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石清閔柔呆住了。
知道內(nèi)情的白萬劍、耿萬鐘等人也呆住了。
他們?nèi)f萬想不到, 石中玉居然對自己親兄弟心狠至此。
白自在卻不管這些。
他是個瘋子,前不久剛剛殺過人的瘋子。
倘若石清閔柔不是為了兒子的事情方寸大亂,定能發(fā)現(xiàn)白自在劍上的血。
“我要為孫女報仇,我要為孫女報仇……”
老人不斷重復(fù)著這句話。
再抬頭時, 雙眸充血:
“石中玉, 今日你必須死!”
話落, 提劍向少年刺去。
“逆子!”
反應(yīng)過來的石清,直接給了石中玉一巴掌。
石中玉被石清打得一個踉蹌,捂著臉, 抬頭看到母親失望的眼神。
心里不禁生出一絲愧疚。
但一想到自己方才不那么說,這會兒怕是已經(jīng)死了,又狠下心腸:
“是你們先不讓我活著的,我這么做也是想要活下去!我沒錯,錯得是你們, 是你們犯糊涂,放著親兒子不認,非認一個假兒子,我弟弟早就死了, 他才不是我兄弟!”
“你——”
石清抬手還想給石中玉一巴掌, 但看到他那副躲躲閃閃、畏畏縮縮的模樣,又頹然地放下了手:
“罷了……今后, 你好自為之。”
丁珰心疼地望著石中玉被打紅的臉頰:“天哥,痛不痛?”
石中玉當年叛逃凌霄城后,擔心雪山派弟子找上門來, 起了許多假名字, 其中一個假名字里有個“天”字。
“痛,痛得要死了, 心里更痛,”石中玉裝腔作勢道,“丁丁當當,我爹爹媽媽不要我了,我也只有你了——”
丁珰氣憤道:“天哥,你沒錯,他們會后悔!”
藏在甬道屋梁上的安小六嘆了口氣。
她一點不意外石中玉方才的表現(xiàn)。
也不知石清閔柔平日如何管教的孩子,居然將兒子教成了一個涼薄無情的自私鬼。
她像是一只笨拙的蜘蛛,從屋梁上慢慢順到地面,拍拍衣服上的灰。
走出甬道,來到大廳。
然后……站在了掌門弟子花萬紫身后。
眾弟子的注意力全在打斗的狗哥和白自在身上,好幾百號人,竟無一注意到從甬道里走出來的安小六。
她戳了戳花萬紫。
一下,兩下。
花萬紫回頭,臉上還帶著些許不耐——任誰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被打擾都會心情不爽。
不過當她看清身后站的人是誰時,花萬紫瞬間瞪大眼睛,差點叫出聲來。
看到花萬紫憋紅的臉,安小六微笑:
“我只是來和認識的人打個招呼,花女俠隨意……”
花萬紫:……
我信了你的邪!
雪山派的大廳變得既寬廣又擁擠。
為了供白自在和那個長得極像石中玉的少年打斗,眾弟子后退三尺,擴大了廳堂中央的空地范圍。
觀斗的弟子里三層外三層,將大廳圍得水泄不通。
在眾雪山弟子的眼中,自家掌門天下第一。
大家嘻嘻哈哈,都覺得那個像石中玉的小子必死無疑。
石清閔柔臉色慘白,白自在是縱橫江湖數(shù)十年的武道宗師,這些年避世凌霄城,不知參悟了多少高明的武功,次子習(xí)武不過六七年光景,縱是天賦過人,又怎是他的對手?
沒人看好年輕人,眾人皆認為認為他與白自在相斗,后者有壓倒性優(yōu)勢。
可事實并非如此。
狗哥雖經(jīng)驗不足,武功卻十分高明,內(nèi)力更是遠在依靠外物內(nèi)力大增的白自在之上。
他師承謝煙客,謝煙客自創(chuàng)的“碧針清掌”本就精妙絕倫,非尋常武功可比。
更別提,他本人對雪山劍法甚是熟稔。
縱然白自在經(jīng)驗豐富,劍術(shù)超群,依然沒從少年那里討到半分好處。
反而是狗哥在拆了二三十招后,愈發(fā)游刃有余。
“掌門怎么還沒殺了那小子……”
一個年輕弟子嘀咕著。
“你懂什么,掌門看那小子兩手空空,有意相讓,否則憑他老人家的功夫,那小子早就死了。”
“師兄說得有理。”
……
這個解釋乍一聽合情合理,可但凡長個腦子就能意識到問題所在。
白自在性格暴戾,因為寶貝孫女之死,遷怒眾弟子,直接砍了石中玉的師父“風火神龍”封萬里的右臂,事后也未見愧疚補償。
如今面對他眼中的“罪魁禍首”,不碎尸萬段已是手下留情,又怎會心慈手軟,留他一命?
雙方又拆二十招。
眼看不能像昨晚除掉丁不三那般殺掉“石中玉”。
白自在神情愈發(fā)癲狂。
他向來狂妄,自認武功天下第一,天下群豪皆不入流,唯有他才是真英雄,真豪杰。
一個黃口小兒居然能與他相斗近百招,當真是奇恥大辱。
他步步緊逼,招招致命。
偶爾波及到觀戰(zhàn)的雪山弟子,不僅不收劍,反而嫌對方礙事。
絲毫不在乎諸弟子性命。
狗哥投鼠忌器,擔心白自在傷及無辜,出手愈發(fā)小心,看起來倒像是白自在占了上風。
石清閔柔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便在這時,白自在一招“明駝駿足”,又快又狠刺向少年心臟。
閔柔失聲尖叫:
“小心!”
少年腳下一旋,身體一側(cè),險險避開。
鋒刃雖然只是刺穿他的外袍,但那種兇險是他平生絕無僅有的經(jīng)歷。
坐在太師椅上悠閑觀戰(zhàn)的成齊廖梁也看出了端倪。
“你們真的相信他是石中玉?”
“掌門師哥認為他是石中玉,他就是石中玉。”
……
四人相視一笑,頗有幾分看熱鬧的意思。
說到底,與石中玉有仇的人姓白。
他們也只是旁觀者。
白萬劍心情萬分復(fù)雜。
當年在侯監(jiān)集,石清閔柔曾將貼身寶劍壓在耿萬鐘等人手中,保證會帶兒子回凌霄城。
兩柄劍一直被耿萬鐘等人帶在身邊嚴加看守,后來又交到白萬劍手中。
如今“黑白雙劍”已履行承諾,將石中玉帶回凌霄城……
他深吸一口氣,對輕功最好的汪萬翼道:
“汪師弟,你到我房間,把那兩柄劍取來。”
汪萬翼一怔:“白師哥?”
“快去!”
白萬劍板臉催促。
汪萬翼無奈,只好施展輕功離開大廳。
待他回來時,手里多了兩把寒光凜凜的寶劍。
說來好笑,他來去匆匆,兩次從花萬紫身邊經(jīng)過,竟沒發(fā)現(xiàn)花萬紫身邊的安小六。
封萬里與石清閔柔相識多年,一眼認出兩柄劍的來歷。
“白師弟,你要做什么?”
白萬劍道:“石中堅雖與石中玉是親兄弟,但二人為人截然不同,爹爹若知道內(nèi)情,定會理解我的做法。”
封萬里不以為然。
他本就不是什么寬容大度之輩,比起“冤有頭,債有主”,他更樂意看到石中玉全家倒楣。
白萬劍雙手捧劍,走到石清閔柔面前:
“石莊主,閔大俠,這是當年你們交給耿師弟的佩劍,如今完璧歸趙——”
石清閔柔都是聰明人,哪能不懂白萬劍的用意。
白自在手中寶劍鋒利無比,與他交手的堅兒卻因手無兵刃,頻頻遇險……
“大恩不言謝。”石清拱手。
閔柔接過長劍,隨手抽出一把,扔向次子:“堅兒,接著!”
石中堅一躍而起,將長劍抓在手里,卻是閔柔的那一柄。
他內(nèi)力原就勝過白自在,先前空手尚能不落下風,如今劍在手、如虎添翼,瞬間改變僵持的戰(zhàn)局。
觀斗眾人瞠目結(jié)舌。
石中玉亦是沒想到便宜弟弟武功竟如此高強。
他本打算借白自在之手殺了石中堅,一石二鳥。
雪山派殺了他的便宜弟弟,自是不好繼續(xù)追究他的責任。
而且石中堅一死,自己又成了爹爹媽媽唯一的兒子,他們就算生氣又能怎樣,還會把唯一的兒子殺了不成?
可眼看便宜弟弟占據(jù)上風。
石中玉既怕石中堅打敗白自在后,報復(fù)自己,又怕雪山派回過神來,仍要自己賠命。
當即與丁珰使了個眼色,趁著眾人注意力都在打斗的白自在、石中堅身上,偷偷向門外溜去。
就在二人即將成功時。
廳堂里奉茶的婢女突然高呼:“掌門,害死阿繡小姐的人要跑!”
白自在神志本就不甚清明,遲遲殺不死狗哥讓他愈發(fā)癲狂。
聽到有人喊寶貝孫女的名字,登時向大門看去:
“想跑?”
發(fā)狂的白自在一躍而起,揮劍刺向石中玉。
石中玉抓起丁珰擋在自己身前,拔腿向外跑去。
丁珰俏麗的臉上滿是震驚。
“小子,還想耍花招?!”
白自在徹底被激怒,縱身一躍,一腳踢中石中玉的腦袋。
“咔嚓——”
石中玉脖子一歪,身體軟軟倒在地上。
【“一個死亡的石中玉。”】
“不,”閔柔目眥欲裂,不顧發(fā)安危沖上前,“玉兒!”
她抱起倒地不起的石中玉。
血,蜿蜒而下,順著臺階,一點點落在潔白的冰雪上。
丁珰呆呆望著倒地不起的石中玉和傷心欲絕的閔柔。
突然發(fā)瘋一般尖叫著沖出雪山派大門。
轉(zhuǎn)瞬消失得無影無蹤。
石中玉死了。
以一種滑稽荒唐的方式告別了這個世界。
白自在殺了石中玉,仰頭大笑,收劍走人,把方才與他打斗的狗哥忘得無影無蹤。
安小六覺得他不是忘了,而是覺得輸給狗哥丟人,只能用這種方式保全名聲。
至于那個高呼“掌門,害死阿繡小姐的人要跑”的婢女,原有個姐姐。
是白萬劍女兒的貼身丫鬟。
當年石中玉欲要對阿繡姑娘做不軌之事,婢女的姐姐出手阻攔,被他一劍砍去了一條大腿。
她來雪山派做活,就是為了打聽石中玉的消息。
婢女瞪著石清閔柔,又瞪著長得與石中玉極像的狗哥。
“別以為我會道歉,他活該!”
“假道學(xué)!偽君子!”
“只有你的兒子是兒子,別人的兒子就該死!”
“現(xiàn)在知道難過了,早干什么去了!”
婢女覺得石清閔柔不會放過她,索性罵個痛快。
白萬劍一聲長嘆。
如今他大仇得報,心里卻不是滋味。
石中玉就算死一萬次,也換不回女兒阿繡的性命和封師哥的右臂……
他道:“這位姑娘,冤有頭,債有主——”
婢女冷笑:“不用你假好心,我姐姐為了護住你女兒少了一條腿,你們雪山派用銀子打發(fā)了事,這些年不管不問,裝什么好人,呸!”
大約覺得自己必死無疑,這姑娘又指著雪山派眾弟子大罵道:
“你們這些人滿口仁義道德,一個個不把我們當人看,踩高捧低,見了有錢有地位的就舔上去,狗都比你們有氣節(jié),全是些黑心肝的玩意兒,小心被雷劈死!”
