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VIP】 …………
回到燕國公府, 元州怕身上血腥味沖到景璟,沒有進房,先去了浴房。
洗過澡后, 披上大氅, 卻有景璟身邊的丫鬟來報:“四少爺來了,夫人叫他在小書房等著,大約有半個時辰了。”
元州點了點頭:“告訴夫人先睡, 我可能要晚一些。”
丫鬟離開后,元州卻沒立即去書房, 而是站在廊下, 看著群星閃爍的夜空靜靜出了一會兒神,待到夜晚的風吹走殺人激發的亢奮情緒,才輕嘆口氣, 抬腳去了小書房。
短短兩日時間, 元宵已沒了無憂無慮之態, 神情、精氣皆是頹廢、沉重。
“二哥……”元宵嘴唇顫了顫:“為什么會這樣?”
元州望著他,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其實也不明白。
褚源召他回京, 他帶了四五萬的兵,當時以為是要清君側,再順勢推褚源上位。
結果到了京城, 卻發現清君側已經有人做了,是他的叔母,而褚源打的旗號是平叛。
元州沒問褚源是不是早就懷疑叔母了, 或者說, 一切是不是都是褚源計劃或者推動的。
問這些,也沒有意義。
因為,叔母確實逼宮了, 選擇和褚源或者說小弟背道而馳的路,還對小弟下了殺手,而他站隊褚源,褚源成功了,已經是勝利者了,小弟也皇后位在望,不必再擔心腦袋掛在褲腰帶上了。
成王敗寇,叔母的結局,自然也就注定了……
“我想見阿娘,可是堂伯說他沒有辦法疏通,也不讓我去,可那是阿娘啊。”元宵淚水流下,哀求道:“二哥,你能不能想辦法讓我見見她。”
元州沉默了一下,搖頭:“我和大哥今日去見她,她沒讓我們進門,說她確實要殺了小弟,和我們已經恩斷義絕,以后不要再去找她。還說讓我們告訴你,若你敢鬧著見她,她立馬撞死在墻上,讓你以后連個全尸都別想看到。”
頓了一下,元州道:“她其實是想保護你。”
又頓了一下,道:“現在的情況,其實不算壞,李云霽攬下了所有罪名,她未必不能活下來……”
元州其實不止懵,不清楚情況為何會變成現在這樣,叔母為何要逼宮。
他還心情復雜難言。
叔母是對小弟下了死手的,若不是李云霽看在小弟救臨遠鎮的份上放過一次,小弟機智吞下解毒藥逃脫過一次,褚源當時破開密道,到的及時,救下一次,不然小弟鐵定命沒了。
在這點上,元州無法原諒叔母。
甚至,他對李云霽都起了些感激、憐才之心,并不希望他就此隕落。
但叔母多年照顧他們兄弟,感情上不可謂不深厚,他也沒辦法完全的去仇恨她。
元州現在都不知道自己該用什么心情面對元宵,面對這件事。
“那我去求三哥,求他原諒阿娘……”元宵哭道:“二哥,你能不能帶我進宮見見三哥,只要他原諒,阿娘就不會死了!”
元州臉色頓時不好看起來,斷然拒絕:“小弟現在身體不好,你不要去打擾他。”
“再者,一個被欺負的人,為何要去原諒欺負他的人。”
況且不是簡單的欺負,是要小弟的命。
元宵臉色瞬間慘白,眼淚大顆砸下來,彷徨無助道:“可是,阿娘要是沒了,該怎么辦?”
元州有心想說些什么。
比如,叔母到底為何,明知道皇權斗爭就是你死我活,為何還要摻和?
再比如,既然摻和了,就得做好闔家掉腦袋的心理準備,現在只追究叔母,沒有禍及家人,已是開恩,還能怎么辦?
但看著元宵擔心、害怕、不知所措的模樣,到底心疼他,話到嘴邊沒有說出口,最終深深嘆了口氣,無奈道:“事情未必就是最壞的結果,你先等等,大哥和二哥會想辦法。你這段時間哪里都不要去,老實在家里待著,有消息了我們會通知你。”
…………
元宵沒有等元州,他見不到阿娘,擔驚受怕,心急如焚。
他在燕國公府試過沒用后,就去了勇武侯府,在門前守了十幾日,守到了回府的褚洵。
褚洵去追馮顯去了,雖是事先計劃好了的方案與路線,但為了力求真實,他實打實的馬不停蹄、日夜兼程追了一路,因此形象上胡子拉渣,蓬頭垢面,臉上也是一臉的疲憊風霜之色。
見到元宵,他沒有多意外,但也有話直說:“現在這種情況,你最好別去見她。她為了你好,也不會見你的。”
“可我擔心她!”短短十幾日,元宵已暴瘦如柴,他的狀態不比褚洵好多少,頭發臟亂,嘴唇干裂,眼睛里充滿了紅血絲,像是許久沒有好好睡過。
昔日無法無天、肆意囂張的紈绔,如今眼中含淚,跪在地上,卑微地抓住褚洵的胳膊,猶如抓著救命稻草,祈求道:“求你幫幫我,我不怕死,只想陪她這段時日………褚洵,你應該能理解我的!”
褚洵看著他這般模樣,想到自己阿娘離世時,一切都是那么的猝不及防,午夜夢回,他很多時候都在后悔,若是當時能細心一些,能多陪她一些時間……
心底一嘆,一把扯起元宵,褚洵道:“她未必會見你,我帶你進宮,你去求求大嫂。大嫂出面的話,她或許會與你見上一面。”
…………
夏樞見到元宵的時候,剛試完皇后禮服。
登基大典和封后儀式在即,哪怕他身上還有傷,褚源已命人盡量不要打擾他,所有事務景璟代辦,他還是沒有真正清閑下來。
該試的禮服,該學的禮儀,該記的流程等等,一樣都不少,他都得親自參與進去。
因此,褚洵帶著元宵拜見的時候,他的精神并不算太好,人也有些疲憊。
清楚元宵來是為什么,夏樞是不打算見的,但褚洵一句“可能是最后一面”,讓夏樞猶豫了一下,還是屏退左右,宣了他入內。
“三哥,對不起。”元宵跪在地上,未語淚先流,朝夏樞重重磕了一個頭,再抬起頭時,已經滿面淚水:“我阿娘對不起你,我代她向你道歉,真的很對不起……”
他又重重地朝夏樞磕了幾個頭,趴在地上,如同一個泣著淚,卑微地等著命運最后宣判的可憐之人。
夏樞何曾見過這模樣的他。
曾經意氣風發、肆意張狂的紈绔少年,期期艾艾,傲嬌不已,想要親近他又不好意思的弟弟,還有故作成熟,想要為他在褚源面前撐場子的小舅子……每一個元宵,都沒有今日這般的卑微,仿佛沒有脊梁,沒有尊嚴,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無所謂了,只求夏樞一個瞬間的垂憐。
夏樞嘆了口氣,將頭撇向一邊:“你沒有對不起我,你阿娘也沒有對不起我,不用道歉。”
沒有對錯,也沒有誰辜負誰,對不起誰,一切都只是立場不同,成王敗寇罷了。
他落難時,長公主的對待方式,已經說明長公主很清醒且做了選擇,她并不會因為他是元家的雙兒,元州元定的弟弟,就對他手軟。
那現在位置調換過來,他同樣也不會因為長公主是元宵的阿娘,就對她手軟。
無論李云霽是否頂了所有的罪責,長公主都得付出性命。
環境安靜下來,除了元宵的哭聲,再沒別的聲音。
良久,元宵的哭聲漸消,嗓音嘶啞道:“那你能不能帶我見她一面。”
夏樞這才把視線落在他身上,不意外他所求變得那么快,在找到褚洵之前,他應該也找過別人,想來心里已經清楚長公主會有的結局,剛剛道歉也只是在做最后一次掙扎。
不過夏樞直說道:“她不會見你。”
“她會。”元宵忙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執拗道:“她怕連累我才不見我,但若是你帶過去的,她就會放心,會見我的。”
夏樞想說她不見你不單是擔心連累你,但瞧著元宵通紅、渴望的眼睛,想到褚洵說那句話時一閃而逝的沉痛眼神,輕嘆一聲:“既然你堅持,我就帶你走一趟,不過她若不愿見你,你就別再強求,自行釋然吧。”
元宵不相信阿娘這個時候會不想見他,自然也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兒,隨意又急切地應道:“她若不愿見,我自不會強求,亦不會再麻煩三哥,三哥可以放心,請快帶我去吧。”
夏樞撐起疲憊的身子,命宮人準備轎攆。
元宵跟在旁邊,腳步飛快,眼睛望眼欲穿,恨不得立時就見到阿娘。
他想,等見了阿娘,他就耍賴不走了,要一直陪著阿娘。
三哥心軟,求一求,應該可以管用,唯一需要說服的是阿娘,屆時大不了一哭二鬧三上吊,求阿娘留下他。
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會陪著她,能陪多久是多久。
他不停地幻想著見到阿娘的場景,也不停地在心里演練,打算一定要說服她…
然而當他們到了長公主暫囚的鳳陽宮,元宵才明白過來,二哥的話不虛,三哥也沒騙他,他的幻想終究只是幻想。
因為一聽他求見,他阿娘竟一句話都未說,直接朝宮柱上撞去。
那一瞬間,鳳陽宮亂了起來,而元宵的血冷了,直接崩潰:“阿娘……”
他想沖進宮,看看阿娘怎么樣了,然而侍衛們眼疾手快,將他攔住,從小跟在長公主身邊的常嬤嬤從大殿里走了出來,關上殿門后才眼神復雜地看他一眼:“長公主無事,你走吧,不要再來了!”
