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梨膏 他是上皇的佛前替身
51.
暮天寒地,霜草凋零,一片枯黃蕭索里,零零落落,見得些半高的石塔,經風雨而斑駁。
腳步一時頓住,連寧離也不知道,原來凈居寺中,還有這樣一方土地。
先前禪房外,輕緩解釋的嗓音,彷佛還回蕩在他的耳畔:“你說的那人,若我沒意會錯,當是歸喜禪師的師弟……歸猗。”
——爾時,尊者舍利弗告諸比丘:“有七覺分。何等為七?謂念覺分、擇法覺分、精進覺分、喜覺分、猗覺分、定覺分、舍覺分。”[1]
凈居寺的住持為“喜”,他的師弟,自然為“猗”。
裴昭心中還記得這一卷,隨口說來了,卻見得寧離的神情怔怔,彷佛有些被困住的迷惑。他心中輕輕一哂,卻是自哂自笑,怎的將佛經帶出了口來,對于寧離而言,這般經句,自然是十分難以理解的。
卻不想著,寧離困惑著說道:“這名字……我彷佛在哪里聽過的。”
是么?
想想寧離幾度入了建初寺,而歸猗原本又與五慚大師交好,偶爾間聽到談起,也并不是那么稀奇。
裴昭道:“可是在建初寺?”
“唔……”寧離聽得也點頭,他不知道,為什么裴昭可以這樣快就猜了出來。
那神情并無遮掩,裴昭一時莞爾:“俱是參加過佛會的人物,便有相交,也是尋常。”
提及那年佛會,寧離不免輕輕地“咦”了一聲,原本就有過的念頭,這時間,又冒出了腦海。
元熙十九年……
“那年佛會,行之應當見過他的罷?!”
他嗓音里含著些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懵懂期冀,切盼的向裴昭望去,孰料裴昭卻搖了搖頭:“當時我阿娘病中,我脫不得身,并不曾去看。”
寧離原本明亮的眼眸,不免|流露出幾分失望,緩緩要垂落下去。
裴昭不忍教他這般,徐聲續道:“但我與他之間,雖并未謀面,也曾聞聲。”
寧離眼眸倏地轉來。
只聽裴昭溫聲道:“我幼年時曾經在凈居寺中靜養,有幸請過他,替我講經。”。
講經?
像是那位會做出的事情,此刻聽見裴昭提及,寧離竟然一點兒也不意外。
他眼眸側過去,不覺問道:“行之,那他的佛法厲害嗎?講經講的好么?”
這話將將落下,卻見著裴昭神情中流露出些微笑意。
“行之?”他不解且疑惑。
“寧寧,可巧。”裴昭望著他秀逸的面孔,輕輕說道,“我那時也問過這個問題。”。
元熙二十一年,初秋。
玉白的宣紙攤在案上,窗欞大敞,天光明亮。張鶴鄰悄悄進來時,就見著裴昭聚精會神,伏案正在抄經。
梧枝綠的顏色淡雅清新,恰如此刻孩童稚嫩卻沉靜的面頰。桌上已經有厚厚的一沓,也不知裴昭已經抄了多久。
張鶴鄰過去,溫聲勸說道:“殿下,仔細自己的眼睛。若是耗費過度了,娘娘也會心疼。”
“天光好的緊,如何又會傷眼了?”將手里的這一卷佛經抄完,裴昭輕輕活動手腕,終于將湖筆擱下。他揚了揚頭,示意道,“這些,都送到建初寺里去罷。”
“要送什么東西到建初寺里去?”
他才將將說罷,忽然聽到一陣溫柔的嗓音,卻是一位秀雅端淑的夫人,霧鬢風鬟,華衣麗服,緩緩自檐下行來。
裴昭見得,連忙迎上去:“阿娘!”
他不覺間已經帶上了笑:“我抄了一些佛經,想要供奉去建初寺。”
至于是要為什么而供奉,那其實也不需要多想。為家人,為親長。
來人正是東海時家的長女,亦是如今齊王的正妃。
王妃目光溫柔,看過他尚還未褪去嬰兒肥的臉頰,心中有淡淡的酸楚,但是更又有一抹寬慰。
她道:“阿翁病了,昭兒若是想,便替阿翁祈福罷……阿娘如今好得很呢。”
這一年的夏天,陛下在別宮消暑時受了些涼,初時不曾在意,沒想著后來反覆高熱,瞧著有一些不好。
雖然素日里,能夠見到陛下的機會并不多,但是陛下對于裴昭這個年幼的孫兒,從來也不曾有半分薄待。裴昭年紀尚幼,但已經為陛下所封,如今為齊王世子。
裴昭點了點頭,指著桌上疊起的玉宣:“那一些都是抄給阿翁的。”
王妃自桌上拾起,見得紙上墨字,暗中點了點頭。如今裴昭年紀雖幼,但是字里行間,已經初初見得些風骨。
她含著些笑,將抄好的佛經放下,便聽著裴昭道:“阿娘,那我也去建初寺,替阿翁祈福。”
王妃輕輕地撫過了他的面頰,只道,裴昭身體素來也不見得有幾分強健,如何還要清減了自己、去那佛寺中小居。可終歸是一片孝心可嘉,懂事得教她都有些心疼。
她道:“建初寺雖然為江左名寺中的頭一位,但到底是遠了些。昭兒年紀還小,若是去那里,阿娘也不放心……不若去凈居寺罷。”見裴昭略有茫然,彷佛并不曾明白似的,含笑道,“便是宮中的那一處皇寺,地方不遠。且住持慈和,可教他照料你幾分。”
對于裴昭來說,這其實并沒有什么分別。建初寺,凈居寺,無論是去哪一處寺廟,都是一樣。
但是王妃已經開口,自然是要聽阿娘的……
凈居寺便在宮中,此去不遠。
自奉化門過,穿梭過大半宮城,終于到得凈居寺前。
古柏蕭疏,濃蔭屏蔽。
現身的住持已經是須發皆白,召了小沙彌來,將他領去一處院子安頓,禪房并不大。寺中條件清苦,自然比不得家中舒適富貴。雖然來的這香客身份尊貴、年紀也小,但也未曾有特殊對待半分。
可裴昭本來也就是過來祈福,王妃教他不重外物,他也知曉心誠則靈,又哪里會計較這些。
那一年,裴昭年紀尚幼,只是將佛經粗粗讀過些罷了。他心中有阻塞不通之處,便差侍從去,要請歸喜禪師派個人,講給他聽。
皇親所召,并無不應之理。然而上午還不曾過去,就被他緊緊皺起的眉毛,給直接退走了兩個。
凈居寺的僧人來了個遍,沒有一個能入裴昭的眼,他年紀不大,口齒卻明。
歸喜禪師年未老邁,眼未渾濁,緇色僧衣無風肅穆,沉吟許久,終是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將他領到了琉璃塔上。
帷幕分作了兩爿,隔絕內外,兩方天地。
裴昭可以見得檻外闌干,卻見不得簾后僧人真容。但他原本也不甚感興趣,在他接連轟走了好幾位僧人的這天,他心里只是想,這凈居寺,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罷……
直到他聽得簾幕那僧人開口。
靜水流深,恰似這寶剎清寂,一派天心自然。
遣退了好些僧人的齊王小世子,終于安安靜靜的聽了一次講經。
他伏在案上,將那僧人講過的經卷又抄了一次,心中漸漸寧靜些,落筆沉穩,無波也無瀾。
就那樣聽了三日,他終于說:“大師,我有一問。”
那僧人便道:“世子請言。”
裴昭有些困惑著:“這些經卷……我從前彷佛不曾聽過。”
本是小小幼童,年紀尚稚,若是說鉆研些佛理,只是自己往臉上貼金。若是再要論什么廣博程度,卻是論不得的,終也不過蜻蜓點水。
是以,這些經卷,他從前不曾聽聞,也著實是理所應當。
自是可以隨意尋些言辭將他打發了,那簾后的僧人卻不曾將他敷衍,耐心的解釋道:“世子,這是沙州新送來的梵文經卷,還未曾整理完畢。”
沙州位于大雍西北,天高路遠。
年幼的裴昭已經看過輿圖,知道那是十分遙遠的地方。
于是他終于明白了:“原來是還未曾在建鄴刊刻的經卷……如今還沒有人聽過么?”
那僧人答道:“是。”
于是他想,這位與他講經的僧人,果然是有幾分本事的,連那么生僻的經文,與他講起都是信手拈來。和他之前所見過的所比,實在是一等一的好。
可是……
這般厲害的人物,為何一開始,歸喜禪師并不曾引出來?
那樣思忖,他的明白里,又生出來幾分困惑:“沙州為什么會往這里送經卷?”
是呀,為什么呢?
孩童稚嫩的嗓音在明凈的秋日里飄落,越過珠簾,傳入了室內。可簾后的僧人,卻并不曾回答。
裴昭無緣得見,可若是他不講理一些,若是他也如旁的皇子宗親們刁蠻,將那卷簾撩起,便會見得,那年輕僧人的眼神,傷感而又柔和。
秋雨淅淅瀝瀝,夜里聽得風吹過,十分愁人的纏綿。
裴昭身體原本也并不怎么好,夜里被風聲驚醒。他年紀雖幼,然而已是沉穩,并不曾喚人。憂心家中長輩身體,悄悄下床,走到了窗前。
雨水打過樹葉,聽見嘩嘩作響,明日起來時,或許就只能見得些蕭條的枝干。
佛祖會收到他抄寫的佛經嗎?會保佑他的阿娘、他的阿翁么?
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孩子,便是再聰慧穎悟,終究有幾分稚弱氣。心里默默念經的時候,裴昭視線盡頭卻瞥見,那琉璃塔上,彷佛有一抹昏暗的燈。隔著重重雨幕,看不真切,可是那燈影黯淡搖搖,彷佛是那與他講經的僧人所在之地。
第二日,再去琉璃塔上時,卻聽到了簾幕之后,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咳。
那僧人歉然道:“教世子見笑了。”
僧人病了,卻還要向他抱歉。這塔內的人,沒有一人與他說過。若是他早知曉,他不會今日也來聽講經。
可他的確已經來了。
裴昭淺淺的抿起唇,在他的認知里,自己做出這樣的事情,很不妥當。他說:“今日不講了,你可要我替你尋一位醫官來。”
那僧人彷佛一怔,笑著嘆氣說:“我不用。”
好能逞強!
裴昭應了聲不答,若有所思,當日還是照常聽僧人講經,等到下來時,卻吩咐底下人送去了一碗梨膏,并有煎好的驅寒溫補之藥。那梨膏含|在嗓子里,是有些甜的,最為滋潤不過。
翌日,果然聽得簾后,不曾傳來咳嗽聲。
裴昭覺得自己的功夫沒有白費,也算是沒教這僧人浪費了講經,不免高興幾分。
那日講經結束,彷佛有些不同尋常氣氛。
僧人欲言又止,終于說:“世子,不若請醫官替你看一看。”
裴昭微詫,還是答道:“我自幼便是如此,天氣暖和些便好,并不是什么大礙。”。
“后來呢?”寧離看見裴昭停下,禁不住問道。
后來?
后來那僧人告訴他,他身體里的根本不是病,而是毒。秋日寂寥的蕭索中,言辭溫和,卻教人從骨子里生出些寒。
不是因這相逢不過幾日的講經人,卻是為他朝夕相對的血脈至親。
蝕骨侵髓,倘若無人識破,足可以叫他病疴纏身,身體孱弱,毫無知覺死去的毒。
他目光中有淡淡的冷意,在落在眼前墓塔時,終于化作一抹溫和:“后來他送了我一盞燈。”
而若是再往后……
裴昭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淡淡的傷感,那神情叫寧離也為之怔怔。
后來,大概他就要不好了吧。寧離心道。
墓塔上十分清楚的刻著文本。寧離看著那墓塔上刻下的字跡,或許是經歷了風雨吹打,有些地方已有灰白的蝕痕。
他說:“這是永新元年立的墓塔,他三年前去世了嗎?”
原來他三年前才去世。
裴昭搖了搖頭說:“并非,他已經去了很多年了。”
可是墓塔上有十分清楚明白的文本,令寧離忍不住都要反駁:“明明只有三年!”
裴昭見過他清澈的眼眸,心中略略停了一瞬。
他不想要將那些黑暗骯臟且齷齪的事情說給寧離聽,只怕會臟污了寧離的耳朵。可那是已經發生過的、無可辯駁的事實。
“那是之后才給他修的墓塔。”裴昭輕聲道……
墓塔上記載了他的生卒年月。那真的好是年輕。他甚至沒有活過弱冠。
可他已經死了十四年。
十四年后,才終于下葬嗎?
裴昭忽然想起當時歸喜禪師所告訴他的話。歸猗之所以被上皇厭惡,可不正是因為與寧王交好?
他是否能在寧離的面前隱瞞這些?
可那些事情要解釋起來,實在是過于艱難。
他只得說:“后來太子將他下葬了。”
太子……?!
寧離恍然,太子,那便是當今的陛下。他愣了一會兒,說道:“仁壽八年,那不就是太子被扔到幽州去的時候?”
他說:“是因為將歸猗下葬,所以觸怒了上皇嗎?”
裴昭也不知此時他怎的敏銳的如此過分,輕輕的嘆了一口氣,無聲的點了點頭。
寧離怔怔道:“他只是一個無欲無求的僧人,如果真要論,他讓波羅覺慧灰溜溜的滾回去西蕃,還應當是有功。”漆黑的眼眸中,寫滿了茫然,“我曾聽說這琉璃塔也與他有關系,為什么,上皇對他卻這樣為難?”
那也正是裴昭所想要知曉的。
后來在歸喜禪師口中獲得一鱗半爪,勉勉強強拼湊起些痕跡。
他并不想將這些事情告訴寧離。若要叫寧離天真自由、無憂無慮下去自是最好,可寧離必須知曉這一些,以防建鄴城中有可能襲來的風雨。
從旁人口中知道,倒不如由他告訴,這樣叫寧離提起些警惕。上皇已經差遣人相召,說不得什么時候,便會對上。
裴昭說:“沙州寧氏為上皇所忌憚,寧寧,你知道嗎?”
“知道。”寧離點頭。
“歸猗與寧氏交好。”裴昭淡淡道,神情凝過,幾分嘆息,“……而他本是上皇的佛前替身。”
第52章 白果湯 碧海燃犀燈
52.
佛前替身?!
寧離從前不曾聽過這個說法,有一些不解:“什么是佛前替身?”
耳側聽得裴昭聲音,淡淡傳來。
“若是崇尚佛法,原本要在佛前修行的,自己沒那個工夫在佛寺苦修,便從貧家買來年幼孩童,送到寺廟中代替修行,可稱之為佛前替身。”
“這好沒有道理。”寧離微一揚眉,已經是有些不悅,“若當真是潛心修佛,如何自己不去?都說是心誠則靈,難道旁人修的功德,還能算到他頭上?”
裴昭道:“大雍的皇子,從太|祖至今,也未曾有出家的。”
寧離瞪眼,不可思議道:“行之,你是在替他說話?”
裴昭輕輕搖頭:“寧寧,我只是據實相告罷了。”
寧離抿了抿唇,也知道裴昭說的是事實,若是因此而遷怒,才是好沒有道理。正因為如此,對那老皇帝的不喜,又更深了一分,恨恨道:“真是好不要臉!”
裴昭嘆道:“寧寧啊……”語氣中并無責怪之意。
然而寧離卻知道他想說什么,輕哼道:“我只和你說,又不在外人面前這么說。”
裴昭心道,真是這樣么?那為何暗衛已經闖見好幾次了?便是那些寧王府的侍衛,偶爾察覺著,對大安宮也頗有不敬之意。而寧氏的小郎君,此刻又在自己跟前,都說是上行下效,寧王府的侍衛如此,自然是因為著自家的主君。
更何況……
那時在湯山的別院中,自己就已經知曉了,不是么?
裴昭淡淡道:“他為佛前替身,便要終日與經書為伴,青燈古佛,不得外出。”而若是替身的正主不幸離世,更是要以死殉之。
末尾的兩句并不曾出口,只因為那替身的已經早死,而做正主的仍端居大安宮。
寧離聽罷,一揚眉梢:“所以當年他去參加佛會,挫了西蕃的風頭,大大揚了大雍的面子,難道還做錯了?”
裴昭眉眼低垂,靜靜地望著身前冰冷石碑,良久,終是嘆道:“是對,也是大錯特錯。”。
冬日凋敝。
墓塔之前,這一時間,只聽得寒風吹過衰草,卷起枯枝敗葉,撲刮起嗚嗚咽咽聲響。
聲聲相疊,凄愴不堪。
“為什么?”
裴昭從前也也不知,后來隱約間得知些關竅,緩緩答道:“對大雍,自然是一件好事,對上皇,卻不見得。”
“怕是自己的風頭被蓋過去了么?”寧離恨聲道,“可真是小肚雞腸。”
少年言辭直白,未曾有半分遮掩,甚至連胸膛也微微起伏,想來是心緒波動極了。
裴昭先前未想寧離會如此憤慨,可再一想,歸猗原本為寧王好友,心中便也恍然。
寧離那話語落下,面上忽然現出了些微的遲疑,彷佛有些猶豫而不定。裴昭并不曾驚擾他,甚是耐心的等著,才聽見寧離不確定的開口:“……行之,那里面也有我家的原因,是不是?”
裴昭說:“你不必這樣想……”
“可若非如此。”寧離道,“你就不會提及,他與阿耶交好。”
“只是與寧氏……”
“我阿耶無兄無弟,我也無叔無伯。寧氏三代一脈單傳,若當真與寧氏相交,唯一的人選,也只有我阿耶。”。
平日里見著,大大咧咧,萬事都不掛心。這會兒,卻是驚人的機敏。
那本是裴昭想要的,此刻當真見了,卻生出了些后悔。
如何要將這塵封已久的往事再掀開,惹得小郎君心意難平呢?
裴昭不答,近乎于默認。
聽得寧離喃喃問道:“是上皇下令將他處死的嗎?”
裴昭微一遲疑,搖頭道:“我并不太清楚,但想來應當不是……當年聽他講經時,他便已經不好了。”
那段話從口中說出,一時間,心中悄然升起的,竟是悵然。
誰知道再度踏入凈居寺,聽聞的便是歸猗的死訊?
大都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
原來當初在琉璃塔上聽歸猗講經之時,那僧人就已經是重病之身,只是擱著一道簾幕,并不曾瞧見,也不曾思及。
幼年的裴昭送去一碗梨膏,只是天性使然。沒想到卻因此結下善緣,得知了真相,撿活了這條命。
可是,他卻救不了歸猗……
眼前小郎君似是極度為那早逝的僧人感到惋惜不平。
“寧寧……”裴昭嘆了一口氣。
——如今時過境遷,你便是再恨恨不平,那也無濟于事了。
要這樣勸慰些,正對上了少年人怒意咻咻眼眸,裴昭忽然間一滯,剩余的話再也說不下去。
宮中多年,爾虞我詐,他已經血冷,又何必再將那一潑涼水,朝著少年頭上澆去?
岑岑寂寂著,忽然間,有念頭轉過。
裴昭輕聲說:“再過幾日,便是他忌日,你若是愿意,不妨來給他燒一燒紙。”
果然,寧離并不曾推拒。
“是哪一天?”
乍然被問及,裴昭一時間竟沉默,過得片刻,終于道:“是歲末的最后一天。”
除夕……
案上一例白果湯,放至冷了,也還剩了大半。
是內侍與他送來的,寧離卻沒有什么心情去喝,他攪弄著羹匙,心中想的,還是墓塔前的事。
畫圣弟子吳彥之,揮毫潑墨留下傳世名卷,《春歸建初圖》。寧離入建鄴城至今,終于找到了那畫卷上,最后的一片拼圖。
那風華皎然的僧人,原來是喚作“歸猗”。
畫壁中、浮屠下、墓塔前,林林總總得來的些碎片,教他的腦海間,終于拼湊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影響。
他應當是個貧家子弟,幼年時被上皇買來,作為佛前替身關在凈居寺中。在這建康宮中,偏僻的皇寺一隅,無聲無息的替上皇出家。
那樣的身份,并不要求他能創建什么作為、闖出什么名聲,只要他平平無奇、無功無過、波瀾不興的在凈居寺里度過此生。可是陰差陽錯之下,他偏偏去了建初寺、偏偏登上了講經臺,甚至還在外|邦|作|亂的佛會上,出盡了風頭。
于是,將上皇給惹怒了么?
無怪乎,甚少有人知曉他的名字。寧離略略有些茫然的想。
如今距離元熙十九年,已經過去了好一些年頭。元熙陛下于二十一年駕崩,而仁壽一朝,足足有十四年。那時上皇手握天下權柄,若是存心,足可以在四處都抹掉他的名字。
或移花接木,或李代桃僵,以至于寧離在最初時也以為,那是建初寺的出身。
若非那年的對手太過于特殊,西蕃的狼狽落敗教百姓津津樂道,是否連那年的佛會盛事,也會漸漸風吹湮滅?
畢竟,佛會年年皆有啊!
然而即便當時裴昭已經與他講過對錯,寧離仍舊無法理解:
——為什么上皇會不喜?
他的佛前替身,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擊敗了西蕃的國師、教波羅覺慧丟盡了顏面。
難道,他不應該為此拍手稱快么?!
繼而,他又想起了在那墓塔衰草之間,裴昭意欲勸說寬解的神情,想要教他不放在心上。
可偏偏寧離已經記在了心上。
歸猗與他阿耶交好,而沙州寧氏,為上皇所忌憚。
寧離并非半點也不懂,相反,只要一想到那老皇帝老邁昏庸、任用奸佞的做派,他是明白的不能夠再明白。
心地狹窄、嫉妒賢能、孤行己意、剛愎自用、縱|情|酒|色、荒淫無度……
這用來描述那老皇帝,不會有半分的錯處!
可是……
他從來都不知道,阿耶曾來過建鄴,更是不曾聽說,阿耶有這樣一位好友。
沙州不曾聽人提起過,他更是不曾見過半分痕跡。
……且慢。
當真是半點痕跡也無的么?
