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有一就有二。
萬福萬壽園的人很快將那位閔二爺, 不,應該是的長樂幫幫主的身份來歷扒了個底朝天。
長樂幫是江湖近些年崛起速度極快的一個大幫。
始創幫主名叫司徒橫,原是遼東一帶的馬賊,九年前帶著一干兄弟南下來到鎮江成立了長樂幫。
司徒橫狠辣兇悍, 以前干得就是燒殺搶掠的勾當, 追隨者也盡是些命案在身的土匪強盜。
這樣一伙人成立的幫會, 逞兇行惡、恃強凌弱都是司空見慣,但長樂幫最具爭議之處卻是幫規里不禁淫色。
武林一貫以色戒為重。
欺辱婦女在黑白兩道皆是重罪,凡是體面點的幫派都會制定相關章程, 嚴懲犯戒者。
長樂幫卻是個例外。
許是為了另辟蹊徑,吸引武藝高強的江湖敗類加入,長樂幫的幫規大多針對“以下犯上”和“背幫叛逃”,對個人約束極為有限。
問就是“我長樂幫有人輕薄婦女,關我長樂幫什么事”。
綠林中一直有“長樂幫有高人坐鎮”的傳言。
長樂幫能在八九年間, 從鎮江一個鼻屎大的幫會發展為如今幫眾數萬、分舵各地開花的規模,多賴那位高人指點。
事實也的確如此。
早些年就有消息傳出,司徒橫因為厭倦了江湖上的打打殺殺,決定深山隱居, 幫主之位傳給了他的師侄, 一個姓“石”的年輕人。
關于這位石幫主,外界知道的不多。
但與其打過交道的都說此人年經輕輕、巧言善辯、工于心計, 不知用什么法子籠絡了一批長樂幫高手替他奔波賣命。
長樂幫本就風評不佳,此人成為幫主后風氣更是壞了十倍,他縱容屬下為非作歹、行兇傷人, 本人更是好色貪淫、陰狠毒辣。
他看上的女人, 無論年紀、身份、已婚未婚都要想方設法得到,香主舵主們稍加勸誡, 即刻便被安上“以下犯上”的重罪嚴加懲處。
幫中沒有犯錯的,只要他看不順眼一樣遭殃,他會想方設法編織罪名,讓對方受刑。
刑上得越重,他越高興。
最近不知怎么竟惹上了前來萬福萬壽園拜壽的雪山派弟子,引來一眾雪山派好手的圍追堵截。
雪山派要抓他,長樂幫要保他。
原本無冤無仇的兩方在半個月內多次爆發沖突,如今已勢同水火。
此人非但沒有感激,反而對長樂幫一眾好手裝傻充愣道“你們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們”“我不是你們的幫主”。
剛開始長樂幫的人還以為這是自家幫主因為得罪了雪山派,不方面與他們相認想出的權宜之計。
可眼看事情越鬧越大,年輕人還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態度,甚至在雙方動手時,閑閑地站在一旁點評諸人功夫,不由得大動肝火,說話也夾槍帶棍的,牽扯出許多不為人知的內情:
“幫主平日在幫中作威作福,如今本幫大難臨頭,居然想與我們撇清關系,世上哪有這等好事?!”
那被質問的年輕人撓撓頭:
“大難,什么大難,有江湖義士要殺你們么,這也是沒法子的事,畢竟貴幫,呃……聲名遠播,你們實在需要一個主持大局的人,還是去找武林盟主比較好,找我可沒什么用,我雖姓‘石’,卻不是你們的幫主。”
……
事發地在城內最大的客棧。
在場的不僅有長樂幫的人,還有幾個行商和鏢客。
無論是“長樂幫香主舵主集體認錯幫主”還是“長樂幫幫主拒認自家幫會”都稱得上一樁江湖奇事。
萬福萬壽園里的人知道的如此詳細一點也不奇怪。
不過由此也產生了許多新問題。
諸如——
雙方到底誰在撒謊?
那個年輕人究竟是不是長樂幫幫主?
長樂幫究竟發生了何事,一定要他們那個幫主出面才能解決?為何不另起爐灶,重新選一個稱心如意的新幫主呢?
更重要的是……
這關靈芝小姐什么事啊。
她大張旗鼓把一個名聲狼藉的男人帶回家,究竟為了什么啊。
難不成此事另有隱情?
長樂幫雖然口碑不佳,規模上卻是實打實的大幫會。
雪山派更是武林中雄踞西北的名門正派。
如今雙雙登門,萬福萬壽園若是一味搪塞,未免有仗勢欺人之嫌。
況且人是金靈芝帶進來的,無論當中有何誤會,他們總要找金靈芝問個明白。
于是,幾個與金靈芝年齡相差不大的金家子弟兵分兩路,一方前去門廳安撫長樂幫和雪山派的人,另一方前往金靈芝那兒了解情況。
“聽說你收留了正被雪山派追殺的長樂幫幫主?”
因為時間不多,他們問得很直接。
金靈芝答得也很直接:“無稽之談,什么長樂幫短樂幫,我一個也不認識。”
“‘閔公子’不是?”
“他姓‘石’,但與長樂幫毫無關系。”
“你確定?”
長樂幫幫主姓石,靈芝的朋友也姓石,難道這一切都是巧合?
金靈芝笑了:“我知道你們在懷疑什么,倘若你們見過他本人就會知道這種懷疑多么荒謬,他的師承來歷我再清楚不過,倒是長樂幫……他們最好真認錯了人,而不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打什么壞主意。”
“……什么意思?”
前來了解情況的金家子弟皺眉,總覺得金靈芝話里有話。
“字面意思,你很快就會知道。”
“那雪山派又是怎么回事?”
“雪山派倒是真有可能認錯人了,他有個失蹤已久的大哥,不知怎么得罪了雪山派,那些雪山弟子將他認成了他大哥,他解釋過了,雪山弟子不信,非要抓他回凌霄城,剛好長樂幫的人在附近,以為雪山弟子欺負自家幫主,兩方就這么打了起來。”
……這也巧得邪門了。
“……那位石公子現在人在何處?可否一見?”
靠譜的金家子弟決定找當事人談一談。
“他們在奶奶那兒,你現在過去,興許還能蹭上一頓午飯。”
“?!”
無論是雪山派的名門弟子,還是長樂幫威風八面的香主都必須承認,萬福萬壽園招待得很周到。
他們享用了一頓極其舒服、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午飯。
酒是溫過的十五年陳的花雕,馥郁芬芳、甘香醇厚。
菜肴是再尋常不過的家常菜,沒有名貴到令人不安的食材,卻風味極佳,每一道都是最純粹、直擊靈魂的好吃。
盡管每個人都不是很明白,他們本是來萬福萬壽園要人的,怎么就稀里糊涂被人家哄上了飯桌?但這不重要。
好吃就對了。
王萬仞感受尤其深刻。
他是雪山派第六代“萬”字輩弟子里脾氣最火爆的一個,時常是旁人還在吵架,他已經提劍沖上去了。
有時明知武功不及對方,火一上來就不管不顧了。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這個缺點,可十幾歲都沒改掉的毛病,三十幾歲又如何能改?
自打知道萬福萬壽園的“火鳳凰”金靈芝收留了姓石的“小雜種”后,王萬仞就憋了一肚子罵人的話。
本想討個說法,誰曾想萬福萬壽園竟派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漂亮的小輩招待他們。
二人是“火鳳凰”金靈芝的堂兄堂姐,也是金太夫人的孫兒孫女。
因為年紀不大,在江湖上尚未闖出名堂。
兩個年輕人舉止有度,講話斯文好聽,王萬仞還未自我介紹,就被二人一語道破身份,不僅喚他“王世伯”,還稱贊他酒量不凡。
要知道王萬仞武功平平,在江湖上名聲不顯,偶被稱作“王大俠”,也是看在他雪山弟子的份上。
換作平時,王萬仞一定會在二人喚出第一聲“世伯”時就譏諷回一句“高攀不起”,但二人夸他酒量好欸,那就大不一樣了。
這是他為數不多能在同門之中脫穎而出的優點。
不是對他本人有所了解,絕對講不出如此精準的夸贊。
盞茶工夫,屋子里一片祥和,不單單是王萬仞,每個人都被哄得心花怒放。
就連長樂幫那些個殺人如麻的悍匪,也在極力掩飾心中得意——他們大多出身草莽,武功也是野路子,能在自報家門前被兩個出身顯赫的世家子弟認出身份,稱贊其引以為傲的功夫,怎么不讓人高興呢。
兩個年輕人來之前,雪山派和長樂幫幾乎因為口舌之爭,在門廳里上演全武行,經過兩名金家子弟的說和,本來就沒什么舊怨的雙方已經可以心平氣和、面對面坐著吃飯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談興愈濃。
忽然,一名身材魁梧的漢子舉起酒杯,對金家兩個年輕人道:
“耿某敬二位一杯,并非耿某掃興,只是酒我們喝了,菜我們吃了,我們要見的人現在何處,二位也該給句準話了吧。”
此言一出,屋子里瞬間安靜下來。
說話的人名叫耿萬鐘,是雪山派“萬”字輩里少有的好手。
在這間屋子里,他的身手或許排不上號,但心機謀略絕對位于前列。
金家小姐笑容不變:“耿世伯稍等,我這就差人過去問問。”
說著就要起身。
耿萬鐘道:“不勞金姑娘費心,喝完這杯酒我們自己過去。”
他并不是一個強勢的性子,但金家這兩個小輩嘴皮子委實厲害,由著二人說下去,怕是聊到天黑他們也見不到人。
金家少爺微笑:“也好,聽說他們現在正在陪我祖母用飯,老太太上了年紀,總喜歡念叨過去的事,聽說祖父生前與威德先生也是有幾分交情的,可惜老人家過壽那天家里亂糟糟,沒什么機會與故人高徒暢談,今日能有機會補上,想必也會開懷不少。”
耿萬鐘臉色一僵。
他實在沒想到對方竟會直接搬出金太夫人這尊大佛。
一時間進退兩難。
卻在此時,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不消片刻,一個小廝打扮的小童出現在所有人視線中。
他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圓圓的腦袋,看起來虎頭虎腦,甚是可愛。
按照正常流程,他本該趁著斟酒的工夫偷偷和金家的少爺小姐遞上一句話,可現在屋子里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看他。
小童臉漲得通紅,一時間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小姐,少爺……” 小童囁嚅著嘴唇,手足無措的模樣分外惹人憐愛。
耿萬鐘松了口氣,這小童出現的時機正好。
金家小姐招招手:“進來吧。”
小童得令,一溜煙跑進來,附在金家少爺耳畔說了幾句。
金家少爺聽著聽著,神情愈發古怪。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他對小童道。
小童飛快退下。
金家少爺和金家小姐低聲說了兩句。
兩人的表情都很微妙。
金家少爺看向眾人,用一種奇怪的語氣說:“有勞諸位移駕正堂,有雪山派和長樂幫的客人來訪。”
以耿萬鐘為首的雪山弟子和長樂幫幾名好手俱是一愣。
他們人就在這里,還有誰來?
“是白師哥,白師哥來了!”
插口的是雪山弟子花萬紫,她眼睛亮極了,姣好的面龐上仿佛蒙了一層光。
雪山弟子精神為之一振,長樂幫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紛紛沉下臉。
金家少爺笑了笑:“不愧是才貌雙絕的‘寒梅女俠’,貴派‘氣寒西北’白萬劍大俠和長樂幫‘著手成春’貝先生正在大庭等候,諸位英雄請隨我來吧。”
第102章
即使是門庭若市的萬福萬壽園, 也極少在中午會客。
當然,為了避免被當成“蹭飯的討厭鬼”,也沒幾個正常人會在大中午登門拜訪。
眼下卻是個例外。
往日午間時段略顯空曠的大庭,正筆挺挺站著幾十個“正常人”——
靠近東側的“白衫長劍”是從西域遠道而來的雪山派弟子。
他們一行九人。
為首的中年人四十二三歲的年紀, 背著長劍, 神色冷淡, 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極具威嚴和存在感。
他身后的耿萬鐘已是常人眼中的大個子,卻還是不及他挺拔偉岸。
仿佛一根雪白的冰柱子。
直直立在大庭東側。
寒氣逼人。
大庭西側人要更多。
他們帶著五花八門的兵刃, 穿著五顏六色的衣裳,連口音也大不相同。
卻來自同一個幫會——鎮江長樂幫。
這些人加入長樂幫前就已在武林闖出名堂。
那個一臉悍匪樣的男人名叫展飛,是大名鼎鼎“鐵砂掌”的傳人,苦練這門功夫超過二十年,是江湖公認的一流好手。
另一個拿著鐵锏的惡漢名叫邱山風, 名氣比展飛只大不小,同樣是個內外兼修的功夫好手。
最厲害的當屬西首的黃衫老人。
他雖臉色慘白,呼吸沉重,時不時就要掩口咳嗽幾聲, 一副“我要死了”的可憐模樣, 卻是威震江湖的武林名宿——“著手成春”貝海石。
……
幾十個人,幾十張嘴。
一人一句也足以炒熱庭堂里的氣氛。
可庭堂居然很安靜。
所有人的目光凝注在橫額右下方的太師椅。
那里坐著一個錦衣華裳、滿頭白發的老婦人。
在場諸人里, 她的武功不是最高明的,但武功最高明的卻不敢惹她。
這就萬福萬壽園的主人,金太夫人。
江湖中最有權勢, 最有地位, 最不好惹也最不能惹的人。
盡管金太夫人八旬大壽時的場面十分盛大。
但生活中的金老太太卻不是一個端架子、講排場的人。
她只帶了三個仆人——一個四五十歲的婆子,兩個十七八歲丫頭。
陪同的還有金家的兩個門客——身份未知。
幾個樣貌出眾的年輕人——有男有女, 瞧著眼生,但因中午款待耿萬鐘等人吃飯的兩個金家子弟也在其中,幾人的身份顯而易見。
見客人們都站著,金太夫人道:
“都是遠道而來的貴客,有什么話大伙兒坐下來慢慢說。”
請客人就座本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但由于說話的人是金太夫人,分量上似乎就多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大家都表現得很知禮、很感激。
哪怕是長樂幫那些土匪強盜出身的香主舵主,也擺出一副謙和文雅的姿態。
仿佛他們只是“盡管血洗了幾家書院,還把同窗的腦袋割下來掛在屋梁上,但依然保持了金子般心靈”的善良讀書人。
眾人不動聲色打聽著門客和年輕人的身份,當金太夫人說,那些年輕人是她序齒排在后面的孫兒孫女后,恭維聲更是一片連著一片。
老太太滿面紅光。
沒有哪個長輩能拒絕別人夸贊自家孩子。
更何況金家子弟的確出眾,雪山派和長樂幫上午派來的先遣隊已經提前領教過其中兩人的厲害。
倘若不是理智尚存,怕真要被兩個渾身長滿心眼子、嘴巴里生了八百個舌頭的小鬼忽悠過去。
氣氛一片祥和。
卻在這時,有人忽然朗聲道:
“敢問哪一位是金靈芝?”