一眾雪山派弟子被那姑娘罵得灰頭土臉,敢怒不敢言。
本派門規(guī)第三條,不得傷害不會武功之人。
第四條,不得傷害無辜之人。
一旦對這姑娘動手,就是觸犯門規(guī)。
雪山派諸人只能期待石清閔柔做些什么,比如像掌門砍斷封萬里右臂那般,一怒之下將這個放肆的婢女殺了。
可石清閔柔只是守著兒子冰冷的尸體,心里既痛心又慚愧。
他們不怪這個姑娘。
是他們沒有當好父母。
害了別人,也害了孩子性命。
“這位姑娘……是愚夫婦沒教好兒子,愚夫婦向你磕頭賠禮了。”
說罷,石清閔柔真的跪下來,向這姑娘磕頭道歉。
婢女嚇了一跳,她只是十幾歲的女孩子,又不會功夫,如何不怕?此時不過是強撐。
“你們,你們要做什么,我是不會上當?shù)摹!?br />
“我們夫婦不敢請姑娘諒解,原是我們沒有教好他,今日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石清悲傷道。
婢女抿著嘴,倔強地沒有說話。
石清望著石中玉冷冰冰的尸體,從袖子里取出一個干凈帕子,擦拭著兒子臉上的血:
“玉兒,是爹爹沒教好你,爹爹帶你回家。”
他抱起石中玉的尸體。
狗哥攙扶起傷心欲絕的閔柔。
一家三口慢慢走出雪山派。
這一次沒有人再阻攔他們。
夫妻二人回望皚皚白雪。
閔柔想起無數(shù)個夜晚夢到玉兒葬身大雪中。
這里終究是成了長子的絕命之地。
第122章
安小六沒有第一時間跟上石清閔柔。
而是去了雪山派的地牢。
至于地牢的位置……
她不知道, 她可以問花萬紫。
“帶我去貴派地牢。”
“不行,這不合規(guī)矩。”花萬紫斷然拒絕。
“可以。”
安小六沒有為難她,而是拿出暴雨梨花釘,對準了花萬紫……和她身后的一眾同門。
“安姑娘, 你, 你拿的是什么……”
花萬紫盯著安小六手里的細長的黑色鐵匣子, 目光驚恐。
“我仿制的暴雨梨花釘,它的效果比真正的暴雨梨花釘威力大,覆蓋廣, 毒性強,你想試試嗎?”
安小六露出了愉悅的笑容。
花萬紫沉默。
花萬紫臉紫了。
怎么試?去黃泉路的那種逝嗎?
“我不喜歡勉強別人,可以帶我去地牢嗎?”
“……可以。”
花萬紫十分憋屈地應(yīng)下來。
她覺得從今天起,自己對“講道理”有了更為深刻的見解。
盡管“瘟神”兇名赫赫,在西域諸國是可止小兒夜啼的存在。
路上, 花萬紫小心翼翼問道:“安姑娘,你要去地牢做什么?”
莫非雪山派的地牢里關(guān)押了“瘟神”認識的人?
“去見丁不四。”
“丁不四,丁不四不在——”
花萬紫本想說“丁不四不在地牢”,話到嘴邊突然咽了下去。
丁不三昨晚闖入凌霄城, 不僅殺了六名雪山弟子, 還傷了許多人。
若丁不三不是一個人來的……
花萬紫心亂如麻。
一路都在后悔,若是她再堅持堅持……
“那你死了, ”安小六涼涼道,“不僅你會死,你的同門也會。”
花萬紫:!!!
花萬紫毛骨悚然地望著安小六, 她居然無意識將心里話說了出來。
不對, 她不是那么不謹慎的人!
“你,這是什么功夫, 你對我做了什么,”花萬紫驚恐地望著安小六,“……波斯攝心術(shù)?”
她小心翼翼覷著安姑娘的表情。
攝心術(shù)是魔教功夫,難道安姑娘真的與魔教……
安小六不想理這個傻瓜。
雪山派的地牢的位置偏僻。
讓安小六意外的是,這里的戒備并不嚴,只有兩個弟子在地牢外面看守。
雪山派似乎對本門的地形位置有極強的信心,哪哪都松散。
安小六讓花萬紫找個地方藏起來,她則旁若無人向地牢入口走去。
“什么人?”
看到陌生人,兩個駐守地牢入口的弟子大驚。
不過還不等他們說話,就被安小六用迷粉藥暈了。
花萬紫急忙跑出來。
查看兩個同門的情況,發(fā)現(xiàn)二人只是暈過去,而不是死了,頓時松了口氣。
當她再次抬頭,只見安小六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你也睡吧。”安小六說。
花萬紫連忙屏住呼吸,可是太晚了。
她頭暈?zāi)垦#詈蟮挠洃浭前残×鶑澭鼜目词氐乩蔚牡茏友g的取下鑰匙……
安小六是在半山腰追上的石家人。
石清閔柔并不意外安小六的出現(xiàn),也沒有質(zhì)問她為何毀約。
他們清楚,倘若不是安姑娘的陽奉陰違,他們夫妻二人早已成為白自在的劍俠亡魂。
安小六看著石清背上石中玉逐漸僵硬的尸體,又看著憔悴蒼白的“黑白雙劍”:
“石莊主、閔大俠,節(jié)哀。”
石清慘笑:“讓安姑娘見笑了,愚夫婦實在是——”
他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
石中玉是石清第一個孩子。
他對這個孩子有多期待,后來就有多失望。
明明……
已經(jīng)決定不再管他,看到長子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體,心里還是痛苦萬分。
下山后,石清閔柔一把火燒了石中玉的尸體。
期間,閔柔幾度暈厥,全靠次子一遍遍輸送內(nèi)力,才勉強撐下來。
當夫妻一同將長子的骨灰和碎骨裝進一個陶罐里時,閔柔再也忍不住,伏在罐子旁嚎啕大哭。
安小六注視著那個陶罐。
富貴兒告訴安小六,這個罐子原是夫婦二人為自己留的。
石清閔柔原是準備“兩命抵一命”。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石中玉最終還是死在白自在的手里。
回去的路上,閔柔大病了一場。
安小六施針喂藥,依然不見清醒。
不是安小六醫(yī)術(shù)倒退,而是閔柔自己不愿意醒來。
她恨搶走孩子的梅芳姑,更恨無能的自己。
倘若當年她再厲害些,堅兒不會被梅芳姑搶走,玉兒也不會被她嬌慣得不成樣子,以至于丟了性命。
她覺得自己不配做母親。
所有人都知道,閔柔這是心病。
醫(yī)術(shù)再高明的大夫,也很難治愈心病。
狗哥和石清只能衣不解帶地照顧她,期待閔柔蘇醒的那日。
狗哥身體強壯,少睡一會兒倒也沒什么,石清卻是受不住了。
于是安小六趁他不備,點了他的睡穴。
還給他喂了一顆安神養(yǎng)心的藥丸。
“去榻上歇一會兒,這里交給我。”安小六對狗哥說。
狗哥卻沒有動。
他沮喪地低下頭,半晌,喃喃道:“姊姊,我是不是錯了……”
安小六沒有說話,他知道狗哥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宣泄情緒。
狗哥說,白萬劍挨打的那天晚上,他聽到了大哥和丁珰姑娘的談話,二人聊起了他。
丁珰說:都怪你父母偏心,讓你那個便宜弟弟走了……
狗哥聽了一會兒,方知兄長和丁珰不是在前往凌霄城的路上認識的,兩人本來就是舊識。
丁珰姑娘潛入大營,并非為了救她的爺爺丁不三,而是為了兄長石中玉。
當初,丁姑娘故意模糊信息,誤導(dǎo)丁不四去殺姊姊。
她知道姊姊不好惹,以為可以借姊姊的手拖延時間,救出兄長。
沒想到丁不四雖然武功高強,對上姊姊卻輸?shù)煤芸欤B她本人也中了姊姊的迷藥。
二人交談中,不斷后悔不該放他這個便宜弟弟離開,讓他隨他們一同去凌霄城,再由丁珰出面說些軟話,這樣愚蠢的他就會心甘情愿當兄長的替死鬼。
事后,即便白自在意識到殺錯人了,在已經(jīng)殺了石清一個兒子的前提下,自是不好再對石清另一個兒子下手了。
“難怪那天,他能立刻喊出你才是石中玉,原來是早有預(yù)謀,”安小六道,“他多行不義,與你無關(guān)。”
狗哥:“若是我愿意代替兄長,兄長就不會死,爹爹媽媽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傷心,兄長從小在他們身邊長大——”
“你是覺得若死的人是你,石莊主、閔大俠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難過,是嗎?”安小六直接道。
少年沒有說話,因為他的確是這樣想的。
“是這樣嗎,閔大俠?”
安小六目光越過狗哥,看向他身后簡陋的木床。
狗哥倏然回頭,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一直昏迷不醒的閔柔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正極力捂著嘴巴,簌簌掉眼淚。
“媽、媽媽,你醒了,”狗哥手足無措,“要不要喝水,有沒有不舒服……”
他連忙上前,扶閔柔坐起來。
閔柔緊緊抓著次子的手,眼淚一顆又一顆落下。
“媽媽,你別哭,你別哭……”
狗哥笨嘴拙舌地安慰著母親。
閔柔哭得更兇了:
“你這孩子,怎么可以這么想——”
安小六默默走出房間,關(guān)上門,將屋子留給了這對過去因種種原因,從未有機會談心的母子。
幾個時辰后,當石清從睡夢中醒來,看到的是眼睛又紅又腫、卻精神不錯的妻子,和同樣眼眶又紅又腫,精神不錯的次子。
“師哥,你醒了?”閔柔聲音有些啞。
石清茫然:“我睡了多久?”
他最后的記憶是安姑娘點了他的睡穴。
安姑娘內(nèi)力深厚,又得了常春島的傳承,說不定有什么外界不知道的奇異點穴功夫,能讓人睡十天半個月,甚至更久。
“師哥睡了九個時辰,安姑娘說你太累了,不讓我們叫你。”
只是九個時辰嗎?
石清很想知道這九個時辰里發(fā)生了什么。
竟能讓一蹶不振的妻子重新振作起來。
于是石清望向心思單純的兒子。
可惜兒子是個直腸子,只會憨憨地笑:
“爹爹,你的眼睛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爹爹睡了很久,可要起來洗臉漱口?”
石清頓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望著床畔溫柔憔悴的妻子,又看著耿直淳樸的兒子。
心里依然苦澀,卻又多了一些平靜。
或許他和師妹命中注定身邊只有一個孩子。
也罷,就這樣吧。
……
安小六掛念著寄存在姬冰雁家的騾子。
又擔心回去的太晚,朋友們著急。
一路緊趕慢趕,終于在約定時間內(nèi)到達蘭州。
沒想到姬冰雁見她第一句話竟然是:“你那騾子不錯,賣我如何?”
安小六:……
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我還沒死呢,就惦記我家寶騾。
“不賣!”安小六干脆利落回絕。
“我用兩匹馬再加這個數(shù)?如何?”
姬冰雁伸出三根手指。
安小六十分心動,還是拒絕。
“那這個數(shù)?”
姬冰雁伸出四根手指。
安小六沉下臉:“你好煩,不賣不賣不賣,騾子還我!”
——你再多出點,我就真要賣你了!
姬冰雁哈哈大笑。
狗哥見過安小六與朋友們是如何相處,并不覺得奇怪,可對于一年到頭在外奔波的石清閔柔,這一幕就相當稀奇了。
沒想到安姑娘也有如此活潑的時候。
姬冰雁對安小六十分不客氣,待石清閔柔卻十分有禮。
他將安小六和石家三口迎進家中,擺上宴席。
依然是美食美酒。
姬冰雁作為蘭州的大老板,西北最闊的有錢人,從不會委屈自己,也不會委屈朋友。
安小六只在姬冰雁家里住了一夜,就要啟程離開。
前來送行的不僅有姬冰雁,還有收到消息特意趕來的染香。
所有人都知道,這一別或許就真的不能再見面了。
姬冰雁說:“我還有家人,俠客島那個地方,我不去了。”
安小六說:“你本來也不能去。”
俠客島的使者又沒來找你。
姬冰雁:……
怎么會有這么討厭的一張嘴。
“我不去,有人會去。”姬冰雁又道。
安小六不說話了。
“我可以為你們兩個張羅一場冥婚,”姬冰雁說,“這一定是江湖近十年最駭人聽聞的婚禮,比快活王還要轟動!”
安小六微笑:“死公雞,閉嘴。”
說完,她揚起絲鞭,驅(qū)趕著騾車離開。
“你若死了,騾子歸我了!”
姬冰雁喊道,這家伙不講武德,這樣一句話居然也用內(nèi)力。
“做夢!”