元宵哭著搖頭,想要沖破重圍:“我想陪阿娘……”
常嬤嬤的臉霎時冷了下來:“你想你阿娘死都死的不安寧么?”
元宵一愣,手腳一下子僵住。
常嬤嬤從小看著他長大,待他一向溫柔可親,是阿娘之外待他最好的女性長輩。
他從未被她這般態度對待過,那看他的目光里甚至有失望與厭惡。
元宵不明白怎么會有厭惡,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常嬤嬤呵斥完,沒有再看他,目光移向夏樞,冷冷道:“安王妃,你就這么恨長公主么?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這么折磨她。”
夏樞掃了一眼元宵,元宵手足無措,神情空白,根本不懂常嬤嬤的意思,但他聽出了她是在怪三哥帶他過來,忙解釋道:“是我求三哥過來的,不怪三哥……”
“回去吧。”常嬤嬤還沒吭聲,殿內忽然響起一個虛弱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元宵一愣,瞬間大哭:“阿娘……”
“你我母子緣分已盡。”長公主那聲音似乎用盡了力氣,輕飄無力,但也冷淡絕情:“以后不要再叫我阿娘了。”
然后不等元宵反應,話音一轉,對夏樞道:“皇后殿下,可否看在我快要死了,且曾為你與褚家雙兒解圍的份上,把他帶走,不要再讓他來打擾了?”
元宵的哭聲一滯,怔怔地看著大殿,神情茫然,唇瓣顫抖,喊了很多聲阿娘,卻是再不敢發出一句聲音,只眼淚噴涌而出,趴在地上無聲絕望。
夏樞看他痛苦的模樣,輕嘆一口氣,看向大殿的門,開了口,道:“姑姑,可否請我進去一敘。”
第362章 【VIP】 …………
鳳陽宮歷來是公主們的居所。
長公主嫁人后, 在宮外建了公主府,鳳陽宮里的小院便空了下來。
原是會安排給下一代的公主們住的,不知為何一直沒安排新的主人。
小院一空十幾年, 除了偶爾打掃的太監宮女, 并沒有什么人來,長公主偶爾留宿宮中,也不住這里, 小院落就顯得空落與破敗。
夏樞進門后,看向房中的長公主。
她剛剛撞柱是抱了必死之心的, 撞的時候用了全力, 被看守的侍衛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沒有撞碎顱骨,但頭碰到宮柱, 還是破了大口子, 鮮血淋漓。
此時看向夏樞, 她的眼神卻沒有剛剛的偏激與烈性,相當的平靜。
如果不是身子還坐在地上, 繁復華麗的宮裝上撲得滿是灰塵,臉上有頭上流下的暗紅血跡,說不得會讓人懷疑剛剛那撞柱的人不是她。
夏樞從袖袋中掏出一瓶傷藥, 遞向常嬤嬤:“止血治傷的。”
常嬤嬤猶豫了一瞬。
長公主倒是笑了,明艷的臉哪怕是已近不惑之年,依舊是能讓破敗的房間都亮起來的絕色:“拿來吧, 皇后殿下家學淵源, 不至于在藥中做手腳。況且現在這樣,真做了手腳,也是如我所愿, 高興都來不及,怎么還能往外推呢。”
常嬤嬤臉上的心疼一閃而過,嘴巴動了動,像是想勸慰些什么,不過對上長公主平靜的眼神,又把話咽了下去。
然后仿佛剛剛的不快沒有發生過,沖夏樞行了一禮,接過傷藥,沉默地扶起長公主,在脫了漆的椅子上坐下,替長公主處理傷口。
長公主任盤著的頭發被散開,看著夏樞,眼神審視,姿態頗有上位者的威嚴:“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
夏樞知道她誤會了,以為帶元宵過來,是為了威脅她,從她那里得到什么。
實際上他只是有感于元宵對她的感情,才走這么一趟。
沒有扯七扯八,他在對面坐下,實話實說道:“為了他能少些遺憾罷了。”
長公主笑了笑,笑意不達眼底:“趙云焱那直率剛烈、寧折不彎的性子,怎么生出你這么個虛偽狡詐、屈伸自如的雙兒的?婆婆褚熙夢中指導的?叫我‘姑姑’,李褚源都能同意,看來你這趟走的沒安一點兒好心。”
夏樞嘴角抽了抽:“看來你與褚源結的仇不小,且對褚熙阿娘怨念頗深,對云焱阿娘倒是意料之外的沒那么大恨意。”
長公主道:“可惜我都快死了,手里也沒什么值得你們如此的東西,當然,就算有,我也不會給你們,你們就死了這條心吧。”
夏樞道:“讓我猜猜,永康十年,褚源被兩個綁匪綁架意圖沉尸惠河,是你下的手吧?”
長公主道:“你們若是想拿元宵來威脅我,他是元家血脈,又不是我的親生骨肉,你們想殺就殺了吧,反正損失的是你們元家人。”
夏樞道:“我本來懷疑是李倓下的手,想要除去褚源,但你明明可以作壁上觀,榮華富貴、養尊處優一輩子,卻選擇與元家決裂,扶持李淮,攪進這一潭渾水,想來和娶了我的褚源有大仇。我一個個的想你們可能結仇的點,然后就想到當年褚源被綁架沉尸的事,劫匪說是褚家、褚源偷了燕國公府的雙兒,而當時燕國公府的雙兒對外的統一說法是難產一尸兩命,褚源都信了,李倓后來也沒尋找,想來他們聽到的說法是一樣的。也就是說,當時除了國公府的主子,沒有人知道那雙兒還活著,是被人搶走了。褚源說綁架沉尸他的不是燕國公府的人,想來就是你了。”
長公主道:“你若想拿李倓那畜生的事威脅我,反正我都要死了,也沒有后代,哪怕傳的到處都是,也礙不著任何人。至于我,兩眼一閉,地上的人怎么說都聽不到,地下的人,元英早已知道,不會看不起我,其他人我也不在意了。”
夏樞道:“如果我沒猜錯,李倓也是你毒死的吧?他為了私欲,意圖下令讓各軍鎮按兵不動,對臨遠鎮見死不救的時候,連太后都唾棄他,你心悅元英二堂叔,二堂叔又是有家國大義的英雄,為北地犧牲,死在李倓的算計里,你不可能不恨李倓,再加上李云霽是你的人,新仇舊恨加一起,就借機除去了他。”
兩個人根本不管對方說了啥,雞同鴨講,各顧各的說自己想說的話。
直到夏樞道:“你為什么會對褚源下手呢?我猜猜,是嫉妒褚熙阿娘吧,所以在發現他的真實身份后,就對他下了死手?”
長公主自念自叨的話瞬間打住,臉色黢黑,怒視夏樞:“我是對褚熙沒好感,但她哪里值得我嫉妒!”
“說是清麗無雙,實則長相寡淡。”
夏樞掃了一眼她明艷絕倫的臉,除了紅雪、紅霜姐弟倆,他再沒見過誰有這么艷的長相。
紅霜是明艷如火,紅雪是明艷嫵媚,她是明艷霸氣。
和她美的霸道的臉相比,其他人的長相確實會顯得淡了些。
“說是端莊大氣,實則溫吞無趣。”
夏樞:“……”
“說是聰慧高潔,實則虛偽奸詐。”
夏樞:“……”
“說是不爭不搶,安分守己,實則狼子野心,謀朝篡位。”
夏樞想扎她一句,那你現在走的這條路和她不是一樣的?