這聲音極具穿透力。
連“對不起,我沒聽到”的借口都不留給你。
眾人瞠目結舌望向說話的人。
那人不躲不避,腰桿挺得筆直,即使坐在椅子上,依然給人頂天立地的感覺。
正是大庭東首那個氣勢驚人的中年人。
金太夫人的孫兒孫女就規規矩矩站在太師椅旁,可他看也不看,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只盯著座上的金太夫人。
他叫白萬劍,在雪山派萬字輩弟子中排行第二。
是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的長子。
因為武功高強,劍術超群,在江湖有個“氣寒西北”的響亮名號。
還與萬字輩大弟子“風火神龍”封萬里合稱“雪山雙杰”。
實力和身份的雙重加持,讓他在雪山派威望極高。
但這里是萬福萬壽園,別說是白萬劍,就是白自在親臨又如何?
金太夫人微笑望著他:“不巧,這里哪一位都不是金靈芝。”
她像沒有察覺到這平靜之下的暗流涌動,繼續道:“老身這個小孫女一直有睡午覺的習慣,老身過來時沒舍得叫醒她,白師傅找她有何事?”
白萬劍拱手道:“在下在找一個人,那個人的下落或許只有您的孫女金靈芝知道。”
金太夫人聲色不動:“白師傅要找何人,可否讓老身知曉,興許老身知道一二。”
大庭里嗡嗡作響。
明明沒有人在說話,卻一直有聲音。
或許是金太夫人的孫兒孫女對視時,衣服發出的摩擦聲。
或許是對面長樂幫那些人幸災樂禍的竊竊私語。
又或者是師弟師妹欲言又止時的小動作。
……
【“白師傅要找何人……”】
——我在找何人?
白萬劍坐在椅子上,靜靜注視著座上的金太夫人。
過往那些畫面,在腦海中快速閃過。
他的父親是雪山派掌門人、凌霄城城主,一代武林傳奇“威德先生”白自在。
母親姓史,閨名“小翠”,年輕時是才貌雙全的江湖俠女,傾心于她的青年才俊不可計數。
他是父親的長子,卻不是父親第一個弟子。
父親第一個弟子姓封,日后被稱為“風火神龍”的封萬里,武功高強,為人剛直。
雪山派劍法輕盈多變,封師哥的武功卻獨辟蹊徑,走得至剛至強、大開大合的路子。
風火神龍,如風如火如龍,既是封萬里的功夫,也是在說封萬里這個人。
他有一個美麗溫柔的妻子。
還有一個聰慧可愛的女兒,阿繡。
白萬劍記憶中,父母感情談不上好。
母親討厭父親的狂妄自大、獨斷專行,時常拿過去的愛慕者刺激父親;父親疑神疑鬼,一會兒懷疑母親還和過去的愛慕者有聯系,一會兒憤恨母親年輕時太美,自己只是眾多追求者中的一個。
他們夫妻吵了大半輩子。
從白萬劍牙牙學語,吵到人到中年。
父親沉浸在輝煌的過去中不能自拔,他將自己封閉在凌霄城里幾十年,縱使江湖風起云涌、人才輩出,依然固執認為自己才是當世第一。
隨著年齡增長,他的脾氣愈發暴戾古怪,總疑心別人對他陽奉陰違,對身邊人愈發刻薄狠辣,稍有不順,立即大發雷霆。
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辱罵“沒出息”“廢物”是家常便飯,父親內力深厚,一旦動手,師弟師妹半條命就沒了。
唯一能讓他消氣的,是白萬劍的阿繡。
說來奇怪,白自在對同門師弟、對弟子,甚至對白萬劍這個兒子,都稱得上苛刻嚴厲。
唯獨對孫女阿繡百依百順。
縱有天大的怒火,見到阿繡也會煙消云散。
阿繡是個好孩子。
心腸善良。
每次父親大發雷霆,她總會恰好出現。
雪山派沒有一個不喜歡她。
倘若那個禍害不曾到凌霄城,不曾讓父親看在其父母的面子上進入雪山派,拜封師哥為師。
后來的一切就不會發生。
女兒不會因被那個禍害扒光衣服,欲行不軌之事,羞憤跳崖,尸骨無存。
父親不會在女兒出事后,遷怒封師哥,一怒之下砍去他的右臂,致其半生苦練的功夫毀于一旦。
父親在凌霄城大開殺戒,好幾個師弟因此喪命。
母親指責父親對封師哥、對弟子出手太狠,他們大吵了一架,父親動手打了母親,母親憤而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
他的妻子也瘋了。
每日茶飯不思、精神恍惚,有時對著空氣喃喃自語,明明他就在身邊,卻對著空無一人的地方提醒他和女兒吃飯穿衣,有時突然尖叫著女兒的名字,哭喊著“阿繡,娘對不起你”。
他的家名存實亡。
而那個禍害、惡棍,至今逍遙法外。
根據師弟師妹們傳來的消息,那個禍害換了名字,如今在中原混得風生水起。
不僅當上了鎮江長樂幫的幫主。
還攀上了武當、巴山劍派和十二連環塢的高手,連中原武林的盟主也對他另眼相待——見他被雪山弟子圍攻,還特意派人詢問這當中是否存在什么誤會。
昨日更是躲進了權勢熏天的萬福萬壽園!
……
那個禍害真是一如既往的有能耐。
當年在凌霄城仗著家世和一張利嘴,在雪山派欺上瞞下、胡作非為,如今愈發厲害了。
想到女兒的衣冠冢,大師兄斷掉的手臂,憤而離家的母親,精神恍惚的妻子……昨日趕路途中,慘死在丁不三手上的兩個師弟。
白萬劍閉上眼睛。
當他再次睜眼,沉聲道:
“七年前,敝派有個不成器的弟子,膽大妄為,作惡多端,惹下滔天大禍,叛出凌霄城,一直下落不明……就在昨天,有人親眼見到他跟著貴府千金‘火鳳凰’金靈芝進了萬福萬壽園!”
此言一出,群雄嘩然。
年輕的金家子弟紛紛變臉。
叛出凌霄城?
這不就是背棄師門嗎?
凌霄城是雪山派開山祖師爺在西域建的一座供當地百姓、雪山派門人弟子聚居的城池。
歷代凌霄城城主皆由雪山派掌門兼任。
就如“南海飛仙島”被用來代指“葉孤城”,“凌霄城”也被江湖人用來代指“雪山派”。
沒有人覺得白萬劍在撒謊。
因為他悲憤的神色不是假的,雪山弟子激動的情緒也不是假的。
先前那些只顧著看戲的長樂幫眾人,似乎猜到了什么,一個個坐立難安。
仿佛椅子上生了釘子。
金太夫人嘆了口氣:“原來如此,白師傅稍等——”
她抬頭看向身側的孫兒孫女:“你們哪個愿意替老身跑腿,去叫醒靈芝,順帶問問她,昨日有沒有帶什么人回家,白師傅既然找上門來,咱家總得給個說法,倘若有什么誤會,解釋清楚了也是一樁好事。”
年輕的雪山弟子們瞬間振奮。
他們已經做好了金太夫人不予理會、敷衍搪塞的準備,沒想到對方居然愿意正面回應。
倒是耿萬鐘覺得,金太夫人看似配合,其實什么都沒答應。
這件事……不太好辦啊。
白萬劍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面容愈發冷峻。
卻在這時,門外傳來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
“奶奶何必勞煩哥哥姐姐們再跑一趟,孫女把人帶來了——”
來人頭戴紫金冠、身穿紅白箭衣,腰間玉帶隱隱泛著銀光。
既像擲果盈車的王孫公子,又像國色天香的絕代佳人。
可白萬劍并未看她。
他的眼睛死死盯著跟在女孩身后挺拔魁梧的年輕人——
膚色較深,濃眉大眼,明明還是少年的模樣,身板卻異乎尋常的強壯結實,瞧著竟和白萬劍差不多。
即使過去了七年,白萬劍依然從這張臉上看到了記憶中的影子。
總算找到你了!
石!中!玉!
第103章
在石中堅的認知中, 江湖人很喜歡起名字。
給自己起,給別人起。
曾經叱咤西域的女魔頭石觀音,本名李琦。
神劍山莊的謝曉峰不想再當“不敗的三少爺”,就給自己起了一個新名字“阿吉”, 還找了一份挑糞的活計, 后來大概意識到不做謝曉峰的生活并不會更幸福, 就又改回去了。
他的媽媽閔柔,一個人的時候是“冰雪神劍”,和爹爹石清同時出現就成了“黑白雙劍”。
他的姊姊明明叫安小六, 卻經常被人大喊著“你是瘟姬”“瘟神來了”……
石中堅也有幾個名字。
親生父母為他取了大名“石中堅”,但平時只喚他“堅兒”。
姊姊通常喚他“狗哥”。
師父謝煙客開心叫他“乖徒兒”“臭小子”,生氣叫他“混賬”“逆徒”“榆木腦袋”“小兔崽子”……
還有一個人叫他“狗雜種”。
那個人是他的養母。
最近一段時間,他好像又多了兩個新名字。
一個是“幫主”,另一個是“惡賊”。
晌午。
萬福萬壽園的大庭。
金太夫人看著自己年紀最小的孫女:“靈芝, 他們就是你昨天帶到家里來的客人?”
金靈芝站在金太夫人座旁,規規矩矩地說:“是,奶奶,他們就是我昨天帶到家里來的客人。”
金太夫人目光轉向大庭中央。
那里站著兩個年輕人。
左邊的少年個子高高的, 塊頭大大的, 膚色健康,蜂腰猿背, 濃眉大眼,雖然不是文秀雅致的美男子,但也稱得上一表人才。
相比之下, 右邊那位模樣雖然尋常, 穿戴卻極其的張揚華貴。
也不知繡娘用了何種工藝技法,竟讓紅艷艷的衣服看起來波光粼粼, 如星河般璀璨奪目。
仿佛把“五色神光”披在了身上。
坐在大庭東側的雪山派弟子,九個人,九張臉。
全都臭烘烘。
“攀上萬福萬壽園還不夠,居然還帶了別的幫手……”王萬仞咬牙切齒。
另一個雪山弟子亦是冷笑:“越看越像那小子,一天到晚盡想偏門!”
那個惡賊當年在凌霄城就是諂上欺下,兩副面孔。
對待白自在、封萬里、白萬劍等武藝超群的高手,他恭敬順從、彬彬有禮。
對待資質平庸的普通弟子,他傲慢跋扈、頤指氣使。
和此人一模一樣。
突然,金太夫人開口說:
“你們兩個哪個是長樂幫幫主,哪個又是白萬劍白師傅要找的人?”
庭堂一陣騷動。
任誰也想不到金太夫人居然問得如此直白。
不等兩個年輕人回答,長樂幫那方有人搶先道:
“白大爺要找哪個我等不知,但站在左邊那位公子便是敝幫英明神武的石幫主。”
他討好地望著座上的金太夫人,神情諂媚,可看向他口中的幫主——膚色健康的大個子少年身上,卻沒有多少尊重。
年輕的金家子弟看得分明,相互對視,將這個發現壓在心里。
“嗤,”雪山派王萬仞發出一聲怪笑,“英明神武?我看不見的吧。”
長樂幫貝海石掩口輕咳,說:“石幫主年輕有為,擔任本幫幫主三年之久,為本幫立下汗馬功勞,我們大伙兒都佩服得緊,外人見他年輕,又不知他老人家的本事,有些小心思也是情有可原。”
言下之意便是王萬仞見識少,心眼子小,看不到長樂幫幫主有本事的一面。
大庭里的火藥味越來越濃。
眼看就要吵起來。
卻在這時,金太夫人又說:“公子居然是長樂幫幫主,倒是老身失敬了。”
她望著大個子少年,目光慈祥寬容。
大個子少年搖頭道:“這是他們說的,我倒不曉得自己何時去過鎮江,又何時成了他們的幫主。”
金老太太奇道:“他們說?你不知道?”金老太太奇道。
坐在大庭西首的貝海石尷尬地解釋:
“太夫人有所不知,敝幫幫主幫主不日前身體抱恙,忘了不少事。”
“原來如此,”金太夫人點點頭,又看向站在大庭中央的高個子少年,“原來你生病了?”
“這也是他們說的,”大個子道,“我身體一直很好,飯吃得香,覺睡得足,沒什么煩心事。”
眾人逐漸從少年的回答中品出不對勁的地方。
怎么都是“他們說”。
年輕的金家子弟有的交頭接耳,有的竊竊私語。
雪山派弟子也有些搞不清楚狀況,更別提大庭西側的長樂幫眾。
幫眾坐立難安,不約而同看向西首的貝海石。
“貝先生,現在可如何是好。”
貝海石掩口低咳著。
他身邊的邱山風憤慨道:“幫主莫太過分,這些年你在幫中作威作福,如今倒是不認賬了?”
少年立刻接道:“他們說我作威作福。”
“噗——”
頂著長樂幫殺人的目光,紅衣公子笑出了聲。
就在這時,有人問道:
“倘若在下沒有理解錯,公子是想表達你這個長樂幫幫主當得另有隱情?”
