她道:“多謝先生告知!只是,還要勞煩先生,暫時不要讓他們知道才是!”

    凌圣手明白她在顧慮什么,捻須笑道:“娘娘怕他們知道了,頓時就要小心翼翼,馬上帶您回去?又怕他們傳到君上耳中,影響了他北伐征戰?”

    凌圣手果然是有大智慧之人,昭寧含笑點頭。眼下君上北伐是大事,馮遠那些人知道了,定會馬上告訴君上,她不想讓他分心,惦記她在后方的安危。何況,這樣好的事,她要等他凱旋之后親口告訴她。

    凌圣手笑著點頭:“娘娘放心,我只當自己還不知道。只是……”

    他眉頭輕輕地一皺。

    昭寧立刻心里一緊,問道:“先生何以吞吐,可是孩子有什么不好?”

    凌圣手道:“孩子并無問題,十分的康健。而是娘娘你,我想問問,娘娘年幼的時候是否遭遇戰事或是外傷,又有什么表征,比如看不見,或是聽不見之類的?”

    昭寧更是驚詫了,她道:“圣手果真不愧是圣手,我年幼時與家里人失散,的確遭遇過戰事,也曾看不見過,這是何緣故,可要緊?”

    凌圣手道:“娘娘年輕時因戰亂,顱內淤血不散,所以往后,因刺激便容易出現不能視物,或是聽不見的情況。若只發作一次還好,但要是發作第二次,又無極品的寒山雪蓮這樣的藥來醫治的話,娘娘恐怕有性命之虞。”

    昭寧聽此,立刻問道:“這極品的含山雪蓮,不知該如何得來?”

    凌圣手這樣幾乎在藥上無所不知的人,卻搖了搖頭道:“這連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要想尋找此藥,絕不會比尋君上所用之藥來得容易,甚至可能還要艱難數倍。”

    昭寧神思頓時混亂起來,她想起了前世自己第二次發病,又想起了趙瑾說過的話,他說他給她服用的是能治她病的藥,否則她有性命之虞。難道他說的竟是真的?可是此藥他又是從何處得來的?她若是將他抓來問,他會說嗎?

    昭寧想了半天,總歸現在離她第二次發作也很晚,也許沒有外界的刺激,就不會發作了,既然前世趙瑾曾經找到過,總有線索的,難道趙瑾找得到,她就找不到了?昭寧又道:“此事也暫勞煩圣手,不要告訴他們,否則他們該擔心了。”

    即便告訴了也暫無解決之法,凌圣手自然答應了昭寧暫時不說。

    兩人這樣說了許多,昭寧雖然因后面凌圣手的話多了些許擔憂,但并不十分憂慮。反而是因得知自己有孕一事,滿心的溫暖與柔情。甚至樊星看到她,都不覺地問:“娘娘,先生同您說了什么好話,您怎的這般高興?”

    昭寧才發現自己竟然在笑,她收斂了些笑容道:“能說什么好話,找到凌圣手了我自然是高興的。”卻將那雞湯舀來多喝了兩碗,想這幾個月來雖折騰許多,可凌圣手說孩子十分康健呢,她自然要多吃些好的,讓孩子更茁壯成長才是。

    一行人便在木屋處住下,昭寧同樊星樊月二人睡了木屋,其余人等只在屋檐下打了地鋪,初夏的山里也并不冷,山間寂靜,眾人都睡得甚好。

    到了第二日晨起,天還麻麻的沒全亮,昭寧將自己的方略與馮遠說了。馮遠點頭,他腳程極快地由童子領著下山去了。一個時辰后,馮遠就將五百禁軍領了進來,且備好了需要的工具。

    此時天已經大亮,昭寧看著眼前眾人,道:“諸位都是禁軍中的精銳,眼下需要諸位去干一件大事,我想先選十個水性極好的人出來。需要在水下潛半刻鐘左右,可有人能行?”

    宋老者和凌圣手在旁聽著面面相覷,分明是要去山火中取礦石,何以需要潛水呢?娘娘這究竟想的是什么計謀?

    兩人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第158章

    禁軍中高手輩出, 昭寧話問完之后,很快就有極熟悉水性的人站了出來,昭寧點了十余人留下, 又讓馮遠帶著其余禁軍,拿著準備好的工具去賀蘭山山頂。

    隨后昭寧又問凌圣手:“先生可知,每日哪個時辰山火燒得最小?”

    凌圣手想了想道:“約莫申時到酉時。”

    昭寧若有所思點點頭,覺得這個時辰應也能夠了。

    等吃了午飯到了下午,馮遠派人傳信回來說一切已按娘娘的吩咐準備好, 凌圣手等人以為昭寧要出發了, 昭寧卻搖頭道再等等。當院中放置的日晷的影子快落在申時處時, 昭寧才道可以了, 終于和兩位老者以及那些熟識水性的禁軍一起, 前往那山火常年燃燒之地。

    一行人朝著賀蘭山山坳走去, 走不多時,便看到周圍草木越來越稀疏, 而氣溫卻越來越熱,很快凌圣手便帶著他們在一片山坡上停了下來。

    這山坡上已是寸草不生, 唯獨長著幾株蒼松也枯黃半死, 隔著鞋踩在地上都能感受到地面的溫度。而山坡之下果然是一片熊熊烈焰,火焰騰起, 火勢綿延得幾乎看不到頭, 早將山坳燒得只剩下裸露的巖石的焦黑的泥土。此處濃濃熱浪襲來,溫度甚高,分明是初夏的天, 卻令人覺得仿佛身處盛夏, 不一會兒便出了汗。這樣的地方別說進去了,就是靠近都覺得難受。

    昭寧望著這片看不到頭的烈焰, 問道:“先生,您說的那礦石出產的洞穴在何處?”

    凌圣手往前一指:“約莫在那山坳的中心處,離這山坡二里處。”

    昭寧點頭道好,讓那些水性極好的禁軍將粗繩栓在自己腰間,再系在旁邊的大樹上,并在每根繩索旁都派禁軍看守。又讓人去通知馮遠,可以準備動手了。

    宋老者見禁軍領命而去,實在是好奇極了,終于問道:“娘娘,您這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法子?現在可能告訴我們了?”

    昭寧微微一笑,這時候才同他們解釋道:“我這法子說來簡單,說難卻也難,這山頂上有一條河對吧,約莫兩丈寬,繞著朝山下流去,而它們的彎曲之處正好經過這片山坳的上方。我便讓馮遠領五百禁軍掘開那河堤,現只剩薄薄的一層未掘開,這河被徹底掘開之時,河水奔涌而下,定能暫時澆滅這片山坳的山火。那么禁軍便可潛入洞穴之中尋找礦石了。我也早讓馮遠打聽過了,這片山坳之下皆是荒原,并無百姓,不會造成損傷。只是這法子恐怕維持不了太久,趁著火勢最弱的時候放水,至多兩個時辰,河水就會漸漸褪去,山火又會再燒起來,所以定要在兩個時辰內找到礦石。”

    聽了昭寧的法子,宋老者和凌圣手連連點頭,雖不知最終可不可行,但的確不失為個辦法。凌圣手也感慨道:“我在此等了這么多年,只見那山火極旺,再強的武功都無法出入,以為只有等山火熄滅才能采到礦石,卻沒想到這樣的法子。”又道,“我該早些回去才是。”

    昭寧卻笑著安慰他道:“西北也不過收復三年,先生便是以前想回去找人,恐怕也走不出興慶府。這如何能怪您?您能在此守這么多年,已是不易了。”

    幾人言談之間,昭寧已經聽到山頂傳來河水的奔涌之聲。她抬頭看去,只見山坳之上果然有蒼白河水洶涌而來,席卷山林,頃刻間將山坳淹沒,山火自然也被洶涌的河水暫時壓住,漸漸都熄滅了,四周的溫度也降了下來。

    隨著河水流入變少,走勢也平緩了下來,而水位也已經漲了一丈多深,這山坳轉眼就變成了河溝。昭寧覺得已經能下水了,問清楚凌圣手要找的礦石的模樣之后,看向十位禁軍,眾禁軍向她點了點頭,皆走到坡前跳入水中,朝著方才凌圣手方才所說的洞穴的方向游過去。

    河水流入這山坳之中已經變得平緩,但也有波濤卷起。十個人轉眼就游到了山坳中心,沉入水中不見了蹤影。

    昭寧等人則留在山坡上等待,看禁軍能不能在兩個時辰內找到那礦石。

    凌圣手焦急等待著,他雖然斷定這山坳的洞穴深處定有他想要的礦石,但畢竟從未找到過,也不知究竟是否真的有。倘若沒有,豈不是讓娘娘白費了這般心思?

    昭寧也緊張地注視著水面,但許久都沒有人浮起來,此時他們的繩子仍然漂浮著,無人拉動,便證明他們還在尋找,也并無危險,不能驚擾了他們。

    約莫半刻鐘之后,十根繩子中終于有幾根被拉動了。守在岸邊的禁軍連忙拉動繩子,將四五個人從水中拉起來,這些人浮在水面上,皆是已經力竭。等將他們扶上了岸,手中空空如也,說他們在洞穴中摸索,卻并未找到凌圣手所說的礦石。

    眾人難免有些失望。

    這時候河水還在流下來,時辰還沒到,眾人自然繼續等待。緊接著又浮起來了四五個,禁軍也立刻將他們拉了回來,他們倒是摸了一些石頭上來,說摸起來有些像,可凌圣手拿到手里看了看卻都搖了搖頭說不是,大家就更是失望了。

    連昭寧都有些灰心,難不成這洞穴中其實并無此礦石?

