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晦暗的天空。
當冬日的黃昏落下最后一抹殘陽, 眾人終于瞭望到遠方港口的零星燈火。
“終于要靠岸了。”
胡鐵花、張三臉上難掩笑容,就連因一連串事情心情不佳的金靈芝,臉上也露出了喜悅之色。
這么大的動靜自然瞞不過艙房內那些永失光明的女孩。
若是白天靠岸,她們尚有疑慮, 但眼下靠岸的時間是黑燈瞎火的晚上。
唐家已經提前飛鴿傳書, 在港口安排了車馬, 船靠岸后會有幾輛非常大的馬車,送她們回金陵城。
這個人情非同小可。
眼看船即將靠岸,安小六主動找到了唐家兄弟。
她將身上攜帶的所有的毒藥依次擺上桌面, 介紹完作用后,開口道:
“選一種吧,我將配方和解藥告訴你們。”
唐天縱一怔,驚訝道:“你沒開玩笑?”
對于那些擅長暗器和用毒的江湖人來說,毒藥的配方和暗器的制作方法就是立根之本。
孔雀山莊三百年不倒, 靠的是獨一無二的孔雀翎。
莫希隱退江湖多年,“子午催魂沙”配方泄露后,他寧愿冒著巨大的風險也要出海調查,也是因為賴以生存的手段不再是“唯一”。
安小六說:“時間不多了, 你們兄弟要在船靠岸前做出決定。”
唐天縱倒吸一口氣, 不由得看向自家二哥:天上掉餡餅了,二哥, 要不要吃?
唐天容抬頭望著對面的安小六:“為什么?”
安小六定定道:“人情債難償。”
聽到安小六這么說,唐天縱反而猶豫了。
安小六年紀也不大,本身又是醫道宗師, 不出意外的話她還能活很久, 讓她欠著唐家的人情似乎比她的毒藥配方更加值錢。
唐天縱不由得看向二哥,讓船晚上靠岸和馬車都是二哥的安排, 是否接受配方還要看二哥的選擇。
唐天容望著桌上聞所未聞、令人大開眼界的毒藥,仿佛沒有看到唐天縱和安小六復雜的目光。
沉吟片刻,他拿起那瓶快把勾子長嚇瘋了的“小蚯蚓丸”,抬頭看向安小六,四目相對,安小六看到他平靜深邃的眼神。
他說:“那就這個吧。”
安小六忽然意識到,自己欠唐天容的可能一輩子也還不清了。
兩三盞茶后。
在海上漂泊許久的眾人雙腳終于踏上結實的陸地。
這個季節海邊潮濕陰冷,岸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
安小六牽著蝙蝠島那些姑娘們的手,帶著她們下船,依次扶上唐家早已備下的馬車。
最先向安小六辭行的是“白衣神耳”英萬里和白獵。
二人身后是雙手雙腳被鐵鏈束縛、品嘗“小蚯蚓丸”神威的朝廷欽犯勾子長。
英萬里取出自己的印章,捧到安小六面前:
“安姑娘,您的賞金小老兒在找到貢品后定當雙手奉上,這枚私章就當小老兒的信物了。”
安小六沒有推辭,收下了英萬里的私章:“我在金陵等英老爺子的好消息。”
白獵因為目光一直追隨和胡鐵花拉拉扯扯的金靈芝,看起來倒是又幾分心不在焉。
片刻他收回目光,拱手對安小六說:“安姑娘,在下還要回去復命……今日一別,他年相見不知何時,后會有期。”
他那句“他年相見不知何時”拔高了聲音,終于引來金靈芝的側目,可惜的是,金靈芝只是側頭看了一眼,繼續將目光放在胡鐵花的身上。
安小六佯裝沒有看到白獵暗淡的眼神,只說:“后會有期。”
在“嘩啦啦”的鐵鏈聲中,英萬里和白獵扯著一步三回頭、口中不斷念叨“你還沒給他們解藥、解藥”的勾子長離開。
莫希倒不急著走。
他和安小六還有五根金條的賬要結,他現在走了,怕是要被安小六記恨到陰曹地府,百年后投胎都不安生。
況且……安小六一個人要護著這么多女人。
莫希有些不放心。
當然,他是不可能將心里話告訴安小六那個小貪財鬼的!
【“一個拖欠你一筆巨款擔心你半路遇險決心護送你回家的用毒高手。”】
富貴兒忽然開口說了長長的一串。
安小六奇怪地看向莫希:雖然莫老頭是好意,但他哪來的自信護送自己?畢竟他自己武功也不怎么樣,是被富貴兒蓋章的“武功平平”。
“喂,臭丫頭在想什么,你那是什么眼神?!”
莫希氣急敗壞道,明明安小六沒有說話,他卻詭異讀懂了安小六的眼神。
安小六收回目光,莫老頭還怪敏感的。
第二波要離開的是高亞男和華真真。
在安小六和英萬里白獵說話時,高亞男和華真真已經在與楚留香等人道別結束。
兩個氣質截然不同的女孩走向安小六。
“安姑娘。”
說話的是華真真。
在總共同經過暗無天日的蝙蝠島后,這個女孩與安小六多了一些說不出來的默契。
好像無需交流就知道彼此要說什么。
枯梅大師死后,華山派群龍無首,論武功、論資歷,能主持大局的唯有華真真。
如今華山派風雨飄零,華真真要以最快的速度返回華山接任掌門之位,而高亞男已決心輔佐華真真,彌補先前的錯誤。
港口昏黃的燈火中,華真真看起來依然是那么弱不禁風,像一只惴惴不安的小兔子。
或許這只“掌門兔”真的能給江河日下的華山派注入一股生機,又或許華山派無力回天就此凋零。
華真真望著安小六,聲音軟糯:“安姑娘,我要回華山了。”
“嗯。”
“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
“那我先去找別人了。”
“好。”
華真真露出燦爛的笑容,飛快敲了敲蝙蝠島那些姑娘們的車廂:“我可以上來嗎?”
“華姑娘請。”
車廂里傳出女人溫柔的聲音。
華真真登上馬車,與車廂里的女人依次道別。
盡管隔著一層木板,但安小六知道那一定非常溫馨。
華真真從一輛馬車下來后,又上了另一輛馬車。
高亞男目光柔和的望著華真真:
“你大概沒有時間參加她的掌門大典了……不過我依然會發請帖的。”
“我會回禮的。”
安小六斬釘截鐵道。
高亞男一怔,鄭重其事行禮。
沒有枯梅大師的華山派在別派眼中就是一塊肥肉,有兇名赫赫的“瘟神”賀禮坐鎮,別有用心的人就是想做些什么也會考慮后果。
“……謝謝。”
“不客氣。”
待華真真和所有人逐一道別后,高亞男不知從何處牽來兩匹駿馬。
華真真一躍而上,這是她第一次在眾人面前施展輕功。
誠如富貴兒所言,華真真內力猶在楚留香之上。
冬日海邊蕭條冰冷的寒風,華真真長長的發絲被風撩起,柔軟的聲音淹沒在海浪中:
“諸位后會有期。”
她與高亞男向碼頭的眾人拱手,話語間已策馬揚鞭、漸行漸遠。
安小六看著正濃的夜色,知道自己也要走了。
她要帶著這些姑娘們盡快趕回金陵。
她先走向唐家兄弟,不等二人開口,安小六說:“到了金陵我會差人送信到唐門據點。”
“好。”唐天容輕聲應道。
唐天縱說:“安小六,有時間我和二哥到金陵找你和你弟弟,記得好好招待我們,我不要吃你燒的菜,我要狗哥下廚。”
安小六頓時黑了臉。
唐天容忍俊不禁,他有些釋然地說:“我要喝天下最好喝的粥。”
反應過來的金靈芝沖向安小六,驚訝道:“你要走?現在?”
“是啊。”
“我還想和你多待幾天的。”
金靈芝嘟噥著,她雖有不舍卻也沒有挽留,她知道安小六接下來有很多事要做,每一件都非常麻煩、非常重要。
金靈芝似想到了什么,偷偷摸摸將安小六拉到一旁,從衣服夾層里取出一疊卷起來的銀票塞給她,大小姐派頭十足道:“給你,拿去花吧。”
安小六驚訝地看向金靈芝。
金靈芝不自在道:
“我知道你缺錢,就當我賣你一個人情了,以后我行走江湖被人欺負了你要替我出氣。
“我會告訴每一個人認識我的人,‘我是瘟娘娘的最好的朋友,敢欺負我瘟娘娘會替我報仇’,你不許反駁……”
“好。”安小六忍不住笑了。
“這還差不多,”金靈芝有些害羞又有些高興,“那我和東三娘她們告別去了,你也抓緊時間吧,他還在等你。”
金靈芝賊眉鼠眼看向某個方向,捂著嘴竊笑跑向馬車。
安小六看到定定望著自己的楚留香。
金靈芝以為安小六和楚留香一定有說不完的話,事實上并非如此。
“我回金陵了。”
“正好,我也有其它的事要做。”
“我知道。”安小六點頭。
雖然原隨云死了,但蝙蝠公子控制的各方勢力還在,紫鯨幫、神龍幫……那些幫派的遺留問題還需要楚留香處理,也唯有楚留香這樣備受武林豪強信賴的傳奇才能解決那些紛爭。
別離是一件讓人很難過的事。
但無論是安小六還是楚留香都知道,這次別離只是他們無數告別中的一次而已。
因為還會再見,一次告別也就無關緊要了。
倒是胡鐵花悵然若失的看向金靈芝。
大約是受到了安小六的啟發,金靈芝也要走了。
唐家和金家也有生意上的往來,唐家兄弟有足夠的馬車和人手將金大小姐安安穩穩送回萬福萬壽園。
喧囂的碼頭剛剛有多熱鬧,此時就有多蕭條。
盞茶工夫,碼頭只剩下楚留香、胡鐵花、張三。
楚留香看著好像失了魂的胡鐵花,微笑道:“你要是舍不得,現在追也還來得及,只是你要搞清楚自己要追哪一個?”