說話的是金家其中一個門客。
兩個門客坐在大庭東北面一張桌子旁,因為一直沒什么動靜,眾人幾乎忘了他們的存在。
大個子少年順著聲音望去。
問話的門客外形高大,目光溫和。
少年居然在這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身上感受到了善意和……關切。
大個子沒有繼續用“他們說”搪塞,而是認真道:“算不算隱情我不清楚,但我的確不是他們的幫主。”
頓了頓,少年又道:“我叫石中堅,家在金陵,這一趟原是替姊姊到萬福萬壽園送壽禮的。”
“你既然是來送禮的,怎么就成了長樂幫的幫主?”一個金家子弟迫不及待發問道。
“我不知道,”石中堅茫然搖搖頭,“我是三月初一那天到的……”
三月初一那天,石中堅帶著姊姊準備的壽禮抵達城中。
金太夫人雖是三月初七過壽。
但最早的一批賀客初一就來了,流水席要擺七天。
天色不早,他計劃找間舒服的客棧住一晚,第二日沐浴更衣后再去萬福萬壽園送禮。
突然一伙人當街攔馬,扯著他的袖子大呼小叫著“幫主”。
石中堅以為他們是搶馬的賊,就將他們打了一頓。
那伙人被打得鼻青臉腫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興奮高喊“恭喜幫主神功大成”。
石中堅傻了眼,連忙詢問“什么幫主”,才知這伙當街攔馬的瘋子是長樂幫的人。
這個幫會石中堅知道,送他泥人的大悲老人就是被這個幫會的高手害死的(雖然后續被姊姊的包子砸進了地府)。
這是江南一個很大的幫會,金陵也有分舵,幫會里的人欺男霸女,亂收保護費,幾乎沒有好人。
“你們認錯人了。”
石中堅說完牽馬離開。
沒想到當晚,一個叫“貝海石”的老人敲響了他的房門。
老人病懨懨的,瞧著就要死了,江湖上的外號居然是“著手成春”。
他一見石中堅就要給他號脈,還說他練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失去了記憶。
石中堅果斷關門——
庸醫。
就這樣,他被長樂幫的人纏上了。
如廁也有好幾個人跟著。
長樂幫的人一口咬定的自己是他們失蹤數月的幫主,石中堅只要說“我不是幫主”,貝海石便說“幫主您老人家失憶了”“本幫兩萬兄弟性命全在幫主一念之間”。
簡直像聽不懂人話一樣。
石中堅被他們纏得哪里都去不了,好不容易熬到三月初七,終于有機會前往萬福萬壽園——長樂幫的人也要去拜壽。
拜壽過程很順利,他見到了當年在武當山一同練劍的武當派舊友、巴山劍派的小顧道長、十二連環塢的總瓢把子鷹眼老七、數日前幫過自己的武林盟主厲真真……
以及哥哥姊姊一大堆、少時企圖和自己搶姊姊的好朋友。
吃完壽面,石中堅甩開長樂幫的人,到萬福萬壽園的后花園散步。
便在此時,又來了七個拿劍的白衣人。
這七人問他:知道我們是誰嗎?
石中堅還真知道。
他們是雪山派弟子。
七年前,他和姊姊曾在侯監集見過這七個人與爹爹媽媽、金刀寨寨主安奉日一同爭奪師父的玄鐵令。
所以他點點頭。
離開萬福萬壽園,他被這七個人堵在了路上,這七名雪山弟子如同患了失心瘋,明明武功差得一塌糊涂,還舉劍嚷嚷“惡賊納命來”。
石中堅奪走了他們的劍。
他們說士可殺不可辱,有本事殺了他們。
石中堅自然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殺人,就把劍還給了他們,七人又舉著劍嗷嗷沖上來。
就像有什么病一樣。
那一刻,石中堅想家了。
家里沒有瘋子。
次日夜里,長樂幫的人和雪山派弟子打架了。
在他入住的客棧屋頂上。
西門吹雪和葉孤城能夠穩穩站在紫禁城滑溜溜的琉璃瓦上。
長樂幫和雪山派的人卻滾成一個蛋,砸穿了屋頂,雙雙落入隔壁客房。
砸碎了屏風,驚醒了客棧里熟睡的客人,嚇壞房間里一對年輕夫婦和他們四歲的孩子……
還不停手。
石中堅生氣了,把他們全部揍了一頓。
避開了臉。
然后,長樂幫的人誣陷他相中了被嚇壞的少婦,雪山派的人大罵他無恥下流。
石中堅沒有江湖經驗。
不懂如何應對別人污蔑。
所以他一拳一個,將這些瘋瘋癲癲的江湖人統統打暈,丟出客棧。
——原來,這就是江湖。
他心平氣和地想。
想回家。
又挨過一日,石中堅那個家里有一大堆哥哥姐姐的好友找到他,還帶來了姊姊的朋友金靈芝。
金靈芝說她收到了消息。
他姊姊就要來了。
石中堅頓時覺得自己還能再堅持堅持。
“……這些年一直跟著師父在山上練功,接觸過猴幫、鳥幫、蛇幫、知了幫、蜻蜓幫、□□幫、蝎子幫……就是沒有長樂幫。”
“貝先生,眾位,先前我都在解釋‘我不是你們要找的人’‘你們要找的人不是我’,如今我也有個問題想要請教你們——”
少年語氣平和,聲音堅定。
“你們一方說我是作威作福的幫主,另一方說我是荒唐無恥的惡賊,卻沒有一個告訴我原因,這世上相似的人那么多,你們既然認定了我是那個幫主,我是那個惡賊,可能拿出什么憑證?”
庭堂里分外安靜。
先前氣勢洶洶的雪山派弟子,像是突然失去了氣勢。
他們和長樂幫的人糾纏了那么久,雙方從白天打到晚上,自認為將長樂幫幫主調查得清清楚楚。
貪淫好色,殘忍毒辣……與石中玉那個惡賊一模一樣。
全然忘了還有一種可能——
這少年或許不是真正的長樂幫幫主。
也就是這個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說話聲:
“我也有些好奇,不若讓我也聽聽吧。”
石中堅倏然回頭。
只見大庭外站著一個身穿藕荷色衫子的姑娘。
她身材修長,膚色白皙,面若桃李,充滿域外風情的深琥珀色眼睛凝注著前方:
“晚輩安小六冒昧造訪,還望太夫人恕罪。”
第104章
“晚輩安小六冒昧造訪, 還望太夫人恕罪。”
清清冷冷的聲音瞬間傳遍大庭。
“姊姊!”
石中堅表情狂喜,拔腿向外奔去。
“姊姊,你真的來了,你怎么會來, 你、你來找我, 家里可怎么辦呢?”
少年激動得語無倫次。
大庭西側的長樂幫眾直接懵了。
盡管少年先前那番話聽起來情真意切, 連雪山弟子都幾分觸動,但截止這姑娘出現的前一刻,長樂幫的人就……一個字沒信過。
萬福萬壽園權勢熏天, “火鳳凰”金靈芝更是金太夫人最寵愛的孫女,倘若他們有機會傍上萬福萬壽園……
他娘的,誰還為長樂幫賣命?!
什么替姐姐送禮,什么跟著師父在山上練功……
八成是為了將他們一腳蹬開琢磨出來的借口。
在此之前,他們可從未聽過幫主還有個姐姐。
“情姐姐”倒是有一堆。
可同樣的, 他們也有眼睛。
幫主剛剛的歡喜不似作偽,與平時看“情姐姐”的眼神大為不同。
難不成幫主還真有個姐姐?
他們望著那個藕荷色衫子,眼神迷茫困惑——
幫主或許真有個姐姐,但這個姐姐……
她怎么是個串兒啊?!
大庭外。
“串兒小六”望著少年微笑。
她本來還在感慨“吾家有弟初長成”。
沒想到一個照面, 他就又從行事穩妥、說話條理分明的少年石中堅, 變回了她所熟悉的那個狗哥。
“家里一切都好,”安小六柔聲道, “有人告訴我你遇到了麻煩,我本想用我的方式替你解決,方才在門口看了一會兒, 你用自己的方式處理得很好——”
就是少了點效率。
不如送他們排隊去喝孟婆湯。
少年不知安小六的真實想法, 撓撓頭,不好意思道:“姊姊都看到了?其實是……別人替我想的法子, 我原來只是想多找幾個人幫我作證的。”
可那個幫他出主意的人卻說,他就算找再多的人也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
甚至因為作證的人是江湖權威,起到適得其反的作用。
畢竟人總是先入為主。
尤其當對方已經找到一些所謂的證據的前提下,想要推翻這個結論尤為不宜。
與其絞盡腦汁自證,不如擴大這件事的不合理性,讓多心的人自己琢磨。
少年聽后大受震撼,是這樣嗎?
這才和朋友一同制定了這個“重復話”的方案。
“你能想到找人幫忙,這樣很好。”安小六倍感欣慰。
當年侯監集凡事不求人的懵懂小童,終于學會了主動向外界尋求幫助。
她仿佛看到了若干年前的自己。
雄鷹終究有展翅高飛的一天,無論是當年離開師父們的她,還是現在的狗哥。
盡管姐弟倆都有許多話想說,但眼下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安小六:“進去吧,正事要緊。”
少年點點頭:“好的好的,等解除了誤會,我和姊姊一起喝茶吃點心。”
庭堂聲音雜亂。
迎著各式各樣的目光,姐弟倆步入大庭。
安小六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石中堅卻是眉開眼笑。
他太開心了,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他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
憋了兩年的富貴兒亦是情緒高漲——
【“一個家里有錢個人很閑的假臉公子。”】
安小六看向大庭中央那個穿得“火樹銀花”“家財萬貫”的紅衣公子。
他煞有介事地拿出扇子,裝模作樣地沖安小六拱了拱手。
一看就是易容了的熟人。
【“三個眼神不好貪生怕死的前土匪頭子。”】
這是長樂幫的人。
【“五個眼神不好貪生怕死的蹩腳武夫。”】
這也是長樂幫的人。
【“兩個眼神不好貪生怕死隱姓埋名的仁義莊通緝犯,有賞金,很多。”】
這還是長樂幫的人。
緊跟著,安小六又聽到了“眼神不好貪生怕死的采花賊”“眼神不好貪生怕死的強盜頭子”“眼神不好貪生怕死的江洋大盜”……
都是長樂幫的人。
就連的成名已久“著手成春”貝海石,也是——
【“一個滿腹算計野心勃勃貪生怕死爪子尖銳的野大夫。”】
安小六側頭看向坐在大庭西首的貝海石。
——沒有“眼神不好”,他一定有問題。
——她一定有問題。
花萬紫眉頭緊皺,眼睛直勾勾盯著方才進門的女子……
從正面盯到背影。
盡管她在某系統那里只得到了一個“眼神欠佳還算聰穎”的評價,卻是雪山弟子間公認的“女諸葛”。
“花師妹可是發現了什么?”早她幾年拜師的柯萬鈞道。
花萬紫師妹年紀不大,武功智謀卻是同輩弟子中的佼佼者,他們這些當師兄的佩服得緊,遇到棘手的事情都會找她商量,平時也很重視她的意見和想法。
花萬紫倒也沒賣關子:“方才進來的那個姑娘……叫安小六?”
“她是這樣說的。”
“安小六,”花萬紫喃喃重復著,“……總覺得像是在哪兒聽過。”
這位心思細膩的雪山女俠并不知道,她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第三方抓取轉述給了當事人。
【“那個花萬紫聽說過你的名字,她快要想起來了。”】
“想起來就想起來吧,”安小六不是很在意道,“她是雪山派弟子,知道我的名字倒也正常。”
雪山派位于西域雪山之上。
安小六在西域諸國的名聲慘不忍睹。
無論是她毒殺石觀音,還是在“快活王”大婚當日布毒敲詐西域群雄,都讓她本不富裕的名聲雪上加霜。
石觀音她就認了。
快活王明明是云夢仙子弄死的,但在江湖人口口相傳中,她居然完!全!隱!身!了!
江湖盛傳——“快活王”大婚當日,瘟神帶著毒從天而降,向現場觀禮的西域群雄逐一討要“贖命金”。
快活王自許尊貴,認為瘟神的報價與自己的身份嚴重不符,一定要讓瘟神提價,瘟神偏不,認為快活王就值那些錢。
二人討價還價時,快活王毒發身亡,就這么潦草的死了。
哦,那些傳謠的江湖人還為這筆贖金提供了一個具體的數額,二兩。
盡管這個故事大概率是看快活王不順眼的人編出來嘲諷他浮夸虛偽、狂妄自大的,但安小六在當中的形象也不怎么樣。
為了二兩銀子去殺人……
她覺得自己受到了全方位的侮辱。
便在此時,富貴兒忽然說:
【“一個正直堅毅暗中觀察你還算有兩把刷子的雪山派劍客。”】
安小六側頭望去。
那人震驚地看著她,正是前一日在飯館里見過的“氣寒西北”白萬劍。
安小六道:“白大俠,沒想到這么快又見面了。”
“白某也沒想到居然會在這里見到安姑娘。”白萬劍神色復雜道。
誰會想到,一日前在小鎮飯館里遇到的、被自己認為是西域魔教中人的女子,居然會出現在萬福萬壽園,還和師弟師妹認為是石中玉的少年關系親密。
石中玉,石中堅。
一字之差,究竟是巧合,還是石中玉那小子從凌霄城叛逃后,投靠了西域魔教?
想到慘死的女兒、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地妻子……白萬劍心中滿腔憤恨。
倘若石中玉真的投靠了魔教,就算拼了他這條命,他也要替封師哥清理門戶!
安小六與萬福萬壽園的人一一見禮。
隨后被安排坐在大庭東北面的一張桌旁。
仆役奉上茶湯。
這是一張能坐下十多人的大桌,桌旁卻只坐了兩人。
兩張全然陌生的臉。
一個胡子拉碴,笑容灑脫,像個放浪不羈的狂士。
另一個衣著光鮮,氣度不凡,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目光很專注。
很專注地望著她。
此時,石中堅已重新站回大庭中央,他沒有忘記自己的正事:
“耽擱大家的時間了,不知我方才提的那個要求,眾位可有答案了?”
什么要求?什么答案?