安小六讓自家寶騾走快點,幻想滾輪揚起的沙塵喂了姬冰雁一嘴土。
入秋時間,安小六一行人來到河南洛陽。
或許是心態(tài)不同了。
狗哥和父母相處的愈發(fā)融洽。
石清閔柔似乎想把這些年缺席的親子時光一同補回來,夫婦二人同狗哥去了不少地方。
石清帶兒子去了澡堂,父子一同搓澡沐浴。
閔柔想給兒子做雙鞋子,可惜她的針線活實在一言難盡,不如安小六,更不如狗哥。
她縫了拆,拆了縫,終于做出一雙針腳歪歪扭扭鞋,卻不好意思送出去。
但這雙鞋還是送出去了。
因為安小六說“梅芳姑從未給狗哥縫過一雙鞋,他從未穿過母親納的鞋”。
收到鞋的少年極為開心,不算白的臉上泛起紅暈,眼睛亮晶晶的。
“姊姊,看媽媽給我做的鞋子,好不好看。”
“好看。”
狗哥又歡天喜地跑到石清面前炫耀。
石清說:“我都沒收到過你媽媽做的鞋子,。”
少年聽后更高興了。
安小六心里有些安慰。
她雖然沒有幫狗哥找到當年他想找的那個媽媽,卻無意間促成了他和親生父母團聚。
也算完成了當年的諾言了吧。
一行人在洛陽生意最紅火的酒樓里飽餐一頓。
隔壁桌旁有幾個書生。
他們似乎才從與洛陽相距不遠的熊耳山回來,那里的楓葉紅了,煞是好看。
閔柔心念一動,道:“師哥,不如我們帶堅兒和安姑娘一起爬山賞楓葉吧,就去熊耳山賞楓。”
“安姑娘意下如何?”閔柔問。
狗哥看著姊姊,似乎對這次活動十分期待。
安小六從未去過熊耳山,自然沒有拒絕。
熊耳山很大。
閔柔買了許多吃食,還有幾個生雞蛋和蔥花。
可最終動手的還是狗哥。
他用獵來的野味、山上的野果和閔柔準備的吃食,烹飪出一道道風味獨特的美味佳肴。
安小六用沿途薅來的山珍熬了一鍋香噴噴的粥。
閔柔也動手了,她用帶來的雞蛋和蔥花,炒了一道蔥花蛋。
就……很一般。
從味道到形狀都很一般。
石清講了一些他與閔柔過去的舊事。
安小六這才知道,閔柔雖然看起來很像一個賢惠溫柔的靈巧女子,其實既不會針線也不會烹飪。
炒雞蛋已經(jīng)是她最能拿出手的一道菜。
她與石清出門,衣服破了能買新的就買新的,買不到新的就交給石清縫補。
閔柔紅著臉解釋道,她與石清自幼相識,她是師妹,石清是師哥,石清對她一貫照顧,那些瑣事也向來是石清去做。
閔柔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十分明亮,臉龐泛著少女般的羞澀和嬌憨。
向來成熟穩(wěn)重的石清也像個小伙子一般不自在。
狗哥偷笑。
安小六也覺得十分有趣。
幾人飽餐一頓,又聊了許多過去的趣事,收拾好東西,繼續(xù)前進。
卻在這時,狗哥停下腳步。
“這個地方,總感覺好像來過……”
他喃喃自語。
緊接著,他的眼睛越睜越大,發(fā)瘋般向某個地方跑去。
電光石火間,安小六也想到了什么。
直接追了過去。
“堅兒,安姑娘——”
閔柔在身后喊。
她和石清也在追趕。
狗哥輕功卓絕,全速之下石清閔柔怎追得上。
安小六仗著內(nèi)力深厚,勉強沒有跟丟。
卻也是氣喘吁吁。
盞茶時分,狗哥停下腳步。
這里雖然也在熊耳山內(nèi),卻與其他山嶺不同,十分荒涼。
少年佇立在原地,呆呆望著前方。
順著他的視線,安小六看到稍遠處有一間草屋。
與此同時,草屋里傳來一陣響亮的犬吠。
“汪汪——”“汪汪汪——”
一條黃狗從屋子里飛竄而出,一路狂奔,直接撲進狗哥懷里。
少年本能接住黃狗,一人一狗滾成了一團,親昵無比,他抱著黃狗:
“阿黃,阿黃,是你嗎,好久不見,我媽媽呢?”
少年話音剛落,似乎想到了什么,身體一僵。
并不知道主人想法的黃狗熱情地搖著尾巴,在少年懷里嗅來嗅去,舔著他的臉頰。
便在這時,從草屋里走出一個面容奇丑,臉腫得就像被馬蜂蟄過一般的女人。
她目光冷冷的。
看狗哥冷,看安小六更冷。
安小六:……這張臉我畫過。
【“一個癡迷別人丈夫虐待別人兒子的陰狠假臉戀愛腦。”】
安小六:……她和丁不四是什么關(guān)系。
【“父女。”】
安小六:!!!
第123章
那女人站在草屋外, 冷冷望著被黃狗撲倒在地的少年:
“你到哪里去了?還帶了女人回來。”
她厭惡地掃了眼安小六。
仿佛她的臉是安小六蟄的。
少年沒有說話。
他抱著黃狗,怔怔看著女人。
多么明顯的易容痕跡。
過去的自己竟從未注意過。
“這些年,你、你好嗎?”他艱澀地問。
梅芳姑冷笑:“我好不好你不會用眼看嗎?”
狗哥心里有些難過,心想:我連你真正的模樣和名字都不曉得, 又能看出什么呢?
他抱得太緊了, 黃狗很不舒服, 掙扎著從他懷里鉆出來,跳到地上,搖著尾巴四處張望。
很快, 它注意到了安小六這個陌生人,歪頭,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向她看去。
安小六沖它招招手……
不過多時,石清閔柔也追了上來。
看到坐在地上的次子,二人心里一陣發(fā)慌。
正欲開口, 突然看到了稍遠處的草屋和草屋前目光冰冷的女人。
閔柔驚呆了。
“梅芳姑……”
她喃喃著,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曾經(jīng)苦尋多年的仇家如今近在咫尺,閔柔只覺得造化弄人。
他們以為被梅芳姑殺死的幼子,幸運地長大成人。
被他們寄予厚望的長子, 反倒因為她的過分溺愛, 闖下滔天大禍,年紀輕輕就斷送了性命。
石清何嘗不知妻子的想法。
因為堅兒尚在人世, 他們夫妻許久之前就放棄找梅芳姑尋仇了。
是以看到這個人,石清內(nèi)心并無波瀾,只有恍然隔世的惆悵。
倘若當初他和妻子沒有因為喪子之痛對長子百般縱容, 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想到這里, 石清苦笑:
“芳姑,原來這些年, 你一直在熊耳山……”
“我在哪里,你、你管得著嗎?”
草屋前的女人這般道。
梅芳姑真不愧是丁不四的女兒,父女倆一個垂涎別人的老婆,一個垂涎別人的老公。
她怨毒地望著閔柔。
看向石清時,憎恨的目光中又透著幾分歡喜。
可她看到了什么!
閔柔竟然扶起了坐在地上的少年,石清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他們那么親密,就像、就像一家人……
這極為溫馨的一幕讓梅芳姑情緒瞬間失控,她厲聲尖叫:
“狗雜種,你和那個賤人拉拉扯扯些什么,還不趕緊滾回來!”
自孩提時期形成的條件反射,讓少年聽到梅芳姑發(fā)脾氣就會下意識慌張無措。
仿佛做錯事一般。
突然,安小六插話:
“原來閣下就是梅芳姑。”
她坐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一邊摸著黃狗,一邊用閑閑的語氣道:
“當年若非閣下無故失蹤,這位小兄弟也不會從山里跑出來,更不會與他真正的父母——石莊主和閔夫人相聚,這些年他們一家人過得很好,石莊主閔夫人對你很是感激。”
她是懂得氣人的。
梅芳姑快氣炸了肺。
“不可能,”她厲聲道,“狗雜種不可能認識他們,他——”
“小賤人,你詐我?!”
反應(yīng)過來的梅芳姑勃然大怒,她意識到自己上當了。
她居然當著石清閔柔的面親自承認了狗雜種和他們的關(guān)系!
安小六微笑:“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既然做了,又有什么不敢承認的呢。”
“好個伶牙俐齒的小賤人,我愛做什么做什么,你管得著么?”梅芳姑說。
石清沉下臉:“安姑娘自然管不著,可你害我們夫婦與親生骨肉分離十一年,這筆賬又該如何?”
梅芳姑怨恨地望著石清:“你們自己沒看好孩子,孩子沒了是你們活該!”
閔柔身體晃了晃,臉色一白。
梅芳姑痛快大笑,眼睛里滿是惡意。
石清皺眉,只覺得這個人實在無藥可救。
“那我呢,你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那么對我……”
少年難過地問。
那些年他一直以為這個女人打他罵他,是他不夠乖,不夠聽話。
若他再乖一點,再聽話一點,這個女人是不是就會開心,就不會、就不會對他那么壞了。
梅芳姑沒有回答。
因為答案顯而易見。
從始至終,這個孩子都只是她用來報復(fù)石清閔柔的工具。
狗雜種也好,石中堅也罷。
她不曾愛過他。
自然也不會心懷虧欠。
“師哥,堅兒,安姑娘,我們走吧。”閔柔突然道。
“媽媽?”“閔大俠?”“師妹?”
【“哇哦!”】
這一刻,難過的狗哥、逗狗的安小六、想要找梅芳姑算賬的石清,甚至是眾人看不見的富貴兒,全部將注意力投放在閔柔身上。
——閔柔,最恨梅芳姑的閔柔,恨不得與梅芳姑同歸于盡的閔柔,見到毫無悔意和愧疚的梅芳姑后,居然就這么算了?
閔柔慘笑:“我的確恨她入骨,可師哥就算殺了她,堅兒遭過的罪,我們受過的苦,都沒辦法抹去了……老天到底待你我不薄,我們一家人在經(jīng)歷那么多事后,還能在一起快活的游山玩水。”
她按著兒子的肩膀,看著丈夫的目光滿是堅毅的溫柔。
梅芳姑害她母子分離十一年,又對她孩兒百般折磨,她不對梅芳姑千刀萬剮,難消心頭之恨。
可閔柔知道,堅兒自幼與梅芳姑生活在深山中,期間從未見過外人,他對梅芳姑是有孺慕之情的。
為了兒子,她愿意放下仇恨。
“看在她當年沒有殺堅兒、還把堅兒養(yǎng)大的份上,算了吧……”閔柔道。
“媽媽。”
狗哥鼻子酸酸的,眼睛不由得紅了。
石清目光灼灼地望著妻子,眼神中滿是欽佩:“……師妹,我不如你。”
他一直在“報仇”和“不報仇”中糾結(jié),遠沒有妻子干脆利落。
閔柔臉頰一紅,嗔怪地橫了他一眼。
梅芳姑嫉妒地快瘋了:
“小賤人閉嘴,不需要你假好心!”
“石清,有本事殺了我,”梅芳姑厲聲高喝,“我日日折磨你兒子,你不恨我嗎?你應(yīng)該恨我,你應(yīng)該恨我,殺了我,快點殺了我!”
石清卻懶得理她。
他握住妻子的手,一如二十二年前堅定不移地站在閔柔身邊。
“讓安姑娘見笑了。”
石清對安小六抱拳。
“石莊主客氣了,我也算跟著長了一回見識。”
石清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再次牽起妻子的手:“走吧,孩子,咱們下山吧。”
“嗯。”
少年吸吸鼻子,走到黃狗面前,低頭認真道:
“阿黃,你要跟我走嗎?”
