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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佛手柑 無詔不可入

    41.

    那名字久未曾出口,一時落下,閣樓之間,只余悄寂。

    五愧平平看去,只見歸喜禪師的嘴唇竟然有些抿著,兩道白眉也是下垂。

    面上肌肉這般來的走向,最容易生出了苦相,也正正是這十幾年來,五愧對歸喜禪師最深的印象。

    彷佛自從當年那一遭后,這位師兄就更幽閉緊縮了幾分。其實他也不曾想到,今日的佛會,歸喜禪師當真會出了凈居寺來。

    是因為寧家那位小世子么?

    五愧也曾聽過聽過一些傳言,大抵是寧王世子并不為當今陛下所喜,至今未得召見。于是挹郁不樂,放浪形骸于京中。

    他在意的,是其中這一節:若當真如此,怎會被歸喜禪師在琉璃塔下遇見?

    那已經是宮中禁地,尋常人等萬萬不可靠近的……

    幾處佛閣相對,居高臨下,俯瞰之際,只見得一片青螺翠幕。

    闌干內豎有帷幕屏風,茶案上奉有素點清茗,時不時逸來絲縷佛手柑香,清冽沁脾,正是有幾位年輕的女郎相隔而坐。

    憑欄眺望,目送天光。

    此刻最盛大的,便是殿前廣場間,百余名僧人誦經,說不得所有的目光,便都投注在了那處。

    各寺僧衣皆有不同,或青或藍,但最為打眼的還是當中的那處。一片光溜溜的腦門之間,卻有一個僧人生有三千青絲,說不得就惹眼極了。

    時宴璇原本是眺望著山間碧色,無意間見著,不免有幾分稀奇:“……怎的還有個未曾受戒的?”

    她這這段時間都被拘在家中,碧晴軒里,度過了好一段時光。也正是因為今日有了佛會,隋國公府遞了帖子來,她央求了一番,阿翁口氣這才松動了,允了她出門。

    旁邊坐著一位杏子黃衣衫的女郎,五官精致俏麗,正是隋國公家的七娘。隋七娘輕搖著手中的團花仕女扇,隨著她望去,一雙明眸里也帶出了驚訝:“稀奇了,那地方從來都是空著的,怎么今日卻有了人?”

    時宴暮自東海而來,入京時日不久,從前還不曾參加過這般盛會,說不得就要請教幾分:“七娘,難道這當中還有什么關竅?”

    “那是凈居寺的位置,我從前見過的日子里,都是空著的。”隋七娘道,“今日竟然有人去了,我也覺得稀奇。”

    建鄴佛道昌盛,四百八十寺中,凈居寺因為是皇家寺廟,說不得便要特別幾分。

    隋七娘自自己的記憶中搜索了一陣,明眸中也生出了不解。年年佛會,她也不曾有哪一次漏下的,可的確每一次,當中那蒲團都不曾見得有人。

    她不免道:“我從前問過阿兄,說是凈居寺中,那位住持眼界高的很,尋常弟子他看不上眼,是以也不會帶出來……”說到此處,不免輕輕地“咦”了一聲,若有所覺,“難道是歸喜禪師,如今終于有得意弟子了嗎?”

    時宴璇正是要借此交際,來獲得京中的信息。聽著隋七娘隨口說來,初時還不覺,微微念著,忽然心中一動。她端起了桌上的瓷盞,輕輕斟了一口,香茗浸入,好平復了一分:“歸喜禪師……?!”

    “可不是么?”隋七娘笑道,“你是不知曉罷了,那是凈居寺的住持方丈,素來深居簡出著,已經很久不曾見他露面了。”

    說是這般,但依照著歸喜禪師的身份,皇寺住持,一等一的地位尊崇。她們這些年輕的女郎,自然是沒那個可能見到。她也只是聽家中長輩說過罷了,否則,也是半點不知的。

    “素日都是見不著的。三娘,我也只是聽其名,卻并不見其人呀……”。

    歸喜禪師。

    歸。

    時宴璇忽然想起那一日,大兄自宮中歸來,自己將女婢留下,后來女婢回來報與她所說的。

    阿翁與兄長所要查找的,是一位“歸”字輩僧人。

    她當時雖然聽了,但是也并不如何在意,只是隨口的吩咐了一句罷了,也不曾耗費多大的力氣去問,沒多久,也拋在了腦后。

    此刻一瞬之間,忽然記憶回籠。

    這可不正是“歸”字輩的高僧?

    恰恰此刻誦經完畢,廣場上,蒲團間,那些原本跪坐著的僧人紛紛站起,結伴成隊,朝著不遠處的大殿走去。

    時宴璇目光本只是隨意的垂落著,不覺間一跳,忽然死死地抓住了手中,將闌干下望著。

    “啊呀,三娘,你把我給抓痛了!”隋七娘一聲低呼。

    原本光滑的杏色細綾上,被牽扯出幾道褶皺。

    時宴璇回神,目中露出幾分歉意,連忙道:“對不住,七娘,我方才出了神,并不是有意要如此的。”

    “……你在看什么?”隋七娘并不介意,笑著應了,好奇問道,“怎么忽然這般激動?”

    時宴璇目光微垂:“只是覺得奇怪,他一個未曾剃發的人,怎么能混跡在其他僧侶之間。”

    “或許有幾分特別之處罷。”隋七娘笑道。

    時宴璇五指輕籠,鮮紅的豆蔻搭在了扇柄之間。

    她并不知道那人有幾分特殊,她只知道自己剛才看清的那張臉……便是化成灰了她也能認出來……

    此去不遠,翠靈寺中。

    山道之前,建初寺熙熙攘攘,人流攢動,這一方小蘭若,卻是清幽僻靜得很。

    幾個小院落里,古樹茂密,葉影朦朧,唯有風過,吹得落葉在空中靜靜打旋。

    時宴暮運轉了一個周天,終于收工,將四肢百骸的真氣收歸丹田。他緩緩地吐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

    周身經脈間,仍舊有些鼓脹著,微微刺痛。但雖是如此,時宴暮卻是說不出的神清氣爽,只因他自觀真氣,如今比之從前,何止壯大幾分。若說從前是涓涓溪流,當下,便是有匯聚成河的態勢。隱隱然間,竟是有幾分能窺見鏡照自觀。

    假以時日,便是越境突破,也未嘗不能實現。

    時宴暮心中極是暢快,披衣而起,推門出去,正見得一灰色身影,背對著他,立在庭院之內。

    此刻或許是聽到了他這一處的動靜,那灰衣人影回轉頭來,露出一張迥異于中原的面孔。

    已經見過好些次,時宴暮并不陌生,頓時笑道:“……原來大師竟然在外守著的?”

    那灰衣胡僧看見他,面目有些遲疑著,彷佛再三猶豫,終于下定決心:“小施主,這功法其實與你而言,并不算合適……你還是不要這般練下去了罷。”

    哦?

    早知這功法是丹抄殘卷,在那胡僧拿出來時,就已經清楚明白。雖是如此,時宴暮并不以為意。

    他搖了搖頭,笑道:“大師為何要這么說?你傳我這功法,與我而言,分明是有再造之功才是!”

    那胡僧嘴唇微微嚅動著,溝壑面孔上不住顫動,足可以見他心中的猶豫與不定。

    可偏偏這樣子,先前討要來功法的時候,時宴暮已經見過的。此刻再見,更不覺得有幾分不妥,只當是這胡僧膽子不大,過于瑟縮了。

    時宴暮嘴唇勾起:“……我如今覺得自己修為又進了一分,說不得再過些時候,就能突破這一處關竅。大師做的乃是功德無量的事情,怎么還這般猶豫忐忑?!”

    說到這里,時宴暮不得不慶幸,自己那日選擇了折返回去。他正是聽到了那兩位胡僧之間的交談,電光石火間下定了決心。也虧得他宕機立斷,否則,怎么可能在如此快的時間內,叫自己的修為更上一層樓?

    那胡僧一貫都是不愿意的。他脅迫了一分,再加威逼利誘,終于從胡僧手中得來了這份殘卷丹抄。鍛體淬骨,應是外地番邦的路數,與中原大有不同。

    修為一事,幾乎要成了時宴暮的心結。死馬也當了活馬醫,原本是有幾分猶豫忐忑的,沒想到效果卻出乎意料的好。

    此刻那胡僧將他望著,眉尾翕動,欲言又止。

    時宴暮如何看不出來,當下就問道:“大師,可是有什么要叮囑我的。”

    那胡僧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也罷,既然小施主已經修煉了,那我也無法再勸。只不過,用你們中原的話來說,‘為山九刃,功虧一簣’。既然已經選了這條路,小施主不能半途而廢才是。”

    “這不需要大師說,我也是明白的。”時宴暮道。

    “此外,淬體還需要配這些藥材,小施主也不能落下。內外兼修,方是正道,否則,恐怕會是生出反噬之憂。”

    時宴暮既然已經走了這條道,斷沒有再反悔之理。這胡僧有何言語,悉數被他聽在耳中。

    他心想這胡僧武藝雖然是不錯,但脾性偏偏卻軟弱。如今處在大雍的地界上,被他威脅了一番,便迫于權勢,不得不將功法交出。饒是如此,大概是性情使然,還想要將他勸說,真是個優柔寡斷的性格。

    但如今是他有所求,不能翻臉,也不好與那胡僧計較。

    當下便點頭:“還請大師寫給我。”

    藥方入手,時宴暮一目十行掃過,沒看出什么紕漏。他詢問過了用法,當即心滿意足告辭。

    翠靈寺中,那胡僧雙手合十,站在柏樹之下,徐緩的唱了個喏。山風微涼,他看著時宴暮身影漸漸消失在墻外,鉛灰眼瞳不變不動,唇邊卻微微勾起一分弧度。

    樹影婆娑,陰翳覆人……

    時宴暮自是全然不知。

    魏王府的侍衛守在翠靈寺外,等他出來了,便行禮道:“時郎君。”

    時宴暮道:“走吧。”

    這幾日大概是功力有所精進,欲|壑被填,他脾氣也平和下來些,裴晵久而不至,心中竟然也不如何覺得怠慢,只是漫不經心的想著,等到自己突破了觀照境界,晉入通幽……那時候,裴晵還敢如此冷落自己嗎?

    馬車沿山道下去,卻被堵住了,半天也不見動靜。

    時宴暮斥道:“怎么駕車的?”

    侍衛給他告了一聲罪:“時郎君見諒,實在是今日人太多,有些走不開。”

    時宴暮掀起簾子,微微瞇起了眼睛,這般人流,倒不輸于臘八那日了。

    “今日是什么日子?”

    侍衛少不得給他介紹了一番,原來是佛骨舍利自妙香佛國帶回后,每逢這日,佛門都會紀念一番。

    時宴暮忽然間改了主意:“不如也去瞧一瞧這番盛會吧。”

    侍衛的面上頓時現出了為難:“時郎君,你本說的只去翠靈寺。”

    時宴暮頓時心煩,嗤笑了一聲。

    罷了罷了。

    且容他推三阻四。

    等自己再上層樓,進入通幽境界,他定要叫這些人都好看。

    第42章 甘草茶 京中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一位

    42.1.

    建初寺。

    佛閣之上,年輕女郎嗓音清婉:“我猜他是帶發修行的居士。”

    時宴璇聞言輕詫,彷佛有幾分不解似的:“帶發修行的居士,也能夠參加這般盛會么?”

    “都是胡亂猜測的,我也并不知曉。”隋七娘笑道,“但既然能來此處,想來也定是哪一位大師的高足。”

    隋七娘見她有些好奇,加上自己心中也新鮮,便揚聲喚了女婢過來,差遣她們下去打聽。

    此時廣場間,僧人已經魚貫進入了大殿,唯有末尾幾個,還露在外面。

    時宴璇目光尾隨隊伍移動著,綴在那飄起的白煙上,徐徐道:“七娘又何需要去打聽?我心中其實有個猜測。”

    隋七娘不免訝然:“原來你見過他?快與我說說。”

    已經被催促了,時宴璇反而住口,微微咬唇,似乎覺得有幾分不妥:“我只怕我認錯了,若是那樣,反倒是不好。”

    隋七娘哪里肯依從:“萬一對了呢?三娘,你快與我說說。”

    時宴璇欲言又止,鬢發間步搖垂落珍珠微微晃著,終于說道:“我瞧著,彷佛像是沙州寧氏的世子。”

    “寧王府……”隋七娘先還是不解,剎那間反應了過來,不免杏眸微張。

    乖乖,那可不正是京中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一位么!。

    此時這位沙州寧氏的小世子,正跟隨大流進入寶殿。

    殿中檀香繚繞,氣味沉郁,四壁描金彩繪壯闊恢弘,當中一尊佛像端居于蓮花臺上,結跏[jiā]趺[fū]坐,嘴角微翹,觀之慈藹可親。

    寧離趕鴨子上架,被迫做了那隊伍的當頭,先前引著他來寶殿的知客僧,此刻便在他身邊,卻還要微微落后一步。如此,隱隱間竟有些寧離為眾人先的態勢。他示意那知客僧上來,知客僧也不肯上前,彷佛是其中有什么他并未察覺的因由。

    這可真是開天辟地的頭一回,寧離從前廟也不曾去過些,就更不要說這般的佛會了。

    那殿中早有人在,當中僧人身形高大,五官圓闊,本是一副威嚴相貌,卻目中含笑,遙遙的望來,竟然有些欣慰的意思。

    寧離被他一望,反倒是生出了些遲疑來,只怕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妥當。

    那是先前分別了的五愧大師,原來在寶殿中將眾人等著,可是此時此刻,為何要這般將他望著?

    眾人皆在向前,而他為當頭的那一位,別無他法,只能徐步行去。可他這是被臨時拎來的,又怕哪里做得不對、一不小心穿了幫,忍不住帶上了幾分求助,目光朝著五愧投去。

    五愧被他那般望著,一時間,心中倒是一怔,生出些詫異來。

    浴佛這等盛事,難不成寧氏的小世子從前竟未經歷過么?沙州的仙巖寺,也是一方翹楚的,怎么著,也不應該呀……

    然而盡管微微詫著,見著寧離向著他求助,五愧心中,更生出了一分親近來。只當他是年少面嫩,當下目光微移,朝著一旁示意。

    于是寧離身邊,那原本稍稍落后了一步的知客僧,腳步一動,立刻上前了一步來。

    “寧離師兄……”。

    原來殿前誦經完畢了之后,下一步要做的,是上香浴佛。

    甘草茶煮成了香湯,為釋迦像沐浴。

    五愧大師正是建初寺的住持,這等盛事,當由他來主持。

    寶殿之內,但聽他緩緩念道:“虔爇[ruò]寶香,供養本師釋迦如來大和尚,上酬慈蔭。所冀法界眾生,念念諸佛出現于世……”[1]

    五愧一字一板,聲如洪鐘,甫一入耳,寧離便察覺了些不同。只怕是內蘊了佛門獅吼的功夫,大殿之中,余音繚繞,指不定還要穿入云霄。

    原來佛門講經,竟然是這樣的么?