眾人恍恍惚惚。
石中堅見沒人說話,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訴求:
“先前我說我不是你們要找的人,你們總是不信,現在我也不要你們相信了,我只要你們拿出個憑證。
“我家里人多活兒多,已經耽擱了許多時間,你們要是繼續無憑無據的與我糾纏,我也是會生氣的。”
一旁的紅衣公子不知從何處摸出一把折扇,“唰”一下子打開,笑瞇瞇道:
“貝先生,白師傅,你們兩方人馬與我兄弟糾纏那么久,也該有個結果了,今日當著萬福萬壽園這么多人的面,你們有什么證據,不妨大大方方亮出來。
“若證據確鑿,我兄弟的確是你們要找的人,該怎么處置你們看著辦,若證據不足,又或是根本拿不出證據……向我兄弟賠個不是,此后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如何?”
這話沒毛病。
至少在年輕的金家子弟聽來,是個很公平的方案。
大庭東側的雪山弟子沉默對視,似乎在思考提議的可行性。
長樂幫那方就沒那么配合了。
“這要如何證明,”貝海石干巴巴道,“幫主就是幫主,敝幫來了這么多人,難道各個都是睜眼的瞎子?”
紅衣公子笑了:“若貝先生非要這般說,那我也可以為我兄弟作證了,我敢用項上人頭作保,我兄弟絕不是貴幫幫主,長樂幫的眾位朋友若堅持自己沒認錯人,就和我賭頭,我一顆頭,換貝先生一顆頭,如何?”
滿堂英豪倒抽了一口涼氣。
貝海石干笑三聲:“公子莫要說笑,您是敝幫幫主的摯友,自然是敝幫的座上賓,我們這些當下屬的哪能以下犯上……”
對于紅衣公子提議的“賭頭”,半點不肯接招。
話說到這個程度,任誰都能看出大個子少年這個長樂幫幫主貓膩不小。
事實上,對于找回來的這個究竟是不是本幫幫主,長樂幫內部并非沒有分歧。
幫主失蹤不過月余,回來后不僅氣質大變,功夫也高得嚇人。
江湖中不是沒有得逢奇遇內功大增的先例,內家功夫可以短時間內獲得,外家功夫卻是需要長年累月的練習。
過去那個石幫主成天花天酒地,貪圖享受,胳膊上的肉軟趴趴,哪有習武之人的模樣。
這個幫主卻魁梧高大,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不過他們平時和幫主相處時間不多。
和幫主相處時間最多的貝海石又一口咬定找回來的就是幫主本尊。
他們自然不會疑心到貝海石的頭上。
如今聽到紅衣公子要和貝海石“賭頭”,貝海石不接招,他們心里再次犯起了嘀咕。
“別真是認錯人了?”
“要是找不到人,誰來接俠客島的銅牌?”
……
幫眾竊竊低語,目光若有似無瞥向坐在大庭西首的貝海石。
貝海石低頭咳嗽著,看不出是真咳還是裝咳。
石中堅嘆了口氣,抱拳道:
“長樂幫的眾位,我不知道自己與貴幫幫主有多相似,但我一定不是你們的幫主,這些年我雖一直跟著師父在山上練功,每個月也是要下山采買東西,回家收拾房屋、晾曬被褥的,當地認識我的人著實不少。”
“這么重要的事,你為什么不一早拿出來。”年輕的金家子弟忍不住問。
“我怕長樂幫滅口,”石中堅誠實道,“長樂幫的行事風格,我也打聽了一些,沒聽說留活口的,我擔心前腳說了實話,后腳那些可以證明我身份的人就沒了性命。”
庭堂里很安靜。
所有人望著站在大庭中央的少年。
【“宿主,他說得好好。”】富貴兒用毫無起伏的奇怪聲音,抒發著內心的感動。
“嗯。”
安小六輕聲應道。
【“那個老烏龜知道傻小子不是幫主,他看傻小子心腸好,想通過打感情牌的方式,讓傻小子主動認下那個燙手的幫主。”】
“我知道。”
安小六說。
狗哥是個善良樸實心軟的孩子,還非常有責任心。
只要他應下的事情,就會竭盡全力去做。
貝海石這個老狐貍大約是發現了這一點,便想要利用少年的善良和心軟,讓他擔下長樂幫幫主的擔子,自愿做他們的替死鬼。
利用一個人品低劣的惡棍所付出的代價,絕對遠遠超過利用一個道德高尚的好人。
但憑什么好人就要成為壞人達成目的工具呢?
眼看長樂幫那方無話可說。
忽然,有人用陰沉沉、冷冰冰的聲音道:
“閣下方才幾次提到‘跟著師父在山上練功’,敢問閣下師從何人?學得又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功夫?”
說話的人一臉英悍,氣質冷峻,兩只眼睛如鷹隼、如利劍,直直盯著庭堂中央的大個子少年。
除了白萬劍還有哪個?
白萬劍并非魯莽之人。
他雖一眼認定這濃眉大眼的小子就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惡賊石中玉,可考慮到時隔多年,當年人品卑劣的少年也已長大成人,樣貌神態舉止定然發生不少變化,而自己對他的記憶還停留在七年前。
也不敢篤定兩者就是同一人。
嚴謹公正的性格又讓他沒辦法像師弟師妹那樣,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追著對方喊打喊殺。
他本打算耐下性子多觀察一段時間。
事實上他也的確觀察了不少時間,心里那桿秤反復在“是”與“不是”間徘徊。
直至少年說自己一直跟著師父在山上習武……
師父?
那小子竟拜了別人為師?
霎時間,白萬劍緊握雙拳,腦子里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崩了。
第105章
這一刻, 庭堂里的空氣仿佛被抽走了一般。
那種一觸即發的緊張感,令人窒息到暈眩。
眾人的眼睛不斷在白萬劍和石中堅身間打轉。
石中堅一愣,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尖:“我?”
白萬劍聲名赫赫,“氣寒西北”在江湖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少年卻是個例外。
他師父謝煙客眼高于頂, 看誰都是“狗屁”, 連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在他眼中都不過爾爾——打不打得過另說, 架子要拿捏得足足的。
這樣的謝煙客怎么對徒弟稱贊別派高手?
至于安小六。
安小六雖知道雪山劍法的厲害。
但她見過的雪山弟子劍術大多……不怎么樣。
連帶著對“雪山雙杰”的印象也一般,若不是一日前陰差陽錯見到白萬劍和丁不三惡戰,雪山派弟子在她心里已經等同于“一個用劍的草包”了。
她既然看不上, 自是不會特意為弟弟介紹。
最有可能告訴他雪山派眾多英雄豪杰的石清閔柔,因為長子在凌霄城出事,在失而復得的幼子面前,也不愿提起雪山派的種種。
石中堅只知道自己有個大他兩歲的兄長,自幼淘氣聰慧, 在雪山派拜師學藝時失蹤了。
其他的便是從玄素莊的車夫、管家口中聽到的關于兄長的只言片語。
如此一來,石中堅竟不知白萬劍是何等厲害的人物。
只當他和耿萬鐘、王萬仞水平差不多。
聽白萬劍問起自己的師父,石中堅老老實實道:
“我師父說我功夫尚未到家,墮了他的威名, 不許我在外面提他的名號。”
坐在稍遠處的安小六笑了。
她是知道內情的。
其實謝煙客對狗哥這個徒弟滿意得不得了, 恨不得別在腰上逢人炫耀。
之所以不讓狗哥在外面提自己的名字,完全是謝煙客年輕時殺戮太多, 仇家遍地。
他擔心自己這個弟子還未闖出名堂,就被自己那些多不勝數的仇家連番追殺。
故而不讓狗哥在外面提他的名字。
白萬劍卻不曉得這些,冷笑:“這可真是個萬能好借口。”
“這不是借口, ”石中堅認真道, “這是我師父特意叮囑我的,他覺得我記不住, 還讓我把這句話寫了一百遍。”
他已經許多年沒有被罰一百遍的抄寫了。
“好,很好,”白萬劍笑得咬牙切齒,“看來閣下已另投名師,就是不知閣下當年在我們凌霄城學得功夫還記得幾成?”
“凌霄城?雪山派那個凌霄城嗎,”石中堅道,“你記錯了,我可沒學過雪山派的功夫,我大哥倒是學過,他叫石中玉,不曉得你認不認識——”
白萬劍倏然變臉:“石中玉,果然是你!”
他認識石清閔柔這么多年,從未聽說他們還有另一個兒子。
這小子滿嘴胡說八道,他差點上當!
“我說了,我不是石中玉,我叫石中堅,石中玉是我大哥。”
“胡說八道,是個人都知道,石中玉是你爹娘的獨子,你家哪還有另一個孩子?”
“自然因為他是個雜種!狗!雜!種!”坐在大庭東側第三把椅子上的王萬仞大笑道。
他的笑聲實在太刺耳了。
引得一眾人紛紛皺眉。
就連座上的金太夫人也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
倒是石中堅,因為養母為他起的名字就是這個,即使知道王萬仞在罵自己,也不像其他人那么憤怒。
“真是開眼了,這就是雪山派的教養?”紅衣公子道。
他太生氣了。
嘲諷也變得怒沖沖的。
耿萬鐘微笑:“雪山派弟子的教養從來是給朋友的,”
“那你們的朋友一定不多。”石中堅說。
他這話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單純的感慨。
雖然這樣說很沒有禮貌,但他若是雪山派掌門,一定會給這些人安排一個看腦子的大夫。
他甚至覺得雪山派的開山祖師爺之所以將門派建在遠離中原的西域雪山上,完全是為了避免中原武林的同道發現雪山派弟子都是一群瘋子的事實。
雪山派弟子當然不是瘋子。
至少白萬劍不是。
他既然察覺到眾人的微妙的眼神,自然不會容許旁人誤會他們雪山派仗勢欺人。
于是他抱拳道:[“列位朋友,我雪山派劍法低微,不值一提,但本派自立派祖師傳下來的劍法,若僥幸刺傷對手,往往留下雪花六出之行①]
他望著大庭中央那個自稱石中堅,始終不肯承認自己是石中玉的年輕人。
仿佛看到了受辱后跳崖自盡的愛女、神志不清的妻子、斷臂的封師哥……還有那些慘死的同門。
都說金太夫人家教有方,金家子弟哥哥走正路,沒有一個為非作歹的,他倒要看看,這走正路的萬福萬壽園還要如何袒護這欺師滅祖、荒唐無恥的惡賊!
卻聽“錚”一聲嗡鳴……
[白萬劍長劍出鞘,手腕一揮一抖,刺入大庭東側墻壁。
銀光飛善,長劍入鞘。
墻上果然留下了六點劍痕,每個劍痕都呈現出雪花六出之行,甚是整齊。
白萬劍道:“敝派那個不成器的弟子七年前叛出前,曾與在下的廖師叔動手較量,我廖師叔為了教訓他,在他左腿刺了六劍,每一劍都是這般形狀,普天之下,再無第二種劍法能留下這樣的傷痕。”
說著,他目光森冷地望著身材魁梧高大的少年,冷冷道:
“石中玉,你敢將褲管捋起來,給列位朋友瞧瞧嗎,你大腿上有沒有這樣的痕跡,一看便知!”②]
不等少年回答,先前一直沒有說話的安小六開口道:“有如何,沒有又如何。”
王萬仞大聲道:“倘若沒有,我王萬仞跪下來給他磕一百個響頭,從此改名‘烏龜兒子王八蛋’!”
“這……”
石中堅猶豫了,隔著數人,看向安小六。
他自然知道自己腿上是沒有傷痕的。
倘若王萬仞不是那樣說,他拉起來褲管讓人看看倒也無妨。
但王萬仞那般說了,自己要是照做,總覺得有些愧疚。
他是為王萬仞考慮才遲遲沒有動作,一眾雪山派弟子卻以為是他心虛了,不敢讓人看到他左腿的劍痕。
“怎么,小畜生不敢了,哦,你不是小畜生,你是狗雜種!”王萬仞譏諷道。
“好吧。”這可不怪我了。
少年心平氣和地想。
大庭里很安靜。
所有人盯著少年的緩緩上拉的左腿褲管。
被這么多人盯著大腿,石中堅也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也會覺得難為情。
只是他皮膚顏色深,沒那么明顯罷了。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庭堂一片嘩然。
少年左腿干干凈凈,皮膚光潔,什么也沒有。
白萬劍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耿萬鐘、王萬仞等人不死心地沖上去。
毫無發現,依然毫無發現。
雪山派弟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糾纏了這么久,以為萬無一失,居然真的找錯人了。
石中堅平靜道:“我是六年前與我爹爹媽媽相認的,他們原來以為我死了,沒想到我還好好活在這個世上,當時他們宴請了許多賓客,松江府的武林名宿銀戟楊光——楊老英雄也在,這本不是什么秘密。”
“不對,三月初七那日,我們在萬福萬壽園后花園問你‘知道我們是誰嗎’,你為什么回我們知道?”
花萬紫飛快道。
“因為我本來就見過你們啊,”石中堅奇道,“以前我和姊姊在侯監集的時候,曾見過你們同我爹爹媽媽,還有金刀寨寨主安奉日一起搶奪玄鐵令。”
聽到少年提到侯監集、玄鐵令,耿萬鐘王萬仞等人愕然相顧。
“你是——”
當年謝煙客的玄鐵令重現江湖,各路人馬齊聚侯監集絕對是武林中的一樁大事。
傳言中這個引起武林各方人士爭搶、造成死傷無數的小鐵片,最終落到了一對乞丐姐弟的手里。
許多人認為這是無稽之談,只有耿萬鐘、王萬仞這些當事人才知道,傳言是真的。
他們親眼見到那對乞丐姐弟拿著鐵片。
乞丐……姐弟……
雪山派此行一共九人,有七人當年參與了玄鐵令的爭奪。
包括年紀最小的花萬紫。
當年去過侯監集的七個人死死盯著少年那張堅毅的面龐。
“是你,”耿萬鐘震驚地望著對面魁梧挺拔,個頭比自己高,肩膀比自己寬的少年,“你是當年那個小乞丐?!”