“汪汪汪——”
黃狗使勁兒搖著尾巴,它回頭看了一眼梅芳姑,跟上少年的步伐。
“石清,你回來,我有話問你,回來——”
梅芳姑被刺激地不輕。
可任她如何癲狂,如何呼喚,石清都沒有回頭。
當天晚上。
狗哥問父母:“可以給我講講……她的事嗎?”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詢問父母梅芳姑的事。
石清和閔柔對視了一眼。
閔柔說:“師哥,還是你來吧。”
“也好,”石清嘆了口氣,又看向兒子,“為父知道也很片面。”
在石清閔柔的世界里,梅芳姑并不是一個愉快的存在。
石清閔柔自幼相識,二人情投意合,青梅竹馬。
當時梅芳姑是江湖艷名遠播的美人,愛慕者無數(shù),卻獨獨喜歡心有所屬的石清。
石清越不喜歡她,她越要糾纏。
偏,那時無論是石清還是閔柔都不是她的對手。
梅芳姑不僅會梅家的梅家拳,還會一些別的稀奇古怪的功夫。
他冷嘲熱諷,她就去傷害閔柔,他好言相勸,她就覺得石清終于被她打動了。
她做了許多詩詞,還給石清送她裁的衣服,烹飪的佳肴。
石清永遠不知道她會從什么地方冒出來。
被她愛慕的石清,就像被毒蛇盯上的獵物,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
狗哥聽后出神了半晌。
原來那個……梅芳姑,文才武功什么都會,只是不肯教他。
她恨爹爹不喜歡她,恨媽媽得到了她得不到的男人,將對他父母的仇恨盡數(shù)發(fā)泄到二人的親生骨肉上。
她希望他永遠卑微地、不見天日地活著,做下等的人。
所以她給他取名“狗雜種”,有時將他當成爹爹,有時又將他當成媽媽,對他又哭又笑,又打又罵。
少年不想知道梅芳姑對自己有沒有一瞬間的后悔和動容,也不想知道那些分開的日子里,她有沒有想過自己。
他不會再為梅芳姑傷心了。
離開熊耳山。
四人一路東行。
這日晌午,一行人來到皖北一個鎮(zhèn)子上打尖。
飯館里燒菜的大師傅手藝絕佳,菜肴很是美味。
四人趕了許久的路,早就饑腸轆轆,當即取出筷子埋頭苦吃。
忽然——
【“六個飛魚幫死里逃生的幸運兒。”】
安小六筷子一頓。
不過多時,從外面進來六個佩刀的彪形大漢。
皮膚黝黑,長相兇惡,其中一人左臉還有一道明顯的肉粉色的新疤,瞧著很是駭人。
六人警惕地掃了一圈飯?zhí)茫斂吹绞彘h柔稍稍一怔,幾人低聲交流了一番,選擇坐在臨門的一張桌旁。
起初,石清閔柔并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他們夫婦成名幾十年,出門在外被江湖上的朋友認出來是常有的事。
這六人長相雖惡,眼中卻并無惡意。
所以夫婦二人只當他們是“回家路上見到的幾個江湖人”。
沒想到接下來的路程。
石清一行人居然多次與這六人相遇。
茶館里。
閔柔蹙眉:“怎么又是他們,師哥,這是第幾回了?”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不遠處,六個彪形壯漢翻身下馬,四下張望,當看到石清閔柔拴在巷子里的馬匹時,眼睛一亮,當即打了個手勢,向茶館方向走來。
這六人塊頭極大,在哪里的都很明顯,石清一早便瞧見了他們,一邊想一邊說:
“昨日中午吃飯算一回,夜里投宿客棧算一回,路上碰到的是第三回,現(xiàn)在是第四回。”
“可能他們也要去金陵。”狗哥猜測。
他雖然知道人心險惡,卻向來將人往好處想。
“不像。”
石清搖頭。
那六人明顯就是跟著他和妻子。
若只是剛好順路,實在沒必要到處找馬。
“他們想做什么?”閔柔有些生氣了。
她實在見不得這種鬼鬼祟祟的小人行徑。
“他們打算借石莊主和閔大俠的威名保命,又怕二位得知真相后將他們甩下。”
安小六突然道。
這一路她甚少發(fā)言,只專注于阿黃。
黃狗年紀大了,梅芳姑又不似狗哥那般有耐性,雖然它看著仍是一條可愛的狗,可安小六知道,即使好好養(yǎng)著,這條狗也沒有多少年了。
她的內(nèi)力至剛至陽,手心常年熱乎乎的,按摩的手法又很高明,阿黃很喜歡,經(jīng)常待在安小六身邊。
“安姑娘認識他們?”石清目光驚訝。
“瘟娘娘”在江湖上名聲很大,但本人對江湖事卻鮮少關(guān)注。
一想到安姑娘另一重身份是常春島島主,前島主日后娘娘是個“好管天下不平事”的性子,兩任島主南轅北轍的行事風格,讓石清感慨之余又不免覺得好笑。
“不認識,不過他們是飛魚幫的。”安小六說。
“飛魚幫還有活口!”
狗哥震驚了。
沒人責怪少年的口不擇言。
因為石清閔柔也是這樣想的。
飛魚幫和鐵叉會因不接俠客島銅牌全幫慘遭屠殲,除了老弱婦孺,無一幸免,已成為武林人盡皆知的大事。
任何人知道飛魚幫居然還有人活著,都會震驚。
石清沉吟片刻:“若只是跟著我們夫婦就能保住性命,這些人跟著倒也無妨,就怕——”
玄素莊沒這個面子。
想到那些去往俠客島再無音訊的武林同道,石清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也不知師門上清觀是否能逃過此劫。
閔柔嘆了口氣:“師哥實在不必介懷,飛魚幫行事一貫霸道,比長樂幫有過之無不及,落到這般田地,完全是罪有應(yīng)得,他們?nèi)裟芑钕聛硎敲辉摻^,死了倒也沒什么可惜的。”
閔柔心地善良,她這般說只是為了寬慰丈夫,并非真的覺得飛魚幫的人死了也無妨。
可誰也沒有想到。
當日黃昏,本該一路相隨的六個壯漢突然不見了蹤跡。
本來在騾車上睡覺阿黃狂吠不止。
阿黃是條好狗。
它很聰明,也很通人性,它這一路多乖,眾人有目共睹。
聽到犬吠聲,狗哥連忙調(diào)頭,驅(qū)趕著馬到騾車旁:“阿黃,阿黃,你怎么了?”
安小六放慢車速。
黃狗直接跳下騾車,飛快鉆進路邊樹林里。
狗哥想也不想,從馬上一躍而起,施展輕功追了上去。
這一連串的動靜,驚動了前方帶路的“黑白雙劍”。
“安姑娘,發(fā)生了何事?”馬上的石清拱手問。
安小六搖搖頭,剛要說話。
突然間,她聽到富貴兒的聲音:
【“兩個武功高強心狠手辣疑神疑鬼的賞善罰惡使。”】
安小六一怔。
下一刻,樹林里傳來一陣犬吠和狗哥的呼喊:
“姊姊快來!”
她連忙跳下騾車,剛踏入樹林,又一次聽到富貴兒說:
【“六個死亡的飛魚幫莽夫。”】
郁郁蔥蔥的樹林中,到處是尸體。
有的手握長刀,有的刀插在身體里,還有一個似乎準備小解,他的手還在解腰帶,兵刃已經(jīng)從后背處直插心臟,將他釘在了樹上,沒了聲息。
那個兇悍的刀疤臉仰面倒在地上,腹中插著一把刀。
血將枯黃的草地染紅,敞開的夾襖露出里面的衣衫,肩頭是一個用白絲線繡著的一條生翅膀的小魚。
他們的馬就在不遠處悠閑吃草,對主人的情況一無所知。
“果然是飛魚幫的人。”
而后趕來的石清檢查了六人的衣服,發(fā)現(xiàn)每個人衣服肩頭都繡有飛魚幫的標志。
閔柔臉色難看。
雖然飛魚幫的人作惡多端,死有余辜,但僥幸活下來的人又遇到了這樣的事,實在讓人唏噓。
“俠客島使者也太……”
“師妹!”
石清陡然變臉,生怕這話被俠客島使者聽了去。
“這附近沒有別人了。”安小六說。
石清聞言苦笑,他的膽子幾時變得這樣小了。
狗哥怔怔望著這些尸體,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他們……他們都逃出來了啊。”
少年喃喃著。
石清嘆了口氣。
對不接俠客島銅牌的后果又有了更為深刻的認知。
他們與這六人不過萍水相逢,連話都沒有說過。
可看著六條早上還很鮮活的生命,傍晚就迎來了終結(jié),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不知過了多久。
天色漸暗。
“走吧。”石清對兒子說。
狗哥一步三回頭。
想到接下“賞善罰惡令”的姊姊,心情愈發(fā)沉重。
“姊姊,你真要去那俠客島嗎?”
少年第一次對去“姊姊要去俠客島”這件事,產(chǎn)生出極強的排斥。
“嗯。”
“我和姊姊一起去。”狗哥說。
“不需要。”
“不可,”閔柔著急道,她哀求地望著兒子,“堅兒,你不能去。”
“姊姊對我那么好,我難道要讓姊姊一個人去俠客島嗎?”
狗哥瞪大眼睛,不可置信望著父母。
“爹爹媽媽,你們以前總對我說,讓我聽姊姊的話,說姊姊對我恩重如山,既然姊姊對我恩重如山,我現(xiàn)在要報答她,有什么錯呢?”
石清閔柔苦笑。
兩人完全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們會被兒子的話噎住。
玉兒膽小怕事、不負責任,他們希望他腳踏實地,學(xué)會承擔責任。
堅兒知恩圖報、忠厚善良,他們又希望他圓滑一些,不要那么誠實。
可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剛剛好的事呢。
閔柔不由得紅了眼眶。
——老天已經(jīng)收走他們一個孩子,連剩下的那個也保不住了嗎?
安小六瞥了眼少年,雖然她并不認為俠客島是什么龍?zhí)痘⒀āw魚幫劣跡昭著,殺人如麻,俠客島的人處理飛魚幫時,放過了老弱婦孺,獨殺壯年,單這一點就不知強過飛魚幫多少倍——但也能理解石清閔柔對兒子要去俠客島這件事的排斥:
“你若想報答我,明日就給我燒點好菜吃,少想那些有的沒的。”
少年沒有立刻回應(yīng)。
半晌,才悶悶說:“知道了。”
第124章
天愈發(fā)涼了。
根據(jù)富貴兒所言, 金陵已經(jīng)很近了。
至多兩日,安小六就能回到富貴山莊。
四人原想披星戴月趕路。
沒想到這一晚竟是電閃雷鳴,大雨滂沱。
安小六一行人被困在一座靈官廟中。
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
廟里的堆火已經(jīng)露出頹勢。
黃狗挨著暖和的安小六睡覺。
安小六一邊整理手上的暗器,一邊指點狗哥的暗器功夫。
莫說狗哥, 就連一旁的石清閔柔也覺得受益匪淺。
便在這時, 一直蜷縮在安小六身邊的黃狗耳朵微微一動, 突然起身沖門狂吠。
石清閔柔夫妻對望,不禁想到數(shù)日前,飛魚幫那六個人出事時, 這條狗也是這般。
“噓——”
安小六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從隨身荷包里取出一小塊肉干,掰下來撕成一條一條地喂給阿黃。
狗哥警惕地望著大門,片刻,回頭看向的安小六:“姊姊,我好像聞到了血味。”
石清閔柔五感不及狗哥敏銳, 安小六卻是個五感敏銳的內(nèi)功高手。
她點點頭:“是。”
又過了一會兒,一陣夾帶著雨水的風吹進簡陋的廟宇中。
空氣中除了潮濕,還有淡淡的血腥氣。
這下石清閔柔也聞到了。
二人不由得緩緩抽劍。
“嘩啦啦——”
外面雨聲好大。
血的氣味越來越濃,除了血, 還有腳步聲。
非常凌亂的腳步聲。
盞茶的功夫, 幾十個拿著兵刃的壯漢從外面闖了進來。
他們身上或多或少帶著傷,有的重一些有的輕一些, 沒有一個完好無損的。
傷情最重的幾個就像血人。
而這幾個血人安小六居然見過。
正是長樂幫那些個“貪生怕死”的香主舵主。
見到狗哥,這些人眼前一亮:“幫主,您老人家——”
“我不是你們的幫主!”
狗哥站起來道。
他的確不是他們的幫主, 他比他們真正的幫主石中玉高出老大一截。
更何況, 石中玉已經(jīng)死了。
這些人里同時見過狗哥和石中玉的著實不少。
在狗哥站起來的那一刻,他們登時意識到自己又認錯人了。
臉上難掩失望。
石中玉不是什么名人, 凌霄城離中原又遠,雪山派的消息幾乎傳不到中原。
這些人還不知道石中玉已死,當即向狗哥打聽他的下落。
狗哥不由得看向雙親,喃喃:“我兄長過世了。”
“……怎么會?”
