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昭寧甚至并未看清那道黑影是什么, 只見眼前一道暗紫色的身影閃過,已頃刻間將她護在身下,腳如閃電般踢向那黑影的喉嚨, 將之狠狠踢到了墻上,重重地一聲撞擊,緊接著那黑影沉沉落到了地上。
昭寧驚魂未定,這時候定眼看去,才發現那黑影竟是一只生得極兇惡的狗, 黑色長毛, 體壯無比, 爪子比人的手還要粗許多。它的喉嚨里仍然發出嗚咽聲, 兇狠地看著昭寧的方向, 但大概是剛才那一腳踢得太狠了, 它半天都站不起來。
而護住她的人……
昭寧抬頭看去,看到了趙瑾那張俊美至極的臉, 他正眉頭微皺看著那惡犬。
昭寧驚訝極了,之前在順平郡王府, 誤以為她偷聽自己說話, 差點當場掐死她的人,此時竟在惡犬之下救了她。方才他的動作還極快, 瞬間就擋在了自己身前, 連周圍的羽林軍都沒反應過來。
而且,昭寧低頭看他修長的手,趙瑾的手生得很好看, 卻透著一種蒼白色, 好似也沒有溫度一般。他的手還輕攬住她的腰……
趙瑾也注意到了,他立刻松開了攬著她腰的手。好在事出緊急, 并沒人注意到此。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周圍之人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這個不知從哪兒沖出來的畜生竟差點傷及了皇后娘娘,倘若皇后娘娘真有半點損傷,恐怕在場伺候的人都活不了!霎時間羽林軍蜂擁而上,瞬間將那畜生叉在原地,將其腿腳捆綁。另有人在周圍戒備,防止又有歹人冒出。貴太妃也嚇得面色蒼白,早被女官們扶去亭中暫時坐下。
而昭寧的女官也在她周圍團團圍住,一時間,昭寧近身竟只站著趙瑾。
他站在她身側,好像也在護衛她一樣,隨即趙瑾淡淡開口道:“娘娘可還好?”
他竟還主動與她說話!
昭寧心里更覺怪異,今生此時的趙瑾,按說應是巴不得避著她走的。難道是因她成了皇后,成了他的嬸母,他才有意交好?
不管前世發生了如何事,今生畢竟沒有發生。何況方才他的確救了她。
昭寧看了趙瑾一眼,她只能看到他瘦削的下巴,高挺的鼻梁。她淡淡地道:“還好。”又頓了頓,“方才多謝了。”
趙瑾嘴角輕扯道:“娘娘既然說謝,那臣有一個問題,娘娘能替臣解答嗎? ”
昭寧眉頭微皺,今生兩人不過寥寥幾次相見,可這幾次相見,趙瑾的變化十分巨大。現在他救了她,還想問她問題,他究竟想問什么?她語氣平靜地道:“趙大人有何問題?”
趙瑾聲音仍然很低,語氣平靜地道:“只是想問娘娘,當時我奉旨辦差借宿于姜家,為保公差不得已要出手殺人。那時候有一蒙面少女,執箭縱火于田莊,逼我放人,我找了此人很久。”他看向昭寧,“聽聞當日娘娘正好留宿于姜家田莊,娘娘又極善長射箭。所以想問一問……娘娘是否就是這位女子?”
趙瑾這般問起,自然就不是問話,他定是已經查到了,她就是那個當初那個射了他箭的女子!昭寧皺眉,這件事已經過去這么久了,趙瑾為什么要去查?她淡淡道:“趙大人不妨直說,你究竟是何意?”
趙瑾直直地看向她,目光灼灼:“臣只是想問,娘娘當日為何不現身與臣相見,畢竟娘娘與臣……當時也算是舊相識了。”
昭寧頓時掐緊了手心,趙瑾如何能問出這樣的話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為什么還要提起當年之事!是想嘲笑她嗎?
兩人說話的聲音很低,此時眾人又在周圍戒備,倒不怕旁人聽到。昭寧語氣冷淡地低聲道:“趙瑾,前塵皆已一筆勾銷,我與你再無半分過去,又何來什么舊相識一說?如今我既是你的嬸娘,就不要再提及過去之事了。趙大人可明白我之意?”
趙瑾看著她冷淡的眼眸,扯了扯嘴角,面上并不動容,可袖中的手指根根籠緊,掐得掌心生疼。
的確,是他瘋了才會問謝昭寧這些話,這絕不像平日里冷靜自持的他,可是那些兩人親昵的夢,讓他……讓他實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他何嘗不知道這是大逆不道,何嘗不知皇叔有多喜歡謝昭寧,但是他竟一時壓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非想要問一問謝昭寧不可。
因著這些夢,甚至近來他面對皇叔都與從前不同,好似有些說不出的……疏淡。
正是這時候,后苑門口響起了鑾駕的聲音,急促的腳步,應是有很多人朝這邊來了。
昭寧朝著腳步聲的方向看去,猜測此事恐怕是驚動君上了!
只聽一聲‘君上駕到’,果然見著兩列禁軍開道,一身通天冠袍,冷著臉的趙翊背手大步而至,身后還跟著眾多禁軍。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君上如此神情,在場護衛諸人皆嚇得膽戰心驚,頓時周圍跪倒一片,如潮般的聲音喊著:“吾皇萬歲!”
趙瑾也立刻垂下了眼簾,隨著眾人一起跪下。
而昭寧并無需行大禮,只是屈身行禮即可。
趙翊沉著臉走來,見昭寧周身似乎并無恙,才放下些心中的焦急。但緊接著,他就看到了趙瑾正跪在昭寧身邊,頓時瞳孔微微一縮。
他一手將屈身的她扶起來,低聲問:“昭寧,可要緊?有沒有傷到?”
師父一向鎮定自若,便是泰山崩于眼前也不改色,昭寧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眸中竟直接流露出幾分焦急,心里震動,也握了握他的手:“師父不必擔心,只是突然遇到了一只惡犬撲人,我并無大礙,母親有些受驚了,但都還好。”
其實來通稟的內侍已經說清楚了經過,趙翊已大概知道,他已看到那只戴了竹制口套,四肢被綁,卻仍然露出兇相的大犬,認出那是一只吐蕃進貢的獒犬。這種獒犬兇惡非常,需要專門的訓犬師來馴化,吐蕃進貢了四只,他覺得此犬不通人性,只叫人關在獸院中養著,并不讓放出來。
他道:“看護后苑的羽林軍首領呢?”
除了昭寧和貴太妃外,所有人都還跪著。立刻有個身著輕甲,留胡須的男子從人群中跪行出來,兩手貼地再行大禮:“君上,臣是負責守護后苑的羽林軍副指揮使,是臣失察!驚擾了兩位娘娘,臣罪該萬死,這獒犬……這獒犬臣也不知是從何處冒出來的!”
趙翊抬頭看了眼慶壽殿,心里已大抵有猜想,道:“去將獸院總管,慶壽殿總管都叫過來。”又對身邊的馮遠道,“去請太上皇出來。”
副指揮使和馮遠立刻帶著幾人領命而去。
趙翊則讓眾人平身,帶著昭寧先到涼亭里等著。
昭寧也不知這犬究竟是什么來路,怎會突然撲出來想傷她,究竟是意外……還是,人為?
但看師父一語不發,抓著她的手并沒有放開她,她一時也不敢問。師父定然是生氣極了的,在外出事也就罷了,但這是禁宮之內,是他的地盤,在當中應是無比安全的,怎會有惡犬撲出差點傷人!師父決接受不了這個。
不一會兒獸院總管和慶壽殿總管就都來了。
慶壽殿總管跪在地上戰戰兢兢,說是太上皇想要春狩,因此從獸院領了這只獒犬來養,本是一直關在籠子里養著的,不知怎的今日跑了出來,養狗的內侍他已經帶出來了。
趙翊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
緊接著太上皇被馮遠帶了出來。還沒走到就已經有罵咧之聲:“……叫朕做什么,朕是他父親,應該他來見朕,豈有讓朕去見他的道理!”
只見趙儉穿著件黑狐皮的斗篷,臉上帶著幾分怒意,灰白的頭發梳得整齊,手上戴著幾個玉扳指,捧著一只灰藍色的鴿子,看到趙翊坐在亭中,冷漠地朝他看過來,他立刻噤了聲。又看到旁邊幾乎被五花大綁的獒犬,眼皮一跳,再怎么也知道怕是獒犬闖禍了。
他也不能在趙翊面前拿什么父親的架子了,趙翊要是在乎這個,就不會把他軟禁于太康宮,出入都要申請了,也不會把他的人殺了,帶頭顱來給他看了。
趙翊淡淡問道:“父皇,這獒犬究竟是怎么回事?”
趙儉已是外強中干,道:“什么怎么回事,朕難不成連養條狗都要向你請示么。朕不喜歡那些梁山細犬,就想養條獒犬來打獵。難道也不許嗎?”
趙翊頓時眉峰一厲,看著他的眼神也沉下來。
趙儉的聲音頓時便小了:“它平日都是關在籠子里的,朕昨日才與它一起玩過,大概是籠子沒鎖好……才使它跑出來的。朕又不是故意的,人又沒傷著,何必這樣把朕帶出來!”趙瑾看了眼昭寧,覺得心里更氣了。
她近日將宗族契稅收齊一事,十足打了他的臉,他稱病連慶典都沒去,竟也沒個人來請他去,趙翊不派人來請他就算了,謝昭寧也沒派人來請他去,誰眼里都沒他這個太上皇。他假裝不在意,其實在門口等了好幾個時辰,等得天都黑了也沒見人來。
趙儉為此事已經氣悶了許多天了,今日還這樣被拉出來,自然氣得更狠了。
這般一說,今日之事真是一場意外?昭寧對太上皇這樣的人還是了解的,他什么心眼都不長,難不成還會養條狗來傷她?他要是真有這個智慧,就不會對她吹胡子瞪眼了。她輕輕扯了扯趙翊的衣袖,既是如此,此事就算了吧,不必興師動眾,反正她也沒有受傷。
趙翊垂眸不語,輕握住了昭寧的手讓她不必說話。卻又抬頭看趙儉:“這獒犬是你自己想養的?可有人規勸你養?”
趙儉哼哼道:“自然是朕自己想養的……朕去獸院,只見它最是威猛,就想養它!”
于是趙翊就不再問趙儉話了,而是道:“從此宮中不許再養這等烈犬,連同這只悉數送去苑馬寺。今日后苑羽林軍皆領三十軍棍,所有人在場侍奉之人罰俸三個月。養狗的內侍仗責五十,趕出宮去。”
所有人跪地領罰,養狗的內侍大哭求饒,仗責五十,幾乎就是半身殘廢了,趙儉也因自己不能再養狗而嚷嚷。但知道自己有錯在先,嚷嚷的聲音并不大,很快就被禁軍又請了下去。
趙翊這時候才看向一旁站著的趙瑾,方才他一直沒說話,只垂眸看地。趙翊一直牽著昭寧的手,于是察覺到,在他看向趙瑾的時候,她的手指輕微一僵。
趙翊面色沒有絲毫變化,喚道:“阿瑾。”
趙瑾立刻出來,在皇叔面前行禮:“皇叔,臣在。”
趙翊面對趙瑾時,面上似乎終于有所和緩:“朕聽聞方才是你救了你嬸娘,你做得極好。若非你保護及時,你嬸娘恐怕就要受傷了。”
一聲聲的嬸娘,宛如滾燙的尖針刺入心肺,鉆心之疼。趙瑾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能這般不舒服,好似、好似有什么東西生生被從他手中奪走一般,他在袖中的手再度掐緊,面上卻仍然不顯,只道:“娘娘嫁給皇叔,臣自會傾力護娘娘周全,便如臣效忠皇叔一般,都是臣應當做的。”
趙翊眸色未變,只是嘴角多了幾分溫和的笑容:“今日你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趙瑾并不耽誤,躬身告退離開。
趙翊又寬慰了貴太妃幾句,貴太妃也還好,只是一時被嚇著了,隨即被女官扶下去歇息。眼看著也快要到午時了,趙翊便沒有再回垂拱殿,帶著昭寧回了崇政殿。
兩人一起簡單進了午膳后,昭寧便問趙翊:“師父可還要回垂拱殿去議事?”
趙翊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道:“今日不去了,上次師父還說教你練字呢,便就今日吧。你如今可熟練了些?”
昭寧卻臉色微微一紅,從正旦到現在,她都是東忙西忙,竟沒什么坐下來練字的空閑,定是一點長進也沒有,教師父看出來,不知會不會說她。
但是趙翊已經起身,屏退左右,率先朝著書房走去了:“過來寫給師父看看。”昭寧自然只能跟著他的身后過去,乖巧地給他鋪上了紙準備了筆,又在一邊磨起墨來,笑道:“不如師父先寫一篇,我依葫蘆畫瓢?”
趙翊何嘗不懂她的心思,只是笑了笑并不點破她,提起了玉竹毛筆,在她鋪好的紙上寫起來。他手腕懸于紙上,筆如游龍,筆尖揮灑之間,已有飄逸風雅的字落于紙上,昭寧感嘆看師父練字當真是種享受,又湊過去,看著這字念道:“夫心暗則照有不通,至察則多疑于物……”
她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有些疑惑,正想問問趙翊,卻聽頭頂的趙翊淡淡地道:“昭昭,你與貴太妃遇險,趙瑾是如何相救的?”
昭寧聽這問題,并未多想,只覺得師父是想了解清楚事情的經過,她道:“我與母親正巧走到太康宮,遇到趙瑾從太康宮出來。母親便叫趙瑾過來,是以正好遇到那惡犬撲我……趙瑾便湊巧救了我。”昭寧仰頭看趙翊,卻只看到他形狀優美的下巴,她突然發現師父和趙瑾長得竟有兩三分相似,以前竟沒注意到過,不過畢竟是親叔侄,自然有些相似的。她道,“師父,怎么了?您可是還在懷疑那惡犬撲我是有人蓄意?”
趙翊抬頭摸了摸她的頭發:“隨口問問。師父畢竟坐在這個位置上,很多事不得不防。”
師父自然是要考慮良多的,否則方才就不會審問這么久了。
只是昭寧聽趙翊提起趙瑾,卻又想起當時看到趙瑾會太上皇宮中出來,他當真只是去請安的嗎?為何只有他一個人去,旁的郡王怎的不向太上皇請安,難道……趙瑾當真會成為太子?
雖說前世到最后,趙瑾并沒有成為太子繼承皇位,可是她已經重生了,許多事情也都發生了變化。誰能知曉這一世,趙瑾會不會成為太子呢,她可絕不想趙瑾未來成為太子!昭寧心下忐忑,于是她緩緩開口問道:“師父,我聽聞趙瑾前些日子做了順天府尹,您在成為太子之前,好像也是先做了順天府尹。您可是打算……立趙瑾為太子?”
聽到她的問話,趙翊手中的筆頓住了。
墨色很快就從筆尖暈染開來,那一個‘穩’字已經寫廢了。
他凝視著那墨跡,一瞬間,幾乎說不出自己有什么感覺。只知道胸口那只烈火一樣的兇獸仿若在翻滾,從聽到趙瑾竟救了昭寧開始,就在焦慮的咆哮,掙脫樊籠,到現在,他已越發難以控制。
趙翊收回筆,道:“朕是有這個考量,且,最近幾位朝中重臣商議,想讓朕將趙瑾接入重華宮來,賜他親王封號,以安天下。”
昭寧手指微縮,掐住了掌心。
果然如此!
趙翊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她卻如何能聽不出這幾句話里勢如千鈞的意思。重華宮是太子所住的宮宇,再賜親王封號,朝中重臣們這想向天下表明,趙瑾就是未來太子!
不,師父不能這么早立趙瑾為太子。師父前一世最后就沒有立他,定是有他的理由的。何況她現在還懷疑,趙瑾也許與師父的死有關系,只是她毫無證據,而趙瑾目前也毫無破綻,她如何才能勸趙翊不立趙瑾!
昭寧努力讓自己笑了笑說:“可是師父,這時候就立太子,是不是太早了?”
趙翊卻繼續往下寫,淡淡道:“縱有凌圣手診斷在前,但嚴大人他們以前并不死心,所以用盡各種辦法,找尋凌圣手所說之女子,但都沒有結果。如今他們也都死心了,想從各家郡王之中選出人來,叫我收為嗣子,眾郡王中唯有趙瑾有能力堪為未來帝王。若要選他,現在便要讓他入宮開始學習帝王之道了。”
在嚴蕭何等眾多三朝元老眼中,最重要的兩件大事,一是天下生民,二便是有帝王血脈的皇嗣,可惜求了這么多年都不得,嚴蕭何他們已經絕望了,開始轉而尋找旁支太子了。
嚴蕭何他們想的也沒錯,既然已經決定了,那自然是越快越好。
昭寧更是緊張,可是她緊張也沒有辦法,倘若君上和眾位大臣真的要立趙瑾為太子,難不成還有她反對的時候。她方才已經說了反對之言,再多說就太奇怪了。
趙翊神色仍然沒有變化,笑道:“你倒是很關心此事,其實此事還暫未決定,不過按眾大臣所說,倒是可以先給阿瑾賜一門親事了。明日便讓母親替他選吧。”
昭寧聽趙翊這般說,卻是思索起來。
她記得前世,趙瑾一直喜歡的都是他曾經救過的官家女子林白喬,只是林白喬嫁給了他的義兄,趙瑾最后徹底不饒過她,也跟林白喬夫妻的死有關……
既然趙翊想給趙瑾賜婚,不如她也參與進去。一則好在其中找尋證據,看趙瑾是否對師父有不臣之心,二則,倘若這兩人相互喜歡,她正好可以規勸貴太妃給這兩人賜婚,想必有了心愛之人在身邊,趙瑾也不會再如后來那般變態……
她道:“師父,感念他今日救我之情,他的婚事我也可以幫忙。不如也讓我參與吧?”
趙翊卻徹底定住了手,大概是微有些用力,手背上青筋綻出。但是昭寧還思索著趙瑾之事,并未注意到。她只見趙翊轉頭看著她,眼中仿佛閃過一絲什么看不清的東西,然后他笑著說:“既然你喜歡的話……好吧。”
昭寧正想說些什么,卻聽趙翊道:“已經寫好了,來照著寫吧?”
昭寧一眼看去,除了方才師父停頓的那個字,整篇文章如流水行云般通暢瀟灑,好看極了。她也執起玉竹筆,在師父寫的字上面蒙了一層碧霜紙,開始臨摹師父的字。
她運筆還是不夠圓擴,轉角弧度也不夠,大抵是手腕還不夠有力的緣故。昭寧正氣餒于自己竟臨摹也臨摹不到位,身后趙翊卻又俯身下來,隨即握住了她的手道:“昭昭不急,一點點來。”帶著她運筆自如,果然便好看了起來。
昭寧略回頭,正想對師父說聲謝謝,卻見師父凝視著她的面容許久,緊接著他的吻就落了下來。隨后一個接一個繁重的吻都落了下來。先是額頭、眼睛,最后落到了嘴唇,這時候師父就吻得極用力了,仿佛是想從她的唇舌之間汲取出什么來,吻得近乎像是掠奪。
昭寧不知為何師父會突然間這般。雖屋中并沒有侍從,可是這是白日,她們都在守在外面呢!何況昨夜……昨夜不是已經有過好幾次了么。
她從他吻的空隙之間掙扎出一些氣息:“師……師父,我們……!”
可是師父很快就扣住了她的手,又吻了下來,扣得有些發疼。她能全然感受到他懷抱的熾熱和緊繃。
隨后她聽到趙翊有些低啞的聲音:“昭昭別怕,跟著師父就是了。”
此時她終于能感受到一些,帝王的強勢和不容拒絕。
昭寧也略紅了臉,只能雙手纏繞上了他的脖頸,任由他將她打橫抱起,落于榻上,隨后他也傾覆了下來。
……
紫磨金色的帷幕被他揮手之間落下來,一切便都掩藏在帷幕之下,不得見了。
第142章
月牙已躍上樹梢, 屋內透過琉璃燈的燭火已經昏黃。
昭寧靠在趙翊的懷中闔著眼,由他幫自己清洗,渾然無力, 幾乎已經昏然睡去。
師父帶她巫山行云,每每都是她初時還能配合,到后面兩三次就疲累不堪。但的確也是極樂之事,她何嘗不是覺得感覺甚好,所以并不反感。尤其是這次中, 師父竟不知從何處尋來一根紅綢, 蒙在了她的眼睛上, 在她看不清楚的情況下, 帶著她再攀風浪。大概是因為看不清楚, 所以更是情動。但是不知為何, 在眼睛被蒙住的一瞬間,幽微的燭火透過紅綢朦朧的光落下來, 昭寧看到師父模糊的高大的背影,竟又有一瞬間的恍惚。
她覺得她好像又看到了阿七, 是阿七在她面前。
可是她分明地知道, 眼前之人不是阿七,是君上, 君上如何會是啞奴呢……
她只是恍惚了一瞬間, 很快便被更大的風浪所席卷,理智全無,再也不能去思索。后來自然是沒了力氣, 走也走不動, 趙翊便叫芳姑備了熱水,也不想假借女官之手, 又親自幫她清洗。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昭寧也習慣了。何況師父知道兩天連續的放縱,她已經是精疲力盡,絕不會再做什么了。
趙翊自然知道,小姑娘肌膚嬌嫩,已是痕跡頗多,自然是經受不住更多了。他微帶魘足地親了親昭寧的唇角,想起她方才宛若春水的動人模樣,低頭在她耳邊笑著輕聲說:“……你這般喜歡那紅綢,看來需得好好收著。”
趙翊的聲音低沉而好聽,震得她耳朵暈紅一片。昭寧沒好氣地看他一眼,不想說話,卻轉個身又將頭埋入他的懷中,引得趙翊更是低笑。見小姑娘靠著他當真是酸軟無力,而浴桶中的水也已經開始轉涼了,怕她再洗下去會著涼,將她從浴桶中抱出來,又以整匹的松江細布裹住,親了親她柔軟的臉頰,對她柔聲道:“昭昭,去了榻上再睡。”
榻上畢竟更暖和些。
昭寧應了一聲好,被趙翊抱到了榻上,他生怕她有絲毫冷著,立刻用錦被將她裹住,裹得如同蠶寶寶一般。自己卻只著單衣,去給她拿寢衣了。
昭寧看著師父肩寬腿長,手臂修長卻不失清俊的背影,心中一陣說不出的甜流淌。
她覺得他是這樣的好,她實在是好喜歡好喜歡,而且越來越喜歡。以前她覺得他是慶熙大帝,是她已經崇拜了兩世的人,自然是喜歡的,后來他又是師父,對她那樣的好,她還是喜歡的。但是現在他又成了她的夫君,她越來越了解他,這個人的一切都變得越發生動,她更是喜歡了。
她從未曾得到過這樣的愛,是一種毫無保留的偏愛,是一種傾盡了心意將她捧在手心的珍愛。讓她覺得溫暖,再無動蕩和不安感。是她前世曾無數次奢求的東西,而今生她終于得到了,再無需在于風雪塵埃中輾轉反側地尋找。
她又想到了當時,將師父看成了阿七……
大概是兩個人的背影,實在是太相似了吧。她倒也不必想太多了。
昭寧想著想著,倦意上頭,越發的困頓了。
等趙翊拿著她的寢衣過來時,見她竟已經靠著自己的迎枕睡著了。長睫微垂,烏發流水一樣鋪在錦被上,清淺的呼吸中透著熟睡的甘甜。
他無奈笑了笑,倒也沒有叫醒她,而是親自替她換上寢衣。她在夢中好像也有所感,好似知道是他一般,輕輕地用臉頰蹭了蹭他的手背,無比依戀。這樣曾經在戰場上殺敵千萬的銅骨鋼筋,這樣在朝野揮斥方遒斬斷生死的鐵血手腕,竟只是讓少女的臉頰輕輕一蹭,就柔軟了下來,又替她掖好了被角。
趙翊扯了扯嘴角,心想原來百煉鋼化成繞指柔原來是這樣的意思。他靜靜地看著她甘甜的睡顏良久,聽著她輕軟的呼吸。而一切外界的腥風血雨,爾虞我詐,都會被這輕軟的呼吸吹散。
正是這時候,門外響起了壓得極低的通稟聲:“君上,馮大人回來了。”
趙翊眉梢微沉,起身披了件外衣。
半柱香后,他身著寬袖袍,坐在前一進的龍椅上,點燃了桌案上的線香,手上把玩著一個從昭寧身上摘下來的香囊,淡淡問道:“可查到什么了?”
殿中燭火明亮,李繼和吉安垂手候在一旁。而馮遠跪在正中,拱手道:“不出君上所料,今日之事的確有問題。臣奉旨將那養狗的內侍嚴刑拷打,果然審出一些東西來!”
趙翊把玩香囊的舉動頓住,眼神一利,朝馮遠看去。
今日他審問時,一切看起來貌似正常,可趙翊卻察覺那獒犬眼睛有幾絲血紅,并不像是正常的模樣。何況在場諸人眾多,那獒犬為何偏要撲向昭寧?在這深宮內帷,他從不相信有這么多的意外,意外背后都有人為。
他還在那獒犬身上,聞到一絲似有若無的幽蘭草的氣味。
在場諸人中,便只有昭寧身上佩戴了這一枚幽蘭草的香囊,這是她常佩的,說是有寧神的效果。趙翊畢竟是禁宮長大,深知香時常被用作害人的利器,防不勝防。
所以他按兵不動,假意放那養狗的內侍出宮,實則是讓馮遠暗中將之抓起,嚴審那養狗的內侍。
看到君上銳利冰冷的眼神,馮遠立刻繼續往下道:“那狗奴婢重刑之下召出,他每日用極烈性的藥混合幽蘭草的香味喂食那畜生,久而久之,這畜生聞到幽蘭草的味道便會發狂撲咬。宮中唯有娘娘一人常用這幽蘭草的香囊,是娘娘近身伺候的人都知道的,大概此人也知道了,所以想用此法來害娘娘。”
馮遠頓了頓,又繼續說:“臣亦問他為何想要害娘娘,他說……是因娘娘下了太上皇的面子,他忠心護主氣不過,才想要嚇唬娘娘,并無旁人指使。臣將他嚴刑拷打,可是禁軍司三十六道酷刑受盡,他也沒有改口。臣便查了一番,此奴婢原是在浣衣局被人欺負的,是太上皇有次路過救了他……所以對太上皇極是忠心。臣查問了太康宮其余人,說這個狗奴婢平日也并沒有與其他宮的人往來。”
這一切聽來,仿佛的確都是那養狗內侍自己所為,與旁人無關。
可是趙翊卻面無表情,并不言語。
屋中靜得只有爐火燃燒的嗶剝之聲,沒有人敢說話,不知君上是如何想。
趙翊自然不信,因為仍然太巧。但是此人受盡酷刑卻咬死如此,只有兩種可能,第一便是他被人利用而不知,第二則是他當真意志力強悍到這般地步。但是禁軍司的三十六道刑罰,就是大羅金仙來了也未必能頂住,所以后者的可能性極小。
自然也還剩最后一種可能,的確是這狗奴婢個人所為,與旁人無關。
可如果是第一種,那么這個想要害昭寧的人,蟄伏之深,手段之隱蔽,的確是個極厲害的高手。但是現在,還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此事。
趙翊開口緩緩道:“自今日起,整個皇宮都由禁軍看守,不得有缺漏之處。另外,若是昭寧外出,不僅明面要禁軍相護,暗中更要派隱衛相隨,決不可有任何閃失。”趙翊眼中微閃,露出如寒鋒利刃般的冷光,他緩緩道:“倘若有人現身,便將之四肢盡折……押來見我。”
馮遠立刻領命。隱衛是禁軍中武功最高強但也是最隱蔽的一群人,一般只在暗中保護君上,無比精銳。
其實宮中只要在禁軍籠罩之下,定是能確保安全無虞的,只是以前后苑是太上皇和貴太妃等的住處,由羽林軍把手,太上皇那里又一貫是人員混雜,才讓宵小鉆了空子。君上如此布置之后,娘娘身邊自然是固若金湯,倘若有宵小還不長眼動手,便也難逃隱衛抓捕。
馮遠又問:“君上,臣不知,這個養狗的內侍該如何處置……”
趙翊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淡淡道:“既他喜歡喂犬,便也將他喂了犬吧。”
說罷他站起來,朝著門外走去,門外風吹進來,他衣袂飛舞。
馮遠只覺一股寒意從心底泛起,立刻拱手應喏。
此時大乾皇宮已是萬籟俱寂,而整個汴京城之中卻仍然熱鬧,勾欄瓦子,酒樓夜市,人流如織,繁華喧嚷。可靠近大乾皇宮東華門的順平郡王府,還有人未入睡。
趙瑾從宮中回來之后便心情奇差無比,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何心情會如此惡劣。
他讓侍從提來幾壺金蓮棚特有的千日春酒,想起自己還曾在勾欄中醉生夢死,找尋夢中的女子,就覺得自己十分好笑。對著殘月如鉤,在一株已經落盡枯葉的梨樹下,一壺接一壺地喝著酒。
他喉結微動,脖頸修長,一壺酒便滾落入他的喉嚨之中,烈火一樣的灼燒入胃。
陳風知他在軍營中鍛煉,素來酒量好,但畢竟極少喝,連忙阻攔他:“大人,酒喝多了畢竟傷身……”
趙瑾卻只是揮開了他的手,命令他們都退出去,垂眸看著壺中淡琥珀色的酒。據傳此酒以百種花釀造而成,因此喝來有春意盎然之感,可讓人沉醉于酒中春色千日,忘卻不想記得的事,想起不該遺忘的事。
可是什么事是他想記得的?又有什么事是他不該遺忘的?