張三感興趣地望著小胡,這個問題他和楚留香問過好幾次了,每次都沒有答案。
胡鐵花悶悶的喝著涼酒,當酒葫蘆里一滴酒也不剩后,郁悶對楚留香說:“算了,我還是跟著你吧。”
其實他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喜歡哪一個。
好像是高亞男,又好像是金靈芝。
胡鐵花就像有毛病一樣,聽不得“天長地久”,但凡察覺到喜歡的女人動了“想要永遠和胡鐵花在一起”的念頭后,他就要跑。
對于浪子來說,安定比死亡更可怕。
只有不理睬胡鐵花的女人,才是胡鐵花最愛的女人。
張三瞠目結舌:“該你這小子打一輩子光棍。”
胡鐵花揮著酒葫蘆和張三打了起來。
海浪、繁星。
楚留香望著看不見的遠方,安小六離開前那句“下次見,楚留香”依稀在耳邊。
漂泊不定的游俠露出淡淡的笑容,寒星般明亮的眸子有著別樣的期待和溫情。
——下次見,安小六。
第93章
一年復一年。
金陵的早春, 細雨如絲。
屋子里燒著溫暖的炭火,古樸的床上有一個很大的鼓包,床上的人蓋著蓬松的被子,仿佛還在熟睡。
“嘎吱——”
悠長的開門聲, 穿著素衣的女人端著木盤走了進來, 上面是一碗氣味濃郁的湯藥。
她身姿曼妙, 一舉一動充滿著難描難述的魅力。
近了,更近了。
女人站在床前:
“我知道你醒著,起來吃藥吧。”
被子里的人沒有說話。
端著藥的女人又說:“你睡覺時呼吸會比醒著更加平緩, 我聽得出來,師父。”
【“撲哧——”】
腦顱內傳來一聲短促詭異的嘲笑,被子里的人……安小六睜開眼睛。
——諱疾忌醫的人是誰呢。
——是我了。
安小六在心里自問自答,慢吞吞坐起來,望著站在自己床頭的女人。
端藥的女人嘴唇豐盈, 鼻梁高挺,皮膚白皙,眉毛根根分明,除了……眼睛。
用“雙目失明”描述并不貼切, 因為女人并沒有稱之為“目”的部分。
她眉骨下本該有眼睛的地方白凈平滑, 只有一片光潔的肌膚。
西四娘。
三年前安小六從蝙蝠島帶回來的眾多姑娘中的一個。
因為鼻子特別靈敏且對藥理針灸頗感興趣,安小六閑下來便教她一些醫藥知識。
一年前, 西四娘正式拜安小六為師。
成了安小六的大弟子,也是目前唯一的弟子。
學醫是一件枯燥、在短時間內難以學有所成的事。
西四娘有天賦有興趣,味嗅觸聽四感敏銳, 極大彌補了視覺上不足, 遺憾的是因為蝙蝠島那段經歷,她很排斥與陌生人接觸。
行醫用藥需要經驗積累, 家里沒有那么多病人供她觀摩學習。
這幾日安小六生病,倒成了西四娘難得的實踐機會。
安小六聞了聞碗里的藥,用很重的鼻音說:“方子是對的,黃連可以用別的藥代替。”
“用什么?”女人誠實地問。
她所會的一切源于安小六,在沒辦法通過閱讀醫書自學的前提下,師父的授課就顯得至關重要。
“普通的蓮心即可,”安小六深吸一口氣,將這碗配方苦到極致的藥湯一飲而盡,用沙啞的聲音評價道,“煎藥的火稍過了,下次用文火……比你這份藥用的火再小些。”
“弟子明白了。”
西四娘接過湯碗,凄美恐怖的的頭顱微微頷首,仿佛是嚴謹認真的學者。
午時初刻,雨漸漸停了。
安小六打開窗戶,遠處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稍近些是一間歪歪扭扭、附近寸草不生的瓦房。
這是安小六以前養毒蟲的自建房,因為一磚一瓦都是姐弟倆的心血,索性就這么留了下來。
三年多前,她從蝙蝠島帶回來很多女孩子,因為家里住不開,暫時安頓在彭一虎閑置的別業,她則在金陵城貼了一張告示招工建房。
當時臨近年關,附近的泥瓦匠回鄉過年了,響應的人寥寥無幾,真正開工是次年春天。
女孩子們說,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就好。
可安小六想既然決定蓋新房,那就蓋個好的。
“富貴山莊”就此誕生。
現在的安小六衣食無憂。
她用從莫老頭那賺到的金條建了氣派的大房子,用朝廷的賞金過上了富裕的生活。
有大片的土地用來種藥、養蟲子,身邊還有數不清的漂亮姑娘與她作伴——自從她確定了新家叫“富貴山莊”,富貴兒也不罵她“窮鬼”了。
她似乎實現了富貴兒口中的“制藥自由”,但心里總覺得少些什么。
忽然,遠處傳來粗嘎的謾罵聲。
伴隨富貴兒四平八穩的“一個氣急敗壞的謝煙客”“一個大智若愚的石中堅”,樹叢閃過兩道急快的身影。
“臭小子,我讓你躲,我讓你躲——”
罵罵咧咧的老人青袍短須,手中揮舞著一根剛發芽的柳條,抽打著高大英武的年輕人。
二人皆是當世少見的輕功高手,追逐中腳尖擦過新葉而樹枝不顫。
“師父,您別生氣,我不躲了。”
年輕人憨直望著老人,真的站在原地不動了。
老人暴跳如雷,他狠抽柳條,甩得只剩殘影的柳條看似兇猛,卻剛好擦過年輕人的身體,并未真正打在他身上:
“混賬東西,你才學了多少皮毛就敢小瞧老夫?”
“我沒有……”
“那你可知錯?”
“我不知道哇。”
……
這一幕著實有些好笑。
安小六也確實笑了。
她聲音極輕,還是驚動了稍遠處的師徒,一老一少不約而同扭頭。
年輕人驚喜萬分:
“姊姊?!”
他一躍而起,幾個起落來到安小六身前,腦袋竟是快要抵上窗頂。
“狗哥。”
安小六微笑喚著年輕人,眼神很柔和。
“姊姊,你幾時醒了?身體好些了嗎?師父傳了我一套特別有意思的掌法,我昨天才掌握要領,等姊姊好了我練給你看。”
年輕人一口氣說了一長串,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撓了撓頭:
“哎呀,姊姊還在生病呢——”
“我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安小六聲音略顯沙啞,“狗哥,你做了什么,謝前輩因何生這么大的氣?”
“我也在納悶呢,”狗哥茫然道,“這段時間師父一直指點我武功,實在辛苦,我讓師父休息,師父就生氣了——”
隨后而來的老人不陰不陽道:“老夫哪里敢生氣,石少俠厲害得緊,謝某人已經不配成為他的對手了,哼!”
他又怎么了?
安小六頓感疑惑。
【“嘻,謝老頭用七成功力沒打過你弟弟,準備全力以赴挽回顏面被你弟弟以‘師父年紀大了該多休息’給拒了,現在正在無能狂怒呢。”】
富貴兒發出幸災樂禍的笑聲。
祂的說話明明沒什么起伏,卻莫名有種活靈活現的機靈勁兒。
安小六看向一無所知的狗哥——
昔日侯監集瘦瘦小小的男孩,如今高出謝煙客一頭,身材強壯結實,武功也躋身當世一流高手的行列。
唯有眉宇間的率真憨直,泄露他的真實年紀。
安小六不由想到許久沒有消息的王憐花。
二人初見時,對方不過是狗哥現在這般年紀。
王憐花心思縝密、狡黠如狐,狗哥斗大的心眼兒至今湊不夠一筐。
“姊姊,”少年困惑望著安小六,一雙清澈如水,“姊姊為何看我?”
安小六似有所思,她收回目光,口中道:“吃午飯了嗎?”
這幾日她臥病在床,擔心過病給其他人,盡量減少與旁人見面,也不常見少年。
狗哥隨口回道:“還沒呢,我和師父都沒吃呢,姊姊要和我們一起嗎?”
狗哥無意間的“我們”取悅到了謝煙客,后者得意瞥了一眼安小六,待發現少年看過來,又恢復先前的冷臉。
只是他神色變化太快,一時間轉換不過來,表情難免有些滑稽。
“好,”安小六看向謝煙客,“前輩,打擾了。”
“哼,這是你家,看我做甚!虛偽!”
“我去廚房燒菜。”
少年施展輕功,歡天喜地離開。
待少年走遠后,謝煙客捋了捋胡子,用一種“我看透你了”的得意神情面對安小六:
“臭丫頭,你將我那笨徒弟忽悠走可是有話要說?”
安小六點點頭:
“是有一件事要與前輩商量——”
待狗哥興沖沖燒完菜,天已經完全放晴。
空氣混合了泥土和青草的氣味。
為了練功,狗哥和謝煙客住的很偏,師徒倆有一個獨立的院子,并不和其他人住在一起。
眼下安小六大病初愈,狗哥準備的菜肴也以清淡為主。
謝煙客哼哼唧唧,卻也沒有提出異議。
說來好笑,老爺子成天拿鼻孔對著安小六,張口閉口的“臭丫頭”,這兩年每回南下金陵,只會住她的富貴莊。
少年燒菜的手藝一流,即使是素菜也別有一番風味。
吃到一半時,安小六忽然說:
“三月初七‘萬福萬壽園’金太夫人過壽,狗哥,你有空替姊姊送個壽禮。”
“萬福萬壽園”的金太夫人是金靈芝的祖母。
她有十兒九女,共計十九個孩子,子女們長大成為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后,又為她帶來六十七個杰出的孫輩。
可以說沒有金太夫人就沒有金家現在的繁榮昌盛。
狗哥咽下口中鮮筍,爽快應道:
“好啊,那下午我去和爹爹媽媽說一聲,明日一早帶著壽禮出發。”
他的用餐禮儀與安小六一脈相承,不徐不緩,很有世家公子風范。
倒是看不出是富貴兒口中“耿直的憨憨”。
一旁的謝煙客默不作聲夾菜。
少年也并未意識到,這是他離開侯監集后,第一次在既沒有姐姐又沒有師父的陪同下單獨遠行:
“姊姊,萬福萬壽園在哪兒,我到了那兒人家不認識我怎么辦?”
“吃完飯我告訴你地方,你只要把禮帖和東西交給大門收禮的人,再進門祝個壽就好,金家是望族,那幾天拜壽的肯定很多,若旁人注意到你,問你什么,你想回答就回,不想回就不用理,”安小六頓了又道,“下午你回家正好請教石莊主和閔莊主,他二位比我更擅長這些。”
安小六處世的原則是“能動手絕不動口”。
這些年她已言傳身教,將自己為數不多與活人打交道的經驗盡數告知少年。
憑少年的武藝,就算性子單純,行走江湖也不會吃大虧。
狗哥點點頭:“我明白了,我先去爹爹媽媽家,晚上再回家,姊姊還有什么要交代的晚上等我回來再一并告訴我吧,我會記下來的。”
安小六欣慰的笑了。
次日一早。
狗哥騎著玄素莊備下的駿馬,帶著銀錢和壽禮離開富貴山莊。
駿馬馳騁,馬背上少年越來越小,漸漸與記憶中的瘦小的孩童重合……
安小六吸吸鼻子,忽聽一聲感慨:
“傻小子有你這么一個姐姐,也算有點兒運道。”
一道青影落到安小六對面,卻是謝煙客。
多年前,謝煙客在摩天崖上的閉關,不僅悟出了一套“碧針清掌”,功力也更勝從前。
或許受到狗哥影響,謝老爺子心態竟也平和了許多,不似當年那般疑心重,總擔心別人要害他。
安小六搖搖頭:“有運道的是我。”
她覺得自己運氣最好的瞬間,不是在窮困潦倒的時候遇上了富貴兒,而是舉刀要給自己腦袋來那么一下時遇到了淳樸善良的狗哥。
謝煙客嘿嘿怪笑:
“老夫雖看不慣你們這些用毒的,但也承認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你這臭丫頭好歹算個英雄。”
安小六平靜望著謝煙客。
她也不是很理解,為什么有人可以在真心夸贊別人的同時,還要踩一腳夸贊對象。
謝煙客不屑地扭過身:“嘖,與你說這些做什么,你又不是老夫的徒弟!”
倏然間,他左手反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安小六飛擲出一樣東西,緊接著縱身一躍,頃刻飛離富貴山莊。
安小六定眼一看,掌心竟躺著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
與此同時,天空傳來謝煙客用內力震出的聲音,轟隆隆的,宛如春日驚雷:
“哈哈哈哈,你這狡詐貪財的臭丫頭,上當了吧,老夫一個子兒都不給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
第94章 【補完
謝煙客走了。
以一種在安小六看來極其無語的方式離開了富貴山莊。
他鬧出的動靜著實不小。
半盞茶的工夫, 所有人都知道家里那位脾氣很差的老先生走了。
“謝先生可真是性情中人。”
幽幽的聲音響起。
一個身穿素色衣裳,左手提著竹籃、右手握著紙傘的女人出現在安小六視線中。
她膚色很白,宛如常年不見陽光的幽靈,挺直的鼻子精致秀氣, 眼部圍著一圈白紗, 楚楚動人中平添了一絲神秘。
她叫東三娘, 安小六平日都喚她——
“三娘。”
女人聽到安小六破鑼般的聲音,眉頭微皺:“都病了這些時日,怎么還沒好?”
“再喝兩天藥就差不多了, ”安小六看了看女人的裝束和不遠處停靠的馬車,“三娘要出門?”