但他還沒開口,長公主倒是自己先沉默了下來。
半晌,頭轉向一邊。
沉默良久后,低聲喃道:“我是嫉妒她。”
嫉妒她沒有惡心變態的兄長,嫉妒她誰都不用討好,就有幾個尊貴出色的男人的愛慕與尊重、惦念與守護,嫉妒她是那么的理智清醒,早早看透一切,甚至連拼死一搏的念頭都顯得那么有魄力,嫉妒她哪怕早死還有那么個優秀的親生兒子爭氣等等……
長公主近乎嫉妒褚熙的一切。
她曾經以為被夸溫柔端莊的褚熙是個滿腦子只有規矩和生兒子,然后被各世家奉作楷模的所謂貴女。那個時候,甚至產生了些優越感,覺得元英哪怕是因為發現她被李倓騷擾,同情她,為了幫她脫離當時的處境,才松口同意娶的她,但只要給她時間,她會讓元英知道自己遠比已死的褚熙更生動有趣,更珍惜歲月靜好的日子,也更適合做相伴一生的愛侶,元英最后也一定會愛上自己。
但一切計劃都在元英戰死后,成了空。
而她哪怕和元英結了陰婚,哪怕燕國公看在元英的面子上,沒有對她的遭遇冷眼旁觀,私下里多有勸誡李倓,想要護住她這個堂弟妹,但在登基之后擁有至高無上權力的李倓面前,一切沒觸及根底的反抗與保護都是無力的。
甚至她的新身份——戰死將士的遺孀,更加刺激了李倓扭曲的欲望。沒過多久,強取豪奪之下,她就淪為了李倓陽痿后,心理變態之下尋求刺激的玩物。
而直到燕國公說褚熙在宣和太子死后,曾意圖謀朝篡位,擁立幼主,她才知道,褚熙根本不是世家培養出來的滿腦子嫁個好人家、生兒育女、相夫教子的端莊賢惠、安分守己的女子。她清醒聰慧,胸有大志,竟然有推翻興隆帝、執掌政局的野心與魄力,堪稱奇女子。而元英,她深深愛慕、差點就救她出水火的溫文君子,喜歡的竟然不是相夫教子、溫柔濃情的賢惠女子,是一個世家培養出來的野心家……
她自被李倓盯上就活得猶如驚弓之鳥,時刻都在尋求有人能做她的靠山,護她一護,之后落在李倓手里遭受磋磨,更是煎熬無比,渾噩自卑,又何曾是過褚熙那樣擁有青云志氣、昭如日月的人呢。
她突然清醒,見識過褚熙,元英會喜歡上她么?
而見識過褚熙,她也不想再活得窩窩囊囊了。
十幾年的時間,她惶惶不可終日,只敢縮在殼子里,沒有尊嚴的活著,連正常笑都戰戰兢兢,正常哭都憂心忡忡,生怕別人知道她的秘密,覺得她沒臉沒皮,看她不起,不知道她秘密的發現端倪,對她指指點點。
那樣的日子太痛苦了,她哪怕能除掉部分知情者,也除不掉所有,那些人那些事天天折磨得她痛苦難言,寢食難安。
褚熙……她嫉妒,但其野心也給她提供了一個思路,讓她聚集起勇氣,刀口沖向讓自己痛苦的根源,最后為自己拼一把。
不過……
“我雖嫉妒褚熙,但不至于心胸狹窄到她已經死了,還對她兒子下手。”長公主看向夏樞,眼神麻木,但身體的緊繃卻在昭示她的緊張與在意,她沒有順著夏樞的話說,而是反問:“我為什么會對他下手,你應該很清楚才是,怎么還問我呢。”
夏樞已經猜到什么了,嘆了口氣,確認一般最后問了一個問題:“六福以及李倓的其他近侍是不是也是你殺的?”
長公主手指捏緊袖口,故作若無其事:“六福是個小人,死不足惜。再者,近侍們為主殉葬早有先例,這也算他們的福氣。”
這次夏樞沉默了很長時間。
良久之后,他站起身:“姑姑,給元宵留封遺書吧。”
他突然又叫了這個稱呼,讓長公主一怔。
夏樞道:“他很在乎你,給他一個好好活著的念想吧。”
長公主垂著眼,抿緊唇,手指緊抓衣服,似乎在猶豫,也似乎還有顧慮。
夏樞直說道:“褚源從未和我提過你的任何事。”
長公主猛地抬頭,眼神里是難以置信的震驚:“沒提?那你怎么會……”
“都是我猜的。”夏樞沒讓她說下去,平靜地道:“密室里的畫像都燒了,鏡子也都砸了,地道現在已經被永久的封死,任何人都進不去,不會知道下面曾發生過什么。你可以放心,元宵也不會知道,在他那里,你永遠都是想留給他的最完美的形象。”
夏樞抬起腳往門口走去,手指撫上門時頓了一下:“李云霽替你扛下了所有罪名,但你我皆知,他只是聽令行事,你才是主謀。我可以善待元宵,但你必須付出代價,這一點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改變。不過李倓那些事,錯不在你頭上,不要用別人的丑陋與罪惡懲罰自己,安心過好剩下的日子吧。”
說完,便直接打開門,離開了。
他可以寬恕李云霽,可以善待元宵,還可以勸慰長公主,卻唯獨不會也不能放過她的性命。
從她對褚源和他都下過死手開始,一切就注定了。
也不怪她會選擇現在這條路。
夏樞離開后,長公主怔怔坐在位置上良久。
“他像是真為少爺過來的。”常嬤嬤嘆道:“這下,殿下該放心少爺了吧。”
長公主苦笑了一下:“我一直擔心他們把事情傳得人盡皆知,讓我成為宵兒的污點,也怕宵兒知道后會看不起我這個娘親……現在看來,是我多慮了。”
其實只要把她過去十幾年的經歷昭告出去,她就得精神崩潰,痛苦欲絕,李倓的形象也能毀了,為他們報得殺父害母之仇,但他們夫妻倆竟然都沒想過用這點來報復她和李倓,甚至夏樞還勸慰她,不要用別人的丑陋與罪責懲罰自己……
這就是皇后命么?
長公主不禁內心發問。
那褚熙同為皇后命,是否也是這樣的心性?
長公主望著殿門,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常嬤嬤不太贊同她對元宵的過度在意,道:“殿下給了少爺錦衣玉食、榮華富貴的生活,千嬌萬寵把他撫養長大,不說需要他報答了,怎么得他也得感恩戴德,把殿下奉起來視之為恩人吧。看不起殿下?他哪來的資格。”
“嬤嬤不要這么說。”長公主回神,輕輕搖了搖頭:“你從小照顧我長大,知道沒有阿娘的孩子過得有多艱難,我只是想把自己沒得到過的愛,自己想要的生活,都給他罷了。而且,后來你也知道我多痛苦,宵兒救了我多少次。沒有他在膝下,這么多年,我堅持不下來的。”
她輕嘆道:“一直以來他都待我孝順恭敬,是我內心不安,想得多罷了,你不要怪他頭上。”
“老奴也不想怪他,可想到他那不知愁的模樣,就忍不住心疼殿下。而且,他若是爭氣點,像勇武侯一樣在北地軍里爭個位置,何至于安王的大軍到了,我們還不知曉……”
“我只希望他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并不想他摻和這些。”長公主喃喃道:“之前勇武侯打了勝仗,我夸了一句,說給王夫人長臉了,他就偷偷收拾東西,留書說要去北地找勇武侯,一起建功立業,說也要給我長臉,還說別人有的他也會為我尋到,不叫我這個阿娘羨慕任何女子。我派人快馬加鞭攔住他,說想讓他多陪陪我,他才回來。他不是不愿意,只是我不愿。現在想來,也幸好當時攔住了。不然這次,說不得會同我一起沒命。
常嬤嬤見她喃喃自語中充滿了對元宵的愛意,不由得輕嘆一聲,不再執著于對元宵的埋怨,說道:“那殿下是否要見他一面?”
長公主卻依舊搖了搖頭,態度堅定:“我誰都不見。”
燕國公是保皇派,一直堅定支持李昊,若不是與陸氏政見不合,幾個月前被罷了官,宮變時,李昊又被爆非皇室血脈,他可能要帶兵與她兵戎相見了。
國公府現在雖交到元定手上,燕國公不再理事,但褚源手下的追隨者們未必不會對他曾經的立場以及他們父子兩邊下注的事有微詞。若牽扯上她,國公府在外人眼里就是三邊下注,元宵再不與她劃清界限,肯定會成為旁人攻訐國公府多方下注的筏子。
她若在,可以給元宵依靠,她不在了,國公府就是元宵唯一的依靠,筏子當久了,情分又怎么會不磨完?屆時失了國公府這個依靠,誰又能護他呢?”