他也不知道。
趙瑾仍然抬頭,看到不知何時下弦月已經躲進了墨云之中,天空飄起了細碎的雪。他仰頭的時候,雪也落在他的臉上,他閉上眼,雪便遮擋了他的眼睛。
是當年初見謝昭寧的情景嗎?她羞紅了臉,雙眸卻亮如星辰,她問他:“衛郎君,你還記得我嗎?”
他當時心想,什么記得你,我何時見過你?
或是后來他不理會她,她躲在花叢后面哭,她說:“衛郎君,我一看到你就覺得你特別好,你是一個極好的人。”
他心想你是眼明心瞎,縱觀朝野,問問那些慘死在他手下的人,誰會說他趙瑾是一個好人,他們都恨不得指著他唾罵他是個殺人不見血的魔頭,恨不得將他啖肉飲血。這個柔軟得像枝頭杏花一樣的小姑娘,卻說他是一個好人。
他在暗處游走,寒刃上結著風霜,早已心如堅冰磐石,對所有人都無比漠然。可是大概是從那個時候,被她叩開一道裂紋,一道自己都不曾察覺的裂紋。
緊接著瘋涌而來的是夢中那些,好似不屬于他,又仿佛他真正經歷過的事情,那些糾纏的愛恨,那些他瘋魔般對待她的事,下獄,囚禁。那些……她死之后,他叫了太醫局所有太醫來給她診治,他們卻都救不回她的命,他便命人將太醫局之人都拖出去杖斃的瘋魔。那時候他坐在大殿中三天三夜,擁著極厚的一件大裘,卻仍然覺得寒冷鉆心入骨,他渾身發抖,卻怎么都無法暖和起來。
就這么熬過了很久很久,宮宇侘寂而幽深,他看到自己斜長孤冷的影子走過許多的光影和梁柱,歲月的流逝已經變得毫無意義,他看到自己越來越空,看到身上那件玄紋織金的錦袍上竟有血跡,抬起手來,原來蒼白修長的手上早已染滿了淋漓的鮮血。沿著他的指縫流到手背,滴落在地上,滴答滴答,血濃得像墨一樣黑。
是誰的血?他殺了誰?
他殺了誰,究竟有誰因他而死了,他怎么找不到這個人了!
趙瑾的眉心深處泛起劇烈的痛,他再也沒有辦法想下去,他再度仰起頭,將一壺千日春盡數灌下去,讓濃郁的酒香將他淹沒,讓他再不必分清夢與現實,再不必為了記憶的混亂而痛苦。
不知道喝了有多少壺酒之后,趙瑾終于靠著臨窗的羅漢床沉沉睡去,軒窗并未關,細碎的雪落在庭院中,落在屋檐下,被風卷進屋中,落在他的睫毛和眉毛上,漸漸融化,卻又被寒風霜化,凝成如雪般的眉霜。
而這次趙瑾的夢中,終于再無紛亂的記憶,他的眉宇由痛苦變得漸漸舒緩,隨之又凜冽起來,有種說不出的……肅殺。
細碎的雪飄了一夜,庭院內全是蒼茫的白。一直到了天色微明而黛的時候,雪才停了下來。
一絲橘紅色的晨光落在屋檐上,斜斜地照入廡廊之中。陳風才終于敢領著兩個女使推門進來,他一看大人竟未關窗,靠著軒窗的書臺已堆了一層絨絨厚雪,而大人和衣而眠,竟已在這般在寒風中睡了一晚,臉色白得如寒冰一般,他嚇了一跳,縱然知道大人有內力護體,但也怕大人凍得頭疼腦熱,連忙喚他:“大人,大人,您可還好?”
陳風看到趙瑾緩緩睜開了眼睛,那瞬間他很難形容,他竟覺得自己的大人有些陌生,并且瞳色中透出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仿佛經過了很久的歲月,那種漠然和肅殺。但那只是一瞬間,他并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定定地看著陳風良久。
隨即,趙瑾又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
他曾御軍數十萬殺敵,曾一夜之間梟首千百,手上留下了厚繭和傷疤,但是眼前青年的手修長好看,只是極其的蒼白,仿若終年不見日光。
而早已在一次暗殺中,為了保護自己而死的陳風,也出現在自己面前。臉上透著一種干凈的茫然,也還不是那個被他封了指揮使,卻意外慘死的正三品武將。
趙瑾知道,他回來了,他終于回來了!
回到了十數年前,一切都還沒有走向崩塌的時候。
或者其實從很早以前開始,他就已經回來了,否則不會每每看到謝昭寧,心中都會有強烈的洶涌,不會在姜家的田莊,看到那個背影的第一眼就愛上她。
只是前一夜,喝了一夜的千日春,吹了一夜的風雪,也做了一夜的夢,他終于從年輕的他的身軀中蘇醒過來,兩世的記憶終于融合在一起,他既是前世的他,也是現在的他。
他終于回來了,終于從漫長的噩夢中解脫,而現在一切都還沒有發生,大乾朝沒有失陷,謝昭寧也沒有死,他卻已經是十幾年后成熟老辣,知曉一切的趙瑾。那么他就要……去拿回前世曾屬于他的一切!
趙瑾看著庭院外的雪景,緩緩問道:“陳風,現在是慶熙幾年了?”
陳風更是一愣,大人為什么會問他這個問題?他回答:“大人,眼下剛過了年關,已經是慶熙三年了。您是不是還宿醉難受呢,可要屬下去熬一碗醒酒湯?”
“慶熙三年……”趙瑾念了一遍。
兩世的記憶在他的腦海中糾纏,但他已不再混亂。
他終于想起了他之前所不明白的一切。
為什么他愛著謝昭寧,卻要這般對她。趙翊究竟是怎么死的,后來又發生了什么。這大乾朝繁盛的山河是如何敗落的,他都想了起來。這些是一個巨大的秘密,全天下除他以外無人知曉。他想的是,該如何好生利用這些事。
陳風又想起了什么,說:“對了大人,方才從明堂傳來話,說您暫時不必搬去重華宮住了。嚴大人會安排翰林學士到咱們府上來授課,要您先準備好。”
趙瑾聽到這傳話,卻突然笑了。
不必搬去重華宮了,是趙翊對他開始有所保留了吧,前世也是如此。到后來他才知道,趙翊一開始選的人并不是他,只是那個人死了,所以不得已又選了他。而趙翊被他所做之事震怒,最后也真的沒有選他。
但如今的他根本無所謂,他對太子之位根本沒有興趣,他想要的更多,想要他前世失去的一切,無論是至尊的權勢,還是謝昭寧。他有許多的手段可以用,先知就是最大的優勢,更何況除了先知之外,他還有別的很多東西可以利用。
只是……趙瑾眼睛微瞇,想起了昨日他救了謝昭寧,可謝昭寧仍然對他的冷漠至極。他蒼白的手指漸漸捏緊。這一世發生的事情,與他知道的事有了很大的差別,最大的變數就在謝昭寧身上。謝昭寧竟然不再喜歡他、糾纏他,反而嫁給了趙翊。她為什么會嫁給趙翊?她是什么時候認識趙翊的,她是不是也知道了什么!
他想起之前讓陳風查的那些事,謝昭寧身邊許多事都改變了,她的兩位姐姐和繼母被她所害,她的母親和祖母都活了下來。
趙瑾心里已經有了猜測,如果沒有錯,謝昭寧恐怕……也同他一樣,她也是前世的她。
想到這里,趙瑾卻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從骨髓之中泛出。曾經那些糾纏怨恨又擺脫不了愛意的過往。曾經因為她的死而大開殺戒,曾經在侘寂的宮宇中等了無數的春秋,一年又一年,近乎絕望的在空曠中等待,又在絕望中歇斯底里,這些全部都深深地烙刻在他的生命之中。
而現在他知道,她還活著,故人透過了時光的集結,終于向他走過來。
她還無知無覺,仿若白兔一樣沒有防備,悠然自然。
如何不令他興奮,令他手指發抖的興奮。
謝昭寧,你還沒有死。
你沒有死!
但是在此之前,一切都要緩而為之。趙翊大權在握,執掌天下,又極其的老謀深算和強悍,這世上無人能對付他。可是這天下間,總有一些是超脫趙翊掌控的地方,能將這些力量全部掌控,然后化為己用。
此時另一位副將黃德已經燒好了熱茶過來,提壺給趙瑾倒了一杯茶。他道:“大人,您喝些熱茶吧,祛祛風寒。”
他和陳風都是趙瑾從戰場上救回來的,對他忠心不二,后來即便是跟著他干謀逆這樣掉腦袋的事,兩人也眉頭都沒有皺過。陳風雖為護他而死,但黃德卻陪他走到了最后,趙瑾喝了口熱茶,杯盞中升騰起的霧氣,籠罩了他更冰冷的眉眼,他緩緩地道:“黃德,你暗中替我聯系一個人吧。”
同仇敵愾這么多年,都到這時候了,也該見一見了。
黃德看著趙瑾也微微一愣,他也覺得大人有什么地方不同了,但又說不上來。以前的大人雖然也很冷,但其實喜怒哀樂很好猜。但是眼下的大人,好似……好似突然與君上有了些相似,他現在的面容,叫人一點也看不透。
他道:“好的大人,您要屬下去聯系誰?”
第143章
而大乾皇宮中, 昭寧卻度過了一段極明快的日子。
趙翊每日晨起處理政事,午間兩人一起進膳,到了下午他便教她讀書練字, 晚上則是一起下棋,他教她如何布陣行棋,頗有進益。
以前昭寧不愛學,與曾經遇到過的先生都十分嚴苛有關。她于騎馬射箭這些上很擅長,但讀書寫字實在是沒天分, 總是惹得先生大罵她‘愚鈍’, 說她‘朽木不可雕也’, 要大舅舅賠笑, 人家才肯教她。久而久之自然厭學。
但是趙翊教她卻很是耐心, 從不動氣, 她若是寫得不好,就握著她的手寫一遍兩遍, 直到她寫好為止。教書要是不懂,就無奈地看著她, 說了幾次都不懂, 便直接堵住她的嘴唇深吻,等到他將氣喘吁吁的昭寧放開時, 嘴角只剩下笑了:“師父對于這份教書的束脩很滿意, 咱們繼續吧。”
昭寧卻臉紅極了,往往女官們都還在屋內呢!
可是趙翊當真講的極好,他講東西能因材施教, 由淺入深。昭寧時常能感覺到, 這個人當真是知識淵博,博古通今, 她隨便說什么他都能講出所以然來。久而久之,昭寧竟真的突飛猛進,至少她覺得自己寫的字終于有幾分嚴整了,可以寫在鳳令或是宗務的批復上了。
只是自那獒犬撲人一事后,趙翊對她的出行很是在意。
昭寧發現自己每去一處,都有禁軍跟隨,且不能再隨意去往禁宮,或是出宮回姜家去。甚至趙翊要求她不能隨便接見外人。她心想趙翊大概是擔憂她的安危,問他:“您可是擔憂獒犬一事背后有人為?”
其實昭寧也并不全然相信那事是意外,只是她不想讓師父和太上皇的關系更僵,所以當日才說不必再追究。
趙翊笑容微隱,隨即摸著她的頭發說:“自是如此……凡事不得不防。”
其實除了為庇護昭寧的安危,還有他更隱秘的,更深的一些原因,但是他不想告訴她,也不想嚇著她。
趙翊既然擔心,昭寧便沒有拒絕。不過就是出行的時候跟隨的人多一些,行動沒這么方便罷了,她倒也還好。
只是兩人也只輕松了年關的這段時日,很快趙翊便開始忙碌了。
因為新政的推行正式開始了。
雖有朝臣反對,但趙翊決定的事非朝臣能改,更何況朝中以嚴蕭何、司馬文為首的保守派反對新政,但也有以中書舍人鄭石、新任樞密使宋應隆為首的改革派支持新政。是以新政在開封縣區試點之后,便如火如荼地在全國鋪展開來。新政的改革初見成效,國庫收入開始緩慢增加,各地流民作亂的情況也略有改善。全國上下都在熱火朝天地討論著新政,這是眼下最時興,也是大家最關注的問題。
而昭寧也并不空閑,她一直都想師父體內的陽毒該怎么辦。
葛掌柜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傳來,這也正常,凌圣手怎會好找。故她叫了曾經給母親看過病的宋院首入宮覲見,問詢這陽毒的詳細,如何才能使師父在不用藥的情況下撐過病發。自前任院首退休后,宋院判便做了院首,現在是太醫局最德高望重的太醫。昭寧與他也算是老熟人了,他對昭寧自然是畢恭畢敬,也研究了陽毒多年,提供了許多他曾想過的思路。只是最大的問題是,君上發病時根本無人能靠近他,所以一直也無法試驗。
昭寧沉思許久,打算先做好準備,等師父下次發病時一定要試試。
不過準備還未做好,第二日下午,貴太妃便派了身邊的杜若來請她過去。
原來是大喬所生的小狗崽終于滿了兩個月,昭寧可以抱回崇政殿去養了。
昭寧已經問過趙翊能否養狗,趙翊說養自然是可以的,不過只能養在前殿,不能帶到廂房,也不可一起睡。昭寧已經很高興了,早早地讓人準備好了狗崽用的木碗,小窩,還有磨牙用的羊骨頭。趙翊看她興奮的模樣,輕輕搖頭嘆氣,倒也不說她什么,反倒讓上林苑的官員過來,給狗狗做了個木頭的小房子。小房子雕梁畫棟,用料豪華,就放在屋檐下。萬事俱備,只等著小狗到時間可以抱回來。
另外就是,貴太妃今日還邀請了邕王妃華氏入宮,一起商討趙瑾的婚娶問題,她們擬好了一些人選,要昭寧一起去挑。
聽了貴太妃的邀請,昭寧很是高興,帶著女官和侍衛迫不及待朝后苑趕去。
自上次獒犬之事后,跟著她外出的女官就換成了樊星樊月,樊星得知獒犬之事后就嘟囔:“倘若奴婢在娘娘身邊,一腳便送那畜生去西天!”她二人也很喜歡狗,與她討論著等小狗到了該起什么名字,該如何訓練小狗如廁等問題。
昭寧也笑著聽,她已經想了好些名字,回去問問師父有沒有喜歡的。
言談間,肩輿已經快走到臨華門的夾道,昭寧卻見到好幾個官員面色肅沉自臨華門而入,皆著緋紅的從省服,匆匆朝著垂拱殿的方向去。昭寧伸手,示意肩輿先停住。他們行色太過匆忙,甚至未曾注意到坐在肩輿上的昭寧,否則都要跪下與她請安。
是有什么事情發生了嗎……
昭寧抬頭看了看天,今日天際低沉,鉛云堆積,宛若墨色濃淡鋪卷滿天空,不是個很好的天氣。
她心里有些惴惴的,仿佛有什么事要發生了一般。可是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事。
還是先去了貴太妃那里吧,真有什么事的,就在大乾宮中,她倒也能馬上知道。
于是肩輿還是朝著慶壽殿走去。
等昭寧到慶壽殿的廂房外,還未走進去,就聽到屋內有熱鬧的說笑聲,聽起來好像還不止一兩個人。她跨過一扇紫檀木鏤雕仙鶴祝壽紋的圍屏,看到廂房內竟坐著五、六個人。除了貴太妃、華氏,竟連襄王夫婦,甚至景王趙決也在,立在貴太妃身邊說笑。女官女使們也站在眾人身邊伺候,當真是熱鬧極了。
昭寧怕擾了貴太妃她們,未讓女官通稟。故此時坐在羅漢榻上的貴太妃才看到昭寧來了,向她招手道:“昭寧,正等著你來呢,快來與我一起坐!”
眾人也才反應過來,除了貴太妃外跪了一屋子的人,皆請安道:“皇后娘娘金安。”
昭寧貴為皇后,除太上皇、貴太妃外,其余皇室諸人哪怕是親王見了,也得照行大禮不誤。從前昭寧還不太適應,一群身著朱紫的朝中重臣,或是這些親王王妃給自己下跪,現在漸漸也習慣了。
昭寧笑道:“都是一家人,諸位不必拘束,平身便是。”
她走過去在貴太妃身側坐下來,眾人也紛紛坐下。貴太妃才笑著跟她說:“今兒是巧了,我本只叫了明秀進宮,咱們一起商議阿瑾的親事,卻正巧襄王和淑嫻也來請安。趕巧不巧的,決兒得了兩只極好的山參給我送來。便都湊在一起了。”
趙決身著一件雪金色的錦袍,他仍然一副風流瀟灑的打扮,笑道:“皇嫂可莫要說我厚此薄彼,給皇兄和皇嫂的那份已經送去崇政殿了。還額外送了皇嫂一盒由白獺髓和珍珠粉做成的面脂,望皇嫂用著喜歡。”
昭寧聽趙翊說過趙決此人,他其實才是貴太妃的親生子,但卻從小在皇后膝下長大,所以與趙翊感情甚好。不過此人是個閑散親王,平日就愛流連花叢,于勾欄瓦子里賞紅依綠,就是給他一些要職也不肯要,說嫌太累。
襄王生得器宇軒昂,滿臉絡腮胡,身材健壯,的確不愧是曾帶兵打仗過的。看到昭寧時神色有些僵硬。襄王妃沈氏卻帶著得體的笑容,面上一點也看不出曾與昭寧有過齟齬。她看了看昭寧,與貴太妃說話:“娘娘若能幫著我們勸一勸君上,是最好的,瑞兒在宗正寺的確受苦了……”
貴太妃卻有些為難:“你們也知道,阿翊決定的事什么時候變過。說是要關一年的,便一天也少不得。”
沈氏又看向昭寧,目光中更是哀求:“娘娘,您可能幫著說兩句?當日瑞兒他……他的確不是誠心冒犯您的!他也只是一時糊涂了!”
昭寧這才知道,原來是為了趙瑞被關宗正寺的事。
當時趙瑞大鬧姜家,被她扭送去了宗正寺。后來趙翊御筆朱批,直接讓宗正寺關趙瑞一年進行管教,襄王兩口子現在唯這一個親生子,為此上下奔赴想早日將趙瑞放出來,但君上并不松口。
君上不松口,昭寧自然不勸。何況她覺得趙瑞那樣的人的確需要管教,真任由他在外面橫行,也不過是給皇室蒙羞罷了。她道:“王妃,君上決定的事,我勸了君上也不聽的。”
襄王突然站了起來道:“淑嫻,算了,再說也沒用的。關就關吧,關到我瑞兒在里面失心瘋了,君上就滿意了!”
說罷竟不告辭便往外走,沈氏面色微變,只能站起來向貴太妃和昭寧連連道歉,然后告退追著襄王而去了。
等他們走了,貴太妃也有些生氣道:“這個襄王爺,他還有臉發火了!自己把趙瑞寵成那樣,還想將人放出來,放出來禍害汴京城不成!當初便是你關他得好,以前太上皇護著他,現在君上可不縱著他了!”
華氏方才在旁一直未語,這時候才道:“襄王一貫脾氣沖動,娘娘不必管他。”她突然從袖中掏出一大本老厚老厚的冊子,笑瞇瞇地道,“咱們還是趕緊看人是要事!”
紙頁翻動之間,可以看得出,這是一本汴京世家娘子們的名冊。
昭寧嘴角也帶上一絲笑容。她這個前婆婆也可愛得很,對旁人負面的情緒總是不在意的。即便是有人對她言語冒犯,她忘得也很快。甚至你問她時,她還會一臉迷茫地反問你:“有這樣的事嗎?”
醫郎說過,這樣的人才是福壽綿長的。可惜前世順平郡王早逝,才使得華氏也早早地痛極而去。不過今生她看起來面色紅潤康健,是長壽之相。
眼看到了給趙瑾選妻的時候,趙決也站起來,說他還要去宮外有事,也告退了。
昭寧便和貴太妃還有華氏湊在一起,看這本汴京世家娘子的冊子。
華氏道:“這是我前幾日讓宋官媒拿來的,都是現在大世家中的待嫁娘子,各方面也都很出挑。我已經挑了好幾個,看看兩位娘娘喜不喜歡。”
貴太妃也拿著翻看,跟華氏討論這個好看,容貌精致動人,又是另一個書香門第,七歲便會作詩,似乎也不錯。
昭寧翻看著,覺得一個個的都極好,幾乎都是大家族出身,也都頗有學識,若是以前的她,恐怕連這本冊子都上不了。只是她翻了一遍,卻沒看到林白喬的名冊,她以為自己翻錯了,再看了一遍,還是沒有。
她想了想,問華氏:“王妃,不知趙瑾自己可有什么心愛的女子?倘若他有,咱們倒也可能考慮一二。”
華氏搖頭道:“他哪里有!問他總是這也不喜歡,那也不行的。否則咱們也不必翻這本冊子了。”
沒有喜歡的女子,莫不是華氏不知道?昭寧想了想趙瑾平日沉默寡言的樣子,覺得倒是也有可能,她道:“我仿佛聽人說過……趙瑾曾經救過太常寺丞林大人家的娘子,兩人這些年頗有往來,他會不會,對林娘子有些意思?”
貴太妃還不知有這樣的事,眼中微亮,拉了拉華氏的衣袖:“當真?你怎么沒同我說過!”
華氏搖頭道:“救是救過,但是他對人家無意。上次林娘子來送東西,他見也沒見人家。”又說,“這孩子自幼在軍營長大,對誰都是這樣冷淡,誰也不知他心里想什么。”
昭寧有些驚異,趙瑾對林白喬無意?怎么可能,她記得前世,趙瑾分明是喜歡林白喬的,是因林白喬嫁給了他義兄,他求而不得才放棄的。所以才林白喬夫婦死之后,他才對自己徹底下了狠心,陷害入臺獄,后又囚禁自己,難道不是嗎。或是華氏自己也不清楚……
昭寧思索之間,有個女官走了進來,原來是貴太妃身邊的另一個貼身女官杜衡,她提著一只空空的籃子,屈身對貴太妃道:“娘娘,您讓去內藏庫取一些上好的黃唇花膠,但奴婢走過垂拱門的時候,好像是出了什么事,門被禁軍們封鎖了,奴婢過不去,也沒將東西取回來。”
貴太妃有些疑惑:“出了什么事,禁軍怎會將垂拱門都封了?”
杜衡答道:“奴婢也不知道呢,只看到好像是百官都跪在垂拱殿外,不知是做什么……”
昭寧卻突然想到了方才遇到的那些行色匆匆的官員,當時她惴惴不安,總覺得有什么大事要發生了,卻沒有想起來。
百官盡跪,封閉垂拱門……突然有什么從昭寧心中一閃而過。剎那間,她知道是什么事情發生了!
她霍地站了起來,面色發白,對貴太妃道:“母親,我想起有一件要事沒做,恐怕要去一趟,您和王妃先選著吧。”
貴太妃瞧出她面色有些不對,猜她恐怕要去趙翊那里,問到:“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好,要不要我同你一起去?”
“不必了。”昭寧不想驚擾她們,只勉強一笑:“您就在宮中,哪里都不要去!”
說罷帶著樊星等人離開。
等出慶壽殿門時,臉色已無比難看,上了肩輿后對樊星道:“快,立刻去垂拱殿!”
第144章
肩輿很快就到了垂拱門外。
遠遠地, 昭寧就已經看到門口已被封禁,七八個禁衛正挎刀守在門口。
她心里焦急,讓侍從落下肩輿, 只帶了樊星、樊月兩人快步朝著垂拱門走去。但卻被禁衛們攔住了,為首的禁衛行禮道:“卑職奉命守門,任何人都不得過。”
樊星眉毛一豎:“睜大你的狗眼,皇后娘娘也敢攔,還不快讓開!”
為首的禁衛連忙下跪道:“煩請娘娘體諒……卑職、卑職不敢頂撞娘娘, 但也實在不敢違抗圣令!”
昭寧也不想為難這些人, 但她實在要過去, 就道:“本宮自會向君上陳情, 絕不會怪罪于你, 快些讓開吧。”
“這……”禁衛仍然為難, 畢竟娘娘一句話,他讓娘娘過去了, 爾后君上若是怪罪,仍然是他人頭落地。
昭寧不知垂拱殿那邊究竟情況如何了, 可這禁衛軍又始終不許她過去, 不由得有些焦急起來。
正是這時候,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好大的膽子, 竟敢阻攔娘娘, 還不快些讓開!”
昭寧抬頭看去,只見禁衛軍背后來的竟是身著紫袍的吉安。他身后跟著幾個內侍,快步朝她們走過來, 向她行禮:“娘娘金安。”又回頭叱責那禁衛首領, “還不快去禁衛司領二十軍棍!”
昭寧擺了擺手道:“不必為難他。快帶我去垂拱殿,我有要事找君上!”
吉安知道昭寧在君上心中之地位, 娘娘既是有急事找君上,他自然不敢耽誤,只是此時垂拱殿外……他猶豫了一下,對昭寧道:“娘娘一會兒看到什么情景,千萬不要驚訝!”