    正是此時,山坳深處的水面上,終于有個禁軍浮起來,手里好像拿著什么東西,興奮地揮舞著道:“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眾人看過去,凌圣手也有些焦急,立刻上前一步想看仔細些,卻根本沒注意自己處于山坡邊緣,腳下一滑,眼看就要跌入河水之中。

    在他旁邊的昭寧心中一緊,立刻拉住凌圣手的腰帶:“先生小心!”

    但卻沒想到凌圣手身子極沉,她將凌圣手拉住,可自己卻被凌圣手一帶,一時不穩頓時跌入河水之中。

    凌圣手大驚,望著昭寧的身影頃刻被河水淹沒,想跳下去救人自己又不會水,連忙道:“娘娘跌進去了,你們快,快救她!”

    禁軍們也著急,跟下餃子一樣立刻就準備往水里跳。

    樊星樊月卻說:“諸位別著急,娘娘水性好得好,就是水下閉氣半刻鐘她也能做到的,這點河水淹不到她!”雖是這么說,但是樊星樊月兩人也還是脫了外衫,干凈利落地跳入了水中,朝著昭寧落水的方向游過去。

    只是還沒等她二人找到昭寧,昭寧就已經從水里浮了起來,十分自如地抹了把臉上的水道:“你倆跳下來做什么,還怕我會淹死不成?”她怕凌圣手會自責,反而對凌圣手笑道,“先生不要著急,方才在上面呆得熱得很,到這水里反而涼快些!”

    凌圣手哭笑不得,更是被這女娃娃的性情打動,和宋老者相視了一眼,都知道昭寧方才這一救有多重要,他可是一點都不會水的,掉下去可能真的會出事。他道:“好了,不管下面多好,娘娘快上來吧!”

    昭寧往回游,卻很關心方才那個說自己‘找到了’的禁軍,她回頭一看,只見那禁軍手里當真拿著幾塊鵝卵大小鮮紅如血的礦石,已經被禁軍拉著游到了岸邊,滿臉的興奮之色,等他上了岸之后,連忙將這礦石遞給凌圣手道:“老先生,您快看看是不是這個!”

    凌圣手立刻從他手里接過礦石,辨認了一下,雙眼發光,大喜道:“正是此物,正是此物!太好了,真的找到了!”

    昭寧聽到這里,何嘗不是狂喜。那就證明凌圣手能煉制藥丸了,師父有救了,他真的能夠清除體內余毒,說不定以后還能長命百歲呢!師父若是健康安寧,這天下也可長治久安,再不會被契丹的鐵騎踏遍了!

    她更迫不及待朝岸邊游去,好去看看這礦石的模樣。

    卻正是此時,昭寧突然聽到了不遠處的山腳下,傳來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仿佛有人正朝著她們這個方向小跑而來。甚至不光是腳步聲,還有鎧甲的摩擦聲,刀劍的相撞聲。昭寧眉頭微微一皺,這不會是馮遠他們,他們并沒有穿鎧甲來此地。

    究竟是什么人,會穿著鎧甲,帶著刀劍朝這山坳中來?難道是西北駐扎的廂軍?

    凌圣手等也聽到了這番動靜,朝山腳的方向看去。

    等這些人越走越近時,昭寧又聽到一串模糊的說話聲,語調古怪,似乎并非中原之音。待昭寧再聽兩句時,她徹底變了臉色。

    她跟著大舅舅長大,又身處邊境之中,聽過各國之語,此時她立刻聽出來了,這是契丹語!契丹語可是契丹國的官話,難道來人是契丹人?

    契丹人不是在北面嗎,為什么會出現在西北的賀蘭山之中?

    賀蘭山雖地勢險要,從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被稱做‘朔方之保障,沙漠之咽喉’,但君上平定西夏之后,整個賀蘭山已收回大乾,怎會有契丹人來此地?

    這些契丹人聽起來人數不少,恐怕一兩千人都有,而她這里才留了二十余人。若是被契丹人發現,無論如何,她們恐怕都難逃一劫!

    來不及多想了,昭寧見凌圣手已經拿到了那礦石,立刻對禁軍等道:“是契丹語,咱們有危險!你們快護送先生回去,藏匿于山林中,他們找不到你們!”

    禁軍等也聽出了契丹話,變了臉色,卻立刻要來拉昭寧道:“娘娘,我們如何能扔下您,屬下們立刻拉您上來,否則回去我們也不會活命的!”

    昭寧焦急不已,那腳步聲仿佛已近在咫尺了,再走幾步恐怕就要發現她們了,她如何來得及上岸!

    她道:“本宮命令你們立刻帶凌圣手回去,抗命不遵本宮也不放過你們!”又道,“我已來不及上去,你們趕緊往回跑,我們立刻沉入水中閉氣,等他們過去我便出來就是了。快走,難道你們想讓君上的病不能治好嗎!”

    十多個禁軍很是無奈,但又知道娘娘說的是實情,若來人真是契丹人,他們再不走恐怕都要被抓住,那就什么都完了,君上的病也不會治好了。左右都是死,他們咬咬牙,只能一把抓住兩位老者,驟然帶他們潛入樹林之中隱蔽了身影。

    昭寧終于松了口氣,正準備閉氣下沉,躲在水中等這些人過去,卻又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說話聲:“……此處原本應是山火,怎會有河水流下去,可是有人來此?”

    昭寧心口一涼,怎么會是這個聲音……這聲音她真是化成灰也不會認錯,這是趙瑾的聲音,他為什么會和契丹人在一起!她似乎聽馮遠說過,趙瑾已經成為了叛軍之人,與契丹人合作了。可他和契丹人一起到賀蘭山來做什么?是否背后有什么陰謀?

    來不及多思,昭寧很快沉入了水中。

    樊星和樊月也還沒能上岸,同她一起沉入水里。

    三人在水下相牽,不敢沉得太淺,怕被人發現。故看不到岸上的情況,不知這些人究竟離開沒有。漸漸地,約莫半刻鐘已過,昭寧已經覺得有些憋悶了,何況這么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昭寧心想倒不如往下游,她記得下游還有一處山火燒得不旺,因此有些樹的枝椏垂下來,落到了水面上,此時她浮上水面,正好可以借此掩藏身形,看看他們是否離開了,他們若是離開,她們便安全了。

    昭寧帶著樊星二人潛行了十多丈遠,終于模糊地看到了樹枝椏的影子,此時憋氣也到極限了。便悄然上浮,從水中浮上一雙眼睛,想觀察一下周圍,也許他們已經離開了呢。

    但這么一看她整個人便都僵住了。

    沒有別的,一身戎裝的趙瑾正站在岸邊,腰帶佩劍,嘴角帶著一絲笑容地看著她:“謝昭寧,好久不見了。我等你浮上來,可已經等了很久了。”

    而他周圍,軍隊一字排開,武器森嚴,早將這河坡邊圍得嚴嚴實實。

    昭寧嘴角一扯,心卻重重下沉,原來趙瑾是早就發現她了,在這里等她呢!

    第159章

    趙瑾將昭寧從水中抱了出來, 樊星樊月二人自然不能幸免被發現,也被人拉了起來,隨即兩把刀立刻架在了她們的脖頸上, 似乎當即就會要了她們的性命。昭寧見此,連忙厲聲道:“趙瑾,你敢殺了她們,我以后就殺了你!”

    趙瑾看著昭寧瞪著自己目眥欲裂的模樣,想起前世他砍了青塢的手, 昭寧的確立刻就崩潰了, 從此恨極了他。

    罷了, 兩個奴婢而已, 留著伺候她吧。

    他輕輕一抬手, 兩把架在樊星樊月脖子上的刀便收了回去。

    樊星樊月立刻站到了昭寧面前, 仍然想要保護她。而昭寧則將兩人都拉到了自己身后,冷冷地看著這個瘋子。

    趙瑾卻對她們這些舉動并不在意, 而是道:“昭寧,是你自己落到我手上的, 可不是我綁了你。”他的眼睛掃了眼這山坳間漸漸減退的洪水, 問道,“竟能在這賀蘭山中遇到你, 你已經找到凌圣手了吧?”

    昭寧微有些緊張, 趙瑾莫不是知道凌圣手在這賀蘭山中,他為何會出現在此,難道也是來找凌圣手的?甚至可能, 他知道凌圣手能治好君上的病, 所以是來殺凌圣手的?昭寧不由慶幸自己剛才讓他們退得快。

    她面上淡淡地道:“趙大人誤會了,我不過是想念賀蘭山的風光, 所以故地重游罷了。”

    趙瑾只是笑而不語,讓她站到自己身側來,昭寧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但不一會兒,就有幾個親兵模樣的人,從昭寧他們來的那條山道上過來,拱手對趙瑾道:“大人,您說的那小木屋已人去樓空了,只留下些藥材,屬下等并未抓到凌圣手!”

    趙瑾果然是知道凌圣手在賀蘭山!昭寧心中暗想,爾后又暗自松了口氣,還好馮遠他們很聰明,立刻帶了凌圣手轉移。

    可緊接著,那親兵又說:“不過屬下在附近發現了禁軍的埋伏,足有數百人,領頭的是殿前司副指揮使馮遠,似乎是想救皇后回去,但我們人多勢眾,已經將他們拿下了,他們死傷過半,馮遠受了重傷被他的屬下救走,生死未卜。”

    昭寧聽到這里,又掐緊了手心,她和禁軍們一路從汴京到賀蘭山,甚至曾一起喝酒吃肉,感情很是深厚,聽到他們為了救她死傷大半,她心里自然難受。趙瑾帶的也是最精銳的手下,人數更是十倍于他們,他們為什么要不顧性命回來救她,他們應該要退走才是啊!

