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少年猶猶豫豫, 最終還是去找了安小六。
這個時間還不太晚。
安小六房里亮著燈。
她的屋子比其他點著燈的屋子更亮。
狗哥有時也不知姊姊是窮是富,她好像永遠缺錢,丟了一根鐵針都要心疼半天,卻能豪擲千金購置藥材。
衣服穿舊了也不見添置新的, 卻總能拿出幾樣不太像他們家能拿出的東西。
比如現在, 狗哥在姊姊桌上看到一個拳頭大小的夜明珠。
“姊姊, 這又是哪里來的?”少年吃驚道。
“金太夫人給的診費。”
“太夫人生病了嗎?”
“嗯,老人家年紀大了,身上總有各種各樣的病, 有的我能治,有的連我也治不好,只能緩解病痛,我給她開了藥,用了針……”
順帶婉拒了老太太想要將家里幾個適婚的孫子介紹給她的想法。
安小六一邊說, 一邊打磨她從集市上買到的木簪,將幾根沒有毒的竹針塞進木簪凹槽的機關里。
這種對于精密度要求極高的物件,差以毫厘,失之千里, 必須反復測試。
少年趴在桌子上, 看著安小六將一根普普通通的木簪,一點點打磨成見血封喉的暗器。
事實上, 這兩年狗哥已經很少這么晚來找安小六了。
他已經有了一些模糊又清晰、淺顯又深刻的關于男女身體差異的認知。
說清晰深刻,是他已經足夠了解男性女性的身體構造。
自他開始學習點穴功夫時,姊姊就常他去義莊觀察那些無人認領、臭氣熏天的尸體。
有的是男尸, 有的是女尸。
說模糊淺顯, 是他除了姊姊教的那些,涉及情感的又一竅不通。
安小六打磨完一根木簪, 又開始打磨另一支新的。
狗哥定力非凡,但今晚他有心事,憋了這么長時間,到底坐不住了。
挪動挪動屁股,道:
“姊姊,我真是爹爹媽媽的孩子嗎?我的意思是我叫石中堅,可我真的是爹爹媽媽的石中堅嗎?有沒有可能是他們認錯了?我并不是他們的孩子。”
這個想法在少年心里壓著不是一兩天了。
這些年的生活是兒時做夢都不敢奢望的好日子,他穿上了舒適溫暖的衣服,吃上了熱乎乎的飯食,沒有人打他罵他,也沒有人將他關起來餓他肚子。
他讀了書,識了字,學了武功。
有了姊姊,有了爹爹媽媽,還有了師父。
午夜夢回時,他也會想到僻靜的荒山小屋,想到兇巴巴對他非打則罵的媽媽,想到與他相依為命的大狗阿黃。
他會惶恐,會不安。
現在擁有的越多,越覺得不真實。
且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強烈。
他覺得自己像個小偷,偷了一個叫“石中堅”的孩子的人生。
現在他所擁有的一切真的屬于他嗎?
爹爹、媽媽、玄素莊二公子的身份……還有“石中堅”這個名字。
他真的是石中堅嗎?
他真的是爹爹媽媽的孩子嗎?
當初姊姊說他叫石中堅,可姊姊怎么知道他叫“石中堅”呢?
他分明,分明叫“狗雜種”啊。
狗哥回想兒時曾對“姊姊認識地府里的判官伯伯”這件事深信不疑。
不禁納悶,難道真是地府的判官伯伯告訴姊姊的嗎?
安小六沒有停下手里的動作:“你和石莊主長得很像,養母又是梅芳姑,雖然梅芳姑一直覬覦你的父親,我不認為石大俠會給她得逞的機會。”
她語氣平靜,就像說“石中玉該死”那樣,是一個不帶任何個人偏見的陳述。
旁人或許會覺得刺耳,狗哥卻不會,因為姊姊說話一貫如此。
這一刻,少年突然意識到,就算他不是爹爹媽媽的石中堅,也依然是姊姊的弟弟。
因為他和姊姊的親情并非依靠血緣維系。
這個想法讓少年開心了一些,他又挪了挪屁股,像一只笨拙苦惱的熊:“可我長得不像媽媽。”
“只是最近兩年不太像了,以前還是像的。”安小六道。
狗哥十五歲前,長得既像閔柔又像石清,沒想到隨著年齡的增長,越長越像石清一個人生的。
盡管如此——
“還是能看出來的。”安小六十分肯定道。
“哪里?”哪里能看出來?
“你受委屈的時候,”安小六像是陷入沉思,連手上的動作也放慢了許多,“你自己當然意識不到,你不開心時的樣子,和閔大俠幾乎一模一樣……你比你以為的更像你母親。”
安小六凝注著少年,無比認真,無比篤定道。
次日清晨。
安小六被仆役叫去用飯。
屋子里擺了三張大桌,雪山派弟子占了其中兩張,石清閔柔帶著兩個兒子坐一桌。
是的,兩個兒子。
石中玉也在。
安小六昨日用在他身上的只是見效很快的普通迷藥,他醒來倒也沒什么奇怪的。
奇怪的是,他居然坐在了狗哥身邊,還和他頭挨著頭,臉朝臉的說話。
狗哥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
石清閔柔則是欣慰地看著兩個兒子“兄友弟恭”,全然忘了他們長子昨日還對“弟弟沒死”這件事表現得極度排斥和憤慨。
便在此時,狗哥抬頭,見到安小六眼睛一亮:
“姊姊,這邊!”
石中玉猛地回頭,看起來像是見到鬼了。
一眾雪山弟子也不遑多讓,除了白萬劍還算淡定,各個身體緊繃,面容僵硬。
昨天夜里,他們已從花萬紫師妹口中得知,這位美艷清冷,很有域外風情的安姑娘便是武林兇名赫赫的“瘟神”。
就……沒怎么睡好。
家人們,誰懂啊!
閻羅住對門了!
俠客島使者每十年才出來一次,瘟神居然可以天天出門溜達!
還要不要人吃喝拉撒睡了!
——還要不要人吃喝拉撒睡了!
石中玉也想這樣說。
“爹,媽,安、安姑娘怎么在這里?”
石中玉強顏歡笑。
生怕哪句話說不好,又讓這妖女投了毒喂了藥。
他并不知安小六就是江湖人談之色變的瘟神——他先前一直暈著,石清閔柔也找不到機會向長子說明情況——以為安小六只是因為救了便宜弟弟,才會被父母奉為上賓。
安小六那種一言不合就下藥、百無禁忌的行事風格著實讓他害怕,他不敢惹也不敢恨這個瘋女人,便將自己遭遇的一切怪到石中堅的頭上。
那個虛偽做作的冒牌貨!
若不是他,爹爹媽媽怎會不再把自己放在首位,任由旁人欺辱打壓他,也不為他報仇!
就像現在——
“有話說話,吞吞吐吐像什么樣子!”
石清見到畏畏縮縮、敢做不敢當的長子就來氣。
他們夫婦這次跟去凌霄城,原是做好了兩命抵一命的準備。
次子石中堅武藝高強,為人淳樸正直,師父又是摩天居士那般的隱士高人。
今后哪怕他們夫婦不在了,也能憑本事堂堂正正闖出一片天。
長子石中玉便不同了。
他做出那種天地不容的混賬事,又擺了長樂幫一道,今后怕是再難在江湖上立足。
石清閔柔雖然惱長子不成器,卻也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只好想盡一切辦法補救。
白自在雖然性情暴躁狂妄,卻將面子看得比生命還重,倘若失手殺了他們夫婦,必不會再對長子動手。
若白自在不依不饒,仍要長子性命,便是玉兒命中劫數。
至于堅兒……
他們夫婦打算抵達西域境內前,懇求安姑娘帶堅兒離開,不給堅兒同去凌霄城的機會。
若他們死后,玉兒改邪歸正,一切皆大歡喜。
若他們死后,玉兒依然胡作非為,只得勞煩安姑娘出手替天行道,免得他們死后,長子成為次子甩不掉的累贅。
唯一對不住的便是安姑娘,她本與他們家無關,卻要被迫卷入長子這樁腌臜事兒中。
石清雖然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見長子這般拿不出手,仍是氣不打一處來。
他們夫婦做了什么孽,真是死都死不安生!
閔柔嘆了口氣:“安姑娘不放心我們,她在西北也有幾個許久不見的朋友,正好送我們一程。”
有安姑娘在,雪山派投鼠忌器,雖然恨玉兒至深,卻也不會為難他。
“是,是嗎?”
石中玉雖然十分不樂意安小六跟著,卻也知道這不是他能左右的。
只在便宜弟弟的舊賬上添了一筆。
“黑白雙劍”武藝高強,又有“瘟神”那等武林奇人相助。
以白萬劍為首的雪山弟子都擔心夜長夢多,途中生變,一直加緊趕路。
生怕石中玉跑了。
這日黃昏,一行人抵達一個不知名小鎮。
白萬劍一直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什么不同尋常的事要發生。
他疑心石清閔柔想要趁夜放跑石中玉,一晚上看了石中玉七八次。
石清閔柔夫婦雖是好涵養,卻也被白萬劍接二連三的“小動作”搞出了火。
他們夫婦知道長子很是有些跑路的本事——他在凌霄城惹下滔天禍事,雪山派為了抓他,以白萬劍為首的“萬”字輩弟子傾巢出動,七八年連根頭發絲沒見到。
他與長樂幫的人各懷鬼胎,用“接下俠客島銅牌”為理由,哄得長樂幫那些強盜土匪為他當牛做馬,得知“俠客島使者重現江湖”,又想法子躲去了揚州青樓。
他們夫婦也擔心被長子擺一道,這段時間一直與玉兒同進同出,晚上睡覺三人都是同一間房。
饒是如此,竟然還被姓白的懷疑動機,只能說他們雪山派存心不良,便以為天下的人都是他們那個樣子。
就在白萬劍又一次找借口,派人到石清閔柔房中查看石中玉情況。
石清到底沒忍住,發了脾氣:
“既然白師兄不信我們夫婦,不如愚夫婦將犬子送到白師兄房間,由白師兄親自看守,如何?”
這自然是……不如何了。
白萬劍當即疑心這就是石清閔柔的目的,若石中玉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自不會是他們夫妻的責任,還給了他們夫婦發難的理由。
可轉念一想,如若不是自己疑神疑鬼,反復派人試探,“黑白雙劍”也不會提議要將石中玉送去他的房間。
不由得感到慚愧。
讓人想不到的是,臨近午夜,居然真的出事了——
“白師哥,不好了,不好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從門外傳來。
白萬劍倏然躍下床,連鞋也顧不上穿好,趿拉著打開房門,門外柯萬鈞急急剎住腳,上身一個猛沖差點扎進白萬劍懷里。
白萬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道:“什么情況,是不是石中玉,那小子、那小子是不是跑了?”
“不、不是石中玉,”柯萬鈞使勁搖頭,“是師哥帶來的那個丁不三,丁不三,丁不三要不行了!”
第112章
晚風習習。
已經四月天了, 夜里還是有些涼意。
安小六躺在床上,翻了個身。
這家客棧的隔音并不好。
隔壁已經亂成一團,走路聲,叫嚷聲, 男人女人的交談聲。
這夜有多靜, 這聲音便有多大。
出事的是丁不三。
這些年雪山派為了捉拿石中玉, 期間折損了不少弟子,單單死在丁不三手里的就有四個。
如今他落到雪山派手上,白萬劍自然要將他帶回凌霄城交由掌門處置。
可丁不三內傷嚴重, 還有一只手骨骼盡碎,想將一個活著的他帶回位于西域的凌霄城談何容易。
三天前,丁不三忽然開始發低燒,起先負責看守的弟子并未在意,這老魔頭手上沾著雪山弟子的血, 大家巴不得他吃些苦頭。
不曾想今晚,丁不三情況突然惡化,身體抽搐,一會兒冷得像個冰窖, 一會兒熱得像煮沸水的鐵鍋。
【“宿主不去看看嗎?”】
富貴兒疑惑道。
隔壁鬧出的動靜著實不小, 對于安小六這種內功高手來說,和直接在她屋子剁肉沒有任何區別。
安小六:“不去, 上趕著的不是買賣,等他們請我。”
富貴兒不再說話了。
狗哥是第一個到的“外人”,不過多時, 石清閔柔也來了, 還帶來了睡夢中被強行叫起來的石中玉。
石中玉腳步虛浮,哈欠連天, 發出的聲音和屋子里其他人都不一樣。
“白師哥,情況如何,可有愚夫婦可以幫忙的地方?”
隔壁傳來石清關切的聲音。
“勞煩石莊主幫忙給丁前輩輸些內力,我師弟汪萬翼去請大夫了,”白萬劍沙啞的聲音透著疲憊,“汪師弟是我們中輕功最好的,應該很快就會有消息。”
盞茶時分,汪萬翼帶來了大夫。
這是個小鎮,鎮上沒有醫館,只有一個赤腳醫生。
醫術高不高明另說,人卻折騰得不輕。
他似乎是被汪萬翼一路扛過來的。
汪萬翼跑得太快了,連這位六十多歲的老大夫也體驗了一把風馳電掣,口中不斷念叨著“強盜”“土匪”“斯文掃地”“有辱斯文”……
便在白萬劍的懇求下,為丁不三診治。
“這人活不了了,準備后事吧。”老大夫十分肯定道。
好嘛,這下連藥錢都省了。
屋子里安靜極了。
所有人看向白萬劍。
“白師哥,還治嗎?”柯萬鈞小心翼翼問。
在他看來,這老魔頭死不足惜,根本不值得白師哥花心思救他性命。
就這么死了還便宜了他。
他們有一個從丁不三手里撿回一條命的師弟,現在還在床上躺著呢。
白萬劍沉吟不語。
片刻,他走到石清閔柔面前,抱拳道:“可否請二位出面,讓那位安姑娘過來看看。”
江湖上向來是醫毒不分家。
安小六既然是江湖上最會下毒的人,治病的本事應該不差。
石清閔柔心意相通,二人方才就想到了安小六,一直沒提當然是不想給她找麻煩。
他們本以為白萬劍心高氣傲,他們不說他就不會主動提,沒想到他還是提了。
石清嘆了口氣:“白師哥若想請安姑娘出手,最好還是親自前往。”
這客棧隔音這樣差,他們隔了好幾間屋子都聽到了動靜,何況睡在隔壁的安小六。
她既不現身,便是沒什么興趣。
白萬劍點點頭:“多謝石大俠提醒,白某這便到隔壁去請安姑娘。”
白萬劍帶了耿萬鐘和花萬紫去了隔壁。
也不知具體聊了什么。
三人竟在安小六房里待了至少一炷香。
比汪萬翼還慢。
同行的耿萬鐘回來后面無表情,另一個跟去的花萬紫表情也不是很自然。
幾個年輕的弟子湊到花萬紫跟前:
“怎么去了那么久,安姑娘不同意嗎?”
瘟神雖然在江湖兇名赫赫,卻不是那種濫殺無辜的,死在她手上的不是主動招惹了她,便是大奸大惡,用“嫉惡如仇”形容也半點不虛,興許她看不上丁不三那樣的老魔頭,不愿意出手醫治也未可知。
花萬紫搖搖頭,她左顧右看,終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個身形魁梧挺拔的年輕人,眼神透著復雜。
“安姑娘要了診金。”花萬紫道。
眾人一愣,本想說怎么還要診金呢。
轉而一想,為什么不要?
剛才汪師弟請來的老大夫,連個方子都沒開,十一個字便得了白師哥一兩銀子。
瘟神出診,費用怎么著也得比那赤腳大夫高吧。
難道說……
“白師哥不愿給?”
花萬紫搖搖頭:“白師哥同意了。”
正說著,門再次開啟。
安小六和白萬劍一前一后出現。
剎那間,挺吵的一個房間就這么安靜下來。
房間狹小逼仄,安小六周身五六尺范圍內空出了好大一塊。
眾雪山弟子寧愿像鵪鶉一樣擠在一處,也不愿挨安小六太近。
先前一直沒吭聲的狗哥,飛快挪到安小六身邊:“姊姊,需要我做些什么嗎?”
“你在我旁邊看著。”安小六道。
她先如普通醫者般檢查了丁不三的情況,對狗哥道:“你也過來看看。”
少年在安小六身邊七八年,耳濡目染也掌握了不少醫藥知識,安小六不藏私,少年記性又好,長年累月的,比不少醫館里待了七八年的學徒還強點。
雪山派眾弟子也不曾想到,丁不三就要死了,“瘟神”還有心情教學。
“看出什么了嗎?”安小六問。
“他脈象很復雜,有些像少陽證,好像又不一樣……我看不出來。”
他之前從未接觸過丁不三這種情況。
“嗯,你自然看不出來,因為這本不是病,”安小六說,“他大約早年練功出了岔子,內息陰陽不調,相沖相克,能活到這個歲數,只能是一直定期服用陰陽調和的藥物。”
安小六頓時想起當初從丁不三身上搜刮到的那壺藥酒。
那壺酒就有陰陽調和的功效。
“多看幾遍,記住這個癥狀。”
安小六對狗哥說。
少年乖乖照做,回頭問安小六:“姊姊有法子治嗎?”
安小六看向稍遠處的白萬劍:
“白大俠,人是你們的,你們是要‘治活’還是‘治好’?”
“就這還能治好?”王萬仞脫口而出。
他以為這老魔頭能撿回一條命就已謝天謝地了,居然還有得治?
“他還有氣,自然能治。”安小六說。
嘶——
這是何等狂妄的發言。
若說話的是別人,雪山弟子自然是不信的,還當此人吹牛,可說這話的是“瘟神”。
眾人只有驚嘆的份兒。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白萬劍身上。
就連石清閔柔也在好奇他要如何回答。
唯有石中玉,一直看向敞開的大門。
仿佛踏過了這扇大門,就是自由。
他想跑。
白萬劍選擇了“治活”。
他是俠不是傻。
丁不三與雪山派隔了四條人命,若今日兩人對調,躺在床上的是白萬劍,丁不三連“治活”的機會都不會留。
他會一掌拍向白萬劍的天靈蓋,白萬劍可沒有安小六那般能讓丁不三自食惡果的深厚內力。
安小六點點頭:“可以。”
她先開了一張方子,交給離得近的雪山弟子,讓他們按照方子抓一副藥回來,又指揮著狗哥脫了丁不三的衣服,不僅上面的襖子要脫,下面的褲子也要脫。
她要為丁不三施針。
到這一步,屋子里只要留幾個人就行了。
石清閔柔果斷告退,還拉走了眼神飄忽的兒子。
石中玉意識到逃跑的機會沒了,當即乖順跟著父母離開。
狗哥要留下來幫忙。
白萬劍猶豫了一下,也留了下來,他有幾句話要對少年說。
還有兩個對醫術很有興趣,對針灸也略知一二的雪山弟子,自愿留下來幫忙。
如此一來,白萬劍反倒成了多余的那個。
畢竟依照他的年齡、輩分、江湖地位,安小六也不能真讓他做些什么。
待丁不三背后插滿銀針,安小六對白萬劍道:“白大俠可以回去休息了。
“別忘了我的診金。”
兩個雪山弟子相顧而視,眼睛里露出一絲驚訝。
他們以為瘟神這樣的世外高人是不太愿意提錢的。
他們雪山派的幾位師叔就是如此。
明明想要錢,卻非要故作清高,別人雙手奉上,他們還要推脫一二再收下來。
白萬劍臉色有些難看,卻還是對安小六抱拳道:
“既然如此,白某先回房間了。”
說完,他對一旁像個木樁子,傻傻站著的少年道:“你跟我來。”
“我?”