長公主想到這些,眉眼間泛起了堅定,深嘆一口氣:“我得在走前,給他做好最后一次籌劃。”
…………
夏樞收到長公主的死訓,是在第二日的下午,隨著死訊傳來的,還有長公主的三封信。
“撕了外裳,綁成布條,吊死在梁上的。”褚源道:“跟著她的老嬤嬤,等她涼透氣了,才叫人進門,然后一頭撞在柱上,隨她去了。”
夏樞沉默地打開了信。
一封是攬下逼宮謀反的所有罪名。說李倓為了私欲,不顧北地將士死活,不顧城陷后百姓可能會遭受的屠戮與苦難,堅決不肯下旨調兵援助臨遠鎮,所以她迫不得已,為保李氏社稷,毒殺了李倓。李昊登基后,陸氏把控朝政,不僅對異族卑躬屈膝,走上李倓叛國的老路,還意圖竊取李朝國怍,取李氏而代之,她為對得起李氏祖宗和身上的皇室血脈,再次出手,威逼利用李云霽的護國衛邊以及愛護家人之心,強逼著他走了這條激進的清君側之路。她不后悔選擇,但也為此舉可能會給李氏后代子孫帶去的不良示范而感到愧疚,為毀了忠臣良將的前途以及他們可能為李朝做出的貢獻而感到歉意,為在關鍵時刻,被制止扶持李淮而感到慶幸。李朝已迎來明主,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也是時候為李氏后代江山穩固做些什么了,她決定以死結束這場由她而起的鬧劇,也請求新帝看在她一片好心的份上,寬恕李云霽,留他一條性命。
信的最后,寫了一串地址,說是李云霽家人關押的地方。
第二封信則是給夏樞的,懇請他看在元宵同為元家人,已無人替他張羅的份上,為元宵安排一場婚事,對方家世不用多好,是個能過日子的就行,希望元宵能平安和樂一輩子。另有常嬤嬤,她已為她在老家置了田產,請夏樞看在她年紀大了,沒剩多少時間的份上,留她一命,容她出京回鄉,頤養天年。信的結尾,感謝了夏樞的寬厚仁慈,說沒什么能答謝的,自密室中撿到一封信,或許對他們有用,送給夏樞。
然后第三封信,也就是長公主送的那封,夏樞打開后,驚楞了一瞬。
竟然是王夫人的血書!
第363章 【VIP】 …………
夏樞目光快速掃過那塊明顯是從衣服上撕下來的布片, 暗紅的血跡,凌亂的字體,可以想象王夫人當時是多么的驚恐害怕, 留下遺書時是多么的倉促。
信不算長, 只有幾句話:陸氏狼子野心,欲謀奪昊兒江山,搜刮大量錢財, 藏于陸氏祖宅地下,準備收買人心。我清醒的太晚, 耽誤洵兒十來年, 如今才知曉手無實權又被覬覦忌憚,如臨深淵。望洵兒看到此信時,原諒阿娘曾經的短視, 體諒阿娘失女多年的心酸, 幫忙謀劃, 護住昊兒皇位與你阿姐榮光。阿娘活不了了,但死已不是阿娘最怕的事, 你們姐弟像阿娘與侯爺那樣被人捏著命運,玩弄于鼓掌才是最讓阿娘揪心害怕之事。而唯有親自養大昊兒,助他坐穩皇位, 你們姐弟才能掌握命運,褚源心性涼薄無情且恨極阿娘,非是可以信任與依賴之人, 阿娘多次被親人背叛的經驗之談, 望洵兒能明白,早日更換目標,助力你阿姐與昊兒。阿娘地下會日夜為你們祈禱, 守護你們,望你們珍重自身,平平安安,勿傷勿念。
夏樞最開始看得急切,看著看著,速度緩了下來。
然后心中一嘆,長公主好生會算計。
兩個母親的遺言放一起一對比,誰的孩子更可信,就突顯出來了。
而王夫人也太……
夏樞有些無語,目光忍不住飄向褚源。
“怎么了?”褚源接收到他的視線。
夏樞見他神情平靜,想說些什么,又怕惹得他傷心,頓了頓,試探著道:“夫人竟是被陸氏殺害的。”
褚源視線落向他指尖的血書,又掃過他的臉,頓了一下:“這封信上寫的么?”
說著,就微起身,似是想伸手接過。
夏樞聽出來他沒看過信,雖見他很淡定,似乎并不驚訝,有些疑惑,但還是趕緊拿著信躲了躲:“夫人也沒說什么,只說了陸氏祖宅地底下藏有大量錢財,準備收買人心,謀奪李氏江山。”
想了想,又趕緊接話道:“想來她是聽到了這個消息,才被陸氏滅口的。長公主說是在密室中撿到的血書,夫人可能以某種方式進入過地道,通過門縫把血書塞進密室,恰好叫長公主給撿到了。”
褚源伸出的手指一頓,看著他:“是么?”
“嗯。”夏樞怕他索要血書,忙催促道:“既然說有寶藏,你趕緊安排人去固原郡陸氏老家查探一番,萬一是真的,國庫就要充裕起來了。”
褚源看他一眼,招呼高晨進屋。
夏樞趕緊把血書折了折,藏自己袖袋里,等褚源交代完事情,高晨出去,才道:“血書就放我這里吧,回頭事情結束,我交給阿姐,這畢竟是夫人的遺書,由他們姐弟保存比較好。
然后又急急拿起前兩封信,遞給他,意圖轉移他的注意力:“第二封信寫給我的,你可能也沒看,長公主請我幫忙給元宵安排婚事。”
褚源倒是沒推,也沒提醒他王夫人的血書是可以作為陸氏謀反的證據的,接過長公主的第二封信,拿在手里,問道:“你是什么想法?”
夏樞看他注意力轉走了,心中微松,忙道:“此事沒什么難的,若是寶藏屬實,她拿來換元宵婚姻,綽綽有余了。只是,你打算怎么處理她的身后之事?”
阿姐讓李昊變成非皇室血脈,是使李昊擺脫生命危險,讓褚源距離皇位更近了,但同時,也讓長公主的清君側師出有名,褚源對長公主的平叛顯得名不正言不順了。
若是再挖出寶藏,定下陸氏謀反,褚源就坐實平叛之舉多余,長公主才是名正言順。
長公主第一封信,看似是認罪伏法以及表達對褚源的認可,實則也是在索要身后之名,態度頗為硬氣。
而現在這情況,她也確實硬氣得起來。
因為褚源必須得做出選擇。
想要名正言順,就得借著她搭的臺階給她身后之名。
不給她,則坐實圖謀不軌,名不正言不順。
“她是聰明人,選擇自盡,免除了后續可能引發的一系列動蕩,為我省下麻煩,按理,我是該看在她的自覺上講些情面,滿足她的要求,讓她風光大葬,給足身后之名。但是……”褚源頓了一下,皺眉道:“她欲傷你性命……”
“我也沒有放過她,兩消了。”夏樞懂他的意思,忙搖了搖頭,認真說道:“我不委屈,只怕你委屈。”
他看著褚源,抿了抿唇,低聲道:“長公主的事兒你從未和我講過,我都不曉得你們結過仇,也不知道你心里如何想的,有沒有覺得委屈。”
褚源看著他擔憂的目光,心中一暖,放下信,伸手握住他的手,手指輕輕摩挲著他手背,腦中則慢慢組織著語言。
有些事,他埋在心里很久,從來沒想過說,一時之間提起,就忘了開頭怎么表達。
良久,他組織好語言,開了口,緩緩道:“其實算不上委屈,事情過去太久了,早忘了當時的情緒。”
“現在,你應該也猜到了,追根溯源,結仇其實是牽涉一樁丑聞……”
褚源握著夏樞的手,道:“提它就難免提到那件丑聞陰私,而我,一則不想拿那些事兒污了你的耳朵。”
那個時候,夏樞雖然嘴上花花,但本質純情的不行,褚源怎么舍得讓他被皇室的亂/倫污穢之事污染眼睛、耳朵。
“二則是……”褚源輕嘆:“她的滅口行徑雖然讓我憤怒,但那些陰私事兒,她到底是受害者,若是傳出去,哪怕她身份高貴,也要遭受不盡的唾罵、奚落與嘲諷,受到二次傷害。”
意外發現那事兒,他才十四歲。
那個時候,他的理想在大理寺,一腔熱血,想要為天下人求個公道。
因著施害者是李倓,她已經遭受了不公,沒人能為她伸冤,當然,她也沒那個勇氣鬧得人盡皆知,求大家評一個公道,褚源在無意撞破后,震驚之余,還在想,若她來求,自己該如何幫忙籌劃,助她脫離禁錮與羞辱,結果人來了,卻是她派來滅他口的。
他失望憤怒,想要出手讓她忌憚,再不敢隨意出手傷人性命。
不過事情一碼歸一碼,他想過用一些手段讓她忌憚,但沒想過把事情傳給第二個人知道,因為那些事情她是不愿意的,是實打實的受害者,他不至于要在受害者已經遭受不公的事上下手,給予二次重擊。
當然,這都是褚源過往的心路歷程。
他并不是一個喜歡把自己剖開,講述曾經理想的人,畢竟有過兩世經歷,再講那些,顯得當初單純得幼稚了。
而夏樞不是一個愚鈍的人,相反,他對褚源的情緒非常敏感,對他未言明的心路歷程也能很聰慧的猜測到。
想到王夫人所留血書中對褚源無情冷血的斷語,夏樞不禁從榻上坐起身,一把抱住褚源。
褚源頓了一下,就伸胳膊回抱住他。
然后手掌撫上他的腦袋,壓著后腦勺,往懷里按了按,讓他靠的更近,抱得更緊。
他很喜歡擁抱夏樞,也喜歡被夏樞鉆懷里抱著,有時候休沐,恨不得一天到晚就這樣貼貼,不說話,不談情都可以,只要抱著,就會讓他有一種溫暖、幸福、放松的感覺。
待人結結實實抱好了,他才開口,笑著摸摸夏樞的腦袋,打趣道:“怎么,想撒嬌了?