    想到馮遠出發前認真地對她說:“臣定當拼死護娘娘周全。”昭寧紅了眼眶,他說的是真的!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來……他一定要活下來!

    趙瑾則道:“既無人便算了,將那木屋焚燒,準備啟程吧。”他看向昭寧,仍然帶著笑,“昭寧,同我一起走吧。”

    昭寧深深吸了口氣道:“趙瑾,你抓我又究竟想要做什么?”

    趙瑾道:“昭寧,你不要生氣,你現在要隨我去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就是執掌天下的君主,而你則會繼續做我的皇后。”

    昭寧聽他的話更是一氣,正要說你休想,卻只感覺到后頸傳來一陣鈍痛,頓時便失去意識,昏了過去。

    趙瑾接住了昭寧軟下來的身子,此時另外兩個女使也被他的手下敲暈。他抬頭望向已經徹底暗下來的天色,道:“出發吧。”

    而這時候西平府駐軍的某個演武場上,將士們已經訓練完畢回了營地,演武場一片寂靜。

    銀色的月輝灑在空曠的演武場上。

    如今身為永興軍路副指揮使的顧思鶴,負責的任務便是訓練眾將士。此刻他正是閑暇,坐在演武場的臺階上,看著月色喝酒,他身邊擺著一碟熟羊肉,三兩碟油炸花生米、腌黃瓜一類的小菜,還有幾封被他扔在一旁的軍令。軍令是零散拆開的紙張,上頭是‘急招’、‘邊疆’等字眼。

    他的小廝太平也著軍裝,站在他身后道:“世子爺,您真的不應軍令之召嗎?這似乎已經是宋大人發來的第三份軍令了,您若不應,是不是要以罪論處的?”

    顧思鶴卻道:“怎么話這么多。”他繼續喝了口酒,又道,“宋應隆若是會論處我,早就論處了,還等得到今日嗎!”

    太平于是訕訕閉了嘴。

    顧思鶴握著酒盞,目光放遠,他望著清冷的月輝,落在這片茫茫的戈壁上。

    他知道趙翊覺得他是可造之材,所以想用他。可是他卻總是想到顧家遭遇重創,想著姑姑被賜了一盞毒酒,死在他面前,臨死前告訴他:“阿鶴,你要答應姑母,不要怪君上,他已經足夠放過顧家了……”

    可是他怎么能不怪,怎么能忘掉姑母死時的模樣。

    何況這天下的安危與他何干,他從來就不關心這些人的生死。

    他再度抬起酒壺,灌了自己一大口酒,他是不會應召的,到時候把訓練好的兵送去前線,也就算是他盡了自己的本分了。

    顧思鶴讓太平上前來給他倒酒,卻是這時候,突然聽到有一道顫巍巍的蒼老聲音,在演武場的門外響起:“……請問,指揮使顧大人是在這里面嗎?”

    顧思鶴抬頭看去,只見演武場的大門口正站著一位身著褐色麻布衣裳,頭纏布條,頭發花白的老人。她手里還牽著個不過四五歲大的孩童,另一手垮著只籃子,不知道裝的是什么東西,正與守門的將士說話,似乎想進來。

    但守門的兵如何會輕易放她進來。

    顧思鶴眼睛微瞇,他天生過目不忘,立刻記起來,這位老人和她手里牽著的孩童,似乎是之前他剿匪的時候,順手從匪徒手里救下來的。

    那時候他心情非常差,聽聞竟然有沙匪劫虐西平府邊境的百姓,便親自帶人將這些匪徒一網打盡,順便救下了沙匪正在打劫的一村子人。

    顧思鶴看了看太平,太平心領神會,去將那老人帶了進來。

    老人進來后一看到顧思鶴,立刻就將他認了出來,雙目一紅,喊了聲‘顧大人恩公安好’,就要帶著孫女給他下跪磕頭。顧思鶴讓太平攔住了她,問她:“這位老人家,你找我可是有事?”

    老人忙道:“并沒有什么事,只是那日顧大人救了咱們村子里的人,咱們實在是感激得很,但您走得匆忙,所以里正派我來,特來給顧大人送些東西!”她將自己籃子上蓋的布揭開,只見里面竟然是許多的雞蛋,一只殺好的雞,還有許多新烙好的莜面餅。她有些局促地道,“咱們村剛被盜匪搶過,拿不出別的好東西了,只有這些鄉野之物,萬望顧大人不要嫌棄。”

    顧思鶴知道,這些是窮苦的百姓能拿得出來的最好的東西,他們很多人,甚至一年也吃不上一只雞。他想了想,并沒有拒絕:“多謝老人家,東西我就收下了。”

    見他收了,老人頓時眉開眼笑:“大人請千萬不要客氣,您是我們的大英雄,若不是您剿匪,咱們村還被那些匪徒害呢,咱們現在能過安穩的日子,都是托了大人的洪福!”

    顧思鶴扯了扯嘴角,其實當時他剿匪是為發泄,救他們也只是順便,他們萬不必這般感謝他。可是當他目光下垂,看到老人家手里牽著的小女孩,用一雙烏亮的澄澈眼睛看著他,他什么都說不出來。

    顧思鶴叫了人進來,讓他們帶老人家和她孫女先去驛所住下,明兒一早就駕馬車送她們回去。隨即吩咐太平:“讓當地的縣令去他們村里一趟,剛遭了盜匪,看看他們各家有什么需要添補的,便說是公家出錢,但從我的俸祿中出。”

    太平應聲去了。

    待人都走后,顧思鶴看了看籃子里的雞蛋和面餅,抬頭遙望向了北邊,那是河間府的方向。

    他身處西北,西北諸府不過是因休養生息,故不牽涉其中。可他怎會不知道,這半月來北邊戰火連綿,已席卷全國。

    此時應已是契丹要進攻河間府的時候了,這是一場決定兩國生死的大戰。

    以前他從不曾擔心過趙翊。他知道趙翊在戰場上有多厲害,英勇神武,用兵如神八個字都不足以形容他,可許多人并沒有他這樣的樂觀,朝野上下擔憂這場戰爭會失敗的人不在少數。而如今不知怎的,他突然也點擔心了。

    趙翊若是真的敗了,不論是北邊,還是西北邊疆,所有那些百姓想要的安穩生活,也就蕩然無存了。

    顧思鶴閉上了眼睛。

    此時的河間府,的確正展開一場空前的大戰,戰火紛飛,兩軍交戈。

    趙翊此前已經帶領軍隊,奪得了瀛洲、莫州,卻在保衛河間府的時候,被契丹皇帝所帶領的大軍打退,契丹大軍一路乘勝追擊,將趙翊所帶領的大軍逼退至桑干河大軍營地,前方是一峽口,大乾的大軍正在苦苦抵擋契丹大軍的進攻,而趙翊則帶著眾大將,躲于峽口之后的營地旁。

    趙翊身著鐵甲,騎馬佇立于河邊,他身后的宋應隆、蕭正,以及鐵騎營的數萬將士也同樣佇立,他們聽著不遠處傳來隆隆的戰斗聲、廝殺聲,都握緊了手中的韁繩。可每個人的神色,又是出奇的平靜,這種平靜中仿佛醞釀著一場肆虐的風暴,令人不禁心生寒意。

    許征自不遠處的營地小跑而來,到趙翊身邊行了個禮,低聲道:“君上,從汴京來了密信,吉安說已經發現了幕后之人的線索。”

    他在趙翊耳邊低語了一番。原是馮遠設計傳出昭寧要來軍營的假消息,想引背后之人出手,果然被他們抓獲了尾隨之人,逼問出了線索,已是八九不離十。趙翊聽后輕扯嘴角,這樣的事不會是馮遠安排的,定是昭寧想的法子。

    他道:“知道了。”又問許征,“可查明山西安撫使那密信是送往何處了?”

    許征道:“都已經查清了,是送往幽州的,想來幽州便是羅山會真正最大的據點了。另外,朔州、蔚州、檀州等地,已皆按您的吩咐布置好了,只等您一聲令下了!”

    趙翊嗯了聲,閉目而聽著不遠處戰爭的喧囂。

    風拂動他的睫毛,片刻后,他突然睜開眼道:“時機到了,進攻!”

    宋應隆等人早已等待他發號施令,此時舉起了長刀,皆大聲喊:“眾將士,前沖!”

    緊接著,如潮水般浩瀚的鐵騎營從四面八方而下,向著峽口處的契丹大軍進攻而去。鐵騎營將士是禁軍中最精銳的將士,雖只有一萬人,卻人馬都裝備精甲,由趙翊親自訓練,戰斗力和殺傷力十分驚人。

    他們沿著山坡沖鋒而下,很快就斬殺了無數敵軍,其余衛的禁軍從后方攻入,炮筒、火器更在山頂朝著后方的契丹大軍攻去。一時間,契丹大軍被打得措手不及,亂了陣腳。

    本以為已是強弩之末的大乾將士突然猶如神助,瞬間將他們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契丹大軍立刻反應過來,他們恐怕是中計了!