若他知道眼前高大挺拔的少年與當年侯監集的小乞兒是同一個人,根本不會誤會他是石中玉。
那時的石中堅完全是個小孩。
瘦瘦的,矮矮的。
說是七八歲也有人信。
“你姐姐——”
耿萬鐘沒有說完,突然意識到什么,側頭看向淡定喝茶的安小六,瞪著眼,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真相終于大白。
當年侯監集的乞丐姐弟,在六七年的光陰中飛速成長,脫貧致富,眾雪山弟子甚至在腦子里自動補足了缺失的劇情——
乞丐姐弟沿街乞討,相依為命,因資質不弱被高人隱士收為弟子,最終和黑白雙劍相認。
一旁的白萬劍臉色變了又變。
他本以為輾轉多年,終于抓住了害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
沒想到忙忙碌碌,竟還是一場空。
羞憤跳崖的女兒、一日前慘死的師弟……畫面交織更迭,不斷他面前閃現。
白萬劍氣血翻涌、天旋地轉,搖搖晃晃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猛地噴出一口血來。
“白師哥!”“白師傅?”
雪山派弟子焦急萬分。
石中堅一躍而起,奔向白萬劍身前。
一把抓住白萬劍的手腕,向白萬劍輸送內力。
他沒有經驗,輸送內力時沒輕沒重,白萬劍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吭。
“住手!”
“你要做什么!”
雪山派弟子倏然變臉,他們推己及人,自然覺得對方要落井下石。
王萬仞正想把少年推開,卻被身手更好的耿萬鐘攔住。
“耿師哥?你攔著我作甚?”
“你看清楚了!”耿萬鐘警告中透著些許無奈。
王萬仞這才注意到,白師哥的臉色比剛才強了不止一點。
他登時明白這個叫“石中堅”的年輕人正在用自己的內力為白師哥療傷。
雪山派眾弟子愧疚不已。
就憑這段時間他們對石中堅的態度,人家沒捅他們十七八次都算寬宏大量,如今還以德報怨,為白師哥療傷。
盞茶時分,白萬劍情況好轉,少年松開了他的手腕。
“多謝。”花萬紫訕訕道。
她也是對石中堅喊打喊殺的一員,甚至因為對石中玉所作所為的痛恨厭惡,對石中堅出手更加狠厲。
而且耿師哥他們之所以深信這少年就是石中玉,也有她一部分原因。
是她調查了長樂幫幫主的過往,猜測長樂幫幫主就是他們要找的人,誤傷了少年。
“這沒什么,你們知道我不是壞人,那就很好了。”少年不好意思道。
他話音剛落,王萬仞突然“撲通”一聲跪在石中堅面前,“咚咚咚咚”磕起頭來。
他是個老粗,有話直說,有頭真磕。
不到十個就已經將腦門砸得又紅又腫,鼓出好大一個包。
石中堅嚇了一大跳:
“你快起來啊。”
庭堂里的其他人也呆住了。
先前他們只覺得王萬仞說話刺耳難聽,滿口噴糞,沒想到他居然真的踐行諾言,在眾目睽睽下向少年磕頭道歉。
大家好笑之余,又有幾分欽佩。
這個人雖然沒什么腦子,但也不失為一條好漢。
只是照他這個磕法,都不用一百個,五十個就得磕成傻子。
“先前冒犯了石少俠,少俠不計前嫌,以德報怨,我王萬仞卻是個烏龜兒子王八蛋,從此以后少俠不需要叫我王萬仞,就叫我烏龜兒子王八蛋吧。”
“別,別這樣,我原諒你了,你已經磕了很多了,不要繼續磕了,你們只是認錯人了,并沒對我做什么,只是別再半夜來我房頂趴著了……我也是有點怕的。”
少年結結巴巴道。
一番話說得雪山弟子老慚愧了。
石中玉,石中堅,雖是兄弟,人品卻天差地別。
眾雪山弟子感慨萬千,便在此時,石中堅抬頭了。
入目……是一張與石中玉高度相似的臉。
呃……
好煩,看到這張臉就想啐一口。
眾人愧疚之心頓減一半。
連道歉的心情都不連貫了。
一刻鐘后。
石中堅開開心心走到身邊:“事情總算結束了,讓姊姊擔心了。”
“沒關系,你做得很好。”安小六溫和道。
她看向跟在石中堅身后,躲躲閃閃,別別扭扭的紅衣公子,笑了:
“謝謝你,火孩兒。”
紅衣公子瞪大眼睛:“原來六姐姐認出我了!”
這場長達半個月、熱度僅次于“金太夫人過壽”的大戲,在少年歡天喜地的聲音中接近尾聲。
卻在此時,庭外傳來一陣大笑:
“好精彩的一出戲,有趣,有趣——”
這聲音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卻字字清晰,響徹大庭。
幾乎同時,富貴兒叭叭道——
【“兩個武功高強心狠手辣疑神疑鬼的賞善罰惡使。”】
【“一個巧舌如簧滿腹壞水好色貪淫殘忍嗜殺的長樂幫幫主。”】
【“半個黑白雙劍。”】
【“半個黑白雙劍。” 】
【“他們來了。”】
安小六和身邊人倏然起身。
庭堂內群雄震動——
不知何時庭堂之中突然多出了兩個人,一胖一瘦,衣著華貴。
“很好很好,我哥倆兒原是奉命請人去俠客島喝臘八粥,不曾想竟欣賞了一出大戲。”
那瘦子笑嘻嘻道,一雙眼睛漫不經心環顧四周。
聽到“俠客島臘八粥”,群豪無不凜然震悚。
唯有石中堅茫然望著安小六:“俠客島是哪里?”
不等安小六回答,門外再次傳來說話聲——
“玄素莊石清、閔柔前來拜訪。”
卻見門口站著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并肩而立。
男的豐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
石中堅驚喜萬分,當即向二人跑過去:“爹爹,媽媽!”
正是石清閔柔夫婦。
第106章
“堅兒。”
閔柔仰頭望著自己的孩子, 眉眼柔和,目光滿是慈愛。
狗哥開心道:“爹爹媽媽怎么來了萬福萬壽園,是來找我的嗎,爹爹媽媽怎么知道我在萬福萬壽園呢?”
石清閔柔和萬福萬壽園往來不多。
連金太夫人八旬大壽這樣的武林盛會, 二人也只是遣人送了賀禮, 并未親自到場。
玄素莊“黑白雙劍”在江湖名聲斐然, 又不似安小六屬性特殊,不便在別人家大喜之日登門。
可見交情是真的一般。
“是安姑娘告訴我們的,”閔柔道, “我和你爹爹原是打算北上,沒想到路上見到彭家鏢局的人……”
石清閔柔能收到安小六的信完全是個意外。
那日,石清閔柔在北上尋子的途中,路過一家茶攤決定下馬歇息,忽然一條大漢回過頭來, 目光在二人和二人所騎駿馬之間反復打轉。
“黑白雙劍”衣服向來是一黑一白,駿馬亦是如此。
他們夫婦平素與人為善,動手也是先禮后兵,見這漢子生得魁梧, 目光雖然放肆但并無惡意, 桌上還放著一柄大刀,知他是江湖中人便拱手致意, 算是打個招呼。
豈料那漢子居然起身向二人走來:
“敢問尊駕二位可是江南玄素莊莊主夫婦?”
石清閔柔對視了一眼,他們夫妻同為上清觀弟子,自幼相識, 師兄師妹青梅竹馬, 默契非比尋常。
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便抵千言萬語。
石清拱手微笑:“尊駕實不敢當,愚夫婦的確是玄素莊的石清、閔柔。”
那漢子又道:“敢問石莊主和閔夫人可認識一位姓安的姑娘?”
他盯著石清閔柔, 雙目凝視二人面容,不放過任何一個微小動作。
石清閔柔心中一凜,警覺地看向對方。
他們夫婦二人與“瘟娘娘”交好不是什么秘密。
當年江湖盛傳“暴雨梨花釘”在瘟娘娘身上,便是他們夫婦出面力保,這些年安姑娘所有精力都用在教導家里的姑娘,再不過問江湖事,不少人垂涎安姑娘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布毒手段,便尋到他們夫婦身上,想重金請“瘟娘娘”出山。
可安姑娘什么品格?哪里會為區區黃白俗物所動?
——石清閔柔心里,安小六品行高潔,實有隱士之風。
“天下姓‘安’的姑娘太多了,愚夫婦不知閣下在問哪一位?”石清語氣冷了下來。
哪知漢子竟歡喜道:“這就對了!”
在石清閔柔錯愕提防的眼神中,漢子從懷里掏出一封信:
“在下是彭家鏢局的人,受安姑娘所托給石莊主、閔夫人送信,幾次試探多有得罪,還望二位英雄海涵。”
原來這漢子此行目的便是去玄素莊為安小六送信。
沒想到半路遇到兩位收信人。
他此前多番試探,意在確認石清閔柔的身份。
安姑娘另一重身份著實特殊,若石清閔柔痛快承認他們的確認識一位姓“安”的姑娘,這漢子反倒不敢將信拿出來了。
如此這封本該因收件人不在家而錯過的信件,就這么天緣湊巧的送到了收件人手上。
石清閔柔看到信上的內容,得知兒子被長樂幫的人盯上了,還要強行奉為幫主,怛然失色,當即放棄北上改道去萬福萬壽園。
堅兒武功出眾,長樂幫那些人若是來硬的,想要拿下他們兒子怕是沒那么容易。
就怕長樂幫那些人老謀深算,瞧出幼子善良心軟,用搖尾乞憐的方式哄騙幼子成為他們的幫主,糊里糊涂替他們接下俠客島銅牌。
——別說,這種缺德事兒長樂幫那些人還真能做出來!
夫婦二人晝夜兼程,而今看到孩兒平安無事,自是無限歡喜,但一想到令無數江湖人談之色變的俠客島使者,眼下就在一墻之隔的大庭中,又不禁收斂笑容,喜憂參半。
“麻煩可解決了?需不需要爹爹媽媽出面,你爹爹媽媽的名聲在江湖上還是有些分量的。”閔柔看了一眼石清,問兒子。
狗哥連連擺手,憨憨一笑:“不用不用,已經解決了,都是誤會,倒是害得爹爹媽媽擔心一場。”
少年陪著父母回到大庭。
少年對俠客島之事一無所知,自是神采飛揚,眉開眼笑,他的父母卻顯得心神不寧,憂心忡忡。
明明是陽春三月,室外春意盎然,生機勃勃,庭堂里卻像是嚴冬三九天,冷得讓人肌肉緊繃,牙齒打顫。
就算知道來人便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黑白雙劍”,眾人也生不出交流的欲望。
他們口中說著“久仰久仰”,眼神卻不斷往大庭中央那一胖一瘦的老人身上飄。
就連先前一直很松弛的金家子弟,此刻也是如臨大敵,戒備地望著兩個不請自來的惡客。
生怕下一刻,二人便在萬福萬壽園大開殺戒。
石清閔柔猜出這便是俠客島來的賞善罰惡使,也是打起十二分精神。
兩個老人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他們樂呵呵看著黑白雙劍與群豪見禮,既不參與也不打斷,二人明明站在大庭中央,卻像是戲臺子下面的觀眾,閑閑地看著滿庭群豪展示江湖百態。
突然,石清閔柔不說話了,二人定定望著一個方向。
狗哥抬眼一看,登時怔住。
原來爹爹媽媽在看大庭東側的雪山派眾弟子。
白萬劍沉著臉,看石清閔柔目光不善,雪山派弟子同仇敵愾,對石清閔柔也沒什么好臉色。
雙方明明誰也沒有說話,卻莫名有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感。
仿佛隨時會抄家伙干架。
稍遠處的安小六見狀微微蹙眉。
她一直都知道石清閔柔有個比狗哥大兩歲的長子,叫石中玉,不知為何沒有帶在身邊教導,而是送到了遠在西域的凌霄城,拜了雪山派掌門大弟子“風火神龍”封萬里為師。
幾年前在凌霄城失蹤了。
至今沒有消息。
這些年石清閔柔為了打聽長子下落,又是北上又是南下,不知去過多少地方。
狗哥每每到玄素莊小住,回來都會告訴安小六,媽媽夜里又哭了:
“……她哭得好傷心,說夢見哥哥死了,爹爹也嘆氣,他們不想讓我知道,我也只能裝著不知道,心里卻難過得緊……”
安小六當時就覺得奇怪。
雪山派就算劍法獨到,但畢竟遠在西域,那是連寶騾去過一次,回來都要歇息兩個月才能緩過勁兒的地方,石清閔柔一片拳拳愛子之心,怎么把兒子送那兒了?逢年過節都回不了家的。
而且黑白雙劍兒子失蹤這么大的事兒,居然沒去凌霄城要個說法,也沒發動江湖上的朋友幫忙找孩子。
以前她不認識雪山派弟子,不知另一方的態度,如今見到了,心里倒是冒出了諸多想法。
從雪山派眾弟子提起石中玉便咬牙切齒、恨不得將其挫骨揚灰的反應來看,搞不好氣焰囂張的雪山派是個純純的受害者。
石清閔柔沒追究兒子在凌霄城失蹤一事,不是胸懷寬廣,而是單純理虧。
大約是顧慮俠客島使者,雪山派和石清閔柔雖然氣氛微妙,到底沒有動手。
不過多時,夫婦二人同兒子一起坐到了安小六所在的桌旁。
大庭死一般寂靜。
少年受氣氛影響,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再次想起方才的問題:
“大家怎么都不說話了,俠客島又是什么地方?”
他看了看父母,又看了看姊姊。
石清閔柔想說什么,又怕隔墻有耳。
安小六輕輕搖頭:“……稍后給你解釋。”
“我也想知道。”紅衣公子插口道。
“你不知道?”
狗哥有些詫異,他以為自己這個朋友什么都知道。
紅衣公子小聲說:“我五哥提過,當時我年紀小,他們不讓我知道太多,把我哄騙走了。”
他那時一心纏著想要甩開他的“掌中天魔”花蕊仙,只覺得那就是最有趣的事了,意識到自己被糊弄了,也不生氣。
他本不是七姐那種執拗的性格。
便在此時,金太夫人說話了。
她依然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樣,似乎臭名昭著的俠客島使者和大庭里旁的客人別無二致——
“尊駕二位可是俠客島賞善罰惡使者?是請我老婆子到俠客島喝臘八粥的?”