夏樞沉默,只緊抱著他搖了搖頭,良久之后,才低聲道:“褚源,我們去見見云焱阿娘吧。”
既然長公主的仇,褚源已不在意,那么怎么處理后續基本可以明確。
夏樞不再關心。
只想把心思放褚源和自己身上。
褚源那么好,待人那么仁慈溫柔,而至今,他都沒看到王夫人對褚源有一絲半點的溫情與愧意。
雖然王夫人的過往經歷讓她站在自己角度上,想法行事都沒問題,但這對褚源極為不公。
夏娘在對阿姐的事上,身處受害者位置,都沒做的那么絕。
他不要王夫人再在褚源心里留什么印記與影響了。
他記得褚源說過小時候很喜歡云焱阿娘,云焱阿娘也很喜歡他。
他要讓云焱阿娘代替王夫人,牢牢占據褚源心中第二個阿娘的位置,把王夫人徹底清除出去。
褚源以為他突然沉默,情緒不好,是因為長公主和王夫人的母親身份,讓他想起了自己的親生阿娘了,環抱著他,拍拍背,安慰道:“你現在身體還需要休養,待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結束,我讓國公府準備……”
“不,我們現在就去。”夏樞卻掙開他的懷抱,看著他,認真道:“云焱阿娘很喜歡你,我想現在就帶你一起去見見她。”
褚源驚訝了一下。
趙云焱的墳塋在元家墓地,牌位立在國公府的祠堂。
夏樞知道身份后,就一直想見見親生阿娘,給阿娘好好磕頭上香,祭拜一番。
之前是一直在北地,后來是所做選擇生死難料,他不敢面對為他自由與活命付出生命的親生阿娘,再加上不想向國公府之主的燕國公低頭請求拜祭,就沒成行。
國公府前些時候換了家主,元定開始執掌元家門庭,夏樞想去,身體卻不太允許。
褚源還打算,待典禮結束,夏樞養好身子,再幫他準備好一切,助他達成心愿。
對上夏樞的眼睛,看到他眼神中的心疼與憐惜之后,褚源不由得頓了一瞬。
僅是剎那,他已經猜到那封血書里王夫人可能說了一些什么。
夏樞在心疼他,試圖彌補他缺失的母愛。
他想說,經歷兩世,他已經不求這些,什么都看開了。
他在宋大夫檢查信件是否夾雜毒物時,得知血書是王夫人所留,甚至都懶得看一眼。
不過見夏樞一臉的在意與心疼,他心中一暖,到底把這些泛著冷寂的話咽了下去。
他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他有孩子,更有愛他,在意他的溫暖,充滿了豐沛情感的夏樞。
沒必要再把自己搞得孤家寡人一樣。
那樣,不僅傷己,也會寒了夏樞的心。
他們兩人,是要登高行路,相伴一生的。
過往的冷寂,都忘了吧,這一輩子,從現在這一刻,重新開始。
“好。”他看著夏樞的眼睛,目光中涌動著感動與情意:“我們現在就去。”
第364章 【VIP】 ……
國公府接到新帝夫夫前往元家墓地祭拜先國公夫人的消息時, 夏樞和褚源所乘馬車已低調抵達元氏墓地。
禁軍們依次列陣,高晨拿出令牌,守墓人就嚇得跪地放行, 然后著人快速通知管事, 管事又快馬加鞭前往京城國公府報信。
在守墓人戰戰兢兢的帶領下,夏樞與褚源帶著瓜果酒食、紙錢香燭進入趙云焱的墓中。
墓是國夫人規制,占地面積不小, 墓內干凈陰涼,沒有絲毫霉味, 可見通風不錯, 日常維護與打掃的也用心。
一行人在墓碑前停下,夏樞看向墓碑上的“元征妻趙氏云焱之墓”幾個大字,又掃過旁邊的幾行小字, 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他走近了, 手指微顫地撫過“趙氏云焱”四個字, 目光停駐,眼淚翻涌。
待得壓抑不住的眼淚流出眼眶, 他才低聲喃了一句:“阿娘!”
然后眼淚就徹底失控,奔涌而出。
“阿娘!”夏樞抽噎著呢喃,雙膝朝地上跪去, 緊緊抱著墓碑,眼淚如瓢潑雨下,肩膀劇烈顫抖, 人難以控制的嚎啕大哭起來:“阿娘!”
哭聲響徹墓室, 激烈回蕩,帶著說不盡的痛苦、思念、遺憾與內疚。
褚源心疼不已,蹲下身, 想從后面把他抱進懷里。
只是看見他把臉和身體緊緊貼在墓碑上,仿若貼著母親的身體一般全身散發著依賴與渴望,頓了頓,又悄然把手收了回去。
然后站在一旁,默默地守著。
過了許久,夏樞的哭聲才漸漸停止。
他松開墓碑,擦了擦眼淚,褚源上前把他扶起,兩人沒有說話,也沒讓紅雪等宮官動手,擺手讓她們出去后,一起將帶來的瓜果酒食擺盤,香燭紙錢點燃。
半晌,夏樞嘶啞的嗓音響起:“我不會女紅,做不來荷包香囊那些,想送你一件親手做的小禮物,不知道送什么。元月阿娘說你愛好廣泛,對沒見過的東西都有好奇心,都會喜歡。我找了一些宮中秘方,親自下廚做了這些酒食,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也沒給旁人做過,第一次做,希望你不嫌棄,會喜歡。”
夏樞說著,擦掉再次流出的眼淚,抽噎著從懷里拿出兩張紙,在火盆里點燃:“這是褚源專門從宋大夫那里討來的治療外傷的傳家藥方,旁處沒有的,元月阿娘說你最愛鉆研醫術,看到一些沒見過的藥方,會兩眼放光,希望你收到后,也會喜歡。”
“褚源你還記得吧。”夏樞絮絮叨叨地說著,同時眼淚也無聲無息地流著:“他是小時候,你覺得長得好看,很喜歡的那個小男孩,還說要把他留在家里給我做夫婿。你的眼光很好,我也很喜歡他,我們在一起了。”
“他是皇室血脈,再過幾日,就要入主李朝。”夏樞頓了頓,沉默了一會兒后,低聲道:“你怕我入宮后不得自由、身不由己,豁出性命把我送走,我卻又選擇了自己進去。之前一直怕你怪我,不敢來看你,也不敢說這些。”
褚源燒紙錢的動作猛地一滯,轉眼看向他。
“不過……”夏樞擦了一下眼淚,喃喃道:“我想明白了,就算你怪我,我也要來。”
他抬起眼,卻不敢看向墓碑,看著半空,捏著袖擺,抿了抿唇道:“我臉皮厚得很,以后不僅常來看你,還要改成你的姓氏,叫你阿娘,纏著你,等以后老了,到了地下,再任你收拾,絕不撒嬌賣乖,就老老實實,站著不動任你收拾。”
他抽噎了一下,忍著愧疚道:“然后下一輩子,你做我女兒,換我來保護你,決不叫你被人欺負了去。”
說完,他攥緊拳頭,鼓足勇氣把目光移向墓碑,小心翼翼地跪下身,認真磕了幾個頭。