    可這時候大軍已入峽口,兩側皆被地勢制衡,想跑哪有這般容易,在鐵騎營的沖殺和重火器的打壓之下,他們勉強支持,但隨著大乾大軍火勢越來越迅猛,他們則越來越無力支撐,死傷慘重,戰線也漸漸越發往后退。

    終于在兩個時辰的廝殺之后,契丹大軍全面潰敗,二十萬大軍死傷過六萬,剩下的也根本不能一戰,契丹大軍的領將在危急關頭,帶著剩余的兩萬人馬突出重圍撤退。此時大乾將士卻士氣正猛,一路追擊敵軍,勢如破竹進入了幽云十六州。

    幽云十六州中已有兩州本就已被拿下,涿州是個軍事弱州,并無抵抗力,很快也被大乾占據,而契丹大軍經過長途跋涉和追擊,這時候死傷更重,所余有戰力的兵不足十萬,被大乾將士們打退到了幽州。

    幽云十六州以幽命名,自是因幽州是其最重要也是最大的州,倘若能拿下幽州,便是占據了幽云十六州的中心,幾乎等同于拿下了幽云十六州。

    這時候,契丹皇帝耶律齊坐鎮幽州城中,等著前線的軍報,他已被多年的酒色掏空了身體,實難親自領兵上前線,能在幽州坐鎮戰斗已經是不易。

    此前契丹大軍輕易地將大乾將士打退,不僅把瀛洲、莫州再度奪回,甚至突入大乾境內,差一點便能拿下河間府時,他很是振奮。其余的契丹將領也更是振奮,但他們也并不覺得奇怪。這么多年了,大乾一直是契丹的手下敗將,從未贏過一場戰爭,既是如此,契丹贏下這場戰爭自然是理所當然的,契丹能輸才是怪事。

    所以當耶律齊聽到來報,說自己的二十萬大軍不僅被大乾擊潰,甚至大乾還一路打下了瀛洲、莫州、涿州,而如今又逼近了幽州,離幽州城不過二十里時,他覺得不可置信,拍著案桌對前來報的探子怒吼:“我軍不是已經快要占領河間府了嗎,他們怎么可能突然逼近了幽州!”

    大臣們勸了陛下冷靜,讓探子趕緊說清究竟怎么回事。探子一說戰役的經過,大臣和耶律齊都變了臉色,他們如何猜不到,他們是中了大乾皇帝的計了!大乾皇帝恐怕早知道了誰是契丹的間諜,故意用假軍報引導契丹進攻,為的就是請君入甕,在峽口布置下層層的軍隊和火器,重創契丹大軍!

    而這二十萬人,可是契丹最精銳的騎兵。這些人廢了,這一仗他們還能怎么打!更別說大乾現在兵強馬壯,事前又早就占領了瀛、莫兩州,恐怕為的就是長線作戰時保證補給能力,他們現在什么都不缺,戰斗力又勇猛至極,再這么下去,別說幽州了,整個幽云十六州都會淪陷!

    耶律齊這才意識到,雖然有趙翊收復西夏的例子在前,但他們所有人都覺得西夏本就不足為懼,輕視趙翊是一件有多么錯誤的事。趙翊走的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計過的,等到他收網之時,才能看得出是如何的步步縝密,此時敵人已根本無力反抗。

    有大臣建議道:“陛下,大乾勢頭如此之迅猛,恐怕非我們能敵。幽州已經不能留下去了,我們保存實力,與西行的大王子會合,應還能有一戰之力……”

    “不可!”立刻有人反對道,“陛下此時撤退,讓將士們怎么看,豈不是也將幽云十六州拱手相讓了!我看大乾士兵長途奔襲,定是疲憊了,陛下未必不能一戰!”

    大臣們眾說紛紜,耶律齊面色幾變,最后咬咬牙說:“我契丹一向驍勇善戰……絕不做鼠輩,不能放棄,必須迎戰!”

    但此時營帳外,有士兵沖進來,跪下道:“報!大乾敵軍突襲了我們的糧草庫,已經燒了糧倉。現下火勢已經蔓延到幽州城了,我軍的五萬援軍也耽擱在了路上,無法來到了!”

    耶律齊身子一晃,如此一說,幾乎就是阻斷了他想要迎敵,取得勝利的最后一絲可能。

    大臣更是臉色都白了,勸道:“陛下,趙翊實在是厲害,眼下我等中了他的計失了先機,恐怕是再不能敵了!大乾大軍即將壓境,幽州已成了險州,您還是要保重龍體,及早撤離才是啊!何況咱們并非沒有后手,大王子不是去西北了嗎……”

    契丹是在馬背上打下來的天下,從未有過臨陣脫逃一事,可眼下情形緊急,正如大臣所說,他若出事,契丹頃刻間便要亂了,實在已經不是他顧全顏面的時候。

    耶律齊的臉陣紅陣白,可也只能咬牙道:“班師回京,撤退!”

    ……

    在契丹人護送耶律齊撤退之時,趙翊已經逼至幽州的城門下,一箭射殺了契丹的領頭大將耶律無顏術。與此同時宋應隆和蕭正沿兩路出發,與在各地埋伏的大乾軍里應外合,不過幾日,薊州、檀州等幾個重要的州也落入大乾掌控之中。

    已多年未曾歸國的各州百姓,甚至大開城門,歡欣鼓舞迎大乾將士們入城。唯獨幽州抵抗最為兇猛,不肯回歸,被大火燒了半個城,城中之人皆不能逃。

    三日圍城,剩下的契丹軍想要逃跑,但都被大乾士兵圍殺,死傷大半,其余之人皆成了俘虜,再無人能抵抗。

    趙翊仰望著幽州城上空尚未散去的灰煙,讓人撞開了幽州城的城門。

    城門被巨木所撞,轟然大開,此時城內也是一片哀鴻,戰火燒毀了一半的城樓,街市上盡是凌亂火燒的痕跡,百姓們也不見了蹤影。

    眾將士自趙翊背后而出,涌向各處建筑,搜查是否還有殘余的契丹軍。而許征等人跟在趙翊身后,望著幽州城,無不覺得激動無比,拿下了幽州城,便等同于已經拿下了幽云十六州。他們在趙翊面前跪下道:“君上,您真的做到了!臣等萬般拜服!”

    君上真的做到了!收復幽云十六州,這個大乾百年的遺愿,如今君上真的做到了!這消息倘若傳回去,不知道是怎樣舉國歡騰的幸事!

    趙翊卻平靜地看著這座曾經失落于契丹百年的幽州城,他從未踏足過的陌生土地。曾經,它是大乾的領土疆域,可它街上、建筑上處處都有契丹的影子,但是此時,它再度回到了大乾手中,從此,幽云十六州也回到了大乾手中。

    只是,他要做的事情還并沒有完。

    正是他凝視之時,突然有無數的箭矢從城樓高處射來,密如天網,寒意凜冽,朝著攻入幽州的大乾軍隊,朝著趙翊的方向射去!

    眾人俱驚,立刻拔劍擋箭,要保護君上。

    可趙翊嘴角掠起一絲冷笑,伸手一抬,軍隊立刻圍攏舉盾,形成盾陣抵擋漫天箭雨,同時方才那些搜查的無數禁軍,早已悄然潛上了各處城樓、城門,不久后便有無數聲慘叫發出,箭矢逐漸減少,背后的人已悉數被抓。

    趙翊望著被抓到街上的人,這些人皆玄袍蒙面,袖口是火焰標志。許征等人也認出來了,這些恐怕就是羅山會最后的精銳了!

    趙翊又一抬手,眾將士抽出刀劍來,架在這些人的脖頸上,趙翊抬頭望向四周,冷淡地道:“都到這時候了,還藏著不出嗎?你留到最后,不就是想親自與我一戰嗎。”他又笑,“你若再不出來,這些人頃刻便要人頭落地了。”

    他話語剛落,便有數列漢軍騎馬自各街巷中涌出,為首之人身著黑漆重甲,面戴一張皮革面具,身形高大,提著長刀便向趙翊攻來,攻勢凌厲至極。

    趙翊也立刻提起手中長刀迎戰,姿勢隨意,可一刀砍下去勢如千鈞,震得領頭之人虎口發麻,后退兩步!此人毫不耽誤,立刻從馬背上躍起,長刀再度攻來!趙翊亦從馬背而起,以長刀相搏,趙翊刀法鏘然,出刀凌厲,逼得此人步步倒退。可此面具之人在趙翊的刀下,竟也能堅持數個回合,足見武功造詣之深。

    只是他內力遠不如趙翊渾厚,隨著趙翊的招式越發凌厲,他阻擋得也越來越吃力,很快就漸漸力竭,在一個抬刀格擋之時露了破綻!

    趙翊趁其破綻之時長刀再次提起,一刀當空劈下,劈碎了此人面具的同時,向下破了此人的戰甲。

    此人想要提刀阻擋已是來不及,驚叫一聲后退數步跌坐到了地上,頭發、戰甲皆散亂。頭發掩蓋著他的面容。

    他顫抖了許久,當他緩慢抬起頭時,眾人只見他臉上已經劃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鮮血汩汩流淌而下,再仔細一看,那張臉,竟是與君上略有幾分相似的英俊面容!

    只是平日里這張面容總是帶著散漫的危險,可如今卻帶著一絲冷笑,這樣的見骨的傷口和鮮血,更讓他的笑容更添了幾分猙獰。

    除許征等幾個之外,眾人無不驚訝,此人……此人竟然是君上的親弟弟,景王趙決!

    他竟是羅山會背后的主人,大乾朝的叛徒。

    一個閑散風流的王爺,一個從來都不慕名利的人,他竟然才是真正的叛徒!

    他伸出衣袖,擦了擦已經流到下巴上的血,笑道:“皇兄,看來我中了您的計了,您早已經猜到是我了吧,所以才利用了山西宣撫使,傳遞了錯誤的軍情,誘契丹大軍深入,順便——也能徹底除去羅山會。您這樣一石二鳥的計謀,實在是高明至極,只是我也好奇,您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趙翊道:“可能比你料想的早,不過,也沒有那么早。”

    其實是從昭寧在太康宮差點被惡犬撲咬之時,他就開始懷疑了。哪怕最后抓了個人出來,他也并不相信——他一貫覺得,這世上沒有這般巧的事。可當時他也甚是不解,如果是有人意圖謀逆,為何是沖著昭寧去,而不是沖他來呢?