寧離倏地探出右手,挽袖相執,可穿梭而過的,只有冬日寒冽的冷風。
那林中靜靜,那階前寂寂,那檐下悄悄。
手中,亦是空空如也。
寧離極為罕見的生出了些煩躁的情緒。
他的劍呢?
如今,還不肯聽他使喚么?!。
式干殿。
離了墓塔之后,裴昭并未待在凈居寺里,而是回了寢宮之中。
他見寧離被那段往事弄得心緒起伏,已經生出了幾分悔意,原本是前去探望一番,怎知道,卻教寧離也心煩了。
殿中燭黯,裴昭微微嘆道:“鶴鄰,朕是否不應當告訴他。”
難得見陛下會有此神情,但離了禪房后的那段時間里,張鶴鄰并不曾近身伺候,若是要他說有發生何事,他是不知的,但是教他猜,彷佛可窺個一鱗半爪。
凈居寺那地方,老的老,散的散,能與陛下有淵源的,又還有誰呢?
張鶴鄰道:“您若是覺著無礙,愿教寧郎君知曉,那自是無不妥的。”
當真是妥當么?
裴昭道:“他問朕歸猗是誰,又是如何去的。朕與他說不得,便領他去看了墓塔。”
墓塔……
張鶴鄰也是愣了愣,饒是已有準備,也沒想到,裴昭竟然真領了人去。
只因那與仁壽八年一段往事有關,說不得,便教人諱莫如深。
他說:“陛下,您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呢?”
裴昭緩緩道:“他想看,朕便帶他去罷了。”。
那座墓塔,其實是在裴昭登基之后,才修建的。仁壽年間,從來也不曾有過。
仁壽十四年宮變后,裴昭登基,執掌權柄。忽然間武威衛遞來消息,原來是凈居寺的住持,想要覲見。
那時節,內憂外患,百廢俱興,裴昭接手了一個爛攤子,正是忙得焦頭爛額。大雍的江山,遠看時花團錦簇,近觀了才知曉,千瘡百孔。何況此時還有外患,西蕃渾水摸魚,陳兵邊疆,虎視眈眈。
就在這等時候,歸喜禪師向他求見。
往前推一些,裴昭剛下令,停了凈居寺的油燈。
原以為歸喜禪師是要為燃燈的事情與他求情一番,裴昭心意已定、令旨已行,自然可以揮之不見。但最后,他還是沒有請歸喜禪師吃閉門羹。
或許是舊時曾與寺中人有淵源,或許是后來靜養,長年累月在那禪房住著罷……
孰料歸喜禪師半分沒有提起油燈停燃之事。
轉而提起了另外一遭,原來是心念師弟,想要依循舊例,修建一座墓塔。
上皇在位時,一意冷漠忽視,歸喜禪師又怎敢去觸他的霉頭?直到御座上換了裴昭,他才再度活絡了這心思。
也是那后來,裴昭才漸漸忖度出一些意味來。
當年在凈居寺里,初時不曾見歸猗,其實是因著……歸猗正在幽囚之中。
何止是不能外出呢?
凈居寺不可踏出一步,甚至連那琉璃塔也不能走下,終日所伴,只有那窄小的一方佛閣。上皇對他不喜,上行而下效,便是歸喜禪師,忝為凈居寺住持,年高德劭,也是有心無力,只敢偷偷接濟。
若依此下去,大概歸猗走時,也會無聲無息,無人知曉。偏偏那時齊王妃心疼幼子、不曾送往建初寺,偏偏裴昭被送往了凈居寺祈福小居,偏偏他還轟走了好一些僧人、以言語相問。
終使得歸喜禪師再無他法,將他領去了琉璃塔。
陰差陽錯,皆是造化。
他送了歸猗一盞梨膏,歸猗后來回以一盞燈。
碧海燃犀燈。
若教此燈在屋中燃燒,可解世間百毒。
僧人無畏,告以直言,教他將那燈拿去,小心一些點在屋中。縱然無法完全根除,卻也可以教他日后不懼毒瘴。
原來裴昭身上的毒,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深入肺腑。
如此,便是齊王妃還懷著他的時候,就已經被小人暗算的了。
連宮中的醫官,都不曾看出其中有何破綻。倘若不曾被人道破,是否誰都會以為,他先天不足、體弱多病,如此,便是在病榻上纏|綿逝去了,也只會嘆一句命該如此。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后針。
可是,稚子何辜?
第53章 饅頭 給他備上一籮筐紙錢
53.1.
久不去想那往事,裴昭竟有一些出神。
過得好些時候,張鶴鄰從外間進來,手中正托著一只玉盤:“陛下,已經照您的吩咐,自庫中取來了。”
白玉盤上,正放著一盞燈,觀其形制,古樸而粗獷,四壁竟有些粗糙,打磨得也不甚精細。外側刻著些鳥獸紋路,也不是中原常見的樣式。
碧海燃犀燈。
其實當年,歸猗并不曾告訴他,這燈原有此名,只是平平淡淡的送了他、教他拿去玩耍罷了。僧人隨口說著的,不過是一盞或許有些用處的犀角燈。也是后來裴昭去往幽州、結逢奇人異士,才終于知曉,這原是一件解毒的圣物。
也不知是如何,到了歸猗手中。
裴昭幼年時,這碧海燃犀燈徹夜不熄,后來便漸漸燃得少了,再往后,更是將之束之高閣。
這燈于他,已經無太大用處,若非今日在凈居寺中提及,他也不會想起。
手指觸于細長燈柄,裴昭緩緩將這碧海燃犀燈端起。
張鶴鄰似有猶豫,略作斟酌,說道:“陛下,既然這盞燈您已不用,未嘗不可用來入藥。”
裴昭聽罷,搖頭不允,嘆道:“何必如此。”
碧海燃犀,能有此名,不知那制燈人,花費了多少物力心血。燈于他已無用,可存之于世,仍是無價寶物。
而他的病、他的毒,如今連能解的法子都不知道,又何必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猜想,毀去這故人的舊物?
正是這般想著,忽然間,裴昭微微一怔,只因手指在那犀角燈的底下,摸著了些凹凸不平的地方。他原本以為,大抵只是些刻紋,或是被磕了碰了,可摩挲之間,忽然覺出了些不對。他提起那燈盞,倒轉了過來,朝著缺口處看去。
陳年的包漿,被他刮過,飛屑落下后,現出了掩藏的痕跡。
篆字古樸。
寧……
……寧?
疑惑只不過一瞬,剎那間,裴昭已經反應了過來。
碧海燃犀,教他為這名字所惑,以為出自于東海、南海,那萬頃波濤之間。 可只怕這燈并非來自海外,而是在沙州寧氏中流傳!
歸猗之前的那一任主人,難道還用想么?
在送往凈居寺之前,恐怕這盞燈,本是在寧王手中。
佛會盛世,好友知交,于是以燈相贈……
“陛下?”
他出神得實在是太久了,單手倒提著那燈,其實是一個很有些古怪的姿勢。
張鶴鄰禁不住,輕輕地問出了聲:“您可是覺著,有什么不妥當?”
裴昭將那碧海燃犀燈放下,復又推出去了半分:“鶴鄰,你看燈上那字。”
“是。”
張鶴鄰應了一聲,便小心的自桌上拿起,去看底部那影影綽綽、模模糊糊的字跡。筆劃勾勒,曲折之間,那個字,那是……張鶴鄰辨認出來,頓時間心中小驚。他自然知道這盞燈的淵源,這是當年凈居寺里的僧人贈與陛下的。
可如今瞧見了,那底下的刻字……
他琢磨著些言辭,說道:“陛下,原來這碧海燃犀燈,出自于沙州?”
裴昭頷首:“應是如此。”
此等物奉,非中原常見,若要說皇家也有珍藏,依照著上皇對待歸猗的態度,必然不可能是上皇的賞賜。
寧。
只能是沙州寧氏,也只能是當年的寧王。
這樣想著,裴昭心中一動,不覺間想起來寧離心心念念、潛入宮中都想要看的那副畫。
《春歸建初圖》。
他著人送給寧離的時候,并不曾親自打開看過,只是教人自崇文閣里取了送去,也就罷了。
但三年前,他即位之后,在歸喜禪師向他懇切請求的時候,也曾打開那畫卷,看過一次。畫中僧人垂眸,看不清形貌。但是他知曉,那風華定然超然出眾,否則,不會教西蕃狼狽落敗,也不會教年輕的畫圣弟子悠然神往。
元熙十九年,建初佛會,他自然聽說過這一段盛事,可從前只當做故事。
時隔多年,未曾料想,會從一盞早入了自己手的燈中,覺出一些不同尋常的意味來。
裴昭握著那盞燈,沉吟了許久。
“陛下?”
裴昭終于回神,見著那燈,心想置于身邊已無用,不若物歸原處。他嘆道:“收起來,給寧寧送去罷。”又想起如今時辰,唯恐打擾,改了主意:“今日天晚,明個再去。”。
翌日,凈居寺。
“燈?”
寧離不解,什么燈,他不缺這東西呀。
治張鶴鄰只笑道:“寧郎君可別推拒,先打開看看,這是我家主君特意送給您的。”
寧離心想,裴昭送給他的東西已經有許多了,他如今能夠在凈居寺里過得這么快活,只怕有大半都是裴昭的功勞。不說別的,單說他近日來的飯食,雖然仍是素齋,但就未見得有重復的。
譬如剛撤下那素甜燒白,就做的十分精細,紅棗為餡心,白菜梗做皮,四邊堆著糯米鍋巴,還灑了熟芝麻,入口香甜軟糯。這般菜式,肯定是裴昭私下使了力,否則哪里會費這般工夫。
這還只是一個例子,其他的不知有多少。那些也就罷了,如今還送他一盞燈?
寧離撥開了蜀錦,見得白玉盤上托著的物事,登時間,眼睛睜大,連聲音都帶著淺淺的驚訝:“碧海燃犀燈?”
張鶴鄰早知這燈與寧氏淵源頗深,可也未料想寧離竟然一眼認了出來,算著時間,分明這盞燈到裴昭手里時,寧離還未曾出世呢。但那些不便多說,當下,張鶴鄰笑著點頭:“正是,原來寧郎君也知道么?”
寧離輕巧的自白玉盤上將燈盞提起,握在手中,聞言有些奇怪:“那自然呀。”
可是,行之是從哪里找出來、又怎么想起要送給他?
還有……
猶記得阿耶拿起這盞燈的神情,似懷念,似悵惘,交予他的時候,教他小心珍重一些。寧離只道這碧海燃犀,天下唯有那一盞,可怎么在這千里之外的建鄴皇寺中,又現了別的蹤跡?
又或說……
寧離恍然:“原來這碧海燃犀燈,竟然有兩盞!”。
張鶴鄰何等機敏,察覺有異,仍是不動聲色道:“是么,奴婢從前也不知道呢。寧郎君怎么知曉,原來是有兩盞。”
“是呀。”寧離點頭,“還有一盞在我房中,只是這一次上京,沒有帶來。”
碧海燃犀燈雖然是個珍惜物事,但是對于寧離來說,卻沒有那么稀奇。
他第一次自家中出發去往夔州時,阿耶與他收拾在行囊中的,便有這么一盞碧海燃犀燈。從來都是在房中燒著的,只是這一次來建鄴時落下了。如今那燈,還在夔州擱著呢。
張鶴鄰笑道:“我家主君有一盞,寧郎君也有一盞,如此,還真是有緣呢!”
“呀,好像是呢!”
那話教寧離也笑起來,有種被切中心絮的快樂,盡管他也說不清為何。
待得張鶴鄰走后,寧離再度端起了案上的犀角燈盞。
這盞燈從裴昭手中送與了他。
這般看來,他的那一盞,似乎也不應當扔在夔州吃灰了。還是去信一封,請師兄替他收整了,快些捎到建鄴來罷!
53.2.
日影長斜,照寺中古柏蕭蕭。一片掩映中,九層琉璃塔,將入云霄。
此刻那浮屠之下,已經有僧人背身候著,一身緇色僧衣,唯見莊重古樸。
寧離識得老僧,提著手中剛得來的燈盞,快步走過去:“歸喜禪師,我們現在就登塔么?”
這卻是先前他向裴昭央求的,裴昭自無不應之理。
于是今日,歸喜禪師便在塔前候他……
老僧緩緩轉身,朝他點了點頭。歸喜禪師嘴唇翕動著,方要開口,目光卻是一垂。
那視線落處正在寧離左手,寧離如何察覺不出?
此刻他的手中,正提著晨間送來的那盞碧海燃犀燈。因為是裴昭所贈,自己又有段時間沒見著,這才順手提著。
可怎么瞧著,彷佛與歸喜禪師有些不對似的?
只聽歸喜禪師說道:“小施主若是要上琉璃塔,自是無礙,只是這盞燈……還望不要帶著。”
寧離心道,那感覺果然不假,可是這燈……
“難道有什么不妥的?”
歸喜禪師卻不答,只道:“小施主,將這盞燈放下罷。”
寧離歪了歪頭,望著眼前須發皆白的苦相老僧,他有些謹慎與試探的開口:“禪師的意思,我若是想要登塔,便不能帶著這碧海燃犀燈么?”
歸喜禪師長眉耷拉,猛地顫動了一下,不言不語,唱了個喏,分明卻是默認……
登塔與提燈,孰輕孰重,一目瞭然。
更何況,也不是要他扔了、毀了,只不過是教他暫且放下些時間罷了。待得從琉璃塔歸來,仍舊可以提著這燈離開。
寧離望著眼前苦相老僧,對方似乎篤定,他會將碧海燃犀燈放下來。
偏就不能讓他提著這燈登塔。
可是,為什么?
寧離點了點頭,偏要提著手中的碧海燃犀燈:“好罷,那我不去了。”
歸喜禪師長目閃動,滿面愕然,原本是好整以暇,此刻卻是一驚,半點沒有想到,寧離竟會有此語。
兩道白眉落下來,枯皺面皮上,也生出幾道皺紋:“小施主在說笑么?”
寧離“唔”了一聲,不畏也不懼:“自然不是說笑,有勞大師等我,可是這琉璃塔,我如今也不想登了。”
歸喜禪師緊緊盯著他道:“小施主莫說意氣話。”
寧離心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氣話?那全都是他的心里話,好罷!
上次被歸喜禪師誆在建初寺里,稀里糊涂的誦了經、浴了佛,雖說他本是個粗放性子,難免也有些不快活。今日在登塔這件事上,還要來為難他。這燈是行之送與他的,若是行之也提著碧海燃犀燈,難道歸喜禪師也不許行之登塔么?
偏要刁鉆他。
寧離想得開得很,當下便道:“這燈我不會放,大師也不必再多說。我不礙您的眼睛,我自個兒走。”
說罷便是轉身,徑直沿著來路去了,那背影一陣風也似,翕忽間便要瞧不見。
歸喜禪師原本見他性子軟和,沒有想著竟然是說走就走,半點也沒有遲疑的意思。一時間涌上些復雜情緒,緊緊拈著手中佛珠,沉聲說道:“小施主可不要后悔。”
寧離頭也沒有回,身形一轉,已經是出了院門。
有什么好悔的?
他腳下邁得快,腦子也難得的轉著快。
碧海燃犀燈,是今日晨時張鶴鄰帶給他的,看張鶴鄰的意思,似乎也以為只有一盞。
可那盞原本就是沙州寧氏的東西。
歸喜禪師先前都好好地,突然見了這燈,面上顏色就大變。
那豈不是對他家十分不滿?!
寧離可懶得與他分辯。
再說了,沒有了歸喜禪師,難道他就登不得這琉璃塔了?。
凈居寺幽靜得很,地偏路遠,素日里人都見不著幾個。
寧離倒是知道,這院墻外邊不僅有人,還有許多,侍衛一個并一個的,將這皇家寺廟嚴密把守著,彷佛比宮墻外的還多。
聽聞陣輕快的腳步,是一個小沙彌,探頭探腦,將他詢望。
寧離說:“小師傅,怎么了?”
小沙彌說:“今日寺中一切從簡,沒有齋飯。施主若是想,后廚里還有饅頭吃。”
寧離:“……”
寧離簡直不可思議。不過就是不肯扔掉燈也不肯上琉璃塔罷了,竟然連飯食都給他克扣了。
好好的出家人,不至于小氣成這樣吧。
他想了想,問道:“那你們吃的什么?”
小沙彌十分誠實:“蒸了兩個花卷。還沒有回去吃。”
唔,還有花卷。
不成。寧離心想,難道他還和小孩子搶東西嗎?
饅頭就饅頭。
“好呀,那你帶我過去?”寧離說。
小沙彌撓了撓腦袋,完全沒想著,這看上去就是錦繡膏粱養出的小郎君,竟然不氣不鬧,當真同意了。
眼見著寧離已經邁步,從禪房內走出來,小沙彌連忙跟上,引著他一道去了后廚。
蒸籠上一屜白花花的饅頭,此刻火未歇,還熱氣騰騰。
寧離挑了一個下來,稍稍冷些,撕了小塊,塞到口里:“不錯不錯,松軟可口,好手藝。”
小沙彌頓時瞪大眼睛:“你說真的嗎,不是在哄我嗎?”
這小師傅,淳樸得很呢!
寧離點頭:“自然,難道你沒有吃過嗎?”
“不是。”小沙彌花卷也不吃了,也從屜上揪了一個大白饅頭下來,“我以為我做的不好吃呢。”
“怎么會呢?”寧離就坐在他邊上,又撕了一小塊下來,“你嘗嘗,難道味覺還會騙你么?”。
得知這饅頭原來是小沙彌的手筆,寧離連忙夸他,實在是厲害。
“你這般手藝,就是出去開個食肆,也是使得的。”
兩人一個大一個小,干脆就坐在那門檻上撕著饅頭吃,明明沒見過幾次,無形間卻親近了起來。
小沙彌被他夸的暈乎乎的,依依不舍的將寧離送走了,心道這新施主不僅人長得好看,心也頗善,住持做什么就不喜歡他呀。就那么張望了一會兒,回頭見著竈上的蒸籠,總算是想起來,暈頭轉向的回了后堂。
“鉉心!”
將將踏進去,忽然聽到一聲低喝。
小沙彌停下了腳步,說:“住持大師。”
歸喜禪師問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才回來?”
小沙彌連忙答道:“按照您的吩咐,將那位施主帶去了后廚。”
歸喜禪師不言不語。
佛堂幽靜,經幡自高處垂下,半懸在空中,將佛堂分割成零碎數片。
禪師的面孔隱匿在沉涼的陰影中,絕難看清。
第54章 甘泉酒 果然挑的是沙州寧氏
54.0
四下寒涼安靜,小沙彌倒習以為常。守在座前,等待住持發話。
良久。
歸喜禪師終于開口:“他如何說?”
空氣中暗流涌動,小沙彌渾然不覺,聞言便高興起來:“他夸我饅頭蒸的很好呢。”
可歸喜禪師哪里要聽的是這個。
“還有呢?”
“他說我可以去街坊里開一家食肆。”
歸喜禪師見他嘴唇動著,彷佛極是喜悅的樣子,眉終于沉下去:“他就沒有半分不愿意么?”
“沒有呀。”小沙彌不解,“那施主跟我去后廚,沒有半點不耐煩呢!”
一點兒也沒有抗拒的意思。
況且……
寺中逢七的日子,不都是吃這樣的素面點么?
都是小沙彌操辦的,此前從來未有人夸過他,今日那位施主,還是第一人呢!。
寧離吃了三個饅頭,暫且果腹一番。
從前也不是沒有只能咸菜就饅頭的時候,如今看來,先前那些都是行之給他開的小竈,如今才是凈居寺真正的飯食呢!
他隨意走著,不知不覺間越過了大殿,來到了院墻邊。
忽然聽到人輕輕的喚道:“寧世子。”
寧離愣了一下,見那小門邊竟然有個深藍衣服的侍衛,看著還有些面熟。
是從前在裴昭那處別院里見過的。
寧離悄聲說:“原來你是暗衛?”
那人點點頭:“世子可有什么消息要傳的?”
有人好辦事,寧離就放心了,朝著他招了招手:“是有一件事,還請你幫幫我,不過不是傳給行之。”
那人目中露出疑惑。
寧離悄聲道:“你可知敘州楊氏的府邸何處?”。
建鄴城,楊府。
那消息傳來的時候,楊青鯉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十分狐疑的將管家望著:“你說什么,請我備些紙錢?”
這不是在開玩笑的罷!
“人呢?”他道,“喊過來,我問個清楚。”
管家說:“是宮里邊的人,留了口信就出去了,說是不能離開太久。”
楊青鯉嘀咕道:“留給我說做什么,給他府上的人去說啊!”
他好像是姓“楊”,并不是姓“寧”的好罷!
管家道:“怕是有什么苦衷。”
楊青鯉心想,這還能有什么苦衷?寧離的背后,有的是人撐腰呢!
難道還有人能越過太極殿的那位去?
好不容易陛下把他給忘記了,沒有叫他天天去燒紙,已經是燒了一柱高香,難不成他還梗著脖子往陛下面前竄?
找死也不是這樣找的。
用腳指頭想都知道,寧離教人來找自己的事情,瞞不過陛下。
“他要燒紙,難道不會自己準備嗎?為什么還要我來?”楊青鯉恨恨,“他賴上我了是罷?就盯著我不靈光,上了他那賊船。”
“世子,那您的意思是……”管家已經做好了回絕的準備。
“備!”楊青鯉惡狠狠道,“給他備上一籮筐!”
話雖是如此說著,心里卻犯嘀咕。
該不會是在凈居寺里遇到了什么事情罷?不然這將過年的日子,備什么紙錢。
“方才您不是說,不用慌么?”
“也是。”楊青鯉轉念一想,也點了點頭。
寧離是被陛下的人帶去凈居寺的,那地方,他好容易才打聽出來,是個被守得極其嚴密的所在。
想想陛下對寧離的態度,那日子應該也不會難過幾分。
更何況……
真要說,倒像是借此避開上皇。
54.1.