狗哥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吃驚地看著白萬劍,又看了看自己的姊姊。
安小六點點頭:“去吧,這里有兩位少俠在,暫時用不上你,有需要我會叫你,好好休息。”
“哦,好,”少年撓撓頭,“那姊姊忙完了,也早些歇息。”
說完,跟著白萬劍離開。
夜涼如水,月色凄迷。
少年一頭霧水跟著白衣劍士走出客棧。
街上很黑。
狗哥茫然看著走在前面的白萬劍,他走得很快、很急。
狗哥跟在后面,也走得很快、很急。
不知走了多少路,二人來到一處僻靜的荒地。
這里是小鎮的邊緣地帶,環顧四周只有一棵樹。
寒月給黑夜蒙上了一層霧。
白萬劍平復氣息,抬頭看向對面的少年。
少年呼吸平穩,面色如常,看起來與平時別無二致。
雪山派弟子夜里有多不喜歡睡覺,狗哥是見識過的。
柯萬鈞、汪萬翼、花萬紫都曾半夜三更跑到他所住客棧的屋頂趴著。
興許這就是他們雪山派的傳統習俗。
“白師傅,你帶我來這里,是有話要對我說么?”狗哥疑惑道。
“我是來付診金的,”白萬劍看著少年,“安姑娘要我把診金轉交給你。”
狗哥只當診金的數額特別巨大,姊姊怕錢一到手就花光了,所以交給他保管:“沒問題,白師傅把錢給我便是。”
“錢?沒有錢。”
“什、什么?”
你想讓我姊姊做白工?!
狗哥震驚地瞪大眼,緊接著,情況又有新變化——
但聽“錚”一聲響,白萬劍長劍出鞘,霎時間風沙走石,劍光交織。
“小子,仔細看著,這就是診金!”
第113章
第二天, 狗哥既疲憊又興奮地出現在安小六面前。
“姊姊,”他見安小六在給丁不三診脈,“他怎么樣了?”
“昨天施了針,灌了藥, 算是活過來了, ”安小六說完, 抬頭看著咧嘴傻樂的少年,“收到診金了?”
“嗯!!!”
少年咧嘴傻樂,重重點頭。
“感覺如何?”
“那雪山劍法好生厲害, 先前我見耿師傅他們還不覺得如何了得,白師傅著實讓我大開眼界——”
少年興奮地手舞足蹈,開始講述昨晚發生的事。
昨天夜里,白萬劍將他帶到鎮上偏遠地段,突然向他展示雪山派七十二路劍法。
白萬劍的劍如疾風驟雨, 耍得又快又急,若非狗哥眼力奇佳,怕真是……什么都看不到。
一套劍法下來——
“看清了嗎?”
寒夜中,白萬劍冷臉道。
狗哥搖搖頭, 天這么黑, 白師傅出手那么快,他雖然視力過人, 還是漏了幾個動作。
——要是能再來一遍就好了。
少年好生遺憾地想。
白萬劍臉色稍霽。
他縱橫江湖幾十年,在安小六提出不要診金,想讓弟弟見識一番雪山劍法的厲害時, 白萬劍便知她在打什么主意。
假使師弟師妹不曾對那小子動手, 白萬劍大可一口回絕,如今卻是不能了。
畢竟雪山派無禮在先。
聽耿師弟花師妹他們說, 這小子年紀輕輕,武功卻高得邪門,想來是有些天賦在的。
可再強的天賦,不給他機會又能如何?
白萬劍打算照這個速度再來兩遍。
這小子要是回去向瘟神告狀,自己也有說辭,你弟弟資質有限,與我白萬劍何干?
“我雪山劍法哪里是那么好參悟的……我答應了你姊姊,向你展示三遍雪山劍法作為丁不三的診費,這是就是第一遍,你須曉得個人資質不同,我既遵守了約定,你能看清多少卻不是我能掌握的。”白萬劍心中得意,嘴上卻說得冠冕堂皇。
少年,少年驚呆了——
竟然還有兩遍!
如此,三遍展示結束后。
白萬劍收劍。
少年有所感悟。
他在武學方便天賦異稟,當年“斗大的字不識一筐”時,就能將各家武功招式融會貫通。
天賦,真是習武之人最殘酷、最直觀的一道坎。
少年回想著白萬劍方才的動作,攥著拳頭佯裝手里有一把劍,比比劃劃。
他初次嘗試,姿勢自是笨拙。
白萬劍不禁好笑:“看了三遍,就想學會我們雪山派的劍法?”
狗哥撓撓頭,難為情道:“有兩招不是很分明,白師傅可以教我嗎?”
“你且說說看。”白萬劍只當這小子在吹牛。
少年當即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用樹枝當利劍,向前方刺去。
石清閔柔師承上清觀,少年跟著夫妻二人學過上清觀劍法,又學了前武當掌門石雁在生命彌留之際悟出來的一套劍法。
他本就是武學奇才,又有名師指點,勤奮悟性一樣不差。
盡管出招的動作不甚流暢,卻已窺見三分精髓。
白萬劍僵住了。
這小子使出來的分明是他們雪山派七十二路劍法中最精細巧妙的“暗香疏影”!
“你學過!”白萬劍震驚。
莫非是他父母教的?
可“黑白雙劍”如何知曉他們雪山劍法的精髓?
難道是石中玉?
石中玉自己都不會!
把所有不符合條件的猜測一一剔除,留下竟是那最荒唐、最不可能的——
“居然是我,怎么可能是我,我已經,我已經,你,你,你怎么會……”
“氣寒西北”震驚凝視著對面的少年,道心搖搖欲墜!
狗哥撓撓頭,也說了實話:“我學過劍,雖然不如您厲害,也算小有心得,耿師傅他們追殺我許久,他們出招速度不及您,我一早便看清了,我姊姊常說天下武功都是相通的,越厲害的武功,相似的地方越多,只要掌握其中的規律,就能舉一反三。
“白師傅,我這一招總是不得勁,到底哪里不對,您能教我嗎?”
說著,規規矩矩行了一禮。
白萬劍鼻子都要氣歪了,他猛甩袖子:“你不是說有規律嗎,自己想!”
……
回想昨晚白萬劍的態度,少年有些擔心:
“姊姊,我這樣算不算偷學?我看白師傅不是很高興。”
他不會也半夜爬自己屋頂吧。
“這算哪門子偷學,不是白萬劍教你的嗎,他只是不樂意你學會罷了,”安小六不以為然,“他當初答應我開出的條件,就已猜出我在籌劃什么,否則也不會問你記沒記住。”
她看著狗哥,一句一句道:“你能活下來,全賴你天資聰穎,武藝高強,而非他們手下留情,假如你只會一點粗淺的功夫,或是半分武功不會,你想過后果嗎?”
安小六甚至篤定,要是狗哥沒有現在的身份背景,即使發現認錯了人,雪山派弟子,包括王萬仞在內,絕不會有一個人對他產生一絲一毫的歉意,給予一絲一毫的補償。
他們對狗哥的客氣禮貌,從來不是源于做錯事的愧疚,而是基于對狗哥背后勢力的忌憚——可怕的瘟神和瘟神可怕的毒。
少年沉默。
他雖善良單純,卻不傻。
要是沒有武功傍身,或是功夫差一點……他會死。
或者當街橫死,或者死在客棧某個房間里,又或者死在前往萬福萬壽園的路上。
就算知道殺錯人了,一旦發現他是仇人石中玉的弟弟,耿師傅他們真的會愧疚嗎,不會的,他們會覺得那是報應、是活該,哥哥做錯了事,合該報復在弟弟身上。
至于弟弟本身是什么樣的人……他們大概不會想那么多。
一想到自己死后,姊姊、爹爹媽媽、師父……那些關心他的人會有多么傷心難過,少年眼睛一片濕潤。
安小六嘆了口氣:這可真是一筆爛賬。
連對石清閔柔也生出了些許慍惱,你們倆怎么教孩子的,還不趕緊把石中玉弄死。
【“就是就是,就是就是。”】
富貴兒突然出聲附和。
安小六憤慨的情緒都不連貫了。
……
擔心丁不三情況再次惡化,眾人啟程時間比原定晚了兩個時辰。
先前計劃清晨離開的一行人,臨近晌午才離開小鎮。
安小六擔心丁不三死在路上,壞她口碑,啟程前又為他施了一次針,開了一張藥方,讓雪山弟子抓幾服藥以備不時之需。
說來也巧,抓藥的正是汪萬翼請回客棧的那位老大夫。
得知那必死無疑的老頭居然還活著,老大夫大為驚訝,他盯著手里的方子,上面盡是些柴胡、甘草之類的常見藥,瞧不出什么高明的地方,只當對方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便沒有放在心上。
未曾想,這名雪山弟子離開后,老大夫家里又來了兩個人。
一個腰間纏了一條金帶子的老頭,還有一個穿著綠衫的妙齡少女。
老大夫見這二人紅光滿面、精神飽滿,怎么看也不像是生病的,客客氣氣道:“二位是來尋醫還是問藥?”
“既不尋醫也不問藥,”老頭笑嘻嘻看著老大夫,“老夫向你打聽一樁事。”
他明明在笑,卻讓老大夫無端打了個寒顫。
“何、何事?”
“剛剛那個穿孝服小子,找你做什么?”
“……抓、抓藥。”
“老夫知道他是來抓藥的,為什么抓藥,那些人里誰生病了?”金腰帶老頭不耐煩道。
“是一個年紀和老朽差不多的老先生,”老大夫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他怎么了?說!”
老頭突然暴起,兇惡地掐住老大夫的脖子。
老大夫喘不過氣了,布滿皺紋的臉漲成了泛紫的深紅色:“他,他生病了,又救回來了。”
“你救的?”
老大夫很想點頭,可看到對方狠毒殘忍的眼神時,又被嚇出了實話:
“不,是、是別人,老朽不知道,老朽治不了……”
“你可真是個廢物,”老頭松開老大夫,又恢復了先前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樣,“阿珰,走吧,咱們去接你爺爺回家。”
老大夫一臉蒼白地坐在地上,抬頭,那一老一少早已不見蹤跡。
又一夜,一行人在曠野里安營扎寨。
火頭升起。
眾人圍著燃燒的篝火吃飯取暖。
稍遠處的帳篷里,安小六為丁不三針灸。
兩個雪山派弟子守在一旁,聚精會神注視著她下手的動作。
那日離開小鎮,安小六為老魔頭施針,將其中一根銀針扎進一塊他們認知里沒有穴位的皮膚中里。
他們疑惑之余,不由得開口詢問。
一出聲二人就后悔了。
這可是兇名赫赫的瘟神,你當是自家村口的老大爺?
“那有一處經外奇穴。”
安小六語氣平常,既沒有感到冒犯,也沒有露出鄙夷。
就……還挺讓人驚訝的。
兩個人知道人體除了十四經穴,還有比較分散的經外奇穴。
但各家醫書收集的奇穴數量不等,位置也不相同。
他們知道一些,不知道的更多。
只得硬著頭皮再次詢問:“安姑娘,那處經外奇穴有何作用?”
“舒筋通絡。”
他們的年紀與狗哥相仿,武功低微,沒有直接參與針對狗哥的追殺行動中,安小六對兩人的態度還算可以。
兩個雪山弟子也發現,安姑娘雖惜字如金,卻有問必答。
待他們比對白師哥、耿師哥那些掌門弟子還和善些。
他們原本只是雪山派萬字輩里的普通弟子,除了幾個志同道合的師兄弟,鮮少有同門關注。
這幾日卻成了同門眼里的紅人。
所有人都知道他們自告奮勇留在瘟神身邊幫忙,言語中對二人的遭遇很是同情,仿佛他們為門派做出了多大的犧牲,受到了多大的委屈。
他們有心為安姑娘辯白幾句,卻被同門誤會懼怕瘟神淫威。
師兄弟里有一個算一個,認定他們在安姑娘旁邊待得戰戰兢兢、惶惶不可終日,無論二人如何解釋,那些人就是不信——
安姑娘雖是大人物,卻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眼看時間已經很晚了。
“安姑娘,您去吃飯吧,這里交給我們就行了。”
“扎針我們不行,取針還是沒問題的,我們會把針收好的。”
兩個雪山弟子道。
“有勞了。”安小六點點頭。
她也不是那么喜歡干活。
正要離開。
富貴兒四平八穩的聲音突然響起:
【“一個聰穎歹毒的戀愛腦少女。”】
【“一個拋妻棄女癡戀別人老婆的陰狠戀愛腦老頭。”】
第114章
或許是忌憚安小六這個人, 或許是為了深入了解情況,或許是礙于曠野逃跑不易的地勢,又或許知道自己勢單力薄,這時候現身毫無勝算。
總之這一夜, 無論是“聰穎歹毒的戀愛腦少女”, 還是“癡迷別人妻子的陰狠老頭”, 哪個也沒出現。
倒是安小六,帶著“暴雨梨花釘”“孔雀翎”七八樣暗器和十幾種這樣那樣的毒藥,興致勃勃等仇家上門, 后半夜困到不行才睡著。
第二日清晨,天還未亮,眾雪山弟子便已開始忙碌。
他們分工明確,有的收拾行李物品,有的生火做飯, 還有的互相抽查功課。
安小六哈欠連天將東西放在騾車上。
狗哥那邊已經開始生火煮面了。
他為人豪爽大度,做事麻利勤快,燒菜手藝更是一絕,前幾日還獵到一頭野豬為眾人加餐, 礙于少年身份背景, 和他那張與石中玉七八分相似的臉,雪山弟子與他親近不起來, 可私下談起他,卻是正面評價居多。
惹得石中玉老大不快,又擔心被父母看出端倪, 只得捏著鼻子與這個便宜弟弟好好相處。
他自認為這番心思瞞得天衣無縫, 殊不知連最單純的狗哥也看出了端倪。
察覺到石中玉并不像他表現出得那般喜歡自己,也不怎么主動找他說話了——
兄長不喜歡我就不喜歡吧, 我有姊姊喜歡就夠了。
石清閔柔何等聰明,哪里看不出兩個兒子的心思,想他們奔波多年,就是為了實現一家團聚的夙愿,如今這般,只能說……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強求不得。
面煮好后,狗哥先給父母盛了一碗,又給石中玉盛了一碗。
他端著兩個碗去找安小六。
姐弟倆坐在騾車的石頭上埋頭吃面,一如許多年前。
時間好像遺忘了姊姊,財神也是……
呃。
姊姊聽不得這個。
又見安小六困頓的樣子,關切道:“姊姊,你昨晚沒睡好嗎?”
“嗯啊——”
安小六又打了一個哈欠。
“那姊姊吃完飯上車睡覺吧,我幫姊姊趕車,”狗哥道,“白師傅方才說要加快速度,除了跟著姊姊照顧丁不三的兩個人,雪山弟子不許再坐車,要全部棄車騎馬。”
“怎么回事,白師傅為何突然下了這樣的命令?”
安小六來了點精神。
莫非昨夜富貴兒提到的一老一少讓白萬劍發現了?
“耿師傅也是這樣問的,白師傅說這一路順利過頭了,他心里不安,又說丁家人如此護短,丁不三落到他們手上,現在還沒一個人找過來,著實蹊蹺了些,讓大家抓緊時間趕路,以免夜長夢多。”
狗哥重復著白萬劍的話。
白萬劍說話時沒有避人,許多人都聽到了,狗哥算不上偷聽。
“原來如此,”安小六點頭,感慨白萬劍還怪敏銳的,“白師傅是對的,這一路的確是平順過頭了,警惕點沒壞處,丁家人瘋瘋癲癲,和他們比起來,謝師傅都算好人了——”
謝煙客為人亦正亦邪,殺人至少有理有據——哪怕是強詞奪理——屬于正常人的做派。
丁氏兄弟,無論是老大丁不二,老二丁不三,還是老三丁不四,殺人完全是隨著自己的性子來,就像那日安小六坐在門口,丁不三因為沒能殺成白萬劍心情不爽,直接運功拍向她的天靈蓋。
也就安小六內力深厚,換一個沒有武功的普通人,腦袋都不知被拍到哪兒去了。
少年直接忽略姊姊那些疑似埋汰自己師父的話,回道:“我曉得了,姊姊你待會上車睡覺吧,我來收拾。”
“嗯。”
安小六含糊應了一聲。
吃完飯把碗筷遞給狗哥,直接爬上了騾車。
居然真就這么睡著了。
深夜,萬籟俱靜。
安小六還在睡夢中。
忽然,沒有任何預兆的——
【“一個為情郎牽腸掛肚的戀愛腦少女。”】
【“一個四處下藥的陰狠戀愛腦老頭。”】
【“一個意圖殺掉所有雪山弟子的陰狠戀愛腦老頭。”】
富貴兒這種平靜到近乎詭異的聲音,在黑夜中格外醒腦。
白天睡飽睡足了的安小六倏然睜眼。
不過多時,富貴兒又說:
【“一個突然改主意前來殺你的戀愛腦老頭。”】
【 “他來了,宿主小心。”】
眨眼的工夫,有人出現在她帳篷外面。
安小六屏氣凝神,手中暴雨梨花釘蓄勢待發。
然后……她聞到一股奇特的,令人頭暈腦脹的氣味。
居然是悶香。
這種香材質特殊,燃燒速度極快。
不消一刻,帳篷里的邊邊角角都染上了這種讓人昏昏欲睡的迷藥味。
來人雄赳赳、氣昂昂撩開安小六所住帳篷的布簾,從外面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他犯了三個致命錯誤。
其一,不該靠近這頂帳篷。
其二,不該讓身體任何一個部位接觸到這頂帳篷——哪怕一片臟兮兮、皺巴巴、沾滿粉塵的布簾。
其三,不該在沒有調查清楚目標的真實身份前動手。
于是……
“砰”一聲響,他倒在了地上。
【“一個中毒昏厥的丁不四。”】
安小六翻身坐起,從被窩里摸出已經暖熱了的夜明珠,在丁不四臉上照了照。
這是一張與丁不三極為相似的臉。
相似程度直逼狗哥和石中玉。
他的膝蓋上插著幾根細如牛毛的毒針,手指和掌心上接觸布簾時沾上的粉末,頭發和眉毛也有不少。
這些藥粉無色無味,觸感與灰塵相似,卻是一種效果拔群的毒藥。
若沒有解藥,他將在一個時辰后成為“一個死亡的丁不四”。
想著,安小六穿好趿拉在腳上的鞋子,帶上自己的東西,走出帳篷。
月光皎潔。
曠野間,橫七豎八躺著幾個白衣劍士。
擔心丁氏兄弟上門尋仇,白萬劍一早就制定了巡視任務,由他和耿萬鐘分別帶領一眾師弟師妹輪流值夜。
白萬劍武功高強,率領的弟子身手著實尋常。
耿萬鐘本事不及白萬劍,分給他的弟子卻是矮子里拔出的高個。
盡管如此,這一晚負責值夜的弟子,還是不出意外的全部出了意外。
安小六一路走來見到了花萬紫,柯萬鈞,王萬仞……
以及……血泊中的耿萬鐘。
旁的雪山弟子在富貴兒那兒都是“一個昏迷的誰誰誰”,唯有耿萬鐘是“一個試圖通風報信結果被石塊砸破腦袋的耿萬鐘”。
他們中了丁不四的悶香。
這種香藥效極強,擴散速度極快,在體內滯留時間長,即使在空曠的平原,吸入一點點也會頭暈腦脹,昏昏沉沉。
若內力深厚,藥效發作的速度大約能慢一點,可惜這些雪山弟子的內力……都不怎么樣。
耿萬鐘倒下的位置,距離白萬劍的帳篷只有七八丈,想來他是察覺到身體異常,打算沖到白萬劍帳篷外示警,卻被暗中窺視的丁不四用石塊擊中了后腦勺。
丁不四這一下沒有任何手下留情的意思,完全是奔著要耿萬鐘性命去的,但耿萬鐘運氣不錯,他在奔向帳篷時,已是中了悶香的狀態,身體搖搖晃晃,腳步虛虛浮浮,居然誤打誤撞避開了要害,即使流了很多血,依然沒有當場斃命。
安小六拿出銀針在他頭上扎了幾針,又喂了他一顆藥,就不管他了。
抬腳向狗哥睡覺的帳篷走去。
她原是想叫醒了狗哥,再去丁不三的帳篷里看看。
然后……
掀開簾子的安小六錯愕地望著前方——
帳篷里,石中玉和狗哥并排、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丁不三的孫女,那個叫“阿珰”的少女,正騎在悶香昏迷不醒的狗哥身上,奮力撕扯著他的衣領。
燭火搖曳,她的臉一半在明,一般在暗。
顯得格外猙獰。
就……完全沒有注意到安小六這個大活人!