    為此他暗中調查,發現那個養狗的奴婢暗中與羅山會有聯系,只是往下查卻斷了線索。但隨即昭寧被趙瑾擄走一事,李繼抓到了太康宮的奸細,他也知道了有人蓄意引誘昭寧前往太康宮。能做到這些的人,宮中可并不多了,往來于太康宮的王室宗親,且在以前沒有引起過他懷疑的人……趙翊很快就想到了自己南巡之前,趙決和他的一番對話,雖然趙決此前從未露過破綻,但趙翊的直覺告訴他,此人應就是趙決!

    隨即趙翊在離京前決定要一箭雙雕,不光是去邊疆打仗,更是暗中對趙決布控,而因他離京,趙決放松了警惕露了馬腳,所以趙翊很快就確定了,趙決就是羅山會幕后的主人!

    同時,禁軍在京城,更是順藤摸瓜查到了羅山會已經和趙瑾合作,以及趙決在汴京布下了那些暗線,又收買了哪些朝廷命官,趙翊得知這些的時候,立刻就決定按兵不動,要利用這件事,除掉羅山會,并且奪回幽云十六州!

    看著趙翊望著他平靜得近乎漠然的眼神,趙決卻突然笑起來。

    他知道,從今日開始,他多年的謀劃成為一場空,羅山會從此在這世上不復存焉。不僅如此,他竟還助趙翊打敗了契丹大軍,助他奪回了幽云十六州,實在是可笑至極!

    他問道:“趙翊,皇兄,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背叛你?”

    當年幾子奪嫡,趙翊和齊王相爭最多,邕王已經被齊王所害,襄王不成氣候,而他是貴太妃親生,從小被寄養在先太后膝下,因出身不高無心皇位。所以他知道,很長時間內,趙翊都根本沒有對他起疑過。

    趙翊卻平靜地道:“你為何背叛我,現在還重要嗎。”

    趙決聽了他這句話,更是大笑起來:“皇兄啊,您可真是厲害,是我不如您,是我不如您啊!”

    他的目光突然森然,“可是我不甘心啊!皇兄……從小你就是王世子,是祖父最為重視的人,雖然先太后不疼愛您,可是,你仍然是所有人的焦點——就連我的母親,都看重于你,怕我得罪你,讓我在你面前總要謹言慎行,不要對皇位生出妄想,哈哈,妄想,從小我便這樣被忽視,哪里還有什么妄想!甚至連我字寫得比你好,母親都會將我所寫的字燒毀,生怕我搶了你的風頭,惹先太后不滿!明明我不比你差,憑什么沒有人看得到我!”

    趙翊想起了年少的時候,他被先太后管束著,一定要每天讀夠多少時辰的書,練多少篇字,而趙決只是在一旁陪練陪讀,從沒有人在意過他究竟學得怎么樣。當他問趙決有什么想要的東西時,趙決總是隨意地笑著說:我沒什么想要的皇兄,只將您屋子里那株開得極好的蘭草送給我就是了。

    趙翊什么話都沒有說。

    趙決的聲音卻漸漸冷厲起來:“如此倒也罷了,我出身卑微,我母親都不讓我爭,我認命了!可是當初你登基,為什么要殺了阿菁!她明明是無辜的,你明明知道她是無辜的,你還是殺了她!”趙決的表情有了一絲猙獰。

    但這個名字對于趙翊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幸而他記憶力足夠的好,他回憶了一番,想起了當年那個總是跟在趙決身后的,名叫阿菁的侍女。

    當初齊王想要奪他太子之位,照顧他長大的乳母背叛了他,這個阿菁就是他乳母的女兒。她曾隨著她母親入宮,跟在先太后身邊做一名小婢女,后來被送去伺候趙決起居。乳母背叛她之后,她的一家都被他除去了,包括這個阿菁。

    他緩緩一笑:“原來,竟然是因為她。你倒是為我解惑了,所以這就是你為何要對昭寧動手,又助趙瑾擄走她的原因吧?”

    “不錯!”趙決緩緩從地上爬了起來,踉蹌著朝趙翊走過去,他臉上仍然帶著猙獰的笑容。周圍的人頓時握緊了手中刀劍,他說,“我愛她,但我怕給她惹了麻煩,從沒有告訴過她,當我知道你殺了她的時候趕回去,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她的尸首在斷頭臺上,已身首異處了!我好恨,她是唯一一個真正愛我的人啊,你卻把她殺了,我恨不得也把你碎尸萬段!可是我能把你怎么辦啊皇兄,你殺了我心愛之人,可我卻連她的尸首都領不回來,我只能看到你坐在金鑾殿上,坐擁這天下的權勢,我只能跪在你的腳下向你請安。皇兄啊,換做你是我,你不會恨嗎?”

    趙翊并沒有說話,只是垂眸看著自己手中滴血的長刀。

    趙決卻突然靠近了他,更咬牙道:“趙翊,每每夜幕降臨,你就沒有想過你曾干過的那些狠心事嗎?阿菁是無辜的,是她的母親犯了過錯,你卻要將她也殺了!李家不過是越權,你卻將整個李家都除盡了。方才幽州城不過是抵御得久了些,你根本不顧及這里面的百姓,竟然縱火燒城!你真的狠極了,沒有人能和你比!”

    血從他的臉上流下來,流到了他的齒縫上,他突然笑起來,他的笑容更加恐怖如修羅,他道:“趙翊,你這樣狠毒無情的人,你根本就不配任何人的愛,你殺了謝昭寧最在意之人是不是,她離開你了是不是,你永遠也不會原諒你!我告訴你,我詛咒你,你會受到報應的,你遲早有天會像我一樣,永遠失去你所愛——”

    可是他話還沒說完,一道凜然的刀光閃過。

    頓時熱血噴濺而出,趙決那還似乎怒目圓睜的頭顱,已經咕嚕嚕地滾到了地上,緊接著,他的身軀也轟然倒塌。

    所有人都望著趙翊手中的刀,方才,斬斷了自己親弟弟的頭顱。

    就是同一把刀,當年殺了意圖取太子而代之的齊王。

    帝王再度手刃了手足血親,可是沒有人能看清帝王的表情。

    不知帝王在聽到趙決最后的話時,竟然生出了無限的惶恐。他不能聽到趙決最后之言,哪怕他從不信什么詛咒的話,卻也聽不得半點他會失去她的可能。

    陰沉的天空烏云密布,很快下起淅瀝的雨來。

    雨水將鮮血變成了溪流,汩汩流淌在地面的磚縫中。

    雨水也落在趙翊的臉上,盔甲上,英俊的臉上已滿是雨水。他看著趙決的頭顱,他死之前仍是不瞑目的,雙目圓睜,好似有天大的怨怒,還沒有表達,還沒有發泄。

    趙翊的心再度平復下來。

    他不會失去她的,他這樣的狠,這樣的運籌帷幄,他絕不會失去她。他絕不允許有這樣的可能發生,倘若任何人試圖從他身邊帶走她,必然會遭受他毫不留情的絞殺。

    樞密副使杜尋聲上前,低聲匯報道:“君上,宋大人、蕭大人等已將云州、朔州等地占據,眼下十六州已全部回到大乾疆域之中!”

    趙翊輕握了刀,雖然已經收回了幽云十六州,但是他想要的還不僅如此,契丹大軍損傷慘重,慌亂潰逃,他可趁機追敵,不僅收復幽云十六州,甚至擴展疆域,將契丹國的南京道、中京道收入囊中,如此一來,大乾的疆域將會空前寬廣。

    趙翊問:“他們攻打之時,可曾看到叛軍的軍隊?”

    杜尋聲搖頭道:“未曾,叛軍并未在幽云十六州出現過。”

    趙翊幾乎可以斷定,趙瑾背后還有算計,他極有可能去了西北。

    但他并不在意趙瑾在西北做什么,若他拿下契丹,將契丹兵力歸為己有,無論他在西北做什么,都不重要。他道:“令眾將士整裝軍隊,明日繼續向北。”

    跟著他的宣撫使如何不明白君上之意,君上要繼續北伐!他大為振奮,立刻應喏,眾人很快又忙碌起來。

    此時無邊無際的雨簾之下,卻突然傳來馬蹄踏雨的聲音,雨水飛濺,還有來人大喊的聲音,也隔著雨幕遙遙傳來:“君上,有急報!有急報!”

    趙翊回過頭,隔著雨幕,看到了朝自己急奔而來的報信的親兵。

    他心下一沉。

    第160章

    轉眼前送信的人已經到了近處。

    他快速地勒韁繩跳下了馬, 幾步跑到趙翊跟前跪下,從懷中掏出一封濕了邊緣的密信:“汴京來的急報,請君上親自過目!”

    不必他多言, 趙翊立刻將信拿了過來打開。

    信是他留在汴京的密探發出的,內容是寫昭寧竟離開了汴京,去了西北,不知是要去做什么。更為奇怪的是,他分明留了馮遠和吉安二人看著昭寧, 這二人不僅沒把昭寧留在宮中, 竟還幫著她跑去西北, 掩藏蹤跡!

    趙翊一時無言, 竟連馮遠也這般胡來。此時天下大亂, 昭寧如何能出宮去, 他們出宮究竟是要做什么!