長樂幫眾人本來覺得這少年在撒謊。
可看著石清閔柔那難掩傷心的樣子,又覺得不像。
外面電閃雷鳴。
雨勢更大了,燃燒的稻草和枯枝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安小六忽然問:“你們怎么會在這里?這里不是鎮(zhèn)江。”
幫眾與她隔著火堆。
光與影將那張充滿域外風情的面孔勾勒的更加妖異。
她的眼睛里跳躍著小小的火焰。
長樂幫眾人怔了怔。
當日去過萬福萬壽園的幾人登時認出,說話的女子是被俠客島使者稱為“常春島島主”的安小六。
他們并不曉得這位同時是江湖兇名赫赫、可止小兒夜啼的“瘟神”,但常春島的名聲已經(jīng)足夠唬人。
為首的幾個漢子對視了一眼。
其中一人站出來道:“此事說來話長——”
站出來的這個人名叫展飛。
是長樂幫豹捷堂香主,也是長樂幫里安小六為數(shù)不多聽過名字和師承來歷的江湖人。
說來這件事還和安小六等人有些關(guān)系。
當日在萬福萬壽園,安小六勸走了俠客島使者,石清閔柔帶走了石中玉。
長樂幫群龍無首,為了幫主的人選陷入內(nèi)亂。
長樂幫這些人本就不算好人。
哪怕人品還算可以的展飛,也為了活命,替石中玉做過好幾件昧心事。
不曾想石中玉非但沒有感激,反而趁他出去辦事時,誘騙他的妻子。
長樂幫所有人都知道,幫主就是大家選出來接俠客島銅牌的替死鬼。
眾人從前對石中玉百依百順,也是因為石中玉曾發(fā)毒誓,說一定替眾兄弟接下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
大家一開始推舉的新幫主是“軍師”——“著手成春”貝海石。
這個人選也是眾望所歸。
貝海石武功高強,在長樂幫眾多好手中一騎絕塵,又受到兩任幫主的器重。
尤其是石中玉擔任幫主期間,幫中大小事務(wù)皆由貝先生出面處理。
誰不知石幫主原本就是貝海石推上去的傀儡。
你選出來的傀儡出了問題,自然由你頂上去。
貝海石老奸巨猾,哪里肯為這些人去死。
他當即出言反對,也得到了不少支持——俠客島使者離開后,兄弟們還要吃飯穿衣,長樂幫不能沒有貝先生。
于是,支持貝海石擔任幫主的和反對貝海石擔任幫主的在鎮(zhèn)江總舵大打出手。
貝海石本人“雙拳難敵四手”,直接被打成重傷,死在他“五行六合掌”下的長樂幫好手更是多不勝數(shù)。
展飛身為豹捷堂香主,在長樂幫也有自己的勢力,眼看長樂幫四分五裂,當即決定帶著心腹兄弟們離開。
此舉嚴重違背了司徒橫當年制定的幫規(guī),自然遭到了長樂幫一眾好手的追殺。
停止追殺的條件是,展飛愿為長樂幫眾人接下俠客島“賞善罰惡令”。
……
“所以,俠客島使者還沒去你們那兒,你們自己人先打起來了?”
狗哥吃驚道。
展飛等人十分尷尬。
——小兄弟講話這么直,是不是不太好。
正說著。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響亮馬蹄聲。
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穿過疾風驟雨:
“展弟,出來吧!”
剎那間,安小六腦子快炸了——
【“兩個貪生怕死的前土匪頭子。”】
【“六個貪生怕死的蹩腳武夫。”】
【“一個貪生怕死武功平平的長樂幫香主。”】
……
富貴兒叭叭叭說了一長串。
緊接著,一個虎背熊腰的壯漢率領(lǐng)幾十個虎背熊腰的壯漢出現(xiàn)在安小六視線中。
走在最前面的幾個人,安小六同樣還是在萬福萬壽園里見過。
頃刻間,除了安小六一行人,廟里所有人抄起武器。
站在展飛身后的,和站在壯漢身后的兩撥人,仿佛隔著楚河漢界,臨軍對壘。
“展弟,你逃不掉的,束手就擒吧。”
說話的也是長樂幫一位香主。
他看展飛的目光十分復(fù)雜,隱隱帶著一些不爭氣的譴責。
狗哥忍不住對安小六小聲蛐蛐:
“我怎么覺得他也不是很想抓住展飛呢。”
【“咱弟弟變聰明了。”】
富貴兒笑嘻嘻道。
事實的確如此。
負責捉拿展飛的人是虎猛堂香主邱山風。
他是長樂幫數(shù)得上的好手,與身為“鐵砂掌”傳人的展飛武功在伯仲之間。
與展飛并無矛盾。
甚至對石幫主趁展飛外出辦事,睡了對方老婆這件事充滿同情。
邱山風本打算和展飛在路上兜圈子,雙方你追我跑,一直追到臘月初八——俠客島使者徹底離開中原。
他再勸展飛跟他回去,爭取個寬大處理。
展飛是幫中好手,又是豹捷堂香主,前幫主司徒橫對他有知遇之恩,他本人對長樂幫立下過汗馬功勞,貝先生老謀深算,肯定會從輕發(fā)落。
沒想到展飛不爭氣,半路讓他帶人堵個正著。
邱山風正琢磨如何不動聲色放走展飛。
不曾想展飛疑心重,自從老婆被石中玉誘騙后,看誰都不像好人,對邱山風信任極為有限,只當對方想要強迫自己接下俠客島銅牌。
當即冷笑:“束手就擒?我憑什么束手就擒,兄弟們,殺出去,今日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死!
“動手!”
話落,展飛帶來的三四十個漢子,與邱山風帶來的人打成一團。
片刻間,寧靜靈官廟鮮血四濺,慘叫聲陣陣。
石清閔柔面面相覷。
夫妻倆著實不明白事情怎么成了這個樣?
明明半個時辰前,他們還圍著火堆安逸烤火,怎么這會兒工夫,就陷入幫派內(nèi)斗之中了?
——不行我們走?
——不行,要走也是他們走。
外面電閃雷鳴,廟宇里廝殺一片,場面極其混亂血腥。
狗哥甚是著急。
“別打了,你們別打了——”
他一邊嚷嚷著,一邊加入戰(zhàn)局將互毆的眾人分開。
閔柔登時變了臉色:“堅兒!”
刀劍無眼,更何況這些打紅了眼的莽夫,安小六眼疾手快將他揪回來:
“人家的事情,你摻和什么?!”
石中玉與長樂幫臭味相投,雙方是一丘之貉?
你怎么還同情上他們了?
“可是,可是……”
狗哥急得滿頭大汗,也不知如何解釋。
當初長樂幫這些人將他誤認成兄長石中玉時,待他十分客氣。
他被雪山派弟子糾纏時,也是長樂幫這些人站出來聲援他。
有幾個還為護著他受了傷。
他們對他不壞。
眼看展飛和邱山風就要兩敗俱傷,狗哥著急萬分:“哎呀,日后再與姊姊解釋!”
說著又沖了進去,用內(nèi)力強行將展飛、邱山風轟開——一個被他推到了東面,一個被他丟到了西面。
【“人家秋雅結(jié)婚,你擱這又唱又跳的——”】
富貴兒在安小六腦子里嘻嘻哈哈。
安小六不知道秋雅是誰,卻知道祂在說狗哥。
突然,富貴兒那不著調(diào)的口吻又變得四平八穩(wěn)起來:
【“兩個武功高強心狠手辣疑神疑鬼的賞善罰惡使。”】
安小六下意識向大門望去。
“汪——”阿黃叫了一聲。
幾乎就是這一刻,“嘭咚”一聲巨響,兩扇門橫空飛出,直接砸進混戰(zhàn)的大殿中,嚇了諸人一大跳。
——“俠客島賞善罰惡使者,前來拜見長樂幫幫主。”
說話的人聲音并不算大,卻壓過了外面的雷雨聲還有殿內(nèi)的打斗聲。
原本空空如也的殿外,不知何時并肩站著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的老人。
胖的那個笑容可掬,個子矮;瘦的那個愁眉苦臉,個子高。
破敗的大殿內(nèi),眾人紛紛變臉。
先前還在自相殘殺的長樂幫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著兵刃的手不約而同轉(zhuǎn)向兩個老人。
兩個老人絲毫不懼,如閑庭信步,每走一步,只揮一揮袖子,便將身邊企圖偷襲的長樂幫漢子直接震飛出去。
這一手休說是長樂幫那些烏合之眾,就連石清閔柔也驚愕萬分。
【 “裝逼犯。”】
“就是就是。”
安小六口中附和,心里卻躍躍欲試——找個機會我也試試。
“轟隆隆——”
“嘩啦啦——”
雨聲依舊。
“安島主,石莊主,閔大俠,還有這位小兄弟……咱們又見面了。”
胖老人笑瞇瞇道。
外面下著這么大的雨,二人的衣服卻是干的,連頭發(fā)絲都沒沾上雨水。
“見過二位使者。”石清、閔柔笑容勉強。
不免為師門上清觀擔憂。
先前被狗哥丟到東面的展飛,此時已經(jīng)從地上爬起來了。
狗哥沒什么實戰(zhàn)經(jīng)驗,情急之下出手沒個輕重,這一下讓展飛摔得著實不輕。
他剛開始都沒爬起來。
好不容易爬起來,又看到了俠客島使者。
心里頓時五味雜陳。
再看被少年扔到西面的邱山風,狼狽不堪程度與自己不相上下。
二人隔著人潮相望,居然詭異的心心相惜起來。
“眾位哪個是長樂幫幫主?”胖老人笑瞇瞇問。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說話。
就連那些受傷的人也不敢呻吟,生怕被武功高強的俠客島使者送上西天。
當初在萬福萬壽園,邱山風曾見過俠客島使者出手,他的武功雖然不是最好的,眼力著實不壞,曉得幫里無一人是這二人對手。
當即抱拳道:“二位,本幫尚未選出幫主。”
“不妙,不妙,當真不妙……”胖老人搖頭晃腦道。
展飛捂著肋間的傷口,臉色鐵青道:“什么‘不妙’?”
“長樂幫總舵那些人也是這樣說的,”胖老人說,“你們長樂幫遲遲選不出幫主,你們等得,我們可等不得了,反正你們都不愿意當這個幫主,那就都別當了!”
說著,揪住身邊一個拿斧頭的漢子,如扭地里的白菜一般,“咔嚓”一下,擰斷了對方的脖子。
那漢子高大威猛,比胖老頭高一頭還多,亦是幫中功夫好手,在胖老頭手里卻毫無招架之力。
眾人尚未還沒反應(yīng)過來,漢子已沒了聲息。
連斧頭也成了胖老頭手里把玩的物件。
胖老頭笑嘻嘻道:“只要你們沒有頭,自然不會再為幫主的問題頭疼了。”
安小六:……
只要你沒有頭,就不會頭疼了。
解決不了你頭疼的事,就解決你的頭。
這……很有道理啊!
胖老頭把玩著斧頭,抬頭一笑。
殿里的長樂幫眾登時毛骨悚然,連連后退。
“再問一遍,這里哪個是長樂幫幫主?我這個兄弟性子最急,怕是等不及了。”
展飛牙齒打顫:“我們一眾兄弟已經(jīng)脫離長樂幫了,你們?nèi)粢议L樂幫的人,就去鎮(zhèn)江找吧。”
“不好不好,”胖老頭搖頭,“你們說你們脫離了,他們說他們脫離了,我哥兒倆前腳一走,你們又聚在一起了,我們哥兒倆回去豈不是要吃掛落,不行不行,還是殺了吧!”
說罷,又要動手。
“且慢,”展飛大聲道,“若我接牌,你們是不是就愿意放過我們剩下的兄弟了?”
胖老頭微笑:“這是自然!”
“好,我接!”
展飛咬牙。
“老大!”“香主!”