褚源從來不知他心中有如此不安,如今聽聞,不禁為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自責。
他將紙錢全部投入火盆之后,站起身,在夏樞身邊跪下,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
夏樞沒料到他如此,嚇了一跳:“你…”
他嘴唇顫抖,想說些什么,褚源卻拉住他的手,搖了搖頭:“岳母是你的阿娘,就是我的阿娘,給阿娘叩頭,很正常。”
普通人家當然正常,但褚源已經是皇帝了,哪怕登基大典還有幾天才到。
夏樞是想讓褚源來認個阿娘,把王夫人從位置上擠下去,也不覺得褚源跪拜自己阿娘,自己不配,但褚源一言不發的這樣,他還是驚到了……
褚源看著墓碑,神情尊敬地道:“阿娘,我是褚源,娶到小樞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之一。”
他道:“我已經經歷過很多事情,知道什么重要。而小樞,就是這輩子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存在。”
“我會好好待他,不會束縛他,他在我這里擁有最大的自由。”
想到國公府的情況,他拉著夏樞的手,兩人對視一眼后,他又重新看向墓碑,補充道:“我這輩子只會有小樞一個人,我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長得都很漂亮可愛,過段時間他們會走路說話了,抱來給你看看。再過幾年,小樞身體休養得康健后,再生一個,不管是男是女還是雙兒,我之后都不會再讓他承受生育之苦。”
李朝幼兒的夭折率很高,皇室雖然好一些,但仔細養著,也還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夭折率。
褚源登上皇位,可以護著皇后命的夏樞,但他自己都不能保證自己不會死在夏樞之前。
一旦出現意外,他的孩子就是夏樞的保命符。
但一切都不好說。
孩子沒長大,什么意外都有可能。
這也是他放李昊一命,準許他去安縣,受姑姑教養的原因之一。
生孩子猶如一腳踏入鬼門關,他不可能讓夏樞三番兩次遭受危險。再者生孩子,再怎么好好養著,都會損傷夏樞的元氣。
他希望夏樞能健健康康地長命百歲,而不是把身體虧損到孩子身上。
所以,他注定子嗣少。
一旦有什么意外,李昊這個姑姑親自教養長大,又是夏樞阿姐孩子,褚洵外甥的存在,也能成為護住夏樞性命的底牌。
當然,這些只是以防出現最壞情況的安排,事情也不一定就真的會發生。
褚源不會說出來。
他只把自己身為普通雙婿該做的事說一遍,向墓里的長輩保證,也安夏樞的心。
讓他覺得嫁給自己,是值得的。
他看著墓碑道:“所以,請阿娘放心地把小樞交給我照顧,我會愛他一生一世,絕不辜負。
而褚源說完,夏樞的心也確實安了些,看向阿娘墓碑的目光都堅定了一些。
之后夏樞又與阿娘說了一會兒話,提到了外公,承諾有生之年會安排人去王都把外公骨灰帶回來,葬在她旁邊,一家人團聚,之后才戀戀不舍地起身,夫夫兩個攜著,離開墓室。
墓室外,元家族人已經到了,被侍衛們攔在門外。
夏娘和夏海站在一旁,手中拎著一個食盒,看樣子像是來拜祭,在此意外遇見他們的。
夏樞忙上前,道:“阿娘阿爹,你們來了!”
問旁邊的紅雪:“阿娘阿爹來了,怎么不通傳一聲?”
紅雪正想說話,夏娘與眾人一起給帝后夫夫見禮,她又合上了嘴巴。
褚源示意眾人平身。
夏樞覺得別扭,忙扶起夏娘夏海:“阿娘阿爹不要這樣,你們是長輩……”
夏娘笑了笑,沒回應,伸手摸摸他臉上的淚痕,溫柔地回答他剛剛問紅雪的問題:“是我叫紅雪別打擾的。你第一次與你阿娘見面,給你你們留點時間,好好說說話。”
她目光打量夏樞通紅的眼睛,眼神透著憐惜:“你沒與你阿娘相處過,不知道,她不會怪你的。”
夏樞一僵。
他與褚源在墓室里沒有壓低聲音,在外面能聽到不奇怪,他只是沒想到夏娘他們到的那么早。
“我……”他看了一眼夏海,欲言又止。
“她只是做了自己身為母親想做的事,并不是要給你施加心理負擔。”夏娘手指移到他的后腦上,輕輕摸了摸,像是安慰。
“我沒有……”夏樞聽到這話,忙擺手搖頭:“我不覺得是負擔,我只是想對她好,卻沒有機會了……”
夏樞說著,眼眶再次紅了。
夏娘輕嘆一聲:“她很愛你,所做一切,也只是希望你有選擇的機會罷了,不為你能為她做什么。而你,也值得她愛。”
夏樞一怔!
“你真打算改姓趙么?”夏娘沒繼續這個話題,很快換了話頭。
她將耳畔的頭發別到耳后,目光仿若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旁邊晚來的元家族人。
此話一出,元家族人瞬間臉色變了變。
元州和元定一臉震驚,元征臉色未變,眼神復雜。
夏樞則是心臟一跳,趕緊去看夏海。
剛剛在墓室里,看著親生阿娘墓碑上的刻字,他心里太難受了。
既有身為孩子已無法為長輩盡孝的愧疚與無力,又有對阿娘嫁入國公府后不易的心疼與憤怒。
阿娘明明是驚才絕艷的神醫,曾經四處游醫,走遍山野,采遍百草,一路醫者仁心,救治病人無數,后來還耗盡心血編撰出讓宋大夫都贊不絕口,傳播出去足以讓她流芳百世的毒經和醫經,她合該受萬人敬仰。
但她的心血卻被國公府以珍藏名義封存,功績墓碑上也只字沒提,只有幾行小字記錄著燕國公為她申請的誥命品秩,生育元家二子的功勞,管理元家宗族府務的賢惠美名。
醫者賤籍,為了娶她,燕國公想方設法改了她的戶籍,但連她死了,她的身份也沒被高門大戶認同,她所做的功績,也不配出現在元家人為她立的墓碑上。
夏樞知道,燕國公位高權重,世家貴胄,還侍妾很少,只愛阿娘一個,阿娘死后,他甚至都沒續娶,在高門大戶里已經是頂尖的好夫婿,大哥、二哥孝順懂事,也已經是很優秀的兒子……但他就是很心疼阿娘。
稍微深入想一想,都知道阿娘這個身份和價值不被認同的人,在高門大戶里過得有多艱難。
大哥二哥在,且阿娘也愛他們,夏樞不可能去打他們的臉,把阿娘的墓從元家遷出去,代阿娘寫一封和離書給元征。
但夏樞也不想讓阿娘委屈。
醫者賤籍,所以阿娘的身份和功績就要被元家人貶低到塵埃里,連墓碑都上不得么?