    報信官則道:“急報是幾日前發出的,還有從西北來的軍報。是您暗中派遣的密探發來的, 他們跟著娘娘去了賀蘭山,可是可是已經過去了整整三日, 不見任何人下山, 密探們帶人進山尋覓,卻只發現了一座被燒毀的木屋, 許多護送昭寧來此的禁軍的尸體, 而娘娘卻不見了蹤影。密探們便立刻聯系西北驛站,發出了軍報!”

    報信官遞上了另一封軍報。

    趙翊的心已是沉到了極點。

    昭寧不僅出宮,去了賀蘭山, 竟然還在賀蘭山失蹤了!

    誰又能殺得了禁軍精銳, 將昭寧帶走。她現在究竟如何了?去了何處?可有性命之虞?她看似倔強堅強,實則身嬌體弱, 決計是不能吃苦的。

    趙翊關心則亂,手已經將軍報捏成了廢紙,心中頓時浮現無數猜測,緊接著,一個最嚴峻的猜測浮現……趙瑾的叛軍便去了西北!如此只有一個可能,昭寧遇到了趙瑾,趙瑾殺了禁軍,帶走了她。

    眼下正是兩軍交戰之時,昭寧被趙瑾抓住……

    趙翊已不能多想,再多想一刻,生出的猜測都會讓他有五臟六腑俱焚的焦慮,他道:“杜尋聲,整裝軍隊,即刻出發去西北!”

    杜尋聲見君上之神色,連忙跪下道:“君上,此時是您北伐契丹最好的時機,倘若您去了西北,恐怕再無這般機會了!”

    另一個樞密使也跪下道:“君上,娘娘定是因生您的氣,才任性貿然出宮被抓,您派五千禁軍去救便是了,何必要自己親身去。您眼下拓展我朝疆域正是時……”

    但此時趙翊的眼神看了過來,他住了嘴。

    他從未見過君上這般冷漠至極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再說下去,恐怕頃刻間就沒命了。

    趙翊面上看不出任何神色:“整裝,立刻出發!”同時已大步朝著城門而去。

    這下,沒有任何人再敢說任何反對之言。

    大乾大軍由宋應隆領兵駐守幽云十六州,其余皆立刻整裝往西北而去。

    而昭寧則昏沉了許久,即便偶爾有醒來之時,也是在一輛馬車之中,有人送炊餅羊肉之類的食物進來,趙瑾將她抱在懷里喂她吃,樊星樊月不見蹤影。她很不想讓趙瑾喂她,可是沒有辦法,她若不吃,趙瑾便輕柔地在她耳邊說:“昭寧,你既然見了凌圣手,想必也知道你有孩子了吧,你若不吃,你的孩子可如何是好。”

    他說話的時候嘴唇離她極近,幾乎貼著她的面頰。昭寧恨得咬牙,但沒辦法,還是只能吃下趙瑾喂她的東西,一枚新鮮的棗,他大概是因此覺得愉悅,所以笑了起來:“昭寧,你還記得當年,你同我表白的時候嗎。你說你最想要的,是年輕時生死與共,老來相濡以沫。如今你這樣依靠著我,只能吃我喂的東西,這算不算呢?”

    昭寧冷淡道:“我并不記得這句,但我記得你說過,你只想我相忘你于江湖。如今我已經做到了,不知趙大人什么時候能做到?”

    趙瑾又是笑,他說:“昭寧,我不信你已完全不愛我。你曾這樣愛我,能忘掉嗎?”他緩緩地摩挲著她柔軟的發絲,想著當年在順平郡王府重逢,這個人發現他竟然就是趙瑾,曾那樣燦爛地對他笑過,眼眸盛滿了陽光,明亮得他不敢直視,他道,“不過也沒關系,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想起來的。”

    昭寧對他這樣的話,就懶得回答了。

    她將棗核吐了出來,給了趙瑾,笑著說:“相濡以沫嗎?那趙大人笑納吧。”

    趙瑾卻當真笑著接了過來。

    昭寧沒惡心成功他,見他一派自然,自己也覺得無趣了。

    食物中大概放了些令人嗜睡的藥,昭寧一路上仍然昏昏沉沉,她不知道趙瑾要將她帶往何方,只知道馬車大概經行了好幾日。

    馬車的搖晃感伴著她入眠,閉著眼睛,好像在行船。

    等她再度清醒,睜開眼之時,仍然能感受到這樣的搖晃感。

    她四下看看,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在馬車上了,而是在一頂很大的帳篷之中。

    帳篷很寬,她正躺在一張木椅上。昭寧認得出,這是一頂行軍的營地帳篷,她應該是在某個大營之中。她聽得外面風聲凜冽,判斷是在很空曠之地,趙瑾帶著她走得并不快,昭寧覺得自己仍然在西北,但恐怕不在興慶府,應在更靠近邊界的夏州附近。

    這時候,她聽到有說話聲,隔著一道簾幕傳來。

    這樣大的帳篷會分隔寢區和會客區,她睡在寢區,看來是有人在會客區說話。

    這人的聲音中透出幾分陰沉:“……趙翊此人實在老練毒辣,如今幽云十六州,已全部落入趙翊的掌控之中。我契丹大軍落入他的算計之中,損傷慘重,再不能重返幽云十六州!”此人說話的語調有些怪異,昭寧聽得出,這是契丹人在說漢話。

    昭寧聽到此,心下有些激動,君上竟然已經占領了幽云十六州!

    似乎比前世還要快許多,前世攻打用了三個月余,今生竟然半個多月就打下來了。此人說君上老練毒辣,不知他究竟是用了什么戰術戰法。當真不愧是后世景仰的慶熙大帝,行軍作戰上無人能與他相比。

    隨即是一道略顯冷淡的聲音:“我已傳書過叫你們謹慎小心,居然還會落入陷阱,我也沒有辦法。”是趙瑾的聲音。

    可他的聲音之中卻并無半分可惜之意。

    那契丹人冷哼一聲,繼續道:“這次之事你有把握么?眼下是最后的機會了。倘若不能一舉擊殺趙翊,日后你我恐怕都要被他趕盡殺絕了。”

    趙瑾的語氣仍然平靜:“已經都安排好了,他是決不能再活著回去的。”

    那契丹人道:“如此便好,只是你確定他會來?”

    趙瑾又淡淡地道:“謝昭寧在這里,他一定會來的,他應該已經得到消息了。”

    昭寧聽到這里,氣得胸口都有些起伏,恨不得馬上沖出去。她擰動了手,卻發現自己竟是被綁在木椅上,也根本動不了。他們在謀劃什么?趙瑾竟是想用自己誘君上前來,然后對君上動手,暗下殺計!趙瑾果然歹毒!

    昭寧深深地吸了口氣,只覺得憤怒至極,對趙瑾的厭惡更是到了頂點。

    同時她也在腦海中迅速思索起來,趙瑾說君上決不能活著回去,他究竟設計了什么殺招?他要對君上做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她知道了,現在也什么都傳不出去,更不可能告訴君上不要來。

    但是君上真的會來嗎?

    昭寧想到這里,卻一瞬間的茫然。

    君上現在已經收復了幽云十六州,只要他繼續往前,就能占據契丹國的南京道和中京道,她一向知道,大帝心中藏著多么大的雄渾氣魄,只收復幽云十六州,絕不是他最終的目標。他若是想做千古一帝,便要將大乾的疆域外擴,令大乾雄踞天下,萬國來朝。那他現下決不能耽擱,眼下是進攻契丹最好的時機。

    且在她離宮之前,他們還產生了這樣的誤會和矛盾,連他出征的時候,她都沒有去送他。在宮中的那些天,不光她沒寫他親手寫信,他也未曾寫信給她,所以他心里定也是生她的氣的,氣她曾經那樣重視阿七,氣她覺得他害死了阿七。

    昭寧閉上了眼睛。

    也許趙瑾猜錯了,趙翊不會來的。

    她不希望他來,因為趙瑾準備了殺招,趙瑾說的殺招,那便是真的殺招。可是她若是真的沒有看到他來,她會很難過嗎?她會失望嗎?

    一生到頭來,每每走到最后,她都是孑然一身的,都是沒有人在她身邊的。

    想到這里,她突然覺得鼻尖酸楚,不知不覺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她心想,即便趙翊不來救她,她也是要自救的。

    她睜開眼往下看去,看到自己還穿著被抓時的那套衣裙,腰間仍然是樊月給她縫上去的那枚珠花。

    趙瑾并沒有將這東西收走,大概是覺得這東西對他來說根本沒用,或者大概是覺得她已經插翅難逃了。她垂下了眼簾,心中思索該如何才能脫困。

    這時候她聽到了人進來的動靜。

    昭寧睜開眼,就看到趙瑾進來了,他身著戎裝,頭發也全部束起,露出俊美五官的模樣,比平日里的他更多一分凌厲,他畢竟也是極厲害的武將。

    但是看到趙瑾的第一眼,昭寧就移開了目光。

    趙瑾似乎并不在意,走到她身前,笑道:“怎么了,還不肯理我?”

    見她不說話,他卻繼續說,“方才我們說的那些話,你應該都聽到了吧,可是怪我要拿你來誘趙翊?但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即便我利用你,可我也不會傷害你,又有什么關系。就像你崇拜了兩世的趙翊——慶熙大帝,他又是什么好人?”

    他俯下身,在她耳邊說:“你可不知道,他是怎么打下幽云十六州的,怎么一刀斬殺了自己親弟弟,當年他也是這般殺了他的親哥哥齊王,說起來我都覺得害怕。哦對了,他可是殺了你的阿七。你不恨他,只恨我么?”