大安宮。
蓬萊間內剛送來了丹藥,此刻狻猊金獸大張,屏風之后,煙熏霧繞,一派吞云吐霧景象。
上皇披著明黃色的道袍,衣帶未束,半綹發絲淩亂的落著,半困未困,將醒未醒。
見得人影動,勉強抬起分眼皮,見著來的是個紫衣內侍,做道士打扮,是他身邊得用的馮英辰。
“五郎呢?如今怎么不過來了。”
馮英辰聲音尖細,連忙回稟道:“陛下,魏王殿下如今在府中抄經呢。”
“抄經?”上皇隨意重復,“怎么突然想起去抄經了,法寶節不是已經過了嗎?”
自己的孩子自己有數,裴啟是個什么性子,難道他還不明白?
又沒有什么佛門盛會教他施展,哪里會做這些白費力氣。
“是三殿下的意思呢。”
如今九州都稱裴昭為陛下,然而在這建鄴一隅的大安宮中,裴昭也只能得一聲三殿下。這偏僻的宮室里,俱是仁壽一朝得勢的內侍。天無二日,而他們的主君,自然也只有上皇一人。
當下馮英辰將原委說了一通,原來是先前受了罰,要抄經百卷才能外出。上一次來大安宮時,裴啟還不曾抄完,如今可不就是被逮回去了?
上皇聽了,低低笑了聲,意味卻有些不明。
“今天是幾日了?”
“陛下,今日二十七了。”
“都二十七了。”上皇有些感慨,“……這時間過的可真快,還有三天就要過年了。”
“可不是么?”馮英辰在一旁應著,撿著好話說了一籮筐,總歸是要把上皇哄的高興了。
上皇睨他:“這是五郎教你說的吧?”
馮英辰賠笑道:“魏王殿下也是一片孝心。”
“少來。”上皇笑罵道,但語氣里并不如何生氣,神情也是舒展著的。
于是馮英辰就知道,自己方才選擇替魏王說話,這條路算是沒有走錯。
“他這是在向朕求救呢。”上皇嘆道,“百卷經書,一時半會怎么抄的完?還有幾天就是宮宴了,難不成到那時候他還不露面?”
除夕團年,皇室宗親皆會到場。若那時候裴啟還在魏王府中受罰,他面子上怎么過得去?
幼子性情驕矜放縱,心高氣傲,那還是上皇親自慣出來的。
少不得也要為他打算幾分。
上皇微一沉吟,又道:“寧王家的那個呢?”
“陛下是說寧王世子么?”馮英辰道,“激怒了三殿下,被勒令去凈居寺反省呢。”
“反省?”
“正是,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錯事。”
上皇雖然形貌不羈,目光卻很清明,并不像那些用過丹后飄飄渾濁的樣子。
“真是觸怒嗎?”案上有甘泉美酒,上皇飲了一盞,倒是笑了一聲,“咱們家這位三郎,你什么時候見他動過怒?”
馮英辰道:“陛下說的是。三殿下向來冷冷清清的,一點兒人氣都沒有。奴婢也想不出,他氣急了是什么樣子。”
上皇捏著那只薄瓷酒盞,目光中有幾分興味。
何況寧氏的那個,被罰去的地方還是凈居寺。從前裴昭曾經在那寺里待了許久,雖然世人知曉的寥寥無幾,可上皇還能不知道嗎?
若要將人拘禁,有的是地方。便是心狠一些,扔去那大理寺、詔獄,也不是不可的。
偏偏卻選了那么一個不倫不類的凈居寺。
還早不罰,晚不罰,正正好的挑了自己遣內侍去了寧氏府邸之后。
這何曾算得上是懲罰?
反倒像是青眼有加……
對于這樣的情形,上皇心中有數,他并不覺得意外,反倒是有種理應如此之感。
老邁的目中有精光閃過,他的語氣淡淡的,頗有幾分不明:“果然挑的是沙州寧氏。”
如果是選擇別人家,他倒是有些要看裴昭不起了。
“陛下,您的意思是……”馮英辰語氣中幾分不解。
“還不知道嗎?”上皇笑著罵道,“他如今將人關在凈居寺里,是為了躲著朕呢。”
素來行事都無偏頗,這會子,防得倒是極緊。
他倒想知道,能做到何等地步。
“解支林呢?如今躲到哪里去了……去,將他找出來,既然要扮僧人,也該論論佛理才是。”
第55章 建蓮紅棗湯 但強迫的,總歸不如人主動的好。
55.
日輪傾欹,金烏將墜。
天光漸漸暗淡,教琉璃塔投下的影也愈發模糊,終是隱沒入夜色,再難區分出來。
沒有了佛燈照耀,那九層寶塔也顏色黯淡,無了昔日的光澤。
四下皆是悄寂,連鳥鳴聲都未曾聽聞,浮屠四周,連銅鈴也不曾晃動。忽然之間,卻有一道輕盈的影子,飄到了塔上。他像是一片舒卷的云,又像是一縷輕快的風,倏忽間不見,像是晃眼間的錯覺。
那影子閃身進去,掐指計算著方位。平日里懶散散的,似半點也算不清,今天卻難得的清楚明白。
是這一間,應當沒有錯。
寧離悄悄地越過了欄桿,抬眸望向了室內。今夜無云,月色如銀,皎皎流光在青磚上若隱若現,很快便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若是再往深處看去,卻是五指不見,什么也探不清。
有許多法子可以在夜間視物,最簡單的還是這一種。寧離手指輕拈,擦過了手中的燈盞。
室內原本悄悄寂寂,卻在這一刻,跳躍起了一點微弱的火光。
正照亮了佛閣內垂落的簾幕……
這舉動不可謂不大膽,四周都是黑黢黢的一片,只有寧離的手中,那火光悄悄地閃爍著。
若是有人正在巡邏,投過來些目光,說不得就能夠發現。
然而寧離已經更進去幾分,于是那犀角燈的火光,也被遮掩了幾分。
置身于佛閣之內,身前三步之處被照亮,寧離側眸打量。
算不得寬闊的一方空間,被簾幕隔絕。以內一片嚴實,伸手不見,以外可見飛鴻遠影,巍峨天闕。
一簾之隔,風光迥異。
這便是從前裴昭聽講經的地方。
而在那簾幕之后……就是歸猗從前的居處了么?。
寧離持著碧海燃犀燈,不自覺上前了一步。
若是依照著裴昭所言,歸猗后來,就住在這琉璃塔上。
他本是凈居寺的僧人,慧心通明,卻因為觸怒了上皇,于是被囚禁在了這高塔之中,不得外出。
九層寶塔,如若牢籠。
寧離始終也不能忘卻,當時在建初寺里,五愧大師第一次見他,脫口而出的一聲“歸猗師弟”。
竟然是把他錯認了。
難道他與那位歸猗,容貌間生的竟有幾分相似么?
還有那時在廊檐之中、壁畫之前,五慚大師在旁不言不語看了許久,直到聽到他喃喃自語,這才出聲應答。
當時只覺得兩位高僧面貌和善,言辭可親,后來一回想,才驚覺,處處都是異樣。
同在建鄴城,俱是佛門中人,若果有交往……也應當有交往!
吳彥之那卷《春歸建初圖》上,不是便繪著么?!
忽然間聽到腳步聲,正在朝著這里靠近,寧離擦滅了手中的碧海燃犀燈,悄無聲息躲到了珠簾后的一側。不知道這深夜里,是什么人會來這偏僻荒涼的凈居寺,又是什么人,竟會來登這琉璃塔……
漆黑的夜里,忽然響起一聲長長的佛號:“阿彌陀佛。”
那聲音……
寧離立刻辨認了出來,是白日里與他不歡而散的歸喜禪師。他還道自己離去后歸喜禪師獨自登了塔,未料想,卻是深夜前來。那一聲佛號之后,老僧久久不曾言語,只聽見人之呼吸,緩慢綿長。
這老僧的功夫,怕是并不怎么樣……
寧離胡亂的想著,卻也知道此時自己并不方便現身,因此在暗處耐心的等著。
過不得多久,珠簾后終于亮起了一抹橙紅的火光,伴隨著裊裊的檀香,馥郁濃烈。
這是在作甚?
寧離抬眸望去,只見錯落而模糊的影子,在那罅隙間被拉長。那時在塔下他見歸喜禪師的言辭神情,無比強硬,此刻在這塔上,聽得一聲唱出的佛號,卻是似悲嘆,似惋惜。
那不知道是過了多久,終于聽得歸喜禪師開口,老僧嗓音粗糲:“我本不該來,只是今夜難寐,實難忍住。”
“我這不該來的人來了,那該來的人卻沒有來。師弟,他的那個脾氣,是被誰養出來的性子。他那樣子……他可真是一點兒都……”。
這說的,難道是他么?
寧離頗有些遲鈍的想,可為什么聽歸喜禪師的意思,彷佛他成了那該來的人?
珠簾之后,老僧的末音消隱而不聞,但寧離猜測,那吐出口的詞,大抵不是糟糕,就是頑劣。白日里才起了那一番沖突,歸喜禪師看上去氣的很了,想來想去,都想不出能有什么好話。
寧離原本也沒什么指望,更不央著歸喜禪師定要美言幾分,只是疑惑隨之生在了心頭。
聽那語氣,總不能是歸喜禪師還很想帶他登塔來這處小小的佛閣罷?
他還想聽歸喜禪師還有什么話,然而出乎意料,佛閣陷入了沉寂。
老僧端著油燈,枯槁而沉默,一點斜影拉長,并不知他心中思索何。
寧離耐心的等著,珠簾內外,一時俱寂靜。長夜漫漫,萬籟悄悄,他無意識想到,看來歸喜禪師與此間的主人一定大有淵源,否則不會深夜前來。又想到兩人本是師兄弟,關系好些也無可厚非。就這么胡亂的思索了會兒,忽的聽聞腳步聲,寧離驀地回神,這才發覺,原來闌干之外,已是月上中天。
銀輝落地,腳步漸遠。
直到那動靜徹底遠去,寧離終于閃身入內。
離了點亮的燭火,珠簾后再度變得黑魆魆,直到寧離擦亮碧海燃犀燈,終于再照亮這一方天地。
一蒲團,一小案,除此之外,幾無其他。
寧離目光落下,只覺得這地方,實在是樸素極了,幾可稱得上是簡陋。若說在下方仰望時,只道是琉璃塔輝煌奪目,那么在塔內的這一方空間,卻是截然不同的風貌。清苦,簡樸,不難想像,此處的主人,生前究竟是怎樣的光景。
這地方委實沒有什么好看,也著實沒什么稀奇。若說是要滿足好奇心,一望之下,也該掃興而歸。
然而寧離不知為何,卻遲遲的沒有挪動腳步。他忽然間上前一步,到了那小案之前。
案上空曠,并無筆墨書卷,想來就算從前在此譯經,也早已經被收拾歸整,不見從前的痕跡。
檀香還未曾散去,裊裊的縈繞在鼻端,然而又有一般輕淡的氣息,若隱若現,夾雜在其間。
寧離半跪在案前,手指無意識間按上了邊沿,忽然間愣了一愣。他垂眸望去,方才落指那處,顏色微深,彷佛被什么浸透了一般,若是不仔細看,還以為與旁邊一般無二。
那是……
若果沒有錯,那是碧海燃犀燈落下的燭淚……
翌日。
兩儀殿中,裴昭正在聽底下人的回覆。
那侍衛自凈居寺出來后,心知這位世子身份貴重,不敢擅自處置,悄悄尋了張鶴鄰說明。得令去了楊府后,又被吩咐了御前覲見,如今正是要將楊府中所聞所見,一字不漏的報給御座上的君王。
他不敢隱瞞,一五一十的說了。裴昭聽罷,倒是有幾分驚訝,說道:“哦?當真備了一籮筐?”
那侍衛答道:“正是,楊世子初時有些不情愿,只嘀咕著什么被拉上了賊船。但到底還是備下了紙錢,托屬下帶給寧世子。如今馬車正在大通門外候著。”
裴昭在凈居寺外留下些熟面孔,便是以防寧離有事,如今曉得寧離千辛萬苦傳些話出去,只是為了讓人置備紙錢,不免有些啼笑皆非。更料不到的是,這楊青鯉也是個糊里糊涂的,不僅不問前因后果,還當真依言行事,整整備上了一籮筐。
他搖了搖頭,笑罵道:“胡鬧。”
張鶴鄰聽他語氣,便知曉并不是真的生氣的意思,更何況,這事頭的主人是寧離,陛下哪里會真生寧家小世子的氣呢。當下在旁,接話道:“陛下,楊世子素來與寧世子交好,若要說急急忙忙想要幫上些忙,也是有的。”
裴昭斜睨一眼,道:“你倒是替他說話。”卻也并不責怪,微一頷首:“就依他所言,即刻送去凈居寺罷。”
這來龍去脈俱在兩儀殿案頭,再清楚不過。更何況,若真要論,那還是裴昭親自挑起的頭,他有什么不允的?。
君王已然首肯,底下人自然循令去辦了,務必妥妥當當,不出半分紕漏。
只是……
侍衛見著張鶴鄰,悄聲說道:“張公公,如今正要年節,若是在宮中燒紙,是否有些……”不吉利。
他也是個能察言觀色的,見著張鶴鄰面色,便把后面幾個字給吞回去,心知萬萬不能夠出口。
就聽張鶴鄰道:“陛下怎么吩咐了,你便怎么去做,還不明白么?將東西安安穩穩的送去才是你的事,旁的莫要多管。”至于怎么處置,嘿,那自然是寧世子想怎么處置,便怎么處置了!
那侍衛連道:“明白。”又說多謝張公公指點,自去了不提。
張鶴鄰瞧他遠遠去了,心道,當日放在凈居寺外的時候,瞧著也是個機靈的,怎么現在卻像是個榆木腦袋不開竅。
說什么宮中燒紙不祥不吉,可陛下心中,便沒有“晦氣”那兩個字,當年親自去祭拜,也不是沒有的。
底下的小內監尋來稟告數句,張鶴鄰便回殿,說道:“陛下,尚食局俱已備好了,照您的吩咐,沒弄那些沒甚滋味的蒸菜,都是些節令的時鮮。”
裴昭微一頷首,放下手中朱筆,一時笑道:“好,也去看看咱們這位小郎君,今兒個又有什么新花樣。”
那語氣甚是親昵,言辭尚未落地,已是起身朝外走去。
張鶴鄰曉得他心情舒暢,臉上滿是笑紋,亦步亦趨著,說道:“可不是么,寧小郎君天真自然,一貫是率性 施為。”
“分明是無法無天。”
然而口中雖輕斥著,面上笑意卻未改,細聽來,還多有幾分偏愛的意思。
裴昭嘆道:“教他去讀個書罷,跟刀架在脖子上,洪水猛獸似的,鎮日插科打諢。教他做這旁的雜的,倒沒有半分推辭,又樂在其中了。”。
凈居寺的那路是早已經熟悉的,院墻外侍衛披甲執銳,院墻內古寺不聞人聲,一片幽然的靜謐。
這時節走進去,到得禪房前,果然見得廊檐下好大一筐紙錢,而寧離穿著素色僧袍,靠在那柱梁旁,斜斜的托著臉頰,彷佛正在出神。
他素來活潑愛笑,難得見這般有心事模樣,似是沉吟,似是思索,猶疑而未決。或許是被腳步聲驚擾,廊下那小郎君側過頭來,漆黑眼眸原本散漫著,見著來人時驟然亮起,連唇邊也不自覺綻出了笑渦:“行之。”
金相玉映,清新秀逸。裴昭早知他容色懾人,這一時也禁不住恍神。
——他是因為我的到來才這般欣喜的。
這個念頭倏忽間出現在腦海,帶著無可辯駁的篤定,而裴昭并不曾有半分質疑。
那姿容絕世的少年郎快步起身,翩翩朝他走來,雙瞳中的茫然與憂愁俱褪卻,教人心悸的信賴與親近。最是無憂無慮,最是天真自在,最是可愛可憐。
無風無月的冬日,裴昭陡然間卻想起少年時一段出游。
恰若春夜湖水,照映繁星。
無酒自醉矣……
裴昭幼居儲君之位,爾后權柄在握,執掌九州。他身份極貴極重,卻也非穩如磐石,也曾幾度經歷起落沉浮。自幽州至建鄴,一路刀光劍影,血雨腥風,臣屬對他信服、倚仗、仰望,相似眼神見過不知凡幾,唯有眼前這個,獨獨有些不同。
旁人見東宮、見天子、見君上,可是在寧離的眼中,唯見裴行之。
素凈的僧袍飄搖著近了,帶著撲面而來的笑靨。裴昭伸手握住了那小郎君的臂膀,指下衣物所裹肌體正如他所想,蓬勃,明亮。
他心下有種近乎于了悟的洞察,微微嘆著,面上卻不曾有改,只含笑問道:“這是怎的了?怎見寧寧,幾分憂愁。”。
啊呀……
方才情態,怕是全落入了行之眼底。
寧離順著他目光看去,正落在檐下那竹筐上,頗有些作窘,小聲開口:“行之,這些是青鯉托人給我送來的紙錢。”
裴昭心里明鏡似的,面上卻微作不解,只問道:“我聽聞是你主動請他備的,難不成還有不妥?”
寧離聽得,唉聲嘆氣:“我只是請他幫我備上一些,可沒有說要這么多,你看這,整整壓實了的一籮筐……哪里燒得了這么多,該不會是他們敘州的風俗罷?”
裴昭不曾說有甚,倒是聽得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寧離道:“行之,你也覺著送來的太多了是不是?”
裴昭嘆道:“你怕是不知道,前些陣子他受了罰,本該在府里燒足一個月的紙錢。”
寧離:“!!!”雖然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可總覺得要論源頭,是被他給拖累了。
裴昭打趣道:“指不定,他想著把這份重擔,分擔一部分給你了。”
寧離聽得大為慚愧,喃喃道:“都是我闖出來的禍。”
耳邊卻靜靜,眼見著裴昭目中含笑,幾分揶揄似的將他看著,彷佛在說,如今他可算是明白了,不免更加羞窘了……
兩人閑叨了幾句,一并入了屋內,張鶴鄰將食盒奉上,瓷碟琳瑯,也擺了滿桌。
寧離瞥見,不免驚道:“好豐盛呢!”
半點兒也沒提到昨日只有饅頭果腹。
張鶴鄰侍立在旁,臉上笑紋深深,大膽接道:“是主君特意教人備下的,都是些時令的小菜,若是能夠合您的胃口,便再好不過了。”心里只想著,可不是上心了么?只怕這寧家的小郎君,睡得不安,吃得不好。得知昨日寺里只給了兩個饅頭,今日便連忙趕來,是生怕這小世子,受了委屈呢!
寧離見那桌上,佳肴美饌,色色俱全。冬日里天寒地凍的,也難為找出些鮮蔬,青青翠翠的炒了這么些碟。米粒晶瑩,入口軟糯,另外還有一道建蓮紅棗湯,湯汁清醇,甘芳甜潤。
他不算很重口舌之欲的,奈何昨日吃的實在簡陋,如今合了胃口,不免也多喝了一碗。那湯潤著枯腸,寧離撥弄著碗底圓潤的蓮子,忽然間想起一事,問道:“行之,你怎么想起送我碧海燃犀燈?”
正說著,便朝著窗下一指。
那處犀角燈燭火幽然,原是在進門時,裴昭就已經瞧見的。此刻聽得,微微一笑,不答反問道:“偶然間想起,覺著這燈形制別致,或許能得你的喜歡,便教鶴鄰送來了……如何,可還能入寧寧的眼?”
寧離眼眸一轉。
他對這盞燈愛不釋手,張鶴鄰定然是說與了裴昭的,早知曉那答案了,為何一定要他親口說出來?
這才不要遂裴昭的意呢!一時嘟囔道:“你這樣說,顯得我好像眼界很高、目下無塵一樣。”
這說的……
裴昭亦笑亦嘆:“難道不是?你嫌這個蠢,又說那個笨。真不知道是什么人,能夠入你的法眼。”
寧離聽了,笑嘻嘻道:“那還不簡單,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裴昭心中一跳,不自覺描摹他面龐,卻見得少年雙眸,熠熠如夜,灼灼如星。清江水倒映似的眸子里,有親近,有依賴,有信任,唯獨沒有……纏綿的情意。
是那般熱烈蓬勃的小郎君,言辭坦率,舉止天然。渾然不知,三言兩語間,已經有人心弦被撥|亂了去……
鏡心自照,內外洞然。
裴昭不言不語,卻如有海上明月,照天地、照萬物、照自心,一片瞭然的幽明。那潮水已然漫生,滟滟隨波千萬里,卻不知逐誰而去,又向誰而依。
他凝望著寧離,胸中有怒濤,有霜雪,有砯崖。然而千萬重輾轉反側的心緒,只在那夜渚中奔波洶涌,卻無處可說去。
一時間,心中突兀的刺痛了一下。
那禪房中,陡的響起了一聲低咳……
“行之?”寧離心中微詫,忍不住更抵近一些。
旁的倒也罷了,這一聲低低的咳嗽,當真是教寧離雙眉擰的不輕,他分明記得,上一遭便說全好了。一時間,笑也斂了,色也收了,目光中現出疑惑,并沒有去看裴昭,反而斜向了侍立在旁的張鶴鄰。
張鶴鄰被他那目光一掃,心里頭先苦笑了一聲。他如何不知寧離這目中之問是為何?只是,裴昭不許他與寧離說,他也沒有那個膽子啊。
陛下這遷延不愈的痼疾,又涉及一段天家陰私、陳年舊事,哪里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這樣想著,又升起一般憂慮。自那日在別院中用過白唇竹葉青后,陛下分明已經好轉許多,近日也不曾有異樣,怎么會這般突然的咳起來?
寧離在張鶴鄰處得不到答案,于是又一轉,朝著裴昭看去。
他也知道這位管家若是沒有裴昭應允,萬萬不敢透露些什么。于是說得干脆,問得也明白:“行之,你這咳疾究竟是怎么的?到底有沒有請醫官看過,你該不會是諱疾忌醫罷……”
裴昭若無其事道:“只是那湯燙了些,一時不察給嗆著了,寧寧不必大驚小怪。”。
這騙鬼呢?!
寧離心想,裴昭舉止頗有風度,那是教他學都學不來的雅致風量。素來溫文有禮,行止有度,這樣一個人,竟然和他說喝湯給嗆住了?這……就算一心想哄他,也不要這樣敷衍的哄罷!