他非要讓它上。
他非要阿娘的為醫功績,流芳百世。
阿娘那么好,那么優秀,她不是見不得人,她的身份和功績值得一切贊譽。
而非后代不能立碑。
夏樞若想強制為她重新立碑,在褚源與他地位還不穩的情況下,不太合適。以后地位穩固,若利用權勢欺壓國公府,恐怕會引發一些權勢之人上行下效,借此欺壓低位之人……這也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強制路線走不通,只能他回歸最開始的身份,記在她的名下。
成為她的孩子,他就自然而然的有資格為她立碑,只要稍微操作一下,就可以重新立一塊。
但他拒絕姓元。
他選擇繼承她的姓氏。
這些,都是他很短時間決定的,他還想私下里和阿爹商量,先征得他同意,結果還沒商量,阿爹就在外面猝不及防的聽到了。
這一下,得讓阿爹多震驚,多傷心。
“對不起,阿爹!”夏樞覺得愧疚,道歉:“事情是我突然想到的,打算私下里先與你商量,你同意后,我才會改……”
夏海眼神復雜又欣慰地看著他,默了片刻:“你阿娘與我說,你過來一趟后,就會改成趙姓,我還不信……”
夏樞心中愧疚更甚,正想說些什么。
夏娘適時開口,打斷了夏樞的胡思亂想:“他覺得你會改姓成元。”
然后挑了挑眉,凌厲的眉眼竟顯出一絲俏皮感:“所以他打賭輸我兩吊錢,還要組局為我辦一場馬球賽。”
夏樞:“…………”
如果有什么詞能描述夏樞現在的表情,那一定是“目瞪口呆”和“無語”。
不過夏樞心中的不安也慢慢淡了下去。
許是被他臉上的表情可愛到了,夏娘笑著伸手捏了捏他的臉蛋。
夏樞看著她自和阿爹重逢后愈加頻繁的笑,又看看阿爹除了與他說話時,其他時候一直放在她身上的溫柔目光,心中瞬間充滿了對他們的感激。
抿了抿唇,一把撲上去,將兩人緊緊抱住,眼睛濕潤地將腦袋在他們肩頭輪番蹭了蹭,嘟噥了一句:“謝謝你們。”
謝謝你們無條件的包容。
也謝謝你們無私的愛意。
夏娘與夏海欣慰的對視一眼,一起伸手將他攬進懷里。
“你是個很好的孩子,爹娘都知道的。”夏娘溫柔輕嘆,拍了拍他的背:“走你自己選擇的路,不用回頭,爹娘一直在你身后支持你。”
“你阿娘說的對。”夏海低沉的聲音響起:“爹娘年紀漸老,也沒什么可求的了,唯愿你平安健康、幸福快樂、所愿即有所得。平日里待自己好一些,這樣爹娘才會放心。”
夏樞已經哭干的眼淚瞬間又流了出來,他眨了眨濕潤的眼睫,眼淚蹭在他們身上,輕輕的“嗯”了一聲。
褚源:“……”
又過了好一會兒,夏樞情緒平靜下來,才松開兩人的懷抱。
至此,元家眾人的目光已由或震驚、或隱晦的不滿變成了滿眼復雜。
有些原本想開口質問,也瞬間把話悶到了心里,自我消化了。
畢竟誰看到夏樞這個皇后的表現都知道,他只在乎改姓后養父的心情,一點都不在意元家父兄的想法。
如果夏樞是元家養大的,靠元家扶持登上的后位,他們還可以牽制他,令他服軟,可惜他既不是元家養大的,做皇后也不靠元家。他與新帝微末之時就相互扶持,感情深厚,之后還在王都、北地立下大功,他還有皇后命預言加身,還生了皇子……他的皇后位置比元家的基業都穩固。
元家若有質疑,和他包容的養父對比起來,說不得會讓他更偏向養父,哪怕最后不改成趙姓,也只會還姓夏,和元家沒有任何關系。
這樣的情況,還不如不發表意見,任他改姓趙,起碼趙云焱是現在元家家主的母親,看在同個母親的份上,他也會對同胞兄弟主掌的元家有些照拂。
元家族人很快就想通了,想通了之后,復雜的目光都收斂了起來,神情恭敬地看著他。
第365章 【VIP】 ……
夏樞卻沒有和元氏族人接觸的意思。
與爹娘告別之后, 他便讓元家族人散了,和褚源離開墓園,起駕前往沈太傅所居書院, 元州父子三人跟隨。
老太傅不剩幾天了。
他一生無兒無女, 親自教養褚熙和褚霖長大,結果一個被送進宮,最后葬身火海, 一個他早年恨著,后來釋懷, 但最后死得極是狼狽, 臨死也沒能見上一面。
褚熙的死讓他極度愧疚,褚霖的死,對他精神打擊很大。
哪怕褚源封鎖消息, 他還是猜到了褚霖夫婦已出事, 然后精氣神就一蹶不振, 徹底頹了下去。
之后夏樞出事,褚源把消息封的死死的, 就怕他知道后經受不住,出什么意外。
不過千防萬防也沒用,他的狀態還是一瀉千里, 怎么也挽不回來,一個多月前,已時不時的陷入迷糊中, 嘴里輪流喊著褚熙和褚霖的名字, 偶爾喊一聲褚源,卻認不得人。
大家都知道,也就是褚源的事吊著他一口氣, 讓他一直等著最后結果,才沒立即駕鶴西去。
現在褚源拿下皇位,只等幾日后的登基大典,就徹底完成他幾十年的心愿,他大典一結束,隨時都有可能會閉上眼離去。
因此褚源也沒拖,已著人去南地通知沈家派人過來準備后事,估計過不了多久,那邊就會來人。
“大典前那么忙,今日怎么會出宮過來?”夫夫倆到小院的時候,沈太傅正躺在院內夏鴻給他安置好的躺椅上。
這幾個月來,所有人忙忙碌碌,夏鴻作為學生就住在書院里貼身照顧他。
見到他們來,給沈太傅掖了掖身上的毯子就退下了。
而許是心情好,沈太傅今日竟是少有的清醒狀態。
“去看了看我阿娘,回京之后一直沒去看過她。”夏樞的眼睛還有點紅,走到沈太傅跟前,打量了一圈雅致的小院子,提議道:“舅公,要不您還是跟我們去宮里住吧,也能就近照顧您,還能把花花圓圓抱到您身邊逗您開心,現在這樣,想出來見您一面,都不方便。”
沈太傅卻笑著拒絕了:“源兒先前也提過,不過我人老戀舊,不想動了。你們有空來看看我就行,不用特意記掛著。倒是你…”
他目光掃過夏樞清瘦的臉頰、通紅的眼睛,輕嘆一聲:“源兒說你從王都回來就沒休息過,中間經歷平遠鎮大戰、生子、回京,一路奔波勞苦,耗盡心力,除夕宮宴后就生了重病,臥床不起。前些時候我說去看看你,源兒說天冷,我身子不爽利,叫我別出門,說他能照顧好你,你身子也一直有在好轉。不過現在怎么瞧著,你還是那么清減憔悴,倒底得了什么病,這么長時間都沒休養恢復過來?”
在夏樞開口前,褚源表情浮現愧意,替他答道:“前些時候好些了,只是之后李留下毒,長公主逼宮,事情太多,他病中擔心我,日不能食,夜不能寢的,又加重了。也怪我,叫他擔心掛念,不然早養好了。”
“不過…”褚源又道:“往后我都不叫他這般不安憂心了,會好好照顧他,把他的身子調養好。舅公不用擔心我們。”
沈太傅聽他這么說,見夏樞也點了頭,便不再細究,道:“你們夫夫感情好,舅公也放心。只是年紀輕輕的,身子一定要保重好。”
他看著夏樞,勸道:“生老病死皆是人之常事,云焱身為大夫,早看透了這些,今日你哭一哭,解了追思之情即可,莫要太過哀慟,傷了底子。”
夏樞想起阿娘,又有些難受,低低地嗯了一聲:“勞舅公為我擔心,我記下了。”
沈太傅想了想,又道:“你阿娘生前最遺憾的事可能是沒等到你外公回來,把所撰醫書交給他。你外公愛自由,這么多年沒音信,可能已經作古在某處他最愛的山水間。你若有心可以代他把你阿娘的醫書刊印,流傳出去,這樣也算了了她的遺憾。”
夏樞知道舅公和外公曾是好友,知道阿娘生前愿望不算奇怪。
想起外公死在王都,死前被囚禁十幾年,他壓了壓心頭的難受,瞞下了這件事,應了聲:“先前聽元月阿娘提起過,在北地時就已做了計劃,不管是刊印醫書,還是開班授徒教授醫術,待大典過后,就會行動起來,用阿娘的醫書和醫術造福百姓。”
“好!”沈太傅滿意地點頭:“你阿娘醫者仁心,若泉下得知此事,一定很是開心。”
夏樞聽到此,心情好了些。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話,夏樞便起身離開,把空間留給褚源與沈太傅兩人。
“眼睛黏在小樞身上半天不動,真是不拿老頭子當外人。”人走后,沈太傅打趣褚源。
褚源擔心夏樞心情不好,視線確實一直在他身上沒離開過,沒想到舅公會戳破,少有的有些難為情,窘迫道:“舅公見笑了。”
“旁人總以為當年你爹娘的婚事,我堅決促成,只是為了自己的政治圖謀。”沈太傅想起往事,輕嘆一聲:“實際上,你阿爹也如你今日這般,你阿娘出現的時候,他的目光從未從她身上移開過。”
褚源看向他。
沈太傅疏淡的眉眼仿若看透一切:“男子的鐘情或許并不稀罕,但欣賞與尊重自己的妻子,卻是世間很少有人能做到。”
沈太傅想起往事,緩緩說道:“你阿娘在被批皇后命之前,常時不時與我論政。她總有些出格的奇思,比如給女子雙兒開辟一些地方,令他們也有科舉做官的機會;比如世家子弟、皇親子女若出身優渥,大多只懂權術不懂利民,不宜給予高位,宜多提拔寒門子弟,經歷過底層生活,知道勞苦百姓苦什么需要什么,才知如何利民;比如世家子弟若想被重用,先送去底層歷練,體察民間疾苦,皇子若想即位,底層歷練是其一,其二是最好摒棄門當戶對成見,從民間選妻子,底層言路需各個渠道都打通,屆時哪怕外界全堵了,枕邊也可以了解……”
說到這里,沈太傅面上泛起好笑:“我有時候都懷疑,她倒底是不是我養大的,一個想法比一個想法出格。”
褚源:“……”
“不過你阿爹倒是愛聽她講這些。”沈太傅神情恍惚,仿若陷入回憶,緩緩道:“你阿娘表面溫柔端莊,實則思想離經叛道、常常劍走偏鋒,我總怕一些言論傳出去,于她名聲不好。私下里,不允她與同窗辯論,有想法了和我來講。你阿爹偶然來拜訪,聽她與我辯論后,就動了心,常常私下里向我詢問她的辯稿,他的目光里有對你阿娘的欣賞。之后你阿娘被批皇后命,他們成婚,他眼里對你阿娘的欣賞和愛意一直都在。”
“源兒。”沈太傅眼中漸漸浮起淚光:“元英是好,但他父母皆亡,元家老太太當時還在,元家幾房沒分家,情況復雜,小樞阿娘在元家都受盡磋磨,我怎么愿意看著你阿娘跳火坑。而你阿爹手腕強勢,胸襟寬闊,不僅有明君相,還是個有能力護妻子,對妻子欣賞又愛慕的男人,你身為男人,知道這個多難得。他們成婚后,除了最開始磨合的一兩個月,你阿娘一直都是出嫁前的性子,明顯過得幸福,所以我不后悔將你阿娘嫁給你阿爹。我只后悔沒有在你阿爹意外去世時,當機立斷聽從你阿娘的建議扶你上位,不然她不至于被害,早早的就去了,還是葬身火海那種痛苦的死法。”
褚源眼中也泛起了淚,知道他心中愧疚,伸手握住這個暮氣老人干瘦的手,安慰道:“都過去了,舅公,一切都過去了,不用再提,咱們往前看!”