昭寧點點頭,吉安才立刻帶著昭寧朝垂拱殿走。
昭寧腳步匆匆,惦記著此時垂拱殿外發生的事。
方才她突然想起來,今日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要鬧出如此大的陣仗了。
是因為新政!
她記得前世新政推行時,初還甚是順利,國庫的收入也眼見著上漲,青苗法、均稅法在全國推廣開。可新政改革豈是一件容易之事,很快實施的過程中出現的若干弊端就出現了,比如有些地方官府強制派遣借苗任務,以充政績,鬧得民怨沸騰,還有地方的地主借均稅之機從中獲利,損傷財政。甚至不滿均稅之法借機生事,使得糧食減產。
本朝廷之中就是保守派官員居多,根本不贊成改革。現出了這些弊端,并且越鬧越大,他們自然想趕緊停下來。可是向君上呈遞奏折反映之后,君上卻并不理會,仍然要繼續推行新政。如此一來朝野上下反對之聲驟起,百官集結跪于垂拱殿外,定要君上收回成意。但是師父卻漠然不理,甚至將反對得厲害的官員拉下去杖責。再一次的僵持不下之后,百官激烈阻撓,以至于朝政荒廢數日,師父便終于對兩個挑事之人,開了殺戒……
昭寧想到這里,忍不住覺得心驚肉跳。
這便是師父的名聲真正轉折的時候!
在此之前,他還是英明神武,收復西北的慶熙大帝。可是這件事之后,言官們開始奮起罵他,民間對他的評價也開始毀譽參半,說他是不顧民意的暴君,說他獨斷專行只為弄權。可是師父仍然堅決推行改革。只不過戰爭爆發得太快,還未等改革見到成效,師父就已經殞身在凱旋途中。爾后契丹族卷土重來,國破家亡,大乾朝退居臨安之后便全面恢復了所有的舊制。
昭寧雖不知師父為何要堅決推行改革,但她知道,師父曾為了收復西平府親自領軍打仗,師父也為了天下安康熬夜批閱奏折。他曾經做過這樣的多的事,可卻因為此落下了這樣一個名聲,她決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她一定要阻止這件事,不能讓師父淪落到被萬人唾罵,被史書稱為暴君的境地!
昭寧想到這里腳步越快,漸漸地,垂拱殿已經出現在她面前。
只見文武百官果然跪于垂拱殿之前。而李繼和馮遠則帶著禁軍與之對峙,面色冷漠。
此時天色越發的灰沉,無數的烏云堆積于天際,穹頂卻泛出發黃的白光,落在那些跪著的百官身上。
為首的官員著緋紅色從省服,他生得五官朗闊,留美髯長須,正是御史大夫司馬文。
他語氣堅決地道:“君上,祖宗法度不可輕易變之,一變不好,恐怕改革不成,更易生災!古有夏商周三代君主始終恪守夏禹、商湯、和周文武王的法度,是為千古稱頌的德朝。而漢武帝改漢高祖之策,使盜賊俱增。漢元帝改漢宣帝法度,使得漢就此衰敗。已有眾多前車之鑒。如今改革的確出現了問題,更應該停下來了,難道君上還執迷不悟嗎?”
頭發胡須皆白,戴貂蟬冠的嚴蕭何道:“君上,臣一開始也并非執意反對,只是現如今看來,改革雖帶來了些許國庫收益,但現在青苗法已經出了問題,更何況更戍法!太祖時期便定下的規矩,為防止將領獨大,每隔一段時日便要更換邊防將領,如今不再變動將領,豈不是讓那些邊關將領擁兵自重,長此以往定會威脅朝野啊!”
這時候旁邊有個衣著錦繡,腰間系了四五個香囊,宛若富家公子般的官員拱手,則言辭懇切激烈道:“君上,改革才初步施行,決不可半途而廢,前功盡棄啊!”
這話一說,昭寧便知此人就是師父任用的改革之人——中書舍人鄭石。后來國破之時,他不肯棄汴京城而去,拼死抵抗,被契丹人斬于刀下。因他英勇之舉,各路文武大臣反倒開始尊重他,后來的皇帝賜了他忠勇公的謚號。
旁邊卻有言官罵他:“鄭石,你個禍國殃民的奸臣,你倒是身家富足,喝酒吃肉,何曾想過那些窮苦的百姓,被你那青苗法害得飯都吃不飽了!”
鄭石也不甘示弱:“我是吃肉喝酒,你蘇信就不吃了,你個沽名釣譽的貨,昨日是誰才買了十斤羊肉?”
此時嚴蕭何見殿內始終沒有君上說話的聲音傳來,目露焦急,再度拱手大聲道:“君上,新政必須要停下來,您若不肯決定,臣便攜百官在此長跪不起,就是掉了腦袋,也決不可讓新政再推行下去了!”
而他身后的司馬文立刻道:“臣愿一死!”隨即跪拜了下去。
他身后的眾多言官也都齊聲道:“臣愿一死!”也都跟著拜了下去。
一時壓迫萬千,一如天際云辰低垂,悶雷滾滾,仿佛頃刻間就要下下雨來。
昭寧悚然,群臣居然逼迫師父至此!這些言官并非真的想死,而是要以此為由強逼師父放棄變法,這是言官慣用的法子,在這樣的逼迫下,出于言官殺不得的祖訓,帝王多半都會屈服不再推行。可是師父不會。別的事她不知道,但是這件事上,趙翊極其的堅韌和冷酷,決不被任何人事所阻撓。
果然片刻之后,她只聽到垂拱殿內傳來一道熟悉又沉沉的聲音:“——都拉下去!”
昭寧只見平日在她面前笑容滿面的李繼,此時面無表情揮手讓禁軍上前,不顧言官們的反對、哭天喊地,紛紛將之拖下須彌座,一群書生如何能抵擋禁軍,被人兩手一挾就提了下去,有些反抗的始終不從。李繼也并不客氣,立刻讓那些執長鞭的禁軍出列,對這些文官進行抽打,一時間哀嚎聲四起,轉為變為對君上絕望的咒罵!
昭寧看得越發心急,這還只是第一場!再下一場群臣反對的越發激烈,師父就要動殺戒了。她決不能眼看著師父真的殺人,否則他的名聲就完了!
昭寧立刻上了須彌座,此時大臣們已經七七八八被拉了下去,但還一片混亂。她正要往殿中去,此時李繼終于看到了她,遽然一驚:“娘娘,您怎么突然來了,您不能進……”
可此時畢竟混亂,他又離得遠,而昭寧身軀靈活,竟從禁衛的縫隙中以巧勁鉆入。眾禁軍如何敢伸手攔她,不要命了,于是只能眼睜睜看著昭寧溜進了垂拱殿中。
與殿外的混亂不同,垂拱殿內格外寂靜,枝形蓮花銅座燭火照亮陰郁的殿宇,四位內侍垂手候著。
趙翊坐在龍椅上看奏折,仿佛并未聽到外面的紛亂,只是絕對的面無表情。聽到動靜,抬頭見昭寧竟進了垂拱殿,身后還跟著一臉無奈,正準備請罪的李繼,他終于略緩和了些神色,揮手道:“無妨。”
此時外面的百官已都被禁軍轟走,殿外終于清凈了下來。
昭寧幾步走上前,想起方才激烈沖突的場景,她也是頭一次看到師父如此冷漠和強勢,面對帝王,實在是要人人警醒,不過是師父對她的時候,都是他最柔和的時候罷了。于是她悄然平復了一下呼吸,問道:“師父,究竟怎么了,怎么百官如此跪在門外呢?”
趙翊沉默片刻,朝政上的事他并不與昭寧說,只怕她聽了徒增煩惱。但是她問起時,他也不會隱瞞她,他正想開口說什么,卻霎時間,突然感覺到頭顱深處泛起一陣熟悉的針尖般的刺痛,并且越來越痛。
于是昭寧只看到趙翊突然之間變了臉色,手指將一張燕子箋抓得緊皺,他突然對李繼道:“……快帶娘娘出去!”
昭寧一怔,見師父咬牙隱忍的神情,立刻明白過來師父恐怕是發了經脈逆行之癥!應是師父最近情緒波動太多,竟短時間內又開始發病了。
她本就打算一定要幫師父扛過發病,此時面對師父發病,她如何能走。雖然與宋院首準備還不充分,但是箭在弦上。她是一定要試的!因此昭寧揮開了李繼的手道:“師父,您是不是發病了?您聽我說,我已經問過宋院首了,倘若我能幫您熬過去,您就不必再吃那藥了。我們已經商量過一些法子,是有一些把握的!您不要讓我出去,我能幫您!”
趙翊的臉色越發白,他才不管她的什么法子,他是絕不會讓昭寧冒險的,咬著牙,對李繼語氣嚴厲道:“還不快帶娘娘離開!”
李繼也有些著急,他不敢伸手來拉昭寧,只能道:“娘娘,您就聽君上的話,跟奴婢出去吧……”
但是昭寧卻仍然拂開他,見趙翊臉色越難看,她跑到趙翊身邊半跪下,拉住了他的衣袖看向他:“師父,我一定要留下來,我可以幫您。您也一定要相信我,您即便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您自己,您是一定不會傷害我的。上次您也沒有傷害我,對不對?”
這次遇到師父突然病發,她一定不能出去。否則師父再發病時絕對會做好萬全的準備,她覺是不可能進去的!
趙翊看著昭寧澄澈而堅定的雙眸,知道她一心想要幫自己熬過去,上次也想盡辦法要進來。昭寧性子亦是倔強,決定的事也一定要做。他拳頭緊握,咬著牙艱難地道:“不行,昭寧,你聽我說,我發病的時候控制不住,根本沒有神智。萬一我傷了你,我決不能……”
昭寧卻緊緊地握住了他已經攥成拳的手,發現他的掌心已有汗濕,她知道他已經開始越來越痛苦,更是堅定地道:“師父,您聽我說,若您這般發病頻繁下去,我擔心您可能連十年之期也不能堅持到。倘若真是如此,我還會獨活嗎?我定會立刻追隨您而去了,若是只守這短短幾年的光陰,我情愿現在就放手一搏,至少無論未來發生什么,我都不會后悔,因為我用盡了辦法去救我的愛人——”
她更深地看向了他那雙已經有些泛紅的眼眸,認真地道:“師父,您難道希望您有朝一日真的逝世,我要活在對這件事無盡的追悔之中嗎?若是如此,那我寧愿現在就死了,死在您面前就是,我也絕不想面對那樣的局面!”
趙翊被她這番話動容,他看著她微紅的眼眶,只覺得心中一軟。他不知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也不知道她竟有如此的堅決和思考!
就連一旁的李繼也被娘娘這番話打動,他何嘗不是也擔心君上的身體,忍不住幫著勸道:“君上,奴婢見娘娘如此誠心,又與宋院首商量過,不然,您就讓娘娘試一試吧!”
趙翊終于不再拒絕,他的手已經有些顫抖地緩緩摸上昭寧的臉,終于同意道:“好……我答應你。”他一頓,“只是不能如此簡單,李繼,你讓劉嵩帶著隱衛守在門外,給昭寧一只銅鈴。只要昭寧搖響了銅鈴,無論是什么情況,立刻讓隱衛沖進來救她,即便是傷我也無妨,你聽到了嗎!”
李繼立刻跪下應喏。
趙翊則對昭寧道:“銅鈴不要離手,只要你察覺有危險,立刻搖動銅鈴,決不能猶豫,知道嗎?”
昭寧知道師父不安排這個,始終不能放心,她點頭道:“師父放心,我明白!”
她見師父額頭已經滲出汗來,眼中也有了血絲,手也開始發抖,知道他發作越來越厲害了,那么一切都要趁快,不能再耽誤了!
她站起來,對李繼道:“李繼你聽我說,我同宋院首商議過,該如何對付君上的病癥。我們商議出了一些辦法,你現在立刻帶人將垂拱殿外用黑布罩住,不可讓外面的光泄進來,同時讓所有人遠離垂拱殿——決不能出半點聲音!再傳宋院首,讓他將研制的藥丸拿過來,另外,只要我不搖鈴,無論里面有任何動靜,你們都不能進來!”
師父發此病時若遇到光或是外界動靜,就會發作得更厲害。
李繼聽著娘娘如此條理有度,不禁也在心里欽佩。娘娘雖年紀小生得也纖細,這時候當真有無比的力量,讓人不由自主地聽從他!
他心里也有了幾分激昂之意,立刻道:“娘娘放心,奴婢這就去準備,定為娘娘守好外面!”
李繼快步退了出去合上了門。很快一只拳頭大的銅鈴就被他送了進來,連同宋院首研制的藥丸。黑色帷幕很快就圍上垂拱殿四周,外面一切的動靜都平息下來。昭寧將銅鈴放在一旁的高幾上,她已經打定主意無論發生什么,都絕不會搖動這銅鈴了,只要搖動了銅鈴,師父也再不會答應她幫他,以后再無救師父的可能!
她握緊了手中的小瓷瓶,這也是上次同宋院首商議時,他說過的藥丸。
此藥丸是一種滋補的藥丸,用料與師父病發后喝的湯藥十分相似。能幫助師父調理經絡,只要服用下去,便能提升師父抵抗經脈逆行的可能。但一定要在真正發病時服下才有效,只是師父發病時無人能靠近他,他自己也神智不清,故一直不能服藥。
此時大殿內一片昏暗,唯有兩只銅燈的蠟燭還在燃燒。昭寧看到趙翊坐在丹犀臺上,低垂著臉,渾身都有些發抖,甚至能看到他露出外面的手背上經脈鼓動。昭寧便知道,師父已經開始發病了!
想到那些師父發病時曾如何殺人的事,她難免也有些緊張,想著要趕緊將手中的這藥丸給師父服下。因此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但她剛走到他近旁五步之內時,突然看到師父驟然抬起頭。緊接著眼前一花,天旋地轉之間,她已經被瞬間起身的趙翊扣住手腕壓在了身下,他另一手掐住了她的脖頸,英俊的臉有些扭曲,一雙平日溫和的俊眸此時滿目通紅,他咬著牙湊近她的臉,沙啞地問:“你是誰?你是誰?”
昭寧他掐得喉嚨生疼,幾近窒息,連話也說不出來,竟無法喚醒他的神智!師父毫不保留力道之時,她連半點反抗的力量都沒有!
而此時垂拱殿外天色已昏黑,貴太妃還是放心不下帶著貼身女官過來了。
一看垂拱殿竟被黑色帷幕包圍,李繼也正滿臉焦急地看著垂拱殿,貴太妃心里焦急,立刻走了過去問:“出什么事了?你們為何都在外面?”
李繼見貴太妃過來了,連忙行禮道:“娘娘,君上突然發了病。皇后娘娘……正在里面助君上挺過發病。吩咐我們都不得靠近!”
貴太妃大驚,上次阿翊發病,她告訴了昭寧,也只是想昭寧能在外面安慰安慰阿翊,并不是想她進去。但這次阿翊發病,昭寧怎的進去了。她道:“這如何行,昭寧要是出了事可怎么辦!……昭寧還能出來嗎?”
李繼道:“娘娘說與宋院首聊過,她有把握。且娘娘帶了一只銅鈴,倘若有事的話,她搖動銅鈴我們便能聽見了。您累了一整日了,不然回去歇息,若是有什么事,奴婢定派人去告知您。”
貴太卻仍然擔心,搖頭道:“回去也不能安心,我就在這里等著吧。”
阿翊正在發病,而昭寧不顧危險正在里面幫他。她回去也根本睡不著!
而殿內情況也的確緊急,昭寧不知師父這次發病更重,掐得她脖頸生疼,連話都說不出來。果然非常兇險,難怪師父以前決不允許她靠近!這還是趙翊對她并無真正的殺意,尋常人靠近趙翊的瞬間可能就被他殺了。她終于她找到一個間隙掰住了他的大手,才能道:“師父……師父,我是昭寧,我是昭寧呀……”
“昭寧、昭寧……”趙翊喃喃著,猙獰的面目有了些許放松,眼神柔和了些許,手下終于有了松動,昭寧終于不再被緊緊掐著脖頸,她拿出藥瓶,倒出幾粒黑色的藥丸來,道:“師父,你快把這個藥丸吃下去,它可以助您調理經脈……您就能……!”
可趙翊卻并未完全恢復神智,并不知何物,揮手之間就將藥連同藥瓶打飛了出去。他把她緊緊勒在懷中,顫抖地道:“昭寧,別走、別走……”他的渾身變得滾燙,只要將她緊緊抱在懷里,便控制不住想要占有她的欲念。焦渴的欲念幾乎流遍了他的全身。昭寧也感覺到了,因為趙翊勒緊得她渾身發痛。在師父神志不清的時候,陷入他銅墻鐵壁的懷中,她是有些害怕的。但她告訴自己,此時他已經完全認出她了,那至少她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了。
她伸手環抱住他的脖頸道:“師父,你放心……我不走。”
此時大概是穹頂有風吹下來,竟引得一側的枝形銅燈燭火晃動。趙翊立刻警覺,抬手之間一把匕首就從他的袖中飛了出去,那盞半丈高七七四十八盞的銅燈頃刻間被擊得驟然傾倒,轟地一聲四分五裂。他吼道:“都滾,都給我滾!”昭寧這才親眼見識他的攻擊力有多強!他剛才只是掐她的脖頸制住她,已經很是克制了!
而外面的貴太妃和李繼等都聽到了垂拱殿內傳來東西驟然炸裂的聲音。他們都知道,這是趙翊慣用的手段,他袖中匕首以內力射出,頃刻間便能爆殺一個武藝高強之人。貴太妃又有些坐不住了,生怕是趙翊對昭寧出手,而以昭寧的性子,恐怕是絕不肯去搖那銅鈴的!她不由站起來道:“不行,我得去看看!”
李繼雖然也擔憂,但是他記得方才昭寧說過的話,仍然攔住了貴太妃:“娘娘,您要是這時候去打擾他們,就功虧一簣了。您一定要相信皇后娘娘,更要相信君上,他是不會傷害皇后娘娘的!”
貴太妃聽李繼這般勸說,也只能按捺住滿心的焦慮繼續等。
殿外人心惶惶,殿內也仍然不太平。
被燭火晃動激怒之后,趙翊的眼瞳徹底泛紅了。他自然記得昭寧,但卻只覺得她會走,會不喜歡他,因此牢牢地將她困在自己身下,緊緊地咬住她的脖頸不肯放開她分毫。昭寧痛得皺眉,她仍然想去將那藥撿過來喂他吃下,可是她推拒他,只會讓他越發覺得如此,將她扣得更緊,咬得也更深,甚至咬出了血。昭寧很痛,但是她看著趙翊英俊的面容滿是汗水,脖頸的青筋鼓出,而黑漆的地板都被他抓得皴裂,她知道他只會比他痛千萬倍!
這時候什么都不重要了,昭寧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她一定要陪著師父一起熬過去,她要救他,她的師父,她的君上,她絕不能讓他繼續這般痛苦!她看了看被他打飛的那瓶藥,正落在一丈之遠的絨毯旁,忍著痛對趙翊道:“師父……你看到我方才那瓶藥了嗎,我好痛,你先放開我好不好,我要找到藥,我要吃藥。”
藥、藥,昭寧要吃藥。趙翊聽到她的話,勉強理回一絲神智,他看到一只藥瓶就躺在不遠處。但他卻沒有放開她,而是直接將她抱起去撿藥。昭寧沒有辦法,師父一點也不肯放開她,他單手抱著她,撿到了藥瓶遞給她。
昭寧終于舒了口氣,一看瓶內,方才有雖然有幾粒灑了出去,但大部分藥丸都還在里面,她將藥丸從瓶中倒出來,正想喂趙翊吃下去。
可誰知這時候,趙翊第二波的發作來了!
昭寧聽宋院首說過,趙翊的發作分兩波,第一波時殺傷力極強,還不是痛到極致。但第二波才是真正的,全身上下都是撕裂般的痛,倘若無法抵抗過去又不吃那藥,便會經脈俱裂而亡!
昭寧只見趙翊突然就松了手,連她都抱不住了,頭仿佛劇烈疼痛,讓他驟然跪地,手背青筋隆起,他突然發出一聲怒吼,一拳下去,頃刻間將旁邊半人高的三足麒麟瑞獸爐鼎砸得粉碎!
昭寧看得心驚,但她此時已經來不及思考也來不及害怕,只知道發作會越來越劇烈,這藥再不喂給師父吃就晚了!因此她將三粒藥丸含入自己嘴中,苦澀的滋味很快就蔓延了開,然后立刻扶起了師父。
趙翊比她高大又沉重太多,她只能勉強扶起他的手臂,而趙翊抬頭看到是昭寧,雖仍然雙目赤紅,卻并沒有攻擊她。于是她抬起了他的臉,毫不猶豫地抬頭吻住了他的嘴唇,然后將自己舌尖上的三粒藥丸推了過去,她道:“師父,吞下去。相信昭寧,把藥吞下去……”
他雖仍然神志不清,且全身痛得像要裂開了一般,可是聽她的話,他還是相信她,這世間他最相信的人就是她,因此將那三粒苦澀的藥丸吞了下去。
而服下這藥丸之后,疼痛最劇烈的時候終于到來了,趙翊渾身都開始經脈逆行暴動,他在絨毯上痛得甚至扭曲,他這樣剛強堅毅的人,竟都痛得低吟出聲!昭寧只用肉眼都能看到,他此時渾身的經絡都在浮動。這該是怎樣難以令人忍受的劇痛!她立刻伏下去抱住他,讓自己完全地貼靠著他,她不知道是否有用,但只要能讓他稍有減輕,都是極好的。
好在在她的擁抱之下,他好像真的稍微好了一些。與她肌膚相貼的地方,經絡的浮動便不再那般嚴重。昭寧趁此機會說:“師父,您聽我說,您現在已經服了藥,只要您能以功法引內力歸位,咱們就熬過去了,一切就都好了!您快先將功法運行起來!”
可趙翊此時眼前再度浮現曾經的那些情景,被母后掐著脖頸,被逼著練功,被罰跪于雪野……他模糊地意識到昭寧在幫他。他在劇痛之中運起了功法,可誰知卻疼痛加劇,他眉頭緊皺地疼得喊出了聲。
昭寧見他更痛時也有些慌亂,她不知怎么回事,她和宋院首商議的應該沒有錯,為何師父運起功法,反而疼痛還加劇了呢!她看著趙翊仍然猩紅的眼眸,摸到他的經脈,突然想起凌圣手曾說過此發病‘一半是心疾,可由心疾解之’。又想起曾經貴太妃對她說過‘皇后試圖掐死君上威脅之后,他發病就更嚴重了’。
她突然間之間想到了什么,難道是、難道是這個原因……不論如何,她馬上決定一試!
于是她用手撫著他的經脈,一邊幫助他引導內力,一邊道:“師父,您不要去想一些不開心的事,咱們來想一些高興的事好不好?”
她的聲音變得柔和了一些,緩緩道:“想一想你年幼的時候,祖父時常將你抱在懷里,教你騎馬射箭,教你為人君,那段日子多么溫暖。還有你少年的時候,你被萬人崇敬,尊您為太子。然后你青年的時候,你收復了西北,那時候西北眾人夾道歡迎,因您而改變了一切,他們的日子都變得好了……”
她能感覺到,隨著她的訴說,隨著她的撫摸和引導,趙翊的經脈紊亂似乎有所好轉,面部的表情似乎也不再極度猙獰,疼痛的喘息聲也有平復。昭寧心中驚喜,但這也只是略微減輕師父的痛苦,他仍然不能將內力引回丹田去,她還需要努力!
她還需要想一些讓師父高興的事,來緩解他的疼痛。
還有什么呢,他的人生中還有多少讓他高興的事?昭寧想了半天,發現師父從前能讓他開心的事好像真的很少,太上皇和太后都只會傷害他,他的兄長還想搶奪他的皇位,他這輩子活得是這樣的孤獨。昭寧想到此鼻子微酸,心里更是疼惜他。
昭寧便握著他的手,看到師父茫然而痛苦的眼眸,他還沒有恢復神智,可是他卻看向她。實在是沒辦法了,雖然不知是否奏效,但是昭寧決定說自己與師父的事!
她想了想,靠他更近繼續輕柔地說:“還有我啊,師父你知道嗎,遇到你的時候,是我這一生中最好的時候,我在大相國寺的花燈里遇到你,追了你好久。后來我想啊,也許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是喜歡你的。也不知道為什么,好像,好像已經認識了很久一樣,可明明那是第一次遇到你,你說奇不奇怪?”
他猩紅的眼眸中好似也浮現了一絲暖意。昭寧便繼續說:“再然后啊,你就成了我的師父,你不知我有多高興,我崇拜了你好多年啊,一直都想見到你。你說喜歡我,我們想盡辦法成了親,我做了你的皇后,然后,我們生活在了一起,與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活在夢中。我從沒想過自己能有這樣幸福,這樣好的時候……”
昭寧本來只是說給他聽的,可是說著說著,她也紅了眼眶,淚水沿著他的手腕往下流,她才明白她嫁給他之后,她有多么的快樂。原來她一直都是孤獨的,一直都是被人誤解的,就像前世那些人說的那樣,他們要‘把毒婦謝昭寧做成人彘,埋在地下任萬人踩踏’!她是那樣的狼狽,她滿身的泥濘,她是從地獄里面爬了出來的,遍體鱗傷,渾身是血。
可是他握著她的手,他將她帶回到了這人間!
櫛風沐雨,日光傾城,他給她保護和愛意,給她信任和理解,給她前世所有所有渴求的,卻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東西。
這樣這樣的好,他是這樣這樣的好,所以她決不能讓他早逝,決不能讓他先自己而去!她現在已經不敢想象,如果沒有他,自己該如何獨活下去。只要一想到會失去他,她就渾身顫抖,止不住地流淚。
昭寧哭得那樣的傷心,眼眸是那樣的紅。她為什么哭了,為什么哭了,一看到她哭,他的心就被割碎成了千萬塊,比病發還要痛……她的哭泣終于喚醒了趙翊沉睡的神智,他舉起了被她握住的手,想要試圖拭去她眼角的淚水,張了張嘴,緩緩地嘶啞地道:“昭寧,不哭。昭寧,不哭……”
昭寧被他微帶粗糙的指尖拭去淚水,這時候發現趙翊眼瞳的紅色略有褪去,而他手背經脈浮動的情況也好了許多,她大喜。師父好像略有些恢復了神智!
她連忙握著他的手道:“師父,我不哭,我不哭。你是不是能明白我說話了?我一定要幫您扛過去這毒,您聽我說,您現在已經有所緩解了,要努力引內力歸丹田,只要內力回歸丹田,我們就能成功,我們一定能成功,我們一定可以!”
緩和不代表就成功,倘若反撲會一發不可收拾,她定要完全輔助師父,讓他將內功全部收回丹田才可!
趙翊動了動嘴唇,他不想看到她哭,也不想看到她失望。哪怕此時全身上下仍然是置身煉獄烈火焚燒的痛苦,哪怕覺得自己痛得下一刻就要粉身碎骨,他也運起功法,強忍著鉆心的疼痛,真正地開始將渾身的內力慢慢往丹田引導。而這次再引入丹田,內力便真的歸位,不再逆行入經脈血肉之中,不再有那般蝕骨的劇痛,是可以的,這個法子是可行的!