裴昭身體狀況究竟如何,原本就存掛在他心上。這段時間,瞧著還好,才沒有屢屢去提。
“我不信。”寧離道,“你哄小孩兒呢!”他干脆的很,也不和裴昭弄那些七曲八拐的彎彎繞繞,手一抬:“你把手伸出來,讓我把把脈。”。
那話音落地,裴昭面色還不見得如何,張鶴鄰卻是唬了一下,已經生出了幾分心驚肉跳之感。
這等犯忌諱的話,有哪個不要命的敢朝著裴昭說出來?
脈門乃是命門,十分關切要緊的存在,無論于武者還是于常人,脈門被切便如同被掐住了要害。更何況,眼下這位小郎君,那身份實則為藩王世子,絕非醫官奉御一類。
依照陛下平日對這位小郎君的縱容,寧離說出這樣的話卻是不奇怪。但要命的也正是,他并不知曉陛下的真實身份……
裴昭注目少年熠熠的雙眸,那里頭甚是執著,似是不達到目的,便不會罷休。若要推拒,他自然有千萬種法子拒了,不動聲色的將這少年打發了去,還能教他以后再也不敢提起來。
可終究是沒有打那些玄虛機鋒。
只凝眸笑道:“哦?可那天晚上,寧寧不是已經探過了嗎?”
寧離聞言,頓時嗔道:“我哪有……”話沒說完一句,忽然間卡殼。支支吾吾著,迎著裴昭眸中散漫的笑意,再也說不下去。
他一開始忘記了,可現在他想起來了!就是夜探皇宮的那個晚上,在凈居寺里將裴昭給闖著了!
這要他如何辯解?他也記得自己,不偏不倚,被逮了個正著。
這可真真是做賊心虛,登時間,底氣也不足了。
行之千好萬好,唯獨這記性太過于出色,是萬萬的不好!那天夜里風平浪靜,寧離只道是被放過了,哪里知道,如今又被提起?
他攪弄著手中的湯匙,琥珀色的湯羹里,好像那潔白的蓮子開出了花來,須得要聚精會神觀察一番,分不出什么功夫,去應答裴昭的問。
裴昭瞧著他這心虛躲閃的模樣,連眼神也不敢對視,心中甚是好笑,連那胸中的刺痛彷佛都輕了一些。
他并不出聲點破,緩緩平復了心口逆涌的氣血,再開口時,仍如山澗泉石般清越:“既已看過,便不必再看了。”
寧離哪里肯依從?立時抬頭道:“不行,我沒看清。”
然而入目,見著裴昭只是含笑,平靜且溫和的,卻無論如何,都不肯再應他。寧離見狀,好生失望,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再走通這條路,忍不住又垂下頭去,頗有幾分愀然不樂。
若是平常,裴昭定會哄著他幾分,總歸他年紀尚幼,又不曉事,何必在細枝末節上,壞了他的興致。
然而如今卻不可。
裴昭面上笑意淡了一些,微微曲指,向著窗欞那處說道:“你先前問那燈來自何處?我如今好答,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寧寧,去把燈取來。”
寧離應了一聲,卻遲遲的沒有動作,好像被粘在了椅子上,動彈不得。
那燈盞也落在原處,無人去管。
一時間,皆是不語。
眼見著氣氛有些僵住,張鶴鄰說不得想要緩和幾分,便要過去將燈取來。然而腳步還沒有動,觸及裴昭眼神,又老老實實立在原處。他心中甚是著急,怎么這會子寧離卻鬧起了脾氣,分明遞了臺階也不肯下來。
下一刻,裴昭竟然是起身,走到了窗欞那處,親自提起了幽幽的燈盞。
裴昭手指虛拈,燈中火苗應聲而滅。他將碧海燃犀燈倒轉過來,指著那印記向寧離示意:“你且看這里。”
寧離幼時便得了這燈,有什么特異之處清楚明白得很,哪里需要裴昭再來講明。他干巴巴的“哦”了一聲,胡亂瞥了,就當自己看過了,可沒奈何裴昭卻不走。那只修長的手,便抵在他的眼前。
也不知是為何,裴昭出奇的堅持。寧離不愿去接,便一直將那碧海燃犀燈提著,十分耐心的等著。
寧離只想嘟囔一句:“我不想看!”可那念頭也只是轉轉罷了,連話都不曾到嘴邊。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裴昭對他一向很好,處處都無可指摘。碧海燃犀燈看著不大,實際重量卻有些驚人,如今被裴昭單手提著,這般僵持,他都懷疑,裴昭能不能受得住。
可別咳疾沒好,手又出了毛病……
寧離終于舍得抬起頭來,從裴昭處接過了碧海燃犀燈,手中沉沉,仍是有幾分悶悶不樂。
“我知道。”他胡亂的抹弄了一把,“這底下有寧氏的印記,和我那盞一模一樣。”
裴昭被他晾了許久,并不生氣,十分好脾氣的說道:“原來是這樣,我從前也不曾聽聞,這碧海燃犀燈,本是有兩盞傳世。”
又豈止是裴昭不知呢?
寧離心里頭疑惑的很,當初他阿耶教他帶那燈去夔州的時候,也半點不曾提過。以至于在昨日之前,連他都以為,這碧海燃犀燈上天入地,獨一無二,還恰恰就在他手中。
可建鄴城里竟還有碧海燃犀燈存留。
不消多想,十之八|九,曾經了他阿耶的手!。
寧離略略遲疑,本還在生悶氣的,但也敵不過心中的疑惑,勉強問道:“這盞燈……是從哪里來的?”
裴昭并不介意,聞言答道:“你還記得先前與你提過的那講經的僧人嗎?是從前他贈與我的。”
凈居寺,琉璃塔,珠簾后,陳案榻。
寧離輕輕地“啊”了一聲,卻是怔怔的想著,對上了。
錯不了。
想來是阿耶送了一盞給他,又送了一盞給歸猗。不!應是更早些的時候,留了一盞在建鄴,余下的一盞予了他。難怪夜里潛入琉璃塔時,他會在那木案上碰到碧海燃犀燈的燭淚,定然是時深年久,教燭淚暈染,終于留下的痕跡。
他隱隱然間升起了一個念頭:原來當年兩人間的情誼,竟有這般深厚么?
目光輕移,落在裴昭清峻疏落的面上,生出了幾分迷惘。
……就如如今他同行之這樣?。
可行之教蕭九齡來摸他的骨,他縱然心中不愿,到底也是答應了。如今輪到他想探行之的脈,卻是推三阻四,好大一通阻撓。
也不曾多說什么,但終歸是不許的意思。
這不能多想,一想就要生氣,其實方才裴昭要將碧海燃犀燈塞給他時,他大可以一把攥住裴昭的腕脈,難道裴昭還能逃脫了去?
但強迫的,總歸不如人主動的好。
寧離是個講道理的人,不逼人做那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事。他決定從另一個地方入手,不管過往,朝著眼前計。
伸手將碧海燃犀燈擱回桌上,寧離已然心平氣和,若無其事道:“好罷,行之,既然你在這里,那能否替我送一封信回去?”
裴昭見他不在糾纏把脈一事,心下微松,略加思索,已有所覺,笑道:“是要寄回沙州去的么?”
暗衛里傳來的消息,寧氏小世子的家書來來往往,就從沒有中斷過,這些日子在凈居寺,的確是不曾寫了。裴昭原本以為寧離要托他的也是這般,孰料寧離卻搖了搖頭:“不是給阿耶的家書,只是想送到城外的別業,但一定要送到陵光的手里。”
“可是你身邊的胡人侍衛?蜷曲頭發,藍色眼睛的那個。”寧離身邊有些什么人,裴昭俱是瞭然,但此刻仍作不知。
寧離點了點頭:“是他。信送到他手上,他看了后自然會明白。”。
裴昭不免生出了幾分好奇,還等著寧離繼續說下去。這少年的性子一貫都是這般,倘若要做上什么事,縱然不至于大張旗鼓,但也絕不會藏著掖著、瞞著人。可這一次他卻猜錯了,寧離一個字也不多說,一句話也不多解釋了,好似先前所說的,便是他全部的打算。
……到底還是將這小郎君給惹惱了。
如今,在這里等著他的。
裴昭心中略略苦笑,面上卻不顯,云淡風輕的吩咐了張鶴鄰取筆墨來,一一奉好。
寧離沾墨提筆,他便背轉了身去,好似窗外冬日綿白,正有一段好風景。
盞茶不到,便已經聽得擱筆之聲。那信遞與了他,外封上墨跡仍酣。
裴昭眉蹙了又平,到底還是沒忍得住,嘆道:“寧寧,你這筆字,真該練練了。”
本以為寧離會拒絕,哪知道寧離一揚眸:“好啊。”裴昭一詫,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寧離道:“我答應你去練字,那是不是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這還能是什么事?
兩人眸光對視,各有各的堅持。寧離眉一揚,也不再待裴昭回答了,已是自顧自的說下去:“我知道你是必不會答應我的,所以勸我練字這件事,那也免了吧!”
真是順理成章,堵得裴昭都無話可說。
從禪房里出來,手中握著那薄薄的信封,想到寧離那神氣靈活的模樣,又是無可奈何,又是好笑。
大概寧離也不知道,連一雙眼睛,都氣咻咻得發亮了罷!自以為掩飾得很平靜呢。
小郎君啊……
裴昭似笑似嘆……
寺中古柏仍是蕭蕭。
張鶴鄰低聲問道:“主君,可要拆開看看?”
裴昭目光淡淡,像是在看那信,又像是在看遠處的高墻:“不必,他當時不愿與我說,便是不想我知道。”
既如此,又何必再私下探聽?
指尖輕輕一彈:“找個穩妥點的人,快些送去罷。”
第56章 玫瑰飴糖 且如片風吹拂過,教他無塵也無瑕。
56.
天色漸暗。
那小內侍回來時,張鶴鄰正在屋中喝茶,正是歇息的時候,見得人來,也不免微訝:“回來得這樣快?”又注意到他并非是空手回來的,手中還捧著個朱紅的木匣。
“寧王府有物事要轉交,因此不敢耽擱。”那小內侍答道,“連忙帶著來見您了。”
張鶴鄰道:“你且一五一十的說上一遍。”
那小內侍連忙應了,便將當時在寧府別院的所聞所見,仔仔細細的回憶了一遍。這差事交予他后,不敢怠慢,立時起身出城。帖子遞進去后,因為兩家相熟,很容易的就見著了人。只是那胡人侍衛從他手中接過了信,舉止卻有幾分稀奇,竟然是當著他的面拆開了。
“想來是那侍衛是番邦來的,不通禮儀。”那小內侍道,“半點也不曾避著。”
張鶴鄰搖頭道:“你卻想岔了。陵光跟在寧世子身邊,雖是外邦夷人,從來做事都沉穩妥當。他既然當著你的面拆了,那必然是得了吩咐。”
小內侍甚是茫然:“可寧世子也不曾有口信……”
張鶴鄰道:“想來是主仆間暗語,或者暗號,難道還要你這外人明白?”他又淺淺的呷了一口茶,道:“拆了信后呢?”
小內侍道:“他拆了信后,與我說稍等,有東西給我,便進去里間了。底下人上了茶水,取了幾樣糕點飴糖,有玫瑰、松子樣的教我先吃著……”
張鶴鄰恨鐵不成鋼的一點他腦袋:“誰教你說這個了!”
小內侍連忙略過,說道:“我等了些時候,其實也沒有多久,那胡人侍衛就出來了。他托著個朱紅的匣子讓我拿走,說是要帶給裴郎君。”
至于裴郎君是誰……
那自然無須明言……
張鶴鄰又問道:“可有話要帶給主君?亦或是寧世子?”
“并不曾。”小內侍訥訥道,“……那胡人侍衛脾氣有些冷淡,連世子的安危喜樂都沒有問。”
張鶴鄰心道,如今寧離在凈居寺里,被守得密不透風,哪里有什么好危的?顯然寧府里面也有明白人,知曉陛下這一片苦心。
只是……如今雖掩了身份,可依照著寧離那番“暗衛”身份的猜測,如今小內侍去,定然是出自禁中、知曉寧離近況的,府上人竟也半分都不打聽,也不知是說,是太沉得住氣呢,還是太心大了。
他目光微移,落在那朱紅木匣上,問道:“便是這個?可知道里面有什么?”
小內侍搖頭:“不敢細看呢!張公公,那胡人侍衛說,這是他家郎君備下的,千萬要交到陛下手里。”
尋常奉往君王身邊之物,都會仔細檢查一番,避免其中藏有不妥之處。按理這木匣也是如此,可張鶴鄰也還記得從前那場烏龍。蕭九齡蕭大統領,奉令行事,先拆了寧離的家書,結果惹得匣中梅花,凋謝得七零八落。
那可累得君王好生補救了一番,如今又涉及寧世子,他也不敢擅自決定。
他示意那小內侍將木匣拿來,略一掂量,入手頗沉,卻不知是那木匣自身重量,還是緣著匣中之物。
張鶴鄰亦猜不透其中是何物事,卻也不遲疑,小心捧著,親自朝式干殿去了。
小內侍心中著急:“可是公公,陛下說若非有要事,不許打擾!”
張鶴鄰輕嘖一聲:“你平日的機靈勁兒呢,到底都扔哪里去了。”
事關寧家那位小郎君,又怎么算不得要事呢……
他進來時,君王卻凝望著瓶中的梅枝,兀自出神。
寒英冷浸,冰枝雪凝。榻前案頭,滿殿皆是暗香幽幽。從前這式干殿內,并不用花枝為飾的,然而今歲冬日,無論是這帝寢之中,還是那別院之內,皆是用梅花點綴。
張鶴鄰不敢驚擾,腳步放得極輕,卻已聽得裴昭說道:“日后不必再插梅花,撤下來罷。”。
張鶴鄰怔了一怔,略有失色,低聲應道:“是。”
這殿中梅花因何而插?而又因誰而起?不必多言,他心中亦是瞭然明白。難道說今日去凈居寺,那小郎君到底還是將主君給惹惱了?可先前一切也如常,分明半點不似是此。
他將手中木匣小心翼翼放下,走過去要將梅枝從瓶中取出,然而手還未曾觸及,裴昭又改了主意。
“罷了,不必撤了。”
張鶴鄰于是籠手回袖,瓶中梅枝清寒,兀自幽然,半點不知方才惱處……
先前裴昭獨處一室,并不許人打擾。如今張鶴鄰悄然前來,必定是有要事。
他乜斜過去眼神,張鶴鄰已是會意,稟道:“陛下,寧世子的信已經妥當送達。只是他府上那胡人侍衛陵光取了東西,說是要交給您。”
裴昭微微一怔,并不曾想到,寧離寫信,原來是為了這么件事。
既如此,當時為何不與自己直說?然后又想起那禪房之中幽暗的燈火,擦滅的燈盞,與咻咻的眼眸。
是惱了。與他置氣了。
從來乖巧,如今乖張。而若往后,待得知曉了他身份,得知他不為外人道的心思……想來還有說不盡的惱。
須臾,視線落在那抹暗沉的朱紅上,晦澀難辨。裴昭枯坐于椅邊,良久,竟是連取起都不曾。
“不必看了,送去凈居寺罷。”。
夜色闌珊,漏聲孤寒。
霜色漸染過欞格,裴昭目光撫過那潔白如雪的梅花,終于是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明月有心,奈何落英無意。
既如此,不若不要沾染,且如片風吹拂過,教他無塵也無瑕。
第57章 枸杞山藥粥 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
57.1.
翌日。
桌案上那木匣通體朱紅,金漆描繪,鮮艷奪目。任誰見著都愛不釋手的,可張鶴鄰看著,卻是為難。
若果說夜里從小內侍手中得來這木匣時,是驚、是喜、是盼愿,那么此刻,說不得就有幾分發愁。
陛下竟然是連看也不看了。
甚至一度還要他撤去殿中的梅花。
隱約間窺得幾分帝王心思,卻只教人噤聲緘默。
如今這木匣仍在手中,較之先前,多有了幾分不同。雖說還算不得是燙手山芋,可也不是那么好處理的。待得自己當真提去見了那寧家的小郎君,還不知會招來多少的問話。
縱使寧離一貫面善心軟,可陛下退回寧小郎君的東西,那也是頭一回啊……
幾乎可想那時的場面了。
難,實在是難……
先前那小內侍回來,見得室內光景,有些揣測,忍不住悄悄問道:“張公公,陛下莫不是將世子給惱了?”
這話將將落下,立時便被張鶴鄰啐了一口:“都在胡沁些什么,仔細你的皮。”
“可是……”小內侍訕訕不解,“這不是世子昨天教我帶來的盒子么,如今陛下也不要了。”
張鶴鄰敲他腦袋:“你懂什么?!”
陛下這哪里是氣惱了,那分明是,分明是……
小內侍翹首以盼,張鶴鄰卻不再多說了,長長的嘆了一聲,自提著這描金的朱紅木匣,往著凈居寺去了……
這一日晴空高闊,是清透的碧藍,沁水琉璃也似。宮禁一隅,古柏蕭蕭,掩映清幽庭境。
張鶴鄰到凈居寺時,寧離正在用膳,桌上素色瓷碟數盞,也算琳瑯。然不必看,張鶴鄰也知道,其中菜肴有幾何。
這小郎君,從來過的恣意瀟灑,快活自在。這等時辰,這般天光,若是換了陛下,若非這幾日年前輟朝,定然已在太極殿中,群臣朝會,哪似如今凈居寺中這位……
應是醒來還沒多久,正喝著盞中的枸杞山藥粥。是取山藥、枸杞、粳米,慢火燉得稠稠的,還特意叮囑了尚食局一番,勿要放蔥絲。
許是聽見外間傳來的腳步聲,案前身影已經側轉了頭來,恰露出一張清靈秀美的面孔,烏黑眉間正含著笑:“張管家,是你呀。信送到了么,東西取給行之了么?”
那眸中躍躍欲動的翹盼與催促,顯然是期待得極了。
張鶴鄰不得不作不知,賠笑道:“正依照著主君的吩咐,給您帶來了。”
寧離笑意一頓,微微一愣,這才見著,張鶴鄰恭謹捧出的木匣。那模樣形制都是他并不陌生的,正是先前他親手交予陵光的那只。估摸時間,自別院至凈居寺,城外來回也要一陣子,何況是陵光那三棒子打不出一句話的脾性……
他只當是陵光取出來時沒有說清,便道:“這怎的拿到我這里來了?原是要送給行之的。張管家,便勞動你再跑一次,替我送給行之罷。”
張鶴鄰一拍腦袋,作恍然大悟狀:“哎喲,寧郎君,這只木匣原是您要交給主君的嗎?大抵是底下人沒有聽清楚,還以為是您要的,巴巴的送了來。也是奴婢沒有細察,倒也弄錯了……”
寧離不疑有他,聞言笑道:“自然是給行之的呀,原就是特意給他備的,我要來有什么用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張鶴鄰心中飛快忖過幾轉,面上做出些小心神情,只道:“昨日還以為您將主君給惱了。”
寧離頓時驚訝:“我惱他做什么?”
他是脫口而出,并不有半分遲疑。張鶴鄰心中大定,忍不住悄悄打量些神情,見他面色恬然,眉目舒展,果然是半分不曾放在心上。
一時回道:“都是奴婢多想了。”
寧離不以為意:“行之不愿說就不愿說罷,難道我還能為此將他惱了?”就算是將人給惱了,那也撬不出話來呀。既然橫豎都撬不出,那還有什么可惱的。
世上無難事。
他只需要會一招快刀斬亂麻,釜底抽薪就是了,那還要再計較這么多?
張鶴鄰欲言又止。
寧離見狀,納悶自己難道當真鬧騰得有些過了?這可使不得。便問道:“怎的了,張管家,難道連你也以為,我將行之給惱了?我又不是這等小氣的人,隨意鬧脾氣,你且替我給他解釋一聲,唔……”這樣說著,話語還未落,又轉變了主意:“算啦,不必你替我傳話,等行之晚些過來,我自己與他說。”
話說到此處,又不知是想著了些什么,眼眸晶晶發亮,忍不住笑了起來……
眼前這位小郎君呀……可當真是個開朗明快的性子。張鶴鄰心道,這段時日以來,自從城外別院處見著,就不曾有什么憂悒發愁,亦或是氣惱發怒的。
卻是雪天里一抹活潑潑的生機,熱烈得很,教人不由自主也遷延去了腳步。
無怪乎主君這般上心呢……
他眉目流轉,清新俊爽,那笑意將人將人也感染。
張鶴鄰不由得也笑,先前的猶疑為難一掃而空,手中穩穩地將那木匣奉著,笑道:“寧郎君說的是,奴婢是個嘴笨的,傳話也怕走了樣,還是您親自與主君說最好。”
寧離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
“……倒是還有一件事。”張鶴鄰雙手微微一抬,說道,“奴婢冒昧了,只是還請問郎君,這盒中所奉,究竟是何物?”
“你問這個呀?”寧離拖長了聲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過是個小玩意,興許對行之的咳疾有用罷。”
57.2.
式干殿。
案上宣紙半展,墨色未干,淋漓字跡揮灑而下,定神看來,卻是一派銀鈎鐵畫,俊骨超邁。
裴昭擲了手中狼毫,怔怔看了一晌,一時 苦笑。平素不喜傷春悲秋,竟不知自己為何寫起了這酸苦悲戚的詞。
“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1]他心中反覆默念這一句,只道如今春不知何時歸,人亦不知何時老。燈花空結蕊,從來皆傷情,終是將那字幅一抽,隨手揉作了廢紙。
也該是時候……送寧寧出宮了。
總不能當真把人給拘在宮里,冷清倉促的過完這個年。
只是從前并不愿細想,大抵是深處隱約有些抗拒作祟,拖來拖去便拖到了今日。原本還想著再留一留,如今也留不得了。
裴昭心下瞭然得很,最是洞察通明,十分清醒地忖著,待張鶴鄰回來就宣旨,教這小郎君離了這深宮墻垣去。日后,也不必再召他入這凈居寺來,至于山間毗鄰的別院,或許自己也不必再去……
不入宮便不入宮罷,不愿面圣,那便不面圣罷,不愿侍奉君王,那便不侍奉君王罷。
都不是什么要緊事。
已迫得人入了建康城,又何必再逼人入樊籠中。
這小小少年在父親膝下嬌養長大,如今去國三千里,尚不知何等思念故鄉的明月。縱使裴昭不能教他折返沙州,可總能教他安安穩穩的度過這個年。
只是年后不得像現下這般憊懶散漫,總該有些王侯世子的模樣。既然武道無望,不若另辟蹊徑,教他去崇文館入學。此外還需擇一名師,好生教導,京中多腐儒,最是酸迂不通,那人選,還要細細挑挑。
轉瞬裴昭心中便浮現數人名字,又各覺有不妥之處,一一劃去了,不覺天光已過。
張鶴鄰奉茶至于案邊,卻是見到了被丟棄的幾方字幅,不免心疼道:“陛下,您這寫得好好的字,怎么就扔掉了呢?”