跟著展飛離開長樂幫的那些人紛紛變了臉,指著對面的邱山風罵道:
“姓邱的,我們老大已經(jīng)不是長樂幫的人了,你好意思讓我們老大替你們長樂幫接俠客島的銅牌?!”
邱山風當然好意思了。
他雖為展飛感到可惜,可別人死總好過自己死。
他立刻說:“展幫主義薄云天,在下向來佩服得緊!”
胖老人笑瞇瞇道:“想好了?憑你的功夫,可真不夠到我們俠客島喝一碗臘八粥的。”
“我想好了!”
展飛牙齒打顫,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就在這時,一人高喊——
“老大!別接!”
追隨展飛離開長樂幫的那些人,雖各個貪生怕死,卻也很講義氣。
知道展飛愿意為了大伙兒去死,其中一人高呼:“兄弟們上,咱們和他倆拼了!”
“住手!”
展飛倏然變臉。
可為時已晚,那振臂高呼的人舉著刀,尚未來得及靠近瘦老人,就被瘦老人抓住了刀刃。
“咔嚓”,刀斷了。
刀尖飛了出去,插進另一個長樂幫兄弟的心臟,手握刀柄的漢子被瘦老人一掌拍中腦門,耳朵、鼻子、嘴巴不斷涌血,像一個斷了線的風箏一樣,軟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兩個死亡的長樂幫莽漢。”】
兩條人命。
兩條原本不用逝去的人命。
幫眾沉默。
俠客島使者的武功之高,遠超諸人想象,幫眾本以為他們?nèi)硕啵黄鹕蠒邪盐眨瑳]想到只是無謂的犧牲。
胖老頭撫掌大笑:“哎呀,我說過,我這個兄弟性子急,考慮清楚了嗎,我們俠客島的銅牌,你們接還是不接?”
展飛慘笑,心中再無僥幸。
他慢慢走上前。
“等一下!”
說話的不是旁人,卻是一直被安小六牢牢抓住領(lǐng)子的狗哥。
他好不容易掙脫了安小六的束縛,哪兒會那么容易被她抓住。
“堅兒!”閔柔失聲叫道。
“堅兒,不可任性!”石清也變了臉。
這一次,少年沒有聽父母的話。
他打定主意,沖到胖瘦二位老人面前,抱拳道:
“在下石中堅,在江湖上不過無名小卒,我可以同姊姊一起去俠客島討一碗臘八粥喝嗎?”
他的眼神很清澈,看向胖瘦老人的目光很真誠。
胖瘦老頭驚訝對望。
三十年來,武林中人一聽俠客島三字,無不變臉,竟然還有人自愿前往?
瘦老頭沒有問少年的姊姊是誰,而是直接道:
“小兄弟的武功天下少有,想要名望何其簡單,可惜你是摩天居士高足,未曾開宗立派,想要登島卻是不成的,你父母也是一樣。”
“那我可以替這位大哥接牌嗎?”狗哥看向身邊的展飛,又看向俠客島使者。
“小兄弟,你確定?”
瘦老人陰惻惻打量著他:“你大哥已死,你與長樂幫素無瓜葛,確定要為這些人賣命?”
少年搖搖頭:“我并非要為他們賣命,但我想去俠客島,他不想去,我替他接下這個牌子,也算皆大歡喜。
“而且我相信,就算是長樂幫,也并非全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就像這位大哥,他雖然長得很兇,卻很講義氣,我雖沒和他說過話,卻也覺得他不該死。”
展飛怔怔望著少年。
他做夢都不曾想到一個萍水相逢的少年,居然會對賞善罰惡使說出“他不該死”這種話。
邱山風亦是第一次意識到,這個長得與石幫主極像的年輕人,絕非石幫主本人。
“小兄弟,好膽色!”
瘦老人說著,從懷里摸出兩塊牌子,遞給了年輕人。
“好,長樂幫石幫主,今年十二月初八,請到俠客島來喝臘八粥!”胖老人道。
“一定一定!”
少年喜笑顏開,捧著兩塊銅牌如獲至寶。
“姊姊,這下我們可以一起去俠客島了!”
安小六第一次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諸位,告辭——”
胖瘦老人如一陣風般離開大殿,消失在長夜的暴雨中。
閔柔緊緊握住石清的手,臉上既驕傲又難過:
“師哥,咱們的堅兒,堅兒……”
“堅兒是個好孩子,”石清眼眶紅了,“我們要支持他。”
狗哥看到父母這般傷心,心里不禁有些愧疚。
他想要說些什么,卻不知如何開口。
就在這時,大殿里所有長樂幫的人跪在地上,包括展飛和邱山風:
“愿奉石公子為本幫幫主,遵從幫主號令,多謝幫主大仁大義,屬下感激不盡。”
【“哇哦,咱弟弟比你威風……欸,宿主,你哭了嗎?”】
“沒有。”
安小六笑了。
她開始期待俠客島之行。
第125章
安小六趕在寒衣節(jié)前回到了富貴山莊。
通過金靈芝和另一位大嘴巴的友人, 許多人不僅知道了她和常春島的關(guān)系,還知道她接下了俠客島的銅牌。
東三娘她們幾乎是第一波收到消息的,得知安小六要去那有去無回的俠客島,一眾女孩子只覺得天要塌了。
安小六要走了。
她不管她們了。
雖然安小六平時也不怎么管她們, 但有這么個有大本事的人在家里鎮(zhèn)著, 心里總是踏實些。
她們本以為能說動安小六改主意。
沒想到等啊等啊等, 就聽到消息說,安小六跟著玄素莊二位莊主去了西域的凌霄城。
她們又等啊等啊等。
春去秋來。
某日,姑娘們突然發(fā)現(xiàn), 家里沒有安小六也能照樣運轉(zhuǎn)。她們,已經(jīng)在沒有安小六的情況下生活了大半年。
原來沒有安小六的生活……并不可怕。
她們依然看不見,卻早已不是當年蝙蝠島上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們有了自保的力量。
三年前,安小六將她們從蝙蝠島帶出來。
她說,她有一座山, 有一個弟弟,家里人人都要干活,不會因為她們看不見就遷就她們。
她們要跟著她種地,還要上街買菜, 生火燒菜……
她也的確沒有因為她們看不見就遷就她們, 她們跟著她學(xué)會了生火燒菜,種地養(yǎng)殖, 還要上街買東西做生意……
安小六沒有騙她們。
那些承諾,她做到了。
她們是安小六的朋友,是家人, 不是束縛她的枷鎖。
所以, 當安小六惴惴不安回到富貴山莊,本以為會迎來劈頭蓋臉的一通臭罵, 沒想到迎接自己的卻是一群異常通情達理的女孩子。
安小六:當時的我恐懼極了。
就……姐姐,你們別這樣,我怕。
“你要去俠客島?”
“……是。”
“還回來嗎?”
“很難。”
“……那你再教我們一些本事吧,把你那些壓箱底的本事全都拿出來,我們學(xué)得會。”
“好。”
“要是能活著回來……記得給家里報個信……”
“……嗯。”
沒有挽留,沒有哭泣。
早在安小六三月份離開金陵,女孩子們已經(jīng)有所感覺。
富貴山莊不是安小六的歸屬地,只是她住的一座宅子。
無論這座宅子多么舒適安逸,她還是會回到那個光怪陸離的江湖。
時間一晃就到了十一月底。
安小六必須南下前往俠客島指定的乘船地點。
不得不說,俠客島好大的手筆。
她和狗哥那塊銅牌,乍一看一模一樣,都是一塊刻著笑臉,一塊刻著怒臉。
可銅牌背面刻著的出發(fā)地,目的地,達到時間時辰、具體路徑卻截然不同。
想必其他人的銅牌亦是如此。
盡管沒人看好安小六活著回來,甚至連系統(tǒng)也建議她干脆背一筐子“暴雨梨花釘”以防萬一。
安小六仍覺得荒唐。
俠客島這般大費周章地將各門各派的首腦送上俠客島,就是為了殺了他們?
目的呢?
難不成俠客島島主是個變態(tài),喜歡看武林高手上島廝殺,所以每十年邀請各門各派的首腦登島上演殺人游戲,再親自殺掉最后的獲勝者?
倘若真是這樣,他可夠變態(tài)的。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安小六告別了富貴山莊的女孩們。
她知道自己這一走,極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她把值錢的東西全部留給了這些姑娘,包括富貴山莊的地契。
只帶走了那輛風雨無阻的板車和寶騾。
……不帶走它們,她只能步行去南海了。
“這下,我又變成了一個窮光蛋了。”
她對富貴兒說。
富貴兒“哇”一聲哭出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這個敗家子,嗚嗚嗚,嗚嗚嗚……要不你造反吧,等你當了皇帝,咱們就有錢了……”】
臘月初五,晴。
安小六聽從了富貴兒的建議,將騾車寄托在南海一個小漁村里,背上包袱,按照銅牌背面的地圖,只身前往銅牌上登船的地點。
那是一片荒涼的礁石,周邊寸草不生,最近的村落——安小六寄托騾車的小漁村,也有四十里。
沒有車馬,沒有人煙,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石頭房子。
房子很舊,里面的陳設(shè)也上了年頭,卻沒什么塵土,似乎有人定期過來清掃。
安小六走了許久的路,身體實在乏得不行,眼看時間尚早,索性躺在石屋里,聽著海浪聲補覺。
不知睡了多久。
富貴兒突然叫嚷:
【“醒醒,快醒醒,有人來了,有人來了!”】
安小六不情不愿地睜開眼睛,走出石屋。
潮濕的海風迎面吹來,海面上有一艘小小的船,船上是一名手持木漿、身穿黃衣的漢子。
【 “一個武功高強輕功卓絕的俠客島迎賓使。”】
“俠客島迎賓使奉島主之命,恭請常春島安島主啟程。”
那漢子將小船停在礁石邊,三兩下掠到安小六面前。
精妙絕倫的身法與賞善罰惡二使同出一轍,三人輕功不亞于安小六見過的任何一位輕功高手。
漢子抱拳躬身道:“尊駕可是常春島安島主?。”
“正是,閣下如何稱呼?。”
漢子微笑:“小人姓錢,還請安島主登程。”
“那其他人呢?”
安小六雖然知道其他人大概不在此地上船,還是多問了一句。
迎賓使道:“小人只接安島主一人,旁人的事并不清楚。”
安小六點點頭:“走吧。”
那漢子施展輕功,掠過一片片礁石。
安小六啟動機關(guān),跟在后面。
四根拴著絲線的箭鏃從她衣服里飛射而出,死死扒住海邊的礁石,她從一座礁石蕩到另一座礁石上。
漢子禁不住道:“好靈巧的機關(guān)。”
安小六怔了怔。
她這一手機關(guān)暗器的本事,尋常人初次見到只會無比震驚,而不是像這個人一樣只有稱贊,沒有驚異。
就像他早就料到自己會這樣做一般。
想到俠客島甚至挖出了自己與常春島的關(guān)系,或許她那些自以為的秘密,早已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被人研究透了。
二人先后踏入船只。
這是一艘只能容納兩人,多一個都會翻船的小舟。
不能躺不能臥,只能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坐累了勉強可以伸伸腿。
安小六微笑:“看來過去二十年,俠客島從未邀請過胖子。”
迎賓使訝異地看了安小六一眼,并未回應(yīng)。
小舟劃離礁石,掉轉(zhuǎn)船頭。
那自稱“迎賓使”的漢子扯起一張黃色三角帆,順風向南前進。
從日暮到天黑。
不知行進了多久,安小六餓了。
小舟上只準備了干糧和清水,干糧不知道放了多久,硬得咯牙,安小六靠著內(nèi)力將干糧掰成小塊,就著清水勉強咽下,心里把俠客島罵了千八百遍。
海風,海浪,海鳥。
小舟在海上航行了三日。
到了第四日,正是臘月初八。
【“距俠客島還有五十里。”】
【“距俠客島還有二十里。”】
【“距俠客島還有十里。”】
……
隨著富貴兒一次次提醒,天色漸亮。
到了中午,自稱“俠客島迎賓使”的漢子忽然道:“安島主,請看,那就是俠客島。”
安小六順著漢子所指的方向看去,只瞧見了一道黑線。
又閉上了眼睛。
航行了大約一個時辰。
當富貴兒發(fā)出“現(xiàn)已到達俠客島周邊地帶,請宿主注意安全”時,安小六終于睜開眼睛。
陽光燦爛。
眼前是一座高聳的石山,山上蓊郁蒼翠,枝繁葉茂。
“安島主好定力。”黃衣漢子贊嘆道。
他也算見過世面的,對于俠客島在中原武林人士中的口碑心知肚明。
那些比安小六來頭更大、名聲更響的武林人士,也少有如安小六這般淡定。
安小六微微一笑:“來都來了,著急也沒什么用。”
小舟向島南背風處靠岸。
入目是一大片沙灘,東邊石崖下停泊著幾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
——原來俠客島不是沒有大船,只是沒給她用。
漢子恭敬道:“安島主請!”