而昭寧也發覺此法有用,喜極而泣。她緊緊地抱著他,用手給他緩解經絡的痛苦,然后每隔一個時辰,就要以唇渡給他三粒藥。她無比專注地做這件事,不知道究竟度過了多久,不知日升日落,整個世界好像也只剩他們兩個人。
到最后她嘗那藥丸已經感覺不到任何苦味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師父每次疼痛難忍的時候,在他的耳邊說些一些美好的事,還說著對未來的期待:“師父,我們一定要長命百歲,我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一定要一起長命百歲,所以你一定要挺過去,一定要……”
她邊說邊落淚。而他則緊緊地抱著她,張了張嘴唇,更加將內力往丹田引去,一絲又一絲,平復著每條經絡。
昭寧這般反復的喂藥和安慰,她一直未曾休息,久而久之自然堅持不住,她的眼皮都粘到了一起,意識也越來越不清醒。但她還記掛著師父,她覺得手中握著的師父的手的經絡好像越來越平復了,師父的痛吟也越來越少,他也越來越好了,不需自己喂藥就能引內力入丹田了,好像馬上就要成功了。但是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累極了,所產生的美夢與幻覺,她只知道緊緊地抓著他,決不能讓他痛,到了時辰,她還想要給他喂藥。
直到她聽到了熟悉又沙啞的聲音喊她:“……昭昭,昭昭?”
昭寧才緩緩地睜開眼,發現自己睡在趙翊懷中。她略抬頭,映入眼簾的便是趙翊略帶疲憊,卻不再猩紅的眼睛。還有他凝視著她時深邃的眼神,嘴角緩緩漾開的笑容。他脖頸和臉上的經脈也正常了,面容也正常了!
一股喜悅也從昭寧心中升起。難道、難道,師父已經熬過去了嗎?這不是她的夢嗎,不是她因為疲憊產生的幻覺吧?……她生怕是假的,她甚至有些不敢開口問。
但是趙翊已經捧起她的臉,認真地告訴她:“昭寧,你替我度過了病發。”他頓了頓,見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深深地看進她的眼眸,幾乎有些哽咽地認真告訴她,“沒有服有毒的藥丸,你真的替我度過了病發!”
她能感覺到他的手捧起自己臉頰的溫度,還有他呼吸之間的熱氣。這不是夢,這不是!
于是霎時間,難以言喻的喜悅從心中爆發出來。昭寧的眼眶一紅,忍不住撲到了趙翊的懷中,緊緊地抱住他的脖頸,幾乎是嗚咽出聲:“師父、師父,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都沒想到……我沒有想到……”
其實方才她面上裝得很鎮定,好似很有把握,但是她根本一點把握也沒有!她和宋院首商量之時,宋院首說雖然有種種輔助手段,可他認為成功的可能不到三成,否則當年凌圣手就不會束手無策了。這還要在她們熟練準備的情況下。
但是今日一點準備也沒有,她拼著命冒險一試,居然成功,真的成功了!
最難的就是第一次,只要她能幫師父挺過去一次,,就能幫他挺過去兩次、三次,后來就會越來越簡單。師父以后就不用再吃那藥丸了,他也再不會英年早逝了!雖然不知是多久,但他可以再多陪她二十年、三十年,甚至真的長命百歲呢!
趙翊何嘗不是激動萬分,他早就已經絕望了,很多年前就絕望了。甚至面對她時,也一度絕望得認為不該和她在一起,不該耽誤了她。
剛才在他病發之時,她說的那些話他都記得,她說這段時日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對他來說,又何嘗不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候!他本來還以為這樣美好的日子只有不到十年,所以他每天過得美好時,心里也在深深地難過。但是現在,這樣美好的日子他可以陪她好多好多年,他可以保護她好多好多年。不必再為這美好的短暫而遺憾了!
趙翊也緊緊地擁抱著昭寧,緊得幾乎要將她嵌入自己的懷中。他的頭也埋了下來,于是昭寧感覺到有溫熱的眼淚落入她的頸窩,落在他在她身上咬出的傷口上,她知道師父也哭了,她第一次看到師父也哭了。他說:“昭寧,我聽到了你說的那些話,我要與你一起長命百歲,一定要長命百歲,誰也不能死……”
昭寧用力點頭,緊接著趙翊便握住她的后頸吻了下來,兩人抵死纏綿般地用力親吻,都快要將對方融入身體之中。昭寧沉浸在萬分的喜悅中,她終于幫師父度過了陽毒,他不會只活短短十年都逝世,他們可以在一起好久好久,再沒有比這個更高興的。所以她緊緊地抱著這個人,一點也不松開,她也不愿意松開!
兩個人緊緊地糾纏在一起,享受著此刻的劫后余生,無比的放松,無比幸福。
第145章
兩人不知這般相擁了多久, 直到垂拱殿中燃燒的最后一根蠟燭徹底熄滅,周圍落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昭寧才呀地反應過來, 那蠟燭可是有手臂粗細,能燃十多個時辰的,現在恐怕已經到第二日了!
她從趙翊懷中坐起:“師父,李繼他們還在外面等著呢,咱們這么久沒動靜, 他們怕是擔心極了。咱們趕緊出去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吧!”
趙翊雖十分享受這天地間只有他們二人的感覺, 但畢竟也不能一直留在殿宇中, 還有許多事未完成, 吻了吻她的發道:“好。”
他牽著她走向殿門打開, 將殿門外圍著的黑色帷幕也一把扯下來。此時清晨的日光從外面驟然灑入, 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昨夜似乎下過一場雨,漢白玉石的地面上積著水, 映照著朱墻金琉璃瓦的宮宇,映照著晴空萬里和絲絲流云, 令人心曠神怡。
而垂拱殿的須彌座之下, 果然守著一大群人,不僅有李繼、馮遠, 竟還有貴太妃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甚至還有太上皇披著件黑狐皮的斗篷,正站在貴太妃一旁叉著腰喋喋不休:“怎么能讓她去試,她知道什么……她還能真的把趙翊治過來了, 我看別越稿越壞才是, 到頭把自己也搭進去!”又轉頭說貴太妃,“你也是, 平日多穩重的一個人,怎么就不知道阻止她!……你就知道睡,有什么好睡的!”
貴太妃根本不想理他,但也不能反駁他的話,只能翻了個白眼把臉轉到一邊。
而李繼和馮遠眼下滿是青黑,一臉疲憊,很明顯也被太上皇折磨得不輕。
這時候李繼最先聽到動靜抬起頭,就看到君上牽著娘娘站在垂拱殿外。兩人雖有些疲憊,但都是完好無缺的,甚至面上都帶著笑容。他立刻激動起來,難道是、難道是……
李繼連忙幾步跑上前來,立刻行禮道:“給君上和娘娘請安!奴婢終于等到你們出來了,奴婢、奴婢不知……”他的話要問出口時,又有些忐忑了。
趙翊知道他要問什么,還沒等他問出來,趙翊就笑著道:“成功了!”
霎時間,所有人都震驚又興奮起來,李繼和馮遠露出狂喜的表情,貴太妃甚至從椅子上蹦了起來,臉上立刻滿溢著笑容。而趙儉則瞪大了眼,張大了嘴,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么。
貴太妃拉住昭寧的另一只手,高興得不知該怎么好了,又是哭又是笑:“昭寧,你真的做到了,你真的幫阿翊挺過去了。你太好了,你怎么這樣好!以后你們兩個就能在一起很久了,我好高興好高興……”說著說著,整串的眼淚從她的眼眶中落下來,昭寧連忙幫她擦拭,笑著:“母親別哭,這是好事呀,好事!”
而李繼和馮遠也是一樣的喜極而泣。尤其是李繼,誰也不知他這一晚上經歷了什么,留娘娘在殿內幫君上是件極冒險的事,所以貴太妃一來就想叫昭寧出來,好險被他勸住了。
貴太妃還好說話,后來太上皇得知了消息也趕了過來,就沒有這么輕松了,他鬧騰著一定要進去,說娘娘這是在搗亂,哪里能有這樣的事。他和馮遠頂住了巨大的壓力才勸住了太上皇,按住了他不硬闖。但是已經能想象等娘娘失敗出來后,兩人會受到怎么樣的責罰了。
但是沒想到,娘娘竟然成功了,娘娘真的做到了!
李繼一想到君上還可以活很久,娘娘又是真的這樣聰慧和好,他就忍不住紅了眼眶。轉過身去拭淚。馮遠一個五大三粗的人眼淚跟不要錢般地流,不停地擦,昭寧看著覺得好玩,她覺得馮遠和大舅舅有些像。
趙翊仍然牽著昭寧,看著這些跟他許多年的老辣之人也有如此情緒化的時刻,又笑道:“好了,明明是喜事,一個個哭成這樣。”
貴太妃終于振作起來,她擦干眼淚,露出了燦爛的笑容:“說得對,是該高興!這次昭寧的功勞最大,我實在是沒想到你竟然能做到……”
李繼和馮遠也過了哭的時候,都紛紛笑起來。
偏生這時候趙儉在旁邊哼了一聲:“有什么好高興的,一個個沒見過世面!”
說罷轉身就走,他的兩個內侍也慌慌張張地跟了上去。其中一個疑惑地問道:“太上皇,您怎的也在笑?”
趙儉惱羞成怒一般道:“朕何時在笑了,是你眼睛看花了,快閉上你的狗嘴!”
說罷走得更快了。
昭寧和貴太妃在他身后都笑了出來,昭寧甚至覺得太上皇好像也還……好,有點不太聰明的可愛。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師父雖陽毒的問題解決了,但是那個暗中害師父的人卻還沒有浮現,她現在越來越覺得,前世的最后,應該不是太上皇害了師父。
趙儉離開后,貴太妃也累得有些撐不住,先回去歇息了。而昭寧與趙翊卻已是一整天水米未進,這時候才覺得有鉆心的餓意,李繼早讓人備下了早膳,立刻讓人送了上來。兩人吃過早膳便準備回崇政殿歇息,但又看到難得的好天氣,也不想坐轎輦,趙翊便牽著昭寧,兩人曬著太陽,看著晴空萬里,緩緩走在回崇政殿的路上。
昭寧的手被趙翊寬大的手握著,她看著那些積水的石磚,看到須彌座下方綿延無盡的漢白玉石階,想到了昨日百官跪在此處,強行反對新政的情景。雖然師父病發的問題暫時解決了,可是她昨日匆匆趕來的真正目的還沒有達成,朝臣反對這件事也遠沒有了結,很快他們就會再次集結,前所未有的強力反對,而師父也會前所未有的強勢應對。這件事她也必須解決,她絕不會讓前世的事再次發生。
昭寧想了想,先道:“師父,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趙翊側頭看她,她的眼眸倒映著蔚藍的天空,澄凈極了,他笑道:“想問問題還要問我嗎?”
也是,對師父不必拐彎抹角。何況她那點心力和智謀在他面前也是不夠用的,何必隱瞞。她道:“我是想問您,既然群臣如此反對,為何一定要推行新政?”她頓了頓,這是她第一次同他談起政治上的事,心里有些緊張。也已經做好了準備,師父可能會罵她干政了。
可趙翊聽完她的話,卻是沉默了。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也沒有叱罵她干政。反倒弄得昭寧有些忐忑了,師父是不喜她提到還是不好回答她的問題?
也許是覺得她越界了,但不好罵她罷了。
于是昭寧又道:“群臣反對,可師父執意要推行,朝野中就有了罵師父的聲音。所以我只是想知道您為什么寧愿被罵,也要這么做,并無旁意。倘若師父不想說……”
但隨之趙翊就搖頭道:“我并未生氣,我只是……”
他一貫不想讓朝政上的事煩擾她,而此事也實在是復雜又殘酷,不該讓她參和。但看著她仰望自己眼睛,知道她的確是太過擔心自己,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你真的很想知道嗎?”
昭寧點了點頭,這是她兩輩子都想不通的事,君上為何會鐵血推行新政,甚至殺人,甚至不顧自己的名聲全毀。她想要為他解決問題,那她必須要知道!
于是趙翊道,“那你跟我去一個地方吧。”
昭寧疑惑,師父要帶她去何處?
她不知道,但也跟著趙翊折返回去,走了一段路之后,跨過幾道偏門之后,昭寧看到眼前出現一座極龐然的建筑。
這個建筑修得極其寬大雄渾,墻高便有兩丈,兩扇紅漆銅釘的銅門緊鎖,有許多禁軍持刀看守。昭寧再一看銅門上竟掛著塊紅底金字的匾額,上書‘左藏庫’三個字。
左藏庫……這可是大乾的國庫,師父竟然帶她來看國庫,原來國庫就長這樣嗎!
昭寧有些激動,國庫里面究竟有什么,師父為什么要帶她來看國庫?
這時候左藏庫總管匆匆趕來請安,禁軍也皆跪下。趙翊只略頷首淡淡道:“去冊庫。”左藏庫總管立刻應喏,帶著一行人入內。昭寧進去之后好奇地看著,他們進的是一個類似四合院的地方,好像并沒有看到庫房什么的。
趙翊看到她在好奇張望,覺得有些好笑,告訴她:“庫房在地底下,是精鋼澆筑的墻壁,上面的普通的院子,你是看不到的。”
昭寧臉微紅,師父怎知道她想看什么!
隨之她跟著趙翊穿了兩扇門,進了一個書房模樣的屋中,只見這屋中列了許多的書柜,一摞摞訂好的書冊就放在書柜之上。而書房的正中,卻放了一個極大的沙盤。
沙盤以綿延的沙線代表江山的起伏,又以木雕做成的各種各樣的小地標,標注著大乾和周圍的地勢。昭寧看著那沙盤時一時怔住,緩緩地眨了眨眼。
她腦海中突然涌現了很多記憶:
“我從沒看過汴京城,以前眼睛好的時候,想去卻不能去看。現在即便能去,我的眼睛也看不見啦……”
“阿七要是也看過,阿七要是可以說話,就能和我講一講有多好看啦……”
他拉著她的手,兩個陌生的旅人,一個看不見,一個說不出話,他們在沙盤上小小的汴京城中游玩,他在她的掌心寫,這里是大相國寺,這里是金明池。他們像是都看得見了,像是能說出話了,他們像風一樣穿透小小的沙盤,無比的自由和快樂。
昭寧的眼眶中突然泛起了濕意。
昭寧在怔忪的時候,趙翊已經讓左藏庫總管將想找的東西都搬了出來,又令眾人都退出去。見昭寧竟對著一個沙盤出神,他問道:“怎的還不過來?”
昭寧這才回過神來,這天下間的沙盤有這樣多,大抵都是相似的吧,也不一定與阿七有關。
她走到趙翊身邊:“只是沒看過這樣大的沙盤,覺得有些新奇罷了。”
隨之她抬起目光,看到桌上竟放著幾摞又厚又寬,以綢布做封的書冊。書冊上赫然寫著《大乾紹和七年歲末國庫賬目表——中書省制》,另有一本十年的、十四年的,還有一本最新的,《大乾慶熙二年歲末國庫賬目表——中書省制》,昭寧立刻明白這些是什么了,她震驚不已:“師父,這些難道是、是……這,我能看嗎?”
趙翊道:“的確,這是歷年的國庫賬目。”一手揪住了她的衣領不要她后退,“朕許你看,過來!”
昭寧只能再度上前。趙翊將這幾本沉厚的冊子翻開,皆翻到了總賬目的那一頁。昭寧仔細看去,只見上面寫著:紹和七年,國庫總收入約莫是七千萬貫,總支出約莫為五千萬貫,尚有盈余。而到了十年,國庫收入便成了六千萬貫,可總支出竟還增加了,變成了六千萬貫!到了十四年,收入變為五千萬貫,但支出卻高達六千五百萬貫,已經出現了將近一千五百萬貫的財政赤字!
昭寧看到這里已是大驚,紹和十四年,就是太上皇當政的最后一年,財政收入竟在這短短七年內銳減,可支出卻驟然拔高。她再看慶熙二年,也就是師父真正上位的第一年,財政收入因為新政的施行,略有增加,但增加的還并不多,為五千五百萬貫,但支出仍然是六千五百萬貫,所以仍然有一千萬貫的財政赤字!
她是常年做賬的,一看就知道這些賬目的問題有多嚴重,大乾朝的財政已經非常危險了!
趙翊道:“這便是大乾朝真正的財政情況,表面看花團錦簇,其實已經在紹和年間連年下滑,入不敷出。倘若一直這般下去,很快國家將被財政拖垮,無力回天!”
昭寧微張了張嘴,想到汴京無盡的繁華,想到大乾遼闊的國土,她問:“可是師父……為何會是這樣呢?”
趙翊眉目微垂,看著那一筆筆鮮紅的賬目道:“國庫的主要收入是土地稅收,但因為這些年嚴重的土地兼并,官紳們占據大量土地,卻有不交稅的特權,而普通百姓僅占了一半的土地,卻要承受絕大部分的稅收,導致土地稅收急劇減少。遇到欠年之時,百姓無錢買種種地,還要將手中之地抵給地主,造成更嚴重的兼并——所以才需推行青苗法,借錢與民種地,避免土地兼并。另以均稅法,強行攤派官紳納稅,減輕民眾的稅收。”
這些政策昭寧知道。原來師父推行那些措施,是因國庫的吃緊!
趙翊又拿起了一本冊目:“而紹和年間開支驟增,是因為幾場與契丹國的敗仗后,增了給契丹的賠款——便是所謂的歲貢。我朝從太祖時起就兵弱文強,因為祖上防止武將專權設了更戍法,邊關將領三兩年一換,還未能熟悉軍務就要被調走,何以能帶兵打仗,只會渙散軍心。可太上皇并不覺是此原因,一昧的增兵,又導致軍費冗高,花銷巨大。倘若更戍法不改,長此以往,國力耗損,兵力卻會繼續衰微,外族來犯時毫無抵抗之力,國不將存!”
昭寧渾身一震,君上說的是真的!以前在西平府的時候,剛開始西夏人攻來,她們并沒有什么反抗之力,受盡了戰亂之苦。后來舅舅他們訓練軍隊,漸漸地有了能抵抗西夏的能力。她們這些人還好,那些普通人家,遭遇戰火,當真是慘烈無比。因這更戍法,本朝武將實力極弱,邊關吃了多少敗仗,又毀了多少安寧,當真是數不勝數!
原來竟是如此……昭寧其實對這些冊目上記載的東西也有感悟。只是從來沒人攤開放在她面前說過,現在她才明白,為何在君上去世之后,大乾會這么快潰敗淪落,是因為大乾的財政、軍隊早已沉疴已久。大乾現在仿若一個內里被蛀空的精致之物,表面看一派繁榮,倘若沒有師父,異族鐵騎又再次攻來,簡直毫無還手之力,頃刻就要國家覆滅!
她聽到這里,想到前世,才明白師父的變革實在是勢在必行!
只是……昭寧略微猶豫,又道:“師父,這些您何以不同百官們講呢。若是講了……他們會不會不這般反對了?”
趙翊嘴角輕輕一扯,眼中閃過絲冷光:“昭寧,你以為他們真的不知道嗎?大乾現在有什么問題他們比誰都清楚,但是他們仍然懼怕違背祖宗禮法,也害怕變法反而生禍。你太年輕沒經歷過,其實當年高祖在位時也看到了這些弊端,也試圖改革。但是結局何如,你也應該知道——”
昭寧輕點頭,自然是失敗了,不然她也不會不知道了!
趙翊繼續道:“的確失敗了,因為他很快遇到了同現在一樣的問題。改革最初尚可,但隨著改革的進行,種種問題接連涌現,群臣激烈反對。高祖并不強硬,群臣再三反對之下,他無奈停止了變革。昭寧,這是他失敗的根本——他不夠強硬。這世上所有的變革都一定是艱難的,天下沒有完美的法案,所有的方法都會有問題,只有熬過去這些問題,才能真正迎來改革的成功。可是文官們是不會聽的,畢竟問題真實存在,他們看到了問題出現,更會想法設法阻撓變法,但朕不能停在這里,如果朕對他們妥協,那么一切將功虧一簣。所以朕會用一切的手段,來推行變法!”
趙翊的眸中無比堅定,甚至透出幾絲冷酷的血光,昭寧被他所震撼。所以師父前世才會不惜一切,也要將變法推行下去。因為他別無選擇,因為他早就看清楚,只有足夠的強硬,才能將這一切達成!他甚至也不怕罵名纏身,不怕變成文官口誅筆伐的千古罪人!
她被他的思想折服,他所想的東西之宏大之廣遠,她這個重生之人也遠不能揣度他!
趙翊看向昭寧,意外看到了小姑娘微亮的眼眸,他的眸色略微柔和了些。伸手道:“昭寧,過來。”
他又牽著她的手,走到了那沙盤之前,讓她坐在自己面前,看著那用流沙做成的萬千江山,他道:“昭寧,在我很小的時候,祖父將我抱在膝上教我認沙盤,你知道認的第一個地方是哪里嗎?”
昭寧看著那沙盤之中被圈出的地方,她眸色大動,這是每個大乾人都熟悉的地方,是所有大乾人心中之痛處,哪怕是啼哭的孩童,在襁褓中時也聽過這個慘痛的歷史,她伸手指向哪處——幽云十六州!
趙翊眉心微動,道:“是的,就是幽云十六州,是大乾朝在這么多年的風雨中,被契丹搶走的土地,也是高祖臨終之時都還心中所系之地。從小他就告訴我,定要奪回失地,拯救被異族統治的百姓。這樣強大的信念一直貫穿他生命的始終。”
他說到這里時,昭寧不由地看向他的面容,她看到屋外的日光照進來,照著趙翊英俊絕倫的側臉。他垂眸看著沙盤上起伏的江山,不知透過沙盤看到了什么,眼眸變得極深。
趙翊道:“其實一開始我只是將它當做一件任務,直到我去了西北,看到了流離失所的百姓,他們被異族的鐵騎當做牲口一般的奴役和凌虐,看到了小小幼童就已經慘死鐵騎之下,我在戰場上走了一夜。從此后,這個信念也深植我心——”他的眼中透出銳利而堅定的光,“昭寧,如果我們不夠強,契丹就會來奪走更多的土地,每一片土地以后都會是幽云十六州,每一片土地都有可能遭受這樣的罹難和痛苦。所以我一定將權柄收歸于我之手,也一定要改革,我想讓失去的幽云十六州有朝一日重歸大乾,想讓后世千古再不被異族的鐵騎所威脅,也想讓這盛世的天下——從此太平安寧!”
謝昭寧怔怔地看著他,眼眶紅了,心中卻突然激昂。她在遭受戰亂的時候,無數次的希望著天下太平,希望能回到大乾,回到舅舅舅母們所說的那片仙境般的土地去看看!后來她在臨安時,聽說汴京的種種罹難,異族踏臨時大乾百姓所遭遇的種種痛苦和屈辱,她當時無比的想,如果慶熙大帝還活著就好了,如果他還在就好了,他絕不會讓鐵騎踏遍他的國土,他絕不會讓她們受到這樣慘烈的痛苦!
師父竟一直是這樣想,他果然是慶熙大帝,他也應該是大帝!他一直心懷這樣的宏圖偉愿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所以先收復了西北,再除滅李家和顧家收攏權柄,現在他要推行改革,一切都一切,他都在按照自己預設的那條路去堅定不移地推進。她從未懷疑過自己對他的崇拜和信任,而這一刻她更是明白了,她就應該是崇拜他的!
可是在這個過程中,因為他做的事,有這樣多的人卻在誤解他,痛罵他!明明他是這樣的好,一心是為了國家和臣民,卻被他們這樣的誤會,被他們這樣惡意的揣測。
他們罵他冷酷無情,罵他玩弄權術,說他是昏君暴君。沒有人能夠理解他。
她現在想到他的孤獨,想到那些罵名就覺得哽咽,就覺得心中陣陣的刺痛。她絕對再忍受不了他們這樣的罵他,誤會他。師父是為了臣民為了天下的,他們不該這樣罵他,無論如何都不該!
昭寧捏緊拳頭,控制自己的情緒,她不想在師父面前哭出來。
這時候,李繼在外面通稟,似乎有急事。他進來行禮后對趙翊道:“君上,嚴大人和司馬大人他們已經進宮了,此時正在明堂商議……”
昭寧聽到此渾身一緊,恐怕——那場最終的對峙要來了!
趙翊眼神一冷,卻又平靜道:“知道了,替朕準備通天冠袍吧。”
他才往外走一步,卻突然有些身形不穩,緊接著咳嗽連連,昭寧和李繼連忙扶住他。昭寧這時候才發現他面色有些白。李繼擔憂地道:“君上,您因為新政的事,本就已經熬夜忙碌好幾日了,昨日又發了病,一夜都在抵御發病,您這時候需要靜養。不然,就先不要管群臣之事吧……”
昭寧這才發覺自己的疏忽,是的,師父這些日子的確早出晚歸,且昨晚才撐過了第一次發病,體內恐怕有些經脈受損的情況,需要靜養,否則會留下病根,這是宋院首交代過的,她方才竟然忽視了!
趙翊卻搖了搖頭:“現在放任……日后新政更難以推行,去準備吧!”
昭寧心里更急。
她知道,嚴蕭何和司馬文到了明堂,恐怕又要集結百官抗議了,而師父這次已經動了殺心,可她絕不想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她不想看到師父明明這樣的好,這樣深謀遠慮,甚至不惜耗損自己的身體也要推行新政,卻還要站出去被那些大臣反對,被他們寫入史書里,留下千古的罵名。她看著趙翊山一樣偉岸的身軀,可此時卻蒼白的臉色,她知道他這時候定是十分難受的,但他這樣意志堅決的大帝,是絕不會將自己的難受說出口。
她輕聲道:“師父,您先回去歇息吧。您才撐過了第一次發病,還需好生調息,至少等您養好了身體再去好不好?”
趙翊眉頭微皺,想要再說什么,卻又激起一陣咳嗽,頓時更說不出話來,臉色也越發白了。昭寧知道必定是沒養好的經脈此時在作亂了,師父必須要馬上回去歇息,她對李繼身后之人道:“君上此時千萬不能走動,立刻去叫君上的金輿進來,起駕回崇政殿去。”又對另一位內侍說,“你去請宋院首,讓他馬上去崇政殿候著。”
李繼身后的人一愣,連忙飛奔出去吩咐。
昭寧則對李繼道:“我立刻去請貴太妃娘娘也過去,你們先照看好君上。”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
然后她跨出門去,看到吉安守在門口,她對吉安淡淡地道:“明堂何在?帶我過去。”
第146章
等昭寧到明堂外時, 天色也略微有些暗了。
明堂內此時正是幾個反對派的要員匯聚的時候,嚴蕭何、司馬文、錢復功等七八人正圍著兩盆爐火坐著,方才傳來消息, 說皇后娘娘竟然助君上熬過了一次發病,想必日后君上更可以福壽綿長。這本該是極好的消息,但是明堂這些人短暫的高興之后,卻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因為他們知道, 接下來他們可能會和君上產生一次史無前例的對峙, 即將可能會出大事, 甚至可能會死人。但是, 也決不能因為這些后果, 就不做這件事, 所以明堂中此時的氣氛也十分肅沉。
聽到通傳,皇后娘娘竟然來了明堂, 眾人皆極是不可思議。
娘娘雖是皇后,但也不過是個小姑娘, 這時候來明堂做什么?