    寧離頗覺新鮮。

    佛經宣畢,先前那知客僧取了香來奉上,五愧上香而三拜,爾后又唱浴佛偈。

    一并僧眾,盡跟于其后。

    寧離居于首位,悄悄瞥著知客小僧的動作,一一做來,有模有樣。他并不覺得有什么難的,不經意回首時,才嚇了一跳,原來身后的僧眾,竟然十之八|九,已然東倒西歪,只有些許僧人,此刻還端整著。他不禁去看五愧神色,卻見五愧對此情況,彷佛已經習以為常。

    大殿之內,歪斜一片,頗有些不整狼狽。旁人或道有褻佛陀,五愧卻半分不覺得有如何,此刻他的全副心神,皆系在寧離身上。眼見著寧離從頭到尾,未有什么紕漏,親眼看了舉止風度,心中不免更感嘆幾分。

    今日乍見,他其實有些沖動,可未想結果,卻如此令人欣慰。

    天意如此啊!。

    寧離迎著五愧目光,登時間,心中一跳,產生了些不妙的猜想。

    五愧大師這該不會是被他給糊弄了,想把他拎去學佛罷?

    那可使不得啊!。

    殿中擺有燈盞,盞盞如蓮花之形,靜待僧人取走。

    香湯洗沐之后,先前歪倒的僧眾們似是終于恢復了些力氣,一一取著,朝著寶殿后行去。

    寧離立在原地,耳邊聽見五愧問道:“小郎君還不取么?”于是終于取了一盞,亦行往殿后。

    先前那知客僧也提著蓮花燈,亦步亦趨。

    寧離悄聲問道:“現在取了這燈,是要去做什么?”

    那知客僧答道:“這些燈都要掛在浮屠上。”。

    建初寺中本有寶塔,寧離從前來時,遠遠地也見過。只是,在已經見識過凈居寺那座流光溢彩的琉璃塔之后,建初寺的浮屠,說不得,就顯得樸素了些。

    他提著燈走出大殿,腳步卻微微一頓,只因著四面暗處中,彷佛有些目光,正悄悄朝著他投來。

    此時四旁,皆是先前在寶殿中浴佛誦經的僧人。

    寧離不免些微汗顏,他也知道,自己頂著這一頭青絲,走在一堆腦袋光溜溜的和尚中間,其實突兀的很。當下瞥到邊上,壓低了聲音:“打個商量,你替我將這盞蓮花燈掛到塔上,行不行?”

    知客僧頓時搖頭:“那怎么成,師兄如今提著的,是凈居寺的燈。”

    寧離:“……”

    原來還有這么些講究?

    可他壓根不是凈居寺的人啊!

    寧離道:“你且聽我解釋……”

    撿了一截說與知客僧聽了,知客僧是半點不信,一雙眼睛里,透露的清楚明白:“寧離師兄,你可不要消遣我,我底下看得清楚得很,你是與歸喜禪師一道來的。”

    寧離只猜這里面的大問題就出在歸喜禪師身上,否則,就不會像先前那般,稀里糊涂的被拱到了前頭。

    他點了點頭,十分好問道:“是,我與歸喜禪師一道來,這之中難道有不同?”

    知客僧甚是疑惑的將他望著,這一回,目光終于變得不解:“歸喜禪師已經好些年都沒有出過凈居寺了,從前的佛會,也是次次缺席。”

    而今日,歸喜禪師破天荒的來了建初寺一遭,且還非孤身一人。

    這教人如何不看重?

    何況適才大殿之中,師父曾以獅吼功講經。他觀這位小師兄,除卻未曾剃度,看哪里……哪里都好得緊吶!。

    寧離一時聽得愣住,險些以為這知客僧是在說笑。他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只覺得這些聯系在一處,有些說不出的古怪。

    當下問道:“你說的是真的么?”

    知客僧道:“難道我還要騙你不成?出家人不打誑語。若果沒有錯,也有好些年頭了。”

    可是……

    昨夜里,行之不是與他說,今日建初寺有佛會,是以托了歸喜禪師將他帶出宮么?

    倘若歸喜禪師當真久避不出,行之又是如何將他說動?

    寧離低低的“啊”了一聲,甚是困惑不解。想來應是行之的地位特殊些,是以將歸喜禪師請動。到此時,他又覺出些細微的不同來。

    眼見著跟前的知客僧面善且甚好說話,寧離問道:“那凈居寺里旁的人呢?”

    知客僧欲言又止,彷佛有些躊躇。

    寧離這一瞬福至心靈,連忙示意知客僧,與自己一同往邊上偏僻處站著,避開了旁的僧眾。

    松柏孤直,院墻悄悄,幾片流云散淡。

    知客僧仍有遲疑,彷佛不知是否可以開口。

    寧離見狀,放軟了聲音:“這位師兄,我著實好奇的緊,你能不能悄悄告訴我呀?我不會朝外說的……”

    知客僧不免雙手合十,拈緊了手上的蓮花燈。好一會兒了,終于說道:“凈居寺為皇家寺廟,本在宮墻之內。仁壽年間,上皇似是有一些不喜……是以漸漸地就少了往來。”

    上皇?!

    沒想到在此處又提及那個老皇帝,想起他荒|淫|無|道、昏庸無恥的行事,寧離一時間也不覺得奇怪。

    寧離悄聲道:“難道是觸怒了上皇?”

    那知客僧點了點頭:“應是如此。”

    說起來,也甚是唏噓,元熙年間,凈居寺風光何限?未想時移事轉,仁壽一朝,卻黯淡沉寂了下來。

    “上皇崇佛,當初便是他一手主持,在凈居寺里修建了琉璃塔。只是不知為何……彷佛生出了些齟齬,從前還常常見著的,后來便很難見面了。”知客僧搖了搖頭,“這話我其實也不應與你說的。”

    他微微的嘆了一口氣,拈著手中的蓮花燈,不知是想到了何處,目光中有幾分懷念與黯然。

    寧離教那目光觸動,不覺問道:“……可是有你相識的師兄,也被拘在其中么?”

    知客僧嘆道:“算不得認識,不過神往罷了。”

    雖身居佛寺之中,但他也知道眼前這位小郎君的身份,輕嘆道:“寧離師兄是沙州人士,應當知曉,當年沙州送了許多佛經到建鄴里來……俱是一并送入了凈居寺的。”

    寧離此前從未曾聽說過這一遭,心中不免“咦”了一聲。但他到底出身沙州,隱約間有些猜測:“可是仙巖寺送來的?”

    “我也不知。”知客僧搖頭,“許多梵文典籍都被送去了凈居寺,由寺內的一位師兄譯出,再送與建鄴。我從前問過師父,那位師兄佛法精深,為何佛會從不見他前來?師父只是搖頭,讓我不必再問。后來再想,他那般的造詣,卻也被困在凈居寺內……”

    一聲綿長嘆息,知客僧面上,嘆惋意味,幾乎滿溢。

    便是寧離聽著,都生出了一種可惜,不免問道:“他如今還在凈居寺里么?”若果是的話,或許改日他可以前去探望。

    誰知這一語落下,知客僧卻是滿臉苦笑,搖了搖頭。

    “后來便沒有佛經送來了……我去問師父,才知道,那位師兄已經悄然圓寂了。”

    42.2

    寧離些微怔愣,不想竟是這般的結果,彷佛一并有惆悵涌上,低聲道:“原來是天不假年。”

    知客僧嘆氣:“可不是么?”

    說話間的工夫,已是沿著院墻,繞到了浮屠塔前。寶塔巍巍峨峨,高|聳在云端之下。

    許是僧眾們漸漸上塔,數處已見得燈盞輪廓。蓮花模樣在檐角下無聲燃燒,煌煌煊煊,次第錯落,恢弘有若明輝萬色。

    寧離若有所思。

    建初寺本為江東第一佛寺。

    元熙之時,想來聲名亦是崇隆。

    他問道:“為何當初那座琉璃塔,不是修在建初寺里,反而是去了凈居寺?”

    知客僧道:“因為那時,寺內的浮屠已經屹立有百年,經戰火而不倒,總不能推了這座塔罷。”

    寧離仍是覺得奇怪:“難道不能再建一座?”

    知客僧搖了搖頭。

    想來其中還有些特別的關竅,只是不為外人所知。

    只聽知客僧道:“因為那座琉璃塔,乃是元熙十九年佛會后修建。其實一直有傳言……或許與當時那位論佛擊敗了波羅覺慧的師兄有關。”

    寧離心中一跳:“原來如此!”

    彷佛有些理所當然之感,竟然半分也不覺得怪異。而建初佛會上,教西蕃大出了洋相的僧人……

    忽然間,又有疑惑爬上心頭。寧離道:“不是說,是建初寺內一無名小僧么?”

    他這話落下,便見著知客僧目中露出幾分訝然:“這話是從何處聽來的?”

    寧離總不好說,是楊青鯉打聽與他的,含含糊糊著。

    只見知客僧搖了搖頭:“那是錯得很了。那位師兄,本是凈居寺的人……”

    往事接二連三,如煙如絮。寧離心中一動,忽然生出些想法:“是那位譯經的師兄么?”

    這想法大膽的很了,寧離本是隨口一說,可未曾想出口之后,知客僧面色卻有些古怪,一時間,竟然靜默。

    許久,長長的唱了個喏,低聲道:“不敢妄言。”

    第43章 黑飯 你如今連陛下都沒見過

    43.

    是不敢,還是不能?

    這話最教人生出猜想,無論如何,這兩位師兄,皆是極為出眾的人物。

    若當真為同一人,有此驚才風逸,卻被困在凈居寺內……

    說不清為何,寧離心中好像被輕輕地刺了一下,有些堵得慌……

    眼前小僧不敢說,可想來今日將他帶來之人,歸喜禪師心中,定然清楚明白。

    隱約之間,他已經覺出了今日不對勁之處,知客僧口中那位譯經的師兄、建初佛會上風采飄逸的僧人,只怕與歸喜禪師關系匪淺。而歸喜禪師久避不出,是否與這有些關聯?

    先前五愧大師見得他后這么欣慰著,只怕把他當做了歸喜禪師的弟子,以為歸喜禪師的衣缽繼承有望。可那不過是已有珠玉在前,徹頭徹尾都是個誤會。他一介俗人,身無慧根,哪里又懂半分佛理了?

    寧離問道:“你可知曉那位師兄名諱為何么?”

    知客僧搖頭輕嘆。

    他亦是去問過,可是卻無人與他說。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便如那位教西蕃國師灰頭土臉的僧人,分明事跡在建鄴城內人盡皆知,可到底是連名也不曾留……

    微風徐來,僧衣拂動。

    寧離終于與知客僧到得塔上,四處的佛燈俱是懸著,兩人一道去往寶塔上層。到得高處,只見一側檐角,此刻還空著,寧離便上前去了一分,掛上了蓮燈。燈火閃爍,照得這九層的高塔,煌煌通明,也不知在夜間見著時,又會是如何一派光景。

    凈居寺內,琉璃塔不燃,于是建初寺的浮屠,便懸上了蓮燈。

    知客僧說道:“佛閣內還有些壁畫,師兄若是有興趣,也是使得的。”

    可那些描金繪彩的壁畫,上一次來時,寧離就已經看過了。他其實對佛像畫壁都沒有什么意趣,可現下,或許是被方才往事吸引,心中別有幾分不同。

    他道:“《春歸建初圖》在何處?”

    知客僧點頭道:“師兄原來是想看元熙十九年的佛會么?且隨我來。”

    松柏青綠,石徑曲折。

    上一回來時,如何尋至畫壁那處,寧離半分沒有記得。但知客僧原是建初寺內的僧人,對于其中樓閣壁廊的走向分 布,已然熟記于心。當下領著他從寶塔上下來,也不知是如何穿梭的一陣,再一見,赫然便是那處繪著長卷的壁廊。

    見不到宮中所藏,畫圣弟子吳彥之所繪的真跡。只得退而求其次,在建初寺的壁廊上,細細的觀摩一番畫師所摹的畫卷。

    知客僧還有事情,告知一聲,當下離去。寧離緩緩邁步,時隔數日,再度上前。

    元熙十九年佛會,武道,兵法,佛理,西蕃俱敗。

    煌煌大雍,恢弘氣象。于是畫師嘔心瀝血,臨摹了這一廊的長卷,重現當年盛景。

    第一次看時,還有些匆匆,因為初時并不在意,是以掠過了幾分。此番獨身在此,天光正好,不免細細看來。

    長廊畫卷中,有人彎弓射箭,神采飛揚;有人吳帶當風,劍出天外。那是他年輕時候的師長,俱是他從前未曾見過的模樣,唯有最前的白衣僧人,垂首合十,冰姿雪魄,是寧離半點也不曾識得的。

    當年建初寺中,因緣際會。

    阿耶知道他是誰嗎?。

    佛閣之中。

    女婢步伐匆匆,狹窄道間,傳來些細碎的環佩聲響。

    隋七娘聽得動靜,見女婢進來,秀眉微蹙:“做什么,怎的走這么快?”

    女婢躬身行禮,回覆道:“女郎,已探聽清楚了,那位是歸喜禪師今日親自帶來的,應是他的弟子。”

    隋七娘笑道:“原來是如此……歸喜禪師久未出面,難道是去教導他這小弟子了?”

    時宴璇聽罷,卻有些難以置信:“當真,沒弄錯罷?”

    隋七娘不免有些不喜:“三娘是覺著,我家的婢子沒有認真打聽么?”

    那女婢道:“應是錯不了,是建初寺的僧人傳出來的。”

    時宴璇猶自不敢相信:“可我明明看見了,那是寧王家的世子。”

    她如今這般還要一口咬定,教隋七娘心中也不免有些狐疑,忍不住想起來了時家與寧氏的那段傳聞。她一雙杏眸將時宴璇望著,時宴璇逐漸覺出了自己的失態,眼眸微微垂落。

    隋七娘輕搖團扇,不以為然道:“即便真是寧王世子,難道就不可以向佛么?”。

    她們這一處談論的時候,殊不知一墻相隔的另一間佛閣內,也有人驚得不知如何是好。

    楊青鯉揉著自己的眼睛:“我沒有看錯罷?”

    他怎么都覺著,先前正中蒲團上跪著的那個人……是寧離!

    “你看看,小薊,是不是你家郎君?”

    “我,我想應當不是罷?我家郎君不拜佛的呀。”

    楊青鯉也是這么記著的,若不是他硬拖著寧離出來,只怕寧離是半點也不會踏足建初寺。

    小薊回過頭去,說道:“陵光,你看呢?”

    陵光站在一旁的陰影中,一直都沉默著,這時候,終于開口,言簡意賅:“是郎君。”

    小薊:“……啊?!”