女人點點頭,溫柔的臉龐熠熠生輝。
“前幾日我下山遇到胭脂鋪的老板娘,她喜歡我身上的香,一直追問香從何處買的, 我說香是我自己制的,她問我家里還有多少,能不能勻她一些,她要買我的香。”
東三娘的語氣既驕傲又克制, 讓她看起來可愛極了。
“恭喜。”
安小六真心為東三娘感到高興。
“不過是些脂粉錢罷了, ”東三娘擺擺手,用挎竹籃的左手攏了攏鬢間的烏絲, “我先走了,你仔細著別再受涼。”
安小六目送驅趕馬車下山的東三娘。
這一刻她忽然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像狗哥一樣執著于做個好人。
自己為什么又在年少時立志當名滿天下的大俠而不是魔頭。
三月初六, 晴。
安小六換上粗布衣裳, 駕著簡易的騾車,在晌午前回到了繁華的金陵城。
穿過人聲鼎沸的長街, 安小六拐進一條寬敞而熟悉的巷子。
曬太陽的老人、巷口玩耍的孩童、私塾瑯瑯的讀書聲、裊裊升起的炊煙。
這是安小六在金陵城的住處,明明也沒有住很久,卻令她倍感親切。
認識安小六的街坊主動上前搭話:“安丫頭回來了。”
“嗯,回來了。”
“這次待幾天啊。”
“明日就回去。”
“你這一來一去還怪折騰的。”
“嗯。”
……
木門上的銅環一如記憶中斑駁,銅環上鐵索卻已不見剛賣時的光亮。
“嘩啦啦。”
安小六打開陳舊的木門,將沉重的鐵索丟到板車上。
“嘩啦啦——”“嘩啦啦——”
鐵索碰撞發出響亮的聲音。
安小六解開束縛在寶騾身上的韁繩,卸下它身后的板車。
這匹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騾子,極有靈用腦袋拱開大門,邁過高高的門檻,先安小六一步邁入家門。
大約是狗哥時不時回來看看,院子里并沒有久不住人的荒涼感。
各種精致的竹編柳編,有的成了“老物件”,有的還很新。
這些充滿童趣和生活化的物品,全部出自狗哥之手。
少年察覺到安小六心疼碗碟,空閑時編了很多竹罩、柳套,給家里大大小小易碎物穿上了“衣服”。
突然,富貴兒用毫無感情的聲線強行打斷安小六的回憶:
【“即將出現一個武功高強野心勃勃的工具人。”】
不等安小六腹誹,很快,有人叩響了木門上的鐵環。
“鐺鐺。”
拴在棚里的騾子聽到聲音后,打出一個響鼻。
對方似乎料定家里有人所以并不著急,敲門后極有耐心的在原地等候。
安小六有一種預感,對方在等她過去開門。
好巧不巧,一陣風吹過,將虛掩的兩扇門拉開一人寬的空間。
正在曬被子的安小六回頭,只見門外站著一個陌生青年。
他的身材并不算十分高大①,衣著精致而華麗,一雙鷹眼銳利像出鞘的劍。
更特別的是他身上的壓迫感,只有絕對自信的人才有這樣的氣勢。
比如快活王、比如慕容秋荻。
他們可以被殺死,卻無法被折斷梟雄的脊梁。
青年似乎也是這樣的角色。
——江湖幾時多了這樣一個人?
安小六凝注著青年,目中難掩好奇。
與此同時,青年也在觀察,不,是審視安小六。
就像無聲的對抗,誰也沒有率先開口。
安小六轉身進屋,再出來時懷里抱著被褥和毛毯。
她確實有好多活兒要做,沒工夫與青年大眼瞪小眼。
所以最先撐不住的是青年。
他說:“厲盟主有一封信要我交給你。”
“厲真真?”
“不錯。”
安小六不由得欽佩一面之緣的厲真真,青年分明不是甘居人下的角色,厲真真居然敢用他,真是藝高人膽大。
“信呢?”
安小六伸手。
即使是這個時候,她另一只手仍然在撣被子。
青年沒有說話,鋒利的招子死死盯著安小六——若安小六主動過來拿信,可以算他扳回一城。
可安小六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片刻,他還是邁入這寒酸至極的院落,從懷里取出信封,遞到安小六手上。
——這場拉鋸戰,終究是“神”大獲全勝。
“信已送到,告辭。”
“工具人”轉身離開。
安小六自成名來,極少遇到這樣的冷臉。
大多數人在知曉她的名號后,便已感到畏懼,哪里會像青年這般行事。
“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腳步一頓。
“上官金虹,”他一字一字道,“我叫上官金虹。”
事實上,厲真真會寫信給自己,讓安小六十分意外。
她和厲真并無往來。
甚至連對方與點蒼派天才劍客謝小荻成婚,也是安小六在茶館喝茶時聽來的。
安小六后來才知,謝小荻的身世很特別,他是謝曉峰和慕容秋荻的私生子。
慕容秋荻在謝曉峰、燕十三一戰后退隱江湖,將自己苦心經營半生的“天尊”留給了兒子。
而厲真真與謝小荻成親后,沒幾年便將謝小荻手中“天尊”勢力收為己用,從七大派選出來的“傀儡盟主”成為貨真價實的武林盟主。
所以……
日理萬機的武林盟主為什么要給她寫信?
讓她殺人?
想著,安小六揭掉封口上的滴蠟,抽出里面的信紙。
厲真真很忙,她的信也簡單到了極點,只有一張紙,不需“一目十行”,也沒有十行。
安小六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沉吟片刻,將剛剛晾曬的被子重新收起來。
兩三盞茶后,同住一條巷子的街坊鄰居聽到“嘩啦啦”的鐵鏈聲,紛紛跑出來驚訝看向安小六。
“安丫頭,怎么才回來又要走,剛才看到有人來找你,山上沒事吧?”
“沒事,不過我得回去一趟。”
“哎呦,這個折騰——”
安小六笑了笑:“大娘,我走了。”
“慢點——”
安小六揮動絲鞭,板車緩緩轉動車輪,車輪越轉越快,留下兩道清晰的車轍。
夕陽中的富貴山莊安靜而神秘。
“你怎么又回來了?”
一眾女孩子難掩驚訝——安小六不是回家曬被子了嗎,她這是把被子丟院子里自己回來了?
安小六沒有立刻回答。
在看到這些女孩子的一瞬間,她忽然發現自己要說的話很難開口。
呼吸、心跳、手指揪住衣服時的微小摩擦……
漸漸地,那些看不見的姑娘神色變了。
“發生了何事?”
“我要去揚州,歸期……不定。”
這個時間富貴山莊正準備晚飯,從廚房的方向傳來食物誘人的香氣。
現在燒菜的肯定是八娘子。
她來自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她喜歡金陵的山水,喜歡樹上的小鳥,喜歡溫柔的風,喜歡潮濕的雨,喜歡安小六養得那些令世人毛骨悚然的蟲子。
她能將最普通的食材做出最可口的味道,靈巧的雙手連狗哥也比不上。
安小六思緒一時間飄得很遠。
三年,她與這些女孩子朝夕相處了整整三年,她熟悉她們每一個人,性格、習慣、喜惡……甚至是過去,比蝙蝠島還要早的過去。
“你在顧慮什么?是我們嗎?”
東三娘聲音柔得快要滴出水來,可安小六卻知道,這是東三娘生氣的前兆。
“我——”
“難道在你眼中,離開了你,我們就是一群廢人?”
“當然不。”
“那你在顧慮什么呢,擔心你走以后,我們會被外人欺負?”
“……是。”
安小六輕聲道。
屋子里變得很安靜,連呼吸都是那么清晰。
“果然是這樣,”東三娘似笑非笑道,“你也太小瞧我們了。”
女孩子們不約而同點頭。
不等安小六解釋。
“嗤。”她身后響起一聲冷笑。
“安小六,你是瞧不起我們還是瞧不起自己?”
一個穿著紅衣的女人走到安小六面前,仿佛一團燃燒的火焰。
“七娘?”
“你當初明明說不會遷就我們,你說我要跟著你種地,上街買菜、生火做飯……這些你都忘了嗎?”
“我沒忘。”
人的記憶有限,或許未來安小六會忘記很多人、很多事,但也有一些人像刻在靈魂中的烙印,比如安七娘。
七娘原本叫什么已經不再重要,在安小六決定將她帶出蝙蝠島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獲得了全新的生命,她給自己起了新的名字,安七娘。
安,是安小六的“安”,“七”在“六”后面,七娘一刻不曾忘記她是如何回到的人間。
“可是七娘——”
“沒什么‘可是’,”七娘打斷了安小六,“我們沒有西四娘聰慧,但好歹也從你這兒學了一兩樣本事,真有尋死的找上門定讓他有來無回……你還想說什么,趁現在一并說了吧。”
“沒了。”
安小六被訓得宛如垂頭喪氣的鵪鶉。
七娘滿意了。
一眾女孩子忍俊不禁:
“七娘,你把我們大家想說的都說完了,倒讓我們說什么?”
“還有——”七娘忽然又說。
安小六虛心傾聽。
卻聽對方道:“你既有眼,不妨在揚州挑些時興的料子和繡品,別一天到晚擺弄那些破針臭藥的。
“這么大個人,只吃飯不賺錢,笨嘴拙舌還不如只八哥!”
“……”
過分了啊,就算你想讓我放下顧慮、安心做事,這么嫌棄的語氣也太不友好了。
當天夜里,安小六駕著騾車離開。
金陵距揚州并不太遠,徹夜趕路四五日即可抵達。
東三娘一行人聽著騾車漸漸遠去的聲音,直至徹底消失為止。
“她走了。”
人群里不知是誰先開了口。
夜晚山上又濕又潮,空氣冷冰冰的,仿佛白天和煦的春日只是一場幻覺。
“我們回去吧。”東三娘說。
“她還會回來嗎?”
女人顫聲道。
黑夜中,她身上鮮艷的紅衣愈發的絢爛凄迷。
“會的,”東三娘斬釘截鐵說,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別人,“她一定會回來的。”
第95章
安小六心急火燎離開金陵, 皆因厲真真說,她在萬福萬壽園附近的客棧見到了狗哥。
憑金家的影響力,金太夫人過壽,身為武林盟主的厲真真前去祝壽, 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狗哥又不缺錢, 雙方同住一家客棧實屬正常。
可接下來的內容卻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厲真真在信上說, 她的親信曾在揚州城一家青樓里見過石小兄弟。
她原以為小兄弟是年少風流,不料鎮江長樂幫的人見到他后竟大叫“幫主”,石小兄弟說長樂幫認錯人了, 可長樂幫卻一口咬定石小兄弟就是他們的幫主,雙方在客棧僵持不下。
厲真真說,長樂幫在武林風評不佳,和這樣的幫派扯上關系對石小兄弟名聲有礙,何況長樂幫未必是真心奉石小兄弟為幫主。
江湖每十年便有一場浩劫, 今年正好是第十個年頭,她勸安小六早作打算。
這封信到此全部結束。
在安小六看來,這信上的內容甚是荒繆。
狗哥既沒去過揚州也沒去過青樓,更別提揚州的青樓了, 那在鎮江長樂幫當幫主更是無從談起。
安小六唯一一次與長樂幫的人打交道, 就是六年前她曾當著狗哥,用一個包子砸了一個長樂幫人的臉。
時隔多年, 被她用包子砸過的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安小六都記不得了。
她只記得狗哥那句“不能讓好人受欺負”。
想到往事,安小六有些恍惚。
厲真真在信中提到的“十年浩劫”,她也有所耳聞。
據說南海有個神秘的孤島名叫俠客島, 島主有兩位, 一位龍島主,一位木島主。
三十年間每過十年, 兩位島主便會派座下的賞善罰惡二使前往中原各門各派分發“賞善罰惡令”,邀請諸位掌門到俠客島喝臘八粥。
掌門不接令牌,武功高強的“賞善罰惡二使”便會趁機大開殺戒,可接了這令牌的武林前輩,無論功力何等高深,一登島便是有去無回,是生是死外界全然不知。
俠客島就此成了江湖群豪眼中的“龍潭虎穴”。
如今又逢俠客島“十年之邀”,各門各派憂心忡忡。
那長樂幫眾人未嘗沒有察覺其中誤會,畢竟兩個完全不同的人長得再像,總有不一樣的地方,他們執意將幫主的名分按在狗哥頭上,九成是為了躲避這場浩劫。
不達目的,他們是不會罷手的。
因此,安小六一定要找到厲真真信里提到的,樣貌與狗哥一般無二的風流少年。
倘若對方是長樂幫幫主,自然是狗哥脫身,皆大歡喜。
若那少年不是,安小六也有理由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長得相似很正常”,帶走自家傻弟弟。
四天后,安小六到達揚州。
此時金太夫人壽宴早已結束,安小六對狗哥的情況一無所知。
狗哥武功不弱,長樂幫的人想要他接手幫主之位,一定不會為難他,也不知道傻小子有沒有被別人忽悠。
安小六趕著騾車在城內穿行。
揚州城的繁華較之金陵又多了幾分閑適,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就在這時,富貴兒的聲音驟然響起:
【“一個暗中觀察你的激進劍客。”】
她表情未變,宛如渾然不知一般跳下騾車,走進一家看起來還算干凈的客棧。
這一路風塵仆仆,安小六整個人像是土里滾了兩圈,疾馳的馬騾也已疲憊不堪。
伶俐的店伙計見狀,趁機推銷起熱水業務。
兩三盞茶后,她洗上了舒適的熱水澡,只可惜待會還有事要做,不可以享受太久。
須臾,安小六依依不舍離開舒適的浴桶,用柔軟的棉布擦掉身上的水珠,又換了身干凈衣裳。
黃昏時分,天邊紅霞漫天。
客棧里每張桌子都坐著人。
安小六低頭吃著盤子里的炒飯,她桌前僅有一道菜,正是大名鼎鼎的“揚州獅子頭”。
突然,一把名貴的劍“啪”一聲拍在桌上。
劍的主人穿著青衫,長身鶴立,明明年紀不大卻一副被江湖捶打過的模樣,苦大仇深的。
【“一個近距離觀察你的激進劍客。”】
——激進劍客?