他們皆站起來迎接娘娘到來, 片刻后,一個披著斗篷的纖細身影就在內侍的簇擁下, 出現在了明堂的門口。火光跳躍之中, 一只纖長的素手自斗篷之中伸了出來,將帽圍摘下,抬首露出一張極清靈精致的臉。
眾大臣見果然是娘娘親至, 立刻行跪禮:“皇后娘娘金安!”
昭寧看了眼明堂。明堂修得并不十分華麗, 兩側是八張太師椅,正中掛著大乾太祖的畫像, 殿中燒著火盆,又掛了六盞斗大的宮燈,將明堂照得十分明亮,果然堂如其名。幾位反對變革的肱股之臣皆聚于此。
她讓眾人平身,但自己卻沒有落座。嚴蕭何作為文臣之首,則拱手道:“不知娘娘這時候來此處,可有什么要事?”
因此前正旦祭禮之事,再加之昭寧剛成功幫助趙翊度過發病,幾位大臣對她也比之前恭敬客氣許多。
昭寧笑了笑,緩緩道:“自然是有要事,只是我乃后宮之人,按說并不該來此,不知諸位大臣是否愿意聽我一言?”
嚴蕭何道:“娘娘乃是國母,請但說無妨。”
昭寧目光嚴肅了些,她道:“我希望諸位大臣,不要再反對君上的變法。”
昭寧此話一說,明堂內立刻沸反盈天,自然都是對她的無知而輕蔑,或是對她的輕言感到憤怒。而這些情緒,也全部都在昭寧的預料之內,她來此處之前,就已經做好準備會遇到什么了。
其中面色最不好看的自然是司馬文,他是反對變法的第一人。此前因為正旦祭禮之事,他還對皇后娘娘生了些好感,覺得她并非無能,但此刻聽到這話,他卻覺得皇后娘娘實在是過于幼稚了。
他語氣極冷地道:“娘娘,我等并非堅持‘后宮不得干政’之輩,但變法乃國之大事,關系百萬生民的存亡,關系大乾未來千秋萬代的國運。娘娘年紀尚輕,向來是養尊處優,錦衣玉食。您如何能知普通百姓的疾苦,如何能知新政對他的嚴重影響?又如何能隨意妄言此事?”
昭寧聽到司馬文的話,卻笑了一笑道:“司馬大人以為我不知嗎?料來司馬大人也并不知我的經歷吧。”司馬文微微一愣,他不知娘娘竟認得他。
昭寧繼續道:“我從小因戰亂而與父母分隔,在西平府隨著舅舅長大,年幼的時候幾乎過不了什么安生的日子,時常要隨著舅舅東躲西藏。經歷了百姓流離失所,看到邊關尸殍千里。甚至自己也曾被黨項人所抓,是靠著吃馬料才活了下來。我這輩子不僅看到了百姓的疾苦,更是親自吃過戰亂的苦。我倒是想問問大人,大人出生書香門第,從小便有神童之名,大人又真的知道百姓疾苦嗎。你當真走入過田間地頭,看到過百姓對新政的態度嗎?”
司馬文一向是能言善辯,竟不知皇后真的有這般經歷,一時間措手不及,被昭寧說得一哽,想反駁也沒立刻想出話來。
昭寧又道:“我知道諸位大臣們反對新政,是因為新政的確有弊端。比如青苗法,存在有些縣施行過度,強行攤派引起民怨的情況。再如將兵法,的確有增大將領兵權,也許會對朝廷產生隱患的情況。但我想真心實意地問問諸位大人,拋開對新政的成見,對變法的不安,我們來正面地看這些問題。新政推行難道只有弊端嗎?它是不是也有許多的好處,它在短短一兩月內就新增了五百萬貫的國庫收入,它讓天下之田皆無荒廢,讓百姓有地可種,讓邊境更加穩固,至少不再是形同虛設!所以新政明明都有它好的地方,我們為什么要因噎廢食,為什么因為一點不好的地方就要去反對革新?”
昭寧詰問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強,眾大臣竟沒料到,皇后娘娘對新政的優劣竟然如此了解,甚至可能比他們都要了解,一時間殿內沉默。
但很快,幾位大臣也被激起了針鋒相對之心。此前本來就不喜皇后娘娘的錢復功冷哼道:“娘娘這話說得輕巧,倘若改革能使得財政變好,我等何以如此反對,如今改革就已經出了大問題,那么日后呢,還能變好嗎?”
昭寧卻面不改色道:“錢大人此話,我也正想回答。昨日我走到垂拱殿外。恰好聽到司馬大人舉了夏商周三朝守舊制為德政的例子,可我也有管仲變法于齊國,商鞅變法于秦國,尊王攘夷,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好例子,為何改變祖宗法制就一定是錯,諸位大人們如何得知,君上的變法就不能好?更何況商鞅變法六年,管仲變法十年才得以見成效,君上變法是為生民,才僅三月,諸位就著急反對。那么我們也永遠看不到它好的一天,也看不到大乾真正繁盛的那一天!”
昭寧說的這些,許多是她后世的時候,看一篇支持君上變法的文章中所說。以她自己的學識自然是不知道這些史上名案,當時許多人看了都深以為然,只是斯人已逝,再想變法也無人可以堅決推進了。
眾人皆不料皇后娘娘竟有如此好口才,而且還引經據典,條條是理。皆心中大驚,傳聞娘娘無甚學識,不通書義,難道是民間謬傳?
可是很快,就又有官員不服道:“君上改革,當真是為了生民嗎?君上此前懲治李家,如今推行改革,四處安插心腹,無非不過是想把控權術而已!”
又有人不滿道:“娘娘說的大義我們難道不懂,我們難道又圖什么錢財了,誰不是為了百姓。君上昨日那般直接趕人,甚至令禁軍鞭打,與暴君又有什么區別!我們大乾朝的天下是君臣共治的天下,君上這般豈非是獨斷專行,難道這也是為了百姓嗎,只怕不過是為了自己的權威吧!”
堂中許多人竟紛紛應和,竟無不是對趙翊的質疑。甚至有些直接出口言罵。
昭寧聽著他們這樣說,好似再度看到日后,大帝被口誅筆伐,幾乎指著鼻子罵獨斷專權的情景,無人替他辯駁的情景。她的眼眶忍不住紅了:“大人們真這般想君上嗎,倘若君上真想把控權術,他有無數種辦法,何必要選擇這種被人罵的辦法。其實君上想要做什么,大家比我更清楚!大人們也比我更知道如今朝政中有什么問題。國庫日益空虛,邊疆又動蕩不安,幽云十六州的失地也未收復。再這么下去,恐怕遲早是國不將存!君上新政雖然有一些缺點,可至少它是有希望的,是能使得國家變好的,我們并不是一潭死水!”
昭寧氣得渾身發抖,繼續道:“君上是個什么樣的人,大家比我更清楚!他年少時便監國懲治貪官,青年時深入西北腹地不顧危險收復了西北。他這么多年做了這樣多好的事,難道只因為這一件事,就變成你們口中的暴君了嗎?大人們可否知道,你們此刻隨意罵他的話,日后都會留存史書,成為旁人攻擊他的一把利劍。大人們明知道君上會堅持變法,你們反對又是要做什么,不過是想要逼他殺人而已!你們的確都是不圖錢財,你們圖得更多,你們想要讓君上成全你們的忠孝,想要成為忠義之士。以后史書提起你們都是夸贊,可是君上呢,他明明才做盡了一切,可是他卻留下了千古的罵名。說他是不顧人性的暴君,是泯滅人性的獨裁者,你們是這個意思嗎?”
昭寧幾乎失控地怒聲說出這些話,一時間,庭中所有的官員都陷入了沉默。某種程度上,他們都的確被昭寧說中了心思,他們也許何嘗不知君上是什么樣的人,但為了停止變法,只能加重去罵君上,可捫心自問,君上當真是這樣的人嗎?
他們跪在垂拱殿前,想用血肉之軀,逼迫君上停止變法的時候,心中的確想的是萬千生民,但難道真的沒有:即便是一死,我也會名流千古的暢快感嗎?就連司馬文和錢復功等人想到這里都是悚然一驚,臉色有些微白起來。
昭寧也發覺自己有些太過激動,看著這些大臣們皆著朱紫,在此前都堅決反對變法,此時卻也流露出一些沉默,她知道他們并非全無觸動,只要他們是真正的為了生民,為了大乾朝的未來,那么他們就不是完全不可以說服的!
昭寧也沒法不激動,她不光想著師父未來被罵。還想著倘若停止變法,未來的大乾的確會衰落,會淪落到被異族的鐵騎踐踏。她是經歷過國破的,她是看到過汴京城淪喪,那些繁華毀于一旦的,她只要想到那些場景,就渾身顫抖,她不僅要保師父的名聲,還要防止那萬一的可能,整個大乾,整個汴京和錢塘,再次落入前世的悲劇之中!
她的眼中滲出了淚光,她看向司馬文,她知道司馬文才是反對最核心的力量,她繼續道:“大人們以為我年紀小并不懂事,卻不知道我已經經歷過多少!我想問問大人們,你們這樣兩敗俱傷的對峙有意義嗎?你們真的一點都看不到新政的優點嗎?你們難道想看到國家財政繼續惡化下去,將士的戰斗力繼續弱下去,到時候國不將國,汴京城毀于一旦,這樣的盛世頃刻間蕩然無存,萬民離殤的情景嗎?你們看多了汴京的繁華,知道它若是有朝一日被毀,該是何等的讓人悲痛嗎?真的想看到這般嗎?”
昭寧眼前又浮現了前世汴京城破時,萬民慘被屠戮,大相國寺、金明池皆被燒毀的情景,浮現了老人孩童凄慘的哭聲,看到被異族牽在手里逼她們四處爬的女子,她更是控制不住的顫抖,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滾滾流下了面頰。
司馬文聽著娘娘的話,看著她顫抖的目光,他好似也被她所感染。娘娘這般……這般的訴說,好像她真的曾經親眼看到過汴京城破一般,那樣的絕望,那樣透出神色傳達出來的痛苦,也將他所感染。他此生生在汴京長在汴京,對這個地方有著強烈深厚的感情,他當然不愿意看到任何國破之景,否則何以會反對變法。只是以前他們覺得,變法倘若變不好,只會比不變更災難。畢竟誰也不知道未來會如何,但是娘娘好像,好像已經將不變法的未來具象化了,是一個如此慘烈的走向,慘烈得半點余地也沒有。
此時他的聲音也有了些艱澀,道:“娘娘,臣等絕非……”
昭寧深吸一口氣,終于控制了眼淚,她想要把話一次說完,她道:“我知道,諸位大人不是沽名釣譽之輩,也知道改得不好不如不改,可是大人們仔細想想,倘若不變法,大乾注定會走向頹敗,那為什么不改!君上的變法此時或許有問題,但變法至少是有希望的不是嗎,大人們再忍一忍,再仔細看看。我想求大人們的實在不多,再給君上半年的時間,到變法至少能初步看到成效的時候,中間倘若有問題,大家可以一起商議一起調整,但是一定不能停,停下來一切就都完了。君上也絕對知道這點,所以他也絕不會停!大人們再反對下去,除了兩敗俱傷沒有任何結果。我此時,并不是以皇后的身份說這些話,而是以一個大乾的普通百姓,求大人們為大乾的未來著想。我從西北而來,見過無數的戰爭和離殤,所以此生再也不想看到這樣的場景重演了!我們想要一個希望,想要一個安寧的未來!”
此時明堂中所有的大臣,皆被娘娘話語中的悲痛和力量所震驚,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司馬文和嚴蕭何都久久地沉默,看著堂中那身量纖纖的女子,她明明只有十七,卻似乎已經經歷了太多,看了太多。她全程從未自稱本宮,她從一開始進來,就是想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告訴他們,甚至是以一個經歷者的角度去自述。去告訴他們倘若不如此,該有何等絕望的后果。
而錢復功,也第一次真正地正視昭寧,娘娘今日這番話,大大推翻了他從前對娘娘的看法,不管娘娘是帶著什么目的來,她說出這些話,也已經足夠讓他改觀了……
自然,他們并非聽了娘娘的這番話,就真的贊成了變法,就覺得變法一定好。
但是,娘娘說的的確是有一些道理的,是他們這些人,太想要反對變法,所以拋開了一切,甚至在無意中逼迫君上,寧愿抹黑君上也要停下這場違背祖宗法制的變革。
他們的確不應該這般武斷,應該為天下,為君上再好好想想。
最后,嚴蕭何終于道:“娘娘這番話……老朽實在慚愧。既然娘娘肯親自來明堂,又說了這樣一番話,老朽也覺得,不若再給新政一些時間吧。”他又看向司馬文,言官才是反對的真正力量,而司馬文是言官之首,也需要他說話。
司馬文沉默片刻后道:“微臣同娘娘說實話,微臣仍然不覺得變法能成功。但是的確如娘娘所說……至少應該再等一等。倘若臣在此時反對變法,而未來大乾的確也陷入衰退國破城殤,那臣應該也會千百倍的悔恨,甚至可能會自縊謝罪吧!所以微臣愿意如娘娘之愿,暫時不再反對變法!”
昭寧聽到司馬文的話也是一愣,她突然想起,司馬文雖然痛罵慶熙大帝,雖然留下流傳的詩句。可是汴京城破的那一日,她聽說他慟哭半日后自縊在了家中,旁人還以為他是因汴京城破而自縊。但是她此刻突然明白,原來前世司馬文的確如他所說,他意識到了自己反對的錯誤,可是錯誤難再回,所以他也真的自縊謝罪了!
她的眼眶突然一紅,看著這些大臣,她知道他們都不是壞人,雖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甚至可能會偏頗,但是他們的確都是一群真正的名士。
而她也終于說服了他們,他們暫時不再反對變法,君上不必再背負那千古的罵名。想到這些她又流下了眼淚,卻是笑著屈身:“我在此多謝諸位大臣!”
他們連忙跟著行禮:“娘娘萬萬不可!臣等實在是不敢受!”
“娘娘今日之言才實在是大義,微臣佩服!”
昭寧又哭又笑,心中喜悅極了,可她又生怕大臣們轉而反悔,想了想道:“大人們能否現在就寫信,派人去各大人家通傳,讓他們不必來宮中了?”
嚴蕭何看著娘娘,有些哭笑不得:“娘娘放心就是,臣等答應了你,就一定不會再反悔的。說半年就是半年,臣等在這半年內絕不再反對變法。若娘娘實在不放心,臣立刻給君上上書陳明此事,娘娘看可好?”
昭寧臉微紅,她的確以小人之心度這些真正的機要大臣之腹了,他們都是進士科出生的正統讀書人,個個都是名噪一時的天之驕子,說話哪有不算數的。
但看著嚴蕭何回身去寫奏折,她也實在是難掩心中雀躍,她成功了,她真的成功了!
她說服了這些大臣們暫時不要反對變法,也終于避免了師父殺人,名聲盡毀,后來被人罵為暴君的下場!
她來之前并未想過自己真的能成功,所以此時淚盈滿眶,同時身體里還涌動著澎湃的情緒,大乾是有一個好君上,有一群好官的,只有好人才愿意聽她說這些,才愿意認錯。只要有這些好的人在,未來大乾何愁不能繁盛,天下何愁不能安康!
昭寧心中記掛著回崇政殿養傷的師父,不知師父現在如何了,她想要立刻回去告訴師父這個好消息!
第147章
昭寧看嚴蕭何寫完奏折后, 才回了崇政殿。
正好遇到宋院首給趙翊看完病離開。
宋院首先看到她,立刻停下給她行禮道:“……娘娘萬安,君上身體并無大礙, 這次挺過發病之后,以后便不必吃那藥丸了。即便找不到凌圣手,再多活二三十年也是無虞的。”
昭寧聽了宋院首的話,寬心許多,她本還擔憂若是沒休息好, 對師父的經脈有損, 沒事便放心了。
她認真謝過了宋院首, 宋院首拱手告辭。
但當昭寧走到殿門前, 看著殿內透出的微黃燭火, 她的腳步卻頓住了。
方才回來的路上, 她自是無比的喜悅,想要同趙翊分享這樁極好的事。可是喜悅過后, 現在站在門口,一絲遲疑卻泛上心口。畢竟……此事她沒同師父商量過, 不知道師父會不會怪她自作主張……
守在門口向她請安的女官有些疑惑地看著她, 不知娘娘為何不進去。
昭寧深吸一口氣,終于還是提步跨入殿內。
此時剛入夜不久, 殿內點著四盞琉璃宮燈, 將屋內照得明亮。趙翊正披著一件外衣,靠坐在羅漢榻上看書,仍然是濃眉挺鼻的俊逸, 長睫微垂, 只是嘴唇還有些白,但面色已經比下午好了太多。李繼守在旁側添水, 看到她回來了,行禮后悄然退了出去。
趙翊合上了書抬頭,見昭寧終于回來,面色卻有些忐忑,問道:“怎么了?怎的這般久才回來,可是與母親商議太久。”又問,“吃晚膳了么?我讓小食局備了你喜歡的羊肉鍋子,片好了羊羔肉,你回來便可吃了。”
昭寧搖了搖頭稱還不餓,她猶豫后道:“師父,我有一事要同你講,希望您不要怪我,當然倘若您責罰我,我也沒有辦法,做了便是做了。”
趙翊將書放下道:“怎么了,你做何事了?”
明明師父并未嚴肅,可昭寧卻不自覺有些緊張,吞吐道:“也并不是大事……”
趙翊見她支吾,卻反而眼睛一瞇道:“過來。”
他這般說話,昭寧更不能反抗,她挪到他面前兩步遠之處站住。深深吸氣后,終于一口氣地道:“師父,我方才去了明堂,想勸他們不要再反對您的新政……此事是我私做主張,任您責罰!”
她說這話,都不敢看趙翊的神色。心想她雖與師父情誼很深,但古來都說伴君如伴虎,一個真正的帝王,哪里容得下旁人來拿主意。師父就是再喜歡她縱容她,對她的自作主張有些生氣也是正常的,她不必怨懟。
她沒有抬頭,只聽到趙翊的聲音:“再上前一些。”
昭寧心想這是做什么,師父難道真氣狠了,想親自罰她,應當不至于吧?
她更忐忑了,挪動著腳步又上前了一些,正屏息等著師父究竟對她有什么處罰。可緊接著,卻被一只大手拉到了懷中,他緊緊地將她抱在懷中,宛若前夜他發病時,他想要將她整個嵌入自己懷中那樣的用力。
然后,他垂首在她的耳邊,略帶喟嘆地道:“傻昭寧,你真以為我會因為這件事怪你,罰你嗎?你不知道,我聽說的時候有多高興!”
趙翊本就是為達目的不惜一切手段的,哪怕真的殺言官,哪怕真的罵名千古,他都不在意。在雷霆手段之下,這些人也絕不敢輕舉妄動。
可她卻愿意只身前往,為他勇敢,為他所向披靡。他這輩子算無遺策,料到過很多事,卻從沒料到過,她會不顧自己性命給自己治病,還獨身前往明堂替自己說理——他知道的時候,洶涌澎湃的感情幾乎快要抑制不住,恨不得她就在他面前,立刻將她抱入懷中!恨不得她要什么都給,才足以表達他滿溢的喜歡。怎會罰她!
他輕輕地轉過她的臉,吻她的額頭:“你做得太好了,我從沒想過你能做得這樣好!”
昭寧始料未及,被他熾熱的懷抱緊密地擁著,想到方才說服群臣的事,她的眼眶不由得紅了,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可是我知道,你既然下定決心推行新政,他們卻這般阻撓,你定會不顧自己的名聲下狠手……可是,你這樣好,我不想看到你在后世被罵,我也不想看到別人誤會于你!”
她越這樣說,他的心就越軟。
昭寧抬起頭,她看著這張英俊絕倫,隱含霸氣臉,可望著她的眼眸卻十分柔和,她緩緩地道:“師父,您能不能答應我,即便半年之期后,他們仍然反對,您也、也不要殺人好不好?”
趙翊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保證。
可是看著她認真的目光,他只是緩緩地答應了她:“好。”他繼續啄吻她的頸側,聲音略帶了些模糊的曖昧,“昭昭是如何說服群臣的,與朕也講一遍,好不好?”
昭寧被他這樣親吻,一股酥麻從背脊骨升起,他寬厚的手掌又已經扣住了她纖細雪白的手腕,不許她推拒。
但是她卻已經從剛才昏頭昏腦的情緒中走出來了,她漸漸明白過來,這宮中師父的耳目遍布,她去明堂,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恐怕她還沒踏出明堂,師父就已經知道了。方才她回來的時候,師父明明早就知道了,卻還裝作不知。他還任她忐忑,他就是想逗她!
她想到這里有些不滿,哼道:“師父不都已經知道了嗎,何必問我!”
趙翊輕笑了笑,知道小丫頭反應過來了。他附在她耳邊,低沉地道:“但是朕想親口聽你說一遍……聽暗衛說是他們罵朕,你才著急了?你替朕說了什么?”
昭寧被他說得臉一紅,掙扎著就想要起身。可趙翊如何會讓她走,覆身將她壓住,隨即熾熱又繾綣地吻著她,落在臉上,落在耳垂,落在頸側。她的渾身也跟著熱起來,語氣中帶著一絲微喘:“師父、師父,還沒洗漱……”
而且,他的身體也才剛好,還需要休息。
趙翊只含糊道:“一會兒正好洗。”
緊接著,她就被無數傾覆的浪潮淹沒,再沒有閑暇反應了。
……
昭寧能察覺到師父千百次地、無限愛憐地親吻自己,緊擁著自己,用一種仿若想將自己融進骨髓里的力道,用力得她都覺得疼。但她知道,大概是師父太喜歡自己的緣故吧,因此也隨師父去了,只是昨晚畢竟也沒有休息,所以兩人終于寧靜之時,她在師父懷中昏睡了過去。
趙翊抱著熟睡的昭寧,哪怕仍然身體緊繃,也并沒有繼續做下去。
他緩慢地摸著她的臉,每一分每一寸的肌膚,用盡了疼惜……和克制。他現在是這樣的愛她,根本無法想象哪日會失去她。所以他想,不要在意那些過去之事了,兩個人就應該像現在這樣和和美美地,長久地在一起。
趙翊靜靜地思索的時候,外面有極低的通傳聲。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趙翊眼眸中的柔色收斂,起身穿了件外衣出了殿門。
他走到庭院的一株桂樹下時,一個黑色的瘦削身影落在了他的面前,卻半天沒有說話。
趙翊淡漠地道:“何事不可言語?”
此人頓了半天,才道:“回稟君上,屬下奉君上之命做事……但是,出了些意外!是屬下失職,任憑君上責罰!”
聽完此人所說的事,趙翊望著天際的一輪明月,落下如霜一般的月光,落在這廣闊而森寒的宮宇之中,像浪潮一樣的蔓延鋪展。他站在寂靜而冷曠的寒夜中良久,才緩緩地道:“掩蓋此事,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他輕輕一頓,“尤其是皇后娘娘。”
黑色的身影拱手應喏。
而這樣的月光灑滿了繁華不歇的汴京城。
熱鬧的勾欄瓦肆旁,有一座靜謐的庭院,雖與那樣紙醉金迷,熱鬧喧嗔的瓦子相鄰,卻清凈至極,寒夜之中無蟲鳥之聲,只能聽到寒風拂過屋檐下的銅鈴,發出輕微的悅耳聲響。
庭院的八卦亭中只坐了一個人,他身材修長,眉目極其精致俊美,亭中并未燃爐火,他披著一件鶴敞,用桌上的一只小泥爐熱著酒。手指輕輕地搖晃著酒盞,面無表情地一杯接一杯的飲下。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個披著黑色斗篷,戴著帽帷,看不清臉的男子出現在庭院中。他靜靜地看著八卦亭中的人,卻沒有走近。
亭中之人卻道:“你終于來了,我已經等你很久了。”
他轉過臉來,一張俊美的臉有著水墨畫的雅致,正是趙瑾。
那黑斗篷終于走入了八卦亭之中,在趙瑾對面坐下來,卻仍然沒有摘下帽帷:“趙大人為什么要見我,你讓人給我的那些東西,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的聲音極其沙啞,仿佛刻意練過什么功夫,讓人雖能聽懂他說話,卻不能辨識他的嗓音。
趙瑾提起銅壺,也給他倒了一盞酒,笑道:“那些東西并無背的意思,只是想和閣下交個朋友……畢竟,誰也想不到,羅山會背后之人竟然是閣下,對不對?”又將酒盞推至黑衣人面前,“冬夜寒冷,你遠道而來,喝點酒暖身吧。”
黑斗篷卻沒有去接,而是有些古怪地笑了起來,聲音嘶啞難聽:“我從前聽聞,趙大人對趙翊忠心耿耿,怎的如今知道我是羅山會幕后之人,卻來私下找我?”
趙瑾道:“以前我們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如今我們既然志同道合,自然應該交個朋友了。我知道你的目的,也知道羅山會的所有事,既然如此,不如我們二人合作,我拿到我想要的東西,而你——也可以借我,達成你想要的目的。”
趙瑾說到這里時神態依舊從容,緩緩啜飲自己杯中之酒。
那黑斗篷卻仍然冷笑:“你怎知我有什么目的?”
趙瑾笑而不語,只用手指蘸了些溫熱的酒,在桌上寫了四個字。
那黑斗篷終于被趙瑾震住。他想起剛才進來之時,看到的那些不知趙瑾從何處尋來的,根本不應該屬于他的精銳力量,還有這處瓦子之中,隱蔽到無人能探查的所在。他久久地沉默,終于忍不住問道:“趙瑾,你究竟是誰?”