書讀少了,見識淺了。
山里待久了,山下的世界已經看不懂了。
“她想做什么?”
安小六忍不住問富貴兒。
因為實在好奇,她都沒有立刻甩出手里的毒針。
富貴兒道:【“一個認不出哪個是自家情郎,急得尋找印記的戀愛腦少女。”】
祂雖然沒有明說少女的情郎是誰,但這個問題……是個單選題啊!
安小六沉默了,震撼了。
倘若狗哥和石中玉是分開住的,黑燈瞎火的,這姑娘認不出人,安小六覺得情有可原。
但現在,這姑娘點著燈,石中玉和狗哥都被她搬到了地上。
兄弟倆體形上的差異是肉眼可見。
這姑娘居然看不出來?!
這都看不出來,配叫什么“戀愛腦”?!
安小六好奇心得到滿足,果斷甩出三根毒針。
其中一根不偏不倚,射在這位阿珰姑娘的腦門上。
對方似有察覺地抬頭(安小六:她終于抬頭了,看我看我看我!),在極度震驚和惶恐的目光中,白眼一翻,倒在了石中玉身上。
——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瘟神六”愉快地想。
幾個時辰后。
第一批走出帳篷的雪山弟子,很快發現曠野間倒地不起的同門——
“出事了,快去叫人!”
在一片混亂和噪雜聲中。
所有人收到消息,營地昨夜遭了歹人襲擊,耿萬鐘負傷。
白萬劍第一時間派人去了丁不三那兒。
老頭兒躺在草席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喘著氣,除了沒死啥事兒沒有。
石中玉也乖乖和父母在一起。
仿佛那個闖入營地、藥暈值夜弟子的歹人,只是單純想砸一下耿萬鐘的腦瓜子。
就……很讓人費解。
便在此時,負責收拾帳篷的雪山弟子有了新發現:
“天,快去請白師哥,這兒有兩個人!”
眨眼的工夫,又有消息傳出——
營地里發現了兩個疑似歹人的闖入者。
第115章
安小六也沒想到, 她會這么快與自己兩個杰作見面。
彼時她正在附近溪流邊洗漱。
突然,眼睛的余光瞥見兩道白影。
此時天還未亮。
視線里一切都是灰的。
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草地,灰蒙蒙的花, 灰蒙蒙的樹……
這兩道白影就顯得格外醒目。
白慘慘, 一條條, 仿佛山林里竄出來的引魂幡。
“安姑娘,我們白師哥有事相請。”
哦,原來是雪山派弟子。
還是昨晚因中了丁不四的悶香, 躺在大野地里吹了一夜冷風的柯萬鈞和花萬紫。
燭火昏黃。
不大的地方,白萬劍在。
王萬仞等夜里參與巡邏的弟子也在。
因為營地發現了闖入者,雪山派眾弟子便將遮擋視線的帳篷收了起來。
作為少數還支棱著的帳篷,昨晚這里住的是丁不三。
“安姑娘。”
幾人紛紛與安小六見禮。
白萬劍抱拳道:“在下請安姑娘過來,主要是確定一個人的身份, 昨晚有人用迷香藥倒了值夜弟子,耿師弟不幸負傷,今早有弟子收拾帳篷時發現此二人……安姑娘可還記得她?”
他指向地上的草席。
草席上躺著兩個人,兩個闔著眼的人。
一個頭發花白, 腰間纏著一根金燦燦的九節軟鞭的老頭, 一個姿容俏麗,穿著翠綠衫子的少女。
正是丁不四和丁珰。
丁不四樣貌與丁不三如同一轍。
兩個老頭擺在一起, 差別最大的居然衣服的顏色和纏在腰間的金色軟鞭。
白萬劍讓安小六辨認的是穿綠衫子的丁珰。
安小六本來覺得這沒什么好辨認的,白萬劍又不是沒見過。
可白萬劍堅持的態度,安小六只得道:
“她是丁不三的孫女, 阿珰。”
雪山派群英嘩然。
有一個算一個全部變了臉。
“阿珰, 真是阿珰……”
“他奶奶的,我說了吧, 就是那個小女賊!”
“這可真是報應不爽!”
……
安小六這才知道,丁不三手上不止白萬劍那兩個師弟的人命。
許多年前,比耿萬鐘率領眾弟子前往侯監集爭奪“玄鐵令”還要早的時候,丁不三已經殺了兩個雪山弟子。
一個叫孫萬年,一個叫褚萬春。
這二人在江湖上籍籍無名,除了他們的家人朋友,怕是沒什么人記得他們了。
“孫師哥、褚師弟就是因為在涼州道上多看了這小女賊幾眼,被丁不三那老賊和小女賊誣陷不懷好意,就這么害死了,”王萬仞神色悲憤,“安姑娘,說句大逆不道的,當年連你都算個孩子,這小女賊還能多大,我孫師哥、褚師弟都是正派人,到死還被潑了一盆臟水。”
安小六沒有接話,江湖上打打殺殺,你死我活,怎么算都是一筆糊涂賬。
她不留活口也是如此。
大恩如大仇。
大俠鐵中棠倒是得饒人處且饒人的典范,不少受過他恩惠、被他放過一馬的惡人還想聯合起來毒害他。
雪山派弟子沉浸在過往中,半晌不語。
人死如燈滅,就是找到了仇人又能如何呢。
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不太記得孫萬年、褚萬春的模樣了。
安小六說:“眾位,若無其他事的話,我先告辭了。”
白萬劍卻在此時道:“安姑娘且慢,白某還有幾件事不明——
“白某檢查這二人情況時,發現他們中毒了,毒是姑娘下的嗎?”
“……”
柯萬鈞、花萬紫等人瞬間感受到難以言說的窒息。
——不是,白師哥,您是被王萬仞師哥附身了嗎?
偏王萬仞那個大老粗毫無察覺,還傻乎乎“幫忙”解釋:“安姑娘,我白師哥沒別的意思,昨晚我們被這老賊藥暈了,今早才醒,我白師哥說了,丁氏三兄弟武功奇高無比,我們都不是他的對手,偌大個營地,能讓他們吃這樣大個虧的,只有安姑娘你了——”
花萬紫恨不得堵上王萬仞的嘴!
咱們同門私下議論安姑娘的那些話,你也擺上來說,真不怕安姑娘一把藥撒下去,把咱們藥沒了。
安小六抬眼,淺褐色的眼睛注視著雪山派諸弟子。
“是我。”她說。
先指向丁不四:“他昨晚想殺我,中了我的毒。”
又指向丁珰:“她跑到石大俠一家的帳篷里,我對她用了另一種毒。”
安小六承認的如此痛快,著實出人意料。
白萬劍神色復雜:“所以昨晚是你救了耿師弟。”
他檢查過耿萬鐘的傷勢,若非有人及時止血療傷,耿師弟絕對撐不到同門救治。
“談不上救不救,他昨天被丁不四砸破了腦袋,雖沒有當場斃命,但一直流血肯定有性命之憂,我順手為他止了血。”
眾雪山弟子面面相覷,早在安小六進帳篷前,他們已經得了白師哥的囑咐,知道安姑娘除了疑似處理了丁不四和丁不三的孫女,還有可能出手救了耿師哥。
如今猜測得到證實,大家震驚之余又有些許恍惚。
瘟娘娘……是這么熱心腸的一個人嗎?
安小六:“白大俠還有別的事嗎,沒事我先走了。”
她帳篷附近的毒針還沒收拾,雪山派弟子功夫不及丁不四,哪個“不小心”靠近她的帳篷頃刻暴斃……
嘖,麻煩。
白萬劍拱手:“那我送姑娘一程。”
“不必了,還請白大俠留步。”
安小六掀開簾子,離開這頂帳篷。
雪山派眾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半晌,花萬紫拱手道:“白師哥,果然是安姑娘出手救了耿師哥,接下來我們怎么辦?”
人情債最是難償。
尤其拖欠瘟神的人情債。
“萬一瘟娘娘要我們放過石中玉那小子……”其中一個弟子猶豫道。
“安姑娘不會。”花萬紫斬釘截鐵道。
隨后又解釋說:“眾師兄可還記得,那日在萬福萬壽園,安姑娘曾當著‘黑白雙劍’面,親口說殺了石中玉和長樂幫的人算是為民除害,瘟娘娘雖兇名赫赫,卻從未傳出濫殺無辜之言,反倒是死在她手上的那些人,多是罄竹難書之輩。”
“黑白雙劍”、“火鳳凰”金靈芝都不是尋常之輩,卻甘愿代替安姑娘接下俠客島銅牌。
那些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提起瘟娘娘也是贊不絕口。
花萬紫雖然害怕安小六那神鬼莫測的下毒手段,卻從未質疑過她的立場。
她甚至有種感覺,石中玉這次就算僥幸逃過雪山派的追捕,安姑娘也不會放過他。
白萬劍沉吟片刻:“不用想了,這筆人情賬我來還,你們誰去看看耿師弟——”
便在此時,帳篷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來人用歡喜的聲音說:
“白師哥,你快去看看,耿師哥、耿師哥醒了!”
天又亮了些。
營地里的帳篷俱已撤去,連丁不三住的那頂也不例外。
曠野間隨時可見跑來跑去的“白幡”。
有些在生火做飯,有些切磋武藝,有些因起太早坐在草席上發呆,還有些用自以為隱蔽的目光偷偷打量火堆旁的石清閔柔。
“耿萬鐘負傷”和“營地里發現闖入者”的消息早已傳遍大營。
連被雪山派一行人邊緣化的玄素莊一家人也有所耳聞。
石清閔柔都是見識非凡的聰明人,得知闖入者是一個老頭和一個妙齡少女,立刻想到至今昏迷的丁不三。
丁氏三兄弟在江湖上名聲極響。
武功高強不說,還極為護短。
如今丁不三落到雪山派手里,其他人一定有所行動。
三兄弟里老大丁不二年事已高,近兩年鮮少聽到他的消息,來人更有可能是相對年輕的丁不四。
至于另一個闖入者……
他們夫妻曾聽王萬仞說,丁不三有個孫女,一直被他帶在身邊教導。
石清和閔柔分析闖入者身份時,并未避開兩個兒子。
當石中玉聽到父親稱贊“丁氏家學淵源,十八路擒拿手更是一絕”時,不禁插口道:
“爹爹言過其實了吧,姓丁的若真有那么厲害,豈會被雪山派那幫人擒住?”
“這——”
石清閔柔無言以對。
丁不四的確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輩,此番為了達成目的,還用了江湖人所不齒的迷藥。
如若不是……
夫妻二人不約而同看向稍遠處那輛簡陋的騾車。
……遇到真正的行家。
結果真未可知。
雪山弟子皆認為,如今耿師哥負傷在身,為了照顧他的傷情,白師哥勢必會放緩前進速度。
未曾想一刻鐘后,竟收到了大營按時出發的訊息。
石清閔柔頗感驚訝。
要知道耿萬鐘在雪山派地位雖不及封萬里、白萬劍,卻也并非無名之輩,如今他有傷在身,白萬劍不說繞路去附近市鎮請個大夫,竟還要求大家照常趕路。
石中玉嗤笑:“還道他們師兄弟情誼多么深厚呢,如今看來不過如此。”
然后……他便看到了豎著出來的耿萬鐘。
雪山派諸弟子一愣,隨后爆發出一陣歡呼。
石清閔柔顧不上責怪兒子無禮,連忙上前表示關心。
石中玉臉色難看。
心里大罵丁不四“無能”“廢物”。
雪山派走得越急,他的死期越近。
他本以為借著耿萬鐘負傷,還能再拖些時日,沒想到姓耿的居然醒了。
盞茶時分,石清閔柔一臉喜色回來。
石中玉當即換了一副關切的表情:“爹爹媽媽,耿師叔情況如何?”
“已經沒什么大礙了,”閔柔柔聲說,“若非安姑娘及時出手為你耿師叔止血,后果不堪設想。”
——又是那個女人!
石中玉無聲問候著安小六八輩祖宗,連帶便宜弟弟一并恨上了。
若非為了那個冒牌貨,姓安的哪會多管閑事。
嘴上卻道:“沒想到安姑娘年紀輕輕,本事竟這樣了得。”
石中玉只知安小六是常春島島主,并不知她便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瘟神”,這也是石清閔柔暗中觀察長子言行,共同商議的決定——他們擔心長子知道這層關系后,會打著安姑娘的旗號為非作歹,繼而招來殺身之禍。
閔柔看出長子言不由衷,眼中的喜色稍稍褪去:
“以前你只知道你爹爹媽媽是江湖上有幾分薄名的‘黑白雙劍’,殊不知人外有人,在真正的高人面前,你爹爹媽媽也只是本事尋常的普通人。”
閔柔希望長子腳踏實地,不要仗著家世胡作非為。
可石中玉哪里聽得進去,他只知道父母明明有能力幫他擺脫雪山派那些瘋子,卻執意送他去死。
他既不知父母已選擇與他同生共死,也不知道石清閔柔方才之所以如此開心,皆因與耿萬鐘緩和了關系。
自從長子在凌霄城做下那些混賬事后,曾經交好的封萬里、白萬劍、耿萬鐘……均與他們夫婦劃清界線。
念在往日情分,雖不至于到“你死我活”“有你沒我”的地步,卻也回不到斷交前互稱“大哥大嫂”“賢弟”的時候了。
哪曾想,這段冷卻的關系還能迎來轉機。
剛剛,耿萬鐘特意感謝了他們夫妻,還道:“愚弟此次僥幸撿回一條性命,全賴安姑娘不計前嫌出手相助,愚弟曉得,此行若沒有石大哥石大嫂相隨,安姑娘決計不會與我等同行,愚弟這條命也有石大哥和石大嫂一份力。”
石清閔柔臉皮再厚也不敢居這份功,當即否認推辭。
可耿萬鐘認定的事,哪會那么容易改變。
拉著石清閔柔說了好一通話。
夫婦二人驚喜萬分。
雪山派掌門“威德先生”白自在本就是個暴脾氣,失去了奉若明珠的孫女,性情愈發暴虐殘忍。
他們夫婦既已決定帶兒子上凌霄城請罪,就沒想過活著回去。
可人都有貪生之念,他們雖有赴死之心,卻也不愿放過一絲生機。
多一個朋友,總歸是多一份助力。
——什么?!耿萬鐘醒了?!耿萬鐘居然醒了!
安小六震驚得無以復加。
不愧是住在西域雪山上的猛男猛女。
身體素質真的頂。
白萬劍在小鎮飯館撞上發癲的丁不三差點噶了,第二天還能活蹦亂跳出現在萬福萬壽園的大庭上。
柯萬鈞、花萬紫……甚至是王萬仞,無論劍術還是內力都很尋常的幾個人,在濕冷的大野地躺了一晚上,不僅沒生病,還能精神抖擻和自己說話。
現在又多了一個耿萬鐘。
他腦袋被丁不四砸了個血窟窿。
砸他一頭血的丁不四至今未醒,他醒了!
不會是回光返照吧。
安小六恍恍惚惚,不等白萬劍請她過去為耿萬鐘診治,她主動為耿萬鐘檢查了傷勢。
就……真的好了大半。
不是說傷口完全愈合,但愈合速度老快了。
完全不是他這個內力可以擁有的!
“安姑娘,我師弟情況如何?”白萬劍關切地問。
——我再來晚點,你師弟傷口都結痂了。
安小六強忍著再給耿萬鐘開一次瓢的沖動,道:“耿師傅恢復得不錯,這幾日盡量少說話,睡覺也要注意,不要拉扯到傷口,注意清潔……”
她叮囑了幾點。
白萬劍認真記下。
然后……奉上了一疊銀票。
有五十的,有幾百的。
林林總總加在一起,竟有一千多兩。
安小六驚愕。
白萬劍這么上道的嗎?!
【“來錢了,來錢了,終于來錢了,多虧了咱弟弟,你沒有白疼他!”】
富貴兒“哇”一聲哭出來。
自從安小六收留并潛心教導蝙蝠島出來的那些女孩子們,家里就一直是只出不進的狀態。
富貴兒雖然不催促安小六,但壓力老大了。
誰還記得祂是個“暴富系統”啊。
祂的宿主明明這么好……
為!什!么!還!不!發!財!
第116章
最初, 白萬劍沒打算塞錢。
他找到狗哥,準備將一整套雪山劍法傾囊傳授。
——瘟姬對這個義弟向來看重。
再沒有比這個更穩妥的償還人情債的方式。
至少白萬劍是這么認為的。
未曾想,這樣周詳的計劃卡在了第一步。
少年!他不同意!