“奶奶?!”“太夫人?!”
年輕的金家子弟和萬福萬壽園的仆役倏然變臉。
驚慌地看著滿頭銀絲的老婦人。
“太夫人果然遠見卓識,別具慧眼,”胖子稱贊道,“我哥兒倆的確是俠客島的使者,來貴府的目的卻不是為了邀請您,而是我們想要邀請的人正在貴府做客。”
群雄一片驚呼。
氣氛空前緊張,大庭西側的長樂幫眾臉色鐵青,心情跌至冰點。
誰不知道俠客島向來只邀請掌門、幫主、教主這類的首腦人物。
而他們長樂幫的幫主剛好不見了。
幫眾不禁看向坐在大庭東北面的石中堅,只恨此人詭計多端,撇清了幫主的嫌疑,沒有聽從貝先生的安排,當大家的替死鬼。
“不知尊駕來我府上要找何人?”金太夫人嘆了口氣。
瘦子笑了:“我們找的人就在大庭之中。”
說著,他探手入懷,取出兩塊銅牌。
無人說話,也沒有人敢說話。
所有人屏住呼吸,仿佛看到了索命的勾魂使在翻閱生死簿。
只見這一胖一瘦的老頭子如散步般向大庭東北面走來。
這個方向只有一張桌,也只有這張桌旁坐著人。
石清閔柔登時變臉,金家兩個門客亦是面容不佳。
可是下一刻四人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不約而同看向靜坐著喝茶的安小六。
閔柔喃喃:“怎么會……”
仿佛為了驗證四人猜測,瘦老人轉瞬間來到安小六跟前:
[“我們奉俠客島島主之命,手持銅牌邀常春島島主赴敝島相敘,喝一碗臘八粥。”①]
說著,雙手捧著兩塊銅牌遞向安小六。
第107章
安小六有些恍惚。
早在聽聞“俠客島使者重現江湖”那日, 她隱隱就有對方會找上門的預感。
昨日離開小鎮飯館前,富貴兒說俠客島使者也在,還很欣賞她時,也只是進一步證明她想得沒錯。
賞善罰惡使出現在無名小鎮不是巧合。
他們一開始就是沖她來的。
這一刻所有人看向安小六。
有震驚的、茫然的、擔憂的, 有心急如焚的, 也有劫后余生、幸災樂禍的。
各式各樣的人, 各式各樣的目光,讓這個大庭成了一個角色眾多的戲臺子。
安小六也分不清自己是臺上演出的,還是臺下看戲的。
或許臺上臺下本不重要。
因為有人就有戲臺子。
便在這時, 有人遲疑道:
“你們是不是找錯人了?”
卻是安小六座旁的狗哥。
身形魁梧的少年撓撓頭,對瘦老頭認真道:“這位大爺,我姊姊都沒什么錢,又怎么可能有個島呢,更不可能是什么島主了, 你們是不是請錯人了?”
狗哥不知道俠客島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拒接俠客島的銅牌會有什么后果。
他只是單純以一個了解姊姊資產狀況的臭弟弟的口吻,講述一個事實——
我姊姊,窮, 沒錢!
所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富貴兒毫不客氣發出一連串爆笑, 震得安小六腦殼嗡嗡作響。
石清閔柔沉默對視,居然覺得幼子的話……很有道理啊。
安姑娘手頭一直不寬裕, 身上的衣裳還是前年做的,家里也沒個仆從,凡事親力親為, 偶爾發一次財, 也只是曇花一現的富裕……
若她真有個島,那島得多貧瘠、多荒涼, 都不能讓安姑娘心安理得點四個菜——堅兒說過,安姑娘自己出門下館子最多兩個菜,擔心吃不完浪費,都不會點湯的。
想到這里,石清還算淡定,閔柔卻是心生憐惜,看安小六的眼神里透著悵惋自責——
他們對安姑娘的關心真真太少了!
安小六被她看得心里毛毛的,忍不住戳富貴兒:
“他們在想什么?”
【“還能是什么,心疼你吃不上四個菜!”】
富貴兒發出一聲巨大的嘲笑。
安小六:……倒也沒拮據到這種程度,而且一個人四個菜,多少是有些奢侈了。
紅衣公子,又或者說是“活財神”朱家的八少爺,火孩兒,雖然對俠客島不甚了解,卻也是像狗哥這般一無所知。
見狗哥說得有理有據,當即附和道:
“是啊是啊,我六兒姐很窮的,怎么可能是什么島……嗯?常春島?”
火孩兒倏然抬頭,吃驚地看著安小六,又看向雙手奉牌的瘦老頭:
“你剛剛說的是‘常春島’,六兒姐姐的,常春島,島主?”
他一字字道,因為過于震撼,連聲音都變了調。
眾人最初沒有反應過來。
雖然他們最初也覺得“常春島”耳熟,但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島嶼實在太多了。
恍惚片刻,眾人紛紛瞪向安小六,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
常春島?
他們居然聽到了常春島!
常春島居然還有傳(活)人?!
許多年前,常春島只是一個不知名小島,對于島嶼位置、島上天氣狀況、都住了些什么人……眾人一無所知。
歷代常春島島主皆是如此。
他們和常春島一樣默默無聞,除了島上的居民,無人在意、也無人關注島上情況。
直到一個人的出現——
日后。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
如今這個名字已經很少被人提起了,可二十年前卻是名動天下的武林第一人。
她是歷代常春島島主中的另類,與“夜帝”平分秋色,個性陽動,好管天下不平。
她不是默默無聞,也不可能默默無聞。
胖老頭這時也走了過來,笑嘻嘻說:“我們邀請客人,豈有不查清楚的,若邀錯了客人,我哥兒倆顏面何存?”
“這位安姑娘繼承了陰氏三姐妹的衣缽,陰大姐乃日后門人,憑著這層關系,安姑娘成了常春島島主……其他林林總總的事,安島主不想聲張,我哥兒倆也不好當這個多嘴的八哥,”那瘦子似有所指道,“安島主,我們哥兒倆誠心實意邀請你到俠客島喝碗臘八粥,這銅牌您接不接?”
二人也不催促安小六立刻做出選擇,就這么捧著兩塊銅牌站著,居高臨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眼中充滿了令人生厭的優越感——
仿佛他們是優于普羅大眾,高高在上、擁有審判處決權的上位者。
安小六接不接銅牌,都只是他們眼中庸庸碌碌的螻蟻。
富貴兒說他們對她很欣賞,但富貴兒不通人性。
欣賞可以分很多種:有的是平視,有的是仰視,還有一種是俯視。
同桌的石清閔柔愕然相顧。
看來俠客島不僅知道安姑娘的師承來歷,還知道她便是就江湖赫赫有名的“瘟姬”“瘟神”“瘟娘娘”。
此時狗哥依然有話要說,火孩兒卻在桌下踢了他一腳——
兄弟,適可而止吧。
群雄一片嘩然。
雖然他們并不知曉俠客島使者隱瞞了何等驚人的信息。
在他們看來,這姑娘來頭之大,著實超出了他們想象。
長樂幫的貝海石不由得慶幸自己計謀并未得逞,先不說常春島勢力余威,單她是陰氏三姐妹的傳人,就足以令人忌憚。
這可是三個的女魔頭。
尤其是排在第二的“九子鬼母”。
她武功雖不及“日后夜帝,風雨雷電”六大高手,出手卻極為狠辣,座下弟子“九鬼子”“七魔女”行事風格與她一脈相承,通常他們不會主動招惹別人,可有人不長眼招惹了他們,必要對方十倍百倍的償還,且斬草除根,永絕后患。
是以“九子鬼母”制造的殺戮不少,仇家卻沒有那么多——
死人,是不可能報仇的,對吧。
時間變得格外漫長。
所有人在等待安小六的答復。
安小六沒有立刻從俠客島使者手里取過銅牌。
她和富貴兒商量了一番。
其實無論是俠客島使者,又或是知道安小六另一重身份的人,或多或少存在這么一個誤會——安小六不喜歡被別人知道她是“瘟姬”。
可……這不是廢話嗎?
但凡是個腦子清楚的正常人,誰會喜歡被人叫做“瘟雞”。
她甚至懷疑,這個破名號就是天尊那幫人想出來惡心她的。
不過當她從“瘟姬”進階“瘟神”后,她對自己在江湖上的名號就沒那么排斥了。
畢竟武林之中封“神”的江湖人并不多,安小六孤陋寡聞,想破腦袋也只想到了一個“劍神”西門吹雪。
是以……
“這銅牌咱們接嗎?”安小六問。
如若不接,她頃刻出手將二人弄死……盡管她有些舍不得。
不是舍不得弄死這倆人,而是她對“去俠客島”這件事并沒有那么排斥。
俠客島被江湖人視為“龍潭虎穴”,她也被江湖人視為“龍潭虎穴”。
或許是“龍潭虎穴”之間的獨特感應,安小六并不害怕這個地方,反倒想知道俠客島的倚仗是什么,俠客島使者那么強烈的優越感又從何而來。
因為這二人武功雖然厲害,卻也不是無懈可擊。
安小六甚至從兩人身上聞到一股極淡的藥酒味——都成藥簍子了,還在故弄玄虛。
就……還挺奇怪的。
【“多大的事兒,想接就接,這倆又打不過你。”】富貴兒豪邁道。
果然如此。
安小六點點頭:“我會去的。”
說著,伸手去拿瘦老頭手上的兩塊銅牌。
“不要接!”金靈芝失聲驚叫。
安小六手腕懸滯在半空中。
緊接著,又有一人道:
“石某在江湖上也算有些薄名,今日厚顏向安姑娘自薦島主之位,這個銅牌,我替姑娘接了吧……”
安小六怔住了。
因為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狗哥的父親,玄素莊莊主,石清。
在石清閔柔眼中,安小六是他們夫婦欽佩至極的恩人。
若讓安小六自己來說,她與玄素莊莊主夫婦互為既熟悉又陌生的外人。
人和人的相處,是需要一些感覺的。
石清閔柔太好了,相處起來總讓安小六很不得勁兒,她就像某種習慣了陰暗爬行,卻又驟然見到陽光的動物——
我知道陽光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習慣。
想來石清閔柔也有同感。
所以他們一直對安小六很好,但雙方并不親近。
群雄驚愕,誰也想不到玄素莊石莊主居然愿意替人赴死。
豈料下一刻,閔柔道:“師哥且慢——
“我聽說常春島住的都是女子,師哥身為男子怎可成為常春島島主?”
眾人原以為閔柔是要阻止丈夫送死,未曾想她竟又說:
“安姑娘,我武功雖不及日后娘娘,在江湖卻也不算無名之輩,安姑娘還是將島主的位置讓于我吧。”
金靈芝也跳出來說:
“我也是女子,我武功名聲不及閔大俠,卻和安姐姐最是要好,安姐姐將島主之位送我再合適不過!”
“靈芝!”
金家子弟倏然變臉,年紀大一些的甚至直接呵斥她“別添亂,還不趕快退下”。
金靈芝卻是不服:“與你們有何干系,這是我自己的事!”
庭堂里,眾人瞠目結舌。
尤其是坐在大庭西側的長樂幫眾——他們為了找個替死鬼,煞費苦心。
那姓安的不知給玄素莊莊主夫婦和萬福萬壽園的“火鳳凰”灌了什么迷魂湯,讓他們爭先恐后為她送死?!
安小六卻沒給他們任何一人機會。
在金靈芝沖著哥哥姐姐嚷嚷“我為什么不能去俠客島”時,她很平靜地從瘦老頭手里取走銅牌。
閔柔本想出手阻攔,可安小六速度比她快,比她快很多。
她才伸手,安小六已經將兩塊銅牌拿到手里了。
她抬頭對一胖一瘦的老人道:
“今年臘月初八,安小六準時赴約。”
第108章
俠客島使者滿意地笑了。
瘦子拱手:“多謝安島主成全, 沒讓我哥兒倆空手而歸。”
安小六點點頭,低頭看著手里的兩塊銅牌。
這兩塊銅牌很別致,銅牌是新造的,一塊正面刻著笑臉, 是賞善, 另一塊是怒容, 代表罰惡。
銅牌反面刻著時間、地點、路徑。
要求客人在規定的日期、時辰內,到達南海之濱的一個村落里。
這個村子安小六聽都沒聽過。
俠客島似乎也考慮到這一點,兩塊銅牌并在一起, 居然可以拼出一張完整的地圖,地圖從金陵出發,詳細標注了沿途所要經過的城鎮。
不知是所有客人都從金陵出發,還是因為這兩塊銅牌是特意為她準備的,所以才從金陵出發。
她更傾向后者。
見安小六不說話, 石清閔柔擔憂地望著她。
火孩兒張著嘴,似乎有話要說,卻又什么都沒說出來。
金靈芝有心沖上前,卻被忌憚俠客島使者的哥哥姐姐們拽住了。
他們就算此前不知道自家小妹與這位安姑娘的關系, 在靈芝說了那么大通話時, 也已明了——這位安姑娘是自家小妹的至交好友,高于生命的那種。
但人心總是偏的, 無論這位安姑娘是怎樣的人,他們都很難看著自家小妹為朋友送死。
尤其是……螳臂當車似的死亡。
突然,一道可憐兮兮的聲音響起:
“姊姊……”
狗哥怔怔望著安小六。
鼻頭紅紅的, 眼睛也紅紅的, 就像一只肌肉發達、魁梧挺拔的兔子。
食草,但能打。
說來好笑, 少年明明對俠客島一無所知,卻比在場任何一個人都要傷心。
因為他已從旁人的反應里意識到俠客島不是什么好地方。
大家分明都不想去,甚至是爹爹媽媽。
“姊姊,你別去,別去那個俠客島了……你要是想喝臘八粥,咱們在家里喝,行嗎?”少年顫巍巍道。
安小六說:“我既已答應,豈有反悔的道理,況且我有我的理由。”
“那姊姊的理由能告訴我嗎?”