趙瑾卻只是緩緩一笑:“一個地獄歸來之人罷了。”
他輕輕打了個指,暗處立刻有個看不清臉的暗衛上前,給了黑斗篷一些東西。
趙瑾道:“閣下看了,就知道該怎么做了。”
他將方才的酒倒了,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烈烈如火焚的酒自喉嚨滾燙而下,趙瑾感謝自己是從地獄中歸來,知道無盡的這個時候的他還不該知道的秘密。所以當他想要獲得力量的時候,也可以輕易地得到許多的隱藏力量。
這一夜的寒風帶來了今春的第一場雪,但不再是隆冬大雪,而是細碎如棉的小雪。
雪后天氣逐漸轉熱,冰雪消融,春回大地,轉眼間就已經是三月初的光景。
汴京處處垂柳新綠,百花競相盛開,爭奇斗妍。
這般繁盛的春景之下,新政也在有度的推進,百官合計成立了專門的新政推行部門——制置條例司,其中既有反對派也有改革派,在推進新政的過程中商量解決,不再妄議斷言,百官都冷靜下來將改革積極推進之后,反而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新政的推進開始前所未有的順利,文武百官也更加和諧。
尤其是在今春殿試之后,姜家之子姜煥然高中了狀元,騎馬游街的時候,娘子們送的花快將他人都淹沒了。 ——昭寧剛得知的時候非常驚訝,她記得前世姜煥然分明只是中了探花。她還問過趙翊,是否看在她的面上更看重姜煥然了,趙翊卻說姜煥然是有才之人,他日得以磨練堪得大用。昭寧想起前世姜煥然后來也在朝政中推行了許多改革之法,很多跟師父現在推行的新政有類似之處,姜煥然這個人并不墨守成規,為人散漫卻很有打算,很適合推行新政。
昭寧便建議師父可看看姜煥然是否適合推行新政,趙翊笑道他在殿試時已暗中試過,正是因此很是贊賞,特讓他做了狀元,后又將姜煥然也放入制置條例司,做鄭石的副手。這倆人可算是臭味相投了,對彼此都非常賞識,姜煥然也果然提出了更多他對變法的見解,如此一來變法推進得更加迅猛而有度。
新政繼續推行的三個月之后,國庫收入繼續增加,土地兼并也有所改善,就連各地匪患也好了不少。見到了成效,原來反對變法的官員們也都漸漸改變了觀點,大乾朝積極投入變法之中,一時間朝野平順,上下一心。
而在此過程中,朝臣們對昭寧也越發的認可。自明堂辯論一事后,就連錢復功都改變了態度,對昭寧格外的尊敬,為當初曾反對昭寧為后一事,還特寫過文章來隱晦的認錯,昭寧看到只是笑笑,她本就從沒與他們計較過。當時在那個位置上,誰都會做和錢復功一樣的選擇。她特將錢復功召進宮來,賞賜了他一套文房四寶,以寬其心。朝臣們得知娘娘大度至此,越發地尊重和敬佩她。
而昭寧管理宗務也越發的得心應手,再將青塢和紅螺也培養出來做副手后,她不必一天到晚都被宗務占據。時常有閑暇與貴太妃賞花逗狗,或是回謝家看祖母和母親。
今日便正是閑暇的時候,崇政殿后院的海棠樹又開花了,加之昭寧聽聞貴太妃宣了華氏進宮,便請她們到崇政殿來一同賞花品茗。
崇政殿后院種著幾株極高大的海棠花,春日正好的時候,海棠花開得如云霞一般蔚然。昭寧讓女官們支了桌椅,烹了上好的明前茶,準備了七八樣如杏花酥這樣時令的糕點來接待二人。
貴太妃宣華氏進宮,商議的仍然是給趙瑾選妻一事,上次她和華氏選了幾個人出來,問她趙瑾可有喜歡的。
華氏聽了貴太妃的問話,搖頭道:“別說什么喜歡了,這段時日他忙著邊關的什么事,人也不知去哪兒了。他既暫時不愿選,咱也別費這個心了……”
昭寧聽著略有恍神,她知道這時候林白喬還沒有成親,所以趙瑾當真是……并不想娶林白喬的嗎?前世她曾那般認為趙瑾喜歡的是林白喬,莫不成只是她的錯覺?
不過既然華氏和貴太妃都不著急,她自然也不想理會趙瑾的親事。
幾人一起吃著茶點,華氏又興致勃勃地說起昭寧:“娘娘現在極得朝臣尊敬,我聽說前兩日錢大人還被別的言官罵,說他差點趕走一個好娘娘……對比之前他們的態度,現在真可謂是天翻地覆了!”
貴太妃笑道:“可不是說。現在連太上皇對昭寧都好起來了,前不久還托我送給昭寧一盒鴿子蛋,他自己養的,還讓我不許告訴昭寧。”
一時說得昭寧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想起貴太妃確實送了自己一盒鴿子蛋,原來竟是太上皇讓她送的。太上皇此人倒是的確別扭,送她東西還要經貴太妃之手。
雖然今生成親時有些坎坷,成親后也遇到諸多難題,但她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一切都是好的,再美滿不過。前世雖嫁得平順,卻是極孤冷凄清的日子,還被惡人纏身,一生都不得解脫。
華氏說到這里,卻又想起什么,拍了怕腦門:“只顧著說話,連東西都忘了!”
回頭叫她的貼身女使,讓她把東西拿上來。
昭寧有些好奇,她究竟要拿什么東西?
只見華氏的貼身女使送上一只錦盒,華氏將錦盒打開,里面倒不是什么金銀之物,而是一只手掌大的白色小瓷瓶。華氏道:“君上給我傳了暗諭,說是這幾日乍暖還寒的,娘娘有些咳嗽,讓我帶一些止咳的藥來給娘娘。這是我家秘傳的止咳藥,止咳有奇效。”
她將那瓷瓶遞給昭寧,昭寧便正好看到瓷瓶下有一張玄色繡暗銀紋的綢布,也不過是巴掌大。
華氏便將那綢布拿起來給她們看,笑著說:“平日君上哪里會給我什么暗諭,也就是遇著娘娘的事,才會親自寫暗諭與我。這暗諭可是昨兒君上才下的,我今兒可就巴巴地把藥送過來了!”
但昭寧一看這熟悉的綢布,卻有些怔住了。一時間,許多雜亂的記憶涌出她的腦海。
她突然想起,前世她也看到過華氏拿著這樣的巴掌大的綢布,大抵總是在她闖了大禍之后,她看到華氏收到這樣的綢布,第二日對她就又和顏悅色起來。或是她想要管家之權,其余人本來是不同意的,她去請安時,又見華氏拿著這樣一張綢布,然后便支持她得到管家之權。這樣的綢布——也就是暗諭,好似出現過許多次,幾乎都在她惹出事之后。
昭寧的腦子越發亂起來,為什么、為什么會有如此巧合,難道……前世她在順平郡王府,其實是一直處于君上的庇護之下嗎?
她想起了更多的細節,想起有一日去華氏那邊,聽到管家告她的狀,她便隱沒在樹叢后,聽到那管家說她為了經商,甚至損害了皇家利益,華氏卻嘆息地說:“……昭寧并非故意,何況那個人天大的事都縱著她了,不會在意這點小事的。”
那個人是誰?為什么連皇家利益,對那個人來說也是小事?
昭寧腦中越來越多的事情涌現,越來越多的巧合被對應上,她的神情變化極大,連貴太妃和華氏都看出來了,不住地喊她:“昭寧,昭寧,你怎么了?”
可昭寧還是回不過神來,許多從前不明白的事,因著看到這張暗諭的綢布,突然就有了關聯,就像是水面下的網浮了起來,變得無比的清晰!
她為什么能嫁給順平郡王?
前世她不過是個普通文官家的女兒,西平府回來名聲極差,為什么素未謀面的華氏會挑中她做自己的大兒媳,甚至還能拿出定親之物為證。
她突然想起了那場藥王廟中的對話,她哭著跑去慶熙大帝的神殿,訴說自己那無可救藥的愛戀,訴說自己的求而不得,然后她說,她這輩子供奉了慶熙大帝的金身像很久,現在她想許最后一個愿。她想求一場足夠風光的嫁娶,她想要嫁給自己的心愛之人。
那時候的她,還并不知道,這神像背后的神秘人就是君上,就是慶熙大帝本尊。
他聽了自己無數迷戀別人的故事,一直沉默,直到她許下這個愿望。他終于問道:“你喜歡之人……叫什么名字?”
說話似乎有些沙啞和斷續,當時的昭寧并不知是為什么。
昭寧已經知道衛郎君不過是趙瑾的化名,可卻不知他的真名,但在跟蹤他之時,曾看到他出入順平郡王府,于是她說:“他應當是……是順平郡王府之人,戴銀色獅紋臂扣……”
而她并不知道,獅紋臂扣是郡王才可用的,趙瑾雖無郡王身份也可以用。真正能用的其實只有順平郡王。
然后過了不知道多久,她又聽到了他的一聲嘆息,他的聲音越發的低啞:“我知道了,不要哭了……你回去吧。”
她從藥王廟離開的時候,并未將此事當回事,只當這是自己與神秘人的一次聊天罷了。可她回家三天之后,突然遇到順平郡王府請了媒人上門提親,眾人都跌破了眼睛,連對自己冷淡的祖父都改了態度。她從無人在意變成了揚眉吐氣,所有人都知道她要高嫁了,再沒有人明面上瞧不起她!可是當她再去藥王廟時,他卻永遠消失了,無論她再怎么在殿宇中呼喚,都聽不到他的回答。
昭寧眨了眨眼睛,突然覺得鼻尖泛起一股酸意。
以前她從未將這些關竅想明白,現在她突然才明白過來。原來……原來,前世她能嫁給順平郡王,根本就是師父在背后所為。那時候的他在密道里飽受發病的折磨,所以沒有真的出來見自己,卻他達成了自己最后的心愿!不光如此,等她嫁入順平郡王府之后,她闖了這么多的禍事,他也在暗中相護,否則她一個無權無勢的女子,為何華氏如此包容她,為何趙瑾一開始根本不敢動她。而他真正開始動她,也是在邊疆戰爭爆發,君上親征戰場的時候……
想到這里,昭寧的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原來師父前世竟然已經這樣在暗中護著她,而她卻什么都不知道!
昭寧終于緩過神來,看到貴太妃兩人正望著她,一臉關切,她才勉強笑著說:“沒什么,方才只是沙子迷了眼睛罷了……”
這時候,正好趙翊也下朝了。
他走在外面時便聽得后院談話的聲音,知道昭寧今日在后院賞海棠花,因此也提步進來,笑道:“你們在說什么呢?”
剛進來,卻一眼看到昭寧眼淚汪汪的模樣,趙翊眉頭微不可見地一皺,上前一步問她道:“怎么了?”
昭寧看到師父,想到前世原來他就已經這么護著自己,而自己卻一直不知道,忍不出沖上來抱住了他的腰。
趙翊有些錯愕,昭寧平日在眾人面前,是不會對他做這樣親昵的舉動的。他立刻也摟住她,小姑娘柔軟的身體依賴地靠著他,令他也滿心的柔軟。而貴太妃和華氏見這樣的情景,自然相視一笑,告辭先走了。
趙翊這才將昭寧略微抬起頭些,他是很享受她主動的擁抱,但也總得問問她為什么就難受了:“不要哭,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
聽到趙翊的問話,昭寧卻想起前世在藥王廟里,他也對自己說‘不要哭了’,是那樣的安慰。她的眼眶又紅了,她仰頭看著師父英俊的面容,說:“沒有什么,只是覺得您這樣的好……”
趙翊失笑揉了揉她的頭頂,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很好,還這般像孩子一樣哭,大概還有什么別的原因吧。但昭寧不說,他便也不追問。
只是昭寧抱著趙翊之時,也不禁地在心里想,前世師父為何會對自己這么好,是因為她那時曾經救了他嗎?但若只是因為如此,讓她嫁給順平郡王已經算是報恩了,何必這般幾年如一日地暗中護她呢,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一種莫名的感覺襲上昭寧的心頭,好似一層朦朧的薄紗,可她卻始終看不透。
倒是這時候,有汪汪叫的聲音響起。
只見一只雪白的毛團子沖進了后院之中,毛團子只有四個月大,全身的毛還帶著些卷,一對黑葡萄般的眼睛濕漉漉的。它很是活潑,看到昭寧便朝她的方向沖過去,要她抱抱。它身后跟著的是負責照顧它的樊星。
這只便是昭寧從貴太妃那里抱回來養的狗崽,大喬的大女兒,昭寧給它取名為吉祥,吉祥在崇政殿養了幾個月之后變得活潑又粘人,尿尿都在它專門的凈桶里,很聰明,昭寧疼愛極了它。
看到吉祥進來,昭寧倒也不哭了,俯身將吉祥抱住懷里逗它,破涕為笑道:“吉祥剛才去哪里玩了,太妃來看你你都不出來,調皮鬼!”說著捏了捏吉祥濕漉漉的鼻子。
吉祥雖然不會說話,卻汪汪叫了兩聲回應她,然后舔昭寧的脖頸和下巴,小尾巴轉得像陀螺,熱情極了。
趙翊看著昭寧和吉祥這般的親近,眼睛微瞇。
昭寧初準備養狗之時,他與昭寧達成協定,狗只能養在外院,決不許上床。但是狗怎會受人管,尤其是吉祥還格外愿意親近人,于是沒多久就打破了不能進殿這個規矩,再沒多久昭寧就悄悄將它帶上榻一起睡,自然,是他不在的時候。趙翊有次回來發現的時候,發現她悄悄帶著狗一起睡,她看到他之后,還試圖將狗藏進被子里,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導致這個變化的主要原因是昭寧,是她縱溺吉祥。但這小東西對他也一樣親近,很是討好,昭寧又喜歡極了,他也不好將之扔出去。
總之,便成了今天這樣。
趙翊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盞茶喝,看著昭寧和吉祥玩,但心中卻又浮出一絲似有若無的情緒,他知道昭寧是極喜歡孩子的,可是兩人卻不能有孩子,昭寧大概……也是覺得有些孤寂吧。
他垂眸喝了口茶,然后道:“昭昭,你若是喜歡孩子,再過段時日,可以從宗室里挑一個合適的過繼來養。”
昭寧聽到趙翊的話微愣,再看看吉祥正纏著自己要扔球玩,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笑道:“其實我也還好的,師父不必麻煩!”
她雖然喜歡孩子,但既然不是她和師父的孩子,她倒也沒什么執念。
趙翊緩緩一笑,讓昭寧走到他身前來。可吉祥比昭寧跑得更快,它是個聰明極了的小狗,大概知道這位男主子才是重點討好對象,跑到他面前來撒歡打滾,還舔他的鞋,看得昭寧臉色微黑,這小混球剛才還舔她的臉呢……
趙翊卻笑起來。
他想拉昭寧坐在自己懷里,細細地問她今日做了什么,有沒有好生吃飯,兩個人一起好好賞這如云霞般的海棠花時,李繼卻進來通稟了。
昭寧連忙避開,坐在一旁佯裝鎮定地喝自己的茶,不顧杯中的茶都已經冷了。
趙翊低嘆,但還是站了起來,走到了后院的山墻邊聽李繼低聲稟報。
昭寧望著兩人一個側身一個直立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這段時日,有什么人來稟報問題時,師父好像都要避開她一些聽,以前好像師父是從不避她的。
緊接著她又覺得,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吧。許是最近發生的事太多,師父不想讓自己聽了煩心罷了。
她重新洗了杯盞,讓青塢去拿師父喜歡的顧渚紫筍茶來,親手烹給師父喝。她現在也學會了趙翊喜歡的烹茶法,現在烹出來的火候,能得到趙翊點頭說一句‘不錯’了。
等李繼通稟完退下,趙翊才走回來。
而昭寧的茶也已經烹好了。
她給趙翊倒新鮮的茶,見趙翊面色略微有些凝重,便問道:“師父,可是有什么大事?”
趙翊似乎正在沉思此事,片刻后道:“說是大事倒不算,只是有些奇怪……駐守河間府的一支廂軍巡視河間府邊境,竟莫名消失了,河北東路的指揮使找了數日,尸骸衣冠也不見。所以上報。此事古怪,但朕立刻要南巡,也沒空去查探。”
昭寧聽到此事,心中卻猛地一跳,一時竟沒提穩小壺,使得剛燒好的水濺了出來。
幸而趙翊極其眼疾手快,將她的手穩住道:“昭昭,怎么了?”
昭寧心跳如雷,根本靜不下來。因為前世,契丹大舉開始進攻大乾,就是從河間府這件事開始的!先是河間府有一隊廂軍離其消失,緊接著出現在了百里之外的契丹族,并被他們污蔑是來偷盜他們的軍情機密,由此開始引發兩國的沖突對立,戰爭在接下來的三個月內大范圍爆發,半個國境都牽扯了進去!后來前世的師父雖打贏了這場仗,卻在回途意外逝世。
可是……可是前世此事分明發生在慶熙五年,現在才慶熙三年,為什么這件事提前了足足兩年發生,這當中究竟有什么變化是她不知道的?
昭寧心亂如麻,頓時有種事情失去控制的感覺。
她在這幾個月早已經探查過了,以太上皇的心智,他是不可能害得了師父的。而襄王五大三粗,平日里最大的樂趣就是喝酒,手中早沒了實權,與太上皇早已沒有往來,他也不會是兇手。那么兇手到底是誰?亦或者,師父死在回途真的只是一場意外,可這個意外究竟該如何避免,師父這一世還會死嗎?
一想到這些,想到眼前寧靜而溫馨的生活可能蕩然無存,師父可能還會長眠于冰冷的異鄉,昭寧如何能不焦急。
但是看著師父擔憂的神情,昭寧輕輕出了口氣道:“沒什么,只是也覺得太過離奇了。”
凡事急是急不來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何況既然這件事情發生了改變,別的事情也會相應改變。如今的師父身體康健,更勝過前世,未必就會如前世一般死在回途。昭寧想到這里,倒也稍微安心了些。
趙翊摸了摸她的頭安慰她,道:“南巡的行程已定,我也不能去查探,只能派馮遠去看看了。其實這樣詭譎的事,最好是派一個更懂軍事之人去,我倒是有個人選,只是他不愿意……”趙翊頓了頓,并未繼續往下說,而是問昭寧,“這次南巡要去巴蜀,昭寧可想同我一起去巴蜀看看?”
昭寧知道這次南巡,是幾日前就定下的,巴蜀推行新的新政改革很奏效,君上去南巡是鼓舞民心的,一定要去。昭寧沒去過巴蜀,聽說那里的人都喜食辛辣,脾氣也爽朗大度,她很想去巴蜀一觀。但是再不久就是貴太妃的生辰了,總不能她與君上都不在宮中。她便道:“我還是不陪師父去了,母親的生辰在即呢。何況我最近總有些食不知味的,恐怕去了也吃不了什么好吃的……”
不知是不是前幾日偶感風寒沒好,昭寧吃東西總覺得淡淡的沒味,連以往喜歡的辛辣口味都不愛吃了。人也倦怠得很,時常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
趙翊聽她這般一說,眉頭微皺。不顧她的反對將她拉到懷中,伸手去摸她的肚子,果然扁扁的,一看午膳就沒好好吃。這段時日昭寧總是吃得極少,好不容易被他養胖了些的臉又消瘦了下去,令趙翊有些微愁,怎的她養胖起來這樣不容易,瘦卻能瘦得這樣快,幾天不好生吃,下巴上便一點肉也沒有了,一點也松懈不得。
他對一旁的芳姑道:“晚上讓小食局做些娘娘愛吃的辛辣菜。”又對昭寧說,“朕親自喂你吃,不許不吃。”
他用了朕,便是不容她拒絕了。
昭寧哀嘆,可是她真的沒胃口啊!
她仍然想著河間府的事,告知師父契丹之事并不必,師父只要一查便能得知,何況她還怕今生之事與前世不同,誤說之下可能會誤導師父。
不過……她突然還想起來一則事,與師父之死有關。當時師父殞身的地點,也非常奇怪。最后一場戰役發生在檀州,師父在這里徹底將契丹驅逐落敗,可是最后師父殞身的地點卻在岷州,一個極北,一個極西。師父為什么要行軍去岷州呢?
倘若她弄明白了這一點,是不是就能知道,師父前世究竟是怎么死的了?
第148章
到了晚上, 趙翊果然將她喂得很飽。
兩碟片得薄薄的鮮美羊羔肉,再一碟燙金瓜,配著碗加了茱萸的香辛蘸碟吃了許多, 趙翊尤覺得不夠,還喂了她兩只玲瓏蟹肉包子,半碗灑了香荽的羊肉湯,昭寧吃得肚子溜圓,一點也吃不下了。便夾起自己碗里蘸了料的羊羔肉, 喂了趙翊。趙翊一時沒有防備吃了, 等一陣火燎般的感覺從口中泛起, 看到昭寧偷笑的神情, 他才知道她的壞心思。他是一點辣也吃不了的, 這下可不是要難受了。
他難受了便也不放過她, 反正都是辣了,湊過去吻她, 她的唇舌滋味這樣好,但因為吃了太多辛辣之物, 好像也是帶著淺淺辣味的, 吸吮之間反倒是覺得很刺激,于是又漸漸將她壓在了榻上。等昭寧反應過來自己引火燒身時, 也為時已晚。銅爐里頭的碳還沒燒盡, 銅鍋里奶白的羊肉湯還咕嚕咕嚕冒著泡,屋內彌漫著淺淺的白霧,但她已經被趙翊親吻綿密得說不出話來。想到師父馬上就要南巡, 兩人成親之后幾乎都是形影不離, 這南巡一趟至少是小半個月不得見,說不定更長, 于是也緩緩地環上了趙翊的脖頸,主動陷入纏綿之中……
半個時辰之后,銅爐里的火燒盡了,羊肉湯也冷透了。昭寧最近本就倦怠思睡,一次后就昏昏欲睡,趙翊將她抱在懷中,濃密地親吻她,大概是想到要走了,親吻越發的稠密,幾乎不放開她,他道:“昭昭,先不要睡,我還有事要跟你說。”
昭寧勉強抬起了眼皮,輕輕地唔了聲,算是回應了他。
趙翊摟著她,認真地同她說:“昭昭,你聽我說,我南巡的時候,你便不要出宮去了,后苑也盡量少去吧,我將劉嵩留著保護你……”
昭寧察覺有些不尋常,不由問道:“師父,怎么了?”
她仰起頭,卻只看到趙翊一雙如墨的眼瞳,深邃不見底,她并不能完全看透,但她能看到他滿溢的溫柔,他低沉地道:“沒什么,只是擔憂你罷了。”
他又繼續親吻她,昭寧便覺得也正常,畢竟上次出過她差點被惡犬撲傷的事呢,她在他的親吻之下再度困倦,又漸漸地睡著了。
昭寧這一覺睡了極久,等到她醒過來的時候,師父已經離宮了,聽女官們說送行的隊伍浩浩湯湯,從宣德門一直至南薰門,御街兩旁都擠滿了圍觀的人,聲勢浩大。但是昭寧因為一直沒睡醒,竟也沒有相送師父。而看她熟睡,趙翊當然也不會讓人吵醒她。
等昭寧坐在鏡子面前梳妝的時候,就連青塢都邊給她梳頭邊討論:“娘娘近日好像睡得格外多些。”
紅螺在旁捧著一盆摻了玫瑰露的水,上頭浮著幾朵薄得透明的海棠花,供青塢梳頭用。她也道:“正是呢,娘娘昨兒個似乎睡到了辰時,今兒都快睡到辰末了。且這幾日即便做的是娘娘愛吃的,娘娘好似也吃不了多少,昨兒個若不是君上逼著,還不肯多吃,不知是什么緣故……”
昭寧也不知道,但因為身體并未覺得不適,所以她也沒有叫太醫來看。她想了想道:“許是春困秋乏吧。”
倒是芳姑在旁整理昭寧一會兒要看的賬目,有些遲疑,她在宮中服侍多年,有些娘娘若是懷孕,便是困倦思睡,食欲也不太好。但是……君上不能使女子有孕,娘娘自然也不可能是有孕,她自然也不能說這話。
青塢和紅螺兩個都是未出閣的姑娘家,什么也不懂,便也點點頭,覺得應是如此吧。
芳姑見青塢給昭寧梳好了發髻,笑道:“娘娘,賬目已經整理好了,您可要現在看?”
昭寧近日她將處理宗務之事挪到了崇政殿中做,免得來回奔波。
她點點頭,坐到了特地為宗務準備的長案前,翻看這個月宮中的開支用度,而青塢等人各司其職,有的去給她備早膳,有的去吩咐崇政殿的灑掃,留芳姑站在她身邊伺候,因是早起,先給她沏了盞鵝梨湯。
日光從槅扇外灑入,陽光清淺明媚,正是個春日里的好天氣。昭寧被淺淡的日光籠著一邊翻看賬目,思緒卻在紛飛。
她還想著昨日聽到的河間府一事,想著倘若大乾和契丹戰爭真的提前爆發,她能做什么才能給師父更多助力。
前世這場戰役師父也的確勝了。但是今生這件事提前爆發,始終還是令她心里惴惴,猜測是不是有她不知道的變化。不知為何,她突然想到了顧思鶴,顧思鶴在軍事上極其厲害,雖然略差于師父,但也是師父死后,僅存的能支撐起大乾疆域線的人了,前世倘若不是有他牽制趙瑾,恐怕趙瑾早已登基為帝了。
倘若顧思鶴能參與,是不是能對師父有大助益?她知道趙翊有重用顧思鶴之意,但顧思鶴一直在委婉推拒。她想要勸說顧思鶴參與,只是眼下也不能出宮去。就算是出宮去,她現在是皇后,去見顧思鶴也并不合適。還是等師父回來,告訴了師父再說吧。
昭寧收回了思緒,一邊看手中的賬目本,一邊喝鵝梨湯,她的目光突然定格在其中一條奇怪的賬目上,是太康宮的賬目。太康宮這個月用度兩千貫錢,遠遠超過了平日的支出,但具體用什么,上面卻沒有寫。昭寧眉頭輕皺,這如何能入賬,且好生奇怪,太上皇的用度其實都是宮中統一管的,太上皇何以單獨花了這么多錢,用作什么了?
多事之秋,昭寧很是謹慎。
想到本就要去后苑,同貴太妃商議她生辰禮的事,昭寧打算親自去太康宮一趟,問問太上皇這筆賬目究竟是什么情況。
她昨夜吃得太多,并沒有吃早膳的胃口,喝了鵝梨湯,換了身木槿色的蜀州春羅褙子后,便帶著樊星等人去了后苑。
此時正值春暖花開,后苑花開得萬紫千紅,錦繡燦爛。
昭寧手執一把羅扇,與樊星等走在太康宮外的石徑上。石徑兩旁盛開杏花,杏花的顏色較海棠淺,略帶淡粉的杏花鋪滿了兩旁的路,落英繽紛,連腳下都是一層柔軟的花瓣。春景極好,昭寧邊走邊和樊星等停下看景,笑著說哪處的景色最好看,突然想起去年春天,杏花盛開之時,好像正是她參加東秀謝家家宴的時候。
一年春秋,轉眼間人事竟都有了這樣多的變化,但都是好的變化,是她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倘若所有的事都能像現在這樣美滿,就再好不過了。
昭寧正是看著繽紛的杏花出神之時,卻聽到背后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娘娘安好,許久不見了。”
昭寧愕然回頭,竟看到不遠處的一株枝干遒勁的杏花樹下,杏花紛紛,一個身著緋紅從省服,戴著烏紗帽的青年對她行禮后站定,他下巴狹長,眼尾生得一顆紅痣,嘴角正帶著散漫的笑意。
杏花紛揚地落在他的肩頭,落在他的衣襟上,燦燦的日光微斜,透過薄薄的花云,落成一地耀耀的光影。將他的笑容襯得像夢一樣的不真實,微風吹起他的衣袂,好像隨時會與風同化而去。
恍惚間,昭寧覺得好像看到過這樣的場景,也是一個春日,衣著破落的青年蹲在杏花樹下,笑著遞給她一張符,說是可以避免她的‘血光之災’。而她彼此還心情郁郁,陷于不被人理解的困苦,斗得鮮血淋漓。
他們好像都變了很多,但又好像一點沒變。但如今兩個人都榮華滿身,再于春日里相遇,杏花還是開得那樣好。
竟然這么巧,她今晨還想到顧思鶴,現在就遇到了他!
昭寧竟一瞬間覺得滄海桑田,她點頭笑道:“竟然是顧大人,你是什么時候回京的,怎么入宮來了?”