原來一路暗中觀察自己的人就是他啊。
安小六垂下眼睛。
“借座。”
年輕的劍客惜字如金,并不知道自己白日的偷窺行徑早已通過一種匪夷所思的手段,被當事人知曉。
“隨意。”
安小六咬了一大口肉丸子,余光瞟過劍鞘上五顏六色的寶石,心里有點羨慕。
她靠著朝廷的賞金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但因為沒什么賺錢的本事,家里沒有很大的進項,與那種有底蘊的世家還是有不小距離。
最直觀的例子是,孔雀山莊連石頭都是黃金的,而安小六現在也沒能實現“金針自由”!!!
——這世上揮金如土的人那么多,為什么不能有我一個?
【“就是就是。”】
居家三年,遠離紅塵許久的安小六和富貴兒再次體會到久違的酸雞心態。
年輕劍客說:“你是‘瘟神’?”年輕劍客說。
“……”
安小六并不是很想承認這個名號。
年輕劍客又說:“聽說你下毒很快。”
“還行。”
安小六覺得自己下毒的本事當世第一,但又擔心居家多年,武林能人輩出。
就……還是謙虛點吧。
“我的劍也還行,”年輕劍客說,“不然我們比一比,是你下毒比較快,還是我出劍比較快。”
安小六沉默。
不明白年輕人為何武德充沛,一見面就喊打喊殺。
年輕劍客耐心等待她的回復。
——考慮好了嗎?
他原本準備這樣問的。
然后,他發現自己好像只能停在“準備”階段了。
終于,他的臉上露出“苦大仇深”外的第二種表情,震驚。
“是不是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了,”安小六咽下嘴里的炒飯,表情平淡,“我勸你不要——”
她話未說完,劍客倏然起身,一道銀光如閃電般劃過虛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他一屁股坐回了凳子上。
猝不及防,防不勝防。
年輕劍客不僅失去了說話的能力,腿也麻了!
安小六抬頭,深琥珀色的眼睛透出些許笑意:
“顯而易見,比試結果出來了。”
若對手是西門吹雪,她大概會直接拒絕。
因為安小六實在沒有把握贏如今的西門吹雪——據說他已不再需要劍,世間萬物都是他的劍。
眼前這個有點面善的年輕人遠不到那種境界。
劍客的神情變得很奇怪。
像是受到了很嚴重的打擊,頹然望著盤子里所剩無幾的那盤“獅子頭”。
因為他剛剛發現,自己麻木的腿又忽然恢復了知覺,喉嚨里的堵塞感也消失了。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何時中招一樣,他也不知安小六何時為自己解的毒。
他用一種復雜的表情說:
“我叫謝小荻,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
這次震驚的反倒成了安小六。
他竟是謝小荻!
厲真真的丈夫謝小荻!
安小六頓時明白自己為何覺得對方面善,年輕劍客長得既像爹又像媽,分明是謝曉峰、慕容秋荻五官拼接出的模樣!
華燈初上,揚州城最大最氣派的青樓。
一間燈火輝煌的廂房。
隔著薄如蟬翼的屏風,站在暗處能清楚看到房內的一切。
安小六終于見到厲真真信上描述的與狗哥容貌相似的少年。
與一團孩子氣的狗哥相比,青樓里左擁右抱的少年身材雖不及自家弟弟高大強壯,樣貌卻更加秀氣靈動。
就連眉宇間那股輕浮勁兒,也讓他顯得像個俊美風流的世家公子,而不是荒唐無度的繡花枕頭。
就在這時,一個四平八穩的聲音忽然響起——
【“一個巧舌如簧滿腹壞水的長樂幫幫主。”】
安小六倏然睜大眼睛。
富貴兒竟直接蓋章了少年的身份,這個與狗哥樣貌相近的“紈绔”,就是逃跑的長樂幫幫主。
謝小荻說:“他在這兒待了數月,出手很大方,吃穿用都是最好的,對自己的來歷卻守口如瓶,只說自己姓‘石’,鴇娘一直疑心他在躲什么人。”
謝小荻和厲真真是夫妻,他們二人接手了神秘的地下組織“天尊”,厲真真知道的,謝小荻也知道。
他看著安小六,不咸不淡道:
“還有兩刻鐘關城門,告辭。”
他沒有留下來幫安小六的意思——那樣鬼神莫測的手段,大概也不需要自己多此一舉了。
“我欠你們夫婦一個人情。”安小六說。
謝小荻沉下臉:“不必了,她是她,我是我。”
他急步離開,幾個瞬息消失在繁華熱鬧的夜市。
安小六徑直走向尋歡作樂的年輕人。
她這一身布衣與此地格格不入,可偌大的青樓竟無一人上前問詢。
顯然,有人提前打點過了。
半醉的年輕人余光瞟到陌生女人一怔,剛想開口,只覺得自己頭重腳輕:“你——”
他兩眼一翻,身子軟軟倒在桌子上。
花娘們面面相覷,卻誰也沒有出聲音,更不用說阻止。
“打擾了。”
安小六微微頷首,如拖死狗般,揪著年輕人的衣服領子從二樓薅到一樓,丟上停在后門的板車。
“駕——”
車輪緩緩轉動,安小六駕著騾車穿過通亮的長街,帶著荒唐的長樂幫幫主,在城門落鎖前離開了揚州城。
第96章
此次揚州之行順利得不可思議。
安小六甚至有時間到彭家鏢局寄信向玄素莊說明情況。
至于石清閔柔是否能第一時間收到信件, 安小六卻不敢保證。
自從意外尋回“死去多年”的幼子后,“黑白雙劍”便不再執著與他們有“殺子之仇”的梅芳姑,轉而一心尋找西北失蹤的長子石中玉。
一走大半年不說,每次回來又黑又瘦, 活像脫了層皮。
當年梅芳姑用計將石清騙出玄素莊, 趁閔柔產后虛弱, 長子年幼,搶走了二人剛出生不久的小兒子,還制造出小兒子已經死亡的假象, 讓本該有一個兄弟的大兒子以“獨子”的身份長大。
后來夫妻倆長子下落不明,二人在尋仇尋子的途中又離奇找回了“死而復生”小兒子。
就連安小六這樣不信命的人也會有這樣的感覺,好像冥冥之中注定石清閔柔與孩子的關系是情深緣淺。
要不然就是兩個孩子都不在身邊,要不然就是身邊最多只能有一個。
夜晚繁星點點。
寶騾在漆黑的道路上疾馳,車輪和騾蹄聲在寂靜的路上顯得異常聒噪, 板車上的年輕人卻睡得像一頭筋疲力盡的豬。
不是他睡眠質量有多高,而是安小六擔心他半途醒來大喊大叫,直接用了藥效最強的迷針。
擔心一針藥量不夠,安小六中途又給他補了幾針, 內力高深如謝煙客, 沒個十天半個月也休想睜開眼睛。
考慮到長樂幫幫眾甚多,途中難保不會遇到幾個認識這張臉的人。
天稍亮, 安小六將騾車停到路邊,拿出了易容工具……
當太陽完全升起,先前那個在揚州青樓里俊美浪蕩的年輕幫主已經改頭換面, 成了一個膚色慘白、鼻歪唇翻、滿頭生癩, 左邊臉還長著一個巨大的紫色肉瘤的中年婦人。
這是安小六從無花和快活王色使那學來的經驗,當一個人的樣貌丑到旁人多看一眼都會反胃的程度, 根本沒有人愿意耐下心來細細打量他的五官。
她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手藝,確定這張臉真的十分惡心,又在板車上搭起了一個簡易的布棚以免刺傷無辜路人的眼睛,再度啟程。
騾車晝夜奔波。
這日晌午,安小六來到一個沒聽過名字的市鎮。
鎮子不大,好似一眼就能望到頭,街上的人卻很多。
街市沿著而建,河邊還停著幾艘小船。
青石板鋪成的路面,路邊是各式各樣的攤鋪,走街串巷的貨郎、嬉笑的孩子、茶攤外的閑漢……對于連日風餐露宿的安小六來說,這些噪雜的聲音不僅不刺耳,還處處透著鮮活和生機。
富貴兒說,再行進百里就是萬福萬壽園所在地。
按照寶騾的行駛速度,她離目的地已經相當近了。
人可以憑借意志力不吃不喝不睡覺,騾子卻不行。
安小六尋了家可以泊車的飯館,額外給了清掃畜棚的婆子一些錢,請她幫忙照料自己的騾子。
婆子本以為這是個再輕松不過的活計,因為往石槽里添飼料,清掃畜棚里的糞便本就是她的工作,就算安小六不出錢,騾子她也是要喂的。
真是人美心善的傻姑娘。
婆子攥著錢,心里喜滋滋。
誰曾想“傻姑娘”掀開了騾車布簾,輕聲道:
“還有一件事也需要大娘幫忙……我‘嬸子’還在車上,‘她’得了怪病,就這幾天了……”
婆子下意識看向布簾后面的人,她眼神不好,一時半刻瞧不分明,當她伸著頭終于看清車內“婦人”的模樣后,幾乎嚇得魂飛魄散,她登時縮回腦袋,不敢再看第二遍。
“……勞煩大娘多費點心,別讓旁人驚擾了‘她’。”
婆子心突突的,本能想要拒絕,不等她找到理由……她的視線對上了那姑娘的眼睛。
那是一雙淺褐色的,充滿了域外風情的眼睛,翹挺精致的鼻梁高高的,白凈的皮膚透著淡淡的粉,殷紅的嘴唇正一開一合:
“……可以嗎?”