“留著也無用,都燒了罷。”裴昭隨口道,“……九齡呢?教他去問問,陳則淵還要在瓊山學府待多久。他講學倒是講上癮了,但總不能一輩子都待在崖州。”
張鶴鄰自應了不提,低眉順眼的又奉上一物。
裴昭瞧得清楚明白,俊眉一軒,只問是何意。
只聽張鶴鄰請罪道:“奴婢去凈居寺見了寧郎君后,他只道這木匣是特意送給您的,定要您親手打開。奴婢實在是推脫不得,只得帶回來了……辦事不利,請陛下責罰。”
那只描金的朱紅木匣,竟是原封原樣的重回了式干殿。
殿內一時間無聲。
片刻,只聽得裴昭緩緩道:“鶴鄰,你是料定了朕不會罰你?”
尋常人此時便該栗六瑟瑟了,張鶴鄰卻無懼,只道:“陛下當真半點不在意世子送與您的是什么嗎?”略一停頓,又道,“世子一片赤忱,冰心可鑒,昨日說是要托您送信,實則是為了將這木匣送來,陛下心中,便沒有半分高興嗎?”
這話實在僭越,裴昭臉色剎那間沉下,轉目向張鶴鄰,斥道:“好大的膽子!”
“……你在朕身邊待久了,越發的不知道規矩,如今還學會揣測圣意了!”。
這話猶如洪鐘,說不得便是帝王之怒。
張鶴鄰“撲通”一聲跪下,深深叩首:“陛下若怒,皆是奴婢的過錯。只是世子一寸丹心,皆是為了您思量,這是他千辛萬苦搜羅來治療您咳疾的良藥。您便是對世子一腔真心棄之不顧,也萬萬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啊!”
“今日奴婢去凈居寺時,世子原本高興得很,一再追問奴婢,您看了嗎,喜歡嗎,用了嗎?……待得世子見了那木匣,知曉您連看也沒看便送還給他了,不知道有多么失望,當時便不說話了。還以為您將他給惱了,都快要哭出來。”
裴昭眉梢帶寒,聽罷冷笑道:“他性子最為活潑,這等小事也能惹哭他?你竟敢胡謅了來誆朕。”
張鶴鄰叩首,分明做了欺君之事,面上卻無懼:“陛下明察秋毫,洞隱燭微,確然是奴婢胡謅不假。只是當時在凈居寺里,見得奴婢來時,世子確然眉清目暢,怡然舒朗。見如此,奴婢哪敢告訴世子,您連看一眼也不曾?……若當真說了,世子不知會難過成什么樣。如今世子只當是陵光沒有說清楚,因此才鬧了個烏龍,此外一概不知。于是不厭其煩的叮囑奴婢,一定要將這木匣送給您,要您親自打開。”
“……陛下連看不愿看的這件事,世子不知道也好,否則,指不定又要與您生分。”
裴昭漠然道:“他少年心性,喜愛無定數,便是生分了又如何?”
張鶴鄰匍匐在地,埋頭叩首,張口間卻道出一段不能言、不能說的深深隱秘:“……您原本就在意得很,如何又要說這種傷人心的話呢?陛下,您向來待世子別有不同,世子待您亦是至真至誠。當日別院一逢,便是金風玉露,陛下何必拒之千里?”
剎那間,裴昭面覆薄冰,已若山雨欲來:“放肆!”
雷霆之怒,辟易千里。
張鶴鄰伏身在地,卻不管不顧,直言說道:“若非如此,何又要將世子召入宮中來?”
裴昭冷聲道:“只不過是大安宮有異動,想教他避開罷了。”
“是,若世子居在宮中,縱使上皇陰有籌謀,也不能將他作為筏子。”張鶴鄰道,“……那為何陛下差遣了武威衛,將凈居寺守得密不透風,唯恐有外人能鉆空子下手?為何陛下又日日皆要去探望,親自擬定了世子的膳食?為何陛下又將世子安排在您早年所居的院落,當真不是想要世子日日相伴嗎?”
“……再早一些,陛下寧愿奔波也要去湯山別院,為世子折梅花,替世子摸根骨,連夜闖皇宮之事,也只作是不知。您從前并不愛花,今歲卻在殿中插滿白梅,當真不是愛屋及烏嗎?”
“陛下分明對世子有心,世子也并非對陛下無意。兩情相悅,豈非天作之合?您又為何卻要避之不及、畏之如洪水猛獸……良臣猛將易得,而知心人難求啊!”
偌大殿內,只聽得張鶴鄰叩首之聲,伴隨低泣嘶啞,聲聲悲涼。
殿上人久久不曾言語,面色如雪,亦如霜。
彷佛廟中泥塑,皮殼雖在,神魂皆消……
裴昭瞳眸清邃如深潭,卻不知是映著一望見底的穹頂,還是被欞格切割得七零八落的天幕。
四下皆寂。
那不知過去多久,終于聽得他開口,竟是微微有些嘶啞的:“他待朕并無此之心。”
張鶴鄰立時道:“世子如今不過年紀尚幼,不通風月。他敬您、慕您,您是他在京中仰仗信重的唯一一人。既如此,陛下稍稍哄勸些,不愁不能教世子一腔心意,悉數轉為愛慕。”
裴昭倏爾一笑,隱隱然間卻有嘲諷之聲:“你道朕是什么人?”
張鶴鄰目中已有淚水,說道:“……是奴婢小人之心,有污了陛下的圣明。只是陛下,世子如今不知情|愛,并不意味著日后也不明白。若他當真要在京中挑一人愛慕,您不就是那最好的人物、最順理成章的選擇嗎?”
那幾乎說得裴昭都要意動。
可終究,也不過是閉了閉眼:“但他原本便不是建鄴中人。”
“若非太|祖定下的舊例,他原本連入京也不用,便是如此,也只用在京中待滿三年。三年之期一過,便可回他的沙州,海闊魚躍,天高鳥飛,自有一番廣袤天地,任憑他自由自在。背靠絲路,坐擁沙州,有寧復還在,驕兵悍將自會被壓下,按部就班傳到他手中。介時進可征戰沙場,退可鎮守一方。做邊疆大員,馳騁揮灑,意氣風發,縱橫千里,或許也闖出赫赫名聲,教九州側目……不比困在這建鄴的泥淖漩渦里強?”
裴昭低聲道:“……他如今的性情,縱使天真了些,也是難得的純粹真摯,全然的赤子心腸。想必寧復還也是精心養育,腌臜臟污皆擯去了,并不愿污他的眼睛。既如此,只怕更不會愿意他淪入京中的染缸。”
“寧王獨子,原本這身份就要超然一些。他既然生在寧氏,朕只希望這三年他在建鄴城中平平安安的度過,日后回了沙州,無憂無慮,度過此生。”
張鶴鄰眼眶通紅,道:“若當真想要世子平安無恙,有人作為他的倚仗,這天底下還有誰能勝得過您呢?陛下所言前景甚好,可世事當真能如您所愿?沙州錯綜復雜,當真能順利無礙的傳到世子手中?寧王不過一介邊王,終會老死,西域或許異動,沙州或許生亂……到那時,由您作為他最堅實的后盾,才是當真的無恙。”
裴昭佁然不動:“若不論情愛,朕難道就會棄他于不顧?”
張鶴鄰啞聲道:“那陛下就當真甘心將世子送走?沙州地遠,一來一往何止千里,世子若是歸家,恐怕日后便只能云中傳書。若當真出了什么事,也鞭長莫及。更有甚者,怕是日后再也見不得一面……陛下,那并非沒有前例啊!元熙末年寧王離京之后,便是再也未曾踏入建鄴一步。”
“陛下真愿意從此與世子兩隔,日后見他娶妻生子,與旁人相濡以沫、皓首白頭?”
聲共淚下,著實錐心。
裴昭胸中猛地一牽,好似被千斤墜著,竟不敢去想那般場面。他幾乎都要意動,可猝然的刺痛卻將人陡然拉回現實之中。
目中若有枯槁之意,裴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他不該隨朕度過此生。”
“鶴鄰,朕……還能夠有幾年?”。
一語既落,張鶴鄰流淚滿面,霎時悲聲道:“……陛下,何至于如此地步!”他重重叩首:“吉人自有天相,大江南北名醫眾多,縱使孫妙應已逝,也未嘗不能尋些個妙手回春的,您怎能出此自棄之語!”
裴昭默然不語,端坐于中,目光半落,無意間,卻瞥見了先前擲于地的紙團。
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2]
他如今,可不正是似此?
少時絕境求存,死地求生,修習“鏡照幽明”,那般功法,奇詭有余,而中|正不足,好似拔苗助長,飲鴆止渴,貪了那一時的便利,便要受那無窮的禍害。
他的這具軀殼,瞧著與常人無異,實則已是死灰之木。
或有忌諱者,慎言“死”字,只盼千秋萬載,與天同歲。裴昭心中,卻是再明白不過。
月滿則虧,天命有數。
……而寧寧正是年少。
青春之期,蓬勃之姿,少年朝氣盎然,將有沙州大好天地,任由他拳腳施展。
他知曉寧離很親近自己,可此親近,并非彼親近。若要說寧離會有幾分喜歡建鄴……連他也并不指望。
見過多少愁眉嘆氣,只因被拘在這帝京之中。
猶記得尚未相逢之時,便聽得奉辰衛稟來暗報,說那寧氏的小世子,長嘆這建鄴城,是再也待不下去。
思及此,卻是微微苦笑,目及案頭,如雪瓊苞,冷處偏佳,別有根芽,只道是錯了。
相逢卻更早。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那日落雪清寒,瑯瑯笑語,隨風入耳,原來那一時,一墻之隔,便已經怦然將人記在心上。
當時只道是不知。
而如今……
寧離的心意,當真與他相通嗎?
“起來罷,不必再跪了。”
“天命有數,不必強求。”裴昭嘆道,“朕覺得如今這般,便很好。若強求著將他拖入情愛之中,才真是誤人誤己。”
一則,恐年壽不永。
二則,懼……人心生變。
倘若他不再將寧離視為不通風月的稚子,而是兩心相合的情人,若有決裂時,他實在難以想像那時自己的面目。
愛可以生怖。
他從前讀書至此時,見經卷上說什么生憂、生怖,從來都嗤之以鼻。如今才曉得,不過是還未經逢那般境地。
教他也輕言妄語,教他也胡思亂想,教他也再難為圣明。嘗過了甘美的滋味,如何能再學會克制?到時候寧離若輕言離開,他只怕自己會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來。
倒不如就守住這條界限,如師如長,這三年,足夠他教會寧離許多。
何況……
胸中一抹低徊嘆息。寧寧如今,還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嚎夠了么?嚎夠了,便教人去宣旨。”裴昭目光沉靜,卻像是火燒盡后的灰,“……讓他出宮去罷。”
57.3.
凈居寺。
日未暮,影欹斜,然而素來寧靜的院落,卻被外來的影子所驚擾。
那小內侍問道:“世子,可要現在現在就出宮?”
寧離仍有些吃驚,忍不住問道:“你說的可當真?陛下說我可以回去了?”
“自是呢。”那小內侍笑著答道,“……自兩儀殿中傳下的旨意,哪里會有假的呢。陛下已經知曉您反省過了,念在年幼,特意開恩,只是以后可不能再犯了。”
寧離應了兩聲,倒是有些心不在焉。又聽見耳邊兩聲“世子”,方才回過神。
只聽那小內侍道:“您可要收拾收拾,即刻動身?”
他只道是這位世子應該歡天喜地的應了,畢竟教誰說起來,被關在凈居寺里反省都不大好聽。孰料寧離卻搖了搖頭:“我還有些個事,再等等罷。”
內侍些微驚訝,應了一聲,心中只道回去定要稟報給張鶴鄰。
這其實半點都不合規矩,可是又有哪個,敢去挑剔眼前這位的規矩呢?。
昨夜寧離寫了信箋,掛念著裴昭的咳疾,原本是想著陵光將匣子取來,裴昭自然明白自己一番心意。沒想到其中或是出了差錯,木匣被送到了自己手邊,他請張鶴鄰將東西送去,哪知去了沒多久,又有小內侍來。
出乎意料,那小內侍竟是帶了道圣旨,天子寬宏,念在他年少無知,垂下恩典,特許他出宮。
這凈居寺,寧離被關進來還沒得幾天,一時間聽了,也是呆住。待小內侍宣旨完連謝恩也不曾,還是被提醒后,才如夢初醒。
縱使陛下恩慈,也不至于朝令夕改,何況真要說,他闖的這一番禍,委實是有些大逆不道。原本已經做好了年節也出不得凈居寺的打算,沒想著如今卻得了道寬赦的旨意。
必然是有人從中斡旋,為他求情。
而那個人,能夠是誰?
“行之”兩字,躍然于舌尖。
寧離心中些微發酸,卻又有一種隱秘的悸動,悄然蔓延。他也不知裴昭此舉是否會觸怒皇帝,若是將自己身上的這番懲罰轉頭給了裴昭又如何是好?想要教人傳話,又覺得不妥,只想要等裴昭來,當面問上一問。或許還有些話,想說給裴昭聽。
然而出乎意料,日落西山,浮云薄暮,直到天色徹底沉下,也不曾見得人影。
禪房悄悄,院外也悄悄。
高墻之外,只偶爾間聽得禁衛換防的動靜,規整有序。
是有事被耽擱了,還是說……觸怒了君王?
第58章 麥羹 孤身千里在外,舉目四下無親。
58.1.
自他入凈居寺以來,裴昭日日都會與他見上一面,無有例外。
寧離從前并不曾覺,這時候,終于咂出了幾分不同來。
山不來就我,我自可以就山。小小院墻,也不甚高,若要是想,自可以逃之夭夭。寧離差點想要翻出去,總算是想起來自己為何被關入這一方寺院,按捺住了這個念頭。
他現在想走,自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可不能辜負了行之的這一番心意。
更何況……
若當真是要去尋人,他還不知裴昭人在何處哩!
從來都是在別院中相遇,后來又在凈居寺里重逢,如今才想起,除卻這兩重地界,他竟不知曉,還能在何處把人給找到。裴昭身為暗衛,想來應在宮中,只是宮禁森森,指不定還被皇帝指派著干活兒呢。
晚些時候,膳食照常送來。寧離用了一點麥羹,又夾了幾樣點心,再度踱步到了院墻邊。兩旁侍衛還道他要出去,寧離擺了擺手,張望一番,果然不多時,就見上次那深藍衣裳的暗衛探首過來。
寧離于是將他招呼了過來,耳語數句。
暗衛面上的顏色變了又變,跟打翻醬油鋪子似的,終于咬牙道:“定不負世子所托。”
寧離點頭:“那你千萬可記著呀!”。
他千叮萬囑,暗衛自然不敢等閑而視。當晚,自凈居寺傳到了式干殿,入了總管張鶴鄰的耳中。
此時陛下一人在殿中靜思,尋常事情,并不敢去打擾。可張鶴鄰又心知,陛下待這位小世子,格外不同。
他悄步進殿,已然擾到沉思中的君王,上首傳來問話:“何事?”
張鶴鄰答道:“是凈居寺的消息。”
裴昭揉了揉眉心,原本想令人退下,至于唇邊,不覺卻換了個調:“寧寧怎么了?”
張鶴鄰道:“是世子遣了人來,想知您何時得空。”他不敢去覷裴昭面色,只如常續道:“說是知曉您年節繁忙,事務纏身,若是有空便過去看看,若是脫不得身……也就罷了。”
大殿之中靜悄悄的,唯有梅花清新的香味杳杳浮動,浸人心脾。
裴昭微微一怔:“他還不曾出宮么?”
張鶴鄰答道:“大抵是明日祭拜之后便要走了。”。
原本裴昭將人給拘束著,是想要寧離在凈居寺中,一直待過了除夕。這樣愈發顯得他怒意深重,對寧氏的不滿,也更深切一些。然而前番夜里一番變故,終究教他改變了心意。
建康宮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哪怕是凈居寺的一隅,風也不曾止息。
更何況,孤身千里在外,舉目四下無親。難道要教寧離離家的第一個年,都過得如此孤單、如此傷心么?
裴昭又如何忍心。
被拘于凈居寺中,寧離并不曾怒、也并不曾悲,未有怨懟,也未有恚憤。他彷佛對此責罰十分坦然,不以為意。可裴昭也還記得,少年郎落寞的眼眸,他思念沙州的羌笛、楊柳、明月。
可明月何止千里。
殿中靜得有一些久了,他聽見張鶴鄰小心地問道:“陛下可要去探望一番?”
裴昭沉默了小會兒,終于道:“不必了。”
他只怕,若是今日再去了凈居寺,便不會再愿意寧離離開了。
張鶴行心中無奈,有心相勸,卻不知從何勸起,抬首見著裴昭示意他出去,只得苦笑……
裴昭在案前靜坐了一會兒,目光微傾,落到了案上的梅瓶。
疏枝綴玉,雪裹瓊苞,一室暗香幽冷,催人沉醉。
這梅枝皆是仔細挑選,平常又受宮人精心打理,開得極好。可離了樹干,被裁入瓶中,便是再小心呵護,也難逃枯萎時。
他伸手輕輕碰了碰潔白的花瓣,終是低低的嘆了一口氣。
58.2.
夜深人靜,安慶坊內,忽然有馬蹄聲起落。東海侯府門前,不知何時停下一輛高大馬車。
未有拜帖,深夜造訪,屬實冒昧,然而來者卻堂而皇之步入府中,閑庭信步,彷佛走進自家庭院。
時老侯爺說不得心中不悅,可待得來人摘下了冪籬,頓時驚了眼睛……
侍女來稟時,時宴璇尚未安寢,她心中微訝,連忙自碧晴軒趕去。穿過抄手游廊,到得花廳前,遠遠地看著,只覺著那氣氛,好似有一些沉寂。
“啪!”
忽的聽到清脆聲響,卻是杯碎瓷濺。
她唬了一跳,小心避開些,款款走入花廳,正見得上首下方,一道熟悉身影。那少年郎錦衣玉冠,眉目俊俏,不是前些日子被勒令返回東海的時宴暮又是誰?
只是,若算算時日,早該回了封地,怎么今夜又在府中見到?
“你瞧瞧你這弟弟,真是不像話……滿嘴胡說歪理,像什么樣子!”時老侯爺胸口不住起伏,不知方才說了些什么,現下被氣的不輕。
時宴璇連忙上前,斟了一杯清茶,奉到時老侯爺手邊,勸慰道:“阿翁,先喝盞茶,可別把您的身體給氣著了。”
時老侯爺“哼”了一聲,接過她手中的茶盞,撇過眼睛,卻是連看也不愿再看身前一眼。
此時廳中,時宴暮正跪在地上,一張臉上,嘴唇緊緊地抿著,彷佛有一些忿忿。見得她來,也是一副氣鼓鼓不愿理睬的模樣。
他這樣子,時宴璇從前見得不少,想要哄實在是簡單。
時宴璇眼睫低垂,再開口時,依舊輕柔婉轉:“二郎,你怎么跪在這兒?這天寒地凍的,莫要把膝蓋給跪壞了。”又朝時老侯爺嗔道:“阿翁,你喚小弟回來過年,這等喜事,也還要把孫女給瞞著。不是現在碰見,明兒我還要疑心做夢哩。”
時老侯爺冷冷的看了一眼,只想說一句,誰讓他回來過的年?!
陛下金口玉言,還在東海侯府上懸著,偏偏時宴暮就這般膽大妄為,竟然不傳不告,私自返回。還滿口說什么陛下其實并未下令,只不過是時老侯爺驚弓之鳥,小題大做。又說什么要是他修為能有阿兄那般,時老侯爺定不會如此對他。
這一番話當真是把人給氣了個仰倒,時老侯爺當下就怒得摔了茶盞。也不看看,就他這個驕矜狂悖的性子,在街上走一圈便不知得罪多少人。
時宴璇悄悄投去個眼神,時宴暮接到了,縱使心中不情不愿,還是規規矩矩道:“阿翁,孫兒知錯了。”
時老侯爺審視他:“當真?”
時宴暮趕忙道:“自然當真,孫兒以后一定謹言慎行,不敢再犯。”
他此刻瞧著,倒是老老實實了。
可時老侯爺心中,壓根就不信他這番話。這里邊兒幾分真幾分假,不好說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如今為了哄人開心。若要依照著時老侯爺先前的打算,定是要時宴暮安生的在東海待著,省得在建鄴惹出禍端。可偏偏時宴暮膽大妄為,先斬后奏……如今人都已經在面前了,難不成還狠下心將人趕走?
更何況,明日便是除歲,正是合家上下,團圓過年的時候。
時老侯爺如今年紀已經大了,最想看到的便是家族昌盛,子弟融洽,最舍不得的,也正是骨肉分離。再者,先前將時宴璇、時宴暮這對姐弟千里迢迢的召入建鄴城,正是他本人。若是說前些日子,他還能硬下心腸,教時宴暮回東海去,如今人已經站在了跟前,這話哪還能再說出口。
況且,尚還有一些旁的考量。
正是神思浮動之際,只聽下首時宴璇柔聲說道:“那可好,小弟如今已經曉得輕重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柔柔的看過去,輕言細語道:“阿翁,而且寧氏的那位世子,不也被陛下責罰了嗎?”
聽見她這樣說,時宴暮咧嘴笑了聲,連忙附和道:“是啊,阿翁,這事兒我都聽說了。”
不然,他哪有那個膽子露面呢?