顧思鶴也看著她。
她似乎變化也不大,除了笑容越發的明媚燦燦,從前她身上總有些陰郁,或是說不出的沉重,但是現在都沒有了。好像有人將她妥善保護,有人愛她信她尊重她,養得越發明妍,所以面對自己的時候落落大方,全無半分的怨懟或是后悔。至于衣著打扮,地位尊榮更不必提,即便是之前遠隔千里,他也聽說了那個人是如何讓她一步步手掌權勢,受人尊敬的。以帝王之勢,要寵一個人很簡單,可是能寵成那樣,讓全天下之人都尊敬她,實在是不簡單,這當中不知趙翊暗中做了多少事,只是昭寧不知道罷了。
似乎此前他警告她的那些話,全然是沒有必要的。
顧思鶴笑容不變:“前幾日才回來,今日特進宮拜見太上皇。”
他回答她的話那般有禮,渾然不似從前對她那般隨意且故意逗弄了。自然,她已是帝王之妻,帝王是這天底下最尊貴之人,她自然也是,以如今她的身份,除帝王外無人再敢這般對她。
昭寧卻想到自己今晨想之事,她已經聽說過了,這次河間府的事,師父抽不開身,本就是想派顧思鶴去的,只是顧思鶴以祖父身體不好,他要盡孝膝前為由,推脫不去。趙翊是何等人,自然不會勉強他。昭寧卻實在是想勸顧思鶴參與這場對付契丹的戰爭,一則是為了國家安寧,為了君上,二則,她也想看到昔日那個戰神再度耀眼于天下,他有這樣的才華,自然應該施展,不該被埋沒。
今日正好遇到他,不如趁此機會勸勸他,畢竟她要見他一次可是極難的。
幸而顧思鶴請安之后似乎也并不想馬上離開,靜靜地看著她。
昭寧便道:“我聽聞顧大人前段時日在任上訓練廂軍,成功圍剿了一群窮兇極惡的馬匪,君上還賞了顧大人三千金。以前就知道顧大人武功極強,現在才知,顧大人還有這般行軍打仗的天分!”廂軍是地方軍,戰斗力并不強。但馬匪常年在邊疆盜馬為生,訓練有素,有時為了盜馬屠村也干得出來。顧思鶴短短幾個月就能剿滅馬匪,很是不簡單。
顧思鶴卻笑了:“娘娘竟這般關心臣之事嗎?”
他這話若是旁人所說,昭寧自然會不快。但她已經習慣了顧思鶴這般的作風,只是繼續道:“不光如此,我還聽聞,顧大人推拒了君上的授職。”她輕微一頓道,“其實……顧大人既然有這般的本事,為何要閑置不用呢。你天生就是奇才,應該為國征戰,庇護百姓安康,為自己建功立業才是,不應讓自己的才能被——”
她話還沒說話,顧思鶴卻打斷了她:“娘娘,您誤會了!”他抬起頭,雖仍然笑著,眼中卻沒有了笑意,“臣并沒有什么行軍打仗的天分,剿滅馬匪不過是湊巧而已。更沒有什么庇護百姓安康,建功立業的能力。臣這次回京,只想閑散修養,也沒有什么抱負。這些話,請娘娘日后不必再說了!”
說到此,顧思鶴又拱了拱手道:“臣入宮已久,該告辭了。”
說著轉身向另一條路走了。
昭寧輕輕一嘆,她猜測顧思鶴恐怕還在芥蒂當年他姑母一事,她也沒有辦法。
她想看到大家雙贏,但這也不是她的意志能決定的。許多事的確已經發生,還要顧思鶴自己想通才行。
昭寧搖搖頭,繼續朝著太康宮的方向而去。
而顧思鶴卻在不遠處停下來,回看向昭寧的方向,眼神微微一動。
他看到自己肩頭落了一瓣杏花,將杏花輕輕拿下來,垂眸看著這瓣杏花良久,將之緩緩地握在掌心之中,仍沒有說什么,朝著出宮的方向去了。
而昭寧并不知背后青年的停頓,她再走了一段路后。杏花樹的掩映下,太康宮已就在前方。
昭寧甚少來太康宮,即便是到后院來,也是去貴太妃那里。她本打算去了太康宮后,再去找貴太妃,卻正巧,她剛走到太康宮的門口時,就看到貴太妃從另一條石徑上走過來,她也看到了昭寧,驚喜地道:“昭寧,這般巧?你今日也來太上皇這里?”
昭寧看貴太妃身后的杜若手上挽著食籃,猜測是給太上皇送些滋補的湯藥來。她方才一路上還想著賬目的事該如何開口問太上皇,他畢竟是她的長輩,平日跟她沒往來,她并不好開口。眼下遇到了貴太妃正好,故昭寧也很高興,讓樊月將賬簿拿上來,給貴太妃看:“……我來是想問問太上皇這筆賬目的事,這個月數目有些異常,您看看!”
貴太妃一翻看賬簿卻笑了起來,她道:“你不知道,太上皇時常派人出去買一些名貴的鴿種,每隔幾月就有這樣一筆大花銷。本都是走他的私賬的,不知怎的走到了公賬上,想必是內侍官記錯了,我替你拿去問他吧!”
說罷挽著昭寧踏入太康宮之中。
太康宮內與昭寧上次來時并無區別,只有鴿子籠比上回還多些。兩人進來時一邊說著話,竟沒注意有個身影捧著鴿子走過來,差點與兩人相撞,幸而樊星眼疾手快,立刻攔住了此人,劈頭就道:“好沒規矩,走路也不看路,撞到兩位娘娘怎么辦?”
昭寧和貴太妃才抬頭看去,只見原來是個侍衛打扮的人,身材高大,生得五官端正。他看到自己竟差點撞到兩位娘娘,一臉驚慌,立刻跪下,手里抱著鴿子無法行禮,只能連連磕頭。古怪的是,此人并沒有說話。
昭寧見他手中捧著的鴿子翅膀似乎有血,料他定是仔細看鴿子才沒看路,便道:“罷了,也不怪你,起來吧!”
這侍衛才又站起來。
此時貴太妃倒是將他的臉看清了,詫異問道:“阿九?你們不是被調去應天府的行宮了嗎?怎的又回來了?”
那侍衛便將受傷的鴿子先放在懷中,比劃著手指回答貴太妃,似乎是不會說話。昭寧心里微動,此時昭寧又注意到,此人的拇指骨骼有些突出,她有些怔怔,總覺得這樣的手也些許的熟悉。
貴太妃似乎是懂些手語的,看了就道:“是鴿子受傷了,太上皇召你回來醫治鴿子的?那罷了,你先去吧!”
那侍衛又捧著鴿子匆匆地跑了,臨跑之前又看了她們一眼,神色略有慌張,可能是有些害怕的緣故。
此人好像真的不會說話,而且,他還叫阿九!
不知為何,昭寧心中的預感越來越強,好似有什么重要的事,終于出現了端倪一般。她忍不住問貴太妃:“母親認得此人?方才他怎的一句話不說?”
貴太妃與她一邊走一邊道:“你不知道,太上皇身邊原來有一群得用的暗衛,這群暗衛少有人知,都是選的骨骼清奇的少年練成,不過太上皇怕擾到他養鴿子,故選的都是啞巴。以選的順序給他們排名,方才那個就是第九個,所以太上皇喚他阿九。但是前幾個月,這群暗衛就已經被送去行宮了,我也許久沒見到過他們了。”
一道閃光豁然劈開混沌的思緒,昭寧頓時心中驟然跳動起來。啞巴,原來是啞巴!
阿七,阿七也是啞巴!貴太妃說這些暗衛都選的是啞巴……以次第排名,剛才那個是阿九!那么阿七呢,既然有阿九,是不是應該有阿七!她又想起來方才看到那個人,拇指骨骼微有突出,阿七的拇指骨節就是突出的,會不會是因為他們練同一種功法的原因?
昭寧全然沒想到,在她早已放棄尋找阿七,以為阿七可能是自己在絕境之時生出的幻覺的時候,她竟然又突然得到了阿七的線索!
她強壓著心中的激動問:“那母親……這幫人里可有行第排行七的人?”
貴太妃想了想道:“好像是有吧,這群啞巴暗衛約莫有十多人,也不是每個都受重用。我雖沒見過,但有阿九,就應該有阿七吧。”
昭寧越發激動起來,阿七……難道阿七真的是太上皇身邊的啞巴暗衛,她在外面找了這么久沒消息,是因為阿七本來就在皇宮之中?如果真是這樣,就能說過去她為何在外面遍尋不到,顧思鶴也找不到了!聽貴太妃說,這些暗衛幾個月前就被送去了行宮,她又極少來太康宮,自然不會遇到。
是了,阿七的身手是極好的,這又是合理的!昭寧現在已根本沒有心思去問太上皇什么賬目的問題,她想立刻去叫那個阿九,好生問問他是不是見過阿七!她是不是終于能找到阿七了!
但她也不想讓貴太妃發現什么異常,她向樊星樊月使了個眼神,又看了眼方才阿九離開的方向,兩人立刻明白,悄然而去。昭寧則先陪著貴太妃去見了太上皇對好賬目,又商議了貴太妃生辰宴的事,便說崇政殿中還有事,先行離開。
等跨出太康宮的大門時,樊月正在門口等她,昭寧的腳步驟然加快,樊月邊走邊說:“方才奴婢和樊星去喊他,說娘娘有事請他來一趟,他竟還不愿意來,奴婢和樊星便喊了羽林軍,強行將他押到了亭子處。”
昭寧略頷首,遠遠地,她已經看到樊星并幾個羽林軍將那名叫阿九之人壓在亭中。
看到她過去,那些羽林軍立刻對她行禮問安,昭寧道:“你們都先退下吧!”
羽林軍們應喏,也不敢退太遠,隔了三丈在一旁守著。
昭寧徑直看向阿九,他的嘴唇有些發白,很是躲閃她的目光。
多年來的找尋,可能一朝有了結果,昭寧心中希冀,但又怕不過是空尋一場,她心跳驟快,深吸一口氣道:“我只問你簡單的問題,我知道你不會說話,我也識不得手語。但是我知道,宮中的暗衛都是要會識字寫字的。”不然如何能替主子傳遞消息。她頓了頓繼續說,“所以我問你問題,你手寫回答!不得撒謊,否則我便送你去禁軍司受審!”
阿九連忙用手指比劃,又才想起她看不懂,連連點頭,看口型似乎在說‘不要送我去禁軍司’。
她對樊星使了個眼神,樊星立刻識得她的意思,立刻去近旁的宮中倒了杯水來,放在地上。
昭寧覺得自己有些心浮氣躁了,畢竟前世是生死之時的陪伴,是她今生想涌泉相報的人。是找了多年都不得蹤影的人,如今終于有了些線索,她如何能不激動。她鎮定片刻道:“我知道你是太上皇的暗衛,我先問你,阿九是你的排行,你們這些人,可都是以排行為名字?”
阿九立刻點頭。
得知真是如此,昭寧的心跳又快了起來,她繼續問:“那你們……是不是有一個人叫阿七?他與你差不多高大,也是啞巴,拇指骨節有些突出?”
阿九這次想了想,又再度點頭。
昭寧心中的喜悅無以復加,怕自己太過激動,她的手指掐著掌心,努力鎮定地問:“那他現在在何處?你能帶他來見我嗎?”
這次阿九沒有再點頭或是搖頭,他伸手蘸了樊星端來的水,然后在地上寫起字來,昭寧湊過去看,只見他緩緩寫了三個字:不見了。
霎時間,昭寧只覺得如墜冰窖,什么叫不見了?她連忙問:“他去了何處,發生了什么事,他為什么會不見了?”
可阿九聽到這些問題,神色又慌亂起來。他竟突然越過樊星,運起了輕功,幾個點躍之間,人已經躍入太康宮中不見了。昭寧想要追上他,但畢竟是太上皇身邊的暗衛,她又如何能追得上!
她心里一急,對樊星樊月道:“立刻帶人進太康宮中,一定要將他找出來!”但是頓了頓,不知為何昭寧又加了句,“只說是他方才撿了我的一只寶石戒指,其他的不要提!”
樊星和樊月都不知娘娘為何要找這個啞巴暗衛,但既然是娘娘的吩咐,她們立刻應聲而去。
第149章
昭寧回了崇政殿焦急等待。
等到日落時分, 樊星和樊月二人才回來。樊月告訴她:“娘娘,人沒有找到。太上皇說他剛回來就出宮去了。他腳程快,奴婢們也不知他去了何處……”
她們這么久未歸, 人沒找到,倒也不超乎昭寧的預料。但她還是有些失落,失神地坐了下來。
此時她也不可以去問太上皇,首先太上皇并不關心這些暗衛之事,恐怕也不知阿七真正的下落。其次昭寧不想把這件事鬧得太大, 畢竟她現在身為皇后, 大張旗鼓找一名暗衛, 傳出去總歸不好。
樊星還想說些什么, 但是昭寧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再說, 兩人便悄然退了下去。
而昭寧只覺腦中思緒紛亂, 起身去殿外走動。
春夜涼如水,月光透過院中的花影落下來, 昭寧踏著花樹的影子,靜靜地想著問題。
首先, 阿七是太上皇身邊這個啞巴暗衛的可能極大, 畢竟一切都對上了。倘若昭寧最后再見此人,以此人胸膛之傷口確認, 那便幾乎就是確鑿了。當然, 昭寧找他也并不是要做什么,前世她對阿七也是相依為命的感激,倘若真的找到他, 昭寧也是想好好報答他, 兩人仍可成為摯友,可是現在他不見了, 昭寧就是想尋他也沒有辦法。
除此外,昭寧還有個點,她不想說出來,她甚至想也不敢想……
她仰頭望著殘月如鉤。
為什么……君上會跟她說,沒有阿七的任何線索呢?
即便太上皇身邊這隊影衛罕有人知,但昭寧不相信君上會不知。即便君上真的不知,憑他強大的掌控力,也能很快查出來。而且今日撞到阿九的時候,貴太妃還說他們‘幾個月前被調去了行宮’。幾個月前,不正好是她讓君上幫她找尋阿七的時候嗎?太上皇總不會莫名把自己的暗衛調離,那么宮中能做此決定的……只有君上!可是為什么君上要這么做呢。
昭寧緊緊地掐著掌心,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她再度走回了殿中,殿中女官們皆守著,桌上的晚膳已經放冷了,女官們準備鵝都是她素日愛吃的東西,但昭寧一點吃的胃口都沒有。便讓青塢將晚膳都撤下去。
青塢欲言又止,但看娘娘似乎心情不佳,倒也沒規勸,帶著女官們輕手輕腳地將東西都撤了下去。
而昭寧又回到了長案前,案前還堆著幾本太康宮的賬簿。雖知道賬簿里未必有什么線索,但昭寧還是準備打開看看,萬一能發現什么自是好的。
長案案頭亮著兩盞琉璃燈,昭寧翻開賬簿細看,里頭只是記錄了一些太上皇的吃喝用度,開支最大的是鴿糧,用的是御貢的碧粳米和珍稀豆類,其次是定制鴿籠,五個檀木的六個鎏金嵌玉的。再然后就是太上皇自己的衣裳,他一個月就要做五六身衣裳,還要做配套的鞋、帽,衣帶戒指,用料皆豪奢,她和君上兩個人加在一起都沒他多。昭寧仔細想了想,的確每次看到太上皇,他都穿得很華貴,且次次衣裳不帶重樣兒的。
太上皇單名一個儉字,昭寧想高祖這名兒大概起錯了,該起趙奢才是。
昭寧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往下翻去。
但翻到下一頁看到其中的東西時,昭寧瞳孔微縮。
只見賬簿中竟赫然夾著一張字條!
字條被疊著卡在賬簿的縫隙之中,并不能看到里面究竟寫了什么。倘如不是昭寧這般一頁頁的翻,定不能發現竟有這般東西。是無意中夾進去的,還是有人刻意所為?
昭寧將字條取下展開,只見上書道:欲知阿七之事,于明日未時會于曲水巷孫家茶寮中。
昭寧的心怦怦跳起來,同時也倍覺疑惑。這字條是誰寫的?是那位阿九嗎,可是倘若他想告訴她,有千百種辦法,何必要出宮告知。如果不是他,那究竟是誰?他為什么會知道阿七的事,他與阿七的下落有什么關系?他又是怎么將字條放入太上皇的賬簿中,以至于能遞到她面前來的!
昭寧心中有無數的困惑,同時也有些激動和猶豫,她要赴此約嗎?這會不會是陷阱,若是,背后之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可她又實在是太想知道阿七的下落,阿七不見了,會不會有性命之虞。但師父說過,若無重要之事,最好不要出宮去。他還留下了劉嵩守著她,劉嵩恐怕也不會讓她出宮的。可是師父為什么在阿七一事上對她有所隱瞞……
昭寧看著琉璃燈想了會兒,她實在也不知道。但是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最后還是決定,赴約還是有未知的風險,她還是不要去了,她相信趙翊。無論如何,等師父回來問他吧!兩個人經歷過了這樣多的事,有什么不可信任的,她一定要相信他!
昭寧不想聽別人說,要聽她就要聽趙翊親口說。
做了這個決定,昭寧反而松了口氣。
她毅然將琉璃燈的燈罩取下來,再將那張字條湊到燈上點燃了。
夜色的宮宇格外寂靜,殿中只有吉祥睡覺的呼吸聲,它團成圈窩在芳姑親手給它縫制的狗窩之中,睡夢香甜。這張莫名的紙條在火焰中焦黑蜷縮,落為灰燼。
昭寧這才叫了青塢進來,準備沐浴歇息了。
這夜昭寧睡得并不好,大概是已經習慣了身側有人之后,孤枕總是孤獨,沒有溫熱的臂膀充作她的枕頭,沒有總等她先睡,再吹滅最后一盞燭火的那個人。沒有她睡不安慰,翻來覆去的時候,把她摟進懷里不要她動的那個人。她和師父睡前還總是要聊一會兒天,兩個人攏在床上方寸的帷幕里,說話的聲音親熱低切,或說朝堂,或說下棋,或談吉祥,也說家中雜事,熱熱鬧鬧,誰也不會覺得無聊,總是聊著聊著就能睡著。
今夜她翻來覆去,時而想到師父,時而想到阿七。不知師父為何隱瞞,不知師父的儀仗到了何處了,阿七此時又究竟在哪里,大約子時才朦朦朧朧地睡著。
昭寧又做了個夢。
她夢到了一片蒼茫的戈壁,又是隆隆的寒冬之中,與天相接的地方昏暗得看不清天際線,濃厚的鉛云密布,狂風卷起漫天的飛雪。她看到了一個高大的人影,但他沒有抬頭,她看不清他的臉。他身上已經落滿了雪,腳步蹣跚地向前走。雪那么深,他每一步都重重地陷入了雪中,又繼續提起腳向前走。而每個腳印竟都有血跡。
他受傷了,他為什么會受傷?
風雪呼嘯之中,昭寧只看到他身上的血跡越來越重,幾乎將素白的雪地染紅,他手里好像拿著什么重要的東西,他還在向前走,明明腳步已經越來越遲緩,身體也越來越無力,還一步步地深深陷入雪中。昭寧看得越來越揪心,她想讓他停下來,不要再往前走了。可是她不過是一個空曠孤獨的影子,盤旋在他的上空,什么都做不了。
終于,他的血越流越多,身體越來越搖晃,再也支持不住身體的重量,轟然倒下。他倒在了風雪之中,深深地陷入了雪地里,手里還抓著那個東西。而昭寧也終于看到了他的臉,那是一張已經血色盡失,濃眉和睫毛都結著厚厚的冰霜,凍得已經如同一座冰雕般的臉。那是一張無比熟悉的臉……那是師父的臉!
昭寧從夢中驚醒,看到了外面透進來的朦朧日光,才反應過來自己只是在做夢而已。
她額頭細汗密布,喘息尤未平息。
這個夢實在莫名,師父怎會獨自一人出現在荒漠,又為何會身受重傷倒在雪中?
昭寧只能將之歸咎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一想到夢境中的師父這般孤身死在邊漠,被風雪掩埋,她就覺得心臟抽痛,無法接受。
這時候,青塢聽到了她醒的動靜,領著女官們進來伺候她梳洗,親自上前來給她穿衣。
她的神色卻有些不好看,但還沒等昭寧開口問,她就先道:“娘娘,方才家里來人傳話,說老夫人高熱不退,頭痛不止,請醫郎診治了,可醫郎用盡辦法,也不能讓老夫人退燒。”
昭寧一驚,手中帕子也落入了盆中。祖母突發了高熱,且高熱不退?這是怎么回事,祖母的身子不是已經調養好了嗎,難道是舊疾復發?她道:“什么時候的事?是誰來傳的話?”
青塢道:“約莫半刻鐘前,是夫人身邊的含霜來傳的話,芳姑一聽如此緊急,便先帶著含霜去了太醫局。說等您醒了就立刻告訴您。料來這時候宋院首已經出門了!”
這些只是含霜簡短的傳話,具體的情況還不清楚,祖母情況究竟如何了?宋院首去能治好嗎?
昭寧很是心急,謝家之人既然傳旨入宮,想必是情形嚴重,否則輕易不會來擾動她。她實在想回去看看祖母究竟如何了。祖母畢竟年事已高,倘若真的是舊疾復發,一個不好,恐怕連最后一面都來不及見上!她前世就未曾盡孝祖母膝前,故她曾發誓,無論是什么事也要陪在祖母身邊。
昭寧想回家去看看祖母!
雖然君上曾說過,讓她不得輕易離宮,但這樣緊急的事,自然也不算輕易。倘若祖母有事,而她卻沒在祖母身邊,她才要一輩子責怪自己!昭寧道:“去將劉嵩叫過來,告訴他,我要回謝家一趟。”
劉嵩便是隱衛之首,亦是侍衛馬軍都指揮使,他生得瘦而結實,過來的時候身著緋紅圓領官袍,手戴護肘,仍是武將打扮。他在來的路上就聽青塢簡略講了此事,于是進來后立刻對昭寧跪下:“娘娘,君上臨走前留下圣令,實在不能讓您隨意離宮……”
昭寧道:“劉嵩,若是旁的事自然罷了,我祖母有舊疾,是我費勁辛苦才保下她的命,倘若她舊疾復發,便是兇險無比,我定是要回去的。君上那邊,到時候我自會去說明。這并不能算是隨意離宮!”
劉嵩有些為難,娘娘說的也是實情,至親之人生病這樣的人倫天理,娘娘若不回去的確說不過去。當日君上交代他說的雖是‘盡量不讓娘娘離宮’,但他如何不懂君上的言下之意,就是‘不要讓娘娘離宮’。可若是娘娘的祖母真的出了事,娘娘責怪他,萬一君上回來也責怪他不懂變通,豈不也還是他錯了。
昭寧見他猶豫不語,更是著急,道:“你多派些人手護佑本宮,便是謝家內院,我也許你帶兩隊禁軍跟著我,如此難道還不能放心?這謝家也不是龍潭虎穴。汴京也不是邊關亂世!禁衛軍難道還不能護我周全?”
劉嵩一想倒也的確如此,汴京本就安全,誰敢對娘娘不利,誰又能是禁衛軍的對手?他更是武功高強,堪稱禁軍第一,只要有他在身旁相護,娘娘定得周全。見娘娘焦急不已,他不再猶豫道:“便應娘娘所言,臣會帶兩列高手貼身護在娘娘身邊,望娘娘不要覺得煩擾!”
昭寧心急如焚,讓劉嵩立刻去準備。
劉嵩準備了一輛尋常的馬車,再帶著五十名精銳禁衛喬裝打扮,就護送昭寧上馬車出了宮門。因事情緊急,馬車跑得很快,自御街的側道而過,很快轉角來到了十字街。
昭寧聽得外面喧嘩聲響,便知來了熱鬧的十字街,離到家不過是轉兩個街口罷了。她此時低調回府,并不能撩開簾子往外看,仍然緊握著手有些焦急。
又轉過了十字街,進入了一條罕有人煙的靜謐街道。熱鬧的喧嘩聲消失了,離謝家也越來越近了,但正是此時,昭寧感覺到馬車突然震動了一下。
隨即馬車停了下來,她聽到了刀刃出鞘的聲音,然后是劉嵩冷酷的問詢聲:“是何人在作怪,禁軍在此,你們想送死嗎?”
遇到什么問題了?為什么馬車停了下來?
昭寧很想揭開車簾看看,但她所坐的這輛馬車看似普通,其實就連車壁內都是精鋼鑄成,車簾也是以軟金絲用特殊手法織成,刀槍不入,她呆在里面才安全。倘若撩開簾子會有危險。
所以她看不到外面的情景,只能在馬車里等著。
而此時外面竟有滾來的白煙彌漫,一時間連人臉都看不清。劉嵩見此景,招手讓所有人都到了馬車邊圍攏,警惕地看著周圍,不知究竟是誰在暗處。正在此時,突然有刀劍從煙霧中驟然刺出,向眾禁衛軍刺來,眾禁軍自然提刀打去,一時間刀劍鏗然聲不絕,打斗得十分激烈。
劉嵩心中微沉,這些人究竟是從何處來的?聽到禁軍竟也不撤退,反而真的攻了上來!且他們的武功也十分高強,竟然不在他帶的禁軍之下,這些都是什么人!他們想干什么!
劉嵩沒料到,他第一次護佑娘娘,第一次冒著圣令帶娘娘出門,竟就真的遇到了匪徒!
他手下之刀更是凜冽,轉眼間就有好幾個人喪命于他的刀之下,這些人固然厲害,但難道他是吃素的,他也絕不會讓這幫人活著離開,定要好生抓幾個人來審問,看看究竟是誰敢在背后同禁軍作對!
一時間禁軍很快又占了上風,而煙霧也漸漸要散去了,劉嵩覺得馬上就能將這群匪徒拿下。可晃眼之間,他看到不遠處站著個匪徒,似乎是這些匪徒的領頭之人,他手中劍柄上赫然印著一枚火焰的標志……劉嵩一驚,是羅山會的標志!是了,這些是羅山會之人!這些羅山會之人自上次被打壓之后,收斂了不少,禁軍竟一直不得抓其頭目,不想今日竟在此冒頭了!禁軍可找這些人好久了,當真得來全不費工夫!
劉嵩躍躍欲試,想立刻把那人抓到手上,定要查出羅山會幕后主使不可!可與此同時,他看到那人竟將劍放開,從懷中拿出一把極其小巧的弩箭來,劉嵩一見那弩立刻驚住了,這……怎么可能!這個東西怎么會在此處!
那人朝著他的方向射出一箭來,箭鋒無比鋒利快猛,但劉嵩早有準備一刀將箭斬成兩半,同時見那人閃身躲進了巷子之中,他心急如焚,立刻跟了上去,想把此人抓到手。他必須要抓到手,審問清楚他手上的那個東西是怎么來的!
但那人身形竟無比靈活,劉嵩竟抓不到他,一急之下他揮刀砍向此人,此人棄弩而逃,劉嵩上前儉那弩箭。那人趁機幾下躲閃就在狹窄的巷子里消失不見了。
劉嵩拿著弩箭,一看果然如他所想,眉頭緊皺,正在思索該如何向君上匯報此事。突然臉色一變道:“不好……”
他連忙運起輕功腳下幾點,回到了馬車停處,只見原地濃煙滾滾,幾乎將馬車籠罩,而剩下的禁衛軍們還在與蒙面之人廝殺,但此時蒙面人似乎已經生了退意,邊打邊走,一時間除了已經斃命的,竟都悉數褪去了。
禁軍們見劉嵩回來,正想向他告命,劉嵩卻寒著一張臉,大步走到了馬車面前,將簾幕迅速撩開。這一看他的臉倏忽地慘白了。
馬車里面空空如也,哪里還有娘娘的身影!