“可以。”
“那就這么說定了。”
少年吸吸鼻子。
看起來依然難過得緊,情緒上的卻穩定了許多。
大庭里依然很安靜。
因為煞神……俠客島的使者還在。
眾人原以為安小六接下銅牌后,他們就會離開,沒想到倆人居然笑嘻嘻又走回了大庭中央。
胖子說:“我們這一趟本是為了尋安島主,未曾想還有意外之喜。”
“確實是意外之喜。”瘦子陰惻惻道。
滿堂群雄無一人開口。
所有人都覺得俠客島使者的“意外之喜”,對他們而言可不見得是什么好事。
就見這一胖一瘦的俠客島使者一齊看向大庭西側的長樂幫眾。
一個笑瞇瞇,一個陰惻惻。
兩個人,兩雙眼,讓人心底發涼。
長樂幫眾人登時變了臉,先前他們還兀自慶幸俠客島使者不是來找他們的,如今卻是笑不出來了。
他們可不似那個常春島島主,能讓“黑白雙劍”和“火鳳凰”金靈芝爭先恐后、心甘情愿為她送死。
胖老人笑道:“敢問貝先生,貴幫幫主今在何處?”
貝海石心臟狂跳,一種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他的身體因為中年受過一次至今未愈的內傷,自帶三分病,平時也是有氣無力的,如今面對俠客島使者的盤問,面容愈發憔悴灰敗。
“本幫幫主因事外出,不日,不日而歸……”
他勉強一笑,說得輕巧簡單。
倘若庭堂眾人不曾見到他指鹿為馬、強按幫主的嘴臉,興許就信了。
“我看不見得吧,倘若只是因事外出,為何要找個假的冒名頂替,”瘦子面色陰沉道,“那位小兄弟內力深厚,武功不凡,絕非一朝一夕能夠達成的境界,貝先生‘著手回春’,眼力出眾,竟說他是走火入魔忘了事,是不是走火入魔,旁人看不出,你貝大夫還能看不出嗎?”
萬福萬壽園的大庭雖然富麗堂皇,但比起整個武林,也不過是小小的一間屋子。
可就這小小的一間屋子,竟然有三個不啻于他哥兒倆的內功高手。
其中還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如何不讓他們側目。
那少年的身份來歷,早在俠客島注意到安小六時,便已調查分明,他是不是長樂幫幫主,俠客島再清楚不過。
貝海石神情尷尬,他的確一早便知那少年不是他們要找的幫主。
畢竟幫主身手著實不怎么樣,這少年卻是武藝超群,而且二人言行舉止截然不同,他冷眼旁觀,發現此子心腸極軟,傍晚遇到賣棗的老太婆,見對方衣衫單薄,就將棗全部買下。
這種沽名釣譽之事,真正的石幫主必不會做。
當時,貝海石就有了“偷天換日”的主意——
本幫幫眾兩萬余,你這么善良,為我們去死不也是死得其所。
可這樣陰暗的想法,貝海石卻是不會承認的。
他干笑道:“那位小兄弟當時風塵仆仆,面色不佳,在下一時看錯也是情理之中,況且他本就長得和敝幫幫主分毫不差,哪怕是現在,在下依然覺得這位小兄弟便是敝幫幫主——”
這老狐貍真不要臉。
眾人心生鄙夷,卻礙于對方江湖地位沒有直接說出來。
也有少數人察覺到了俠客島使者的意圖,其中就有安小六。
和旁人不同的是,別人是猜出來的,安小六除了可以猜出來,還有富貴兒這個幫手。
她并未忘記,與俠客島使者一同讓富貴兒出聲提示的,除了“黑白雙劍”,還有“一個巧舌如簧滿腹壞水好色貪淫殘忍嗜殺的長樂幫幫主”。
如今大庭里,“賞善罰惡使”在、“黑白雙劍”在,唯一不見的只有“巧舌如簧的長樂幫幫主”。
她來時將長樂幫幫主放在了騾車車廂里,托萬福萬壽園的侍衛幫忙看騾車。
萬福萬壽園的侍衛武功不弱,借著金靈芝的關系,委托他們照看騾車,原是大材小用了。
但俠客島使者武功高強,若二人配合,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騾車里的長樂幫幫主也不是什么難事。
“……總覺得那個貝海石要完。”火孩兒嘟噥著。
安小六也有同感。
只見胖老人笑容可掬地看著面容陰沉的瘦老人:“你覺得他說的如何?”
“他說的好像有些道理。”瘦子不陰不陽道。
“既然如此,咱們就讓大伙兒一塊看看吧——”
說著,那胖子縱身一掠四五丈,直接飛出大庭,從庭堂外面的花叢里揪出一個大東西。
眾人眼前一花,但聽“砰”一聲巨響,那東西竟被他直接甩進大庭。
驚呼聲此起彼伏。
因為被胖老頭丟進庭堂的,居然是一個人,一個鼻歪唇翻、滿頭生癩,左邊臉還長著一個巨大紫色肉瘤的丑婦人。
“她”閉著眼,胖老頭的動作如此粗暴,這么好一通折騰,她居然沒有反應。
若不是起伏的胸口代表此人還有呼吸,怕不是要被當做一具猙獰的丑尸。
“這位是……”
金太夫人也想看清楚,可她一八旬老太,活到這個歲數,實在不想看丑東西,便移開目光看向信步走進大庭的胖子。
噫,這個也丑。
胖老人依然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他看向坐在大庭西首的貝海石,指了指地上躺著的丑婦:
“貝先生,這個人你認識嗎?”
貝海石十分屈辱:“在下不認識。”
他覺得俠客島使者將自己和這丑婦扯上關系是為了羞辱他。
但長樂幫其他人卻想歪了。
他們想多一眼地上的丑婦,又被惡心地收回目光。
盡管這婦人長得惡心,他們卻大致判斷出了年紀。
嗯,比貝先生小,但也沒有小到兩代人的程度。
莫非……這丑婦是貝先生曾經的相好?
長樂幫這些香主舵主沒有一個好人,想事情自然也往人渣的方向歪,須臾,他們已經在腦子里編出一套完整的故事——
這丑婦未生病前也算是小有姿色,一場怪病,讓她臉上多了一個丑陋的紫色肉瘤,瘤子越來越大,貝先生治不好,就將這丑婦拋棄了……這件事不知怎么被俠客島的人知道了,拿過來寒磣他們長樂幫。
“諸位真不認識他?”瘦子陰沉沉道。
長樂幫群豪搖頭,總舵的幾個香主欲言又止地望著貝海石。
獅威堂香主陳沖之猶豫了一下:
“難道是嫂夫人?”
他說得含糊,但貝海石何等老奸巨猾,一下子就聽明白了。
他氣得呼吸驟停,蒼白的老臉漲得發紅發紫:“放屁!”
胖子仰頭大笑:“有趣,有趣,可惜不是——”
貝海石頓時覺得俠客島使者也沒那么糟。
“看來他們是看不出來了。”瘦子不陰不陽道。
“他們自然看不出來,因為他們都是瞎子。”胖子笑道。
不等長樂幫眾人想明白,胖子彎下腰,扯著地上昏迷不醒的丑婦的頭發。
“撕拉——”
竟從丑婦的耳朵后面扯下來半張皮。
駭人的紫色肉瘤登時從“婦人”臉上剝落,露出一大塊白嫩細滑的皮膚。
盡管只是半張臉,長樂幫那些人還是吃驚地站了起來——
“幫主!”
第109章
“撕拉——”
又是一下。
覆在此人臉上的另外半張皮也被胖老頭扯了下來。
這一次不僅長樂幫的人坐不住了, 就連大庭東側的雪山派弟子也坐不住了。
白萬劍倏然起身,一字一字道:“石、中、玉!”
說著就要提劍上前查看情況。
他的速度和反應已是不慢,一道白影卻沖到了他前面。
“玉兒……”
那人淚水漣漣,面容悲切, 除了閔柔還能是哪個。
白萬劍心里也不好受。
他本想見了石中玉, 一定要在他身上戳十七八個窟窿, 讓石清閔柔也嘗嘗喪子之痛。
可他為人向來正直謙和,萬做不出此等惡行。
只能提劍嘆息。
閔柔護著地上昏迷不醒的年輕人。
這大庭里的動靜著實不小,他被人這樣那樣對待, 竟紋絲不動,像是睡死了一般。
她紅著眼,猛地望向對面一胖一瘦的俠客島使者,厲聲道:“你們對我這可憐的孩兒做了什么?他為什么不醒?”
她武功不及俠客島使者分毫,但慈母心腸卻讓她頃刻爆發, 態度異常強硬。
俠客島使者也不是被嚇大的。
二人神色不變,依然是一個笑瞇瞇,一個陰沉沉,面對閔柔的質問也是那副不陰不陽的模樣。
“可憐?我看用‘可惡’更適合, 兄弟你說呢?”胖子笑瞇瞇看向瘦子
“的確是可惡更適合, ”瘦子沉著臉道,“他要是可憐, 天下沒一個不可憐了。”
“至于他為何不醒,閔大俠,這你就怪錯人了, 他這樣可與我哥兒倆沒什么關系, ”胖子嬉皮笑臉道,“我連抽了他十個大巴掌, 他就是不醒,不如再讓我兄弟抽他十來個嘴巴子,興許他就醒了。”
“可以試試。”瘦子陰鷙地盯著地上昏睡不醒的年輕人。
氣得閔柔渾身發抖:“欺人太甚。”
明明是長樂幫與俠客島的矛盾。
因為閔柔橫插一腳,最終對峙的成了俠客島和玄素莊。
貝海石等人極有默契地退到后面,讓閔柔當這個出頭鳥,靜待事態發展。
便在此時,一道聲音響起:
“閔大俠誤會了,此事應與俠客島二位使者無關。”
閔柔吃驚地瞪大眼,迎面走來的竟是安小六。
“安姑娘?”
“他之所以昏睡不醒,是我用了藥,此人是我在揚州一家青樓找到的,不出意外,他便是長樂幫幫主,長樂幫幫眾無數,我擔心半路有人將他認出,再生枝節,就在他臉上動了些手腳。”安小六平靜地說。
她從袖子里摸出一青一白兩個小瓷瓶,從白瓷瓶里倒出一顆藥,塞在昏迷不醒的少年口中,又拔下青瓷瓶的瓶口,放在對方鼻子下面,不緊不慢道:
“我做了兩手準備,要是中堅兄弟能洗清長樂幫幫主的嫌疑,就將此人交給長樂幫,要是長樂幫的人一定要將幫主這個身份扣在中堅兄弟身上,我就殺了他,再殺了長樂幫那些人……索性都是些該死的,全殺了也是為民除害。
“至于他為何會被俠客島使者藏在花壇里,我卻不知,因為我來時將他放在了騾車上,還請萬福萬壽園的侍衛幫忙看著,這一點萬福萬壽園的人可以作證,只是沒想到真正的長樂幫幫主就是府上大公子,倒是我疏忽了。”
大約是人品懸殊,安小六的確不曾想到長樂幫為非作歹的石幫主會是狗哥下落不明的大哥、“黑白雙劍”失蹤多年的長子,石中玉。
她沿途打聽過長樂幫幫主的為人,只能說,俠客島的瘦老頭沒再動手抽他十來個大嘴巴子真可惜。
那是他應得的。
胖老頭笑著點點頭:“安島主所言非虛,她是在揚州青樓里找到的這位艷福無邊的石幫主,一路放在騾車上給吃給喝,并無虧待,只是我哥兒倆圖省事兒,想著送一次銅牌也是送,送兩次銅牌也是送,使了個計策調開了萬福萬壽園看守的侍衛,把這位石幫主帶出來藏在了花壇里。”
閔柔怔怔望著懷里即將蘇醒的年輕人。
安小六語氣冰冷,什么“都是些該死的”“全殺了也是為民除害”聽得她心底發涼。
這些年她總疑心長子葬于西域雪山之中,每每想起總是默默流淚。
玉兒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雖然雪山派那些人將自己的孩兒描述成十惡不赦的混賬,但閔柔一片慈母心腸,怎會聽信雪山派的一面之詞,她時常在丈夫面前為長子辯解,許是玉兒在凌霄城備受欺凌,忍無可忍,才奮起反抗。
至于貪淫好色,更是無稽之談。
想那白家女孩出事時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玉兒怎會卑劣到對半大孩子下手?
這時,石清用嘶啞干澀的聲音道:“師妹,起來吧,他就要醒了,有什么話待會咱們一塊問他。”
他將神色悲切的妻子攙扶起來。
他們夫妻幼年相識,風雨同舟,最痛苦的日子也這么挺過來了。
須臾,躺在地上的年輕人睜開了眼睛。
他望著大庭的屋梁,慢慢站起來,先是茫然地望著四周,待看到明麗動人的金靈芝,眼睛一亮。
“啊!”
大庭里響起一連串驚呼聲。
隨著年輕人左顧右看的動作,滿堂群雄也看清了他的長相。
確實與石中堅十分肖似。
只是眼下二人共處一室,位置又不遠,倒是比較出許多不同。
最明顯當屬身材,被俠客島使者丟進大庭的年輕人明明也是個高個子,但與挺拔魁梧、蜂腰猿背的石中堅相比,就像一個弱不禁風的小雞仔。
兩個人身高至少差了半頭!
其次是長相,真正的長樂幫幫主樣貌出眾,比豐神俊朗的石清少了一份儒雅,多了一份精致,像個花團錦簇的濁世佳公子,相較之下,石中堅膚色更深,眉毛更粗,長手長腳,指節粗大,雖然長得不壞,卻也著實比不上長樂幫幫主俊美文秀。
最后是神色,長樂幫幫主神色輕佻,眼神飄忽,像個風流多情的公子哥。
石中堅不笑時五官堅毅,笑起來又有幾分憨直,像個天真單純的鄉野小子。
“玉兒,你是玉兒?”閔柔顫聲上前。
年輕人聽到閔柔的聲音,倏然回頭,待看清是石清閔柔,急忙跑過去:“媽,爹,你們在這里!”
他果然是石中玉。
一旁的白萬劍沉下臉,正想說什么。
卻見石中玉一臉驚恐地指向不遠處身穿藕荷色衫子的安小六:
“爹,娘,就是這個瘋女人抓了兒子,這個瘋女人要殺我,她要殺我!”