實在是寧離被責罰的消息傳遍了建鄴城,誰不知道他被陛下關進皇寺中反省。正值這年關將近的時候,說不得就要令人多揣測幾分。
寧氏世子是上了什么摺子,惹得陛下在歲除之時,都大動肝火?
還是說,陛下對沙州寧氏,已經生出了不滿之心?。
方才花廳只有時老侯爺與時宴暮兩人,說不得火藥味便濃。此刻有時宴璇這位姐姐妙語在其間,那氣氛不知不覺間又融洽了下來。
時老侯爺一捋胡須,到底是心疼乖孫,雖然面上寒霜仍籠著,語氣已是緩和了:“二郎,你既已回來,便好生養養性子,可不能再出去惹事了。”
時宴暮低著頭,面上瞧不見。聽見時老侯爺松口,連連點頭道:“都聽阿翁的,我已經曉得了。孫兒日后一定安分守己,好好做人,一定不讓您為難。”
見得他乖覺的認錯,時老侯爺先前的怒氣終于消了一點兒,仍是囑咐道:“罷了,望你日后行事,都記得方才的話……二郎,你起來吧。”
時宴暮聞言應了,稍稍動了動,一張臉已經苦著了:“阿翁,我膝蓋跪麻了。”
時老侯爺睨了他一眼,倒是有些恨鐵不成鋼:“方才還與我說什么修為大有精進了,才跪這么會兒,你就受不住了。”
時宴暮只說:“孫兒慚愧。”
這時節花廳中并無外人,唯有一道俏生生身影在旁,時宴暮目中露出求助,朝旁看去。
一側,時宴璇秀雅的面容上抿出笑意:“可要阿姊搭一把手?”這樣說著,并不待時宴暮回應,已是上前將人給攙扶起來。
自喚了下人打掃廳內狼藉。
時宴暮去一側捶腿,口中也不閑著,張望一圈道:“……阿兄呢,怎么不見他?”
時宴璇笑道:“阿兄還在宮中當值呢。”
時宴暮嘀咕道:“這大過年的,還不肯放人呢,真是……”話沒說完,已經看到時老侯爺皺起的眉頭,頓時心知不妥,又把剩下的給吞了回去。
“你懂什么!”時老侯爺輕斥道,“方才還說謹言慎行,現在嘴上又不把門兒了?”
話是這樣說,心里想的卻是另外一樁,眉頭不自覺也舒展。
二郎是個不著調的,還好家中并不指望他,還有大郎……
奉辰衛中,多是想要得陛下青眼之輩,也愈是這個時候,才愈能看出圣心呢……
兩人自花廳出來,時宴璇上下打量,微微嘆道:“二郎,你千里迢迢趕回來,確實辛苦了。”她目中若有憐意:“彷佛都瘦了些。”
時宴暮只搖頭:“不辛苦。”真要說起來,他離開建鄴十里地都不曾。倒是這時見著時宴璇心疼神色,忍不住嘟囔道:“阿姐,你是不知道,上次我給阿兄送信,阿兄竟然不理我。”
時宴璇聽得疑惑:“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我不曾聽說過。”
時宴暮恨恨道:“你如何知道呢?怕不是直接就被阿兄攔下來了呢!”聽著時宴璇這般說,他心里也是明白了,只怕是那信從頭到尾就沒教旁人知曉。大概是被時宴朝截了下來,瞞得個滴水不漏。
他道:“就前些日子的事。你不用管,我自會去與阿兄分辯。”
“如何便教我不管呢?”時宴璇柔和的將他看著,見他眼神,輕輕拍了拍他肩膀,無奈道,“罷了,就依你……這些日子,你又是住在何處的?”
方才時老侯爺也問過,只是時宴暮倔著不肯答。如今到時宴璇來問,他心中又是愿意了。
時宴暮悄聲道:“阿姐,我告訴你,你可不要與旁人說。”
兩人親昵一如幼時,自有一些小秘密不為外人所道。時宴璇輕嗔道:“我難道是那種不管什么事都嚷得全天下皆知的人?”
時宴暮訕訕笑了聲,說道:“也是……阿姐,這些日子,我都住在魏王別院里。”
魏王……
那便是裴晵了。
縱使入京時間并不甚長,對這一位,時宴璇也算不得陌生。她柳眉微微蹙起,惹得時宴暮問道:“阿姐,怎的了。好端端的,你怎么看著要嘆氣了?”
時宴璇輕輕搖頭,珠珞搖曳,恰如她此刻愁思:“我只是想起阿翁曾說過,以后少與魏王來往。二郎,你這些日子都在他府上……”
時宴暮擺了擺手,卻是不以為意:“阿姐放心,這事并無旁人知曉。何況……”他心中冷笑了一聲,何況魏王對他多有怠慢,他初時歸京心切被迷惑,后來才察覺出來。只是這一些,卻不必與時宴璇說的。
當下只是笑了笑,道:“到底也能稱得上一句‘表兄’,若真是刻意避嫌,才指不定上面那位會怎么想。”
時宴璇仍有愁容:“你說的也有道理,只是我仍覺著有些不妥……”她收住了話頭,目光輕柔:“罷了,二郎,路途勞累,你先去歇息吧。你也真是,既然在京中,怎么不早些回來,都不知道有人為你牽腸掛肚嗎?”
時宴暮目中微亮,連道:“是我不對,惹得阿姐擔 心了。”
他連連放軟聲調哄慰著,總算見得愁思褪|去。二人分道后,他一人行在穿花小徑上,不多時行到練功堂前。夜深無人,唯有廊下懸著燈籠,暈紅幽微。青磚上積著薄薄的雪,待到明日晨起時便會被下人們掃得干凈。
或許也不待明日。
時宴暮隨手拾起一根樹枝,縱身躍入院中,身姿舒展,矯健如游龍。那不過是東海時家入門的劍法,卻被他舞得目不暇接。天地間唯有風聲起,待得收勢之時,只聽得鼻中呼吸、腔中心跳,無比鮮活熱切,彷佛血脈為此而激發、涌動、跳躍。
堂下空明,已不見積雪。
時宴暮無聲而笑,擲下手中枯枝,只覺得身隨意轉,無比靈動,心中豪情四溢,更是另一種思緒。
……他如何肯早些露面?
自然是要等修那丹抄殘卷有所小成,萬事俱備了,才可歸家啊。
否則,不又被輕輕打發了么?
58.3.
歲除之日,天高雪霽。
凈居寺里,寧離早早的帶著一抱紙錢,去了那石塔跟前。
那一日裴昭提及,或許只是隨口一說。但寧離并不曾輕視,已然是記在了心上。
縱使他從前并不曾見過這一位,可是他已然知曉,歸猗是阿耶生前好友。既然如此,他前來祭拜一番,也是理所應當。
林前風冷,落葉未掃。
大抵是觸目所及,蕭疏衰敗,心有所感,教他的情緒,也漸漸低落了幾分。
斯人已逝,只余棺冢。
黃紙化作了灰燼,緩緩飄落在冰冷的灰石下,又被風吹散。
寧離如今,除卻祭拜一番,也做不了別的什么。他已經朝沙州送了信,想問一問阿耶當初的故事,從前那么久,竟然半點也不曾提及。若非此次到了建鄴,陰差陽錯觸碰些往年舊影,恐怕還是會一無所知。
內侍昨日就傳了話,得陛下開恩,他已然可以出宮。從受罰入廟到重獲自由,只有短短的幾日,比他先前想的要短得多。那罰也不似正經的受罰,幾乎可以說是悠閑自在了。
那時他想著,祭拜后就出宮,然而此時此刻,在冷冽的冬風里,神思彷佛也浮動了,教他遲遲的不曾遠離。
寧離走到了林間,那是回廟的另一條小路,人跡罕至。薄雪覆蓋了枯枝,輕輕踏上去,杳然無聲。不知為何,心有所感,他驀地回身望去,石塔的盡處,九層浮屠,琉璃溢彩,輝光燦爛,教他有些微的出神。
往歲往年,今時今日。斗轉星移,故人西辭。
也不知阿耶如何了?!。
漸有薄云片片,掩住了日輪。
“住持大師。”小沙彌聲音清脆,“你看那下面,怎么還有燒過了的紙?”
歸喜禪師腳步微頓,果然見得石塔前留下的痕跡。他用手拈過,余溫未冷,應當離去不久。他道:“大抵是有人來過。”
小沙彌甚是不解:“咦,有誰會來呢?”
須知今日乃是歲末,何況此處還在宮中,閑雜人等,若是想來,也是來不了的。
歸喜禪師兩條白眉抖了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淡淡地說道:“是陛下。”
小沙彌一時愣住了:“……陛下也會來這里祭拜嗎?”
“自然會。”歸喜禪師頷首,“當今這位陛下,其實是極其念舊情的一個人。”
他不由得想起,當年還是太子的裴昭只憑著幾日講經之情,便為歸猗據理力爭,為此甚至觸怒了上皇。
可惜這般的人,建鄴城中,也只剩下這么一個。還有一個……雖然沒死,可一去不返不聞不問,也好似是死了!
歸喜禪師不由得冷笑一聲,時隔多年,依舊橫生出了戾氣。他默念了幾句經文,勉強平復了一些,示意道:“去,給你師叔上一炷香。”
“弟子遵命。”小沙彌便聽話的點香祭拜。
凈居寺里,還剩下的人也沒得幾個。這小沙彌,雖不曾正式拜歸喜禪師為師,但也只差這一個名。
歸喜禪師見他莊重的行完大禮,又規規矩矩的站在一旁,不禁又想起舊日時光。如今跟在他身邊的小沙彌,雖然悟性尚還不錯,可比當年的師弟,卻是差得遠了。
元熙十九年佛會,美玉蒙塵,終綻光彩。他原以為是福,誰知卻是一場禍。
過眼黃花,風|流云散……
不知多久,歸喜禪師終于道:“你且去玩罷,我在這里和你師叔再說一會兒話。”
小沙彌點頭應了,乖巧的沿路回去,腳步漸遠漸無聲。
天地浩大,巍峨廣闊。穹幕下這一方石塔,又是何其的渺小。
歸喜禪師蒼老的雙目凝望著侵蝕的字痕,即使風吹雨打,也無損他心中的熟悉。冷風不知吹過了多少輪,他終于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又一年了,師弟。”他低聲道,“想想十七年,也是到了時候。你的那個孩子,如今也到了建鄴城里。他被養得很好,一看就知道,必然極得家中重視。”
“……寧復還,也還算是盡心。”
他原本還想問歸猗一句,會不會后悔?又還想要問一聲,會不會改變主意?然而再一想,依照當年師弟的脾性,看著極淡卻極有主意,又何曾會言一個“悔”字?
終究是著相了。
歸喜禪師苦笑了一聲:“我見他第一眼就認了出來,有些遷怒了,但說到底,他并沒有過錯。”
“師弟,你若是見到他,想來也會歡喜。”
凜冽的寒風吹過了松林,穿梭在茂密的枝葉間,發出了嗚嗚嗚的聲響。
樹枝被鳥雀踩落,聽得“咔嚓”一聲。
沙彌已經被遣走,此時此刻,只剩下他一人了,蕭瑟冷清。
歸喜禪師默拈著佛珠,無聲念著經文,一卷誦罷,微微嘆道:“今日,師兄陪你一道過年罷。”。
小沙彌站在園外的柏樹下,百無聊賴的玩著路邊的石子。
他年紀還不大,尚還有幾分玩性,這一年最末的時候,便是再勤奮的人,也可以偷幾分懶。他也不想再去背那些個經文,明日有明日的誦,今日有今日的事,歸喜禪師都允他玩了,總不會再來捉他了罷?
小沙彌想了個抓子兒的主意,取出幾顆擦洗干凈的杏核,一拋一落,自己與自己玩著,好不樂乎。忽然間,聽到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還未曾躲開,便被人撞了一下,杏核也落得到處都是。他一下子抬起頭,沒想到見著的是個熟悉的身影,頓時間一愣:“寧施主!”
再一看,卻發現有些不對勁,連忙問道:“你怎的了?”
他還記得這位與他一起吃饅頭的小施主,人生的漂亮,兩只笑渦也好看,脾氣也很好,還喜歡夸人!
可是這會兒,那雙清亮的眼眸看著像是亂了的水,蒙蒙的,魂不守舍……
許是被他喚了一聲,寧離低下了頭來,愣愣的看向發聲之處,有一個小沙彌正揉著腦袋。
地上杏核四處散落,遠的落進了土里。
是被他撞亂了。
“小師傅,是你呀,對不住。”
他下意識的伸出手,輕輕一摟,那本是極平常的一個動作,可不知是怎么的,散落了一地的杏核便悉數回到了他的手中。
“給你。”
小沙彌還沒來得及看清,登時被這一手鎮住了,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哇,寧施主,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還想夸贊幾句,一抬頭,對上寧離眼睛,頓時又唬了一跳。
這,這是……
小沙彌疊連道:“你是遇見有什么為難的事情了?你看上去好傷心,寧施主……”看上去好像都要哭出來了。
“我……”
長長的頓了聲,寧離說:“我沒有。”他又重復了一句,不知道是想說服自己,還是說給誰聽:“我沒有。”
這么逞強。
這可半點兒也不似沒事的樣子。
小沙彌擔憂的將人望著,欲要再詢問幾句,卻見著寧離搖了搖頭,轉身離去了。他心里有些焦急,連忙跟過去,然而身前人的腳程實在是太快了,剛瞧著只有一步,瞬時便五步、十步,眨眼間便落了好長的距離,累得氣喘吁吁也追不上,只能見得一點身影如豆漸遠。
風聲里隱約傳來一聲呢喃,低微得幾乎要聽不見。
“……我只是有一些想我阿耶了。”
第59章 玉壺春 寧世子,別來無恙
59.1.
歲除之時,宮中將有家宴,只是今年高陽長公主不在,她的一雙兒女亦不在京中,這家宴,未免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裴昭生母已逝,同胞姐姐又遠隔千里,建鄴城中,余下的手足只剩裴晵一個。雖先時曾令裴晵閉門思過,可他也不至于如此寡恩刻薄,教人年下也不得安生。
只是……
到時候說不得要將上皇自大安宮中請出,還要在宗親前看這二人父慈子孝。
實在是索然無味。
宮城內早已張燈結彩,芙蓉池中,更是提前放上了燈船。宮燈映著池水,交輝煥采,水也粼粼,影也盈盈,自池畔鳳光殿走出,正可見這一派波光明爛的美景……
家宴正設在鳳光殿中。
宗親齊至,賞樂宴飲,殿內絲竹奏響,管弦笙歌,雅正徐緩,一派和樂吉慶的喜氣。
適逢佳節,慣例要飲酒賦詩,內侍取了筆墨到眾人案前,以一篆香為限。
裴晵素有七步之才,援筆成章,不在話下。加上前番是受了責罰,如今好容易才從禁足中出來,更是鉚足勁兒了要為自己正名。
香篆燃盡,揮筆寫就,內侍取走眾人詩作,呈于上首御座之前。一首首念出,皆是四平八穩的,恰是裴晵那首,博得了滿堂彩。上皇撫掌輕擊,欣慰大笑,目中盡是吾家有兒長成之色,不免教裴晵自得。然而目光再轉,借折桂之意探過大殿上首,又化作了氣苦與不甘。
玉如意賜下,并有文房四寶,字帖古畫。然而裴昭縱使令人賜了賞,依舊神色淡淡。
天子并不以此為喜,不過是些可有可無的臺面話罷了。
裴晵不免覺得飲入口中的玉壺春,也滋味寡淡起來。
酒過三巡,氣氛正酣,忽然間見得有內侍快步走入,耳語數句,下一刻,他那一貫漠然在外的兄長,面上似有異色。
裴晵心中微跳。
出了什么事?
他已經認了出來,那疾步上前的內侍,正是御前大總管張鶴鄰……
半刻之前,鳳光殿外。
“什么,寧王世子不見了?”
張鶴鄰聽得一愣:“說清楚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稟告的侍衛面色有些發苦,低聲解釋了一遭,原來今日午時還未過,就已經看不到寧離人影。初時還以為是在僻靜處燒紙,直到尋也尋不見,這才意識到不好。
張鶴鄰眉心緊皺:“為什么不早些報過來?”
那侍衛道:“當時只道寧世子是出宮了,四下一對才知道,都沒見著他。”
“糊涂啊,糊涂!”張鶴鄰抬頭一望,暮色四合,天光早是沉了,“如今是什么時辰了?你竟然敢瞞到現在。”
侍衛苦聲道:“張公公,還請您向陛下說幾句好話……”
張鶴鄰一跺腳:“這我可幫不了你!自己等著罷。”
他心知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是提前將人找到了自然可以悄無聲息瞞過去,可如今來報……那定然是沒有尋著人!
鳳光殿中,藉著綿綿的絲竹聲,張鶴鄰快步上前,低聲稟報了。果然察覺陛下的神色,霎時間就變了。他心中暗暗的捏了一把汗,只道怎么偏偏這么個時候,出了這么一個大雷……
宴至中途,皇帝提前離開。沒了這尊大佛,眾人不免更加自在。然而此刻偏殿之中,已經沉凝得落針可聞。
侍衛早候在殿中,當即請罪。
裴昭目光垂落,聲音微冷:“午后就不見得人了?還是更早?”
侍衛心知自己大錯特錯,面色發白,回答道:“應在午時之前。今天早些時候世子還在凈居寺中,他提過要去燒紙祭拜,只是后來并不見得回來。”
也是疏忽大意了,一方道還在宮中,一方到他已經出宮,可哪知道兩兩一對,竟是誰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
裴昭道:“別院問過了嗎?”
侍衛答道:“已著人去問過,并不曾見世子回去。”
裴昭又道:“旁的地方呢?他沒有去尋楊青鯉?”
侍衛稟道:“應當沒有,楊府今日也不曾見過世子。”他說到這里,冷汗已經是涔涔滴落。
實則是在凈居寺里找不見寧離時,就已經遣人去尋了!最初只當寧離是回了別院中,想著也是應有之理,只要在別院里見著寧離影子,便可以將這小小疏忽悄悄按下。
誰知道去了山間別院之中……
那一墻之隔的院落,張燈結彩,侍從來來往往,貼春聯,剪窗花,懸花燈,好不熱鬧。那相熟的管家、喚作姚光冶的那個,已經早早地在大門前等著,見了人來,還欣喜的迎上來,只問他家小郎君是不是該回來了?
于是這才知道,原來寧離并不曾回府。
等到再去楊府問詢后,也知道并不見得人,這才徹底慌了神。
他叩首道:“今日當值侍衛俱已問過,都不曾見過寧世子。最后見過他的,是凈居寺里的一位小沙彌。那小沙彌說,他當時正在抓子兒,世子替他攏了杏核便離開了。”
凈居寺內人口實在是簡單,裴昭略一回憶:“可是鉉心?”
侍衛道:“正是。”
到此為止,這里面聽著,也并沒有什么不同尋常的地方。
只是……
侍衛想起小沙彌口中天真話語,不敢隱瞞,低聲道:“只是,聽小沙彌說,世子當時瞧著……彷佛有些失魂落魄。”。
自凈居寺出建康宮,要經過有兩道宮墻,中間更有禁衛重重。雖不曾大張旗鼓查找,可私底下已經俱問過,然而傳來的消息,一并相同。凈居寺內,大通門外,無一人曾見過。
這聽得已經是教人心驚膽顫。
更遑論,還尋遍了旁的地方,茶館酒樓,鋪子食肆……
那么大一個活人,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寧離會去什么地方?
還是說,他并非自愿離開,而是被人強行帶走了。
這個猜測,令裴昭的面色都沉了一分。數重宮禁,戒備森嚴,他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什么旁的理由,能教寧離消失得無影無蹤。
夜深風寒,枯葉蕭索。
裴昭立在冰冷的灰石之前,拈了一炷香。
石塔下還有殘存的香灰,尚且沒有被風吹散,隱沒在夜色中。
這是寧離最后露面的地方,如果不曾有差錯,他本該在祭拜后便離開建康宮,暗中將會有侍衛悄悄護送他返回家中。
可如今,寺中人不見,別院中也不曾有影。
灰石上隱約見得斑駁字跡。
從前年時,來此處祭拜的,據他所知,應當還有另外一人。
“歸喜禪師呢?”
“已經在寺中等著了。”。
偏殿之中,候著一灰衣老僧,見得他來,緩緩行禮。邊上有一年幼沙彌,亦步亦趨。
裴昭凝視著跟前面目枯皺的老僧。
凈居寺內風吹草動,曾事無鉅細,呈在他案前。那之中大多都是些無甚緊要的小事,可裴昭卻憶起了其中一遭。
有一日的案頭,曾言道,寧氏小世子,彷佛是與凈居寺禪師去了齟齬,以至不歡而散。
他當時置之一笑,可到如今……
裴昭凝聲問道:“禪師今日可曾見過寧離?”
歸喜禪師微詫,并不曾想到,裴昭在這等時節將他尋來,問的卻是這個,當下答道:“陛下,今日貧僧并不曾見過寧世子。”
他這樣說,裴昭卻不信,只道:“是么,他今日也去祭拜歸猗了,難道禪師不曾與他碰見么?”
歸喜禪師面皮一跳,頓時間愕然。剎那間,他想起先時在石塔下見到的痕跡,略有失聲:“……原來那并不是陛下?”
裴昭淡淡道:“難不成禪師以為是朕么?”。
皇寺禁地,又是那等偏僻去處,平常都人跡罕至。更何況,所葬之人,言不得,說不得,早被遺忘。能夠去燒一炷香的,還能夠有誰?
是以那時被弟子問起,歸喜禪師才那般篤定。
可如今裴昭卻告訴他,他弄錯了,并非如此,竟是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一個人。
歸喜禪師一時間心中復雜,苦笑起來:“陛下,建鄴城中,除卻是您,還能有誰呢?貧僧今日前去祭拜時,見得師弟墓前已經有人掃灑過……還道是您去過了。”
可是依照著裴昭所言……
他被暗衛尋來時,并不知是為了何事,如今卻聽著了另一個名字,忍不住心中想要確認一番。
“陛下,原來那竟是寧世子?”。
裴昭眉心微蹙。
歸喜禪師應當并不曾見過寧離,他的這一番反應做不得假。可是寧離便是祭拜后一反常態、失魂落魄。這短短的時間里,發生了什么,教他迥異于平常?