劉嵩的心徹底沉了。遭了,他中了人家的調虎離山之計了。娘娘……被他們劫走了!
一時間他渾身都在抽緊,只覺得自己同這么多的禁衛,恐怕是都活不成了!禁軍們也極是惶恐,煙霧太過濃郁,他們竟連有人偷走了娘娘都沒發現!娘娘不見了,他們這些人難逃一死!
而對昭寧來說,這一切也發生得十分突然,她坐在馬車之中,不斷聽到外面的打斗之聲,自然知道定是遇到事情,當然動也不動,也不會下馬車。可不知何時,那煙霧竟從馬車的簾幕下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她一開始并未發現,等她發現時,已經手腳發軟,沒多久就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只覺得眼皮外光影變幻不停。等她醒來之時,已發現自己身處于一處陌生的宅院之中,躺在一張羅漢榻上。
屋中布置精致舒適,槅扇開著,能看到庭院中種著一棵梧桐樹,春日的梧桐樹披著嫩綠的新葉,枝干遒勁。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甚至連聲響都聽不到一點,寂靜得仿佛她已經不身處汴京之中了。
昭寧心中一緊,這是何處?又究竟是何人將她擄至此?此人有什么目的?
她又看了看太陽的光線,今日約莫是辰時出的宮門,但此時日光正當空,她總不可能已經昏睡了一整日,那么她被擄到此處便還不到一個時辰。她就還在汴京城中,只是應該在一個遠離街市之處,所以半點動靜都聽不到。
昭寧開始思索整件事,畢竟一切實在是太過湊巧了。她突然就接到了祖母生病的消息,焦急出門,而這些人又恰好在此守著,這背后定是重重的算計。也許祖母的病就是個誘餌,為了逼她出宮門,將她抓到手上。而她遇到祖母的事,又總是關心則亂,所以落入此人的陷阱之中。但能設下這樣的局,甚至能從禁衛手上將她抓到……此人心智、能力恐怕都極其不簡單,而且還對她十分了解!并且她懷疑,宮中可能也有人與此人暗中往來,否則絕不會有如此順利。
究竟是誰!
昭寧從羅漢榻上站起來,她渾身發軟的情況已經好了許多,環顧四周,正在猜測此處的主人。突然聽到背后傳來腳步聲,好似終于有人來了。隨即她聽到一個無比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聲音淡淡地道:“等著急了嗎。”
這個聲音是……!昭寧頓時僵住。
又聽這個聲音繼續說:“本是想以傳信請你來,誰知即便是阿七之事,你也不肯出宮來見,便只能這般將你擄來了。還要請你見諒才是。”
昭寧渾身僵硬,她漸漸轉過身,便看到一個身材修長,面容如水墨畫般精致俊美的青年背后站在自己身后。他的神情非常的平靜,但是眼神卻透出深不見底的冷,以及一種說不出的掌控感。他的目光微垂,落在她身上,嘴角卻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很多時候,昭寧甚至分不清他是不是在笑,或者只是在嘲諷。
在那些無數在禁宮的歲月,那些她纏綿病榻,不得解脫的歲月,那個人時常以這樣的目光看著她。讓她痛至骨髓,讓她憎恨絕望,也讓她……無比懼怕。
昭寧不由得退后了一步。
她覺得眼前的趙瑾十分的不對,不太像她今生認識的趙瑾。他身上透出一股深沉而血腥的重……像是一個,她已經熟識了多年的人。
前世那個執掌天下,殺人如麻的攝政王趙瑾!
第150章
昭寧手指掐緊, 方才趙瑾說‘即便是阿七之事,都不能引你出來’,難道……在賬目中夾紙條的人是他?他為什么會知道阿七之事, 又為何要誘自己來此?而且為什么……他讓她有如此奇怪的熟悉感……
能同時兼并如此多的事,還如此的算無遺策,除非……
昭寧心里頓時浮出一個極荒謬的想法,除了這個想法,再無其他解釋。但這實在是太過荒謬了。可是, 這件事發生在了她身上, 又為何不能發生在別人身上呢?
趙瑾看著她臉色漸漸蒼白, 他卻笑了:“謝昭寧, 我在深宮里……已經等了你很多年了。”他輕微一頓, 語氣仿若呢喃, “所以 ,你也回來了, 是嗎?”
這一句話讓昭寧臉上血色盡退。趙瑾幾乎就是將話明說了,是他, 是前世那個已經高居攝政王之位的趙瑾, 他真的重生回來了!趙瑾如果重生,對照前世發生的事, 恐怕也很容易猜到她也重生了。只是他為何要把自己擄來此處, 他究竟是何居心?
未曾想過,重生之后,竟還要面對這個曾經愛憎了數年的人, 昭寧一時難以說清自己內心復雜的感受, 看著這個眼前分明是青年期的趙瑾,目光卻透出淡淡的老練和冷凝, 一如當年她被關在禁庭時所看到的那般,無限地將她帶回當初被他囚禁而無力的歲月。她掌心發麻,艱澀地道:“你……趙瑾,是你!”
這兩個‘你’,卻已是截然不同的含義了。
趙瑾仍然微笑著,他道:“對,就是我,昭寧,好久不見了!”
昭寧袖中的拳頭握緊,顫抖止也止不住。
為什么趙瑾會重生?前世他曾對自己那樣百般折磨,她也曾那樣深恨和怨懟她。他要怎么樣,難道是看她還沒死,所以想再來親手弄死她?
昭寧深深地吸了口氣,覺得自己不必害怕。不就是故人重逢嗎,他若真想殺她,早便動手了!她直直迎上了他的目光,兩個人跨過了漫長的時空,前世今生的隔閡,在此刻,終于真正的對視。
她道:“趙瑾,你究竟想做什么?”
趙瑾道:“我雖將你帶來此處,但是并無惡意,你不必緊張,先坐下吧。”他走到她身側,伸出手輕輕地按住了她的肩膀,不容拒絕地將她按在了圓凳上。
他的手掌并不像師父那般常年溫暖,他的手很是冰冷,這樣陌生的接觸,只讓昭寧身體緊繃。
趙瑾在一旁坐下來,提起桌上的紫砂茶壺,給她倒了一盞茶:“昭寧,我將你找來,只是有話想對你說罷了。這些話,在我的心里已經藏了十幾年,我總想著,什么時候再看到你,定要說給你聽。沒想到這一等就是這么多年……”
趙瑾將茶盞推至昭寧面前,一股清然的茶香伴著熱氣升騰而起。
昭寧沒有動,她并不想喝趙瑾給她倒的茶。可是她很久未曾飲水,的確很渴,因此她望著茶盞,竟一時遲疑了。
在她垂眸盯著茶水的時候,趙瑾也凝視著她。他貪婪地看著她垂下的纖長睫毛,籠著淡色如水的眼眸,纖巧細瘦的下巴,柔軟至極的唇瓣,隱沒入衣領的雪白肌膚。每一寸的肌膚,每一刻的神情,他都在用自己目光去舔舐,飽含著十多年沉重而絕望的等待,像血一樣的深重。他心中的渴慕幾乎已經無法克制,畢竟是那樣漫長而無盡的等待,已經讓他渴慕她渴慕得快瘋了。
但是他還是死死地掐著手,控制自己絕不能在此時嚇著了她。
那漫長的十多年里,他已經無數次的后悔過,無數次的重演過相遇的場面,他不會再失去了。
昭寧暫時還是沒喝水。她抬起頭道:“趙瑾,你我前世,曾經那樣爭鋒相對。如今,即便你重生了,你我也毫無干系,我們還能有什么話說!”
趙瑾苦笑了一聲,眸中閃過些許幽光,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只天青釉的薄胎茶盞上,先緩緩問道:“昭寧,我記得你曾告訴我,你開始喜歡我,是因為我在西平府救了你,是嗎?”
昭寧并不知他為何要提起當年之事,這段慘烈的愛戀她已經很久未曾想起過。
可是,當趙瑾提起的時候,看著透進槅扇的春日柔光,她的思緒還是不由得回到了當年。
旁人都以為,她喜歡上趙瑾是回汴京,在高家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其實并不如此,她第一次喜歡趙瑾,是在西平府。
那時候她不過十歲,性子頑劣不聽管教,時常背著大舅舅偷溜出門玩耍。有一次正巧遇到黨項人來襲,她和青塢幾人被沖散,等醒來之后,發現自己同一群西平府的老弱婦孺一起,被關到了黨項人儲藏馬料的地窖之中,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當時還并不知道自己,倘若遇到極大的刺激,便會眼前模糊不能視物。
她非常慌張,又驚又怕發了高熱,雖有好心人照料她,喂她喝融化后滲進來的雪水,可還是陷入了意識不清之中。
后來她聽到有人闖進來,將她們救了。
而她被一個人抱了起來,她不知道是誰,只記得他的懷抱很是溫暖。但她好害怕這是個壞人,他給她食物她不肯吃,讓她睡覺她不肯睡,明明看不清楚卻仍然將眼睛瞪得老大,非常戒備。最后那個人終于受不了了,無奈地道:“若我要真的賣了你,你也沒辦法反抗,還不如吃飽睡好,即便我將你賣了,你也有力氣逃跑是不是?”
她想想也有道理,終于開始吃飯。
這個人待她十分溫柔,哄她吃飯睡覺,她越發地覺得他不是壞人,不知他年歲幾何,便只是喊他哥哥,心生依賴之情,睡覺也拉著他不放。因為恐懼眼睛的事,還問他:“哥哥,我會不會一直看不見了?”
他反而問:“你原來是看得見的嗎?”
她認真地告訴他:“我的眼睛以前是好好的,被黨項人擄走,就莫名其妙看不見了。嗚嗚……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好起來了,我還要騎小馬,還要射弓箭,我要是永遠看不見了,就什么也做不了啦!”
他安慰她道:“你會好起來的,不要害怕,睡一覺起來,哥哥就把你送回去了。”又將一個水囊塞到了她手里,讓她握緊,然后說,“可以相信我嗎?”
她心想她自然是相信他的。于是她喝了水便睡著了,在荒漠的涼風之中,她被裹在斗篷里。等到晨曦終于越上地平線,橘紅色的朝陽光落在她的眼皮上,她睜開了眼,眨了眨,發現自己竟然能看得清楚了。
她發現自己回到了西平府城內的都護府中,大舅舅正在一旁守著她,看到她醒來了,大舅舅無比地激動,拉著她的手說:“昭寧,你終于醒了,舅舅找了你好幾天了!宰了幾個匪窩都沒有找到你,可把我急壞了!”
她卻想著,為什么一覺醒來她就在府中,為什么她能看得見了,哥哥去哪里了?是哥哥送她回來的嗎?她問舅舅:“舅舅,送我回來的人呢?”
舅舅告訴她,送她回來的人正在前廳喂馬。
昭寧來不及同舅舅說更多的話,連忙跳下竹榻朝著前廳跑去。
此時旭日已經升起,她跑過一道磚石砌成的甬道,她看到一名白衣少年騎在馬上,握著韁繩,沐浴著晨光正要離開。她連忙大喊了一聲:“哥哥!”
那個人回頭看她,于是她看到了一張此生見過最好看的臉,宛若水墨畫中氤氳的俊秀少年,眉眼間攏著些微的清冷,日光也無法將其侵染。她的心突然怦怦跳起來,臉也不自覺紅了,就是他救了自己嗎。
她將手攏起來,大聲地道:“哥哥,謝謝你送我回來!”
他逆著晨曦的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略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了她的謝謝,隨即一牽馬繩離開了。
可是那個沐浴著晨光的俊秀少年,卻刻在了她的心里,哪怕隨著時光流逝漸漸淡去,她開始忘記他的聲音,他的容貌。但是許多年之后,在她回到汴京,在高家看到他的第一眼,她便認了出來,他就是當年那個救自己的大哥哥。
如此喜愛之情由心而生,再不可抑制。
成了一生的執念,亦成了一生的劫難。
昭寧忍不住閉了閉眼睛。
年少最美好的悸動與他有關,后來所有的罹難也與他有關,那些愛意早就在流逝的歲月之中,千瘡百孔,面目猙獰,消磨殆盡。她睜開眼緩緩道:“趙大人何必再提及往事,這些我已盡都忘了。我只想勸大人一句,往事既已過去,大人也有重生的機緣,何不如珍惜現在,莫要重蹈前世的覆轍。”
她說完就準備起身。
但卻立刻被趙瑾按住了手,這是他第一個唐突的動作,昭寧心里微驚,立刻要掙扎,她怒道:“趙瑾,你放開我!”
趙瑾卻站了起來,控制住了她的雙肩,直視她道:“昭寧,你聽我說,我找你來便是要告訴你。其實我前世亦是深愛你的,只是當時的我一葉障目,未曾看清自己的內心。在你死之后,我活在水深火熱的痛苦之中。現在我回來了,你應該回到我的身邊來。我們曾經歷過這樣多的事,有這樣刻骨銘心的相遇,年少相愛,我們才是緣分最深的人!”
昭寧瞪大了眼,她實在是未曾想到,趙瑾竟說出這樣的話來。他說他深愛她?
她忍不住冷笑道:“趙瑾,你深愛我,所以你構陷于我,讓我住于荒院?后又殺了阿七,將我囚在禁宮中,灌我喝下毒藥?你何必說出這般荒謬之言來!”
當年,他成為攝政王之后,來荒院找她,灌她喝下一盞藥湯。他說,那藥湯會漸漸讓她口不能言,以后還會讓她不能動,讓她漸漸地變成一個活死人。
她那么怕那么恐懼,拼命想要吐出來,可卻只能陷入絕望。
這些事,直至今日,仍然歷歷在目。
趙瑾眼中透出些許痛苦懊悔之色,長久地停頓后,他道:“昭寧,我自小一個人長大,人情寡淡,根本不知情為何物。你喜歡我之時,我不知自己其實也對你動心。后來你嫁給我兄長,仍然靠近我,我心中歡喜,但你畢竟是我的嫂嫂,我更不敢承認。再后來你做了許多錯事,我又誤以為你害死了我的義兄和他的妻,如何能不生氣……可除此外我并未傷害你。將你囚禁于荒院中,是為了保護你,你知道當時有多少人想要了你的命嗎?”
昭寧垂下眼眸,面色卻并無半分變化。
趙瑾繼續道:“至于那藥……昭寧,后來你真的口不能言了嗎,真的不能動了嗎?那不過是我說來嚇唬于你的罷了!”
“你那次眼疾發作,是因顱中有淤血不散。倘若持久下去,會有性命之虞。那藥是用來給你治病的圣藥。只是當時你滿心只有阿七,我被嫉妒蒙蔽,才對你說了那些話……直到你逝世,我才明白原來我對你之愛早已深入骨髓,我痛恨抑郁了十年,熬過漫長無邊的黑夜,才終于能來找你!昭寧,你明白嗎,我是愛你的!”
他的雙手用力得勒得自己生疼,逼得昭寧又抬頭看向他,看到他幾乎猩紅的眼睛。她從未見過趙瑾這般神情,無論前世今生,因此也一時怔住。
昭寧腦海中閃過許多紛亂的記憶,他在他的新婚之夜穿著大紅喜服來了禁庭,點了徹殿明亮的紅燭,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垂眸看她洗了一夜的衣裳,直至破曉的鐘磬聲響起。
或是在他生辰的時候前來,定要讓她跪在他面前,親手和面揉面,給他煮長壽面。一碗又一碗,他也不吃,只叫她一直做,面在旁放得冷掉糊掉,她手酸肩痛,可又不敢反抗,他捏著她和照顧她的唯一一個女使的性命。但她也不看他,垂著眼簾揉面,除非他命令,否則她一個字也不會同他說。
他說的這些話,她并不是不信。可昭寧心里沒有絲毫動容,過去已經過去了,她最多不再那么痛恨他,但是愛意,她早已半點也無。
她道:“趙瑾,如今大家都已經重來了,過往的那些,便算是一筆勾銷了。我早已不再愛你,你也不必想這些過往之事,你既然重生了,便也珍重自己重生的機緣吧,凡事不可強求,你將我放回去,我當無事發生過,也會勸君上不要怪罪于你。”
可趙瑾臉色漸漸沉了下去,眼中猩紅更甚,透出幾絲暗沉的光來,不知為何,昭寧立刻感覺到一種不可名狀的危險,她立刻轉身想跑,卻被趙瑾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冷聲道:“我偏要強求!”
昭寧還沒反應過來,瞬間被趙瑾壓到了羅漢榻上。他捏著她的手腕按在頭側,俯身吻住她的嘴唇。昭寧瞪大了眼,她想要掙扎,卻被他按住紋絲不能動,她的嘴唇被他堵住,□□得連呼吸都困難。他冰冷的嘴唇卻透出熾熱的氣息,強逼著她跟著自己纏綿。
昭寧拼命地想掙扎,可卻半點不能掙脫,只覺得一股不舒服的感覺從身體里翻騰而起,她推開了趙瑾,捂著胸口翻身伏在床沿干嘔了兩下。
趙瑾見她這般模樣,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一把又將她抓起,嘴角浮現出一層猙獰冷笑的神色:“怎么,和趙翊便能每日親熱,和我就如此惡心嗎?今日我偏要你適應不可!”
說著竟強行掐住了她的腰,又要逼她和自己親吻。
昭寧此時胃中又突然翻騰,她再度推開他,俯身干嘔起來。但她今晨出門實在是沒吃什么東西,因此并不能吐出什么來。
趙瑾見她不像作假,眉頭微皺,終于一把將她的手腕拉過來,將三指按在了她的手腕上。他在軍營摸爬滾打的那段時間,自己學了醫理。聽完她的脈之后,他的臉色驟然一沉。
緊接著目光難測地看著謝昭寧,眼神數變。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昭寧不知他要去做什么,她坐在羅漢床上心有余悸地喘著氣,不停地擦著自己的嘴唇。不一會兒進來了一個樣貌普通,身材高大的女使,一言不發地守著她。
這是除趙瑾外昭寧見著的第一個人,這女使生得樣貌普通,但四肢修長,一看就是習武之人。昭寧有意問了她兩句話,女使卻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意思便是她是不會說話的。
昭寧默然,趙瑾當真是心思深重,不知他是從何處尋來這樣的人守著她。
不一會兒,趙瑾又帶著個戴著博古冠,留著長胡須的年老男子進來,那男子對昭寧恭敬拱手后道:“煩請娘子將手伸出來。”
昭寧疑惑,此人又是誰,趙瑾何處找來這些人?她看了看一旁的趙瑾,這人葫蘆里究竟裝的是什么藥?
可是趙瑾卻是一臉漠然,半點情緒都透不出來。
昭寧只好將手伸出來,高大女使立刻在她的手腕上搭了一張軟絲帕,年老男子便將三指放在她的手腕上仔細聽脈,聽了片刻之后和趙瑾到了屋外說話。
他們出去后,昭寧只覺得疲憊無比,靠著迎枕休息。
夜色越來越深了,女使點起了屋內的燭火,燭光將黑夜照亮,外面中有隱約的說話聲傳來,但昭寧并不能聽清楚內容。只大概聽到一句:“尋法子……不得……讓她發現。”
趙瑾在說什么?
只有這一句話,昭寧也無法推論其內容。后面的話更是輕不可聞了。
昭寧的腦中卻并沒有歇著,望著站在一旁寸步不離的女使,她在思索自己該如何才能逃出去。
既然還在汴京城內,她便有逃脫的指望。雖不知周圍究竟守著多少人,但是她敢肯定人并不多,否則若是打草驚蛇,恐怕趙瑾也會吃不了兜著走。倘若她能搞定這個守著自己的女使,說不定還有逃出去的指望。
昭寧的手輕輕地摸了摸腰封,腰封上縫著一枚珠花,里頭藏著曼陀羅毒,可使人麻痹暈倒。她的每件衣裳上都會有,都是樊星樊月親手給她縫上去的。但是機會只有一次……
她垂下眼眸,心跳略快了些。
在她失神之時,眼前燭火驀然一暗,隨即一道平靜的聲音響起:“在想什么?”
昭寧并未預料到趙瑾突至,嚇了一跳。她抬頭看到他那張俊美的臉,才發現方才看著她的女使已經出去了,門也已經關上了,屋中又只剩下了她和趙瑾兩個人。
昭寧不動聲色將手從珠花上移開,但并未回答他的問題。
而趙瑾在她對面坐了下來,他手里終于提著一只熱壺,給她倒了杯茶,遞給她。昭寧仍然不喝,他便給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飲而盡道:“你不必擔心我會下毒,我若想對你有害,難不成你還能阻止我?”
昭寧的確也已經渴了太久,見他喝了,這才喝下茶湯,只覺得茶湯略有一絲微苦,不知他喝的是什么茶葉。
趙瑾看她仍然不語,又笑道:“可是在想趙翊會來救你。我盡可告訴你,他不會來的。”
昭寧冷冷地看向他,此人有先知之明,他是不是做了什么?為什么說出這樣的話來!她皺眉道:“趙瑾,你何必執著,我已經嫁給了君上,我也深愛著他,絕不可能對你再有半分動情!”
趙瑾捏著茶杯的手倏忽一緊,眼神漸漸發暗,緊接著,他又慢慢地笑了起來,看向她:“謝昭寧,你一口一個君上,當真是在乎極了他,我的確不是什么好東西。可你又知道,你所敬慕景仰了兩世的人,究竟是什么樣子嗎?”
“我今日找你來,除了想同你說前世之事。還有一件更重要之事。”他直直地向她看過來,“你重生之后,便一直在尋找你的阿七,對不對?”
昭寧抿緊了嘴唇,不回答他的問題。
前世便是他害死了阿七,讓她恨之入骨,她理也不想理他!
趙瑾卻道:“你用盡辦法也找不到。再然后你囑托趙翊替你尋找阿七,我說得可對?”
趙瑾這般不疾不徐地往下說,仿佛接下來他要引出的,是個她根本無法預料的大雷。
不知為何,昭寧的心神漸漸緊繃了起來。
趙瑾從袖中甩出一張玄色繡暗銀紋的綢布:“謝昭寧,你認得這東西吧?”
昭寧眼皮一跳,她如何會不認得這東西,前幾日她還見過,這是君上下暗諭時專門用的綢布,趙瑾為何給她看這個?
趙瑾湊近了她,看著她面色說:“你可知道,趙翊不僅找到了你的阿七沒有告訴你。反而暗中將你心心念念的阿七,挪去了行宮。并且還暗中吩咐——讓人在路上將阿七除掉!”
他的手指正指著暗諭上的字,只見內面以朱筆寫著一句話:‘太上皇之暗衛,初六前送離皇城,除之。’
是師父的筆跡。
師父的字她熟悉無比,旁人決不能仿成這樣。
是師父將阿七送去行宮的,并吩咐人在路上除掉他!
宛如轟隆隆的雷在腦中炸開,昭寧被眼前的證據炸得心中大震,手指崩得發白,一時間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前世與阿七的種種相依為命,今生師父對她的種種照顧和深情,都浮現在她的腦海里,使她神思混亂。師父殺了阿七,師父真的殺了阿七嗎?否則他為什么要瞞著自己調離阿七,這份暗諭又如何解釋。
不,她決不可疑了師父!
昭寧冷道:“趙瑾,這并不能說明君上害了阿七,你也不必在此挑撥離間!”
而趙瑾卻笑了起來:“謝昭寧,你可當真是維護他至極了。”他又從袖中拿出兩樣東西,“這是阿七的訃告,他在被派往行宮的路上,遭遇山匪劫道而亡,他可是被精銳訓練過的暗衛,你覺得普通的山匪,能取他性命嗎?”
趙瑾又拿起另一樣東西:“至于這個——你恐怕就更不知道了,這是一本記錄你日常起居的冊子,你身邊時常有隱衛監視,你出門見了什么人,說了什么話,都會由暗衛記錄在冊。趙翊看起來是你平和隨意的師父,可他內心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他對你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恐怕是你難以想象的。”
那冊子他直接扔過來,扔到了她面前,打開的兩頁上寫著她每日的起居住行,與人交談,一言一行,巨細無遺,令人觸目驚心!
趙瑾最后說:“謝昭寧,你最是知道趙翊是如何心狠手辣的人。為了掌權,他眼睛不眨除去李家顧家。為了改革,他也可以杖群臣殺言官。而他對你如此偏執占有——你覺得,他會允許有另一個男子占據你的心神嗎?他只會——殺了他!”
最后三個字,趙瑾的聲音如從齒縫中擠出,振聾發聵,昭寧渾身一顫,捏著訃告的手指縮緊,將那紙張抓得皺成一團。周身宛如過了冰水一樣的冷。
她其實,不是沒有察覺到師父對自己有著極強的控制欲,只是她并不覺得這有什么。
她是一個孤獨了太久,渴愛了太久的人,趙翊這樣濃烈的愛,并不讓她討厭,反而讓她心安。但倘若,阿七是死在師父手中……
不!不是她當面問了師父,她是絕不會相信趙瑾這種人的一面之詞。
她仍然別過頭道:“趙瑾,無論你如何說,我都會相信我師父的。你不必多費唇舌,也不必再與我多說!”
趙瑾見她握著訃告的手指指骨緊的發白,只是嘴角一翹。
他繼續道:“事情來得突然,我知道你一時無法接受。這些東西都是真的,你自己靜下來想想就會明白。我便不打擾你,明日,我會帶你走,從此我也不會讓你離開我身邊半步。其余你若有需要的,喚女使便是了。”
趙瑾正準備走,昭寧看著他修長的背影,卻開口道:“趙瑾……你這般做,可考慮過后果?趙翊這么多年對你照料的情誼,還有你母親和兄長的安危,你都不顧及了嗎?”
趙瑾的腳步微頓,他看向了外面岑寂的黑夜。
他想起了前世兄長死在邊關的時候,母親拉著他的衣襟痛哭流涕,說是他沒及時趕到救下兄長,讓他把兄長還給她。他又想起小時候明明該一起入宮,母親卻留在家中照顧生病的哥哥,只留他獨自一人入宮,被人當狗一樣的欺辱。
他還想起前世他得知,其實自己并非趙翊的第一人選,他初選中的其實是襄王的長子,精心培養,而他卻被扔進衛所,摸打滾打,替他沾染了無數的鮮血,這并不是培養帝王的做法。只是不巧襄王長子意外逝世,才輪到了他……
曾經的趙瑾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后來,他如何能不知道。
他努力支撐的那些人,他們都有更重要的人,自己只不過是,第二選擇。
唯獨只有那么一個人,曾經將他當做過第一選擇。
不過現在都不重要了,他想要的是這天下,這權勢,前世曾經御極天下,先被趙翊后被顧思鶴所鉗制,是他一生之憾。所以現在,他就是要登頂天下,得到想要的一切。而她也絕不會逃出他的掌心。
他只淡淡道:“你好生歇息吧。”
說著就走了出去,門也在外面被合上了。
那些東西也都被留在了桌上。
燭火搖曳,將這些東西照亮,昭寧將雙腿蜷縮,用手緊緊地抱著。閉目良久,心中如有海嘯翻騰,無法從她的身體中解脫。
燭火落在她的身上,她久久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