“白師傅,是我姊姊救了耿師傅, 你不去找我姊姊, 找我做什么?你要傳劍法也不應該傳給我, 應該傳給我姊姊才是。”
“安姑娘看重你……”
“我知道姊姊對我很好,可幫耿師傅的是姊姊啊。”
狗哥費解地撓撓頭,總覺得白師傅搞錯了重點。
但一想到白師傅也是雪山派弟子, 他又覺得可以理解——
這個門派里的人笨笨的,木木的。
腦子不是很夠用。
“白師傅,姊姊是姊姊,我是我……我理解你的心情,不過你最好還是送點我姊姊需要的東西吧……”
說完, 狗哥暗暗運功,生怕白萬劍像他的師弟師妹那樣,不分青紅皂白提劍砍人。
他兄長已經害死了白師傅的女兒,若他再失手殺了白師傅……
爹爹媽媽該有多難過啊。
白萬劍思索片刻:“既然公子這般說, 白某斗膽問一句, 安姑娘喜歡什么?”
“我姊姊喜歡的東西可多了,稀奇古怪的花花草草, 各種各樣的疑難雜癥……不過最容易找到的就是錢,很多很多錢,你送別的她不見得開心, 送錢她一準收下!”
——這小子竟敢拿我尋開心!
白萬劍勃然大怒, 當即就要拔劍。
可狗哥反應更勝一籌,察覺苗頭不對, 立刻施展輕功將白萬劍遠遠甩在身后。
“我可沒有撒謊,你不信就算了。”
他跑得太快了,怕白萬劍聽不到,說話還用了點內力。
白萬劍怔住了。
他雖一早便知這小子內力深厚,武學天賦過人,被師弟師妹評價為“武功高得邪門”。
還是被對方精妙絕倫的輕功驚得不輕。
一想到對方七八年前還是個半分武功不會的小乞兒,白萬劍心情復雜,竟真的開始思考“送錢”的可行性。
于是,在一眾師弟師妹三觀震碎的目光和“白師哥萬萬不可”“白師哥三思”的勸阻聲中,白萬劍湊了一千多兩銀票。
由于找不到體面的盒子,只能裝在信封里,以診費的名義交到安小六手上。
……
看到那疊銀票,幾個知情的雪山派弟子臉色煞白,身體搖搖晃晃,一副隨時厥過去的模樣。
——吾命休矣。
不過,沒等他們哀悼完自己即將逝去的生命。
幾個知情的弟子發現,安姑娘非但沒有生氣,還很高興。
她甚至沒有推辭,點了個數,直接收起來了!
柯萬鈞汪萬翼幾個年輕弟子面面相覷。
最后還是年齡與安小六相近的花萬紫出馬,她借著送安小六離開帳篷的機會,問:“安姑娘,您不生氣嗎?”
她小心翼翼窺著安小六的表情,生怕對方是皮笑肉不笑。
“我為什么要生氣?”安小六反問。
“因為,因為——”花萬紫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來。
“因為你師兄給我塞了銀子?”
……好直白。
花萬紫也只能心如死灰地點點頭。
“我家人多,窮,白師傅給我的,是我應得的,”說到這里,安小六似笑非笑道,“你們該不會認為,請我出手不需要掏錢吧。”
花萬紫使勁搖頭:
“我沒這么想過。
“我幾個師哥也沒這么想過。”
“是嗎?”安小六不置可否。
花萬紫嚇得冷汗直流,回去后反復回想,他們師兄妹是否無意間讓瘟神娘娘做了白工。
許是擔心夜長夢多,逮到丁不四,再來丁不二。
又或者是……沒錢再給安小六辛苦費。
一行人加緊趕路。
雪山派弟子熟悉路徑,一直抄小道。
如此走了三日。
這日黃昏,隊伍在水源附近安營扎寨。
盡管丁不三至始至終都處于“半只腳踏進棺材”的狀態,但情況明顯有了好轉,最顯著的變化是,老人蒼老慘白的臉上出現了血色。
讓自愿留下來幫安小六照顧丁不三的兩個雪山弟子好生佩服。
“……這老賊居然真讓安姑娘救回來了。”
“白師哥也是,就這么幾頂帳篷,竟還要撥出來一頂給這些不三不四的老魔頭,要我說,就該把他們放在外面讓野獸狠狠咬幾口——”
“就是,聽說這老賊當初還想對安姑娘下手,真是‘閻羅殿前唱大戲——不知死的鬼’。”
……
丁不三造成雪山弟子四死一重傷。
雪山弟子本就對他恨之入骨,他的兄弟丁不四又傷害了頗有人緣的耿萬鐘。
新仇舊恨,讓兩個雪山弟子很難對丁家人生出什么正面情緒。
便在這時,一道平靜的聲音響起:
“在聊什么?”
二人回頭,迎著夕陽的余暉,來人背光而立,看著陰森森的,卻讓兩個雪山弟子露出了笑容。
正是安小六。
“我們方才還在感慨姓丁的老賊居然讓姑娘救回來了,姑娘就真的來了。”
“安姑娘要給老賊施針嗎?”
“不,我來叫你們出去吃飯,這里暫時交給我吧。”
白萬劍是體面人。
不僅給丁家人安排了帳篷和干凈的草席,還讓丁不三、丁不四和丁珰住在同一頂帳篷里。
三人就像義莊里的尸體,直挺挺躺在草席上。
安小六瞥了眼臉色愈發蒼白的丁不四。
那晚她本沒打算要丁不四活著,鬼使神差又改了主意,給他換了另一種慢性毒藥。
她有些好奇,若是一換一,丁不四還會不會救丁不三。
因為安小六醫術精湛,又不藏私,兩個雪山弟子對她極其推崇,幾乎是言聽計從。
“那安姑娘,我們先去吃飯了。”
“我們吃完就回來。”
“好。”
安小六看著二人離開,走到丁不三床前檢查他的情況。
突然,有人用沙啞的聲音說:
“老三的命是你救回來的?”
不知何時,草席上的丁不四竟睜開了眼睛,幽幽望著扒拉丁不三的眼皮的安小六。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安小六語氣平淡,對丁不四的蘇醒沒有一星半點兒的意外。
雖然同一種藥用在不同的人身上,起到的效果有強有弱,但作為用藥的行家,這種誤差在安小六這里無限接近于零。
“你既然要殺他,為何又要救他?”丁不四厲聲問。
“我要殺他?你侄孫女是這么告訴你的,”安小六好笑地抬起丁不三的手臂,亮出他黑漆漆的掌心,“這個認識吧,你們丁家的黑煞掌,丁不三要殺我,被我的內力彈開受了反噬,怎么就成我要殺他了?”
丁不四全身上下除了嘴,能動的只有眼珠子。
他盯著丁不三的手掌,眼睛快斜地飛出來了。
越看越生氣,眼球布滿血絲,仿佛就要爆出血漿。
“胡說,阿珰是我親親侄孫女,怎么可能撒謊騙我,定是你從哪里偷學了黑煞掌,暗算了老三,還想挑撥我們爺孫倆的感情!你以為你這樣說了,我就會生阿珰的氣,我偏不!”
安小六也不爭辯。
她和丁不四都清楚,盡管看起來很像,但反噬造成的內傷與黑煞掌制造的內傷天差地別。
她犯不著撒這種一眼就會被拆穿的謊。
“我不信你,除非你讓我看看老三的傷。”丁不四眼球一轉,突然道。
安小六不理他。
階下囚哪來那么多屁話,口袋里一張銀票都沒有的窮鬼。
白瞎了她珍貴毒藥。
“臭丫頭,你聾了嗎,我要看老三的傷,給我看老三的傷!”
他語氣狠辣,眼中透著瘋狂。
乍一看真有幾分唬人。
不過,他并沒有鬼叫多長時間。
因為——
“安姑娘,我們回來了!”
帳篷外面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先前出去吃飯的兩個雪山弟子。
二人擔心錯過安小六為丁不三施針,囫圇吞棗地吃完晚飯,立刻往帳篷這邊趕。
丁不四果斷闔眼閉嘴。
和雪山派的小崽子一比,還是姓安的順——
順眼個屁!
混賬混賬混賬,這些烏龜王八蛋統統該死!
丁不四殺意漫天。
連對一貫疼愛的侄孫女也是滿腹牢騷。
阿珰那個小丫頭鬼精鬼精的,心眼子一筐,以前只道她年紀小頑皮淘氣,沒想到竟會算計他這個叔爺爺。
一想到自己之所以落到這般田地,也有自家侄孫女的功勞,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她把我丁老四當什么人了?以為我會怕老三對付不了的人?
他丁老三對付不了的人,就不能栽到我丁老四的手上?
笑話!我會怕這個?!
還有那姓安的臭丫頭,膽敢無視他、羞辱他,等爺爺把毒解了,撈出來老三,回頭第一個殺她!
想到日后老三會因救命之恩,對他言聽計從,臭丫頭因貪生怕死,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丁不四心情大好!
連身體不能動帶來的憋屈感都消失了大半。
饒是如此,幾十年江湖沉浮,還是讓他覺得很不得勁兒,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被他忽略了。
直至兩個雪山派的小王八蛋進門,必恭必敬喚臭丫頭“安姑娘”,丁不四總算意識到那股奇怪的違和感來自何方——
雖然雪山派那倆小王八對臭丫頭言聽計從,稱呼她卻是“安姑娘”,不是“安師姐”!
臭丫頭到底是什么人?
怎會與雪山派攪和在一起?
……
可惜他的問題注定無法在當天獲得答案。
因為……
安小六為丁不三施完針直接走了。
丁不四拖著中毒的身體一夜苦等無果,到天快明時再也撐不住,直接睡死過去。
這樣又過了三日。
三日中,丁不四每次醒來,身邊都只有兩個“無用”的雪山弟子。
通過偷聽二人交談,丁不四知道姓安的臭丫頭剛走。
她仿佛是故意和自己作對,專挑他睡著的時辰為老三治病。
一連三日,她日日來看老三,挨著老三的自己竟一次都沒見過。
丁不四懷疑臭丫頭是專門氣他,但又覺得沒人能預測別人睡著醒來的時辰。
邪門了。
這三日,丁不四只要醒來就闔眼偷聽兩個雪山派小王八蛋聊天。
不說弄清楚臭丫頭的師承來歷,最起碼名字得知道一個吧,沒想到倆慫包背后也是“安姑娘長安姑娘短”,連個大名都不敢叫。
差點把丁不四氣睜眼。
眼看著丁不四耐心耗盡。
夜里,睡夢中的丁不四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他眼睛睜開一條縫,竟是他的好侄孫女阿珰,她一手用帕子捂著鼻子,另一只手拿著一根點亮的……悶香。
伴隨著明明滅滅的星火,丁不四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煙味,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17章
丁不四是被雪山弟子收拾東西的聲音吵醒的。
因為這一覺睡得實在太沉, 他幾乎忘記自己還在“昏迷不醒”中,差一點睜開了眼睛。
夜里發生的事還歷歷在目,趁著雪山弟子搬東西的空當,丁不四眼睛偷偷睜開一條縫。
咦?
原以為已經逃出去的阿珰, 竟在帳篷里好好躺著。
——搞什么, 阿珰不是跑了嗎, 怎么還在這里?
丁不四滿腹疑惑。
轉念一想,自己這個侄孫女向來主意大,心眼兒多, 為了達到目的,連自己這個叔爺爺也算計,又放下心來。
兩個雪山弟子將丁不四抬到車廂里,就不管他了。
丁不四睜開眼睛,活動了活動眼珠子, 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問:
“閔大俠,這是不是你的珠釵,方才我在營地撿到的——”
很快,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
“我沒有這樣的首飾, 問過花師妹和安姑娘了嗎?”
“花師妹說不是她的, 安姑娘那邊……”先前問話的人支支吾吾,語氣相當為難。
“巧了, 我找安姑娘有事,我幫師弟問問安姑娘,如何?”女人溫和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 ”先前問話的人大喜, “多謝閔大俠相助。”
……
閔大俠,女的?
丁不四雙眉緊蹙, 莫非剛才答話女人是“黑白雙劍”里的“冰雪神劍”閔柔。
莫非除了臭丫頭,“黑白雙劍”也在這里?
他對雪山派和玄素莊的矛盾一無所知,只當他們是白萬劍請來的幫手。
心里一邊大罵白萬劍奸詐,一邊又暗暗得意——白萬劍找來那么多高手,可見對我丁老四的忌憚和恐懼。
兩三盞茶后,兩個雪山弟子送來了昏迷不醒的丁不三。
他身上有濃濃的藥味,衣襟還沾了些許藥漬。
丁老四斜著眼,吃力地看著他,心里不是滋味,他們兄弟自幼吵吵鬧鬧,凡事都要爭個先后。
如今連死期都要比一比了。
臭丫頭不知給他用了何種毒藥,他的丹田空落落的,四肢軀干動彈不得,連最基本的翻身也做不到。
他嘴上說得瀟灑,卻也清楚自己這次怕是兇多吉少了。
早知那臭丫頭如此厲害,他應該先去殺了雪山派那些小王八羔子。
馬車顛簸。
丁不四頭暈腦脹,腹內翻騰,一路醒醒睡睡。
早就把簪子的事拋之腦后。
又行了數十日。
期間丁不四幾次撞見阿珰夜里捏著點燃的悶香偷偷起身,不知做了些什么。
這丫頭一向鬼點子多,她分明有機會逃出去卻執意留下,定是另有所圖。
丁不四原沒指望丁珰能救他出去——她自己能跑出去就不錯了。
可眼看著自己身體一日比一日虛弱,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
從前殺人如麻、自稱“一日不過四”的丁不四,竟對侄孫女的行為產生了隱秘的期待——
阿珰這小丫頭一貫鬼主意多,折騰了這么久,興許真有法子幫他們脫困。
倘若他能出去……
定要殺光知道這件事的所有人。
懷揣著這樣的希望,數日后,這支“急行軍”終于抵達蘭州。
因為要添置東西,雪山弟子準備在蘭州停留一日兩夜。
一路相隨的安小六也該離開了。
這個時節,江南已經入夏。
蘭州的夜晚卻十分涼爽。
安小六雖然是以訪友的名義,一路跟隨雪山弟子的隊伍,但她在蘭州真的有朋友。
無論是大富豪姬冰雁,還是當初跟隨云夢仙子的染香,都算安小六的朋友。
他們也都住在蘭州。
雪山派包了一家不大的客棧。
環境簡陋,房間逼仄,唯一的優點是提供熱水,但需要客人自己去井邊打水,提桶到廚房里用涼水換熱水。
安小六坐在房間僅有的一把椅子上擦頭發,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水汽,地上還有未干的水漬。
這一路風餐露宿。
每個人身上至少沾了三斤土。
就連一貫體面的“黑白雙劍”,看起來都灰撲撲的,十分狼狽。
安小六洗了三遍,水才算清澈。
便在這時,有人靠近她的房間。
來人武功不弱,身法輕盈熟悉,不知為何一直沒有敲門,只在安小六房門外徘徊。
正想著,富貴兒突然道 :
【“半個前來托孤的‘黑白雙劍’。”】
安小六擦頭的手一頓。
門外適時傳來閔柔的聲音:
“安姑娘,是我,你睡了嗎?
安小六起身開門,看到面容略顯憔悴的閔柔。
她身上還穿著今晚一行人初到蘭州時的衣裳,頭發雖然梳得整齊,卻難掩風塵苦旅后的狼狽。
安小六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石中玉縱然該死,也是閔柔十月懷胎誕下的孩子。
當一個母親在經歷喪子之痛后,將全部情感傾注到僅剩的那個孩子身上,后來再告訴她,你以為被虐殺的孩子尚在人世,但由于你和身邊人對僅存的那個孩子過分溺愛,導致他十五歲就背上了人命官司。
作為一個深明大義的母親,你只能親自將他押送法場,祈求受害者家人看在你們夫妻過往積德行善的份上網開一面。
何其殘忍。
安小六側身讓出房門:“有話進來說。”
客棧環境簡陋,房間里只有一桌一椅,桌上的茶壺有個裂紋,四個茶杯,每個都有豁口。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香味,墻腳放著一個精致小巧的香爐,里面冒出縷縷白煙。
這種香味閔柔很熟悉,是安姑娘自制的驅蟲安神的香片。
閔柔也在用。
——也許不久之后就再也用不上了。
她苦笑著想。
“請坐,”安小六用干布將頭發裹起來,給閔柔倒了一杯茶,“茶具是干凈的,我刷過了,喝茶,里面是我從家里帶出來的草藥。”
閔柔勉強笑了笑,將茶杯的里的茶水一飲而盡。
牛飲后,發現冒火的喉嚨清清涼涼,竟十分受用。
猶豫著要不要再討一杯時,安小六已經提壺又為她添了一杯。
“……有勞。”閔柔喃喃道。
“閔莊主不必如此,這么晚來找我,有事嗎?”
安小六也想知道“托孤”是怎么回事。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床邊一邊喝,一邊等閔柔開口。
閔柔怔怔望著缺了口的茶杯,半晌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她像是下定某種決心,深吸一口氣,抬頭道:“安姑娘,我們夫婦想請您帶堅兒離開這里,不要讓他繼續跟著我們夫妻了。”
“你不想讓他跟你們去凌霄城,”安小六了然,“你可知你這個兒子武藝高強,只怕比你們夫妻還要強一截,有他在,對你,對石莊主,對令公子都是莫大的助力。”
“是,我知道,愚夫婦知道此行九死一生,凌霄城或許是我們夫妻的埋骨之地。”閔柔苦笑。
想到經歷坎坷的次子,二十年前清麗無雙的“冰雪神劍”既驕傲又悲傷。
她曾無數次想,倘若十八年前自己的武功再好一些,梅芳姑是不是就不敢趁丈夫出門,闖入玄素莊殺害他們母子,堅兒是不是就不會被梅芳姑搶走虐待,玉兒是不是也不會因她過分溺愛走上歧路,鑄成大錯。
這個念頭一直在她腦海里盤旋了十八年。
從堅兒被搶走的那一刻,她就再也無法釋懷。
接著,閔柔又道:
“安姑娘有所不知,雪山派掌門白自在武功高強,絕不遜于俠客島使者,他脾氣一貫暴躁,不許旁人忤逆,和他相比,謝先生都算好性。
“以前他和愚夫婦交好,看在愚夫婦的面子上,他對玉兒十分看重,后來玉兒背信棄義害死了他視如珍寶的親孫女,他因遷怒,竟直接砍下玉兒的師父、他的大弟子‘風火神龍’封萬里的右臂。”
雪山派劍法高明,內功心法卻十分平庸,封萬里不僅劍術高超,內力亦是十分強勁,不僅白自在十分驕傲,他們夫婦也都佩服得緊。
出事時,封萬里正值壯年,遭此大劫怕是再難振作。
想到這里,閔柔神情愈發苦澀:“人死不能復生,雪山派上下都等著玉兒償命,縱然堅兒神功蓋世,我們夫妻也不會讓他涉險。”
“是我這個做母親的無能,沒有保護好堅兒,也沒有教導好玉兒,如今玉兒在劫難逃,我們夫妻已經十分對不起堅兒了,又怎能看著他為素不相識的兄長奔波操勞、熬心費力?”