安小六點點頭,拎起包袱,踏上久違的陸地。
那漢子泊好船只,從懷里取出一只海螺,“嗚嗚”吹了幾聲。
【“四個輕功卓絕的武林高手。”】
安小六整個人要裂了。
又是輕功卓絕,又是武林高手。
俠客島的武林高手是韭菜嗎,一茬又一茬地長。
與此同時,山后奔出來四名漢子。
這四人衣著與前去接安小六的“迎賓使”相同,都是一色的黃色短衣。
武功也在伯仲之間。
更重要的是,五人身法與賞善罰惡二使一脈相承。
四人躬身道:“島主在‘迎賓館’恭候大駕,安島主這邊請。”
仿佛是怕安小六半路跑了。
迎賓使和四人組成了一個押送天團,一人在前面領(lǐng)路,另外四人跟在安小六身后。
安小六被帶進山中。
一路從郁郁蔥蔥的森林,走到巖石嶙峋的山道,又沿著奔瀉而出的山澗上行。
途中富貴兒不斷發(fā)出“一個輕功卓絕武功高強的俠客島弟子”“兩個輕功卓絕武功高強的俠客島弟子”之類的提示。
行至日哺時分。
一道瀑布從十余丈高直掛而下。
水流湍急,激石有聲。
正是山澗的源頭。
領(lǐng)路的漢子在瀑布前停了下來。
安小六注意到路旁有幾株樹上掛著油布雨衣,心念一動:
“莫非這就是迎賓館的入口?”
“正是,”領(lǐng)路的漢子微笑,當即大樹后面取下一件掛著的油布雨衣,遞給安小六,“還請的安島主披上雨衣,以免打濕了衣服。”
安小六穿上雨衣,跟著他躍進瀑布里。
瀑布后面是一條長長的甬道。
甬道深不見底,兩側(cè)的石壁上點著燈。
由于此地是在天然洞穴的基礎(chǔ)上修鑿的,里面有數(shù)不清的岔路。
安小六跟著領(lǐng)路的漢子?xùn)|拐西拐,一路沿著寬窄不一的石路下行。
不知走了多久,洞中隱隱傳出流水聲。
隨著前行,流水聲愈發(fā)的清晰悅耳。
水流最清晰、最響亮處,赫然是一座玉石砌成的洞門,門額上雕有“迎賓館”三個大字。
安小六不動聲色活動了一下酸疼的小腿。
總算到了……
【“好闊哦,他們的大門是玉的欸。”】
富貴兒聲音細細的。
“不是和田玉。”安小六酸酸的。
【“那也很好了。”】
富貴兒羨慕地說。
安小六隨漢子走進玉石洞門,腳下是整齊平整的青石板路,大洞穴里還套著許多小洞穴。
漢子將安小六引進其中一個石洞中,里面燈火通明,桌椅俱全。
——“還請安島主在此稍作歇息,待會筵席上,安島主自會與我們島主相見。”
漢子躬身行禮,退到石洞外站著。
安小六:“故弄玄虛。”
富貴兒:【“裝逼犯。”】
一人一系統(tǒng)對俠客島奢華的低調(diào)產(chǎn)生了強烈的不滿。
安小六將包袱放在一旁,坐在椅子上歇息。
不一會兒,一名小童奉上清茶和燒麥、春卷、煎餅、蒸糕組成的四碟點心。
小童年紀不大,五官一團孩子氣,卻呼吸綿長,足下輕盈,儼然是個練家子。
【“一個未來可期的俠客島弟子。”】
三日來,安小六都在吃硬得硌牙的干糧充饑,如今見到正常食物兩眼冒光。
“客人慢用。”
小童放下清茶和點心就要離開。
安小六卻攔住了他:
“等一下,可有凈水盥漱?我實在不想蓬頭垢面在筵席上與貴島島主想見。”
——她快餿了,要水洗漱!
小童瞪大眼睛,似乎沒想到有人還有閑情逸致洗臉漱口,竟有幾分慌亂:
“稍、稍等。”
不過半炷香,又進來四個年輕女子。
一人端著熱水,一人木托上擺著干凈的布和一小罐面脂,一人木托上放著牙具牙粉,最后一人捧著缽盂。
在安小六面前依次排開。
【“四個輕功卓絕身懷絕技的俠客島弟子。”】
幸好是弟子不是婢子。
否則真是“謝曉峰來了也只能倒夜香”的程度了。
【 “我以為你會說西門吹雪。”】富貴兒道。
西門吹雪?
安小六想到那一身冷冰冰的白衣,還有那把古樸的長劍。
“我擔心他把屎盆子扣客人頭上。”
安小六誠實道。
就這樣,半分拳腳功夫不會的安小六,被四個輕功卓絕、身懷絕技的女弟子輪番服侍著洗漱。
端水的女弟子末了還問:
“安島主稍后是否需要沐浴。”
安小六:……也行吧,來都來了。
她正色道:“需要。”
茶是正常的茶,點心是正常的點心。
全都沒有加料。
又過了半個時辰。
先前端水端盆的四名女弟子去而復(fù)返,恭敬道:
“還請安島主移駕,小人這就帶您沐浴更衣。”
安小六拎著包袱跟在對方身后,離開石洞時,與先前領(lǐng)路漢子打了個照面。
漢子對安小六抱拳行禮。
安小六頷首回應(yīng)。
浴室同樣建在石洞中,池子很大。
二十來個人一起泡也是綽綽有余。
水溫很舒適。
任何人在長途跋涉后,能泡在這樣的池子里都是一種享受。
安小六舒服得頭皮發(fā)麻。
一個女弟子為她按摩頭皮,另一個女弟子舀水為她沖洗頭發(fā)。
兩三刻鐘后,安小六戀戀不舍離開溫暖的水池。
“我明天還能過來嗎?”她突然問。
女弟子一愣,隨后道:“這是自然,安島主若有需要,可以吩咐小人,小人是專職侍候安島主的。”
“謝謝。”
安小六點頭,佯裝沒有看到女弟子懊惱的目光。
“看來我暫時是安全的。”安小六對富貴兒說。
她剛才話里提到了“明天”,女弟子沒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回答了她。
對方話里透露出一個相當重要的信息——
這名女弟子并不認為他們島主會要人性命。
至少明天安小六還能過來洗澡。
想到這里,安小六愉快地換上包袱里的干凈衣裳,由著女弟子用內(nèi)力幫她烘干頭發(fā)。
盞茶時分,一名女弟子走到安小六面前,躬身道:
“島主請安島主赴宴。”
安小六拎起包袱隨她離開。
第126章
這是安小六平生見過的最大的石洞。
燈燭輝煌, 亮如白晝。
足足擺了百余張桌子,站著百余名斟酒的仆從,依然寬廣得可以跑馬。
一眼望去……
盡是頭發(fā)或花白、或全白的老頭老太。
主位是倆老頭。
[一人穿著黃袍,須眉全白, 紅光滿面, 口若懸河, 姓龍。
一人穿著青袍,長須稀疏、黑多白少,滿臉皺紋, 沉默寡言,姓木。①]
【“兩個苦等解密人武功高強內(nèi)力深厚的俠客島島主。”】
二人各自的弟子有男有女,有高有矮。
一列穿黃,共計三十一人;一列穿青,共計三十三人。分別垂手立于師父身側(cè)。
【“三十一個武功高強內(nèi)力深厚的俠客島弟子。”】
【“三十三個武功高強內(nèi)力深厚的俠客島弟子。”】
——都是老大不小的年紀。
賓客多達上百人, 均是一人一席。
同樣以老年群體為主。
巴山劍派的小顧道長,十二連環(huán)塢的鷹眼老七、薛家莊的薛衣人……還有幾個月前才和狗哥打了一架,疑似打輸了的雪山派掌門白自在。
沒有一個不是“武功高強”“內(nèi)力深厚”的老頭老太。
余下的要么是雄踞一方的豪強,要么是大門大派的掌權(quán)人。
他們或已為人父母, 或已收有弟子。
不是人到中年, 就是人到老年。
賓客里僅有的兩個年輕人。
一個是安小六,另一個是安小六的弟弟, 狗哥。
姐弟倆坐席挨著。
附近第三年輕的是一個身材高瘦、四十開外的中年書生。
他坐在安小六座旁另一側(cè)。
富貴兒稱其為“一個雖姓西門卻和西門吹雪沒有半分干系的強硬秀才”。
安小六疑心這位便是江湖中銷聲匿跡二十年,曾以“一掌斃七霸,一筆挑八寨”名震武林的“西門秀才”, 西門觀止。
可惜未經(jīng)證實。
因為中年書生雖然座位與她相鄰, 但雙方并未互通姓名,甚至沒有進行過一句寒暄。
這也是這場筵席最特別的地方。
——滔滔不絕的主人家和一言不發(fā)的賓客。
酒菜很精致。
酒水清冽, 菜肴誘人。
龍島主談興很濃,叭叭叭說完一通,起身敬群雄三杯。
可賓客們大多只是端起酒杯裝裝樣子,有的干脆連樣子都不裝,問就是“不渴不餓”。
當然,也有又吃又喝的。
比如……
中年書生頻頻看向鄰座真吃真喝的姐弟。
事實上,早在姐弟二人出現(xiàn)之時,便已引起石廳內(nèi)群雄注意。
俠客島遠在海外。
眾來賓登島前一直在海上漂著。
一群少說在海上暴曬四天三夜,中途不曾漱口洗臉換衣服的中老年群體里,忽然出現(xiàn)一個整潔貌美,長得還很不中原的年輕姑娘。
這位年輕姑娘身邊,還坐著另一位年紀更小的公子。
那公子雖和大伙兒一樣狼狽,卻年輕得過分——看裝束甚至還未及冠——賓客里不少人的孫輩都比他年歲大些。
俠客島邀請的客人無一不是江湖里的聲名赫赫的大人物,這二人如此年輕,怎么會接到俠客島的銅牌?
“難道是西域魔教的?”
不認識安小六的賓客心里犯起了嘀咕。
魔教教主獨孤殘死后,魔教四分五裂,一夜之間蹦好幾個圣子圣女,有這么年輕的教主不足為奇。
這么一會兒工夫,少年已如風卷殘云般,將桌上四碟四碗里的菜肴一掃而光,中途還因吃太快被噎到,連喝了好幾杯酒潤喉嚨。
少年的姐姐雖然沒有碰酒,卻一道菜也沒少吃。
中年書生原本還想勸姐弟倆少吃點。
可就在他準備開口時,那個尚未加冠的的少年已將碗碟里的雞肉魚蝦……全!部!吃!光!了!
中年書生絕望地閉上眼。
然后。
他聽到少年對身旁稍大一些,疑似有域外血統(tǒng)的姑娘說:“姊姊,我沒吃飽。”
“還有臘八粥未上。”
“是哦。”
中年書生:……你倆居然還惦記著臘八粥?!
中年書生的目光實在難以忽視。
狗哥忍不住道:“這位大哥,你不吃嗎?”
中年書生:……
“唉,吃。”
他長嘆了一聲。
——橫豎都是死,吃飽了上路總比當餓死鬼強。
想著,他也吃了好幾口菜,喝了好幾杯酒。
中年書生欣慰發(fā)現(xiàn),如他一般舉杯動箸的并非少數(shù)。
有幾位江湖上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同樣在喝酒吃菜。
當然,更多的還是選擇不吃不喝。
因為這里是俠客島。
三十年間令無數(shù)武功高強、身懷奇技的英雄好漢“有去無回”的俠客島。
賓客里已有相當一部分人打定主意,能活多久活多久。
這里的“毒菜毒酒”,誰愛吃誰吃,誰愛喝誰喝!