    楊青鯉:“當真是么!”

    他簡直也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了。

    先前在那山道上堵了許久,楊青鯉終于是被堵得不耐,干脆下了馬車,抄起近道,想要從后門繞到建初寺里去,卻沒想著,路上撿到了陵光與小薊兩個。到了建初寺里,原本也并不曾提前令人知會一聲的,卻已經有人來,將他們引到了佛閣之中。

    小薊頻頻稱奇,畢竟上一次,他們連來這佛閣的機會都沒有,是隨意撿了一處禪房休息的。

    楊青鯉卻知道為什么,那可不正是因著此次,是陛下遣他來將寧離帶走么?還要趕在上皇的人之前,所以令人安排了,也算的是應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罷了。

    佛經念完了,僧人們魚貫而入了,門被敲響,奉來了香藥糖水與黑飯。那是浴佛的儀式,前來觀禮的香客也不會被落下。

    等到那些個僧人都出去,楊青鯉一個激靈,連忙喚起兩人,匆匆出門,務必不能失了寧離的行蹤。可是今日的人流比臘日又何曾減少?竟然是一轉眼間,就見不到人了。

    “不如在山門守著。”小薊提出個主意,不管上山下山,也就這兩處地方。只要將郎君給找見了,那就是一件好事。

    “可建初寺的出口又不止一個。”

    “那還有什么法子?!”

    “不若在回別院的山道上守著罷!”

    楊青鯉心道,派人在山道上守著,難道還用他們說?他自己都已經先差遣了楊府的侍衛了,當然最好的,還是在建初寺里將人給查找著。

    他連忙抓了個僧人,問接下來還有些個什么儀式,于是終于曉得了,是要將蓮燈掛上寶塔。

    建初寺,寶塔浮屠,上一次來時,都不曾去過。此次匆匆找過去,正見得寧離在塔上懸掛蓮燈。楊青鯉心中輕松了一分,便想著在塔下守著,總不會差,可不知道是怎么的,一個恍神,差點又要瞧不見人。

    這可真是……來無影去無蹤啊!。

    日影傾欹,映得那彩繪描金,浮光閃爍。寧離若有所覺,半側過了頭。

    卻是一陣風風火火的腳步聲,連珠炮一樣轟炸著他的耳膜:“我可是終于將你給找到了!”

    “青鯉……”寧離先前還在出神,此刻忽然見得人沖來,先愣一下,驟然間反應過來是誰,頓時間生出了一陣陣心虛,“你怎么在這里?”

    楊青鯉腳板子都要走爛,聽了他這話頓時一豎眉:“我怎么不能在這處!”他快步走過來,將寧離這上下打量著,臉還是那張他熟知的臉,只是身上的衣袍,素凈得他都要認不出來。

    “披上個僧衣,也沒見得幾分像和尚。”楊青鯉嘀咕道,“你這是做什么打扮,一天不見,你就要出家了?”

    寧離與他解釋:“我被人逮住了,好不容易扮成這樣才溜出來。”

    楊青鯉將他盯著:“誰逮你了?我與你說,我根本未曾聽說……宮中出了事。”

    “什么?”這一下,輪到寧離愣住了,他分明記得自己當時把蕭九齡給驚動,緊接著,調動了好一番侍衛的。

    不過……他腦海間浮現裴昭沉靜的面容,溫和從容,并不見得半分慌張。

    若是行之使了些法子,也不是不行……

    楊青鯉氣鼓鼓道:“所以你到底去哪里了?不是說好看了就出來么,我在外面等了你一晚上!燒紙都要燒成灰了!”

    寧離連忙道:“對不住、對不住,都是我的錯!”原本心里就愧疚,道歉的叫一個從善如流。

    楊青鯉見他連聲道歉,哼了一聲,總算覺得好過了些:“還沒問你呢,怎么跑到建初寺來了?”

    這著實是個曲折的故事。

    寧離解釋道:“我驚動了宮里的侍衛,溜到了凈居寺躲著,是跟著寺內的禪師一道出來的。”

    “和誰?”

    “凈居寺的住持。”

    楊青鯉在腦海里翻找了一番,卻想不起來這位究竟是誰。他上京前,阿耶并未與他叮囑過,想來也不是什么十分重要的人物。

    倒是寧離生出來疑惑:“你怎么想到來建初寺找我?”

    楊青鯉瞥他,見他一臉懵懂樣,沒好氣的說道:“你還不知道罷,你攤上大事兒了!”

    寧離好生迷惘,他能夠攤上什么事兒?便是昨夜里他夜探皇宮,行之也與他說了,不必擔心的呀?

    他自是相信行之的。

    難不成是出了什么紕漏、事情敗露,陛下雷霆怒火,要將他抓去吃牢飯了?

    第44章 紅籽兒 行之他定然十分樂意

    44.

    但就算是吃牢飯……

    寧離謹慎的說:“是什么大事,能不能說與我聽聽?”他覺得皇帝不至于將他抓去吃牢飯,但如果是自己一不小心,把柄遞過去,那就不好說了,而且他做的事情,大概,也許,可能,會成為把柄?

    楊青鯉說:“你還不知道么,上皇已經找到你家門口去了。”

    寧離頓時吃了一驚:“什么,上皇?”

    怎么又牽扯到那個荒|淫|無|道的老皇帝了!

    楊青鯉說:“大安宮派了人,如今就在你家別院門口等著,要將你帶到宮里去……阿離,不是我說,你可千萬不能去見他。”

    寧離頗為贊同的點頭:“我省得的,我也不想見他。”

    “倒不是那個……”楊青鯉微微搖頭,心道只怕寧離還未明白,與他解釋道,“你如今連陛下都不曾見過呢,怎么能先應了上皇的召?萬一你去了,只怕被打上大安宮的印記呀!”

    那可是一點兒都不好的。

    他們這一批,原本就是外地世家子弟進京,雖然并未稱之為“質子”,但其中的意思,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點兒。

    楊青鯉自己還好些,他只是出身于敘州楊氏,父親楊青溪雖然身為峒主、乃是入微境巔峰,但大雍境內,尚還有三位無妄境頂著。可沙州寧氏……那卻是唯一的外姓藩王,且扼守絲路、坐擁西北,說不得便要更加敏|感幾分。

    寧離為沙州寧氏的世子,其實自入京后,有許多雙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只不過他并未入建鄴城中,而是在城外別院歇腳,這樣才稍稍隔絕了幾分。

    從前他是三不管的狀態,誰也不應,誰也不理,雖然瞧著乖張無禮,卻游離于漩渦之外,片葉也不會沾身。總歸陛下沒有召,寧離雖不曾入宮,但勉強也說得過去,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但如今大安宮的人已經到了別院外,若是寧離真隨了那內侍去,這平衡,說不得就要被打破了……

    他目光中略略有些憂色,被寧離瞧得一清二楚。

    寧離道:“會有這么嚴重么?”

    楊青鯉嘆道:“重要的不是你怎么做,而是外面的人,會怎么認為……你如今建康宮都未曾去過,要是去了大安宮,易地而處,你覺得旁人會怎么想?”

    他望向四周,自覺無人,悄聲說道:“說個大逆不道的,你若是不想做些改天換地的事情,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畢竟,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啊!

    “何況先前,便是我們入京的時候,陛下還遇刺了。”

    那更是在這復雜局面上,又添了一重……

    那事情寧離也知道,鐵勒商隊都被入了大牢,好一段時間里,建鄴城內,人心惶惶,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他不覺問道:“鐵勒的人沒有表示么?“

    楊青鯉搖了搖頭:“朝廷派了使節往鐵勒去了,究竟如何,還要等使節回來才知道。”

    陵光先前與他說過的,鐵勒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只怕也還有的扯皮。

    便是些微出神的時候,只聽楊青鯉說:“他們也是趕上了好時候,薛統領與蕭統領不在,否則,如何可能傷到陛下?”

    寧離心知他說的是武威衛與奉辰衛的兩位統領,模模糊糊便應了一聲,其實他對這倒是沒有什么太大的想法。不過想來楊青鯉說的也沒錯,鐵勒只有一位入微境,但凡當日薛定襄與蕭九齡有一個在場,大概解支林都沒有好果子吃。

    他隱約間覺得有什么被他忽略了的地方,但一時半會兒又忖度不出來。

    一旁,楊青鯉道:“不說那個了,這幾日,你都不要回去了。”

    寧離說:“那我便躲在外面么?”

    楊青鯉說:“總之避一避風頭,不要和人正面對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我看你這身僧衣穿的也挺順溜的,念經也念得像模像樣。你要是想躲,躲在建初寺里也成。五愧大師應該會很樂意的,再不濟,后面不是有個小廟么?去翠靈寺躲躲也成。”

    寧離:“???”

    寧離想到五愧望見他時那欣慰的笑容就先怕了一分,連連搖頭:“可別,可別,你饒了我罷!我還沒有出家念佛的打算。”

    這畏懼如虎的樣子,登時將楊青鯉也逗笑。他本也只是說著玩的,當下問道:“那你打算如何?”

    寧離眨眼,巴巴的將他望著。

    楊青鯉:“……”

    楊青鯉痛苦錘頭:“好罷,我好事做到底,將你收留了行了罷!”。

    天光幽寂,穿梭過寬大的柏葉,投下粼粼陰影。

    裴昭負手站在塔下,聽得腳步聲來,不曾回首,只是問道:“如何?”

    張鶴鄰答道:“楊世子已經將寧郎君接走了。”

    裴昭道:“他們去了何處?”

    張鶴鄰道:“離開建初寺后,回了楊府的宅子里。”

    裴昭神情靜靜,對此并不感到意外,他使喚了楊青鯉去接人時,便知道,十有八|九,寧離會去楊青鯉的府上。

    奉辰衛呈來的暗報都擺在他的案頭,雖非事無鉅細,刻意關注,但大抵也是知曉一些。

    京中人皆知曉,寧王府的小世子進京后,只與敘州楊氏的小峒主交好。若論他本人,鎮日出現的地方,不是戲館就是茶樓。

    裴昭道:“楊青鯉可有說些什么?”

    張鶴鄰稍稍斟酌:“叮囑了些,教寧郎君切勿接近大安宮。”

    裴昭微微一哂,有的人瞧著大大咧咧,其實心里通明的很,是一等一聰明的人。也正是因為如此,這件事,他才遣了楊青鯉去辦。

    張鶴鄰道:“楊世子一向與寧郎君交好,想來定會護衛幾分。”

    裴昭聞言輕哂,語氣淡淡:“可不是么?關系好到連夜闖皇宮這樣大逆不道的事,也敢在外面給他放哨。”

    他一語說罷了,身后遲遲的沒有回應,裴昭便微微側頭,只見張鶴鄰縮頭埋首,眼觀鼻,鼻觀嘴,嘴觀心,這樣子,彷佛打定主意做個鋸嘴葫蘆。平日里話沒見得少過,如今想聽他說幾分,倒是十分伶俐的閉嘴了。

    也罷。

    裴昭道:“教李御奉擬個方子,從我庫中撿些藥來,給他送過去。”

    至于那個“他”是誰,那自是不需多言的……

    楊府寧離已經來過了好些次,如今是熟稔的不能再熟稔。

    可此時這府中,正是一副天塌地陷場景。

    楊青鯉勞累一宿,本來歸了家中,吃吃酸甜果子,正是愜意,無意間問著,驚得口邊的紅籽兒都掉下來:“等等,你說什么?我的玄絲蠶衣,你沒帶回來?”

    寧離:“……”

    寧離好不心虛,他給忘了。

    楊青鯉呆愣的撿起地上掉落的紅籽兒,搓在手心中,一圈完了,又搓一圈。他將寧離給望著,他那玄絲蠶衣,的確是被寧離穿走了的,沒錯的罷!

    寧離被他盯得有一點頭皮發麻,小聲說:“我彷佛把它給落在宮里了。”

    聽他這句說完,楊青鯉當真是倒吸了一口涼氣,指著寧離,連話都要說不出來:“你你你……你忘在了宮里邊兒?”他想到玄絲蠶衣如果被發現的下場,頓時間,天旋地轉,一口氣都要喘不上來:”你怎么能忘記了!那不是好好地穿在你身上的嗎?”

    寧離小聲說:“我當時跳進了河里,出來的時候換了身衣裳。”

    就是那身僧衣?

    楊青鯉將他盯著:“凈居寺里面?”

    寧離道:“應該是罷。”

    若果是在凈居寺,那是皇家寺廟,彷佛是要好一些了,但若果是不在……

    楊青鯉只覺得頭大:“你好端端的穿著,怎么能脫下來!”

    就算那玄絲蠶衣能在敘州再找出一件,可是由他阿耶親手布置了巫術的,再也找不出來第二件了!若是落入了哪個入微境的手里,只要稍稍了解些,說不定就能瞧出來。偏偏宮里別的什么都可能缺,武道高手萬萬不會缺,武威衛與奉辰衛,兩位大統領,薛定襄與蕭九齡,便俱是入微境。

    ……等等?!

    楊青鯉語氣緩慢:“你昨夜還遇見了蕭九齡,被他打了一掌?”

    寧離與他糾正:“是我藉著他的掌風,先行溜了一步。”

    楊青鯉:“……”

    可這哪里有什么區別?

    完啦!

    吾命休矣!

    楊青鯉的臉色頓時垮塌了下來,攥著紅籽兒在廳中踱步,口中喃喃道:“他一定能看出來的,他從前與阿耶交手過……”

    走來走去,踱來踱去,宛如熱鍋上的螞蟻。

    寧離連忙拍了拍他的背,教楊青鯉從這夢囈一樣的狀態里解脫出來。

    “不會的,他連凈居寺都沒有進。我應當是夜里換衣裳時把玄絲蠶衣給落下了,青鯉,你不要擔心,我這就去想法子要回來。”

    要回來?

    楊青鯉虛弱道:“你在說笑么,你怎么要回來?”

    寧離想了想:“我可以找歸喜禪師,我是跟著他出來的,再跟著他去一趟凈居寺。”

    楊青鯉讓他想都不要想:“入宮和出宮,那是完全不同的。你可以跟著歸喜禪師從凈居寺里混出來,但是想要再混進宮里去,沒有那么簡單。”

    沒那么簡單么?

    寧離不解:“不簡單在哪里?昨晚我不就是進去了么?”

    楊青鯉沒好氣道:“你的確是翻進宮墻了呢,那你的首尾處理干凈了么?”

    寧離訕訕,他把玄絲蠶衣給忘在了宮里面,他好像沒有資格說這個話。

    眼見著楊青鯉愁眉苦臉,寧離有些不忍心他這樣下去,左思右想,眼前一亮:“還有辦法!我可以請行之幫忙!”

    “行之?”

    寧離點頭:“行之他定然會十分樂意的。”

    第45章 白茶悉尼湯 我得要勸勸他,換一份營生才是

    45.