“胡鬧,”石清皺眉,“安姑娘若要殺你,你如何還能好好站在這里?!”
——這話真是一點不假。
雪山派花萬紫神色復雜。
這會兒工夫,她總算想起安小六是何人。
多年前,她在蘭州遇到一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從他那里聽到一樁江湖趣聞,他說,兇名赫赫的“瘟神”“瘟娘娘”并不姓“溫”,也不是江湖傳言里長了年紀的老嫗,而是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只是本名平平無奇,乍聽來還以為是個哪家茶樓客棧的跑堂伙計。
【“真的假的,前輩居然認識‘瘟娘娘’,‘瘟娘娘’叫什么?”】
【“她姓安,雙名小六,有人叫她六姑娘,有人叫她安姑娘,叫她什么都不要叫她‘瘟姬’,她不喜歡。”】
都說“黑白雙劍”與“瘟神娘娘”交好,傳言不虛。
至于為何堂堂“瘟神”會淪為侯監集的小乞丐,花萬紫也補全了理由——
江湖高人總有些不為人知的怪癖,興許“瘟神”就是靠這種方式體驗人生百態。
突然,一聲短促的笑聲打破平靜。
長樂幫眾人呼吸一滯。
就見大庭中央的胖子道:“貝先生,你看,貴幫幫主已經找到了,是不是與那位石小兄弟分毫不差,自有公斷——”
說著,他笑瞇瞇走向石中玉。
石中玉不知道他是誰,卻本能覺得危險,后退了幾步。
然后,他便撞到了一個人。
那人身材偉岸,氣質凜然,白衣如雪,長劍如虹,一雙銳利的眼睛,直勾勾望著他:
[“石中玉,你還認得我嗎?”
而他身后,是八個與他衣著相同的白衣劍士。
正是白萬劍為首的雪山派弟子。
石中玉臉色一白,結結巴巴道:“白師叔,眾,眾位師叔……你們也在這里啊。”
白萬劍冷笑:“是啊,我們也在這里。”
胖子從袖子里取出兩塊銅牌:“石幫主,我們來請你去俠客島喝臘八粥,你去是不去?”
他依然是那副眉開眼笑的彌勒佛模樣,卻讓人心底無端發涼。
此時,石中玉只覺得四面楚歌。
安小六也好,白萬劍也好,都像是索命的厲鬼。
最最可怕的還是俠客島的使者。
他聲音發抖,身體蜷縮在石清閔柔身后:“我,我當然不去,我為什么要去?”①]
石清雖然切齒逆子破壞玄素莊門風,令他夫婦無顏面對江湖同道,卻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家孩兒送死。
俠客島使者來者不善,分明是要借著銅牌這件事收拾長樂幫。
他朗聲道:“長樂幫人才濟濟,有‘著手成春’這等前輩高人,我這孩兒無德無才,如何擔得一幫之主?貝先生,這幫主之位,貴幫怕是要另請高明了。”
[“石莊主此言差矣,”貝海石嘶聲道,“石幫主接任敝幫幫主,原是憑武功打敗了司徒幫主,才由眾兄弟推戴,石幫主,可有此事?”]
石中玉卻說是自己在淮安府得罪了貝海石,被貝海石擒住,貝海石威脅他加入長樂幫,還讓他趁亂逼走前幫主司徒橫,強迫他當得這個長樂幫幫主,不當就要殺了他。
“貝先生,我不過是你的傀儡,在長樂幫事事聽命于你,幾個月前我逃到揚州,數日前卻又被這位姑娘迷暈,莫名其妙來到了這里,貝先生,你既然這么喜歡發號施令,這個幫主還是你來當吧。”
第110章
貝海石臉色鐵青:
“幫主那時說的什么話, 事到如今,卻是不認了?”
“那時我小命攥在你手上,自然是你說什么我聽什么。”石中玉說。
如今他有父母做依靠,自然不怕貝海石等一眾長樂幫高手。
長樂幫群情激憤, 云香主大聲道:“幫主, 說話要有良心, 你在本幫當幫主也不是兩三天的事,平時快活風流,作威作福, 搞得幫中烏煙瘴氣,若不是你曾向眾兄弟指天發誓,說要替大伙兒接下俠客島的銅牌,眾兄弟豈能容你胡鬧?
石中玉才不理睬,他拽著石清閔柔的胳膊, 向大庭外走去:“爹、媽,這個是非之地,咱們還是及早離開為好。”
長樂幫眾倏然起身:“想走,沒這么容易!”
雪山派一行九人也擋住了庭堂大門, 白萬劍冷笑:“走, 你要上哪兒去?”
石清閔柔不是傻子。
尤其是閔柔。
先前她歡喜過頭了,見到長子平安便什么都顧不上了。
如今知道長子這三年在長樂幫“要風得風, 要雨得雨”,先前被一片慈母之心蒙蔽的理智,一點點找了回來。
這么多年, 她心心念念想要尋回的兒子, 居然真是這么個不成器的東西。
他答應了長樂幫接俠客島的銅牌,事到臨頭卻怕死毀約。
回想長子方才看到白萬劍等人那心虛膽怯的神色, 先前一直覺得不該聽信雪山派一面之詞、此事必有蹊蹺的閔柔,心頓時涼了半截。
她忍不住看向丈夫。
剛好石清也轉頭看向了她。
夫婦二人的笑容極為苦澀。
他們從未想過將兒子培養成什么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可一想到他們牽腸掛肚多年的孩子,居然成了一個敢做不敢當的懦夫,不由得大為失望。
眼看場面僵持在這里。
安小六忽然道:“這里是萬福萬壽園,就算長樂幫群龍無首,一時半刻尋不到接牌的人選,尊駕也不方便在這里做什么吧。”
她看著兩個俠客島來的使者,不輕不重地警告著。
胖子笑了:“安島主說得有理,是我哥兒倆疏忽了,憑著司徒橫和這位石幫主的能耐,還真不配上俠客島去喝一碗臘八粥,長樂幫這些年干得惡事太多,我哥兒倆本就是奔著‘罰惡’來的,沒人接我們的銅牌最好。”
說著他望著俠客島眾人,“嘿嘿嘿”笑了三聲。
長樂幫群雄震動,貝海石臉色慘白。
先前他有事沒事都要咳兩聲,如今真遇到麻煩,反倒不咳嗽了。
“索性還有些時日,不若改日再說。”
“不若改日再說。”
胖子瘦子相視一笑,竟大笑著攜手走出了大庭。
轉瞬便在十余丈外。
群雄無不駭然。
誰也想不到俠客島使者居然就這樣走了。
而說動他們離開的……
所有人望著安小六。
年輕的金家子弟紛紛戳著金靈芝:“你這個朋友究竟什么來頭?”
隨著日后退隱江湖,常春島輝煌不再。
若非俠客島來的使者,他們甚至不知道常春島還有活著的傳人。
若常春島真有那么大能耐,為何此前二十年不曾聽聞他們的威名。
可見這位安島主還有別的身份。
金靈芝卻說:“就不能是他們害怕我們家?”
“他們要是害怕我們家,今天就不會來了。”金靈芝年紀最小的哥哥嘟噥著。
俠客島既有能耐打聽到安小六的位置,倘若真的忌憚萬福萬壽園,就會避開今日,但他們沒有,可見與他們家無關。
一場大戲,居然以這樣一種莫名其妙的方式結束了。
兩三盞茶后,以貝海石為首的長樂幫眾磨磨蹭蹭向金太夫人辭行。
若是可以,他們更想在萬福萬壽園長長久久住下來。
因為俠客島的使者不會在萬福萬壽園大開殺戒。
但他們不敢。
這些人別的不說,眼力是一等一的好。
他們還沒忘記這位安姑娘曾用何等輕描淡寫的語氣說“索性都是些該死的,全殺了也是為民除害”。
可見她不是沒有能力殺,只是懶得殺。
若他們一直賴著不走,這位安姑娘會做些什么,那就不好說了。
長樂幫的人走后,余下人也要走了。
白萬劍等人要帶石中玉回凌霄城,“黑白雙劍”和狗哥要跟著,安小六擔心石中玉路上耍詐,準備送他們一程。
金靈芝很不舍,安小六難得來一趟,屁股還沒暖熱椅子就要走了。
火孩兒和金靈芝并不熟,原本就是跟著狗哥來的,如今狗哥要走,他自然也要離開。
只是不再與狗哥同行了。
他有錢又很閑,哪里都能去,比狗哥不知逍遙快活多少。
事實上,白萬劍原是做好了與“黑白雙劍”殊死一搏的準備。
未曾想石清閔柔居然同意石中玉跟他們去凌霄城。
[石清慘笑:“石某生了這種兒子,還有什么話要說,白師兄,愚夫婦會帶著犬子,同你一道去凌霄城向白老伯領罪。”①]
白萬劍也是為人父母的,在場諸位還有哪個能對石清閔柔的心情感同身受,怕是只有他了。
想玄素莊莊主夫婦一世英名,居然因兒子臟了風評,也是讓人唏噓。
石中玉自從知道父母要帶他去凌霄城賠罪,便在琢磨如何逃跑。
他東張西望,一直尋找開溜的契機。
可雪山派哪里是那么好打發的,耿萬鐘、柯萬鈞等人輪番看守,連他去茅房也有幾人跟著。
說來,這些經驗還是他們跟蹤石中堅時積攢的。
當初他們將石中堅看做石中玉,見他武功高強,便輪番跟著,生怕人跑了,可石中堅的輕功哪里是他們跟得上的,如今用在草包石中玉的身上正合適。
石中玉找不到合適的機會,便花言巧語的哄著閔柔,想用閔柔當這個突破口。
殊不知他愈是油嘴滑舌,閔柔的心情就愈加苦澀——
慣子如殺子,是我害了玉兒。
不過多時,石中玉注意到,父母身邊居然有一個跟自己很像的年輕人。
如蒼蠅一般跟在他們一家三口身后。
登時不耐煩道:“爹媽,他是誰啊,跟著我們做什么?”
方才石清閔柔一直與白萬劍商議何時動身前往凌霄城。
聽到石中玉這番話大為尷尬。
不知為何,夫婦二人竟覺得有些心虛。
閔柔溫和道:“玉兒,他是你弟弟,堅兒,石中堅。”
“我弟弟不是被人害死了嗎,這是哪里來的騙子。”石中玉瞪著與自己模樣相仿,又截然不同的石中堅,只覺得異常煩躁。
他很清楚,母親對自己所有的偏愛,來自于他弟弟幼年慘死。
倘若他那個兄弟沒死……
石中玉看著對方,恨不得對方頃刻暴斃。
閔柔說:“我們也是后來才知道,堅兒沒有死,當初那具嬰兒的尸體,不是你弟弟。”
石中玉冷笑:“難怪,你們找回了親親兒子,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們送我去凌霄城,就是想處理我這個礙事兒的,我死了你們一家三口就能和和美美了?”
石清氣得哆嗦,閔柔眼眶發紅。
稍遠處的雪山派弟子聽到了,也是眉頭緊皺——
這個小畜生,石莊主閔大俠怎么生了這么個玩意兒。
“玉兒,你,你竟是這么想我們的?”閔柔傷心不已。
“我哪里說錯了,你們把我送到凌霄城,倒是讓他寸步不離的跟著,你們怎么不把他送到凌霄城?”
石中玉說著,又看到石中堅不遠處的安小六,發出一聲夸張的怪叫:“他們竟是一伙的,我說呢,我好好躲在揚州,怎么就被抓到了,是你做的吧。”
“不是我……”石中堅,應該是狗哥使勁兒搖頭。
不知為何他竟也有一種心虛的感覺,他就像竊取爹爹媽媽的疼愛的小偷,倘若沒有他的出現爹爹媽媽會把全部的愛給兄長。
石中玉振振有詞:
“不是你還能是哪個,你這個不知哪里來的冒牌貨,居心叵測的冒充我弟弟,欺騙我爹媽,就想鳩占鵲巢,取而代之——”
然后,沒有然后了。
石中玉眼皮一翻,直接倒在了地上。
安小六的世界終于安靜了。
“玉兒!”
閔柔連忙奔過來查看情況。
安小六淡淡道:“只是一點迷藥,我看大公子精神抖擻,與其在這里消耗精力,不如好好睡一覺,把精力留到凌霄城。”
她定定望著石清閔柔。
人和人的緣分真的很妙。
有時很深,兩個天南海北、截然不同的人,居然在陰錯陽差中成為了毫無血緣關系的骨肉至親。
有時很淺,明明晌午安小六還在感激“黑白雙劍”義行,現在就在琢磨殺他們苦尋多年的長子了。
閔柔心中酸澀,和石清一起將石中玉扶到椅子上。
她并不怪安小六。
事實上,安姑娘至今沒有出手要玉兒性命,他們夫婦已經是相當感激了。
玉兒做的事,乃安姑娘平生最厭惡事情之一。
一想到精心呵護的長子是這樣的人,石清閔柔便覺得心灰意冷。
他們夫婦今后要如何面對富貴山莊那些可憐的姑娘?
傍晚。
一眾人浩浩蕩蕩住進一座別院。
別院的主人是石清閔柔的至交好友。
“黑白雙劍”平日仗義疏財,在江湖上朋友眾多,和安小六這種“鬼見愁”截然不同。
因為石中玉白日一番話,玄素莊一家人情緒不佳。
尤其是狗哥,少年一直悶悶不樂。
他原是打算請安小六吃飯的,此時也沒了興致。
安小六向來寡言少語。
石中玉雖然該死,但不該是現在死。
也不能死在她的手里。
雖然她很想殺了他就是了。
夜晚,涼風習習。
眾人吃過晚飯,安小六在房間里制作暗器,狗哥在院子里練功。
他內功深厚,一點微小聲音也聽得清清楚楚。
往日,這些聲音都影響不到他的。
今日少年卻是心浮氣躁。
他回想白日石中玉那番話,一直以來壓抑在心底的不安如泉涌般冒出來。
少年茫然地停下來。
他不想事事麻煩姊姊,卻又不知道除了姊姊,自己還能找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