說來奇怪,婆子剛才明明怕得不得了,這會兒她居然不怕了,還對車里的“婦人”生出無限同情。
婆子說:“姑娘且放心,老婆子絕不讓任何人打擾你嬸子。”
“謝謝。”
婆子呆呆站在原地,連那姑娘幾時離開的也不知道。
安排妥當后,安小六從后院通道進入大堂。
此時正值飯點,飯館生意很好,不算大的堂屋里擺了九張桌子,除了靠門的兩張小桌有空位,其余桌旁都坐滿了人。
店小二忙得滿頭大汗,他抱著一個很大的酒壇,看到安小六只來得及說一句“姑娘先找位兒坐”,就被后廚叫走了。
空氣里彌漫著酒和食物的誘人香氣,客人們一邊喝酒吃菜一邊閑談。
當然也有人停下筷子看著安小六。
盡管“惡名昭著”,但在不知情的人眼中,這張臉著實驚艷,安小六偶爾也會通過“照鏡子欣賞自己美貌”的方式來打發時間。
用富貴兒的話就是“質疑石觀音,理解石觀音,成為石觀音”。
對于一個好幾天都在啃干硬冷燒餅的人來說,熱乎乎的吃食充滿了莫大的誘惑力。
因為桌位只能二選一,安小六在離自己更近的小桌旁坐下。
很快,她發現這張桌子空下來不是沒有原因的,由于挨門很近,風呼呼往這個位置灌,若不是安小六內功剛猛強勁不懼寒風,定要打上幾個噴嚏。
不過多時,店小二舉著一個一尺寬兩尺長的托盤再次出現,托盤上有一小壇酒,還有兩道紅燒的肉菜,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氣撲鼻而來。
安小六暗暗對自己說:穩住,很快就輪到你了。
漫長的幾個瞬息后,店小二總算站在安小六桌旁。
“姑娘久等了,您想吃點什么,”他指著柜臺對墻上掛的一塊塊、一排排寫著菜名的木牌說,“只要這牌子上有的,咱家大師傅都能做。”
擔心安小六不識字,年輕的伙計還想報一報菜名,安小六擺擺手,笑話,這墻上的菜名我都能背下來了。
“一盤炒飯,一道——”
安小六還未說完,腦子里的富貴兒忽然開口:
【“一個正直堅毅還算有兩把刷子的雪山派劍客。”】
【“三個正直愚笨的雪山派弟子。”】
話落,門口響起一道充滿活力的聲音:
“好香……白師哥,咱們在這家店吃吧。”
“師弟,你又忘了——”
……
一直呼呼往安小六身上灌的風消失了,外面進來四個身穿白衣,背懸長劍的男人。
當先的是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身材偉岸,正氣凜然,一臉英悍之色,最符合“還算有兩把刷子”的描述。
余下三人年齡在二十歲到二十五歲之間,或許是受到富貴兒的影響,安小六也覺得三人身上有種欠缺江湖捶打的“單蠢樣”。
雪山派以劍法見長,內功法門平平無奇,加之遠離中原武林,和中原各大門派交流少,除了現任掌門——雪山派第五代傳人“威德先生”白自在成為內外兼修的一代宗師,門下盡是些名聲響亮的花架子。
多年前,安小六在開封城外一個叫侯監集的小鎮討飯時,恰好碰到江湖各大勢力爭搶“玄鐵令”,當時雪山派出動了七名好手,七人的架勢擺得很足,這個俠那個杰的,仿佛七個西門吹雪,使出來的功夫卻平庸至極,簡直不要太符合安小六對世家名門弟子“一張嘴巴就會吹”的刻板印象。
可眼前的中年劍客卻并非如此,他呼吸綿長,身法輕盈,內力相當深厚,與石清閔柔夫婦在伯仲之間。
“黑白雙劍”是安小六接觸過少有稱得上“實至名歸、表里如一”的江湖俠士,能與那二位相提并論,結合剛剛聽到的那聲“白師哥”,來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安小六揉了揉肚子: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所以……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吃上飯啊。
四人在大堂僅剩的空桌旁坐下。
隨著幾人落座,門口沒有人扎堆,風又開始往屋里灌。
中年劍客強大的氣場和存在感,讓飯堂里的人大氣不敢出,來這里吃飯的大多為本地人,彼此認識,大家用眼神隱晦地交流著。
一副想看又怕惹來麻煩的樣子。
又過了一會兒,大約發現這四個江湖人并不可怕,飯堂里人聲漸起。
好像所有人都恢復了正常,除了站在安小六桌旁的店小二。
他傻愣愣看著四個白衣劍客,似乎忘了還有一個“饑腸轆轆的倒楣客人”正等著點餐。
安小六手指叩了叩桌子,示意店小二回神。
可那店小二眼睛活像釘死在中年劍客身上一般,完全不為所動。
這一幕剛好被隔壁的雪山派弟子見到,四人里年紀最小的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
安小六側頭看了他一眼,大約是目光過于直白,發笑的青年不好意思低下頭,白凈的臉上泛起淺淺的紅暈。
安小六收回視線:我餓了,我要發脾氣了。
【“沒用的,他前天剛在茶樓聽人講完《白衣劍客》,最近滿腦子都是西門孤城和花小鳳。”】富貴兒幸災樂禍道。
“……”
安小六也是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除了決戰紫禁之巔,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的名字還能以這種方式出現。
而且……“花小鳳”是什么鬼,花滿樓和陸小鳳嗎?
“小哥,小哥。”
安小六又催促了兩聲,店小二總算回神:
“姑娘,你想對小的說什么?”
——你還記得我在點菜嗎?
“……一盤炒飯,一道紅燒蹄髈,一道清炒茼蒿,再來一盅紫蘇粥。”安小六無可奈何道。
“姑娘,您稍等——”
店小二說完,飛快沖到雪山派師兄弟四人面前,用響亮熱情的聲音說:
“幾位爺想吃點什么?”
不等四人開口,他已經麻利地報上一串菜名,情緒高漲地介紹店里的招牌菜。
聲音大到柜臺后面的掌柜頻頻抬頭。
安小六心里直犯嘀咕。
這家店的小二靠不靠譜啊,別的菜也就罷了,那道紅燒蹄髈她可是很期待的。
令人惱火的事并未發生。
安小六要的菜很快上齊,她舀了一勺熱乎乎的紫蘇粥,吹了吹,放在嘴里,非常滿意這家店煮粥的手藝不如自己,又將紅燒蹄髈的湯汁澆在炒飯上,取了兩雙筷子左右開弓抽出肉中的大骨頭。
如此一口肉,一口茼蒿,一口飯,時不時來一勺熱乎乎的紫蘇粥,安小六吃得幸福極了。
卻在此時——
富貴兒又雙叒出聲了!!!
【“一個聰穎歹毒的戀愛腦。”】
安小六筷子一頓,默默加快了夾菜的速度。
【“一個爪子尖利、道德崩壞、殺人有數的狠老頭。”】
殺人有數?
安小六回想她知道的那些江湖上十分有名的殺人魔,沒聽說哪個殺人還限制人數。
等等……限制人數?
安小六果斷把炒飯扣到盛紅燒蹄髈的大碗里。
隔壁桌旁三個年輕的雪山派弟子驚呆了。
那一臉嚴肅的中年劍客微微蹙眉,似乎對安小六這種沒規沒矩的吃飯方式極不贊同。
可誰在乎這個?
她有預感,很強烈的預感——
麻煩來了。
第97章
“麻煩”是爺孫二人。
“聰穎歹毒”是個十七八歲的綠衫少女, 笑容可人,明艷絕倫,一舉一動透著少女獨有的嬌憨和俏麗。
“爪子尖利的狠老頭”是一位龐眉鶴發老人家,他穿著舒適體面的緞面衣裳, 腰間垂著一個精致干凈的布袋, 里面放著一個酒葫蘆, 笑容和藹親切。
安小六平生見過最親切、最和藹的老人是前武當泰斗木道人,鑒于他種種不干人事的行徑,如今墳頭草都三尺高了。
此時剛好有一桌客人結賬離開, 店小二麻利收拾干凈桌子。
爺孫倆便在那張桌旁坐下,一老一少面中帶笑望著飯堂里其他桌旁的客人,目光時不時掠過安小六……的頭頂,瞥向一襲白衣的師兄弟四人。
安小六樸素的認知里,填飽肚子再找事兒是常識。
可偏那爺孫倆不走尋常路。
“晦氣, 真是晦氣……”老人剛坐下就開始唉聲嘆氣。
一舉一動都透著“我要搞事”的勁頭。
安小六當即將盤子里僅剩的幾根茼蒿夾進碗里,放下筷子改用勺子。
接著,她聽到店小二問:“老爺子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煩心事了?”
老人道:“老夫本來好好的, 一來你們店就見到了臟東西, 你說晦氣不晦氣?”
——這叫什么話?人言否?
隔壁桌的客人神情微妙地看著這老頭。
店小二立刻道:“老爺子說笑了,咱家店在鎮上的開了快五十年了, 不說我們掌柜和后廚的大師傅,單說小的自己就在店里干了三年多,平日吃住也都在店里, 倘若有臟東西小的早就跑了哪會站出來叭叭說這么一通。”
客人們連連點頭, 這老頭他們沒見過,但這家店確實是鎮子里的老店, 大家都是街坊鄰居,有這種事他們能不知道?
老人嘿嘿一笑:“那些個臟東西又不是一直在你們店里待著,你們當然不在意,可老夫就慘了,老夫出來踏青,本以為你們店里是個人吃飯的地方,誰曾想竟也招待雪山派的白殼烏龜兒子王八蛋——”
坐在安小六隔壁的師兄弟四人倏然變臉。
“老賊,你說什么?”
三個年輕氣盛的雪山派弟子一齊拔劍。
利刃出鞘,劍鳴長嘯。
明晃晃、白亮亮的劍照得人心里發毛。
頃刻間帶走所有的聲音,飯館里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敢說話。
安小六低頭喝粥,眼睛的余光瞥向四人里唯一沒有站起來的中年劍客。
他臉色發青,身體繃得筆直,看起來就像吃了一盤沒洗干凈的豬下水。
店小二急忙賠笑:“幾位爺,這是做什么?咱們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店里都是不通武藝的尋常百姓,一旦打起來難免傷及無辜,年輕的雪山派弟子強忍怒氣,剛要坐下,卻聽那老人撫掌大笑:
“有趣,有趣……阿珰,看到了嗎,這年頭烏龜兒子王八蛋都能開口說話了,要不要爺爺給你擰顆小烏龜腦袋玩玩?”
綠衫少女笑吟吟說:“一顆腦袋有什么好玩的,要是能把小烏龜的胳膊腿卸掉,那才叫真的有趣。”
嘶——
眾人暗暗心驚。
他們雖不知這雪山派是個什么門派,卻能看出這四個拿劍的男人不好惹。
尋常人躲都躲不及,這爺孫倆倒好,老的開口要摘人腦袋,小的要卸胳膊卸腿,擺明就是來找茬的。
眼看情況不妙,有人溜到柜臺前結賬。
這是一個很小的館子,來這里吃飯的多是本地人。
先前沒打算走的,一看認識的人都走了,急忙向嘴里塞了幾筷子肉菜也追了上去。
眨眼的工夫,熱熱鬧鬧的小飯館空出來了大半。
剩下的一小半,是那些拆天拆地的江湖人。
掌柜心里暗暗叫苦,方才聽到小二和那老頭的對話,還當爺孫倆是瞧著店里生意好,尋個理由訛點錢財。
誰曾想人家根本看不上他們這三瓜倆棗的營生。
可如此一來,掌柜更頭疼了。
訛錢還有的商量,訛命要如何是好。
正想著,那四個身穿白衣的男人站了起來,也因如此,一抹藕荷色闖入掌柜視線——
天老爺!
店里竟然還有沒走的客人!
那是一個身穿藕荷色衫子、年輕貌美的姑娘,她坐在風暴核心地段,左手是自家館子里盛蹄髈的大碗,右手拿著舀粥的湯勺,吃得又香又甜。
掌柜都要被這姑娘感動了!
多好的客人啊!
紅燒蹄髈可是我們鎮店的招牌菜,剩一口湯都是對后廚大師傅的褻瀆!
這姑娘把炒飯倒進盛蹄髈的碗里,一丁點兒湯汁都不會浪費!
會吃!有品味!
便在此時,一道冰冷的聲音響起——
“刀劍無眼,避免誤傷,各位還是趁早離開為好。”
說話的是那名氣質凜然的中年劍客。
“藕荷色”當即捧起了大碗,躲到了飯館外面。
掌柜反倒猶豫起來。
他環視這間承載了自己四十多年記憶的小飯館,心中感慨萬千。
神仙打架,倒楣的只能是他們這些普通人。
但愿這些人離開時,店里還能又一根完整的立柱和大梁。
他向屋子里的江湖客一一拱手,對著風暴中心的店小二使了個眼色。
店小二心神領會,向四周站著的“大神”露出討好的笑容,點頭哈腰地跟上掌柜的步伐。
不過,當他掀開通向后院的布簾時,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眼飯堂里的江湖人。
無論是那些手拿長劍,身材挺拔的白衣劍客,還是那對笑嘻嘻、樂呵呵卻顯得高深莫測的爺孫。
這就是江湖。
“真威風啊……”
他喃喃自語。
充滿了對另一個世界的向往。
然后,他就被掌柜“啪”一巴掌拍了頭——
“你奶奶的,在茶樓聽了兩天書就不知道姓什么了,不要命了可別拉著老夫!
“明個我就去你家,看你爹你娘怎么說!”