    寧離遣人去捎了個口信,小薊回來稟告他說,裴昭請他前去一敘。

    日暮時分,悄身前往,已有相識侍從候在外間,但見樓匾之內,小橋流水,別有懷抱。

    幽篁館是建鄴中頗具特色的一家酒樓,遍植疏竹,如今已是冬日,并無枯敗凋敝之意,也還郁郁蒼蒼。

    裴昭斟茶,正自飲著,聽聞腳步聲,微微側眸。

    不見遠山如黛,但見眉如遠山。

    寧離不覺綻出個笑容,快步走過去,便在裴昭一側坐下,將自己的訴求說了說。

    只是裴昭卻沒有應。

    正是寧離疑惑的時節,裴昭卻緩緩開口了……

    “什么,你家郎君說,要我也過去?”楊青鯉不免有些吃驚。

    先前寧離說他去想辦法把玄絲蠶衣拿回來后,就自己鼓勁兒去了,楊青鯉其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純粹是死馬當活馬醫,可如今瞧著,彷佛竟是有戲?

    若當真能不將旁人驚動、就將玄絲蠶衣取回,那自然是最好的。

    他不免問道:“是他的哪個朋友?”

    小薊說:“就是裴郎君……我家郎君的好友。”

    提及好友,幾乎是一瞬之間,楊青鯉腦海間就浮現過了兩個字。

    他大抵知道,那是什么朋友了。

    從前寧離與他說過些次,想來那裴行之,應當是一位宗室子弟。寧離是個十分容易被哄騙的,在他眼里,那裴行之脾性隨和,甚是好相與,但實際嘛……

    楊青鯉不曾見過,楊青鯉也不好說。

    他在京中溜躂了這么一段時間,也曉得那些個裴氏宗親,如今多半是夾起尾巴做人。不過同樣是低眉順眼,有些個是低調的,有些個卻是野心勃勃的。寧離身份那么敏|感,誰知道粘貼來的是哪一類?

    不過,只要那招惹寧離的不是上皇底下魏王那一支,旁的都好說。

    “那可好了。”楊青鯉點頭,“正巧我也想見見他。”

    這不正是瞌睡趕上了枕頭?

    他也的確好奇,寧離口中的那一位好友,究竟是哪一位人物……

    來到幽篁館外,腳步還未踏入,楊青鯉心中先“咦”了一聲。

    非關其他,他隱約覺著,這一處暗中布置的侍衛,彷佛比外處更要多一些。

    但是他從前也是沒有來過的,也不知曉這其中是如何情景。小薊引著他過去,他便跟上了,曲折蛇行,只覺得這地方,山石丘壑,層疊相隔,盡顯江南園林景致。

    竹徑盡頭,一方小軒,正對那人,一身銀紅色梅花紋錦袍,驀然回首,有若瓊枝翕[xī]赩[xì]。四周郁郁蒼青,唯見他光貌粲然。饒是楊青鯉與寧離相交的得久了,不免也被震了一下。

    他心道寧離什么時候換了這身衣裳,他怎么沒見過,莫不是先前送藥時送來的,卻見著寧離已經起身,笑吟吟迎來。

    “青鯉,你可算來啦!”

    寧離引著楊青鯉向前,轉過了這一小叢竹林,楊青鯉才發現,那軒中竟然還坐著人。

    山黛似的佛頭青,隱在竹林葉影之間,一片蕭疏與清淡,撲面而來的清峻疏冷,教楊青鯉的腳步都不由得放輕了一分。

    不知道為什么,他心中隱約有些擂鼓,或許是這些日子太過于勞累了,竟然覺得那背影有幾分眼熟。

    楊青鯉道:“阿離,這是……”

    寧離聞言,眼眸微微彎著:“是我的好友,裴行之。”。

    楊青鯉隨著寧離上前,轉過軒下石階。

    終于到得軒內,恰逢案前那人微一側頭,剎那間楊青鯉心中遽震,腳步險些一軟,脫口而出:“陛……”

    淡淡的眼神投來,不言不語,卻似有千鈞之重。

    楊青鯉奇異般的醒悟了,從沒有哪一時刻腦子像現在這般靈光,生生的將后一個字給咽了回去,舌側都咬出了血。

    “怎么了?”寧離不明所以,一心想要將他介紹給裴昭,見他這面色變來變去的,頓時間好生疑惑。

    楊青鯉:“……”

    那邊上的眼神如同冰淵似的,簡直教他如芒在背,此刻若是回答不好,那可不得是……

    楊青鯉掐了自己一把,連忙擠出來一個笑容,說:“碧螺春,我是說這桌上的碧螺春,銀白隱翠,實在是一等一的佳品。”

    寧離聽得滿腦子都是問號,這說什么呢,楊青鯉不是也不愛喝茶么?怎么今天還點評起來茶湯了。而且桌上擱著的那兩盞,他跟前的是白茶悉尼湯,裴昭身前的那盞,彷佛也不見得是呀?

    他不免問道:“行之,這是碧螺春嗎?”

    裴昭徐緩道:“這是建鄴雨花。”

    楊青鯉:“……”

    楊青鯉暗暗叫苦,當真是腦殼都大了一圈,連忙道:“原是我鉆研不精細,看錯了,都是我眼花。”

    裴昭輕輕一哂,忽然喚道:“鶴鄰,去,給楊世子上一盞碧螺春來。”

    那后邊兒不知何時轉出來了個面白無須的侍從,恭恭敬敬道了聲“是”。楊青鯉悄悄地瞥了一眼,如果說他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睛,那么此刻,心中猜測成真,再也沒有半點懷疑。

    難怪這暗中守著這么多的侍衛!

    難怪寧離口口聲聲說,可以幫他將玄絲蠶衣給討要回來!

    難怪先前夜闖了皇宮、還被蕭九齡撞見了,依舊半點不愁不惱!

    原是因著眼前這一位。

    大內禁中,皆在他掌上。這天下都是眼前這位的,還有什么不能得來?!

    卻聽裴昭開口,微微揚著:“寧寧,你這位好友,怎的還站在一邊兒?”停頓了一瞬,彷佛有些揶揄,“還是說,我生的把人嚇住了?”。

    楊青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來的。

    他覺得他大概手腳都不聽使喚了,臉也要笑僵了,可沒辦法,還得要笑,要當做是一切如常。

    他如今才十七歲呢,大好風華,不至于老眼昏花。就算他看錯了,可現在走進來的那個面白無須的內侍,那是張鶴鄰!建康宮中、太極殿前,陛下|身邊一等一得力的內侍張鶴鄰!

    入京之后,楊青鯉遞了摺子到宮中,當日見過的,就是這一位內監。

    早知道今日的宴是這樣的鴻門宴,無論寧離怎么說,他決計是……打死都不來!

    寧離卻不曉得,他只見得楊青鯉身體有些僵硬著,彷佛有些拘束的樣子。自從裴昭方才落了那話后,楊青鯉雖然坐下了,還告了聲饒,但總覺著,有說不出的局促。

    連帶著說話間,都開始咬字眼了,一字一言,都文縐縐的,半點兒不似平日與他說笑的時候。

    那吃相也斯文的很,一筷一粒豆,生怕掉不下去似的。

    中途時分,楊青鯉撇下筷箸,先告退一句。

    寧離見得他出去了,眨了眨眼,道:“行之,我去看一看他?青鯉平日不是這樣的,他可能今天……唔,有些緊張罷。”

    其中緣由如何,裴昭卻是一清二楚。見得寧離要去,目光動了動,并未阻攔,頷首道:“去罷。”

    寧離便邁過竹徑出去了,將楊青鯉尋見。

    瞅著了那身宴藍的錦袍,連忙過去,一把將人揪住:“青鯉,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看著慌慌張張的,行之他人很好的。”

    楊青鯉正是站在這角落里、不想回去的時候,振作了再振作,望進寧離明亮的眼睛。

    他此刻心中跟吃了黃連一樣,臉都要苦了,還不能夠苦。見寧離來尋他,還得擠出笑容:“他威勢有些重,對不住,我看見他有一些發憷。”

    寧離應了一聲,想起裴昭不言不語不說笑的時候,冷起雙眸,威儀高峻,的確迫人。但那也是極少數的時候,平日里也從不這般呀?

    他害怕楊青鯉把裴昭給誤會了,當下解釋說:“可能因為今天你才第一次見他,有些不熟悉罷。若是熟悉起來,你就會知道,行之其實是一個很溫和耐心的人。”

    楊青鯉:“……”

    溫和耐心?!

    乖乖,楊青鯉暗道,他剛才聽到的是什么?寧離居然夸那位天威難測的陛下耐心?

    可他當初聽說的可不是這樣的!

    從敘州出發前,他阿耶對他耳提面令,切不可在京中惹出事端,尤其要遵循的,便是這位陛下的意志。

    當今這位陛下,王位乃是踏著累累白骨走上去的,殺兄囚父,血流成海,霹靂手段,乾綱獨斷。這是個極度不好相與的角色,只看那年宮變他怎樣從一眾兄弟間奪得王位,便知他手腕如何。

    敘州地遠,他阿耶又是入微巔峰,平日安于一隅,當真是無欲無求。可即便這般,說起裴昭時,也有些微忌憚。

    楊青鯉得了那番叮囑,覲見時自然小心謹慎,當時在兩儀殿中,只覺天威如海,君心難測。便是前不久鐵勒人刺殺那事,滾滾斬落了多少人頭,詔獄的牢木都被浸紅。

    而寧離竟然夸他,寬容且溫和?

    只怕還當真是這樣想的。

    楊青鯉不禁將寧離望著,見寧離面上些微關切,似乎是苦惱于兩位好友氣氛僵滯,想要從中說和幾分。

    他心知寧離如今是什么也不明白,一口一個“行之”的叫著,半點也不掩飾的近密親昵。

    可這壓根不是陛下的名,或許是弱冠后所取的字,只怕寧離還被蒙在鼓里。他心中些微猶豫,又有些遲疑不定,終是不想看著寧離被這樣哄騙下去,略一咬牙,提起膽子道:“……你可知他是何人?”

    寧離見他這般糾結的模樣,忽然間醒悟了。是什么,教楊青鯉這般發愁?

    當下他也湊過去,小聲說道:“我知道,但我不能說。”

    楊青鯉心中遽震,倏地一下將他望著,失聲道:“你已經知道了?!”

    寧離示意他冷靜,鄭重點頭……

    那其實并不是什么難以猜到的,雖然裴昭從來都不曾與他說過,可平素行事里,多多少少都能透出些端倪。山間的別院里,他已經見過了裴昭與薛定襄、蕭九齡這兩位的相處,更是在不久之前,得知了裴昭的修為。

    與那兩位統領如出一轍的“入微”。

    想來應是天子暗衛中的一支罷,只不過名聲不顯,隱匿在暗處,不為外人所知。

    這等身份,見不得光,做的都是些刀尖上舔血的事情,只怕有什么苦活兒累活兒,那位陛下都一并丟給了行之。也難怪行之的身體,那樣的不好。

    若換做旁人,這等話,寧離是定然不會說的,也就是在楊青鯉跟前,才謹慎出口了。

    楊青鯉的聲音都有一些發澀:“暗衛?

    寧離點了點頭。

    大抵是說到了此處,忍不住又生出些憂慮,寧離喃喃道:“我得要勸勸他,以后換一份營生才是。”

    第46章 碧螺茶酥 寧離竟然還惜他、憐他、憫他

    46.

    楊青鯉見他目中憂心忡忡,竟是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這天底下,有哪個……敢教竹林小筑里的那位換個營生?

    那是宮中的陛下,執掌大雍的君王。世人皆敬他、畏他、懼他,寧離竟然還惜他、憐他、憫他。若不是知曉寧離的為人性情,他都要以為,那是拿他取樂子的玩笑話。

    可伴君如伴虎,寧離如今一無所知的在那位身邊待著,本又是個毫無拘束的性子,想說甚就說甚,這些楊青鯉也是領教過的。如今陛下待他還算寬和,可也不知道能到幾時。若是哪天寧離說錯了話,萬一被惱了、怒了……

    楊青鯉思索再三,覺得不能夠這樣下去,終于咬牙:“阿離,我要與你說,他其實……”

    忽然聽 到一陣笑聲,遠遠地傳來:“楊世子怎么帶著寧郎君,躲到這里來了?倒教奴婢好一陣找。”

    楊青鯉倏地住聲。

    張鶴鄰自竹徑遠處轉過來,面上笑著說:“兩位在說什么呢?”。

    適才的話,卻是不能夠說給張鶴鄰聽的,況且他也不可能出賣楊青鯉。眼見著張鶴鄰身后還跟隨有兩名年輕侍從,一并捧著木盤,里面托著些精巧的瓷盞、小碟,當下寧離把那些愁思憂緒都收拾了去,也笑起來:“張管家,這取來的是什么?”

    張鶴鄰笑著答道:“楊世子不是喜歡碧螺春么,方才主君吩咐下去,教做了碧螺茶酥來。”

    寧離眼睛一亮:“苦么?”

    張鶴鄰笑瞇瞇道:“這本是幽篁館中的一絕,只不過近些年都不怎么做了。如今這道是請的老師傅出的手,想來是不苦的……寧郎君可要嘗嘗?”

    寧離的確想嘗嘗,可是他也不至于這般焦急,于是從那一方小隙里轉出來:“快些送進去罷!”

    說罷,沿著竹徑,當先一步。

    只留下楊青鯉在原地,望著張鶴鄰白皙的面目,一時間,心中打鼓,有些栗六。

    那兩名捧著木盤的侍從隨著寧離一道過去了,可張鶴鄰腳下彷佛生了根,還在不遠處站著。

    忽然間,聽著張鶴鄰開口,神色如常:“楊世子還不過去么?”

    楊青鯉心中措辭了措辭,輕聲說:“張公公。”陛下他……

    后面的幾個字還沒有吐出來,心中一個激靈,當先吞了回去。

    楊青鯉十分機靈的改了口:“您家主君,做白龍魚服之事,如今這是……”

    張鶴鄰悠悠道:“主君自有深意,不是我等能妄自揣測的。不過,世子您是通透的人,想必心中也明白一些。還請世子牢牢地記住了,莫要在寧郎君面前說漏了嘴。”

    楊青鯉心道,深意,什么深意,他哪里知道!

    可是他知道,如今張鶴鄰都明明白白的與他說了,他便是不知道,他也得知道。

    適才的突然打斷,就是對他的一份警告。

    若他真的機敏一些,他就該立時應了,老老實實的回去,把什么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拎清楚,不該說的,一個字也不能抖出來。

    可那樣,寧離豈不是還要被繼續蒙在鼓里?!

    若他像從前那樣,一無所知,那也就罷了。可他如今明明已經知曉了,怎么能夠看著寧離在那火坑邊上繞?