    趙翊殺了趙決……

    昭寧睫毛顫動,趙翊同趙決關系頗好,不知他知曉趙決就是羅山會背后之人的時候,究竟是什么樣的心情。她知道的時候,只是覺得心里發寒。

    她抬起頭看著趙瑾,冷笑道:“我恨不恨大人,大人前世不就已經明白了嗎?”

    趙瑾見她終于說話了,卻是笑了笑。“好了昭寧,你不會有事的。”他指了兩個親衛,“你們二人,跟在娘子身邊保護她,帶她去日月臺吧!”

    昭寧被趙翊的兩個親衛解開了繩子,扶了起來,跟在趙瑾身后出了營地。

    等到了營地之外,昭寧看到了一個留了披肩長發,頭戴寶石額飾,生得面目陰鷙的青年男子正站著等,身后衛兵簇擁。

    他的目光落在昭寧的身上的時候,明顯驚艷了片刻,頓了頓才道:“你們大乾皇帝雖然可惡,皇后倒是生得貌美,我們契丹可找不到這樣的娘子!”

    趙瑾的眼神立刻一冷:“大王子說此話,可對得起自己娶的二十位姬妾?”

    這大王子便笑起來:“趙大人不必如此,既是大乾皇帝的女人,便是我的敵人,我怎會對自己的敵人動心思!”可他看昭寧的眼神卻與方才不同了,笑道,“娘子,你隨我們過來吧!”

    昭寧扯了扯嘴角,這人被趙瑾叫大王子,想必正是契丹皇帝的大兒子耶律隆,她聽君上說過此人,此人亦是驍勇善戰,幾乎已定為下一任契丹皇帝,唯一的缺點便是好色,不僅娶了二十位姬妾,甚至還與自己父皇的姬妾通奸,引得后來耶律齊將那名姬妾殺了了事。

    她目光下垂,注意到耶律隆腰間佩戴著一把腰刀,這刀暗沉沉的很不起眼,但她記得君上曾拿過一把給她看,這是軍中特制的雁翎刀,兩邊開刃,很是鋒利,用起來也極輕巧,削鐵如泥不在話下。

    昭寧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眸,繼續隨耶律隆和趙瑾一起前往日月臺。

    一路去日月臺的路上,她也在觀察周圍情勢。

    聽到日月臺時,她已經肯定自己便是在夏州,日月臺是夏州城外一處形似日月合并的山坡,兩側有山嶺起伏。此處地勢險要,向來也是兵家必爭之處。而她一路走來,已看到無數的叛軍、契丹軍羅列為陣,加起來恐怕足有二十萬大軍還有余。

    不是說,契丹已有二十萬大軍攻打河間府了嗎,怎會還有這么多人在此,叛軍能提供這么多兵力嗎?還有,趙瑾所說的殺招究竟是什么,藏在何處?他要如何能置君上于死地?他既然如此有把握,定不可能只是這么簡單!

    她自己又該如何脫困?

    昭寧默默計劃著,心跳越來越快,只是面上一點也不能顯出來。

    走了約莫半刻鐘,前面已經到了日月臺,只見果然是一座形似日月合并的山坡,兩側山巒起伏,在夕陽之下雄渾壯闊,四周重兵把守。

    二人帶著昭寧上了日月臺,此處視野明顯,能一眼就讓人看到臺上之人。這臺上的兵力也不少,足有數百人,一看便是契丹和叛軍的精銳士兵。

    昭寧被帶過去,坐在了日月臺中心安置的一把圈椅上,趙瑾派的兩個親兵一左一右跟在她身邊,為避免她掙扎,兩人仍將她的雙手綁縛在椅背后面。

    此時戰鼓隆隆作響,昭寧看到投石機,火藥統以及人員埋伏皆已就位,二十余萬大軍已在大地上鋪展開來,嚴陣以待。再往兩側看去,她敢肯定,那兩側的山嶺之中,更是不知有多少殺機暗藏其中。這當真是一個有來無回的殺局!

    昭寧深吸一口氣。

    趙瑾見昭寧已經坐好,正要吩咐副將布置近處的伏擊時,不遠處夏州城方向的營帳,卻有動亂的聲音傳來,緊接著冒起了硝煙滾滾,應該是營帳著火了。

    趙瑾眉頭微皺,準備派人過去查看。此時卻有士兵快速騎馬而來,跪下報:“大人,有剩余夏州城的殘余部隊偷襲我營!燒了我軍帳篷,約莫兩百人,正在趁亂逃竄!”

    趙瑾眼神一冷,正是守株待兔的關鍵時刻,決不能出岔子!

    他決定親自去看看,便立刻翻身上了馬道:“走,立刻叫人把營地圍住!不可放這些人離開!”

    馬蹄聲隆隆,趙瑾很快朝著起火的方向去了。

    昭寧看著趙瑾離去的背影,再垂眸看了看自己周圍之人,她的周圍仍然是上百的重兵把守,趙瑾安排的兩人看似近身保護她,其實也是防止她逃跑,但是這些人都沒辦法在三步之內制服她。

    而那大王子耶律隆正坐在一旁,與他的近侍用契丹語說話,昭寧略懂一些契丹語,她聽得出他們大概在討論如何殺君上之事。那耶律隆言談之中好像還在說她的美貌如何,想回契丹之前,找一個與她容貌類似的女子,擄回去做姬妾。

    昭寧心里冷笑,隨即出聲道:“大王子,我有事想勞煩你。”

    耶律隆回過頭來,見昭寧懇切之色,便朝她走過來,笑道:“娘子何事?”

    昭寧望向他道:“我許久未飲水,實在有些渴了。腰間有只水囊,不知大王子可否替我取下來,喂我些水喝?”

    耶律隆看向她,此時天色近晚,絢爛的彩霞落在昭寧白皙的臉上,越發稱得她面如美玉,眼眸波光盈盈,跟他說話的聲音好似也比跟趙瑾說話柔和多了。他二十多個姬妾也沒一個這樣好看的。

    只可惜了,趙瑾對她似乎格外不一樣。他雖然不怕趙瑾,可也不敢惹他,父皇說過此人心計之深,不在大乾那位皇帝之下。

    他笑道:“娘子原是渴了,這好說,幫你也無妨。”

    說著俯下身來,替昭寧取腰間的水囊,只是取之時手卻并不老實,沿著昭寧的腰想要摩挲一番,看看究竟是怎樣的纖細。

    誰知眨眼之間,他甚至沒看清,眼前的女子瞬間掙脫了綁縛她的繩索,他的手腕被她的指尖快速點過,泛起被針扎一般的刺痛。

    隨即她抽出了他腰間的雁翎刀,反手比在了他的脖頸之上,他整個人也被身后的女子勒住,只聽她冷厲的聲音在背后響起,對周圍眾人道:“你們給我聽好了,你們大王子在我手上,趕緊放我走!”

    眾人皆未預料到這般發展,大王子竟然會被一名看似瘦弱的女子持刀威脅!

    耶律隆更不會想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她是怎么掙脫了繩索!他身為習武之人,對付這樣的女子應該十分容易,反手就能空手奪白刃,可不知為何,他身體發軟,連站立都沒有力氣,更別說制服謝昭寧了。他看了看手腕上冒出一點血跡,猜測謝昭寧手里應是有什么暗器淬了麻藥,他一時沒防備中了計。

    耶律隆有些惱怒,更覺得丟了顏面,可脖頸間的雁翎刀的確是削鐵如泥,即便是女子用刀也可輕易斷了他的喉管,何況他能感覺到,這女子手勁真是不小,必然從小騎馬射箭!

    方才與耶律隆說話的近侍,見謝昭寧的刀鋒已經靠在耶律隆的脖頸上了,忙道:“娘子,你冷靜些!你即便挾持我們大王子,也跑不遠,何必這般!”

    此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有火把亮起來,火光照著昭寧如玉的側臉,風獵獵吹著她的發絲。她冷笑道:“你們立刻給我備一匹西北番馬,我馬上就要走!否則我就割斷他的喉嚨,這雁翎刀的鋒利你們是知道的!”

    她知道自己必須要快,她能制服耶律隆這種不怎么聰明的人,可等趙瑾回來,他就是殺了耶律隆也不會讓她跑的!

    近侍見她那刀鋒上已經滲出一絲紅色,大王子的面上亦是疼痛之色,心想便是讓她逃跑,不久依然可以追回來,便道:“我答應你就是了!”

    回頭吩咐旁邊之人,“立刻去牽一匹馬來!”

    其實卻暗中對另一下屬使了眼色,示意他準備弓弩,只要能把人留下來,重傷又何妨!

    而就在這時,那百人契丹軍之中,突然有三人暴起,他們都是耶律隆親兵的打扮,卻迅速圍攏到昭寧身邊來,一刀將昭寧身側的親兵砍殺。

    昭寧大驚,不知這陌生的三人是誰,為何突然這般做。

    但他們當中兩人護著她,另一人卻將手中的刀比在耶律隆的脖頸上,對眾人冷道:“你們都按娘娘說的去做,準備四匹馬,我們會帶你們大王子一起走,休想耍花招子!”

    這三人竟喚她娘娘,難道竟是大乾之人?

    昭寧正這般想著,離她最近的那人轉過頭來。他生得張眉目頗深的面孔,開口卻是純正的漢話,道:“娘娘不必驚慌,我三人是君上安插在耶律隆身邊的探子,外面作亂的人亦是我們之人。我們一直想救娘娘但不得法,此刻娘娘竟挾持了耶律隆,終于給了我們可乘之機,您放心,我們一定會護著您出去的!絕不會讓這些宵小得逞!”

    原來這三人竟是君上的探子!