他們夫婦這么一路觀察,已經徹底放棄了兄友弟恭、互相扶持的想法。
玉兒自認為偽裝到位,殊不知他的那些小心思在石清閔柔眼中根本無處遁形——他討厭堅兒,害怕堅兒分走了他在父母心里的位置,一直若有似無地排擠他,不讓堅兒和他們單獨相處。
每當堅兒欲言又止地離開,他總會露出計謀得逞的笑容,卻不知他正在將自己最大的靠山,一點點推開。
堅兒最開始還存著與玉兒這個兄長友好相處的念頭,幾次碰壁后,也絕了心思。
怪玉兒嗎,可在他心里自己的兄弟十八年前就被人害死了。怪堅兒?可堅兒又錯在哪里呢?
他們夫妻一直期待一家人團聚的那日,可離心離德的一家人,還能叫“家人”嗎?
——這可真是一筆爛賬。
安小六嘆息。
“閔莊主,你可知貴府二公子內力深厚,耳聰目明,你現在對我說的話,他興許已經聽到了。”
“我知道,”閔柔笑了,露出一絲少女的狡黠和得意,“愚夫和玉兒要沐浴,我讓堅兒出去買香胰子了。”
難怪。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安小六:“只是不讓二公子隨你們去凌霄城嗎?沒有別的要求了嗎?”
閔柔喃喃:“我們夫妻欠姑娘良多,哪還能厚顏提其他要求呢。”
“那是因為你知道,倘若你們夫妻在凌霄城里出了事,二公子或許一輩子不會原諒將他帶走的我。”安小六一語道破真相。
閔柔羞愧地低下頭。
他們夫婦哪里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呢。
一旦安姑娘答應下來,日后他們夫婦無論是生是死,安姑娘和堅兒都再也回不去了。
這件事會像一根刺,插在姐弟倆中間。
“可你們又覺得反正我要去俠客島了,狗哥心軟,無論如何都會原諒我,雖然我們的關系受到了影響,但至少保住了他的性命。”安小六又道。
閔柔難堪地低下頭,心里更慚愧了:
“……抱歉。”
她沒有為自己狡辯,因為安姑娘說的都是事實。
沉默許久。
“我答應了。”安小六平靜地說。
閔柔不可置信地抬頭:“安姑娘……”
安小六起身將茶杯放在桌子上:“若無其他事的話,閔大俠還請自便。”
她下了逐客令。
閔柔眼眶紅了,他們夫婦欠安小六良多,此行西域甚是兇險,這個恩情,他們夫婦這輩子也別想償還了。
她向安小六深深行禮:“安姑娘,保重。”
安小六垂頭不語。
隨著門“嘎吱”一聲悠長的響聲,門開了,又關了。
閔柔走了。
空氣中,她悲涼卻充滿感激的聲音久久不散。
安小六解開包在頭發上,已經變得潮乎乎的“干布”。
坐在椅子上慢慢擦拭著頭發。
她可真是給自己找了個大麻煩。
次日清晨。
安小六在院子里找到井邊打水的狗哥。
少年腳下放著三個盛滿水的大桶。
安小六站著看了一會兒。
狗哥將水桶提上來,看到安小六臉上揚起燦爛的笑容:“姊姊,早。”
“早,”安小六走上前,“怎么打了這么多水?”
“我是給廚房做飯的伯伯用的,他年紀大了,手腳也不方便,”狗哥笑著說,“姊姊,你等我一下,我先送水。”
他提著四大桶水,輕功一躍就到了廚房門口:“伯伯,我來送水了!”
“使不得,使不得……”里面傳出老人的推辭。
“沒事沒事,反正我也沒事做,伯伯,桶我放這兒了,你忙吧。”
狗哥放下木桶,一溜煙兒地跑了出來。
“姊姊,我來了,”他充滿活力地說,“姊姊是特意來找我的嗎?”
“是,”安小六點點頭,“我在蘭州有朋友,今晚就不住這里了,你也收拾一下,回去告訴你父母,中午我要帶你去見幾個朋友,早飯……你還是和你父母一起吃吧。”
少年不疑有他:“好的好的,我這就去告訴他們。”
……
安小六要走的消息,像一陣颶風狂掃雪山派。
不消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了。
有些人歡天喜地,有些人失魂落魄。
當然,前者是大多數。
隊伍里有這么個人,大家一直提心吊膽的,生怕一句話說不好就莫名其妙見了閻王,雖然花師妹說瘟神不是那種人,但瘟神又不是花師妹。
最高興的還是石中玉。
因為不僅安小六那個女煞神要走了,便宜弟弟也要走了。
吃早飯時,石中玉主動給便宜弟弟剝了兩個雞蛋:
“弟弟,之前都是為兄誤會你了,你盡管去吧,爹爹媽媽這邊有我呢。”
狗哥一頭霧水,這話好生奇怪,我只是跟著姊姊訪友。
怎么兄長這么一說,好像就像我不回來了似的。
他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說的。
閔柔瞬間紅了眼眶,石清眼睛也有些潮濕。
二人十分清楚,這一頓早飯就是安姑娘留給他們一家人的告別時間。
石中玉是不耐煩和便宜弟弟虛與委蛇的,只是想到對方就要滾蛋了,自己再裝一會兒吧,就當盡孝心了。
畢竟……
他也要走了。
石中玉原是沒打算跑的。
因為他一旦跑了,就會被長樂幫的人抓回去。
再不會有人比石中玉更清楚,他在長樂幫擔任幫主期間都做了些什么,以及長樂幫那些人究竟有多么恨他。
不過石中玉很快意識到,跟著父母雖然不會被長樂幫的人捉住,但一樣沒有好下場。
他的父母竟要帶他去凌霄城!
——難道他們不知道白自在那個老瘋子認定是我害死了他的寶貝孫女,一心要我償命?
當初爹爹媽媽狠心將他送到遠在西域的雪山派,就是希望他能學到雪山劍法的精髓,一家人聯手向殺死弟弟的惡人報仇。
如今便宜弟弟死而復生——一個比他更合他們心意的親親兒子——他這個長子就沒用了。
擔心他中途逃跑,他的父母選擇和他同吃同睡。
連洗澡如廁,也有父親在一旁看守。
就在石中玉覺得逃跑無望時,雪山派安營扎寨的地方來了兩個闖入者。
闖入者一個是號稱“一日不過四”的大魔頭丁不四,另一個是大魔頭“一日不過三”的孫女。
二人是來營救被雪山派扣押的丁不三的。
不知是缺乏經驗,還是天生蠢笨,丁不四明明武功高強,雪山弟子卻無一死亡,受傷最重的耿萬鐘第二天就能下床走路了。
反倒是丁不四和丁不三的孫女被雪山派扣下來了。
然后……
他逃跑這件事迎來了新的轉機。
起因是,他看到了一支珠釵。
那日清晨,有雪山弟子在營地里收拾東西時,撿到一支珠釵,拿給母親辨認。
當時石中玉只是好奇瞥了一眼,當即愣在原地。
這是他的首飾。
更確切地說,這是他送出去的首飾。
幾個月前,他遇到一個特別漂亮、脾氣特別火辣的小妞,為了能一親芳澤,就將這支珠釵送給了她。
石中玉一貫喜歡沾花惹草,身上總帶著幾樣名貴的珠寶首飾,見到貌美的女子就會取出來相送。
他是長樂幫幫主,樣貌英俊,出手闊綽,能說會道,那小妞年紀小、沒什么見識,幾句漂亮話就哄得她心花怒放。
若非俠客島使者重出江湖的事情傳出來,石中玉意識到大事不妙,當即收拾細軟一走了之,肯定不會那么輕易放過她。
那小妞叫什么來著?
石中玉苦思冥想,直到便宜弟弟生火做飯,鐵鍋和鏟勺碰撞時發出了“叮叮當當”的聲音,一道翠綠色的倩影才浮現出來——
丁丁當當!
那個姑娘原是叫丁珰,他叫她丁丁當當!
已經送出去的東西,忽然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
石中玉呼吸倏然急促起來——
丁丁當當姓丁。
丁不三的孫女也姓丁。
會是同一個人嗎?
他滿懷期待地想。
又過了幾日,又有人的在營地見到了一對鈴鐺。
不少人在姓丁的小女賊身上見過這對鈴鐺。
只當是大家搬運她時,一不小心落到地上的。
石中玉卻不這樣想。
倘若那對金鈴鐺不是雪山弟子搬人時不小心弄掉的,而是丁丁當當自己拽下來……
想到這個可能,石中玉萬分激動,立刻想去丁家人住的地方看看,但一想到那邊有可能見到安小六,石中玉又退縮了。
他害怕那個姓安的女人。
她瞧自己的眼神,沒有鄙夷、厭惡,也沒有不屑、厭煩……
仿佛他就是個死物。
石中玉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做些什么驗證這個猜測。
夜里睡覺的時,他將隨身玉佩解下來放在了床邊,這個玉佩是他七歲生辰時父母送的,自小被他帶在身上,丁丁當當也是見過的。
一連數日,玉佩都在石中玉床頭待著,就在石中玉疑心自己猜錯了的時候,他放在床頭的玉佩不見了,胳膊莫名多了些青青紫紫的痕跡。
石中玉看著慘不忍睹的胳膊,差點笑出聲來。
——瞧見了嗎,連老天也是站在我這邊的。
就這樣,石中玉和丁珰搭上了線。
天稍亮。
安小六前往丁不三的房間里,為他做最后一次治療。
丁不四極為震驚。
得知安小六要離開這里,差點沒忍住叫出聲來。
待兩個雪山弟子下樓吃飯,他迫不及待問:“你要走?”
“是。”
“可老夫身上的毒怎么辦?”
“與我何干。”
丁不四氣得直翻白眼,但他也曉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捏著鼻子道:“我丁老四,我丁老四不和小輩一般見識……可老三,老三怎么辦?”
丁氏一門家學淵源,丁不四是個識貨的,看得出安小六精通醫理,是個用藥的行家,罵歸罵,對她的本事卻十分信服。
老三早年練功落下了病根,活到現在全靠各種珍稀草藥的精心調理。
姓安的居然能將老三的情況穩下來,就這一手本事,丁不四就不信她是江湖里的無名之輩。
“他如今的情況比你還強些,能有什么事?”安小六平靜道。
丁不四一噎,說來奇怪,他天天在心里翻來覆去地罵安小六,現在知道安小六要走,心里又空落落的。
轉念一想,這臭丫頭本事越大,他乖乖侄孫女帶著他們逃出去的可能性越小。
所以安小六不在這里更好。
只是……
“姓安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丁不四問。
他丁老四平生吃過最大的虧,便是喜歡的女人和別的男人成親了,那個男人他還打不過。
和如今的生生死死一比,卻又算不得什么了。
安小六說:“我在金陵賣粥。”
丁不四氣得又翻白眼。
旭日東升。
安小六驅趕著騾子,帶著狗哥離開客棧。
姐弟倆就像過去的無數次一樣,從一個陌生的地方,前往另一個陌生的地方。
對于狗哥來說,蘭州的一切都很新奇。
他也有許多年沒有離開過金陵城了。
安小六按照地址先去拜訪了染香。
染香如今當了大老板,專門做女人的生意——胭脂、首飾、衣裳……甚至是小衣,蘭州的闊太和女富商都是她店里的常客。
她本就是個極為聰慧的姑娘,靠著姬冰雁這個蘭州大老板的人脈,和從安小六那兒學到的云夢仙子兩成本事,黑白兩道都拿她沒轍。
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生意越做越大,從一個他們誰也瞧不起的女流之輩漸漸成為他們不得不巴結討好的大老板。
染香已在院子里等候多時。
得知安小六來了蘭州,她就推掉了所有的應酬,專心致志等待恩公大駕。
安小六也不負所望,抵達蘭州的次日上午就攜弟拜訪。
和當初在云夢仙子身邊那個柔弱纖細、伏低做小的婢女染香相比,如今的染香怕是云夢仙子復活也認不出了。
她胖了,黑了,還長了個子。
多情嫵媚的笑容變得爽朗干練,眼中淡淡的哀愁不見了,變得舒展、凌厲、自在。
安小六認識的人里氣質與現在的染香最像的居然是珠光寶氣閣的閻大老板。
看著和和氣氣,仿佛一個好揉捏的面團團,真用力就會被扎一手血。
看到安小六,染香極為激動,連聲音都透著顫抖:“多年未見,姑娘可好……”
“我很好,你呢。”
“染香也很好。”
“那很好,”安小六溫和道,“這是我弟弟,石中堅。”
狗哥聞言抱拳。
……
染香將安小六迎進大宅。
她家很大,沒有富貴山莊那么大,也不如富貴山莊那么神秘——富貴山莊有安小六親自設計的機關暗道,還有謝煙客設下的奇門遁甲,連種植的植物也是精心規劃的,沒有熟人領路,就是水母陰姬來了,也要留下半條命——卻比富貴山莊瞧著精致闊綽,又比珠光寶氣閻大老板家那種明晃晃的闊低調些。
“姑娘盡管住下,家里房間多得很,住多久都可以。”染香道。
她說這句話的表情除了驕傲又惆悵。
如今她已不再是那個寄人籬下,需要事事揣度別人想法、依靠別人憐憫而活的婢女染香。
她終于可以說她想說的話,做她想做的事情,愛她想愛的人。
安小六很為她高興。
染香在家中設宴的為姐弟倆接風洗塵。
陪客是染香府中的大管家和西席。
管家姓方,叫方一,瞧著有幾分眼熟,仿佛是在哪里見過。
那西席則是許久沒在江湖上露面的“玉面瑤琴神劍手”徐若愚。
方管家沉默寡言,徐若愚卻很健談。
他的健談和那種侃侃而談又有很大區別,而是一種不讓席上任何一個人陷入尷尬的氛圍中。
哪怕安小六不愛說話,方管家更是個悶葫蘆,在只有染香和狗哥出聲的情況下,氣氛依然很熱烈。
宴席很精致,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一道菜接著一道菜,滿滿鋪了一桌。
酒水是波斯葡萄酒。
安小六在龜茲王那里做客時見過這種酒,礙于她酒品超群——要命的那種,并不曉得滋味。
狗哥卻很喜歡,喝了一杯又一杯。
染香見安小六滴酒不沾,微笑:“姑娘,可是喝不慣葡萄酒?家里酒窖還還有其他”
“不——”
“我姊姊不能喝酒!”狗哥驚慌失措道。
安小六:……
“他說得對,我的確不善飲酒。”
染香說:“葡萄酒不醉人的,一點應該無妨。”
狗哥急忙阻攔:“不行不行,一點也不行,一滴都不行,我姊姊真的不能喝酒。”
他對姊姊沾酒后,差點拆了閻大老板家,“送”走西門吹雪、陸小鳳、花滿樓、霍天青等人的盛況記憶猶新。
想想頭皮都麻了。
染香沒有說話,她垂下頭,看不出臉上的表情,倒是徐若愚爽快說:
“沒想到石兄弟如此海量,安姑娘居然是個一杯倒。”
“是的是的,我姊姊酒量很差,不能喝酒,我就厚顏替我姊姊自罰三杯吧。”狗哥舉杯,果真喝了三杯。
徐若愚叫了一聲“好”。
宴席一直到下午結束。
狗哥和徐若愚喝得酩酊大醉,由仆人們帶下去休息了。
染香也喝了很多酒,她好像醉了,兩腮泛著好看的桃粉色,一直拉著安小六的手喚“姑娘,可算見到姑娘了”。
方管家一直寸步不離地站在染香身后,存在感稀薄。
“沒想到快活王座下威風赫赫的‘急風第一騎’,居然會隱姓埋名成了染香府上的方大管家。”安小六突然道。
難怪她會覺得方管家眼熟。
快活王和云夢仙子假扮的白飛飛成親時,她曾在快活王身邊見過他。
他是快活王座下“急風三十六騎”武功最高的第一騎,亦是快活王的弟子。
當年跟著安小六敲遍西域各大高手竹杠的染香,不可能認不出這張臉。
空氣倏然變得很安靜。
只有染香還在呢喃。
先前一直垂頭不語的方管家終于抬頭:“快活王已死,急風三十六騎早已不復存在,如今站在姑娘面前的只是大老板的管家方一。”
“是嗎?”
安小六不置可否。
將自己的手緩緩從染香手里抽出來:“她醉了,帶她回房休息吧,我的房間在哪里?”
熏香、軟塌,蠶絲被。
安小六已經很久沒有睡過這樣干凈舒適的床。
她本該睡個好覺。
只可惜,這注定是個無眠之夜。
漆黑的房間里,有人向安小六的房間里吹悶香,還摸上了她的床!
這個人的手冰冷潮濕,身上還帶著淡淡的香氣。
有那么一瞬間,安小六懷疑自己遇上了變態,否則不能解釋為什么會有女人偷偷溜進她的房間,還在她胸前摸來摸去。
“你在找什么?”
安小六實在忍無可忍。
來人身體一僵,想跑。
可她跑不了,因為安小六已經拽住了她的手腕,叫出了她的名字:
“染香。”
安小六不是個有錢人。
她身上值錢的物件,都是別人送的。
安小六也可以是個很有錢的人。
她的暗器和毒藥,甚至她這個人本身就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但染香并不需要這樣的財富。
很多前,安小六已將云夢仙子的“迷魂懾心催夢大法”和“天云五花綿”兩樣絕技傳授于她。
她并不需要冒著生命危險竊取安小六的暗器或是毒藥。
暗夜,幽燈。
染香臉色慘白,完全失去了大老板的風采。
安小六嘆了口氣:“你在找這個,是嗎?”
她從懷里摸出兩塊銅牌。
正是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
染香晃了晃身體,聲音顫抖:“姑娘既然猜出來了,為什么不成全了染香?”
“不可!”
房門外傳來方管家焦急的聲音。
急風第一騎武功高強,一墻之隔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
染香充耳不聞,定定望著安小六,仿佛鼓起了畢生的勇氣道:
“染香這條命是姑娘救下的,倘若沒有姑娘,染香許多年已經死了,還請姑娘成全了染香,讓染香替您去俠客島吧。”
她的眼淚一顆顆落下,越落越兇,最終在臉上留下了兩條河。
安小六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
她認為自己是個剛好做了一些好事的普通人。
染香也好,其他人也好。
她從來沒有要求過回報。
可她還是得到了,得到了不少。
有人愿意為她死,不是一個人,而是很多個人。
倘若不是對俠客島銅牌的來歷一清二楚,她定會認為這是個人人都要搶奪的好東西。
安小六嘆氣:“為什么你們認為,只要我去了俠客島就必死無疑呢,染香,我以為比起死,你會更想活著。”
染香哭得更厲害了。
因為她知道,伴隨安小六的反問,自己赴死的勇氣正一點點消失。
如今的染香,已經不再是那個將沈浪的同情和憐憫當做人生最后一束光的婢女染香。
她在蘭州有了自己的事業,有了新的朋友,開啟了新的人生,從為別人活到為自己活。
現在,她貪生了。
“好好活著吧,不要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或許等你白發蒼蒼,我們還有機會再見上一面。”
安小六收起銅牌,整理了一下衣裳,拿了兩個果盤里的梨子,大步向外走去。
她原是打算小憩一會兒。
沒想到計劃不如變化大。
“你去哪兒?”染香望著安小六的背影,急急喚道。
“堵人。”
“?!”