店小二那點兒心思,掌柜一清二楚。
無非就是覺得自己生活乏味,看到人家飛檐走壁的江湖人羨慕了唄。
他們這個鎮子雖然沒出什么響當當的大人物,但也不是沒有耍槍弄棒的年輕人,人家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時你在街上瘋玩,現在知道后悔了,早干什么去了!
店小二揉著腦袋,嘴里嘟囔著:“都多少年了,您老怎么還用這招?”
就在此時,一簾之隔的飯堂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
“阿珰啊,爺爺今天殺了幾個人啦?”
是那個張口閉口要擰人腦袋的怪老頭。
“好像還一個沒殺。”
他的孫女用俏生生、甜滋滋的聲音說。
爺孫倆的語氣像在談論“今天吃什么”,仿佛殺人只是二人日常的消遣的娛樂項目。
布簾后面的掌柜和店小二臉色發白,大氣不敢出,生怕被這倆殺人魔王發現他們躲在這里偷聽。
與此同時——
三道年輕的聲音一齊驚呼:“是你?!”
“閣下可是‘一日不過三’?”另一道更加渾厚的聲音道。
店小二有些激動,是先前讓大伙兒離開的那個中年劍客!
盡管同行四人都是拿劍的,但店小二就是覺得他最強、最威風、最像大俠!
“不錯不錯,老夫就是‘一日不過三’的丁不三。”
老人樂呵呵道,語氣中透著幾分傲嬌與自得。
此言一出,飯堂里頓時炸開了鍋——
“果然是你!”
“老魔頭,還我孫師哥和褚師哥的命來!”
“師哥,咱們不能放過他,殺了他,為孫師哥和褚師哥報仇!”
三個年輕人滿腔義憤,嗓門一個比一個大。
可老頭并未理會這些吵吵鬧鬧的年輕人。
“老夫確實殺過兩個雪山派的弟子,這筆賬你們有本事就算,老夫可不抵賴,只是話說回來……小子,你可姓白?”
布簾后面的店小二本不知道老頭在問誰。
但下一刻,他們聽到中年劍客說:“不才的確姓白。”
緊接著,另一道更年輕的聲音跳出來道:
“老賊,我師哥便是‘氣寒西北’白萬劍!”
掌柜和店小二都不曾聽過這個名號,可年輕人的語氣如此驕傲,顯然這個“氣寒西北”白萬劍是個不得了的人物。
名叫“丁不三”的老頭哈哈大笑:“白萬劍,好得很,好得很——”
他的聲音并不尖銳,卻異常的刺耳,一簾之隔的掌柜和店小二拼命捂住耳朵,仍覺得耳膜刺痛,腦袋似有千萬根針穿過。
“你們退后!” 白萬劍一聲大吼,打斷了老人的笑聲。
刺痛瞬間消失。
掌柜的和店小二驚魂未定,他們也曾聽過“聲音殺人”的說法,因為不曾親身經歷,難免覺得有夸張之嫌,如今劫后余生,才曉得這種功夫的厲害。
“好小子,果然有幾分本事,”丁不三冷笑,“阿珰,你也退下吧。”
老人對孫女說。
這時,飯堂傳來一聲極為響亮的嗡鳴,似有利刃出鞘。
偷聽的店小二心癢難耐,手指扒拉著布簾,露出一條極細的縫,本人抻著脖子蹲在縫隙后面偷看。
掌柜佯裝兇惡地拍了一下店小二的腦瓜,倒也沒有阻止。
只見大堂中央空出好大一塊,那名叫“白萬劍”的中年劍客和丁不三分別站在空地兩端對峙,三個白衣青年和老頭身穿綠衫子的孫女則站在更遠處凝神觀望。
飯堂里又是立柱又是桌凳,遮擋視線的物體眾多,店小二看得不太分明,就聽那白萬劍說:
“早就聽聞丁家一十八路擒拿手精妙無雙,今日有幸得見,還望閣下不吝賜教。”
丁不三陰惻惻笑了:“姓白的,這可是你要老夫出手的,到了閻王殿可別說是老夫欺負小輩!”
說著,他雙手翻掌,足下一登,身體瞬間飛彈出去。
偷窺的店小二倒吸一口涼氣:這就飛起來了!
只見丁不三十指如鉤,襲向白萬劍心口。
白萬劍提劍刺出,他的動作沒什么特別的,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靈動飄逸,那個叫“丁不三”的老頭也好生厲害,足尖如蜻蜓點水般拂過劍身,見一擊不中,立刻轉換目標刺向白萬劍的雙眼。
白萬劍身體后仰,躲過丁不三的攻擊,長劍削向丁不三的肋骨。
丁不三咯咯笑著躲過去,一個跟頭翻過中年劍客,伸手抓向觀戰的三個白衣青年。
白萬劍登時臉色大變:“放開我師弟!”
長劍直刺丁不三后背。
這一劍又急又兇,宛如一道閃電從空中劃過。
丁不三就像后腦勺長了雙眼睛似的,身體以一個極其詭異的姿勢向一側扭去,手順勢抓住其中一個年輕人的右腕,一扭一抽,卸下他的胳膊、搶走他的劍,反手揮向白萬劍!
是的,這才是丁不三的目的!
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赤手空拳和白萬劍斗。
雪山派內功平平,劍法卻是實打實得厲害,哪怕安小六當年在侯監集見過的那七只武功平平的三腳貓,也能憑借出眾的劍法和名副其實的“黑白雙劍”斗一斗。
白萬劍身為雪山派“萬”字輩武功最高之人,天資出眾、勤奮刻苦,劍術較中年時期的“威德先生”白自在有過之而無不及。
縱然內力、經驗、心機盡占優勢,丁家一十八路擒拿手又是武林一等一的絕學,丁不三依然沒有把握憑一雙肉手干掉白萬劍!
他已殺了兩名雪山派弟子,與他們早已結了梁子,如今梁子再大一些也無妨。
他要白萬劍死!
第98章
武林中但凡有真本事、又上了些年紀的江湖前輩, 都不愿意“以大欺小”——與后輩較量——因為贏了稱不上光彩,輸了不僅丟臉,還會成為別人成名的踏腳石。
近兩年的謝小荻,早些年的燕十三、沈浪、謝曉峰……甚至安小六本人, 都是因打敗了成名已久的江湖人, 踩著他們的名望和榮譽鑄造傳奇。
丁不三身為武林前輩, 成名比白萬劍之父雪山派掌門白自在只早不晚,按照江湖規矩,他理應讓白萬劍一招半式。
可丁不三不!
他既不講江湖道義, 也不管武林規矩!
但見他像峨眉山的猴子一樣上躥下跳,劍在他手中宛如一條滑溜溜的泥鰍,專撿著白萬劍面門、腋下、肋骨、腹股溝等令人不爽利的部位進攻,同時笑嘻嘻道:
“姓白的,我丁老三不占你便宜, 你有劍,我丁老三也有劍,這才叫公平!”
說著,挺劍刺向白萬劍的眼睛。
白萬劍抬劍抵擋, 兩劍相交, 劍光四射,丁不三仗著內力深厚猛攻不斷, 白萬劍舉劍的右臂酸麻,使了個巧勁兒避開,一招“暗香疏影”, 若有似無地削向丁不三腰腹。
丁不三身體一扭, 倉促避開,反手刺向白萬劍胸口, 他既沒有讓白萬劍活著離開的意思,出手自然狠辣。
白萬劍打得異常沉著,適應丁不三節奏后,動作愈發行云流水,偶爾露出鋒芒,又立刻收斂,雪山派七十二路劍法在他手中似又多了萬千變化。
二人攻拆百余招,在大部分人眼中也只是兩道耀眼的銀光,時而碰撞時而交織,發出叮叮錚錚的嗡鳴聲。
坐在門口的安小六看得津津有味,她已經有些年沒見過這種高水準的生死較量,丁不三狠辣無賴、劍走偏鋒,白萬劍實力雖然稍遜一籌,卻憑借雪山派變化莫測的劍法和他本人沉穩精準的風格和丁不三打得有來有回。
眼看一碗飯就要見底。
富貴兒忽然道:
【“宿主,白萬劍要輸了。”】
但見丁不三挺劍一揮,劍鋒刺向白萬劍面門,白萬劍提劍抵抗,丁不三手腕一扭,劍身如銀蛇擺尾削向白萬劍右臂腋下,只聽“撕拉”一聲,白萬劍的白袍子扯出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瞬間涌出,飛濺在飯堂的桌凳上。
高手過招往往瞬息間決定成敗,白萬劍雖躲開了要害,但這場比試勝負已分。
丁不三并沒有見好就收,他見白萬劍負傷,右手出劍,左手揮掌,對著白萬劍負傷部位發起一連串凌厲的攻勢。
白萬劍內力本就不敵丁不三,此時更是節節后退,眼看就要斃于丁不三手中!
“師哥!”
“休要傷我師哥!”
三個雪山派弟子見白萬劍受傷,紛紛挺劍相助,擋在白萬劍身前。
“快退回去!”
白萬劍心急如焚,連忙舉劍抵擋,可為時已晚。
“小子找死!”
丁不三一聲厲喝,目中兇光大盛。
他腳尖蹬上長凳,借力一躍而起,長劍對著白萬劍三個師弟凌空劈下,劍起劍落,紅霧彌漫、血光沖天。
三名雪山派弟子倒在血泊中,一人身體趴在地上,頭卻飛到了屋梁上,另一人伏在長凳上,腦袋斜斜耷拉著,脖頸大半被切斷,露出森森白骨。
僅剩的活口是先前被丁不三搶走佩劍的那個人,他被丁不三一腳踢中胸口,先是撞到墻面,又狠狠摔在地上,雖沒有死,卻也只剩半口氣了。
丁不三留他一命自然不是良心發現,而是為了遵守自己“一日不過三”,即“每日至多殺三人”的規矩。
他既已決心留下白萬劍的命,當然不會給旁人占據名額的機會。
滿屋狼藉,飯館地面、墻壁、屋梁、柜臺、桌凳、碗筷……俱是碎肉和血漿。
丁不就像從血海里爬出來的厲鬼,全身被雪山派弟子的血染得濕紅。
白萬劍目眥盡裂,布簾后偷窺的掌柜和店小二嚇得面如灰土,跌坐在地上。
安小六望著那個脖子幾乎被斬斷的雪山弟子,垂下眼睛,她記得他,不久前這個人還在對自己笑,此時卻已成為一具冷冰冰、白慘慘的尸體。
“丁!不!三!”
白萬劍內力翻涌,立刻抬劍使出一招“風沙莽莽”攻向渾身沾滿自己同門鮮血的老魔頭,剎那間,劍風如狂風黃沙一般襲向丁不三面門。
白萬劍性格端方嚴肅,縱使心中悲慟也隱忍克制。
丁不三一邊挺劍抵擋,一邊笑嘻嘻道:“小子莫氣,你很快就能見到那些師弟了。”
他嘴上雖這般說著,心里卻越發凝重。
白萬劍心志之堅遠在他預判之上,丁不三本以為對方會因師弟喪命、情緒激蕩大失水準。
未曾想白萬劍只是稍作調整,又恢復如前。
反倒是他自己,因為占盡先機卻遲遲拿不下白萬劍,出手愈發急躁,讓白萬劍抓住了破綻。
卻在這時,白萬劍長劍顫動,又是一招“暗香疏影”,這是雪山派劍法最精華、最凝練、也最考驗功底的一招,虛虛實實、似有似無,在輕描淡寫中傷人于無形,白萬劍明明行動不便,同樣的招式使出來卻比剛才更為精妙。
“噗嗤”一聲,丁不三被白萬劍刺中肩膀。
白萬劍手腕一抖一挑,劍身抽離,丁不三肩頭瞬間血流如注。
意識到今天無論如何也殺不成白萬劍后,丁不三抓起一把竹筷,連劍一同丟向白萬劍:
“小子,還你!”
他這一下帶了內勁兒。
長劍如梭,散開的竹筷宛如一根根箭矢。
丁不三揪起自己的孫女,如電火行空般向門外沖去。
白萬劍身體后仰,躲過呼嘯而過的長劍,手腕一抖一旋,劍花如利盾般擋在身前,竹筷斷成兩截紛紛落地,再聽身后一聲嗡鳴,被自己避開的長劍竟直接沒入墻面兩余寸。
抬頭一看,瞳孔收縮,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因為飯館門口坐了一個人。
一個捧著碗的女孩子。
白萬劍認得她,是隔壁桌特能吃的異族姑娘。
丁不三嫌這姑娘坐在門口擋道,竟一掌劈向對方天靈蓋——
“住手!”