    昭寧方才還一直在想,她究竟要如何成功脫困,她雖能挾持耶律隆,但是要帶著他跑才能不怕追兵,她畢竟無法帶著這般沉重的男子騎馬。

    這三人的出現讓她精神一振,她一定能跑出去,不光如此,她還要帶著這幾人一起脫困。

    君上將這些人安插到耶律隆身邊做探子,定不是一兩日,今日是為了她暴露的。無論有多難,她要帶著這些人一起逃跑!

    近侍見此景臉色發白,這些親兵可都是從契丹部落中選來培養的,究竟是什么時候混入了大乾之人,倘如不是今日暴露,這幾人豈不是會一直潛伏在大王子身邊?有這幾人幫助,大乾皇后豈不是真會逃跑,那計劃就會全盤落空了!

    他一個猶豫,探子眼神一沉,眼看著那刀鋒離大王子的脖頸又陷了一分,耶律隆痛極了,又氣又怒,地道:“還等什么,趕緊照他們說的去做!”

    近侍忙讓人去準備馬,而三人則挾持著耶律隆,護著昭寧往山徑的方向走去,只要走出這層層的包圍,便能帶著娘娘成功脫險了!

    無數大軍的刀鋒都朝著他們,但他們一路挾持耶律隆,竟也走到了大軍的邊緣,此時幾匹西北番馬早已備好,等在一旁。

    遠處火光沖天,想來是那帳篷越燒越烈,讓趙瑾暫時騰不出手來管他們這邊,可近侍等人依舊跟著他們,手持長刀,似乎是想伺機而動,昭寧便冷聲道:“你等全部后退兩里,倘若敢追,我們頃刻便殺了他!”

    她仍然拿著耶律隆的雁翎刀,時不時就將刀比在耶律隆的脖頸上威脅來人。大王子在她手上,毫無辦法,眾人也只能聽命。

    昭寧幾人見他們后退,終于翻身上馬。

    而挾持耶律隆的探子,本想威脅耶律隆同他一起上馬。可誰知,耶律隆卻趁他上馬之際,竟不知何時手中多出一把短匕首,一刀插在了馬身上,那馬頓時吃痛嘶鳴,瘋狂向前奔去,探子被因吃痛發狂的馬帶著跑出了四五丈遠,耶律隆也脫離了探子的控制范圍。

    幾人不知這耶律隆身上還藏著利器,他中了麻藥,若真的拔刀傷人輕易就會被制服。所以故特意等到接近馬時才動手,成功令自己脫險!

    另兩人本想立刻上前抓耶律隆,可暗處的契丹人本就在伺機而動,此時見大王子脫困,瞬間策馬奔至他身邊,十多人將他團團圍住。

    昭寧暗道不妙,眼下沒有了人質,他們可就危險了!

    她立刻道:“什么也別管了,馬上跑!”

    兩人咬咬牙,此時也只能聽令娘娘,立刻縱鞭向前奔跑。

    耶律隆被近侍扶起來,早已恨得咬牙切齒,自己堂堂契丹國王子,竟在這樣的小女子手上受奇恥大辱,此刻他什么憐香惜玉之心都沒了,陰冷地道:“馬上追,留那女的一條命就行,其余都不必管了!”

    又道,“另分一批人從峽谷另一側包抄,今日必讓他們不能活著走出去!”

    大王子一聲令下,霎時幾乎是幾千軍隊追擊而出,皆是鐵騎精銳,甚至不乏弓箭手。只是黑暗中夜視模糊,昭寧幾人又左奔右突,極不好射準。

    此時四人幾乎是共騎,三人將她保護在中間,狂奔在峽谷之中。

    昭寧也心中焦慮,她知道這峽谷兩頭貫通,是條彎路,很容易被耶律隆包抄其中,即便她僥幸脫逃,后面那些弓箭手一時射不中,可時間久了總是能中的。若是此時再被抓回去,那耶律隆定是不會放過他們,她也許還能留一條性命,這幾個探子卻要非死不可了!

    聽著追擊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射出來的箭也越來越密集,昭寧越發焦急,此時突然一道利箭的銀光閃過,她身側探子突然胸口中箭,頓時再也控制不住疾馳的馬,磕到巨石,連人帶馬摔在了地上,揚起了一陣塵土。

    昭寧連忙勒住韁繩,看到那利箭已經洞穿了此人的胸膛,血汩汩流出,頓時眼眶一熱。能做探子的都是萬里挑一的禁軍精銳,潛伏到耶律隆身邊極為不易,今日是為了救她而死了!她伸出手道:“你快上來,我帶你跑!”

    那人卻說:“娘娘快跑,不要管我!”隨即嘴角也涌出了血,卻撿起一顆石子,彈到了昭寧的馬腿上,馬兒吃痛頓時繼續向前狂奔。

    昭寧聽到身后追趕的隆隆馬蹄聲,邊被馬帶著跑邊流淚。他們都是極好的人啊,都是為了大乾犧牲的英勇的將士,可她知道毫無辦法,她不能停下,她決不能落入這些人的手中,她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繼續向前奔去。

    但是緊接著,她旁邊探子也挺不住了,他的那匹馬被耶律隆刺傷后失血過多,前蹄一跪,帶著探子便摔在了地上。

    而另一探子護在昭寧身后,也被契丹軍的箭矢射中了馬腿摔倒。

    眼看著前方火光越發逼近,昭寧只能停了下來,她望了望四周,前后都有追兵,咬了咬牙,帶著兩人縱馬上了山丘。

    她知道上山也絕不是什么好事,即便有山石阻擋,他們一時殺不了她,卻圍也能將她圍死。但此時她也別無選擇,能拖一時是一時。

    她勒馬停在兩塊巨石之間,兩探子在她之下護她,她看著那些人的火光越來越逼近。看到下面即將圍攏過來的契丹士兵,眼淚流了下來。

    昭寧將手中一直握著的雁翎刀抽了出來。

    她知道自己絕不會做契丹用來威脅君上的工具,絕不愿成為大乾的拖累,她也絕不想落入契丹人的手中,受盡折辱,甚至被耶律隆羞辱。那還不如,她現在就將自己了斷了,就在這里,斷個干凈。

    可是,可是她也好舍不得啊。

    她舍不得她的家人,她這一世用了這樣多的時間,才化解了家人之間的矛盾,才保下了自己的祖母、母親,她們才真正的團聚。她在臨行之前,都還沒來得及回去看看祖母,不知道她現在身體好不好,不知道母親怎么樣了,弟弟長多大了,舅舅舅母好不好。

    她前世,總是聽到她們死的消息,痛苦地活到了最后。不知道她們聽到了她死的消息會怎么樣,會不會很難過,祖母聽到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消息,會承受不住,舅舅會不會嚎啕大哭……

    還有師父,雖然他的愛太過強烈,傷害了她身邊之人,可他是她崇拜了兩世的慶熙大帝,是她從來就一直仰慕的人,是今生無論什么情況都會相信她的師父啊。兩個人今生有這樣的緣分,有這樣脈脈溫情的相處,他待她這樣的好,她從不敢想過的好。他若是知道她死了,會怎么樣,會傷心至極,會痛哭不已嗎?

    她實在是太舍不得他,舍不得兩個人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兩個人明明還有好長的路,好多的未來沒有發生,她還沒有隨他去看大江南北,沒有看到兩個人的孩子出世,為什么會斷在這里,她不甘心!

    淚水從她的眼角爭先恐后地涌出來。

    但是再不甘心,也沒有辦法。

    已經沒有路可以走了,已經是絕路了。

    昭寧緩緩閉上了眼睛,將刀比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漠北的風即便在春末的夜里也是這樣的寒意透骨,吹動了她的睫毛,火光落在她的側臉上。兩個還活著的探子發現了她的打算,驚慌地要想上來阻止她。

    他們道:“娘娘,不要死——一定還有辦法的,一定的——”

    昭寧卻絕望地知道,是沒有的,等那些人圍攏過來,成功地攻上山,是沒有的。

    她決不能落入契丹人手中,決不能成為棋子,決不能影響大乾好不容易得來的天下,百姓的未來!

    她流著淚,正要用力之時——

    突然,一陣如沉重的風鼓般雄渾的號角聲響起,從西北的方向傳來,緊接著又是一陣洶涌的沖殺之聲,那樣聲勢浩大,那樣震天作響。

    昭寧握著刀的手一松,緊接著又顫抖起來,這是、這是……

    這是她熟悉的號角聲,是大乾的軍隊沖鋒的號角聲!

    她睜開眼看去,只見那已是深藍色的天幕的盡頭,與戈壁相接的地方,燃起了沖天的火焰,黑沉沉宛如潮水般的大軍,正朝著契丹軍大營沖來,無數面‘乾’字大旗在空中獵獵而舞,這是大乾的軍隊,是大乾的軍隊來了!少說是二十萬的大軍!

    兩個探子也看到了,發出了喜極的聲音:“娘娘,是君上的部隊,是君上來救我們了!我們有救了!您快看看啊,您快看!”

    火光映照著大乾軍隊的軍旗,龐大的黑甲軍隊正在沖鋒陷陣,勢如破竹破了契丹軍的防御,大地上蔓延開激烈的戰火。

    昭寧也被那磅礴的氣勢感染,整個人都戰栗起來。

    她甚至一眼看到了那個人的身影,帶著眾鐵騎營如刀劍般沖鋒。隔得太遠的夜色實在是模糊不清,可那勢不可擋的氣勢,她知道那是君上,那就是他!

    淚水頓時更是奪眶而出。

    明明根本看不清他的臉,但昭寧已哭得不能自己。

    師父來救她了,他真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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