不消片刻,仆從為眾賓客端來了令無數(shù)江湖人聞之色變的臘八粥。
安小六愈發(fā)好奇?zhèn)b客島的目的。
最先出現(xiàn)點心和清茶無毒,筵席上的酒水和菜肴無毒,就連俠客島大名鼎鼎的臘八粥也沒有毒。
——只是長得不太好看。
尋常臘八粥大致是絳紫色,放的多是紅棗、蓮子、龍眼、赤豆……
俠客島的臘八粥卻為綠色。
[上面浮著幾根葉子,勺子舀一舀,能看到切碎的根莖和一些已經(jīng)熬成糊糊的粉狀顆粒物。
散發(fā)著濃郁刺鼻的藥味,粥底不斷冒出細細密密的綠色氣泡,咕嘟咕嘟的,看起來甚是詭異。②]
但也僅僅是看起來詭異而已。
安小六十分確定,這是一種藥粥。
人吃了不僅不會死,還對練功大有裨益。
這般想著,但聽龍島主介紹道:
這碗臘八粥是他們俠客島的特產(chǎn),當中一味最重要“斷腸蝕骨腐心草”,為島上獨有的珍稀植物,必須等到開花后入藥才有效果。
所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如此好粥他們不愿獨享,是以廣邀天下英雄共享。
無奈這草每隔十年才開一次花,時至今日,他們也才發(fā)出過四次邀請。
“……請,請,請,眾位無需客氣。”
他說完,與另一位木島主高舉粥碗,當著群豪的面直接喝起來。
石廳里一陣騷動。
群雄臉色發(fā)青——
斷腸蝕骨腐心草?誰家正經(jīng)藥起這名?
未知永遠是最令人恐懼的。
席間有賓客不住干嘔。
覺得這粥惡心。
狗哥卻不以為然。
姊姊是個制藥高手,家里擺著各種各樣的藥瓶。
有些藥名字起得玉雪可愛,比如“小蚯蚓丸”,卻是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劇毒。
有些藥名聽起來毛骨悚然,比如“三尸腦神丹”,其實是一種吃了不斷放臭屁,恨不得自己原地變成一具尸體的排毒丹。
狗哥揉了揉饑腸轆轆的肚子,忽然聽到姊姊說:
“趁熱喝,甜的。”
少年眼睛一亮,立刻端起粥碗,大口大口喝起來。
一碗稀粥下肚,還是沒飽。
中年書生目瞪口呆,盯著這對奇奇怪怪的姐弟半晌說不出話。
你倆……真喝啊。
便在這時,中年書生看到有人將自己那份藥粥放到少年桌上。
是少年座旁另一側(cè)的陌生大漢。
大漢笑得很和氣:“在下脾胃受不住這藥粥,小英雄既然吃得香甜,這碗粥也歸小英雄了。”
“多謝!”
狗哥眼睛一亮,也不推辭,端起漢子推來的藥粥咕咚咕咚喝起來。
——真是無知無畏!
遞粥的漢子冷笑,覺得傻小子蠢得正合他意。
坐在周遭的其他人一邊鄙夷那大漢人品低劣,竟把“毒粥”推給一個半大孩子,一邊依葫蘆畫瓢,也將自己桌上的“毒粥”遞到少年跟前。
“小英雄請!”
“我這碗也給小英雄吧!”
……
狗哥連忙看向安小六,這些人打什么主意,他一清二楚,只是不知道要不要收下他們送來的熱粥。
安小六說:“收下吧,能喝多少收多少。”
休說那個“斷腸蝕骨腐心草”,就是這粥里另外七味藥材也是極其珍貴的。
這些以為粥里有毒,一門心思想將“毒粥”推出去的人,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白白錯過奇藥。
少年連喝了五六碗,還分給安小六好幾碗,肚子撐得渾圓,眼看還有絡(luò)繹而來的“ 好心人”,連忙擺手:
“不行不行,吃不下了,實在吃不下了,你們自己留著吃吧。”
許是錯覺,他明明已經(jīng)吃撐了,腹中卻暖乎乎的的,好生舒服。
突然,有人猛地拍響桌子——
“一群半身入土的老妖怪,合伙欺負一個半大孩子,也不怕被人恥笑!”
說話的漢子身材魁梧,自稱關(guān)西解文豹,說自己赴島前已經(jīng)處理好了后事。
他一通輸出。
先罵將粥碗遞給狗哥的人是“慫包”,又罵俠客島是一群“恃強凌弱的狗男女”,給大家喝“骯臟的毒物”。
緊跟著,安小六座旁的中年書生也站了起來,文縐縐發(fā)表了一通見解,卻被龍島主叫出了身份。
果然是西門觀止。
因為有這些人打頭陣,終于有賓客問出了安小六最感興趣的問題——
“你們費盡心思將我等召到這孤島上,究竟是何目的?”
龍島主微微一笑,講了一個故事。
四十年前,在龍木二人還不是俠客島島主時,無意間得到一張藏有武功秘籍的地圖。
二人通過藏寶圖找到一處無名荒島,便是現(xiàn)在的俠客島。
經(jīng)過一番尋找,二人終于找到刻有武功秘籍的石壁,依照石壁上的古詩圖解開始習(xí)武,雖然武功有所提升,卻至始至終未得精髓。
過了一段時間,剛好一艘海盜船漂泊到島上。
龍木二人便將海盜殺了,將受脅迫的人收為弟子,留這些人一同研究那份武功圖解。
本以為“眾人拾柴火焰高”,沒想到每個人答案各有不同。
龍木二人覺得是大家學(xué)識不夠,當即前往中原武林收了幾個飽讀詩書儒生和名士為徒,教這些人習(xí)武,以便大家共同研究這份武功圖解。
本以為這些人聚在一起能敲定結(jié)果,沒想到眾人的見解依然不同。
龍木二人決定將武功圖解抄了一部分,分別送給當時的武林泰斗——少林寺的妙諦大師和武當派的愚茶大師,希望兩位大師到俠客島上指點迷津。
不曾想二位大師到了俠客島,見到那份武功圖解后見解也不同,甚至因為意見不合大打出手。
恰好當時島上“斷腸蝕骨腐心草”開花,二位島主當即決定廣邀當世各大門派首腦赴島喝粥,共同鉆研武學(xué)。
至于那“賞善罰惡”,龍島主信誓旦旦道,俠客島殺的都是該死之人,沒有一個被滅門的幫派是被冤枉的。
他甚至派弟子取出一本本“賞善罰惡簿”,上面詳細記錄了各門各派做的好事、壞事。
至于“不接俠客島銅牌就會被滅門”的說法,龍島主更是直言是“無稽之談”。
[“……還請眾位想一想,哪個名門正派或是行俠仗義的幫會,是因為不接邀請銅牌被俠客島誅滅了的?我們所殺之人,無一不是罪有應(yīng)得……”③]
群雄面面相覷。
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
安小六忍不住問:
“既然是一場誤會,我若想離開,是不是隨時可以離開?”
龍島主笑了:“安島主何須多此一問,憑您那一手鬼神莫測的用藥手段和暗器功夫,天下又有哪個能強留于您?”
此言一出,群雄嘩然。
武林中用藥、用暗器的很多,高手也有很多。
但自那人橫空出世后,用藥第一人,暗器第一人,“鬼神莫測”便專只指那一人。
“瘟神!你是瘟神?!”
人群爆發(fā)一聲尖叫。
霎時間,安小□□周空出好大一塊。
連很莽的解文豹和為人很不錯的西門觀止也退了好遠。
俠客島是龍?zhí)痘⒀ā?br />
你“瘟神”豈不是更危險?
萬一瘟娘娘準備大顯身手,毒死所有人,獨自離開俠客島,他們豈不是很冤?!
“好了,”龍島主大聲道,[“各位來俠客島是自愿,若想離去,又有誰會強留,海灘邊大船小船一應(yīng)俱全,眾位盡可自便。”④]
有賓客問:“那我們現(xiàn)在離開,可不可以?”
龍島主:“自然可以,眾位隨意。”
他身為一島之主,又當著座下一眾弟子說出這話,是絕不可能出爾反爾的。
真奇怪。
先前大家覺得不能走,一個個都想離開。
如今俠客島島主允諾他們隨時可以走人,眾人反倒對那份“武功圖解”產(chǎn)生了諸多好奇。
就連安小六也抱著一種“來都來了”的想法,跟著俠客島二位島主進入甬道。
為什么不是跟著其他人?
因為沒人愿意走到安小六前面。
得知這個長得很不中原的女子就是兇名赫赫“瘟神”,賓客們已經(jīng)將她視為“別看年紀輕輕,其實早已七老八十”的女妖怪。
至于“瘟神”真是個年輕人……
不可能,絕不可能。
哪怕她是從娘胎里開始學(xué)習(xí)用毒,也絕不可能。
怎么可能有人年紀輕輕就那么厲害呢,豈不是顯得他們又老又蠢?
狗哥跟在安小六身邊。
賓客們不曉得他的身份,便在心里偷偷叫他“瘟弟”。
并在暗自嘆氣,怎么是瘟神瘟弟啊……
還不如是西域魔教圣子圣女呢。
甬道通向一間巨大的石室。
東面是塊打磨平滑的大石壁,石壁上有圖有字,里面已有十多人。
知道有人進來了那些人也不抬頭,只盯著石壁上的小字注解念念有詞。
安小六身后響起驚呼聲——
“那不是山東八仙劍的溫仁厚嗎?他居然還活著?”
一黑衫老者聞言抬頭,笑容淡淡:“不錯,我還活著。”
說著又將頭扭回去,專注盯著石壁上的文字。
完全不理會身旁的眾人。
姐弟倆驚訝對視,連忙看向石壁上的文字。
安小六看得頭暈眼花。
她只是字寫得漂亮,并沒有多高的文化。
和真正詩詞歌賦無一不通的謝煙客相比,就是個文盲。
她知道石壁上是唐代大詩人李白的《俠客行》,她會背。
至于詩旁那些密密麻麻的注解,什么“縵胡之纓,謂粗纓無文理也”,什么“吳鉤者,吳王闔廬之寶刀也”……
——這!都!是!個!啥!
狗哥還不如安小六呢。
整首《俠客行》,他只記得最有名的“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這不怪他。
倘若一個人十一歲才曉得有個朝代叫“唐朝”,有個很有文化、很會寫詩的人叫李白,十八歲背不出《俠客行》又有什么問題呢。
更何況,狗哥會背李白另一首《將進酒》。
每當安小六花光了錢,他總會念叨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
總之,“文盲姐弟”看著這些小字眼暈,只能縮在一旁對著墻壁上注解干瞪眼。
安小六早已練成了可以橫掃千軍的神功,對神功秘籍沒什么執(zhí)念。
“我去采藥,你呢。”她對狗哥說。
她對武功秘籍的興趣遠遠低于對“斷腸蝕骨腐心草”的興趣。
倘若能采到一兩株,哪怕不入藥,拿來收藏也是極好的。
狗哥也想跟著姊姊出去采藥,可他對武功秘籍同樣感興趣。
他決定留下來看一看,實在看不懂再去外面找姊姊。
姐弟倆就此分頭行動。
安小六走出甬道,左右江湖人見她離開,齊刷刷讓出一道老寬的路,有個不認識的中年人甚至還躬了躬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安小六:……
這江湖,真是一刻鐘也待不下去了。
突然,有人擋住了安小六的去路。
卻是曾經(jīng)的“天下第一劍”,薛家莊薛衣人。
他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一雙眼睛卻依然如寶劍般鋒利。
和西門吹雪給人的感覺不同,安小六覺得西門吹雪就是一柄劍,而薛衣人,顯然更接近人。
“我是薛衣人,你姓安,雙名小六。”
薛衣人說,沒有提什么“瘟神”,也沒有喚她“瘟娘娘”
“不錯。”
薛衣人從懷里取出一個香囊,淡淡道:“有個固執(zhí)的年輕人一定要來找你,我來了,他卻沒能出現(xiàn),大海茫茫,那個人許是已經(jīng)葬身大海——”
安小六沒有聽完,只身沖出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