    楊青鯉微一思索,面上露出了些驚訝的神色來,彷佛又有些為難。

    張鶴鄰行走宮中,本是人精,一看著楊青鯉這神情,便知曉其中恐怕有些微妙的地方。

    他問道:“可是其中有什么不便的?”

    楊青鯉低聲說:“可是阿離與我說,他已經知道了呀。”

    張鶴鄰頓時一驚……

    疏竹掩映,石徑盡頭,小軒之中,寧離正在嘗奉上來的碧螺茶酥。

    甜白瓷小碟里,五枚茶酥拼做了桃花的形狀,青翠的顏色,沁沁的綠著,只有當中暈了一點兒鵝黃,煞是好看。

    裴昭含笑問道:“苦么?”

    寧離仔細的品了品。

    那碧螺茶酥十分細|膩,入口即化,甜味適宜,既不覺得淡,也不覺得膩,只覺得唇齒之間,彷佛還存留著一陣淡淡的茶香。

    他道:“不苦呢!”。

    此時楊青鯉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方才還在他身后,卻遲遲的沒有回來。

    寧離心想,莫不是楊青鯉現在還有些發憷,趁著在外面溜號的機會,就不肯回來了?

    這可使不得,實在是有些失禮了。可是,他也不能出去查找。

    他這般若有所思,其實已經全然落入了裴昭眼底。

    裴昭聲色不動:“寧寧在找什么,楊家的世子么?”

    寧離:“……”

    這兩頭哄得十分艱難,他絞盡腦汁,解釋道:“行之,青鯉平素并不是這般的。他從沒有見過你這般有氣勢的人,所以有一些羞赧,不敢過來。”

    裴昭心道,這可真是什么亂七八糟的話都敢朝著外面吐。

    那敘州楊氏的世子為何不至,難道他心里不明白?實則是清楚得很呢。

    裴昭也不挑明,輕輕斟茶:“我還不知,原來我竟這般可怕。”

    “哪兒有!”寧離反駁,不假思索道,“行之最是溫柔可親。”

    這四字卻教那斟茶的手都微微一頓,停歇了片刻,才若無其事下去。

    寧離完全沒有察覺,冥思苦想,終于找出來了理由:“……大概是因為那件衣裳還在宮中,所以他有些提心吊膽,茶飯不思罷。行之,你可以取給我么?”。

    裴昭道:“什么衣裳,有什么特別之處?”

    寧離心中好生奇怪,他心道,那衣裳有何獨特之處,先前捎口信的時候,不是說過了嗎?但是轉念一想,當時畢竟是令小薊過去的,萬一小薊沒有說清楚,也不是不可能。

    當下寧離道:“就是那天我闖進你房間的時候,披著的外裳……我給忘記了。”

    那是一件黑色的絲織外裳,輕飄不容一握,彷佛漾著水波似的銀光。

    裴昭其實知道他口中說的是哪件,也正是見著了榻前扔著的外裳,他才知道,敘州楊氏的世子膽大包天,竟然裹著寧離做這么些不著調的事情。

    但他面上猶作不知,只是好整以暇的等著。

    本還以為,寧離或許要猶豫一分呢,結果寧離壓根想也沒有想,葫蘆似的倒了出來:“那件黑色的外裳是玄蠶絲織成的,先前找青鯉借來的……我得還給他。”

    “原來是你找他借的。”裴昭頷首,卻道,“我聽說沙州外雪山處,有一種冰蠶吐絲,刀割不斷,水火不侵,織成的軟甲是最好的護身法器。你阿耶沒有為你備下么?”

    “……唔?”。

    “沙州有這個么?”寧離有些不好意思,“我沒穿過,也沒有聽阿耶提起過呢。行之,你是從哪里知曉的呀?”

    裴昭一頓:“閑來無事看的方志,其中物產一處,有所提及罷了。”

    “或許是有的。”寧離道,“只不過我不知曉。”

    裴昭道:“大抵是出了什么意外,所以丟失了罷。”

    寧離心道,行之這語氣,怎么像是篤定他家中也有一般?可是他阿耶搜集了一堆名劍,都通通扔給了他,也沒記得阿耶搜集過寶衣呀?

    怕不是要寫信回家去問問。

    這樣想著,他道:“那日是青鯉知曉了我要入宮,所以才將他這壓箱底的家夥給抄出來,叫我穿上的。”結果這一穿,就被他給忘記了。寧離央求道:“行之,你幫我找一找,好不好?青鯉本是好心要幫我。”

    裴昭輕輕一哂,心道,若不是如此,難道楊青鯉這件事,還能這么輕易的揭過去不成?

    單單是從犯這一條,就足以讓楊青鯉誠惶誠恐、負荊請罪了。

    這主犯還在他跟前,半點兒不知的,軟著聲音,喚他、央他、懇他。他但凡還有些為君的尊嚴,也要狠狠懲治寧離一番,教寧離知曉輕重厲害……

    “行之,我都給你認過錯啦,你幫一幫我。”

    半晌,裴昭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就是應允的意思了。

    寧離就知道,裴昭一定會答應的,忍不住心中雀躍,抿出了兩只淺淺的笑渦。

    裴昭輕輕投過去一眼,到底是沒有再翻舊賬,只道:“下次不要做這樣莽撞的事情了。”

    寧離“嗯嗯嗯嗯”的點頭,拍著胸|脯打包票,說從此以后,一定沒有下一次。

    裴昭姑且相信他一分,雖然他也不覺得,這其中有多少可信的力度。

    “……其實,若不是想看看吳彥之的畫,我也不會想到去夜探的。”寧離小聲咕噥著,忽然間又想起來一件事,抬眸望過裴昭清峻的眉眼,有些猶疑,又有些不定,小聲問道,“行之,這樣會對你造成影響么?”

    裴昭持著瓷盞的手輕輕一頓,眼簾翕合,朝著寧離看去。

    寧離不待他說話,已是繼續問道:“若是陛下知曉了,他會責罰你么?”

    裴昭不答反問道:“寧寧覺得呢?”

    寧離略微思忖一番,頓時間,唇也抿了起來。

    若是那皇帝知道了有人潛入了他宮中,逃之夭夭,而原本應該忠心于他的侍衛,不僅沒有盡職攔下,反倒是將人悄悄放走……

    只怕行之的日子,不會太好過。

    先前裴昭怎么說,他就怎么信了,半點兒也不曾朝著這方面想,如今被這樣一提,他才意識到,這可真是一點兒都不妥當……

    裴昭原本只是隨口一提,卻見著寧離彷佛陷入了困擾的漩渦里,左右為難著,瞻前顧后著,彷佛是極度矛盾了,在唇|瓣上都咬出了深深的印記。

    那顏色原本粉|白,可現下,若是力道再大一些,只怕都能咬得破皮出血。

    ——陛下如今還不知曉,便是知曉了,也不會怪我。

    然而這話還沒有出口,寧離已經啟唇,飛快的說道:“我自己去想辦法。行之,你不要出面了。”

    裴昭指間一頓,當真是五味陳雜。

    為何先前寧離會請托他?緣何如今又教他不要再插手?前后兩廂態度,看著兒戲極了,那緣由裴昭卻一清二楚。

    都是因為他那句玩笑話。

    裴昭道:“不必,陛下寬宏大量,我在他面前,還有一些面子。”

    然而寧離已經是輕緩而堅定的搖頭。

    先前纏著他要他幫忙,翕倏忽間又變換了態度,不知從何來的一股執拗氣。

    漆黑的眼眸里,透著一點兒決心。

    從前裴昭覺著寧離七情上面,毫無城府,太容易被看透,半點兒也不好。

    如今卻是愛煞了這般的性情,剔透得清澈澄明。

    明明是被人語氣生硬的拒了,唇邊卻不自覺的掀出些弧度,裴昭目中含笑:“好,我不出面,那你要怎么做?”

    第47章 桂花釀馬蹄 陛下胸懷圣明,世子光風霽月

    47.

    他不自覺的笑起來,說道:“好,我不出面,那你要怎么做?”

    寧離其實心中并沒有思索出來個什么章程,但那些不必與裴昭說。聞言,他眨了眨眼:“我有辦法,你且放心。”

    月色清幽,竹風悠然。

    不遠處的小池上,粼粼搖曳著幾許波光,倒影入了軒中來。

    裴昭目光寧靜的將他望著:“你已經允了我,莫不是還要做梁上君子之事?”

    那指的就是這一遭,寧離悄悄的潛入了宮內。雖然本意并非如此,可觀其行,卻大抵相似。

    寧離微微窘迫,小幅度地搖了搖頭。掩飾一般,挖起了碗中的桂花釀馬蹄。

    他只是模模糊糊有了個想法罷了,成與不成,還要另說。寧離打定了主意,若是裴昭要繼續問他,他是什么也不會吐露的。

    然而裴昭并不曾再問。

    抬眸之際,正對上一雙溫和的眼睛。

    佛頭青顏色端凝,悄無聲息,融入了熹和的夜色。

    風清月朗,響起來的嗓音清冽,恰若山澗溪水潺潺。

    “好罷,寧寧,我不問你便是。只是……如果遇到了難處,不要忘了還有我。”。

    “如何?”

    車縠緩緩,碾過了寬闊的長街,夜深時,四下寂靜。

    楊青鯉心中千言萬語,最終只匯成了這一句話,還是千回百轉才終于憋出來的。

    “不如何。”寧離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說,“你還問我呢,你怎么不說你剛才那反應的如何?居然跑了那么久,我還以為你丟下我走了呢。”

    “這……”

    楊青鯉張口欲辯,突然間想起了什么,又悻悻的閉上了嘴巴。

    他心道,這難道能怪他嗎?任誰突然發現自己朋友口中那個絮絮叨叨了許久的好友,居然是當今陛下,都會不好的吧?!

    他的反應已經夠鎮定的了。

    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實在是超出了他的認知。

    他的確聽寧離說過,那位“行之”是裴氏宗親,今日前來,未嘗不是抱著看看這廬山后真面目的想法。他本想著,要防著寧離被人哄了、騙了、拐了,可他也不知道,原來是這樣的、登上御座、統御四海的宗親啊?!

    楊青鯉整個人如陷入云山霧罩,此刻仍舊輕飄飄的,覺得不真實。

    這些也就罷了,白龍魚服,萬一是陛下另有考慮呢?

    可最教人震驚的,是陛下對于寧離的態度,如今回想起來,仍舊覺得不可思議。

    “……你怎么怵成這樣,行之又不吃人。”寧離咕噥道,一時將他看著,“怎么了,我有說錯嗎?”

    嗯。

    楊青鯉點頭,麻木附和道:“你說的沒錯,他不吃人。”

    ——但是會殺人。

    他心中默默補充,一聲令下,人頭落地,流血萬里,煙塵滾滾的那一種。

    適才在幽篁館里所目睹的情形,對他的沖擊實在是太大,楊青鯉消化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接受下來。

    此時已經回了府中。

    楊青鯉回過神,終于想起了自己這一趟的去意:“那玄絲蠶衣呢?他……答應你了么?”

    寧離搖了搖頭。

    “這樣。”楊青鯉雖然開口問了,但其實也不怎么意外。

    這都問到正主頭上去了,還能指望什么?

    沒被陛下送進大牢里都算是格外開恩了。

    寧離心中惆悵百轉,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是我沒有再請行之出面了。”

    “哦。”楊青鯉心中波瀾不驚,經過了今天晚上這一遭,無論寧離再說什么,他都不會覺得意外。

    檐下掛著竹骨燈籠,光火朦朧,照著長廊,中庭處卻是悄悄寂寂。寧離站在青石臺階下,仰望著天際的彎月。

    “我也知……行之視我如知交,所以怎么舍得讓他為難?”。

    楊青鯉:“???”

    楊青鯉目光跟見了鬼一樣,想要說些什么,真是無從說起。他只覺得這荒謬極了,可是寧離一臉認真,顯然是十分堅定著的。

    楊青鯉氣苦道:“那我呢,你就讓我為難?”

    原本是沒忍得住,出了口才覺得心里委屈。

    那他呢,他就不算寧離的朋友了嗎?

    這心事太過明顯,質問也一覽無余,眸子像是燒著,火光烈烈的。

    寧離被他一瞪,頓時也覺得措辭或許有些不妥當。可若是要讓他描補,那可難了!總想不出如何描補。

    “不是的,你聽我說……”

    被楊青鯉好整以暇的看著,些微期待的等著,寧離張著口,卻又卡了殼。

    行之與青鯉,俱是他的好友,可其中卻有些微妙的不同。那是教他說不出來,彷佛無甚差別,卻又真真切切存在的。

    楊青鯉仍舊等著,見他愣著,眼睛漸漸垂落,嘴巴也撇了:“哦,你說,你還要說什么……”

    還有些牢騷,卻被匆忙的打斷。

    “方才是我沒有說好話,我向你賠罪,成不成?”寧離認真的將他望著,“青鯉,你和他是我在京中,結識的唯二兩個人,你們都待我極好,我省得的。”

    那點子火苗原本也不甚旺盛,聽著懇切的歉語,被人巴巴的望著,半途間,又泄了氣。

    楊青鯉甕聲甕氣道:“你平日里就是這樣和他說話的嗎?”

    寧離沒有反應的過來:“……和誰?”

    這還能是誰?!

    楊青鯉氣著都要禿嚕了:“就是你那個什么什么……”到底還是沒敢把那兩個字吐出來。

    但寧離已經聽懂了,目光中生出了幾分疑惑與不解,略略茫然的將楊青鯉望著。

    是哦,這有什么好問的?楊青鯉自問自答。難道不是明擺著的么?寧離從來都是這么個說話的語氣。

    但大概從來沒有哪個人,敢像寧離那般,對著宮中的那位說話。

    他心中亂七八糟的想著,不覺漸漸安靜了。

    中庭草木寂靜,一片清冷的夜色。

    寧離眨了眨眼,一時間也顧不及,自顧自的說道:“我會想辦法將你那件衣裳討要回來的,不過,現在只是有了個很粗略的想法。”

    楊青鯉已經想開:“算了,丟了就丟了,不費那功夫了,大不了被我阿耶罵一頓。”

    事已至此,這件事情,宮中的那位,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大概都查了個一清二楚。

    他根本沒有什么僥幸的想法,反正他從小上山下河,上房揭瓦做得也多了。債多不愁,虱多不癢,大不了被罵幾句,也不差這一項。

    只是,雖然心中已經想著作罷,但還是有些心疼。

    寧離“啊”了一聲,搖頭道:“那不成。”

    “那還能怎么著?”楊青鯉瞥了他一眼。

    這三個字聽得很是堅決,總算令人舒坦一些。

    寧離說:“禍是是我惹的,沒有讓你來背著的道理。”

    “算你有點良心。”楊青鯉哼了一聲,“不枉哥哥豁出命罩著你。”

    兩句落下,寧離頓時大怒:“你這才比我大幾天?”哥哥什么的都來了。

    楊青鯉好不容易占據上風,頓時半點不饒人:“怎么了?大兩天也是大。”。

    翌日。

    建康宮,兩儀殿。

    各部的摺子送了來,先要分門歸類,按照輕重緩急。至于藩王世家的這一遭,會被特別的撿出來。

    能做這件事兒的,也沒有幾個,自然是要經過張鶴鄰的手。

    這件事原本已經輕車熟路,日復一日,與從前也沒有什么分別。可今兒個……

    一摞摞摺子攤著,最上的那一本,教張鶴鄰看了又看,猶自不敢相信,彷佛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他沒看錯罷?