時間已經很晚了。
過了午夜,正是人身體正疲憊的時候。
丁不四被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驚醒。
自中毒以來,他的身體每況愈下,精神愈發萎靡,但現在他清醒極了。
一雙眼睛直直望著房間里那個明明滅滅的火星。
只見他的乖乖侄孫女阿珰捏著點燃悶香,偷偷摸摸來到他身邊,就在丁不四以為對方要帶自己離開時,她居然彎下腰,搜走了他的荷包和衣服夾層里的兩張銀票,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
客棧里十分安靜,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
但客棧里高手眾多。
呼吸、腳步、布料摩擦。
任何一點微小的聲音在這種環境下都會被無限放大。
丁珰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捏著香,從窗戶里翻出去。
打更人敲響了四更天的鑼。
不消一刻,又一個一手捏鼻子,一只手捏香的年輕人從另一間屋子里匆匆跑出來。
正是石中玉。
這香燃得好快,眨眼的工夫只剩一截尾巴。
“快走!”
阿珰抓起石中玉的手,二人飛快向馬廄跑去。
“騎我爹爹媽媽的。”石中玉道。
雪山派的馬雖然也是良駒,還是不如“黑白雙劍”的馬匹。
丁珰急忙解開石清閔柔駿馬的韁繩。
兩匹馬甚通人性,丁珰不是他們的主人,原是沒那么好駕馭的,偏它們認識石中玉。
石中玉摸著高頭駿馬,輕輕拍了拍:“乖馬兒,全指望你了。”
明明已是初夏時節。
蘭州夜里的風依然是涼的。
兩個年輕人心情無比歡暢,只覺得自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身上再也沒有了拘束。
“天哥,我們走!”丁珰正要翻身上馬。
卻見石中玉握著馬繩,一動不動地望著客棧后院的大門。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皎潔的月光下,站了一個正在啃梨子的姑娘:
“你們去哪兒?”
石中玉臉色煞白,目光中透著驚恐:“我,我……”
丁珰沉下臉,石中玉向來風流,只要是個漂亮女人就想往自己懷里扒拉,便當自家情郎的老毛病又犯了,見到漂亮姑娘就走不動道了。
吃醋和嫉妒讓她忘記了恐懼:“讓開,再不讓開就從你身上踏——”
她話未說完,身邊傳來“嘭”一聲。
【“一個昏迷的石中玉。”】
緊接著,又是一聲“嘭”。
【 “一個昏迷的丁珰。”】
晌午。
狗哥心急火燎跑來找安小六。
“姊姊,姊姊,不好了,我睡過頭了,咱們得馬上趕回客——”
“你沒有睡過頭,”安小六截住了他未說完的話,“是染香在昨天的酒水里加了蒙汗藥,因為藥量極小,所以見效很慢。”
狗哥呆住了,結結巴巴道:“為,為什么,染香姊姊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她想藥暈的人是我,你是被我連累了——”
“那待會再說這些,姊姊,咱們得快點回客棧——”
“你不需要再回去了,”安小六又一次打斷他的話,“雪山派那些人,還有你爹爹媽媽,他們兩個時辰前已經離開了。”
安小六看著急得滿頭大汗的少年:“你不認識路,追不上的。”
狗哥怔怔地望著安小六,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為什么……”
“我答應了你媽媽,不讓你跟著他們去凌霄城。”安小六道出了真相。
“不行,我得去,我若不去,爹爹媽媽一定會死,”狗哥心急如焚,“姊姊不知道,兄長在雪山派殺了人,害死了白師傅的女兒,還連累他師父封萬里讓白掌門斬去了一條臂膀……我知道兄長該死,可爹爹媽媽愛子心切,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白掌門殺了兄長,白掌門是白師傅的父親,武功不曉得多厲害,一旦動手,爹爹媽媽根本沒有勝算。”
“你一定要去?白自在避世前已是公認的武林第一人,他的武功不亞于俠客島使者——”
“那我就更要去了,”少年毫不猶豫道,他認真看著安小六,“我知道姊姊是為我好,可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就像姊姊接下俠客島銅牌那樣,我也要去凌霄城。”
安小六卻笑了:
“那就去吧,我同你一起,我想你應該需要個領路的向導。”
“姊、姊姊?!”狗哥呆呆傻傻地看著姊姊。
安小六微笑:“我答應你媽媽,不讓你隨他們去凌霄城,可沒答應她不讓你隨我去凌霄城。”:“
“不過在此之前,我們還得做些準備。”
“什么準備?”
“去拜訪我另一位朋友。”
第118章
安小六要拜訪的朋友, 自然是姬冰雁。
作為沙漠里最精明的商人,蘭州城里最大的富翁,姬冰雁是一個很值得敬重的人。
不僅因為他很有錢,還因為他的錢來路很正。
每個銅板都是他靠自己的本事拼出來的。
他沒有什么固定的生意, 只要是賺錢的營生, 他都會插上一腳。即使是幾文錢的小買賣, 只要錢途光明,他都會做,而且做得很好。
安小六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很勤快的人, 腦子也不笨,但和姬冰雁一比,她就是個大懶蟲,又笨又蠢的大懶蟲。
姬冰雁像是早就料到安小六會在今日上門,連時間都估算得分毫不差。
他擺了一桌酒宴, 安小六和狗哥剛到院子,就被恭候多時的仆從領到了花廳。
菜肴豐盛可口,擺在精美的瓷器中,每道菜的分量卻只有三口——剛剛嘗出味道盤子就空了, 裝酒的器皿是白玉雕成的瓷杯。
狗哥因為蒙汗藥的緣故, 睡了足足十個時辰,腹內早已饑腸轆轆, 他卻不敢動筷。
因為前車之鑒,他現在對入口的東西很謹慎。
“吃吧,”安小六道, “放心吃, 無妨。”
聽到姊姊這么說,狗哥方動筷子。
姬冰雁見狀:“小兄弟年紀不大, 疑心不小。”
狗哥臉一下子紅了,囁嚅著嘴唇想解釋,又擔心姬冰雁誤會染香做了壞事,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
倒是安小六接過話道:“你若因蒙汗藥睡了十多個時辰,對入口的東西只會更加謹慎。”
姬冰雁是聰明人:“染香做了什么?”
“她在葡萄酒里摻了蒙汗藥,想要灌醉我。”
“難道她不知你從不飲酒?”姬冰雁有些詫異。
“她不知道,我不知,我弟弟自然也不知。”
染香不知安小六不能飲酒,所以將蒙汗藥放進了葡萄酒里。
安小六不喝酒,所以不知染香昨天準備酒里摻有蒙汗藥,自然沒辦法提醒狗哥。
不過安小六懷疑,昨天就算自己知道酒有問題,也不見得告訴狗哥,因為染香做的事情,和她一開始準備對狗哥做的事殊途同歸。
“她為什么要這樣做?”狗哥悶悶道。
“她想從我這里取走一樣東西。”安小六沒有用“偷”去描述染香昨晚的行為。
“俠客島的銅牌?”姬冰雁道。
安小六沒有回答,她甚至沒有反問姬冰雁從何處得知的此事。
當日在萬福萬壽園,有一位他們共同的朋友在。
不,或許應該是兩位。
氣氛突然安靜下來。
姬冰雁一杯一杯喝著酒,狗哥也在喝。
安小六低頭吃著菜,細嚼慢咽,舉止很斯文。
姬冰雁忽然抬頭,冷冷望向安小六:
“我早說過‘倘若你有一天死了,一定是自己作死的’!”
狗哥驚呆了。
姊姊的朋友……說話……好生威武!
安小六不以為意:“我也早說過‘人都會死,可以選擇怎么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姬冰雁寒著臉,猛鷙般銳利的眼睛直直望著安小六,安小六不躲不避,微笑:“不過我活得好好的,尚未有尋死的想法,為了活得久一些,我需要朋友的幫助。”
“朋友?”
“朋友。”
姬冰雁盯著她半晌,突然笑起來,他的笑聲越來越大,最終化成一聲長嘯。
狗哥不知所措,斟酒奉茶的婢女吃驚地望著姬冰雁。
安小六悠悠一笑,低頭吃菜,仿佛一切與她無關。
安小六將寶騾寄存到姬冰雁家里。
向他要了快馬和駱駝,還有充足的水和干糧。
得知安小六要去凌霄城,姬冰雁又安排了一個熟悉路徑的護衛。
他沒有問安小六要去凌霄城做什么,卻說:“你那頭騾子,跟你許久了吧……三個月,三個月后,你還沒有回來,我就要吃騾肉了。”
安小六冷笑:“養好我的騾子,若它受委屈了,我會給你下三個月分量的‘三尸腦神丹’。”
姬冰雁表情頓時變得十分微妙。
他還沒忘記胡鐵花因為說錯話,被安小六喂了一顆“三尸腦神丹”,肚子“咕嚕咕嚕”放了一路臭響屁的經歷。
“你、休、想。”他咬牙切齒道。
安小六挑挑眉,似乎在說“由不得你”。
因為擔心父母安危,狗哥原本有些心神不寧。
可姬冰雁和安小六這段奇異的對話又讓他全身熱血如沸,生出萬丈豪情。
什么九死無生,什么必死無疑。
最多三個月,大家就回來了!
盡管安小六等人出發時間落后于雪山派眾弟子,但由于雪山派的隊伍人多事雜,想要超過他們絕非難事。
難得是如何在雙方不碰面的前提下,先一步抵達凌霄城。
畢竟誰也不知白自在那邊是個什么情況。
萬一白老爺子一見石家人就要動手,狗哥即使只是晚一刻鐘,怕也是無力回天。
姐弟倆權衡利弊后,還是決定先不管途中是否會碰到雪山派的人,請護衛安排最快最短的路線,務必趕在白萬劍等人之前趕到凌霄城。
至于安小六答應閔柔之事……
“到底還是讓姊姊為難了。”狗哥愧疚道。
“迂腐,”安小六不以為意,“你是隨我去的凌霄城,不是隨你父母,就算途中真的碰到石大俠閔大俠,也不算我毀約。”
“黑白雙劍”都是聰明人,倘若客棧那晚安小六干脆利落應下閔柔要求,夫妻定會心生疑慮,繼而琢磨出安小六話里的漏洞。
只有安小六對著閔柔陰陽怪氣一通,勾起她的愧疚之心,夫妻二人才不會懷疑安小六會陽奉陰違。
……
過了蘭州,沿途愈發荒涼。
有時走上好幾天都是無人的戈壁。
三人啃著冷硬的干糧和肉干,薅點野菜、煮點湯面就算改善生活了。
晝夜兼程,總算抵達西域境內。
護衛沿著河灘帶安小六和狗哥來到一個建在綠洲里的小鎮,三人在鎮上歇了一晚,喂飽了駱駝馬匹,天不亮再次啟程西行。
如此,又過了數日。
護衛帶著姐弟倆在山嶺上行,眼看地勢越來越險峻,道路越來越崎嶇。
他翻身下馬,從懷里掏出一張羊皮,遞給安小六,抱拳說:
“安姑娘、石公子,這是在下昨晚繪制的地形圖,凌霄城所在地山勢陡峭,戒備森嚴,對外人盤查極為嚴格,馬匹和駱駝委實惹眼,在下已不便相送,二位想要混進城中只能徒步前行。”
安小六展開羊皮,地圖繪制的相當詳細,不僅有凌霄城所在位置和往返路線,還標注了沿途幾處有特點山石和建筑。
此地距離凌霄城最短的路程也要翻越兩座陡峭的山峰,難度著實不小。
姐弟倆當即向護衛表達感謝。
雙方約定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地點、接頭信號,就此分開。
安小六和狗哥繼續上行,護衛則要掃清痕跡,驅馬下山。
為了節約時間,姐弟倆選擇了最短的一段路。
狗哥內力深厚,輕功卓絕,穿梭在陡峭險峻的山巖間如履平地。
至于安小六,她雖不會輕功但腳程很快,需要翻過懸崖峭壁時,無數根鋒利的隱絲從她衣服里飛出,如蛛絲般死死扒住山巖間的石頭,本人騰空而起,絲毫不遜于頂級的輕功高手。
這般行了一個時辰,眼見路越來越陡,雪越來越多。
最終滿目盡是雪白。
到了黃昏,他們終于翻過第二山嶺,一座雪白巨峰沖天而起,直插云霄,山峰處竟建著數間房屋,屋外圍以白色高墻。
群山沐浴在夕陽間,折射出耀眼的金光,令人游目騁懷,難以言說。
姐弟倆目不轉睛地望著高聳入云的山峰。
“姊姊,那就是凌霄城。”狗哥喃喃。
安小六“嗯”了一聲。
他們靠著冰雪覆蓋的巖石上稍作休息,兩個人啃一會兒肉干,又喝了一點水,繼續行進。
不知過了多久,天完全黑了。
先前翻越的兩座山嶺已經十分陡峭,與這座山峰一比,倒像個小土丘了。
沒有路,只有壁,姐弟倆只能攀援而上。
巖壁又冷又滑,寒風中時不時有冰柱和雪塊從山上滾落。
安小六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暗器功夫還能輔助攀巖。
她的暗器不僅成了探路石,還能充當秋千,累了就在巖壁上趴一會兒。
攀至黎明時分,幾乎凍成冰柱子的姐弟倆總算來到了凌霄城外。
安小六最外面的夾襖硬得像塊石頭,汗和被體溫融化的冰雪沾濕了衣服,在攀援的過程中,衣服上的水又一點點變回了冰。
狗哥也差不多。
縱然他武功超群,體力驚人,卻也是血肉之軀,這樣一路爬上來,四肢已經失去了知覺。
便在這時,城頭傳來說話聲——
“廖師叔又被掌門罵了……”
“噓,這也是你能議論的,不想活了?!”
“活著有什么勁兒,也不知這日子還要熬到什么時候,白師哥他們倒是一走了之,咱們卻要天天對著那老瘋子,燕師哥只是在他打人的時候勸了句‘師娘也不想看到師父這樣’,竟被當眾抽——唔唔——”
“你不想活我還想活呢!閉嘴吧,祖宗!”
“唔唔唔——”
……
所以“隔墻有耳”這個成語流傳至今不是沒有原因的。
城頭說話的二人很快離開(其實是一個把另一個拖走)。
安小六和狗哥面面相覷。
抽?
那種語境下除了抽耳光還能抽什么?
這一刻,狗哥對那個素昧平生的“燕師哥”產生了強烈的同情心。
他師父謝煙客脾氣那么壞,都沒抽過他的臉!
安小六也覺得驚訝。
師娘?莫不是白萬劍的母親。
她不知白萬劍父母有何矛盾,但座下弟子提一句“師娘”就要被當眾扇臉,也的確是匪夷所思。
而且安小六比狗哥知道的還要多一些。
雪山派的確有個姓“燕”的弟子,為人耿直方正,是萬字輩里的好手,在江湖上算不得無名之輩。
倘若被當眾抽耳光的是安小六想得那個人,年輕弟子憤憤不平可太正常了。
不過——
“看來我們的確趕在了白師傅他們的前面。”安小六微笑。
這算是個好消息。
“姊姊怎么知道?”狗哥連忙追問。
“方才說話的明顯是雪山派的弟子,其中一個還提到了白師傅,倘若白師傅他們已經回城了,提起他時肯定不是那種語氣。”
狗哥仔細回想了一番,覺得姊姊說的很有道理。
登時放心了大半。
凌霄城的城墻高逾三丈,城墻上盡是冰雪,四周還有護城的三丈寬的冰溝,冰溝挖得極深,四壁滑不溜秋,無論是人還是獸,掉下去就很難爬上來。
城中百姓和雪山派弟子平時出入的都是用吊橋的。
狗哥卻不用這般麻煩,他輕功好,稍稍目測了一下寬度,說:“姊姊,我背你過去。”
安小六點點頭,她從冰溝那掰了兩根冰凌,爬上狗哥的背。
少年縱身一躍就是四五丈地,輕松翻過冰溝。
安小六翻手射出冰凌,寒風呼嘯,兩支冰凌筆直插進城墻外側厚厚的冰層中。
狗哥當即心領神會,一腳踩上第一根冰凌,借力騰空躍起,又踩到第二根冰凌上,直接躍上城樓最高處。
一夜無事,負責值夜的弟子難免心生懈怠。
此時正是黎明前的至暗時刻,熬夜也最容易困頓,哪怕習武之人,到了這個時間也會哈欠連天。
加上山上寒風肆虐,是以狗哥背著安小六經過時,只被巡邏的雪山弟子當成了一陣風。
少年到了無人的空巷放下安小六:
“姊姊,我們現在去哪兒?”
凌霄城遠比他想得大,大很多,他們自進西域路過許多建在沙漠綠洲上的小村小鎮,沒一個規模比得上這里。
雪山派立派祖師爺能在這里建城當真是好大的魄力。
“去最氣派,有人、有光的地方,”安小六說,“那里一定就是雪山派所在地。”
這樣的地方并不難找。
因為凌霄城最高處,就是雪山派所在地。
姐弟躲在一戶人家后院的柴房里,遠遠望著那些白袍長劍、進進出出的雪山派弟子。
安小六說:“我在這里等你,你進去看看里面什么情況,注意安全,不要好奇心過重,切莫被人發現。”
少年應了一聲,轉瞬消失在茫茫深夜中。
安小六以為憑狗哥的武功,應該很快就能回來。
未曾想一去一回,居然就是天明。
“可是遇到了麻煩?”安小六急急問。
“沒有沒有,一切都很順利,”狗哥連忙擺手,“就是、就是我好像見到了兄長的師父——”
“‘風火神龍’封萬里?他看到你了?”