白萬劍怒火中燒,提劍沖向丁不三。
可來不及了,又一次來不及了!
丁不三已經重重落掌,他將沒能殺死白萬劍的羞惱盡數注入這一掌。
霎時間,白萬劍想到了自己慘死的女兒,什么“氣寒西北”,什么“雪山雙杰”,既救不了同門師弟,也救不了一個無辜的姑娘。
“嘭!”
一聲巨響。
白萬劍臉上失去了血色。
可令人驚駭的一幕發生了。
只聽“啊”“啊”兩聲慘叫,丁不三捂著手,口吐鮮血地倒在地上。
“爺爺!”他的孫女尖叫著,蹲在老人身邊。
老人身體抽搐,口中不斷涌血。
路過行人無不驚駭。
靜寂瞬息后,頓時炸開了鍋。
白萬劍呆住了,連忙過去查看情況。
丁不三還活著,也只是活著——他受了極其嚴重的內傷,盡管靠著護住心肺的經脈勉強撿回一條性命,但手臂骨骼盡碎,手掌漆黑如墨……
“黑煞掌?!”
白萬劍盯著丁不三黑漆漆的手掌,一臉駭然。
丁不三中的竟是他丁家的獨門秘技,黑煞掌!
白萬劍神色復雜地望向臺階上紋絲未動的姑娘。
難怪丁不三受了這么重的傷。
這姑娘如此年輕,卻是一個內力深厚到“返璞歸真”境界的高手。
想來是丁不三想用黑煞掌打碎這姑娘的頭骨,結果受到對方內力反彈,才會被自家秘技反噬。
這老賊一生殺人如麻,終究是老天開眼,碰到了收拾他的人!
“你,你,你殺了我爺爺?”
丁不三的孫女指著臺階上坐著的姑娘,又驚又恐。
“你爺爺沒死!”耿直的“氣寒西北”插口道。
丁不三身上背著四條雪山弟子的命,白萬劍再好的涵養也很難不遷怒他的孫女。
可那姑娘卻像沒聽見一樣,張牙舞爪道:“你殺了我爺爺,我要殺了你!”
她尖叫著沖向對方,然后……
撇下自己的爺爺,撒腿跑了。
不愧是丁不三的孫女。
就沖這逃跑的速度,將來也定是個狠角色。
哦,或許不需要“將來”,她現在已經是了。
安小六沒有忘記丁不三連殺兩人時,連她都覺得那鮮血橫飛的畫面有一點點惡心,丁不三的孫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街上的人議論紛紛。
沖著飯館門前的丁不三指指點點,都在說“死了一個老頭”。
目睹丁不三倒地過程的人繪聲繪色向路過的每一個認識的人講述事情經過。
每個人的版本略有不同,又有相似之處。
一個姑娘正坐在臺階上吃東西,不知從哪里竄出來的惡老頭,沖上來就打那姑娘的頭,沒想到一巴掌拍下去,人家姑娘好好的,那老頭自己吐血死了。
“真是報應——”
“可不是嘛,就沒見過這么霸道的人!”
小鎮的百姓可不認識什么“一日不過三”,在當地人樸實的觀念里,做了壞事就會受到懲罰。
那惡老頭就是壞事做多了,才來了報應。
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魔頭,成了小鎮百姓茶余飯后教育晚輩“做人要厚道”的案例。
白萬劍心情復雜,他臉上沒有大仇得報的暢快,有的只是茫然、慚愧、悲哀……
三個師弟是跟他出來的,如今兩死一傷,還需要借助旁人的力量,才能讓這老賊得到教訓。
就算這老賊后半生生不如死那又如何呢,自己的師弟是再也活不過來了。
卻在此時,白萬劍眼角瞥見一道藕荷色的身影。
先前一直坐在臺階上,連丁不三打她也沒有起身的姑娘忽然站了起來。
她手里仍然捧著飯館的菜碗,或許是認知變了,先前白萬劍覺得這姑娘年紀輕輕、吃飯狼吞虎咽有些不像話,如今換一個角度卻又覺得深不可測。
卻見她緩緩走到丁不三面前。
抬腳。
一腳將地上半死不活的老魔頭踢進飯館。
動作嫻熟,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隔絕了行人的窺視。
第99章
春日的陽光暖洋洋的, 卻照不進這家小小的飯館。
桌上那些一度讓安小六饞涎欲滴的佳肴已經冷掉了,有些沾著木屑,有些漂著血。
更多的還是掉在地上,變成了血漿拌飯, 血漿澆肉, 血漿炒菜。
地上有散落的碗筷和碎成木頭渣的桌凳。
還有白萬劍死相慘烈的兩個師弟。
安小六抬頭看著房梁上的頭顱。
丁不三出手迅猛狠辣, 白萬劍死去的兩個師弟甚至沒有機會闔上眼睛。
梁上的那顆頭眼睛睜得大大的,直勾勾地望著前方,仿佛有許多話要說。
難以想象, 躺在地上的老人會是這一切罪孽的制造者。
此時的他蜷縮著身體,臉色慘白,就像一個可憐巴巴的老爺爺。
進門白萬劍看著兩個師弟死不瞑目的尸身,再一次紅了眼眶。
他為人端嚴克制,甚少在外人面前表露情緒。
只能默默在心里消化。
安小六默默從地上撿起一根散落的竹筷, 在丁不三身上戳來戳去,每戳到一樣硬東西,都會翻出來看看。
其中大部分是治療跌打的傷藥和止血的藥丸藥粉,雖然品質不錯, 卻也沒什么特別的。
倒是他腰間葫蘆里的酒是個好東西。
安小六禮節性猶豫了一下, 高高興興留作戰利品。
此時,丁不三呼吸幾近于無。
丁家黑煞掌威力極強, 丁不三因為沒能殺死白萬劍憋了一肚子氣,為了泄憤,那一掌用了他七八成的功力。
倘若不是安小六內功特殊, 不懼外力擊打, 否則就算是白萬劍這樣的一流高手,被黑煞掌拍中腦袋也會瞬息斃命。
安小六對他生不出同情, 只覺得這貨咎由自取。
自己就是他不注重維護公共衛生的報應。
【“就是就是。”】
富貴兒附和著。
安小六很快翻到荷包和銀票。
荷包在袖子里,銀票在衣襟夾層。
安小六抽出了銀票,又用筷子勾出袖子里的荷包。
卻在此時,白萬劍的聲音響起:
“姑娘在做什么?”
他情緒尚未平復,雖然極力克制,聽起來還是有些哽咽。
明明已經悲傷至極,在看到對丁不三動手動腳的姑娘,白萬劍心里還是升起一種無法言說的荒唐感。
是他老了嗎,就……不是很明白現在年輕人的想法。
安小六驚訝回頭,沒想到白萬劍會主動和自己說話。
她用筷子勾起荷包帶子,對著白萬劍晃了晃:
“我在找這個。”
丁不三的經濟狀況比安小六想象中的差一點,她以為至少能翻到幾片金葉子,沒想到只有一些零錢和幾張面值不等的銀票。
白萬劍不知該作何反應。
卻聽那姑娘道:“店里現在這個樣子,就算請人重新裝修,飯館怕是也開不下去了。”
小鎮會有很多風言風語,丁不三殺人時搞出來這么多血,飯館如要重新裝修如何瞞得過當地人?
先前丁不三說“飯館里有臟東西”不會有人相信,但今日過后,哪怕前來就餐的客人回家打了個噴嚏,也會有“是不是遇到了臟東西”之類的猜測。
安小六就是做這種小買賣的,她很清楚客人們的想法。
有些人明明不信鬼神,給他死人用過的東西,他還是會覺得晦氣。
這是人之常情。
白萬劍沉默片刻,從懷里掏出一包銀子:“姑娘說的是,也算我一份吧。”
他確實不該在店里與那老賊動手。
倘若換成更寬敞的空地,師弟們興許就不會死,也不會連累店家。
他放下劍,施展輕功,雙手將師弟的頭顱從屋梁上捧下來。
當指尖觸摸到師弟已經冰冷的臉頰,心中更加悲慟。
他的師弟何等年輕,明明是意氣奮發的年紀,卻再也看不到以后了。
這樣想著,不禁潸然淚下。
白萬劍不想讓外人看笑話,他背過身,擦掉眼淚,轉頭對安小六道:“讓姑娘見笑了。”
安小六搖搖頭:“遇到這種事,是個人都會難過,白大俠無須在意。”
白萬劍抱拳道:“敢問姑娘高姓大名,要如何處置丁不三,這老賊與我雪山派冤仇似海,倘若姑娘不需要這老賊,在下想帶他回師門另行處置。”
“白大俠客氣了,我叫安小六,至于他,”安小六低頭看了看地上的丁不三,“白大俠隨意。”
“多謝安姑娘。”白萬劍萬分感激。
顯然沒有將面前的姑娘與大名鼎鼎的“瘟神”“瘟姬”聯系在一起。
事實上,武林知道“瘟姬”的多不勝數,知道“瘟姬”本名“安小六”的人卻少之又少。
隨著江湖名人更迭換代,當年小有名氣的“瘟煞鬼子”已經淡出了眾人視線,不少人早已忘記或者壓根不知道“瘟姬”這個稱呼的由來。
安小六甚至聽到有人信誓旦旦說,“‘瘟姬’本就姓溫,乃山東八仙劍前掌門溫仁厚的后人”。
被謝煙客好生取笑了一番。
白萬劍脫下外袍,將兩個師弟的尸體綁在一起背在身上,同時抱起受傷的師弟,對安小六說:
“安姑娘,此地不宜久留,安姑娘若無要緊事,還是盡快離開為好。”
飯館里出現這么多血,就算沒有尸體,也會引來當地百姓的恐慌,官府派人上門只是時間問題。
江湖人與官府向來是江水不犯河水,倘若撞上衙門里的人,解釋起來也是個麻煩。
安小六點點頭。
她沒有問白萬劍要去何處,白萬劍也沒有問她要去哪里。
雙方都對同行沒什么興趣。
唯有富貴兒憤憤不平:
【“沒禮貌,人家彭一虎好歹還留個信物呢,你替他解決了丁不三,他連個表示都沒有!還懷疑你是西域魔教的!西域魔教除了比你有錢,哪里比得上你!哪里比得上你!”】
難怪。
安小六了然,她覺得白萬劍對自己的態度有些奇怪,感激是真的,不想扯上什么關系也是真的。
名門正派不想和魔教扯上關系倒也正常。
安小六不甚在意地將丁不三和白萬劍的荷包放放在柜臺后面,走到通往后院甬道的布簾前:
“白大俠,有緣再會。”
說完,頭也不回地掀開了布簾。
然后……
她看到一老一少,兩個嚇得全身癱軟的男人。
正是飯館的掌柜和店小二。
看到安小六,兩人一慌。
“我,我們不是……”
安小六直接道:“錢在柜臺上了,總共六百七十六兩四錢,權當是那兩位對店里的賠償,若官府問起,還望二位周旋。”
剎那間,掌柜和小二腦子里什么都不記得了。
只有一個聲音循環播放,六百七十六兩!六百七十六兩!
他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錢!