    今日各世家唯一呈過來的一封。

    冬至以后頭一遭,竟然是寧王世子上了摺子……

    御案上首,只見得一身紺碧青色常服。裴昭朱筆批示著,沒什么用處的,草草看過,俱是放在一邊。不多時已經摞了一摞,倒是比另一側的還要高。

    都是些言之無物的,一個個干實事的本事不怎么樣,馬屁功夫做的倒是好。費時間寫著些駢四儷六的錦繡文章,全都是些無病呻吟的虛頭巴腦。

    正自想著,將手中的御筆放下。張鶴鄰進來,目光有些古怪,說道:“陛下,是沙州寧氏送來的摺子。”

    寧氏本就特殊,自從那小世子入京后,彷佛更又特別幾分。

    不知這一次,寧王又是為了何事。裴昭頷首:“拿過來吧。”

    見得張鶴鄰神情,欲言又止,不免挑眉:“怎的還愣著了?”

    張鶴鄰憋了半天:“陛下,這是京中那處寧王府送來的。”

    京中那處……?

    建鄴城中,能代表沙州寧氏的,唯有一人。

    如此這般。

    裴昭的目光還是如常,也透露出來一些稀奇。

    “寧寧遞來的?”

    不需要人回答,他看見那字跡就已經明白了。

    張牙舞爪著,和他前一次看過的一并相同。

    入京這么久,都沒有一張摺子遞了來。素日里聽寧離的口氣,都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的。裴昭提點過、規勸過,到后頭,已經放任自流,也沒什么想法,卻沒想到峰回路轉,在這個時候遞到了他的面前。

    這教他頗為新鮮,又生出幾分興致。

    也不知道寧寧寫與他的摺子,里邊兒都說了些什么?

    裴昭伸手翻開了那摺子封皮,先是對那字笑了一聲,微微嘆了一口氣。心想,等到開春,一定要好生磨一磨寧離的性子。寫了這樣一筆字,日后還怎么見人?

    一目十行的看罷,倒是真的笑了起來。

    “鶴鄰啊。”他嘆道,“你還說他已經知道了朕的身份。”

    難道不是如此嗎?昨天晚上,楊青鯉就是這樣與張鶴鄰說的。

    張鶴鄰得了這消息,根本不敢隱瞞,待得那兩位世子結伴離開后,立刻就匆匆地稟告給了裴昭。

    只是裴昭目光神情都如常,令他不必再說了。

    今日送了這摺子來,張鶴鄰說不得就有一些想法。難道是寧王世子假意偽裝?想要從陛下這里謀求些好處嗎?實在是楊青鯉說的那番話,令他放在了心上,不得不小心。

    裴昭嘆道:“你也看看罷。”

    張鶴鄰雖然身為內侍,但是從前跟在大時后身邊,也是學過文辭章句的。他不似那些個目不識丁,略略通得一些文墨,若要看懂也不算難。

    何況呈來的這摺子,上書并不是什么文縐縐的話語,卻是十分粗淺直白。

    更是與他所想像的大相逕庭。

    張鶴鄰看罷,一時間也無話可說,心知是他自己做了小人行徑,將那奏摺合好,恭恭敬敬地又遞到裴昭手邊。

    “你還道他心有圖謀,假意欺瞞。”

    “陛下胸懷圣明,世子光風霽月。”張鶴鄰真心實意道:“……原是奴婢想錯了。”

    第48章 紅油面塊 他還以為,會和行之住在一處呢

    48.

    熱騰騰的湯汁潑澆了紅油,撒上了酸菜、豆角等一應澆頭,若是用竹筷攪開,便能見著切成細細片狀的青菜。

    紅的鮮艷,綠的鮮嫩,切好的面塊滑嫩勁道,入口酸辣,十分開胃,叫人忍不住食指大動。

    這是楊青鯉說的家鄉特色,紅湯面塊,中間說了好幾次要讓他見識,今天才終于吃上。且不談面塊澆頭如何,至少這潑上的紅油辣子、灑滿的熟白芝麻,令寧離吃的無比愜意。

    自從來了建鄴,他都好些時候沒吃過了……

    晨光穿梭過菱格窗欞,照入了廳室之內,四下里,若有微光浮動。想來此刻屋外,天清氣朗。

    這般時辰,如果一切無恙,宮中應當已是下了朝。

    素日里兩人對此都是半點不關心的,今兒個卻時不時探探腦袋,好像這樣便能有所收獲。但話說回來,兩人心里都知道,這時候就算探了,也沒有什么用處。

    旁人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他兩位,是需要打探消息了,才意識到,禁宮中壓根沒有線人。

    “也該是時候了。”楊青鯉喃喃念叨,“最晚些,也不過明日。”

    寧離“唔”了一聲。

    他其實對此不太了解,不過,也聽說過,宮中現在的這位陛下,甚是勤勉。半點不似先前的那一位,沉溺于后宮而不起,為此連早朝都荒廢。

    如若無誤,遞上去的摺子,想來很快就能到皇帝跟前。

    “你說那摺子,真的會有用么?”

    “或許?”

    “我問你作甚?”楊青鯉長長的唏噓了一口氣,“總之是,盡人事聽天命。”

    “先這樣試試,不行我再想別的辦法。”寧離安慰道,“無論如何我也會討要回來的。”

    楊青鯉苦中作樂:“承你吉言,承你吉言。”

    那不是承不承什么吉言,是他已經打下包票,就一定會將玄絲蠶衣給楊青鯉要回來。要是皇帝不允,總歸就看他舍不舍得付出代價了。

    不過……

    寧離有一些不確定:沙州寧氏的面子,應該還算有幾分罷?

    不然,為什么皇帝要差青鯉將他截下來呢?

    “唉。”楊青鯉嘆了一聲,“我還是先給阿耶寫一封信罷。”希望阿耶遠在敘州,接到信后,不要被他氣得胡子冒煙……

    兩人這樣無頭無緒的對著,寧離還好,至于楊青鯉,頗有些度日如年之感。

    他忽然見得門外黑影閃動,鬼鬼祟祟的不知站在那里做什么,當下喊道:“小薊,你在外邊兒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屋外響動了一聲,小薊絆著了門檻,磕磕巴巴的進來了,差點還摔跤:“楊、楊世子……”

    寧離跟著看過去,好不疑惑:“你這平地都打跌嗎?”目光下移,落到了小薊手上,見到害得小薊差點摔了的罪魁禍首,不免詢問道:“這是抱著什么呢……”

    小薊趕緊進來,將懷中抱著的物事一托:“郎君,這是昨日裴郎君家的侍從取來的,說是要今天給您。”

    寧離輕輕地“咦”了一聲:“他沒與我說呀……”

    雖是這般說著,心中已生出了幾分好奇來。也不知行之囑咐小薊收來的,究竟是什么物事。

    那雕花木盒四四方方,十寸有余,甚是狹長,上刻山水樓閣、蟲魚花鳥,高低錯落,栩栩如生,此時迎天光照映,金絲奪目,兼之芬芳撲鼻,端的是華美無匹。

    單看這雕畫已是難得的珍品,也不知是何等的寶玩,被貯藏于其間。

    楊青鯉看了又看,終于將“這大抵是宮中敕造”一句給吞了回去。想來也知道,這金絲楠木錦盒是陛下予以寧離的,是宮中之物,當真半點也不稀奇。

    寧離也起了幾分興致:“這是什么?”

    小薊十分誠實:“不知道,裴郎君沒有說。”

    但既已經給了寧離,那如何處置,肯定也是他的權力。

    寧離撥開了當中的黃銅搭扣,起開那錦盒后,當先見得是一只長長的下拉條。

    他登時也愣住。

    楊青鯉就在一旁,將木盒中光景盡收于眼底,想起寧離夜探皇宮的目標,再想想陛下那予取予求的態度,漸漸生出個猜測:“這送與你的……是一幅畫么?”

    雖是問著,但心中其實有八|九分篤定。

    寧離倒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他不善文辭,更不是那些個對書畫真跡癡醉著迷的人呀?

    也不知行之是作何要送這畫卷與他。

    那念頭將將轉過,忽然間有所醒悟,正逢楊青鯉在邊上開口:“打開看看罷,你應當會喜歡的。”

    寧離不知為何心怦怦直跳,小心翼翼取出那下拉條,一寸寸緩慢展開來。

    卷首所探,正是杏花開滿頭。

    料峭寒意未曾消,細雨弄花梢,微風剪剪,綠云擾擾,旌旗飄,僧衣揺,劍意浩。

    還有個西蕃胡僧,耷頭拉腦。

    瑩白指尖微微一頓,他已經明白,這畫卷上究竟繪著的是什么……

    是畫圣弟子吳彥之,元熙十九年見了佛會后,心中激蕩,潑墨所繪的《春歸建初圖》。

    他曾經數度被勾起興趣,卻從來都無緣得見,未料想,會以這種方式,突如其來的到了他的手中。

    長卷一望而無盡頭,教人目眩而神迷。筆墨流轉間,彷佛將人帶到了當日的盛景。

    與建初寺曾見過的有些相似,但又截然不同。

    便是一向跳脫的楊青鯉,這時候也禁不住小心翼翼,屏住呼吸。無怪乎其他,只因這畫卷太過傳神、又太過珍貴,教人竟有些不敢觸碰。

    “春歸建初……”寧離喃喃道。

    “錯不了。”

    那是手忙腳亂間將好些個長桌拼到了一處,終于能承載這曼妙絕倫的畫卷。此時楊青鯉正在長桌末端,聞言伸手,似是想要觸碰卻有所顧忌,終于道:“阿離,你過來看。”卻是招呼寧離到他的那一端來。

    手指欲要落下,又十分猶豫,到底還是虛虛的浮在半空中。

    楊青鯉道:“你看這落款,還有印章。”

    無可辯駁的,吳彥之的鈐印。

    宮中所藏,一貫不為外人所見,更何況……楊青鯉心道,既然陛下都已經將《春歸建初圖》送出,又怎么會拿贗品將人打發了呢?

    前一日寧離還想著法子偷偷摸摸的去看,這一遭便正大光明到了他手上。

    這委實是……

    恩寵深隆……

    千回百轉不知如何說,楊青鯉最終道:“難怪你老念著他,他待你果然是不同……”

    “青鯉。”寧離喊他,先前要看畫是膽大包天,如今畫真到了手上,卻又遷延躊躇,“這是不是太珍貴了些。”

    楊青鯉輕哼了一聲,心道原來你也曉得這物事珍貴?哼道:“那當然了……吳彥之傳世最有名的一幅呢。”

    說完卻沒聽見答語,只因案前的人,全副心神已沉入了那畫中去。

    終卷的孤傲劍客,當中的少年將軍,至于畫首……正是那風華皎然的僧人。

    身在凡世,卻不染塵埃。

    寧離目不轉睛的盯著那畫卷,好一會兒了,才終于回神。卻見楊青鯉并不曾與他一般看畫,反而是饒有興致的將他盯著。

    見寧離目光,楊青鯉也不慌不忙,懶洋洋道:“如何,這下你可心滿意足了?”

    寧離不知為何,總覺得楊青鯉似乎有些揶揄,可又像只是他的錯覺。

    只訥訥道:“你說什么呢。”

    所以到最后,還是麻煩了行之……

    他面上露出些猶豫糾結的神色,悉數落入了楊青鯉的眼中,倒是弄得楊青鯉好生納悶兒。

    這怎的了?心心念念的畫卷到了手中,怎么開心了沒有多久,反而瞻顧了起來?

    楊青鯉道:“怎的了,阿離?千金一擲呢,你也不欣喜么。”

    寧離搖了搖頭:“不是的,行之應當是借給我。他之前與我說過,若我真的想看,他可以替我從宮中借來一觀。”

    楊青鯉:“……”。

    “是是是。”楊青鯉從善如流,瘋狂點頭,“你說的都沒有錯。”

    他還能說什么,他只能附和著說對。

    盡管眼睛已經瞥著邊上的小薊,心想,他可沒聽到,小薊抱著那雕花金絲楠盒來時,有提及那位“裴郎君”,說了要還啊?

    有的借出是完璧歸趙,而有的借出……

    人家主人根本沒提“借”字呢。

    恐怕陛下將這幅畫卷拿出來的時候,就沒有想過再拿回去……

    他那點頭的應答甚是敷衍,寧離哪里看不出來。

    寧離瞪他:“你當我說笑的呢!”

    楊青鯉頓時告饒:“哪有,哪有,我真心實意的呢!”伸手一指那畫卷上,夸張道:“哇,阿 離,你快看,這少年將軍真是英姿颯爽器宇軒昂,你知不知道他是誰呀!”

    寧離想說這也太假了,這語氣跟哄三歲小孩兒一樣,轉移話題也是這么轉移的么?

    結果一低頭見那畫中人英朗眉目、鐵甲寒衣,頓時樂滋滋道:“是我阿耶!算你有眼光……”

    楊青鯉成功糊弄過這一節……

    寧離被打了個岔,注意力又回到那畫上,此時有了吳彥之原作,忍不住與先前在建初寺里見過的一點點對比。

    只是他對這書畫文墨的,著實是一竅不通。

    看來看去了,也只能隱隱約約的琢磨出來,絹紙畫卷上的神韻,彷佛更加宛轉靈動。

    元熙十九年,建初佛會,那故事熱鬧極了,可他總覺得,那其中自己好像錯過了什么。分明那時,他還未曾來到這世間。

    上一次的家書里,已經去問了阿耶,可是阿耶的回信,遲遲都沒有到建鄴來。

    也不知是路上被什么事給耽擱……

    “寧寧來了。”

    還是昨日的地方,那別有洞天的幽篁館,曲徑深處,清風習習,綠竹猗猗。

    那軒中身影清越,正在攬袖烹茶。

    寧離被分了一杯,只是燙得緊,于是暫且先擱在案上。

    只聽裴昭徐徐問道:“怎么想起來上了那樣一道摺子?”

    寧離“哦”了一聲,倒是半點不意外,裴昭已經知道了。

    暗衛嘛,還是已經做到了統領的那一種,長耳飛目,消息靈通,不稀奇,不稀奇。

    寧離托著臉,半點也沒有隱瞞:“行之,你說陛下他寬宏大度,所以我選擇坦誠以待啦。”

    那語調輕快得很,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活潑,像銀鈴曳曳,像花梢翩翩。

    裴昭目光低垂,掠過他雪白的面頰。

    的確是坦白極了,與他先前所想的,一般無二。

    他沉吟道:“……你便是這般坦白的?將所有罪過都攬到自己身上?”