“不曾看見,”狗哥臉漲得通紅,一副羞愧難當的模樣,“其實我也不確定那人是不是兄長的師父……他沒有右臂,我見到他時,他正用左手練劍,他劍術好生精妙,一點不輸給白師傅,就是沒什么力道……”
狗哥見過的高手多不勝數,兩三招內就能看出端倪。
那個人內力強勁,劍術超群,雖然不是最頂級的水準,但毫不遜于父親石清和雪山派白萬劍,又略勝于母親閔柔。
可礙于力量和掌控力不足,發揮出的威力不足自身實力的十分之一。
狗哥不是沒有見過受限于身體條件、無法發揮出真實水平的高手,比如長樂幫的軍師“著手成春”貝海石。
但一想到獨臂劍客就是兄長石中玉的師父,曾經名聲赫赫的風火神龍”封萬里,少年便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
封師傅如此勤勉,別人還在酣睡,他就已經起來練功了,可他收獲的卻那么少。
本不該這樣的……
安小六嘆了口氣:“世事難料,你父母當年與封萬里私交甚篤,與白自在更是忘年交,倘若石中玉自己爭氣,這原是一段佳話。”
她沒有勸狗哥不要愧疚,不要難過。
盡管事發時,狗哥還是個從深山里跑出來找媽媽的半大孩子,但從他和石清閔柔相認的那刻起,石中玉做下的種種惡事就不能說與狗哥毫無干系。
閔柔一直企圖用“玉兒還是個孩子”這種話術為石中玉開脫,在安小六看來根本就是掩耳盜鈴。
這世上被嬌慣的紈绔千千萬,也不是哪個都像石中玉那般作惡多端。
由于屋主人隨時會醒,安小六和狗哥短暫交流后,就離開了這里。
二人也沒去別的地方,而是直接躲進了雪山派所在地。
狗哥說,這里有許多沒人住的空屋子。
白萬劍等人離開后,白自在的脾氣變得愈發奇怪。
許多人受不住,紛紛找理由下山避開,他們原來住的地方就這么空了下來。
為了便于打探消息,姐弟倆選了一間離大廳較近的房間。
這里好像許久沒人居住,屋子里冷颼颼的,彌漫著灰塵和發霉的氣味。
屋主人走的很急,臥室里還有沒有疊起來的被褥。
安小六和狗哥住過比這環境更差的地方,二人也沒有嫌棄,從行李里掏出肉干和水,隨便對付了一頓。
突然,大廳方向傳來一聲響徹云霄的怒吼——
“廢物!統統都是廢物!”
緊接著便是“啪啪”幾個巴掌聲。
安小六和狗哥嚇了一跳。
不由得屏氣凝神。
不過他們很快意識到根本不必如此,因為——
“一點小事都辦不好!廢物,統統都是廢物!”
這聲音震耳欲聾,不用噤聲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伴隨著“嘩啦”“咔嚓”“嘭”“哐”等一連串砸東西的聲音,許多人齊聲高呼:
“掌門息怒!”
……
良久。
“……白老爺子好大的脾氣。”
盡管姐弟倆從不同的人口中聽過“雪山派掌門白自在脾氣很差”的說法,但親耳聽到還是大為震驚。
不曾想這僅僅是個開始。
因為不消一刻,這位武德充沛的老爺子又開始罵人了,辱罵對象疑似他本人的師弟——雪山派一位地位很高的長老。
他嗓門很大,罵人很兇,還夾帶一些當地罵人的土話,有幾次還上了手。
安小六開始很震驚,后面逐漸麻木。
倒是狗哥心神不寧,一整天坐立難安。
安小六完全理解。
他們只在雪山派待了短短幾個時辰,白自在就已發過不知道多少通脾氣、打罵過多少人了,且都是些雞毛蒜皮、無關對錯的小事。
他這般脾氣,真的可以做到就事論事,不遷怒石清閔柔嗎?
如此忐忑地過了兩日。
到了第三天,日哺時分,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歡呼聲——
“掌門、掌門,白師伯和眾位師伯師叔回來了,還帶著,還帶著——”
狗哥聽后,再也按捺不住,準備沖出去和石清閔柔碰面。
卻被安小六一把薅住頭發(不是故意,本來想抓衣服的):
“且慢,再等等。”
她怕狗哥頭腦發熱,直接往他臉上糊了一團雪:你冷靜冷靜。
狗哥:……
第119章
安小六雖然沒有讓狗哥第一時間沖上去, 但也沒他就這么干等著:
“你跟著白自在,看他去了哪里,藏哪兒都行,只要不是他后方位置。
“他乃一代宗師, 五感敏銳, 極有可能察覺到你的存在, 卻不知你身在何處,若他出手詐你,莫要上當, 不要萬不得已,不要現身。”
白自在疑心重,倘若狗哥躲在他身后,一旦被發現,極有可能誤會“黑白雙劍”派人提前埋伏他, 那時石家人百口莫辯,還可能連累無辜的雪山派弟子。
本來還能夠協商的問題也會成為死結。
狗哥點頭:“姊姊呢?”
“你一人武功足以應對,多我一個反而是累贅,我留下來, 見機行事。”
“那姊姊注意安全。”
……
庭園里的雪山派弟子收到消息, 大多跑去迎接白萬劍一行人,只有幾個巡視弟子, 根本不成氣候。
安小六猶如過無人之境,一路從后院來到通向大廳的甬道,利用身上的機關攀附在甬道的粗梁上。
借著門簾的縫隙窺視大廳。
兩三盞茶的工夫, 一群人涌進大廳。
富貴兒在安小六腦子里叭叭念叨個不停。
什么“四十個雪山派的草包”“二十個雪山派懦夫”。
和一日前幾十人的規模不同, 此時大廳里或站或坐了三四百號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個個身穿白袍,手持長劍,皆是雪山弟子的裝束。
大廳朝外擺著五張太師椅,中間那張最大的屬于白自在,左側兩張一人姓成、一人姓廖,右首一人姓齊,一人姓梁。
安小六雖只來了雪山派一日,對這四人卻不算陌生。
這四人俱是白自在的師弟,按成、齊、廖、梁依次排序。
姓成的是老二,叫成自學,姓齊的行三,叫齊自勉,姓廖的叫廖自礪,行四,姓梁的年紀最小,是老五,叫梁自進。
四人武功都不算高明——富貴兒稱為“四個雪山派位高權重的草包”——遠遠不及白自在,比白萬劍也差老大一截。
姓梁的昨日還被白自在當著一眾弟子的面,指著鼻子罵“誤人子弟”“蠢笨如豬”。
梁自進雖在五人里年紀最輕,卻也是四五十歲的漢子,被白自在罵得狗血淋頭還要強顏歡笑,恭維掌門師哥說得對,讓的掌門師哥費心了。
如此伏低做小,又被斥責“上不得臺面”。
當真是好不可憐。
日暮斜陽,白萬劍一行人進入大廳。
但走在最前面的卻不是白萬劍,而是一個身穿白袍、高大魁梧、胡須花白的老人。
他紅光滿面,精神抖擻,臉上掛著得意洋洋的笑容。
瞧著十分古怪。
【“一個武功高強、狂妄成癲、明明內力是服用異蛇的蛇膽蛇血大增卻謊稱是自己刻苦鉆研修得,還訓斥同門和弟子不夠努力的雪山派掌門人。”】
安小六:……
難怪雪山派立派以來只出了白自在這么一個年少成名、內外兼修的高手。
白自在身后一左一右是白萬劍和一個面生的劍客。
劍客右臂的位置空空蕩蕩,袖子縛在腰帶間,背上負著一柄長劍。
他也是高大精壯的猛漢,只是眉宇間瞧著有些陰郁。
想必這就是狗哥昨日提到的疑似“風火神龍”封萬里似的人物。
在一群白袍子中,石清身上的黑衫格外引人注目。
安小六幾乎沒費什么力氣就找到了石清閔柔他們。
富貴兒蓋章的“戀愛腦”丁珰在,她的親爺爺丁不三和叔爺爺丁不四卻不見了蹤跡。
安小六也不奇怪。
丁不三一直未醒有她用針灸和藥物控制的原因,她走后,單憑幾個雪山弟子很難看住這兄弟二人。
石清閔柔的臉色異常難看。
他們夫婦自進凌霄城并未受到任何刁難。
無論白自在還是封萬里,對他們夫婦都相當客氣。
可他們誰也沒有理睬長子石中玉。
無論長子是下跪還是說話,都被白自在、萬里二人無視得徹底,仿佛根本沒這個人一般。
夫妻二人知道,長子這一趟怕是在劫難逃了。
天色漸暗。
石中玉跪在大廳中央。
石清閔柔憂心忡忡地坐在椅子上喝茶。
白自在談興很濃,他像是完全看不到跪在地上的石中玉,一直詢問眾人中原武林近來發生的事情。
白萬劍巴不得石中玉死前多受些折磨,回答得頗為細致。
就是不給“黑白雙劍”為兒子求情的機會。
石清尚能坐得住,閔柔的眼睛卻不自覺望向跪下的兒子。
站在閔柔身旁的丁珰氣憤不已,似乎對石中玉的遭遇極其不滿,連看向石清閔柔的目光也充滿怨懟。
雪山派弟子多是幸災樂禍。
都覺得十分解氣。
直至天完全黑了。
白自在讓白萬劍等人下去沐浴更衣,獨留了封萬里和成齊廖梁五人作陪。
白自在說累了,成齊廖梁和封萬里五人隨后頂上。
五人輪番上陣,就是不讓石中玉起來。
石中玉雙腿跪到麻木。
閔柔心疼兒子,恨不得替他去跪。
便在這時,石中玉腹中響起饑餓的“咕嚕咕嚕”聲。
這聲音極其響亮,回蕩在大廳中久久未能停歇。
霎時間,廳堂變得十分安靜。
石中玉羞得滿臉通紅,他自出生以來,還沒受過這么大的罪。
哪怕是七八年前東躲西藏、逃避白萬劍等人追殺的日子,也過得十分舒心自在,更不用提后來成了作威作福的長樂幫幫主。
“哈哈哈哈哈——”
白自在仰頭大笑,當即命人擺下筵席。
仍不讓石中玉起來。
石清閔柔縱然心疼,卻也不好為兒子求情。
筵席很豐盛。
酒是凌霄城獨有的“參陽玉酒”,菜肴是富有地域特色的美食。
作陪的有白自在四個師弟、封萬里,還有去而復返的白萬劍、耿萬鐘等人。
除了跪在地上的石中玉和食不下咽的石清閔柔,每個人都吃了許多。
安小六在屋梁上嚼著肉干,聽到耿萬鐘勸石清閔柔多飲些參陽玉酒,說這酒雖烈,對身體卻大有裨益。
耿萬鐘還未說完,白自在的四師弟廖自礪不陰不陽道:“耿師侄此言差矣,‘黑白雙劍’內力深厚,哪會像你我這般畏寒畏濕,喝不喝又有什么關系?”
安小六知道耿萬鐘不似雪山派其他人那般對“黑白雙劍”惡意滿滿,他既然勸石清閔柔多喝幾杯,想來這酒的確對身體有利。
石清不卑不亢道:“有白師伯在,愚夫婦算什么內力深厚,說出去不過是貽笑大方。”
“這般說來,石賢侄認為我的內力深厚?”白自在忽然問。
“這是自然,白師伯內功造詣,天下罕有。”
石清這話真心實意。
白自在年少成名,自三十歲成為雪山派掌門人以來敵手難逢,這樣的高手任何時期都不太多。
白自在臉上露出些許得意。
“黑白雙劍”名滿天下,石清為人一貫正派,連親生孩兒做錯事都能狠下心腸大義滅親,他的話含金量不言而喻:
“那賢侄認為普天之下誰的武功最高?”
石清想了想:“白師伯就是石某平生所見武功最高之人。”
盡管石清覺得俠客島使者的武功未必遜于白自在,但他們夫婦既然有求于人,又何必當那個掃興鬼?
可白自在卻沉下臉:“什么叫平生所見,難道賢侄認為還有人的武功會比老夫的高?”
廳堂寂靜無聲。
作陪的白萬劍耿萬鐘等人面面相覷。
他們為了尋找石中玉,多年未回凌霄城。
對白自在這些年的變化一無所知。
耿萬鐘欲要開口為石清解圍,封萬里卻暗中朝他使了個眼色,不讓他出聲。
耿萬鐘大為不解。
印象中師父雖然脾氣火爆,卻也不是蠻不講理之人。
且不說“黑白雙劍”乃他老人家的舊交,就算因為石中玉這混賬雙方斷交,夫婦二人也深明大義將親子押送到了凌霄城。
封師哥何故阻攔?
“賢侄怎么不說話了?難道賢侄心里有人比老夫武功高?”白自在陰惻惻道。
“這……”
石清面露難色。
他還真是這樣想的。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要說那神秘莫測的俠客島使者,單論他幼子石中堅,武功亦是十分高明。
白自在避世已久,可江湖卻不會因某個人引退黯然失色。
旁人不提,就說謝先生、安姑娘這些人也都是武林傳奇。
白老爺子雖然武功高深,可論實戰,未必是安姑娘的對手。
他若說白自在武功當世第一,傳出去定要成了別人口中的笑話——他石清一世英名,居然為了兒子茍活于世,對雪山派諂媚做小,睜眼說瞎話。
閔柔緊張地攥住丈夫的衣服。
石清安撫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拱手笑道:
“石某見識淺薄,對少林寺的妙諦、武當派的愚茶二位大師仰慕已久,只可惜二位大師失蹤多年,不知尚在人世與否。”
與妙諦、愚茶二位大師相比,白自在也是晚輩,石清搬出此二人,就是希望白自在不要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
“無知小兒,妙諦愚茶不過也只是仗著年紀大輩分高罷了。”白自在冷冷道。
說完,起身拂袖而去。
橫梁上的安小六看了好一出戲。
覺得白自在要是真這么走了,石清閔柔還能放松些,至少他們跪在地上的好大兒石中玉可以起來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
安小六聽到了富貴兒的聲音:
【“一個爪子尖利、一心求死、發誓死前多拉幾個雪山派弟子墊背的陰狠老頭。”】
緊接著,有人笑嘻嘻道:
“有趣有趣真有趣,好個無威無德的當世第一,不要臉第一,老不死第一,死皮賴臉第一!”
這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無比清晰地出現在廳堂中。
緊接著,兩個臉色慘白、雙眼驚懼的年輕弟子“嘭”一聲被甩進大廳。
二人瞳孔渙散,身體冰冷,已沒了聲息。
跪在地上的石中玉見狀,嚇得連滾帶爬躲到了一邊。
此時已沒人關注他。
大廳里的雪山派弟子齊刷刷抽出長劍:“什么人?”
白自在氣得面容扭曲,怒道:“何人膽敢在凌霄城里放肆!”
“是我。”
一個左手拿劍的老頭踏著月光和白雪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身后是一片橫七豎八倒在院子里的雪山派弟子。
丁珰倏然起身,臉色慘白。
“是你?!”白萬劍瞪著來人。
“丁!不!三!”
白自在目光兇惡,說著,便如一道閃電疾馳而出。
丁不三死了。
沒有任何懸念。
他本也不是白自在的對手。
況且還傷了一只手。
丁不三死前狂笑:“白自在,若非我丁老三斷了一只手臂,你以為你能贏?你勝之不武——”
他闔上了眼睛。
【“一個死亡的丁不三。”】
白自在氣得哇哇大叫:“放屁放屁放屁,你就是兩條胳膊俱在,老夫也能贏你!”
“你起來,你給老夫起來!”白自在揪起丁不三,想要和他理論。
可惜丁不三再也不能睜開眼睛回應他。
丁珰哭得很傷心。
卻不曾離開石中玉半步。
就……挺孝哈。
除了丁不三,地上還躺著六個雪山派弟子的尸身。
六人是夜間巡邏的弟子,皆死于丁家獨門絕技黑煞掌之下。
丁不三雖然斷了一條胳膊,內力卻半分不差。
六人中有四人頃刻斃命,有兩個武功比較好,反抗了一招半式,被丁不三報復性地丟到了大廳里。
“晦氣,丟出城喂狼!”
白自在踢了一腳丁不三的尸體,這次是真的拂袖而去。
眾人噤若寒蟬,沒有一人站出來反駁。
待白自在走后,雪山派眾弟子面面相覷。
王萬仞道:“白師哥,咱們真要把這老賊丟出去喂狼啊。”
人死如燈滅。
他雖然一口一個“老賊”地喚丁不三,但人都死了,若還折辱尸體,未免于心不忍。
白萬劍沉吟片刻:“找個地方埋了吧,若掌門追究,就說是我的主意。”
丁不三畢竟是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輩,真要是拖出去喂狼,傳到江湖上未免說他們雪山派刻薄。
筵席散去。
死了這么多人,誰也沒有心情追究石中玉的責任。
石中玉寬慰著傷心的丁珰,肚子“嚕咕嚕咕”,餓得直叫喚。
沒想到丁珰卻從袍子里拿出一個鴨腿一壺酒遞給石中玉:
“天哥,吃吧。”
屋梁上的安小六:……
真是絕了。
大戲落幕,安小六偷偷潛回房間。
這間屋子依然是空的,屋主人還是沒有回來。
不過多時,狗哥也回來了。
他懷里揣著好幾個冷掉的烤包子還有一些新鮮的果蔬,有葡萄,有梨子,有黃瓜。
“姊姊餓了吧,快吃吧。”
“你呢?”
“我和姊姊一起吃。”
姐弟倆默默啃完烤包子,又分吃了一根黃瓜。
狗哥說他一路跟著白自在,白自的確如安小六所料,途中察覺有人跟蹤,出聲試探。
狗哥牢牢記得安小六所言,無論白自在說什么都不曾現身。
之后白自在又出手試探了兩次,狗哥始終沒有出現,白自在才罷休。
狗哥說:“姊姊,我想再去看看爹爹媽媽。”
這可不是什么好念頭。
丁不三今夜闖入凌霄城,惹出這么大的禍事,整個雪山派一片風聲鶴唳,怕是戒備森嚴到極點。
安小六知道自己不該同意,但看到狗哥那眼巴巴的樣子,又改了主意。
擺擺手:“去吧,別被人發現了。”
第120章
一個時辰后, 狗哥回來了。
他去的時間可真夠久的,久到安小六已經睡了一覺。
“如何?”
因為有富貴兒的提醒,在狗哥回來的瞬間,安小六就睜開了眼睛。
房間里很冷, 只有遠離遠庭院的臥房里有個烤火的爐子。
狗哥蹲在爐子邊, 一邊取暖, 一邊講述這一個時辰里的見聞——
“知道白師傅讓人安排丁不三入土為安,白老爺子發了好大的脾氣。”
“說白師傅回來就和他作對,不孝子, 以為翅膀硬了就能在雪山派為所欲為了,他這個掌門還沒死呢。”
“扇了白師傅一巴掌不說,又踹了好幾腳,白師傅都吐血了,還讓人跪在院子里反省……”
太陽下山后的凌霄城寒冷至極, 哈氣瞬間凝結成冰。
白萬劍一路從江南趕到西域,身體已是強弩之末,真跪上一夜,非要他半條命不可。
“沒有求情的?”安小六奇道。
“如何沒有, ”狗哥掰著手指頭數, “耿師傅王萬仞他們都跪下來了,封萬里……就是先前我見到的那個獨臂劍客, 他也上去求情了,然后就是白老爺子幾個師弟,其中一個姓梁的還提到了我爹爹媽媽——”
他學著對方的語氣:
“‘掌門師哥原是天下最通達武功最高明之人, 丁不三不過跳梁小丑, 比不上白師哥您一根汗毛,賢侄此番長他人志氣, 滅自己威風委實不妥,掌門師哥生氣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眼下玄素莊莊主夫婦正在凌霄城做客,若明日看到了賢侄身上的傷,誤會白師兄連丁不三那等螻蟻也容不得,豈不是有損師哥您古今第一高人威名’?”