“禪師當真不曾與他說過什么?”
歸喜禪師心中遲疑。
他這時候終于醒悟,只怕那時聽見風卷枯枝聲,便是寧離隱在一旁。當時自言自語,恐怕被聽了個一清二楚。只是個中種種,極其復雜,陳年往事,晦澀難辨。如果真要鋪陳開來,實在是太過于驚駭,如何又能道出來?
沉默片刻,歸喜禪師終于道:“確然不曾見過寧世子。只是當時……提到世子阿耶若是見他模樣,必然欣喜,大抵是被他聽見了。”。
這話難道有什么不妥當之處嗎?
連裴昭也想不出。
他目中微有審視,而灰衣老僧恭謹又坦然,那話中并無半分作假,也正是此,教裴昭愈發不解。他忽然看向一側的小沙彌:“鉉心,你說你今日見過寧離?”
小沙彌正在邊上悄悄打呵欠,沒提防忽然被問到,嚇了一跳,險些栽了出來,他連忙站定,乖乖點頭:“回陛下,今日我見過寧施主。”
話落下,頓時感覺又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鉉心扭頭看過去,頓時好生不解,住持為什么要用這種眼神望著自己?而且,這個問題,先前不是已經有人問過了嗎?他那時已經回答了,怎么現在還要答一次。
裴昭并不曾計較他失態,只問他是怎么遇見的?
于是鉉心便將過程仔仔細細的說了一遭,從怎么撞見寧離、到寧離怎么離開,確認自己半點都沒有遺忘。
裴昭輕聲道:“你說他將你撞著了,有些失魂落魄。”
“是呀。”鉉心點頭,“寧施主看上去真的很傷心。”他認認真真的補充道:“我總覺得,他看上去就要哭出來了。”。
夜風卷過庭院,穿梭回廊,是呵氣成霜的涼。
歲末除夕。
分明是團圓佳節,卻冷冷清清的,沒有半點教人歡喜。
裴昭孤身一人坐在禪房之中,四處都靜悄悄的。
目之所及,清苦簡樸。這是寧離所住的那間禪房,與他并不在一處。桌上擱著一只形制古樸的燈,是那盞他送回的碧海燃犀燈。
物歸原主,完璧歸趙。他記得寧離很喜歡這盞燈,一度愛不釋手,可如今這盞燈就擱在桌上,并不曾帶走。
是忘了這盞燈,還是與他置氣了?
燈邊一只描金漆紅的木匣,也是前一日曾見,被他拒絕,于是又送回了這邊。
一切都保留成主人離開前的模樣。
建鄴城內,大大小小的坊市連綿成片,這是帝國的中心,大雍最繁華的地方。想要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如果一個人刻意隱藏,并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
可寧離總不至于刻意隱藏。
可寧離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忽然間影子都不見。
暗衛素日里都遠遠綴著的,怕的就是出了什么意外,防的就是暗中有人心懷叵測。
可從前平安無事,可這一次一個人也沒跟上,一個人也沒發現。甚至還拖了那么久的時間,才前來稟報。
是無意疏忽了,還是有意為之?
譬如說已經被人滲透,譬如說已經有了異心?
裴昭不至于疑,然而卻禁不住生出了疑。
張鶴鄰勸說道:“陛下,且放寬心一些。寧世子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在外邊貪玩好耍,或許誤了時間也是有的。”
裴昭身周氣壓低沉:“……你難道不曾聽嗎?他離開的時候失魂落魄,怎么可能是在外面貪玩?”
那必然是遇著什么事了!
若果要說寧離怕是傷心了,躲起來,待得想開了再出來。可凈居寺內已經搜了個遍,拔地三尺也沒見著人影來!
怕的卻是有外人作祟,若是發生了意外,鞭長莫及。
裴昭忽然道:“九齡呢,查出那鐵勒人藏在哪里了嗎?”。
蕭九齡匆匆趕來,聽見傳喚,立刻點頭:“陛下,查出來了,解支林藏身在翠靈寺里。”他心知那地方,恐怕裴昭并不曾聽說過,當下解釋道:“是建初寺后的一座小廟,住持是個胡僧。”
鐵勒唯有這么一位入微境,況且前線傳來消息,鐵勒王庭中,解支林已經許久不曾露面。
如此,當日滁水河畔,前來刺殺之人究竟是誰,已然呼之欲出。想來是那番邦的國師,暗地里用了奇詭秘術,強行將境界提升至無妄。
京中幾位入微境界的高手,蹤跡方位皆在蕭九齡心中。唯一的例外,就是這從鐵勒潛入的解支林。
蕭九齡前些日子已經查探過,順藤摸瓜,找到了翠靈寺一處。解支林自以為藏身隱蔽,實際上早就落入了奉辰衛眼中。只不過是為著防止打草驚蛇,又怕壞了陛下別的謀劃,是以才暗中不動罷了。
他道:“翠靈寺的胡僧住持平日都深居簡出,只遣了個沙彌在外行走。昨日忽然去了城西一家名為‘濟春堂’的藥鋪,恰巧大安宮里也去了人,上皇身邊喚作馮英辰的那個,喬裝改扮去了,在那鋪子里呆了約有一炷香時間,一前一后出來了。”
裴昭神情不變,眸中卻現出了幾分譏哂。
他早知鐵勒商隊入京,與上皇有脫不出的干系,當時按下不發,到底還是存了幾分退讓之意。孰料在他砍了滾滾人頭之后,上皇卻仍舊與鐵勒人私下往來,著實是得寸進尺,咄咄逼人了。
裴昭微一冷笑道:“哦,這又是籌謀什么?嫌解支林當日失手、沒取得朕性命,勸他再接再厲、早日得手么?”
蕭九齡與張鶴鄰兩人,侍立在此,這時連話也不敢再說。
仁壽十四年宮變之后,上皇移居大安宮,頤養天年。當年犯上作亂、逼宮奪位的是陳王、韓王,知而不報、裝聾作啞的是齊王、魏王,平定叛亂、清澄宇內的乃是太子裴昭,但上皇不去怪罪魁禍首,反倒是將裴昭恨上了。
大抵只有千里之外流放的齊王,一團嬌氣空有皮囊的魏王,在上皇眼中才是真正的至親骨肉。
至于旁的皇子,何曾入過他眼中?
前些日子,上皇曾令內侍去召過寧離,只不過半途被裴昭攔住。后來他藉故將寧離拘入凈居寺里,于是上皇的召見也不了了之。
倘若此次從中作梗的是上皇……
忽然間聽得有振翅聲,蕭九齡得示意后開窗,取下飛鴿腳上信筒。他展開筒中紙條,掃過其上字跡,臉上霍然就變了:“陛下,那解支林喬裝改扮、暗中下山,如今甩脫了暗衛,不知去向。”
蕭九齡忙不疊請罪,裴昭面色卻平靜得很:“不怪你們,解支林是入微境,底下人跟不上也是尋常。”轉而問詢道:“家宴結束了么?”
張鶴鄰微愣,答道:“還不曾。”
裴昭點頭道:“甚好,那便請上皇在鳳光殿暫居幾日,朕有話要與他說。”
59.2.
天地之大,何處又是他的落腳之處呢?
寧離也不知曉。
他渾渾噩噩的走在街上,竟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又要往何處去。
從來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長街上,竟瞧不見半個人影,所有的喜眉笑眼、和樂團圓,都在那院墻后、家宅中,不向這零落世間,透露出一星半點。
茫然中停下了腳步,恍惚間抬起了頭,瞥見頂上斑駁掉色的牌匾,這才發現自己竟站在寧王府外。兩側的石獅子歷經風吹雨打,已然滿是滄桑痕跡,青苔生滿了底座,灰色的石雕不復最初的圓潤討喜。
寧離站在臺階下,遲遲的不曾邁步上前。分明一使勁兒就能推開大門,亦或是悄悄縱身便能翻過院墻。此時此刻,有千萬種方法可以進去,然而他腳步踟躕著,猶豫著,卻許久不曾有動作。
怎么偏偏就走到了這里來?
寧王府,這是沙州寧氏在京中的府邸。
他來建鄴之前,曾經聽阿耶提起過,說這地方許久不曾住人,也不曾修葺,大抵已經是荒廢了。日后他來了京中,若是想住進去,便先令人去整修捯飭一番,也是使得的。
但阿耶大抵是對這府邸沒什么意趣,隨口說起時,語氣也是淡淡的。
是以入京之時,寧離也并不曾想過住到這里來。阿耶提前遣了人去打理,他便直接去了山間的別院,院中有山有水有風月,他覺著沒有哪處不好。
姚先生應是在別院中等他,早早地也托人傳了話,自己會在凈居寺待到今日再回去。然而這個時候,他卻不敢再往別院中去。然而他已經走到了寧王府的石獅子前,竟也不敢進去。
不知是怯,是怕。
元熙帝將這座宅子賜給了當年的寧王世子,寧復還,牌匾上剝落的粉漆,依稀見得“寧王府”三個大字。
若果是寧氏子弟,入這府中,理所應當。
可是……
寧離怔怔的站著。
他當真是寧氏的傳人嗎?。
姚先生知道嗎?
幼時在沙州城主府中常見,姚先生從來都是笑瞇瞇的,不是小郎君長,便是小郎君短。府上那一眾幕僚,見著他時也是寬和有加,沒有一個表現出異樣。
彷佛他生來就是寧王府的世子,沙州未來的主人。
所有人都演著這一場大戲,只有他被蒙在鼓里。若非此次在建鄴城中的意外遭遇,恐怕他永遠也不會發現。
歸猗……
元熙佛會,春歸建初。
寧離輕輕地念著這個似陌生、而又頻頻出現的名字,電光火石間,終于想起,第一次聽見,究竟是在哪一時……
建初寺。
歲末年終,今日難得的給僧眾放了假,允許去玩耍些時候。
知客僧心想如今回殿,正好還趕得上年飯,今日的菜色要比平常豐盛一些,縱然他不重口腹之欲,但小小的祭一下五臟廟,大抵也是可的。這般思忖著,轉身卻發現道旁不知何時立著個人影,他只道是來遲的香客,便道:“這位施主,今日時辰已過,若是要上香,還是請明日早些來罷。”
那人卻像是不曾聽見一般,反而上前一步。
知客僧一抬頭,發現那人面貌竟然是從前見過的,好不驚訝:“寧離師兄?”
只聽寧離問道:“這位師兄,五慚大師在何處?”
知客僧如實答道:“五慚師叔去國遠游,昨日剛離京。”
寧離喃喃道:“是么?可五慚大師不是不久前才歸京么?”
知客僧撓了撓腦袋:“師叔一向喜愛云游,每次回來都不會待多久,這番已經算是長的了。”
寧離又道:“那五愧大師呢?”
知客僧道:“師父正在后殿。”
旁人問,他或許也不會回答,可是這位師兄他記得清楚得很,雖然是帶發修行,但乃是歸喜禪師親自帶來的。何況,師父、師伯也對他喜歡得緊。
知客僧還想再問一下,師兄怎么想起這時候來建初寺?莫不是決定放下那三千惱絲了。結果一晃神、眼前一花,竟是人影子都不見了……
五愧抬頭時,卻見那半敞的窗外,幽幽正有一人影站著。他心想是哪個沙彌,不去做功課也不去玩耍,竟然跑到這里來。再一看,卻是一頭青絲入眼,伴著張清靈秀美的面孔,微微一訝,原來是 寧離。
寧氏的小世子,五愧心中原本就甚是喜愛,只是人家不愛入這寺里,他也總不能把人捉來。今日不知是哪陣風把人給吹來,既然自己送上了門,那可千萬不能放過了。五愧頓時面上帶笑,方要開口,卻瞅著寧離神情,有些落魄恍惚似的。
他心中一動,便要上前。
卻聽寧離開口:“五愧大師去過沙州嗎?”
五愧微微一愣,答道:“不曾。”
寧離幽幽注目于他:“那大師的師兄去過嗎?”
五愧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他在寺中輩分甚高,師兄唯有一位,當下答道:“五慚師兄曾云游四海,沙州乃是佛門重鎮,自然是去過的。”
這答案并不出寧離所料,他默默點頭,卻道:“那另一位呢?”
五愧不解其意。
寧離開口道:“大師那位名喚作‘歸猗’的師兄呢?”
五愧不妨他忽然提起,一時間面上怔愣,恰恰寧離緊緊將他盯著,不錯過半分神情。
寧離道:“大師說我小時候,還親手抱過我。可大師從前并不曾去過沙州,我也是第一次來建鄴……您又如何見過我?”
五愧聽得詫異,脫口而出:“你便是在京中出生的,寧王從未與你說過嗎?”
那話語將將落地,五愧登時間醒悟到不妥。眼前這小世子既然從不知道,那定然是寧王有意隱瞞,不教寧離知曉。這一直都好好的瞞著,定是不知何處走漏了風聲,才教寧離殺上門求證。怪說無事不登三寶殿呢,偏偏他先前也沒有想到半點……
唉!
五愧頓時心中大喊不妙,他怎么就做了這個捅破窗戶紙的人!
他只盼寧離不要追問下去,可是話已經出口,卻由不得他了……
寧離思維前所未有的敏捷,將入京后所聞所見,串珠成線,他想起第一次登門時,在《春歸建初圖》外,聽見的一聲嘆息,一聲朗笑。
原來那時兩位大師,見他時就已經有異樣,只是他半點未覺。
寧離道:“大師第一次見我時,就將我當做了別人。”
五愧不假思索:“是我老眼昏花。”
“是么?”寧離微微一笑,“后來歸喜禪師帶我來建初寺,大師又給認錯了。”
阿彌陀佛!
五愧心道,再一再二,總不能有再三,這一遭他不就是沒有認錯?可是這話他想想也就罷了,怎么能說與寧離聽。五愧咳嗽了一聲,道:“垂暮之身,年老體衰,難免眼睛看不清了。世子青春正茂,想來是不懂得我等苦惱的。”
寧離并不與他分辯,只道:“是么?可大師還斷定我一心向佛,極有慧根。那次佛會,將我帶去誦經,也十分欣慰,后來還教我去寶塔上掛燈。”
真要說起,這一樁樁的,破綻重重,半點未掩。
五愧連忙道:“那你就想錯了。我只是念著沙州乃釋家重鎮,仙巖寺香火鼎盛,不輸于建初寺。想著你身為寧氏世子,定然對此也精通罷了。”
……聽著彷佛有些道理。
寧離搖了搖頭,嘆息道:“可惜了,五愧大師,佛法高深,我是一竅也不通。我在家中十七年,我阿耶從未教我讀過一卷佛經,便是佛寺,也從來不去的。”
五愧眉毛頓時揚得老高,怒火上涌,一聲大罵就要出口,都竄到舌尖了,又見眼前人一瞬不瞬將他盯著,醍醐灌頂趕緊吞了回來,道:“哦,竟有如此之事?大抵是寧王不通佛理罷,這也是有的。”
可他那欲怒又止的神情,已經悉數被寧離收進了眼底。
那樣真切,不帶有半分作假。
怒火是因為他,還是因為……阿耶?
寧離慢慢地說:“是呀,明明我阿耶與您的師兄歸猗是至交好友,怎么連一卷佛經也不讀……一次故人也不提呢?”
這兩人分明俱被繪在了那《春歸建初圖》上,可一人名滿天下,一人卻寂寂無聞……
四目相對,寧離眸若清泉,纖毫可見。五愧心里有鬼,敗下陣來。
寧離見五愧轉開目光,一時心中有種近乎于證實的瞭然,他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原來他生于建鄴,長于沙州,學于夔州。
可今歲之前,他從不知建鄴。
寧離輕聲道:“您最后見那位師兄,是在哪一年?”
五愧下意識答道:“元熙十九年后,就不曾再見過他了。”
原來正是佛會的那一年,那么早!
寧離胸中忽然有些發堵,從未有想過的那樣難受。從前練劍時他從不覺得苦,孤崖飛瀑全無滯礙,此刻卻被墜上了石,縛上了線,教他心中發沉,呼吸發顫,喘氣也喘不過來。
身前僧人嘴唇開開合合,彷佛還在說著什么,起身朝他走來,似有慌張,似有震驚。
可寧離已經顧不上了。
他踉蹌的后退了兩步,翕忽間折身上了梢頭,薄暮中像是一縷不著痕跡的煙,剎那間飄轉而遠去。
五愧急慌慌出了門外,連追兩步,卻全然跟不上。山寺中只聽得飛鳥驚動,除卻見得幾點枝梢震顫,半點動靜也不聞。
寺中寂,風也悄,悵然遙望,人影不見。
若非是知客僧又稟,窗欞前曾見,五愧幾乎要以為,方才院落中立著的少年郎,只是晚暮中的錯覺……
天地浩大,而不知能往何處去。
暮色冥冥,山林寥落,遠方有淙淙的水聲,原來竟是倉皇間下山,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滁水河畔。
江水湍急,奔流而不復返。
彷佛在踏入建鄴的那個夜晚,也曾見過這般景象。
順滁水而下,可至大江。溯大江而上,過洞庭,經秭歸,見得瞿塘峽口滟滪堆時,便是夔州了。過蜀道一路西行,至塞上,出玉門,絲路上最繁華的地方,便是沙州。
此去迢迢,風沙三萬里。
寧離怔怔的望著江水,不覺間,手指漸漸掐花成訣。
天寒霜冷,風聲嘶嘯,卻在這一時,聽一人古怪腔調:“寧世子,別來無恙。”
第60章 柏柿橘 若想要沙州無恙,再生一個,才是正事
60.1.
那蘆葦蕩足足有一人之高,忽然間冒出這么個怪模怪樣的腔調來。
寧離心神激蕩之際,半點不曾察覺,此時回首,驀地望去,卻見寥廓暮色下,蘆花深處不知何時現出了個高大身影。來人褐色僧袍,五官有異,與中原大有不同。
寧離微有怔愣,他不記得自己曾見過眼前這人。可恰對上來人灰色眼瞳,瞥見一只光溜溜腦殼,下意識查找,一點戒疤也不見,猛然間想起一事。
陵光曾與他說過,翠靈寺里,藏著個鐵勒來的假胡僧。臘八那日他并不曾往里去,誰知竟在此處撞見。
薄霧迷離,蘆花飄蕩,淺灘下江水茫茫,回旋中喚起些微模糊記憶。
寧離陡然醒悟:“是你!”。
先時并不曾放上心,此刻已然察覺。
除卻冬至那日在滁水河畔伏擊的鐵勒人,還能夠是誰?
只是未曾料想,解支林堂堂鐵勒國師,竟然做此下三濫行徑……
解支林直勾勾地將他盯著,深灰色的眼瞳中,彷佛被陰翳所覆蓋。這樣的眼神,尋不見半點善意,倒是教寧離想起,在瀚海深處,沙沙潛伏的虺蛇。
這不速之客,恐怕還是個惡客。
那惡意半點不曾掩蓋,幾乎要浸入肌體,教那張臉看上去愈發的陰森駭人。
難不成是上一次在他手里討打沒有討夠?這時節還主動送上門來。
寧離正是心情郁郁的時候,乜斜道:“少套近乎,誰和你別來無恙。”。
解支林心中暗罵了一句,若非是大安宮那位一意孤行,他今日定不會前來尋釁。他如今身份,在建鄴之中,說不得就極為尷尬,潛藏還來不及,自是能少一事便少一事,不要橫生枝節。
可如此被后生小輩呵斥,也未免教他心中不悅。
當即面色沉下,皮笑肉不笑道:“哦?聽說世子慧心通明,我今日來,正是想與你論一論佛理。”。
寧離眼眸輕顫。
最末的那兩個字,偏偏就戳中了他的脈門。
與誰論?與他論?
他能懂多少的佛法?他根本半點也不懂,半點也不會。這番邦的蠻子,不請自來,拿著他取樂,刁蠻無理。焉知在當年的佛會上,不曾向歸猗發難?!
寧離驀地一聲大笑:“誰不知我不學無術,胸無點墨?你卻要來以大欺小,倚老賣老……解支林,你若是當真想問佛法,二十年前,你怎么不登建初寺的講經臺?”
解支林眼瞳驟然縮緊,卻是被戳中了極大的心事。二十年前,元熙帝時他確然在建鄴,可佛會之時卻是連登臺的資格也不曾有,甚至被人輕嗤無視,一番淩|辱。
寧復還囂張的面孔似在眼前,新仇舊恨,剎那間悉數涌上心頭。他一時間只有一個念頭:沙州據此千里,若是教眼前這小子栽個大跟頭,寧復還也是鞭長莫及。
風聲激烈,蘆花紛灑,解支林僧衣隨風鼓動,周身氣勢不斷攀升。那一時忽然下起雨來了,可觸及解支林身周,卻像是碰到了無形的壁障,悉數被彈開。
而另一側的少年,已被雨水浸透,狼狽難掩。
天地間,兩人形成最鮮明的對比。解支林目光森森,注視于寧離。大滴大滴雨水順著少年下頜滑落,可那少年彷佛不覺,半點也不曾怯、半點也不曾懼。
甚至大言不慚道:“咦,你怎么就動怒了?這涵養可半點都不行……難不成你不是想與我論佛法,是想與我論劍法?”。
……真個是仗著寧王世子的身份,口出狂言。
“真是沒吃過半點苦頭。”解支林驀地一聲冷笑,“黃毛小兒,乳臭未干。我便替你父親管教管教你,究竟該如何說話!”
他眼見著寧離袖中動了動,彷佛是挽了個花架勢,心中一跳。可再一分辨,卻并未察覺到寧離身周有半分氣息波動,反而是一張面上,略有些迷惘神色。
登時間,解支林心中大定,冷笑道:“怎么?這時候知道怕了?我知道寧復還給了你保命手段,你不妨全部用出來。也看看他給你的那些手段,究竟管用不管用。”
縱使有神仙手段又如何?他瞥著這廢物小世子的模樣,分明是保命符捏在手中,卻連學會用也不曾!