二人精神為之一振。
連剛剛發生的血案都忘記了。
安小六見狀,抬腳向后院走去。
陽光依然燦爛。
后院里空無一人,婆子不見了,騾車旁只有一個空矮凳。
地面的腳印十分凌亂。
想必是婆子在看守騾車時,聽到前院出了命案,覺得自己生命受到了威脅才倉惶離開的。
安小六掀開簾子,檢查了一番車里的中年婦人。
人還是那個人,但她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好像是有人來過。
卻在此時,后院柴房的門突然開了,清掃馬廄的婆子從里面跑出來,見到安小六,臉上露出討好的笑:
“姑娘回來了,老婆子都看著呢,保證絕對沒有人來過,也沒有人靠近過您的車。”
“是嗎?”安小六將信將疑。
她并不認為婆子在撒謊,但這世上就是有各種各樣的法子讓一個人誤以為自己看到的就是真相。
【“確實有人來過。”】富貴兒忽然道。
會是誰呢?安小六垂下眼皮。
想著,她從荷包里又取了些錢遞給婆子:“多謝大娘,這些錢您拿去吃酒吧。”
婆子推辭了兩下,樂呵呵收下錢財。
忽然,富貴兒的聲音再度響起:
【“兩個武功高強心狠手辣疑神疑鬼的賞善罰惡使。”】
安小六覺得西北方向有人在看著自己,像是為了證明安小六的猜測,富貴兒又道:
【“兩個武功高強心狠手辣疑神疑鬼的賞善罰惡使在看著你。”】
【“兩個武功高強心狠手辣疑神疑鬼的賞善罰惡使欣賞地看著你。”】
“……”
第100章
在萬福萬壽園仆役們的眼中, 金靈芝是個奇怪的姑娘。
她用珍藏三十年的美酒招待兩個酒鬼,三人在花園的亭子里喝得酩酊大醉,放聲高歌。
她把價值連城的古玩珠寶賣掉用來接濟金陵的友人,威脅對方不花光就絕交。
她說自己愛過兩個人, 一個是地獄里的魔鬼, 一個是紅塵里的浪子。
魔鬼白天是人的模樣, 晚上會變成一只冷血的蝙蝠;浪子四海漂泊,只有不愛他的女人才能令他駐足。
三月初七是金靈芝的祖母,金太夫人的壽辰。
萬福萬壽園的金太夫人是個很有福氣的老太太。
長壽, 富有。
盡管她的武功不是最高明的那個,但論不好惹的程度,江湖上各大勢力合在一起也比不上她。
她有十九個很有本事、很有出息的兒女,有的是掌門,有的是幫主, 各個武功高強,聲名顯赫。
當中名氣最大、最具傳奇色彩的,一個是棄武修文,成了朝廷位居極品的高官;另一個從了軍, 現在是當朝軍功最盛的威武將軍。
或許與這個有關, 或許與這個無關。
從初一開始,陸續有客人帶著賀禮登門, 到了初七這天,萬福萬壽園更是人山人海。
那些多年不曾出山的武林泰斗紛紛在這一天露面,他們也和眾人一同拜壽, 圍在一張桌旁吃壽面。
同桌還有武林盟主厲真真、擁翠山莊的莊主李觀魚, 十二連環塢的鷹眼老七,巴山劍派的小顧道人和仁義莊的大莊主。
江南巨富的花家和朱家也派了人來, 朱家來的人里還有名滿天下的朱五公子。
只是朱五公子向來低調,見過他“廬山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除了萬福萬壽園的主人,誰也不知到場賀客里哪個是他。
席間有人嘀咕,聽說金太夫人年紀最小的孫女“火鳳凰”金靈芝與胡鐵花、楚留香私交甚篤,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朱五公子都來了,楚留香不露面說不過去吧。
提到楚留香,所有人都很興奮。
因為楚留香很神秘。
他是何方人士、出身如何、師承何人……外人一概不知,世人只知曉他有一艘氣派的大船,船上有三位美若天仙的紅顏知己。
但那艘船停在何處,從何處來又要到何處去,又是一個謎團。
眾人七嘴八舌說著。
其中一個客人是江南世家子弟,不僅認識薛家莊的二公子薛斌,還認識擲杯山莊左二爺的獨女左明珠。
他因這二人知曉了楚留香許多事,言語中多為推崇。
薛家莊和擲杯山莊原是世仇,薛衣人和左二爺當了三十年冤家對頭,卻在楚留香說和下放下三十年的冤仇,做了兒女親家,一度成為當年一樁江湖奇聞。
“楚、楚留香有什么好的?他來不來有什么干系?”一個胡子拉碴的酒鬼突然插話道。
他摸著鼻子,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眼睛都睜不開了,說話也含糊不清,全身就像被酒腌入味了一般。
同桌吃席的客人大多互通過了姓名,唯有此人一言不發,一屁股坐下來就知道喝酒。
活像八百年沒喝過一樣。
先前念叨楚留香的客人鄙夷地瞧了他一眼:“你不好奇?”
酒鬼反問道:“我為什么要好奇?”
客人噎了一下,沒好氣道:“行,你清高,我俗氣,我就是想見個名人不行嗎?”
那酒鬼不以為然:“天下的名人多了,我看萬梅山莊的西門吹雪就比他厲害,你怎么不想見西門吹雪?”
——關你屁事,我想見誰你管得著嗎?!
客人心里這般想,嘴上卻不好直說,他倒不是怕了這酒鬼,而是擔心酒鬼腦子不好,突然在金家壽宴上發瘋連累了自己。
卻在此時,另一道聲音響起:
“閣下從哪里看出西門吹雪比楚留香厲害?”
說話的是一個紅衣公子。
他手中握著一把折扇,看起來也就十六七歲的年紀,玉面朱唇,目若朗星,如傅粉何郎,又如潘安再世,說話時眉眼含笑,白里透粉的臉上一邊一個酒窩。
——好俊的后生!
這是旁觀眾人的第一反應。
——好俊的輕功。
這是酒鬼的第一反應。
誰也不知這紅衣公子幾時來的,又是何時站在了這里,但見他非常自來熟地擠坐進這些人中間,笑嘻嘻望著那不修邊幅的酒鬼:
“楚留香至今未嘗敗績,他的對手里武功比他強得不知凡幾,神水宮的水母陰姬自是不必多說,薛家莊的薛衣人也是一代宗師……你怎么知道西門吹雪就一定強過那楚留香?西門吹雪告訴你的?”
同桌吃席的客人忍俊不禁。
——相信西門吹雪會說出這種話,還不如相信西門吹雪晚上睡覺會變成一把劍。
先前被酒鬼搶白了一通的客人暗爽不已,恨不得當場叫好。
豈料那酒鬼竟耍起了無賴:
“我就是知道,至于原因……你是哪個,我為何要告訴你?”
“就知道你在吹牛,”紅衣公子“唰”一下打開扇子,洋洋得意道,“一把年紀凈會說大話,不害臊——”
“小鬼頭,有本事再說一遍?”
酒鬼說著,伸手要抓那紅衣公子。
他出手極快,現場無一人看清他的動作。
眾人倍感驚訝,這酒蒙子竟是一個武藝不凡的高手!
可那紅衣公子卻像早有準備似的,身子一歪,膝蓋一彈,直接從座位上騰空而起,讓酒鬼抓了個空。
酒鬼本意想和少年開個玩笑,發現對方有能力躲開,眼中露出些許興味:
“好小子,再來!”
“誰要再來啊,”紅衣公子笑嘻嘻沖酒鬼扮了一個鬼臉,施展輕功跑出了壽堂,“老男人,凈愛吹牛的老男人,又窮又丑的老男人!”
酒鬼徹底睜開了眼睛,先前只覺此人邋遢落魄的賀客們驚訝發現,這酒鬼竟生得濃眉大眼,甚是英俊,尤其那雙眼睛,仿佛里面有星星似的。
“小混蛋,看我不抓住你,狠狠打你屁股!”
那酒鬼二話不說追了上去。
他不僅身手一流,輕功也是一流,那紅衣公子已經是輕功高手,可那酒蒙子只是縱身一躍,與紅衣公子間的距離已不足盈寸!
紅衣公子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
——糟了,這是個自己打不過的高手!
緊接著,令酒鬼錯愕的一幕發生了。
卻見那紅衣公子加快速度向萬福萬壽園的后花園跑去,一邊跑一邊叫:
“五哥,狗哥,你們在哪兒啊,救我!快來救我!有瘋子要殺我!”
壽宴結束后的第四天。
金靈芝清早出門,正午回來時身邊跟著兩個年輕公子。
個子稍矮那個紅衣勝火,手里拿著一把折扇,扇面是一幅山水畫,一閃而過的落款里有個“寅”字,相貌平平,不丑不俊,唯有一雙眼睛生得黑白分明,靈動非凡。
另一人背著包袱,身材異常的高大強健,臂膀結實、胸膛寬闊、蜂腰猿背、箭衣長靴,他的眉毛濃黑粗獷,不算白的面皮上生了一雙大而清澈的眼睛。
笑起來憨直敦厚,透著三分傻氣,不笑時又器宇軒昂,很有大俠風范。
金靈芝將二人安頓在園內景致最好的客房,又在亭子里擺了一桌景致的筵席。
席間更是當著許多人對高個公子道:“我沒有弟弟,你既叫我一聲‘靈芝姐姐’,我就將你視作親弟弟,安心住下,只當這里是自己的家。”
一旁的婢女十分驚訝。
金太夫人有三十九個孫兒孫女,二十八個外孫,其中年紀最小的是金靈芝,最受寵愛的還是金靈芝。
她不僅有金太夫人的愛,還有伯伯姑姑哥哥姐姐的愛,“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金靈芝很少有體貼別人的時候。
她也不講道理,因為大多時刻,她覺得自己就是道理。
婢子們在心里暗暗猜測這二人的來歷身份,更有大膽心細的婢女主動上前問道:
“敢問二位公如何稱呼?”
企圖從姓氏中尋到蛛絲馬跡。
高個年輕人剛要開口,紅衣公子搶先道:“這位爺姓閔,家中行二,你們叫他‘閔二爺’便是,我姓沈,家中最末,你們可以叫我‘沈小爺’。”
高個公子欲言又止。
沈小爺搖了兩下扇子:“閔兄,你看我做什么?”
“……無事。”
婢子們忍不住笑了。
和沈小爺相比,閔二爺真是耿直過了頭,他所有的想法都寫在了臉上,若非如此,那位沈小爺也不會搶先作答。
不過也正是這樣的性格,讓婢子們覺得沈小爺話里雖然摻了水,卻不見得全是假話。
萬福萬壽園消息靈通,連倒夜香的老漢也能對江湖大勢侃侃而談,更何況金靈芝的貼身婢女。
她們默默想著武林上姓沈的和姓閔的名人。
這并不容易,雖然“沈”并非“李”“王”“張”那樣的大姓,但武林中姓“沈”的名人著實不少,先不說有“天下第一名俠”之稱的沈浪,光那些雄踞各地的沈姓世家就涌現出了無數人才。
婢子們只能從沈小爺的穿戴舉止和話里透露出的那一點信息,判斷對方定是來自巨富之家,家里有且不止一位兄弟。
倒是姓閔的江湖名人婢子知道的不多,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什么適合的人選。
宴席散后,金靈芝的貼身丫鬟道:
“姑娘知不知二位公子的底細,尤其是那位沈小爺。”
盡管席間自家姑娘和沈小爺也有交談,但二人明顯都與閔二爺更加熟稔,閔二爺為人單純,未必清楚那沈小爺的底細。
那位沈小爺看起來與自家姑娘并不熟,更像是閔二爺的朋友,可閔二爺是個直腸子,未必知道沈小爺的真實身份。
金靈芝敲了下小丫頭的腦袋:“廢話,我的朋友我當然知道,倒是你們,少打聽我朋友的閑事!”
金靈芝不想讓婢子們知道的太多。
但天不遂人愿。
次日上午,萬福萬壽園里流言四起。
好像一夜醒來,所有人都在討論那位閔二爺。
蓋因閔二爺清早在園子里練功時,一名巡邏的護衛覺得他長得有幾分面熟。
當時這名護衛并未多想。
直前院傳來消息——
鎮江長樂幫、西北雪山派同時派人奉上拜帖,指名要見昨日被金靈芝小姐帶進府里的那位石公子!
可萬福萬壽園哪有什么石公子?
金靈芝的兩個朋友,一個姓沈,一個姓閔。
這名護衛陡然想起月初他上街喝酒,曾親眼目睹鎮江長樂幫的幾位香主向閔二爺恭敬行禮!
——壞了!靈芝小姐被騙了!
那位閔二爺不是什么好人!!
他也根本不姓“閔”,而姓“石”,鐵石心腸的“石”!
是近段時間在城里鬧出許多風波的鎮江長樂幫幫主。
一個心狠手辣、殘忍嗜殺、貪淫好色的大惡人!大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