狗哥記性好,模仿能力強,不僅將此人的話記得分毫不差,連諂媚討好的語氣都一模一樣。
安小六一言難盡道:“白自在怎么說?”
“白老爺子罵了幾聲……說我爹爹媽媽沒教好自己兒子,還敢對別人教兒子指手畫腳,又說白師傅胳膊肘兒向外擰,罵雪山派上上下下都是一群沒良心的玩意兒,罵我爹爹無知,說愚茶妙諦算什么大師——”
“……”
白自在這是瘋了吧瘋了吧瘋了吧。
安小六很難相信一個頭腦清醒的正常人會說出“妙諦愚茶算什么大師”這種話。
“……然后呢?”
“然后白老爺子越說越生氣,讓人統統滾蛋,白師傅還想繼續解釋,被其他人拉走了,姓梁的還說‘賢侄你就閉嘴吧,別再說話了,算梁師叔求你’,白師傅這才跟著離開。”
狗哥嘴里那個姓梁的,是白自在的師弟梁自進。
安小六印象里非常標準的西北硬漢的模樣。
她很難想象這么一個人諂媚巴結、伏低做小,懇求白萬劍這個晚輩的模樣。
“梁自……我是說那個姓梁的,很害怕白掌門?”安小六問。
“不止是他,其他人也怕得很,我爹爹媽媽住的地方離白師傅挨打的院子不算遠,也聽到了動靜……”
狗哥說完,又補充:“我聽雪山派幾個弟子和爹爹媽媽話里的意思,白老爺子以前的脾氣可不像現在這樣壞。”
安小六并不奇怪:“家里生了這么大的變故,別說脾氣本來就壞的白自在,任何人都受不了——”
狗哥不說話了。
因為讓白老爺子家庭生變的正是自己同父同母的親大哥,石中玉。
若非兄長做了壞事,白老爺子也不會是現在這般模樣。
況且……
兄長并不知悔改。
“石莊主和閔大俠情況如何?”
“爹爹媽媽還好,就是擔心我兄長,雪山派待他們很客氣,安排的房間也是最好的,哦,還有那個丁不三的孫女,她和我兄長情投意合,丁不三死了,兄長在她房間里安慰她,爹爹媽媽覺得丁姑娘家庭突逢變故,擔心她想不開,默許了兄長的行為……”
只可惜,丁姑娘并不買賬。
狗哥低下頭。
想到方才偷聽到的談話,心里悶悶的。
不過他很快轉移了話題:
“對了,姊姊,你猜我見到了誰?”
“誰?”
“丁不四!我在雪山派的石牢里見到了丁不四,他快不行了!”
“不可能,”安小六斷然道,“現在不是他毒發的時候。”
當初安小六出于好奇留了丁不四一命,將用在他身上幾個時辰內毒發身亡的藥物換成另一種慢性毒藥。
這種毒本質是一種強效麻藥。
也是丁不四除了眼睛嘴巴,哪哪都不能動的根本原因。
至于丁不四覺得沒精神……
正常人躺在床上十天半個月也會四肢無力、頭暈眼花。
何況本就上了年紀、身上還被安小六下了慢性毒藥的丁不四。
狗哥詫異:“我還以為是姊姊,居然不是……
“那姊姊要過去看看嗎,我帶姊姊過去。”
安小六對一切疑難雜癥都很有興趣,但今晚的雪山派不是一個合適閑逛的地方。
她猶豫再三,搖頭:“算了,先不去管他。
“總覺得……雪山派上上下下透著的古怪,白自在的脾氣壞得有些不正常……”
此前安小六也接觸過一些脾氣很壞的人。
比如摩天居士謝煙客。
簡直是炮仗轉世,一點就炸。
盡管如此,謝煙客依然是個可以按常理推測的人。
他的喜惡完全有跡可循。
他不喜歡安小六,因為覺得安小六危險不可控。
他欣賞狗哥,因為少年單純質樸善良。
他疑心重,總會用最壞最惡毒最陰險的想法揣測別人,因為遭遇過背叛,差點搭上性命。
他也有一些好友,因為他這個人寡恩刻薄、吹毛求疵,所以朋友都是寬宏大量、圣人一般的性格。
白自在卻不是這樣。
他的狂妄自大更像是一種病。
完全沒有邏輯可言。
安小六是個用藥的行家,自然率先懷疑白自在被身邊人下了毒。
有些慢性毒會讓人神志不清,疑神疑鬼,產生幻覺。
當然也不排除病癥。
有些疾病會讓人脾氣暴躁,有些疾病會讓人情緒大變。
次日,天還未亮。
安小六被屋外眾人的腳步聲和喧嘩聲吵醒。
“發生什么事了?”她問富貴兒。
【“雪山派準備公開處理孽徒石中玉。”】
她倏然睜眼。
這么大的動靜,如何能瞞過狗哥。
少年一咕嚕從軟塌上翻下來,踩上鞋子,貼著門窗傾聽外面的響動。
雪山派弟子并不是十分警覺。
畢竟凌霄城遠在西域雪山之上,來到這里已是不易,更別提深入雪山派腹地。
“真要處置姓石的禍首?”
“竟然還讓那禍害多活了一日……”
“玄素莊莊主夫婦俠名遠播,兒子居然是那樣的貨色。”
……
弟子們斷斷續續的交談傳入少年耳中。
他焦急萬分。
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涼茶,看向安小六:“姊姊,現在可如何是好,雪山派要處置的我兄長。”
“難道他不該處置嗎?”安小六反問道。
狗哥無話可說。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人聲漸漸小了。
“你去吧。”
“去哪兒?”狗哥喃喃著。
“保護你的爹爹媽媽,”安小六道,“順從心意,去做你認為正確的事。”
狗哥倏然抬頭:“……姊姊?”
“去吧。”安小六微笑。
心里忽然有些釋然。
狗哥是一個人,一個完完整整的人。
她希望狗哥不要管石中玉的死活,但需要建立在狗哥自己不想管,而不是他為了順從姊姊的心意不去管。
狗哥猶豫片刻,還是決定跟隨雪山派弟子離開。
只是他離開前回頭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安小六。
“姊姊,保重。”
同一個甬道,同一個橫梁。
安小六吃著葡萄,通過門簾的縫隙窺視著大廳。
她知道狗哥必然在這附近,和她一樣藏在某個地方。
得知掌門今日要處置石中玉,大廳里的人比白萬劍回城當日還多。
石中玉依舊跪在大廳里。
石清閔柔坐在椅子上面容憔悴。
兩個人看起來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要像一對不再年輕的中年夫婦。
閔柔眼周是掩飾不住的紅腫。
似乎是哭了一夜。
丁不三的孫女——那位姿容姣好的丁珰姑娘,站在閔柔身后,憤憤地望著夫妻二人。
不像是看情郎的父母,反倒是像在看仇人。
仿佛昨日殺了她爺爺的不是白自在,而是玄素莊的“黑白雙劍”。
依然是那五張太師椅。
除了掌門白自在,余下的成齊廖梁四人均已到場。
石中玉低著頭,時不時抬頭看看。
他的身體在發抖,目光哀求地望向石清閔柔:
“爹爹媽媽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玉兒……”
閔柔淚水漣漣,看起來痛苦到了極點,她幾次想要站起來,卻又被石清按了回去。
“師哥……”
閔柔淚眼婆娑地望著丈夫。
由于角度,安小六看不到石清臉上的表情,卻在他側身瞬間,注意到石清兩鬢竟在一夜之間多了許多白發。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安小六對富貴兒感慨。
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你不好好教導自己的孩子,自有人替你教。
至于是教導還是教訓,那就不好說了。
……
來凌霄城不足兩日,安小六已經發現白自在是個喜歡講排場、擺架子的人。
這樣的人通常不會有耐心等別人,而是讓別人耐下性子等他。
他一定要最后一個、用最隆重的方式亮相。
安小六從不缺乏耐性。
但在將近一個時辰的漫長等待后,也覺得白自在架子擺得大過頭了。
幾百號人在大廳里等他一個。
盡管雪山派門規森嚴,弟子在師長面前都很懂規矩,此時也難免發出這樣那樣的聲音——
“怎么回事?掌門去哪兒了?”
“你看到掌門了嗎?”
……
說話的人都在竭盡全力壓低聲音。
只是由于人數太多,加在一起也有幾十號人,噪雜在所難免。
況且不僅的普通弟子在說,太師椅上的成齊廖梁四人也在說。
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每個人看起來都有一肚子話。
“白師哥今日怎么來得這么遲,”梁自進猶豫道,“別是出什么事了吧。”
一想到掌門師兄可能出事。
四人臉上毫無擔憂,甚至有幾分想笑。
白自在三十歲擔任門派掌門,一直敵手難逢。
聲望比他高的,不會與他交手;挑戰他的,武功盡不如他。
成齊廖梁四人雖是他的師弟,由于師父早逝,幾人武功大部分由師兄白自在傳授。
所謂“長兄為父”,成齊廖梁莫名多了一個對他們非打則罵的大爹。
以前有白萬劍女兒阿繡從中周旋,大家日子也算過得去。
可自從阿繡出事以后,白自在的暴躁與日俱增。
阿繡是他們看著長大的,那孩子聰慧乖巧懂事,他們焉能不心疼。
但掌門師哥那種“我孫女死了你們也別想好過”的架勢,成齊廖梁最初還能體諒,可隨著白自在脾氣愈發暴躁,對大伙兒的態度愈發惡劣。
四人嘴上不說,心里卻愈發不滿。
“成師哥年紀最長,不如成師哥派個弟子過去看看?”齊自勉道。
“老三,你想去自己去,何必拉上我?”成自學冷笑道。
正說著,從另一條甬道里走出來一個神色倉皇的雪山弟子。
他潔白如雪的袍子上染了一大片猩紅。
成齊廖梁面面相覷。
本就不算安靜的廳堂瞬間沸騰。
“是掌門親傳弟子蘇萬虹——”
“蘇師叔?!”
“怎么回事,掌門出事了嗎?!”
……
縱然安小六內力驚人,也沒辦法從數百個聲音中提取到有用的信息。
好在,她還有富貴兒。
【“一個被掌門忽然發瘋殺人嚇跑了的雪山派弟子。”】
安小六差點從屋梁上掉下來。
什么?!
掌門發瘋殺人?
白自在?
嚇壞了的蘇萬虹沒有理會成齊廖梁四位師叔,而是直奔本門除白自在外,武功最高的封萬里和白萬劍。
三人交頭接耳說著什么,突然,富貴兒的聲音再次響起——
【“一個武功高強、狂妄成癲、一言不合送人去西天的雪山派掌門人。”】
從蘇萬虹跑出來的那條甬道里,走出一個身材魁梧、胡須花白的老人,他提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劍,臉上掛著喜氣洋洋的笑容。
正是雪山派掌門人白自在。
因為知道對方剛剛殺過人,安小六總覺得白自在臉上的笑容十分病態。
不知內情的雪山派弟子紛紛起身行禮。
封、白、蘇三人震驚望向看起來氣定神閑的白自在。
幾人中封萬里反應最快,當即隨著諸弟子一同向掌門行禮。
白萬劍和嚇壞了的蘇萬虹只是稍慢一步,立刻被武功高強、五感敏銳的白自在察覺。
“劍兒,萬虹,你們在聊什么?怎么不向我請安?”
他面帶微笑,仿佛只是詢問兩句。
蘇萬虹立刻行禮:“弟子方才詢問白師哥如何處置叛徒石中玉,一時忘情,還望掌門責罰。”
他這一招禍水東引用得著實精妙。
連白萬劍也為師弟的急智叫好。
殊不知這是當年那些沒有跟隨白萬劍下山尋找石中玉的掌門弟子,在白自在多年高壓之下積累出的應對經驗。
“劍兒,是這樣嗎?”
“是。”
白萬劍硬下心腸,不讓自己去看臉色慘白的石清閔柔。
白自在的笑容在看向石中玉的時候消失了。
他沉著臉,宛如地獄里的羅剎,一步步向石中玉走去。
感知到死亡的威脅,石中玉身體發抖。
不斷向后挪動著身體:
“不,不要殺我,別殺我,別殺我,媽媽,救我,媽媽——”
“玉兒!”
閔柔哭得幾乎暈厥。
她起身沖向石中玉。卻被丈夫死死按住肩膀。
“你不能去!”石清厲聲道。
“師哥,放開我,那是我們的玉兒,我們的孩兒!”
閔柔哀求著。
石清看起來悲痛到了極點,還是抓住妻子:“你不能過去,咱們的玉兒犯了錯,這是他的命,也是咱們的命。”
他的武功在閔柔之上,閔柔本無法掙脫。
偏她慈母之心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直接用內力彈開了石清,撲擋在了石中玉身前。
“玉兒!”
大廳里眾弟子無不動容。
石中玉叛逃雪山派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七八年中,來了不少新弟子。
這些新弟子對石中玉并不熟悉,對于他在凌霄城里犯得事情也只是了解個大概。
許多人看到石清閔柔,登時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也紅了眼眶。
哪怕是痛失愛女的白萬劍,這一刻也動了惻隱之心。
石中玉不是個好東西,但閔大俠一片拳拳愛子之心里著實令人心痛。
他已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又何必讓別人也失去自己的孩子……
【“宿主,白萬劍心軟了。”】富貴兒突然道。
安小六吃了一驚。
正要詢問原因,富貴兒又說:
【“白萬劍心又硬了。”】
她登時又放下心來。
誠如富貴兒所言。
有那么一瞬間,白萬劍幾乎都要心軟了。
要是石中玉真心悔過……
這個念頭剛剛升起。
他看到了蜷縮在閔柔身后,極力用閔柔身體遮擋自己身體的石中玉……
——什么糟心玩意兒。
——這玩兒意也配活著!
白萬劍沉下臉。
恨自己方才竟想為這種人決定放棄給女兒報仇。
“弟妹,你還是讓開吧。”白自在嘆了口氣。
他的語氣循循善誘,完全不像是個剛剛殺完人的瘋子。
他溫和地望著閔柔,好聲好氣道:
“我要是失手傷了你,石老弟是要和我拼命的,你這個兒子不是個東西,老夫替你殺了,也算是為你們玄素莊清理門戶了,你和石老弟趁年輕再生一個,豈不美哉?!”
安小六聽得津津有味。
閔柔的母愛可以打動許多人,甚至包括躲在屋梁上一心想要石中玉去死的安小六,卻打動不了一個有執念的瘋子。
白自在只想為自己慘死的寶貝孫女報仇。
“不,白老爺子,您大人有大量,放過他吧,”閔柔跪在地上,撐開雙臂擋住兒子,顫聲道,“……玉兒,還不向白掌門磕頭賠罪。”
石中玉害怕白自在真的捅死自己。
當即“咚咚咚”磕起頭來。
他自出生以來從未吃過的苦頭,在這短短兩日已經吃遍了。
這個人向來涼薄,對白自在也好,封萬里也好,都沒什么愧疚,他只恨自己跑得不夠遠,讓父母和雪山派的人抓了去。
石清悲慟萬分,也走上前,跪在白自在身前。
“白老爺子,犬子罪無可恕,所謂‘養不教父之過’,石清愿一命抵一命,懇求白老爺子放犬子一條生路。”
白自在沉下臉:“石老弟,你這兒子不是個東西,我好心替你殺了他,你卻要陷我于不義,既然如此,你們一家三口到下面向我家阿繡賠罪吧。”
說著振臂甩袖,內力將擋在石中玉身前的閔柔直接彈飛,另一只手倏然揮劍,砍向石清的項上人頭。
石清內力絕非泛泛之輩,可隨著白自在排山倒海的內力傾向而出,他才知道自己那點功夫在白自在面前只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
他慘笑一聲,不躲不避,平靜接受死亡的到來。
白自在長劍如梭。
眾人只覺得眼前劃過一道白影。
閔柔凄厲慘叫:“師哥!”
“不——”
白萬劍耿萬鐘等人皆想出手阻止,卻已來不及了。
眼看石清就要人頭落地。
電光石火間,“嘭”“錚”兩聲,一個東西狠狠砸在白自在劍刃之上。
劍鋒偏了一指,只削去石清一縷頭發。
而那個擋去白自在劍勢東西,不是什么精妙絕倫的暗器,而是一個啃了大半,已經硬的有些掉渣的馕餅。
大廳里眾弟子一片嘩然。
石清恍惚睜開眼睛,半點沒有劫后余生的喜悅。
他望著地上的馕餅,心臟不斷加速,幾乎跳到了嗓子眼。
他認識的高手里有此等內力的不過寥寥數人,最有可能出現在這里的……
不,不,不——
石清慌亂,心里有個聲音大喊。
他驚恐地看向跌在一旁的妻子,閔柔以同樣驚恐的目光回視著丈夫。
倏然間,這對青梅竹馬、攜手半生風雨的夫妻想到同一個人。
兩人面無血色。
同時望向馕餅投出來的位置。
“不,不,不要,不要——”
閔柔淚流滿面,心里乞求著各路神仙。
可是神仙并未聽到她的懇求。
從屋梁一角跳出來一個人,一個長得很像石清,更像石中玉的年輕人。
眾弟子瞧著地上跪著的那個,又瞧瞧屋梁上跳下來的那個,一頭霧水:
“怎么兩個石中玉?”
“你傻啊,肯定有一個是假的。”
……
除了跟隨白萬劍下山追查石中玉下落的十幾個雪山弟子,余下眾人并不知曉“黑白雙劍”除了石中玉還有另一個兒子。
石中玉在凌霄城拜師學藝多年,也從未提過自己還有一個兄弟。
有的雪山弟子覺得“黑白雙劍”尋了一個假貨,代替自己真正的兒子,但一想到夫妻倆為了保護跪在地上的那個,愿意一命抵一命,又覺得地上那個是真的石中玉。
眾弟子議論紛紛。
“壞了,中堅兄弟怎么來了?”
王萬仞有些焦急道。
“認識?”封萬里問。
“他是‘黑白雙劍’幾年前才找回來的次子,石中堅。”回答的卻是白萬劍。
封萬里不說話了。
一旁的蘇萬虹還有其他幾個并未跟隨白萬劍下山的掌門弟子驚訝對視,他們還以為石中玉是獨子,沒想到還有個兄弟。
大廳里人聲鼎沸。
各路聲音噪雜。
白自在并未聽到白萬劍的解釋。
“居然還有一個。”
他沉下臉,這位執掌雪山派數十年的掌門人不悅地望著突然現身的少年。
跪在地上的石中玉倏然抬頭,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指著那個長得與他極像的年輕人,大聲道:
“他才是石中玉,你不是想為孫女報仇嗎,快去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