    當時聽聞寧離上摺的新鮮已經忘卻,可其中的內容裴昭記得清楚,開門見山就是請罪。

    那摺子字不如何,寫得倒是情真意切,通篇看下來,就是一個意思:夜闖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他這沙州寧氏小頑劣一手策劃,陛下若是要罰,那他一人做事一人當,千萬勿要殃及旁人,至于楊青鯉,那就是個迫不得已被威脅了的小可憐。

    若如寧離所說,那是他強搶了楊青鯉寶物,又威脅楊青鯉在建春門外等,沒想到撞見了蕭九齡,迫不得已在凈居寺藏了一晚上。

    “我哪有!”

    裴昭聽他嘟囔著反駁,目中莞爾,又斟了一盞。

    那摺子說是坦誠,也只是有限度的坦誠。凈居寺里,明明是他把寧離給藏下了,可寧離連提都沒有提。

    也不知道是聰明呢,還是傻呢?

    若那陛下心中無私,秉持如一,他當真以為,自己可以瞞得過去?。

    他淺淺的呷了一口,問道:“寧寧不怕陛下責罰?”

    “或許罷,但應該也罰不到哪里去。”寧離語氣誠實。

    “為何?”

    “陛下都讓人從建初寺把我帶走了,攔著不讓去見上皇,應該就是有幾分要爭取我的意思。”寧離思路十分清晰,“……這種小事,想來他不會和我計較。正好還可以寬宏一些,施恩于我。”

    他眼眸一彎,有種少年悄悄得意的狡黠:“畢竟,我是沙州的世子嘛!”。

    裴昭忍俊不禁,也當真沒有忍,一時笑出了聲。

    邊笑著,邊搖頭:“寧寧啊……”

    還知道倚仗沙州了,可真是有出息了。

    寧離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赧道:“我沒有說錯的罷!而且,我也只與你說說啊……”

    裴昭笑意未止:“自己琢磨出來的?還是楊青鯉與你商量的?”

    寧離哼聲,飛快的答道:“當然是我自己想的!”

    裴昭不問也不答,俊目含笑,就那般望著他。

    寧離好生疑惑:“我說的難道不對么?”

    裴昭點了點他的額頭:“錯了!”。

    寧王世子將將消停了一陣,忽然間又旋風一般,成了建鄴話題的中心。

    只因為這紈袴小草包,終于受了陛下雷霆之怒。

    鎮日招搖過市著,終于不知道在哪里踢到了鐵板,惹得陛下一聲令下,將他扔去了凈居寺反省。

    據說是半點兒收拾的工夫都沒留,鐵面無情的武威衛抓著那寧王世子就走了。

    流言彷佛生了腿,傳遍了建鄴的三街六巷。

    此刻,這傳聞的中心人物,正在寺墻之下。

    古柏參天,枝葉蕭蕭。

    漆金牌匾上,“凈居寺”三字古樸莊重,這還是寧離第一次走正門,來這地方。

    那武威衛冷冰冰的:“寧世子,請吧。”

    寧離也不為難他,施施然的踏進了這寺門,倒看得那武威衛甚是錯愕,好似他沒有胡攪蠻纏一番,很不尋常似的。

    本來嘛,都是出來混口飯吃,要罰他的是宮中的那位陛下,他作甚為難這底下的人?

    寺里候著的內侍,倒是很好說話,和善的將他引至了禪房處。

    只是一望那廊檐下,卻沒見得那小池塘。

    剛念著“既來之,則安之”,這會子,寧離腳步就頓住了。他左右打量著,目光中現出淺淺的疑惑。

    那天夜雖深,可他不會記錯。

    行之呢?

    他還以為,會和行之住在一處呢。

    第49章 花雕 東君

    49.

    寧府,別院。

    這消息終于傳過去的時候,姚光冶也不由得愣了一下,都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他斷斷沒有想到,他家小世子只是出個門的功夫,就被陛下關到凈居寺里去反省了。

    這可是怎么一回事兒呀?

    雖然說教府中的侍從捎了話去,教寧離切切記得、這些日子不要回來,可他也不是想聽到這一樁啊。

    姚光冶招呼人過來:“小薊,你與我說說,到底是怎么著?”

    小薊吭哧吭哧半天,說不出來:“不曉得。那天郎君和楊世子出門去了,后來給宮中上了道摺子,陛下就生氣了。”

    哦,摺子。

    等等,摺子?!

    姚光冶如今是消息半點兒不靈通,還以為小薊是在說笑:“你說什么摺子?世子怎么會寫這東西,他從來最不耐這些了……”

    “是真的,姚先生。”小薊點頭,煞有介事,“那天大晚上的,郎君寫了好久呢!”

    “世子寫了什么?”

    “不知道。”小薊茫然搖頭,他只知道世子房中的燈許久才熄滅,可究竟寫了什么,也沒告訴過他呀!

    太陽還沒下山呢,人就被帶去凈居寺了。

    至于侍從侍衛,那是一個也不許帶。

    小薊與陵光失了主人,在楊府也是焦慮不已,急急忙忙的就趕回了別院來。

    姚光冶眉深深皺起。

    小薊嘀咕道:“姚先生,凈居寺是什么地方?”

    姚光冶卻有一些心不在焉。

    建鄴城內城外,這一帶的寺廟著實是太多。久負盛名的,默默無聞的,平平無奇的,掰著指頭都數不過來。

    他道:“是皇家寺廟,在宮里邊兒。”

    小薊聞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唉呀,那郎君在里邊兒,會不會吃苦呀!”

    他記得他家的小郎君,是半點兒都不喜歡那等地方的,何況那凈居寺還在宮里邊兒。小薊只遠遠地望過一次宮墻,連綿不盡望不斷的,覺得那地方簡直是要吃人。

    “要不要送些東西去打點一下?那地方,陌生的很,萬一里面的和尚為難郎君可怎么辦?”

    姚光冶終于回過神來,卻搖了搖頭,嘆氣道:“送不得。”

    旁的地方也就罷了,凈居寺在大內禁中,哪里是什么能輕易進去的地方?

    小薊憂心忡忡,生怕自家郎君在那寺廟里受了委屈,走來走去,抓耳撓腮,急的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而在他的一旁,陵光半垂著頭,一如既往的沉默。

    見他這樣,小薊心中來氣,不由得扯了陵光一把:“你怎么還這么沉得住氣!郎君都被帶走了。”

    陵光遲疑了一下。

    姚光冶也看過去,打了個鼻息,卻是有些不滿。

    陵光猶豫片刻,低聲道:“郎君被帶去凈居寺,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話音落下,姚光冶的原本有些渾濁的眼瞳中,精光一閃。

    小薊卻不明白,聽到這話,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大聲嚷道:“什么?你竟然覺得還是好事,郎君都被關起來了,你還不慌不忙的,一點也不急……真是白瞎了郎君疼你!”

    “好啦,小薊,你也安靜些。不過是去凈居寺罷了,別咋咋乎乎跟天塌了一樣。”姚光冶低聲斥道。

    小薊住了嘴,神情里滿是委屈。他不敢反抗姚光冶,于是恨恨的瞪了陵光一眼。

    然而姚光冶看著陵光的眼神,終于現出幾分滿意來……

    大安宮的內侍前來傳人,好茶好飯的上了卻遲遲沒傳來,終于先行一步回去了。

    如今卻是風云突變,那京中玩耍的小世子,直接觸怒了陛下,被關到了凈居寺去,責令他即刻反省。

    內侍“嘖”了一聲,不免也覺得可惜。

    此時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自然也落入了裴晵耳中。乍一聽聞,不由得挑眉。

    “可知曉發生了什么事?”

    “并不知。”

    沈從詢匆匆趕來,擦了一把頭頂的汗水,正要躬身行禮,被裴晵急急扶起。沈從詢道:“殿下,據說是寧王世子今日上了一道摺子,將陛下給觸怒了。”

    看來關鍵就在那一道摺子上。可究竟寫了些什么,卻不是他們可以探知的。兩儀殿外守的滴水不漏,極難打聽消息,連是因為上摺觸怒了皇帝那回事,都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

    裴晵原本想請上皇出面與兩人說和,卻沒想著突然出現這樣一樁事情。

    沈從詢嘆道:“殿下,這可是天助我也了。”

    他們多少也打聽了這位世子的脾性,上一次在建初寺里遇見時,更是親身體驗了一番。這位小世子,對于佛經佛理佛法,那是一竅不通,一概不聽。

    可偏偏皇帝下的旨意竟是將他關去了凈居寺,這可不正是相看兩相厭嗎?!

    沈從詢嘆道:“從前瞧著陛下的心思,彷佛有些矛盾的,現在大概終于忍不住了。”

    裴晵笑道:“時二不是一直都等著看他倒霉嗎?派個人去,把這消息說給他知道。”

    沈從詢聽著也笑道:“想必時家二郎心中,應當是欣喜的很。”

    裴晵頷首,卻是生出另一般疑惑。他緩緩道:“時老侯爺會不會改了主意?”

    當初時宴暮被連夜送走,乃是因為他與寧離之間起了沖突。如今寧離也被皇帝責罰,那是否意味著,時宴暮也可悄悄地回京?。

    別院之中。

    聽聞寧離也被罰了的消息,時宴暮頓時神清氣爽,高呼道:“拿酒來!”

    斟花雕酒痛飲三杯,醇厚甘香,真是老懷舒暢。

    “啪啪啪”三聲,撫掌大笑了,又尋著那侍從問道:“你可知道他做了什么事?”

    那侍從說:”據說是上書觸怒了陛下。“

    時宴暮聞言,目光微閃,冷笑了一聲:“咱們這位陛下呀……”其實是小肚雞腸、睚眥必報得緊呢!

    這話他也知道大逆不道,是以只含在喉嚨里,并不曾說出來。

    上京之后,他不過是說了一聲“表兄”,就引來了一場雷霆大怒。如今躲躲藏藏、活得不見光,全拜那一日所賜。時宴暮自忖并無錯處,他本是世家子弟,心高氣傲,又如何吞的下這口氣?

    縱使心知君威難測,也忍不住生出了幾分怨懟。

    可如今,知曉了寧離將皇帝給觸怒、關進宮墻冷寺里,他又不得不為皇帝這般狹隘的性情叫一聲好了……

    自然也要去問那凈居寺是什么地方,好知曉寧離如今究竟有幾分落魄。

    聽聞在建康宮中,忍不住稍稍失望了一番。那等地方,他進不去,也探不著,卻是沒有辦法去看寧離的熱鬧了。

    時宴暮擊掌道:“來人,備車。”

    侍從不敢攔他,只得準備好車架。時宴暮出城上山,又前往了翠靈寺。

    他原本是想給家中捎一個口信的,然而至于半途,又改變了想法。

    何必急在一時呢?

    如今修為,一日千里,等到他突破境界,進入通幽。到時候,更能給阿翁阿兄一個驚喜才是……

    他這些日子去翠靈寺去的頗為頻繁。如今距離上次去,也不過三日不到。來的多了,也近乎于輕車熟路。

    巴掌大的小蘭若,人也沒有幾個。

    繞過了大殿去,到得后方院落,微微一驚。原來今日樹下的胡僧卻是一身褐衣,并非常見的那位。

    莫不是要追究丹抄殘卷外泄一事……

    但如今他已修習這功法,生米煮成熟飯,難道這胡僧還能再追究他不成?

    這般想著,時宴暮心下稍定,問道:“大師為何頭上沒有戒疤?”

    那胡僧并不隱瞞,十分坦蕩說:“我本是番邦人,一應習俗,都與中原不同。”

    時宴暮只不過隨口問一句罷了,聽到這番回答,倒也并不意外。番邦之人,本是蠻夷,教化不通,粗蠻愚鈍,也是時常有的。

    卻有一道目光垂在他身上,是那胡僧將他盯著。鉛灰色的眼瞳如覆著翳,時宴暮不知為何,心中有種微悚的感覺。只聽那胡僧開口:“你不該脅迫他,學這殘卷。”

    時宴暮心跳如鼓,旋即定住。他也知前番是趁著這褐衣胡僧不在,否則斷不會這般順利。如今找來,本在他意料之中。

    “多一個人替大師推行功法,闡揚光大,奮發出一番名聲,難道不是好事嗎?大師不謝我也就罷了,怎還來責難于我?”

    褐衣胡僧不知是聽了還是不曾,胸腔中驀地發出了一聲冷笑。

    時宴暮面色不變,笑吟吟等著。

    卻聽褐衣胡僧斥道:“狗屁歪理,瞎說八道。”

    他如何不知是強詞奪理?只事到如今,總得辯說一番。正這時,聽見院外匆匆腳步聲,轉來一抹灰色身影。

    那褐衣胡僧見得人來,重重的“哼”了一聲,不耐道:“我懶得管你們這狗屁倒竈事情,只是你須得知曉,若是日后有罪受,那都是你自討來吃。”

    言罷振袖,大步流星而去。

    時宴暮不追不趕,略作惶恐道:“大師,我是不是將你師兄給惹惱了?”

    灰衣胡僧唱了個喏,面上十分不安,望著時宴暮,欲言又止。

    見此,時宴暮少不得寬慰一番。

    褐衣胡僧所說,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只當是那褐衣胡僧心中有怒氣,見不得他學這丹抄殘卷。如今喜事臨門,他只覺得經脈之中,血氣充盈,一鼓一張,有若潮汐起伏,循環有序,正是功力精進的表象。

    他向著那灰衣胡僧描述了一番,又道:“大師,先前所說的那些藥材,我已經悉數尋來了。”

    其中有些并不甚常見的,就算是他搜索也花費了一番功夫,更有幾味,還是請托了裴晵。

    灰衣胡僧垂著頭,彷佛正在出神,聽到此處,緩緩地“嗯”了一聲,將小沙彌吩咐下去:“拿去練藥吧。”

    心知這一處十分關緊,淬體浸骨,從前也不曾經歷過,時宴暮不由得也生出些緊張。

    禪房中一只半人高的木桶,桶內熬出了褐色的湯汁,望之渾濁,隱見得些藥草粉末枝葉飄浮。還未走走近,鼻端便是一股酸苦味道,直沖靈霄。

    尋常人至此,恐怕已捏著鼻子轉身離去了,時宴暮只面上跳了跳,便大步走到了桶邊。

    這難聞極了的藥湯……他還得坐進去運功才成。

    灰衣胡僧在旁,神情十分猶豫,竟然還想要勸說他不要進去。

    時宴暮“哼”了一聲,對胡僧這性情,已經是見怪不怪。他心想若是這樣猶猶豫豫下去、拖拖踏踏的,還得婆媽到什么時候?