這等花花枕頭,解支林見過不知多少。他心中不屑,獰笑一聲,再不遲疑,下一刻,周身氣息頓時暴漲,猛地探出了手去。
枯爪如隼,看似千里,實則咫尺,毫發之間,就要捏破寧離的喉頭。
卻就在這一刻,迎面一股蓬勃殺意,猝然襲來!。
解支林早已經感受到了天地之間、江河之中,那氣息的攢流涌動,可是,他根本不在乎。
因為天下入微境有數,而沒有一個,身在沙州。
便是寧復還自己,也不過是在通幽徘徊。
而建鄴城中,五慚昨日已然離京,武威衛與奉辰衛的兩位大統領,自然是在宮中護衛君王。歲除之日,一年最末,誰還會到這荒郊野外的偏僻渡口處來?
他說要給寧離一個教訓,那便是真真切切的要給一個教訓,沒有半點作假。
但他很快知道自己錯了。
那殺意攜裹著盛怒而出,有若離弦之箭。解支林欲擋,卻陡地發現,那箭支無形亦無聲。心念電轉間他陡然意識到,這絕非平常勁氣,乃是射箭者一腔精血所凝,更有甚者,暗含三分沛然莫御的王者之氣。
彷佛又回到了伏殺的那一日,滁水河畔,蘆花茂密。
冬至。除夕。前歲。今日。
連暮靄都重疊。
冰冷的箭簇滑過了夜空,耳邊似炸開“咄”的一聲悶響。解支林愕然低頭,望向自己胸口,剎那間臉色變得無比蒼白。
褐色的僧衣上,有一團暈開的深色,可分明雨水皆避他而去,可分明雨絲不曾有半根,飄落在他身上。
不該沾染的顏色,緩緩浸出。
僧衣濕了。
那不是被飄落的雨水,而是被人體里滲出的鮮血……
轟然一聲巨響,尚未好全的幽徑再度被人攪亂。
靈臺被折斷了支撐,這一時,彷佛不周山倒,天旋地轉,山崩海裂。
那無形的箭簇正中了他的心口,一箭扎穿了他的氣海靈臺。血花自胸口綻開,伴隨經脈被撕扯亂。周身真氣驟然間崩泄,源源不斷的順著皴隙散溢。
解支林驀地抬頭,無比驚駭的望向了來人。那像是無邊地裂中涌出了滔滔黑水將他沒頂,又像是狂風暴雨中落下道霹靂雷霆將他劈裂。
……鏡照幽明。
眉目峻冷,寒而迫人,他不可能認錯這一張臉。
雍帝裴昭。
折魂傾神,使人望而臣服,自覺形穢。他更不可能錯認,那驚魂而來的殺意里,不容忽視的王者之氣,迫得人只想屈服。
那幾乎比無妄境還要稀少,要達成的條件無比苛刻。唯有登臨御座的修者,才能生出這道沛然之意……
解支林劇烈顫抖起來。
大安宮的老皇帝知道嗎?知道這個他想要謀奪性命的兒子,只差一步就能步入無妄。
他眼睜睜的青年疾步而來,卻半點眼神也未曾投給他,一把將那伶仃的少年世子攬入了懷中。薄薄雨幕朦朧了神情,卻猶自可以從那動作中感受到擔憂急切。
解支林初初不解,忽然間腦中靈光閃現,霎一時他暗罵了一聲。難怪上皇要支使他尋寧離麻煩,原來是在這處等著。
他艱難的咽下了一口腥甜的沫子:“不知上皇知您這身修為,又會如何作想。”
下一刻,只聽見青年開口,有如切冰碎玉:“解支林,你當真以為這國師的名頭,能保住你的命?”
解支林牽動唇角,身受魂擊,驀地咳出了一口鮮血。
從前他有幾分有恃無恐,膽敢潛入建鄴,也是因為大雍的皇帝,雖然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然而于武道一途,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若他當真能伺機伏殺,帶給鐵勒的好處幾乎無法想像。
而如今他終于曉得,那不僅僅是錯了,更是大錯特錯!
若是裴昭以入微之境取他性命,便是鐵勒王也只得匍匐而栗六,一句話不敢多說。
雨絲細密,漸有飄雪。
蘆花紛揚的淺灘上,遠遠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卻是一隊騎士穿過夜色,疾馳而來。解支林見到自己的老對頭倏忽而至,得雍帝示意后,出手如電,封住了他周身大xue。
蕭九齡面無表情,底下卻狠狠地踢了他一腳:“解國師,請吧。”。
這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頃刻之間,便已塵埃落定。寧離瞧著蕭九齡押解著解支林,猶如押著喪家之犬,而解支林束手就擒,毫無抵抗之力。
他指尖掐著的劍訣,還未曾用出,就已經被人攬入了懷中。
來人緊緊地將他抱著,彷佛找到了失而復得的珍寶,那力氣大得彷佛要將他的肩膀捏碎。
寧離縮了一下肩膀,不自覺間散去了劍訣,下意識喚道:“行之。”
出口之后,卻被自己嚇了一跳,不知道何時,他帶上了濃濃的鼻音。
“沒事了,不要怕,寧寧。”裴昭緊緊將他擁著,聲音微微發顫,“他有沒有對你怎么樣?你有沒有受傷?”。
裴昭幾乎不敢想像那時看到的場景,霜風寒天,孤身對峙,只要他來晚一刻,解支林便會對寧離痛下殺手。他分明已經看到了解支林面上的獰笑,而寧離那么年輕,那么單薄,怎么可能承受得了!
“我沒事。”聽得耳側急促的呼吸聲,寧離這才察覺到了幾分不對來。裴昭的手上下摸索著他的骨骼、脈絡,分明就是在查探他有沒有受傷。可解支林能對他造成什么麻煩?他連忙道:“我沒有事,也沒有受傷……行之,你怎么來了?”
裴昭定定的看著他:“我見你不在,便來尋你了。”
他一字字落下,心中實則已經給解支林記下了千萬筆賬,要一筆一筆的好好算清。
寧離召劍劍不至,正是心煩意亂之時,朱明不肯理會他,讓他孤零零在外。抬頭時對上裴昭眼眸,見得其中滿溢的焦急與擔憂,忽然間,就有無數的委屈涌上了心頭。
裴昭拭去了他面上的雨水,親手撐起了油傘,他只當寧離被解支林劫走,還在后怕之中。望著少年濕漉漉的面頰,溫言細語道:“不要怕,寧寧,日后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寧離脫口而出:“行之,我要回沙州。”
剎那間裴昭心中一滯,忽的有逆涌的血氣沖上了喉頭。他不動聲色咽了下去,心中苦笑一聲,卻告訴自己不要再想,再開口時,沉穩如常:“那便回去罷。”
少年抬起了頭來,眸中有困惑,有迷惘,彷佛并不曾料到,會在他的口中聽到這樣一句。
裴昭心中輕嘆,腦中思緒卻仍舊清醒,自幼涵養的功夫,教他在這一刻竟還可以徐徐道來。他聽見自己說道:“正好便可以從這渡口出發,先走水路,入蜀后再折道。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也沒有做好準備,先歇息一日,明日再走可好?”嘆息未曾歇,裴昭以指代帕,拭去了少年頰邊雨水,那聲音仍舊溫和著:“……不要像來的時候那樣貪玩。寧寧,早些回去,你阿耶定然十分想念你。”
躊躇時料不到,分離竟這樣的早,然而借此將寧離送走也好。
建鄴風急雨冷,漩渦重重,何曾及得上沙州,地闊天高……
本以為懷中少年會欣然應允,然而卻見著寧離惶然搖頭。
裴昭略有不解,微微思忖間已是明白,他只道是寧離心中存著顧忌,是以不敢,寬聲安慰道:“你不要多想,回去便好,京中一切有我。”
卻見著寧離神色惶惶,小聲說:“我不能回去。行之,我回不去了。”
那話語落下,眼睫輕顫,漆黑的眼眸中,撲簌簌滾落下兩行淚來。
淚水沾濕了蒼白的面頰,燙到了裴昭的指尖。
怎么有人舍得教他傷心。
那教裴昭也心生出了難過,哄慰道:“好,那不回沙州,我先送你回別院可好?你早遣人去了話,姚先生還在等你。”
孰料這話落下,卻見得寧離搖頭,眉間神色,更添了幾分凄惶。
裴昭不知生出了何事,卻敏銳的醒悟到,大抵眼前的小郎君,這一時不想再聽到沙州相干。他輕輕地握住了寧離的手:“今日歲除,正好我家中無人,寧寧若是愿意,便陪我守歲可好?”
60.2.
馬蹄聲急,先去一程。
于是那山間的別院,便上上下下忙碌了起來,掃灑清洗,懸燈結彩。
素來陛下都是在宮中過年,何曾會到這山間的別院里來?是以侍從們都偷懶了幾分,剪貼窗花,簡單的布置也算是過了。但這乍來的消息催動了所有人,等到兩人趕到之時,已見得燈火齊燃,好一番花攢錦簇的繁盛景象。
下馬之時,寧離朝著另一側望去。裴昭若有所覺,隨著他目光落下,一墻之隔,是寧府的別院。他原以為寧離會改變主意,依舊回寧府中去,沒有想到,寧離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少年人聲音低落:“行之,勞煩你給姚先生傳一聲平安,說我還在凈居寺里罷。”
裴昭心中輕嘆,他不知這短短時間里,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但是不難猜出,定是生出了心結。平日里寧離對姚光冶何等信重?怎么會像眼下這般,避而不見。但寧離話已至此,由不得他不應,只得頷首允了,好教人放心。
便教姚光冶以為,寧離還在宮中罷,他也并不在意,擔上一個寡恩無情的名兒。
相攜著入了府內,但見樓臺院落,燈火延綿而不絕。
裴昭道:“寧寧,你先去換了濕的衣裳,以免著涼。”
自然有侍從領著寧離前去洗沐更衣。
裴昭簡單換了身衣,出來時見張鶴鄰已候在廳中。他心下有數,隨口問道:“宮宴如何了?”
張鶴鄰答道:“各家宗親都已經出宮,按照您的吩咐,將上皇留在了鳳光殿中。只是……魏王殿下見上皇不曾回大安宮,是以也留在上皇身邊,并不肯走。如今正一并在鳳光殿中待著。”
裴昭冷然道:“他愛留下就留下,也讓他看看上皇究竟是什么心腸。”話語落地又自知可笑,不由得自嘲了一聲:“是我想岔了,于他總是拳拳慈父之心,難道還能有別的?”
昔年未曾離京時早已經見過,上皇待幼子如珠如寶,怕是連昔年的齊王都遜色三分。
張鶴鄰聽得難受,想要勸慰,又不知道從何勸起。
這癥結久存,根本是陳年痼疾,實在難消。難道要勸陛下,也學魏王的那些個做派博取上皇歡心?
那單單是聽著,都覺得荒謬可笑。
轉瞬聽到裴昭吩咐道:“教人去查查當年寧王與歸猗的舊事。”
“主君從前不是遣人查過么?”張鶴鄰有些訝異,“都知曉寧王與歸猗乃是元熙十九年佛會認識,因挫敗西蕃有了幾分交情,后來寧王離京,兩人便再無交集。”
裴昭眉心微蹙:“是么,上皇何以對歸猗如此無情?單單憑歸猗與寧氏交好?我總覺著不會有那么簡單。歸喜禪師大概知道些……”他說到此處,忽然間停住。
若果他猜測沒有錯,今日不正是聽見了歸喜禪師的話,寧離才失魂落魄的么?
只是歸喜禪師知道的雖多,卻是個鋸嘴葫蘆,三緘其口。今日在凈居寺中問時,裴昭已有所察覺,必定是有事仍將他瞞著。
又聽張鶴鄰問道:“那鐵勒的國師,主君又要如何處置?”
裴昭漫不經心道:“吊著一口氣罷,死不了就行。九齡與他有舊,想必定會十分盡心。”
張鶴鄰點頭稱是,卻想著,這所謂的有舊,也不知是舊仇還是舊怨了。
兩人說話間,有侍從前來稟報,原來是寧離已經洗沐完畢。當下止住了話頭,只讓人將寧離引去臥房之中。
若是這時前去探望,未免有些失禮,裴昭心中躑躅,等了些時候,并不見人來,到底是有些擔憂。他快步過去,敲門無人應,再一推開,也不見人影。裴昭頓時心中一慌,逡巡間終于覓得人來。
原來寧離并不曾在桌前坐著,卻是半臥在窗前小榻上,依稀正在出神。他穿了身玉色的柔軟衣裳,還不曾束冠,發絲烏黑的散落著,大抵是不曾擦干,瞧著便有濕漉漉的水汽。
裴昭看得蹙眉:“你這樣憊懶,是生怕以后不頭痛?”
寧離側過頭來,眼睫微閃,并不曾開口。一張面頰仍是雪白的,不知是不是淋了大雨,即便方才洗沐出來,依舊瞧不見什么血色。
……那卻是精神頭不在,是以看著才這般伶仃。
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1]
方才所瞧的那個方向,若是以明月為寄,那便是沙州了。
裴昭心下輕嘆,心知寧離縱然口中說著不要,但定然已是思鄉情切。今日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讓他連別院也不愿意回,寧肯孤零零的縮在一方小榻上。
他緩步走過去,坐在了榻邊:“寧寧,你頭發還濕著。”
寧離搖了搖頭,心不在焉:“不妨事。”
他這樣子,只教裴昭心下擰著。
忽然聽到敲門聲,是張鶴鄰托著一塊木盤過來,那盤中盛著一根柏枝、一個柿子、一只橘子,擺得煞是好看。張鶴鄰笑吟吟道:“寧郎君,不如來嘗一嘗這‘百事吉’。”
這正是取得諧音,一柏、一柿、一橘,以為一歲百事吉之兆。
若是從前,寧離定會饒有興致。然而此時此刻,勉強的拈起了,又哪里有用下的心思呢?
裴昭見他興致缺缺,也不曾勉強,親自取了一旁的布巾,去擦拭寧離的濕發。
寧離茫然的望來一眼,便乖覺的不動了,由著他動作,一時間,房中只聽得沙沙細響。
少年人雪白的面頰在巾帕下若隱若現,不經意間碰到,柔軟細|膩,觸手生暈。許是剛剛洗沐過,還有些濕|潤的潮氣。裴昭從前幾乎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可初次上手,竟然出乎意料的順暢。
他輕柔的擦掉了水珠,烏發茂密如瀑,一握也不止。見得房中沉悶,打趣道:“旁人都說,青絲即惱絲,寧寧這是三千惱絲也不止了。”
寧離眼睫翕動:“但便是把三千惱絲去了,遁入空門,只怕也有無窮無盡的煩擾。”。
這并不像是會從他口中說出的話。
這一日,他那樣的多愁善感,與平日里相比,彷佛都變了一個人。
煩悶郁郁于心,只怕會生出病結。裴昭輕輕束起他發絲,面色溫煦,含笑道:“怕什么?我還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能有什么事,將寧寧也難倒。”
本是存著一問,誰料寧離喃喃附和:“我也不知。”
雙瞳間,幾分迷,幾分悵,倒真個是不知了……
他從前并未有何憂愁煩惱,抑或是說,在今日之前,那些都半分算不上。唯有今日這一樁,哽在喉中,吐不出,也咽不下。
裴昭心中輕嘆,開口說道:“好罷,昨日是我太忙碌,沒有抽時間來看你。千錯萬錯,都是我惹你惱,小郎君請原諒些個,日后定然不敢再這樣。”
寧離本是十分煩惱,也被這一句逗得破涕為笑:“那豈不是顯得我半點也不講道理。”
裴昭莞爾道:“寧寧最是通情達理。”
屏前燭火搖曳,暖黃光暈里,映得那雙眼眸格外柔和。寧離忽然之間就有無窮無盡的話語想要傾訴,怔怔的望著裴昭:“行之,我大抵不是阿耶的孩子。”。
裴昭心中一震,他只知寧離今日大抵遇上了什么事,卻萬萬沒想到,竟然會聽見這樣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語。他伸手握住寧離肩膀,寬慰道:“你是聽見了有什么人胡說八道么?不要亂想。寧寧,你是寧氏唯一的世子,當年便上過玉牒的。”
寧離搖了搖頭,眼睛不知落在哪里,自言自語道:“我問過五愧大師了。”
裴昭何嘗不曾見過五愧,亦是知道這位大師平日作風,素來是豪放無匹。但真要論,也算得是粗中有細,這等秘事,絕不會不辨真假,便平白無故道出。
“五愧大師如何說的?”
寧離不答。
見此,裴昭又問道:“好罷,既然如此,你說你并非寧氏血脈,那你以為你阿耶是誰?”
寧離眼睫輕顫,那聲音宛若幽魂:“行之今日不是教我去祭拜過了么?”
裴昭初時還不解,陡然間醒悟過來,心中遽震,只疑是自己聽錯。
佛門凈地,戒律森嚴,若真是歸猗……
寧離對上他眼眸,見那震驚不掩,心中不免苦笑。他初初得知時,何嘗不是這種心情呢?他低垂下眼眸,彷佛游絲一般,輕聲說道:“你大抵是不知道,五愧大師第一次見著我時,就把我給認錯了。”
裴昭只覺匪夷所思:“天下之大,便是有兩人形貌相像,也未必沒有的。”
寧離攥著巾帕一角,只是搖頭:“不是一次的事情了。”
他如何不想說服自己?他已經用那樣拙劣的藉口說服自己。可那并不是偶然,五愧大師接連認錯了兩次!那情形愈發清晰,歷歷都在眼前:“我第一次與青鯉去建初寺時,五愧大師就將我認錯了。后來你教歸喜禪師帶我出宮那時,五愧大師又認錯了,他甚至對著我喊‘歸猗’!”
裴昭道:“五愧大師是建初寺住持,歸猗卻是久居凈居寺里,若說有多少交集,恐怕也談不上。”
寧離輕聲說:“那年元熙佛會,建初寺眾僧皆落敗,后來是歸猗挫了西蕃的風頭,教婆犀籠落魄而歸……行之,你若是親身歷過當年的盛會,親眼瞧見過那人,你會認錯么?”
便是裴昭,一時間也語塞。
如此風華,若是他當年曾親眼目睹,自然是銘記在心,不可忘懷。
寧離并不意外如此,喃喃道:“大概是真的很像的罷……”
《春歸建初圖》上風華皎然的僧人,依稀只見得一個側影。寧離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模樣,可是他偶然回首間,對上桌臺前的琉璃鏡,依稀間能想像出幾分來。
倘若去了這三千惱絲……
寧離低聲道:“我從前并未與你說過,其實知道的人也沒有幾個,我的劍穗上有一顆佛珠,是三歲生辰時,阿耶給我的。我那時才剛剛曉事,記得阿耶與我說,這顆佛珠定要好生保管。后來生辰,無論是什么物事,也再沒這般叮囑過了……”
裴昭道:“令尊扼守絲路,見過珍奇異寶不知凡幾,能教他這樣提一句,想必那佛珠并非尋常之物。”
“你也這樣覺著么?”寧離喃 喃道,“我從小不讀佛經,也不通佛理,其實也不怎么明白,阿耶為什么要取一顆佛珠給我。但那是我記事后的第一件生辰禮,于是便用繡囊裝著,貼身攜帶……后來我去學劍時,師兄教我打了個劍穗,我就把那顆佛珠綴了上去。”
裴昭心有所感,問道:“那佛珠特別在何處?”
寧離抬起了手腕,微一掐指,裴昭心中一跳,他識得那個手勢,分明是喚劍的手訣。
榻前有微風|流動,一側窗紙簌簌振顫。裴昭若有所感,彷佛有什么要呼之欲出,然而空中沉凝許久,卻不見得有更多的動靜,唯有風聲細微,并不停歇。他下意識側眸看去,果然見得寧離失落的低下頭,雪白下頜尖尖,分明受到極大打擊。
裴昭有心寬慰,心下卻曉得,這是修為不到家的表現。有那些個厲害的劍修自然可以于天地中召劍,可是以寧離如今不過“觀照”的修為,又怎么做得到?
但原本寧離就已郁郁,只怕他若提出來,會惹得少年更加的沮喪了。
拭水珠的巾帕被胡亂攥著,遮蓋了半邊的面,連那傳來的聲音,也悶悶不樂:“我想取那顆佛珠來驗證,可我的劍還是不聽話,不肯來見我。其實取不取都沒有什么所謂,我一直都記得很清楚……阿耶給我的那顆佛珠上,鐫刻著一個‘猗’字。”
裴昭道:“但若是寧王與歸猗為至交好友,是以將這顆佛珠給你,也并非說不過去的。”
……是么?
巾帕震了幾震,彷佛是少年笑了笑,轉瞬卻說起一件并不相干的事情:“但我從小就對兵書謀略不感興趣,阿耶也從不逼著我讀那些。我開蒙的時候,請了十分有名的先生,據說是從前教過阿耶的。那陳先生教的倒是很耐心,但我卻半點也學不下去。從來寫不了大字,背不出來書,也講不出來經義。陳先生與我阿耶告狀,阿耶就護著我,說我年幼多病,精神不濟,能學多少便學多少,不要強求了……”
裴昭微一沉吟,問道:“陳則淵?”
寧離略有意外:“行之也知道陳先生?”
裴昭點了點頭:“當世大儒,誰不知曉。”心下卻嘆道,先前他還想過待開春時寧離入學,將陳則淵尋來,哪知道這位竟是寧離的開蒙先生。
寧離道:“府中還有許多年紀相似的子弟,一并在堂中讀書,一個頂一個的出挑。陳先生大抵是對我失望了,后來也不管我堂上睡覺、堂下課業,總歸就當我是個不存在的人,不把課堂擾亂就好。”
裴昭微微蹙眉:“……寧王教他不管,他就當真不管了?”
寧離“嗯”了一聲,說道:“陳先生在府中教了三個月,我便睡了三個月,他說不管,便當真不管,由得我自在。總歸府上勤奮好學的多得很,聰慧靈穎的也不是一個兩個,沒必要費工夫來揪著我這么一個,省得惹他生氣。后來陳先生走的時候,留了一句話給阿耶,偏偏那會子我常常在阿耶書房的小間里睡覺,恰巧聽了個正著。陳先生與我阿耶說……”
“我與阿耶,沒有半分相似。阿耶若是不想沙州斷了傳承,趁早娶妻,再生一個,才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