    他自進了那木桶,熱水浸身,如針扎錐刺,密密麻麻一股刺痛。時宴暮立時就想出來,轉目卻見著那灰衣胡僧正在一旁,彷佛只要能勸得時宴暮放棄,便是大功一件似的。

    如今還盼著他半途而廢呢?

    他這才驚覺先前所勸言語是為何,忍不住生出了幾分惱意,又不想被人看輕,咬一咬牙再沉下去。

    肌膚發熱發痛,經脈又脹又酸,周身彷佛被利器穿鑿,這倒真像是自己找罪受了。

    忽然聽到灰衣胡僧說:“得罪了。”

    灰衣胡僧取了小刀來,劃破了他的手指尖,放血于碗中。隨著指尖血刺出,那等燥熱的氣息才隨之漸漸平復。

    時宴暮半夢半醒,強撐著運轉殘卷。待得他終于從半昏半醒中回過神時,只覺得渾身發燙,經脈發脹,隱約間覺得體內的真氣更加充盈,不由得心下大喜……

    破敗院子中,又有一碗藥煎了進去,原本是淡姜色的湯汁,卻透出一股古怪的血褐。褐衣胡僧目中露出了嫌棄的神色,到底還是端起一飲而盡。

    落下后,不免低低咳了一聲。

    灰衣胡僧推門而進,關切道:“解先生,如今可好些了。”

    褐衣胡僧漫不經心說:“聊勝于無罷了。這蠢貨資質不行,恐怕還要費一點功夫。”

    灰衣胡僧嘆道:“我只聽他兄長時宴朝少年通幽,天資穎異,還道他也是一般美玉良才,不想卻是敗絮中藏。”他言語中幾分輕慢,此刻神情,哪還有先前那等猶豫怯懦的模樣?!

    解先生聞言一聲冷笑:“只怕他那奉辰衛中的兄長,也是徒有其名!”

    究竟如何,卻不重要,如今關緊的,是另外一遭。

    灰衣胡僧問道:“究竟是誰打傷了您?”他緩緩忖著,有些猶豫,“如今聽說,李島主還在登州蓬壺。白帝城的那兩位,也未曾離開。”

    解先生看了他一眼,不耐道:“若當真被你打聽到真正的行蹤,還算不算得是無妄境?”

    話語落下,房中一靜。

    苦藥入腹,寡淡滋味。解先生心中怨氣未消,此刻胸口仍舊隱隱作痛。

    那一道突然出現的劍意,燦爛輝煌,浩然雄渾,深深的劈入了他的臟腑之內。若非他原本就警覺,只怕當時就會在滁水河畔受到重傷。

    這等的境界,大雍也只有三個。而這樣雄渾的劍意,猶如日出滄海……

    那灰衣胡僧猜道:“難道是李島主?”

    蓬壺島主李觀海。

    解先生拉下了長眉,眼瞳之間,隱約有了幾分兇狠氣:“不是他。”

    他從前曾經與李觀海交過手,是不是蓬壺的那一位,他還是能夠認出來的……

    那著實是很好猜到。

    天下無妄境有五,而劍修占其三,且皆出自大雍。李觀海人如其名,劍意浩瀚,變幻如海,并非這般煌煌盛大的景象。而倘若那日出現在滁水河畔的是厲觀瀾……

    解先生內腑間仍舊隱隱作痛,想到這個名字,目中流露出了一分恐懼與忌憚混雜的神色。

    元熙十九年建初佛會,此后二十年,厲觀瀾再不曾踏足建鄴。倘若那日的當真是厲觀瀾,恐怕他根本沒有機會活著離開。

    思來想去,答案只有一個。那日將他打傷的人,已經緩緩浮出了水面。

    “……是東君。”

    第50章 雪菜羅漢筍 他原本是凈居寺的僧人

    50.

    “是東君。”

    大雍入微境界的高手,在建鄴以外的,也還有那么幾位,坐鎮一方。但眼下,他們的行蹤也已經被查了出來。

    這段時日來,薛定襄忙著的就是這件事,四處查探了一番。

    他聲音低沉而穩重,徐徐說來:“如今已經查明。冬至那日,楊青溪并不曾離開敘州,正在處理峒中事宜;五慚大師近日才返回建鄴,當時在婺州一帶,雙林寺中曾見他出現;陳則淵還在瓊山學府講學,在崖州停留了七日……”

    永新三年的冬至,的確沒有哪一位入微境,遠赴建鄴。

    既然如此,那么揣測他們或許用了一些秘術、強行提高了修為、突破無妄境,也無從說起。

    更何況……

    滁水河畔,那一日,那人出手救下的乃是當今陛下。這幾可算得是一份滔天之功,單單憑此,也可以自裴昭這里討來數不盡的賞賜。

    便是那人自身并不在意,可是他的親朋、他的后人呢?一介偏遠世家得京中扶持,從此一躍而起成為一方巨擘……這樣的事情,從前也不是沒有過。

    可至今仍然未有人出面,在裴昭這里認領這一份功勞。

    超然處世,隨手施為,不為所動。

    只有大宗師了。

    唯有無妄境大宗師……

    而至于無妄境……

    裴昭微微沉吟,忽然問道:“定襄見過東君嗎?”

    薛定襄搖頭:“不曾。”

    若要說來,當今天下,五位無妄境大宗師,在世人面前、露面的最少的,也是東君。

    厲觀瀾為白帝城主,當年建初佛會曾一劍自天外來,往后周游四方,時不時聽說些痕跡。李觀海身在蓬壺,雖甚少踏足中州,但海外之人,無不是對他頂禮膜拜。僧仲虔為妙香佛國的住持,崇賢塔中,僧眾常聽聞他布道講經。波羅覺慧尊為西蕃國師之位,常常插|手國事,更是在西蕃之中,有說一不二的超然地位。

    唯有東君……

    是驚鴻一瞥般的人物,唯一一次現世,乃是在大非川之上,折斷了西蕃國師蓬勃旺盛的野心。

    若要說那一劍橫空的氣勢,彷佛是白帝城一脈真傳,與厲觀瀾一般無二。

    最為神秘的也是他。

    不知他姓名為何,不知他年歲幾何,不知他出身何處,更不知他有何愛好,那是一個完完全全成謎的人。

    大概唯一為世人所知曉的,就是他深不可測的修為,與盛大輝煌的劍意。

    薛定襄稟告完一段落,忽然說道:“陛下,或許他其實也并非無妄境界,只不過也是使了特殊的功法,提高了自己的修為。”

    裴昭不想他竟然有此所說,卻是搖了搖頭。

    猜測旁的人乃是強行提升修為,或許會有幾分可能,但是猜測東君……

    他聲音淡淡:“厲觀瀾,不會說謊。”

    薛定襄一時也恍然,竟然是他忘了!

    劍為“朱明”,人為“東君”。

    永新元年,那是厲觀瀾親口蓋過章的。

    可如果當真是那一位,他為何會突然出現在建鄴呢?且至今……也不曾現身。

    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東君并沒有惡意。

    建鄴久未有無妄境至,而如今,東君行跡成迷,孤懸在外……

    當真是驚鴻般一現,疏忽間就全無了痕跡。

    東君。

    春風猶未到人間,東君珂佩響珊珊。[1]

    裴昭不期然想到,那般輝煌燦爛的劍意,大概也只有這個稱號,才能夠配得上。

    他其實先前就有所猜想,如今薛定襄將所有入微境界的武道高手行跡調查了一番,也不過是更加佐證他的猜測。

    他說:“備一份禮,著人送去白帝城。”

    只是,東君已是那般的境界,又不知他的性情喜好,想來尋常物事,也不能將他打動。

    他已經有“朱明”在手,那應是他隨身的寶劍。如此,送神兵利器無用,送金銀財寶又太俗。

    裴昭略略沉吟了一陣,終于道:“朕記得內庫之中,彷佛還藏有一塊天外玄鐵,送到白帝城去罷。”

    此外……

    “教鶴鄰進來。”

    張鶴鄰侍立在旁,扶袖研墨,裴昭提筆,行云流水般落下。

    ——以此信為諾,可允一事……

    裴昭吩咐完了,終于垂手。

    兩儀殿中,空曠無依,一時寂靜。

    他緩緩走出去,乘坐輦車,車輪滑過了宮中的御道,終于在芙蓉池前停下。

    四處望見林翠蔥蘢,煙波浩渺。

    然而裴昭卻并無意趣。

    跨過芙蓉池,朝更遠處行去,說不得,兩旁的宮室花木,就有一些蕭索。

    在他即位之后,上皇的那些妃嬪姬妾們,自然悉數也跟去了大安宮,于是,偌大的后宮便空了下來。

    宮室既無人,自也未曾修繕,如此,漸漸荒涼下來。

    太平之下,亦有隱憂。百廢俱興,裴昭并不想將國庫的錢財,耗費在無用的土木之上。

    古柏蕭蕭,清冷肅靜,遙遙的見得一處院墻。

    上書正是三個大字:凈居寺。

    元熙帝崇佛,在建康宮西北角,古寺舊址上重,修了這一座凈居寺。上皇投其所好,大興土木,在凈居寺中又拔地而起了一座琉璃塔。

    初時說六年,后又算八年,再一說十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工期遙遙的看不見盡頭,耗費巨大,勞民無數。直到上皇退位的前一年,這座琉璃塔才真正修成。裴昭率兵踏入建康宮時,正見得這座琉璃塔上,佛燈高照,四壁九霄,煌煌如同白晝景象。

    裴昭不喜如此,后來停了琉璃塔的佛燈。于是這建康宮中,曾經叫人津津樂道的一景,便從此沉寂下來。

    寺中并無人。

    這地方其實荒寂得很了,僧侶也沒得個幾個,也只是裴昭,偶爾會回來片刻罷了。

    院墻悄悄,松柏郁郁,他沿石階上前,到得那小池塘邊上,浮冰薄薄的結著,忽然間有所覺,回身過去。

    果然見得一人,眉眼脫俗,清新可愛,正朝他走來。

    “行之!”

    日輪西沉,余暉灑過鴉青僧袍,碎金浮影。裴昭靜靜地望著他,倏爾開口:“寧寧。”

    寧離道:“今日|你是出去了么,我等了你好久,你才回來。”

    裴昭便點了點頭。

    寧離見他溫和模樣,又覺著自己好沒有道理。他是閑人,一貫都無事,自然可以自暇自逸,自在玩耍。可裴昭身為暗衛,事務繁重,又哪里有這么多時間?

    更何況……

    他這是剛剛惹了禍事被拘禁呢,裴昭能來看他一眼,已然是很不容易了……

    他其實心中存了件事想與裴昭說,翹首以盼著,終于等著人來。此時并肩在池塘前,已經是有些輕快的笑起來:“你借給我的畫,我已經看過啦……行之,多謝你。”

    那一日幽篁館中并不曾被告知,翌日才在小薊抱來的雕花木盒中窺見了真容,原是《春歸建初圖》。

    裴昭問道:“可還喜歡?”

    “喜歡呀。”寧離并不掩飾,“但我沒有帶過來。”那日看了好些時候,被內侍帶入皇寺里時,的確沒有想得起。

    卻見裴昭點了點頭:“不急在這一時,這畫無人欣賞,在崇文閣中空放著也是蒙塵。既你喜歡,便是慢慢的看,也沒有什么。”

    寧離心道,那怎么好意思?裴昭能夠借來這畫,想必也要一番工夫呢!還是早看早還。但他的確又很喜歡那畫,甚至還想要臨出摹本,教阿耶也看一看……

    便是這兩廂為難間,不經意側頭,正對上裴昭沉靜雙眸,寧和溫柔。

    一時間,顧慮皆忘,頓時笑起來:“那我就聽你的啦!”。

    他笑聲悅耳清脆,若流泉漱玉,瑯瑯動聽,偏又有一般無憂無慮,最是活潑動人。裴昭原是有些沉郁的,無知無覺間,也漸漸化了開來。

    寧離笑著問道:“行之,是你替我求了情嗎?”

    裴昭莞爾:“怎么這樣想?”

    那還用問?

    寧離眼珠子咕嚕,嗔道:“當時宮里來了人,我還以為要把我帶到什么地方去關著呢,結果就關在這小廟里。”

    虧他已經做了那么多嚇人的想像,結果車輪粼粼,停下的還是并不陌生的地方。

    凈居寺縱使在宮墻之內,院墻高聳,他也不會慌張。

    還有一種隱秘的快樂悄然漫上。

    這里有他相知、相識、相交的人。

    裴昭見他快活的眉眼,不見得半分的憂愁,似是半點不懂得這責罰的厲害處,不由得嘆道:“寧寧,你這是受了罰,又不是被嘉獎,怎么還這樣的高興?”

    寧離心中想的才不好說,吞吞吐吐,編造不出,忽然一揚手,在脖子前做了一個“咔嚓”的姿勢。

    眨了眨眼道:“反正又不可能把我砍掉!”

    “你呀!”裴昭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

    禪房還是上一次見過的模樣,送了些齋飯來。有一道雪菜羅漢筍,清香脆嫩,最是可口。

    飽腹一番,還有一件事,想要相問。

    寧離道:“行之,從前你是住在這寺里的,是不是?”

    自從去了建初寺后,佛會那日的反常之處,便存在他的心中。先前是寧離忘了,如今又到了這凈居寺,才再度想起來。算算時間,二十年前,行之大概也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幼童,不一定知曉。可若是要讓他在行之與歸喜禪師之間選一個問,那他的答案,自然是不消再問的。

    裴昭并不隱瞞,聞言頷首。

    見得他態度,寧離低聲說:“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什么人?”竟惹得寧離向他打聽。

    寧離便說:“我想打聽的,是元熙十九年建初佛會那時,擊敗了波羅覺慧、教他灰溜溜滾回去的那僧人。行之,你知曉他是凈居寺中的哪一位么?”

    握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裴昭不動聲色抬眸:“怎么忽然想起打聽他?”

    寧離答得也順暢:“他在《春歸建初圖》上,我著實是好奇。”

    裴昭一時也恍然 。

    也是,《春歸建初圖》上,最為奪目的三人,除卻少年時的寧王,白帝城主厲觀瀾,可不就剩下最后的那名僧人?寧離會產生興趣,實在是無可厚非。

    就聽著寧離說:“我一直以為他是建初寺里出來的,可那天佛會上,一位小師兄告訴我,他原本是凈居寺的僧人。”

    這當中總有一些矛盾。

    不知那知客僧所說真假,可今日裴昭在此,裴昭總不會騙他。

    片刻,一聲嘆息落地:“他已經故去很多年了。”

    縱然早已經知曉,再度聽人從口中說出,寧離仍是怔了一怔:“果真是天不假年。”想起那知客僧所說的,猶豫片刻,終是問道:“行之,他是不是還在寺中譯過佛經?他是什么時候去世的,怎么去的?”

    裴昭輕聲說:“你若是想,不如一同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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