沈太傅不再說話,眼角滑下一串淚,握緊褚源的手,閉上了眼。
夏樞這邊,帶著紅雪出了月亮門,便見一個高大健壯的背影立在門口。
年過半百,這人身形依然壯碩挺拔,絲毫沒有老態。
聽到夏樞的腳步聲,他轉過頭來。
見到夏樞面無表情的臉,他頓了一下,上前行禮:“見過皇后殿下!”
“我還以為會是二哥等在這里。”夏樞撇開眼,隨意在門口的石椅上坐下,伸了下手,淡淡道:“平身吧。”
許是二哥這個稱呼讓元征起了些希望,他眼睛亮了一瞬:“小樞,我……”
“叫我皇后殿下吧。”夏樞沒讓他把話說完,平靜提醒了一句:“元大人以后不要叫錯了,元家我只認大哥和二哥。”
元征一怔,嘴唇抖了抖,似是想說些什么,但看著夏樞平靜的表情,又把話吞了回去。
半晌,苦笑了一聲:“果然與云焱一樣的性子。”果斷又決絕!
他之前還想過認夏樞回元家,但經歷過那么多事,知道了身世,夏樞回了京也未曾登過元家門,他就明白了,夏樞和妻子是一個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子,不會原諒當年之事。
所以,他對他的冷淡早有預料。
只是,還是難免心痛。
夏樞沒看他,望著院中生機勃勃的綠竹,沒吭聲。
元征調整了一下心情和語氣,沉默片刻后,問道:“皇后殿下改姓趙,記在云焱名下,明日即可辦妥。不知之后,可還有什么吩咐?”
“我要給阿娘重新刻一個墓碑。”夏樞依舊沒望他:“刻成那日,會通知元家,你知會他們一聲。還有,以后有事讓大哥或者二哥過來,別的沒什么事了,你退下吧。”
元征抬眼望他,只看到一個瘦削單薄的側身,他的雙兒從始至終沒給他一個眼神,手指不自覺痙攣了一下,他抬起顫抖的手,忍下到喉邊的哽咽,低頭:“是!”
元征失落的背影消失許久,夏樞才收回望著竹子的視線,站起身。
他眼神空蕩蕩的,身體僵硬又緩慢地往前走著,沒有目標沒有方向,仿若一個沒有心的游魂。
紅雪見他不說話,情緒看著挺低落,不由得開口:“殿下既然難受,何不認回國公府,一家團聚?”
夏樞也不是難受,就是心里空蕩蕩的,腦中一片空白。
不過聽到“一家團聚”,他眼神顫了下,心神恢復過來。
他眼神聚焦,就看到元州正迎面向他們走來,臉色并不好看。
他嘴上回著紅雪的話,眼神卻望著元州:“然后讓阿娘的死變成笑話么?”
紅雪一愣,元州迎面走過來的腳步也是一頓,顯然聽到了他的話。
“我知道他身為元家家主,護持家族的責任在身,作為他的子女,既享了家族帶來的富貴,偶爾也得做出犧牲,一同去維持那個家族的榮耀。也知道大哥二哥幫我,他在其中有默許,并沒有完全拋下我。還知道一般兒女不會斤斤計較父母之過,能一筆帶過就一筆帶過,日子總要往前看,而且以我現今身份,對他更沒必要苛刻與在意,但是……”夏樞看著元州,一字一句道:“我可以大度,但阿娘呢?”
“我要所謂一家歡歡喜喜的團聚,相互之間扮演父慈子孝,讓阿娘對我最無私的愛變成笑話么?”
“小樞……”元州走近,表情已經變成了心疼與無奈,雙手把住他肩膀,勸道:“阿娘不會在意……”
“我在意。二哥,我會在意。”夏樞看著他,立刻打斷,并強調了一句。
元州看著他平淡又堅定的眼神,登時說不出來話。
兄弟倆沉默了一會兒,夏樞撇開眼,開口:“我要給阿娘重新立碑!”
元州已聽父親提過,贊同這個,忙換了心神,道:“確實是該重新立一塊,你找回來了,阿娘墓碑碑文得修改成生育二子一雙兒。”
“這個不重要。”夏樞卻道:“這句有沒有都無所謂。”
元州不理解,眉頭微蹙。
“阿娘精研醫毒,撰寫醫經與毒經,救治病人無數,立下足以流芳百世之功勞,此等功績合該在墓碑上大書特書,讓元氏后人牢牢記住并以此為榮。”
元州:“!!!”
他想說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你知不知道醫者賤籍啊,阿爹用了法子才改了阿娘的身份,怎么能把它又刻到阿娘墓碑上,你難道就不怕她被后世嘲笑么。
但看夏樞認真嚴肅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是開玩笑。
元州不能再像之前那樣和他隨意大吵,不然對他,對自己都不好。當皇后需要威嚴,而他也不能仗著兄長身份,以下犯上。
因此,他嘴巴張了又張,都沒把滾到嘴邊的話說出去,最后張著嘴巴卻說不出來話,仿佛震驚的傻子。
“你回去吧。”夏樞等了半天,卻看到他嘴巴張張合合,一腦袋稻草怎么也理不通順的模樣,瞧不下去了,打量他兩眼,自行走了。
等元州愣愣回神,想問他什么意思,人早沒影了。
他頓時很沮喪,就想不通,為何從來和小弟談不到一塊去,腦回路也相互接不通。
晚上回到臥房后,他就忍不住與景璟聊這些煩惱。
“各自站的角度不同罷了。”景璟臉蛋雖嫩,思想卻成熟,放下手中的書,靠坐在塌上,把想法娓娓道來:“小樞哥哥雖出身高貴,但從小流浪,而流民也是賤籍。他吃不飽穿不暖,生個病,自然也是沒銀子看,這個時候有個大夫能為他看診,哪怕少要點錢,他是不是都會感激涕零,哪還管對方是不是賤籍?”
“小樞哥哥,從來不以自己年少時的困頓經歷為恥,他會以醫者身份為恥么?他只會覺得好大夫都是神仙。”
“而你……”景璟忍不住想吐槽他不知民間疾苦,同理心不夠,但看他一臉煩惱樣,又把嘴邊過于犀利的話咽了回去,慢慢吞吞道:“你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國公府二公子,從小出身高貴,錦衣玉食,外界都以巴結上你為榮,身份在你之上的沒幾個,在你之下的何止萬千,你哪怕平日里表現的再平易近人,和小樞哥哥看待一些事情的視角也是不同的。”
元州沉默。
不過沒一會兒,他就又忍不住了:“那為何褚源就能懂小弟的想法?”
景璟:“……”
他其實也奇怪,還覺得這個表哥很奇怪,畢竟也沒誰娶個素未謀面的鄉下雙兒不僅不抗拒,還能把全部家財奉上做聘禮的。
想來想去,覺得除了褚源早就認出了小樞哥哥是救命恩人,且心儀小樞哥哥外,其他根本解釋不通。
但是他兩人之前一個失憶,一個眼瞎,確實不認識。
景璟怎么也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或許他們兩人是上輩子就認識的,這輩子一見面就心有靈犀,什么都通了。”他隨便胡扯了一下。
元州又沉默,半晌低聲嘟噥:“有時候真的嫉妒褚源,想揍他一頓。”
景璟:“……”你是又欠小樞哥哥收拾了!
結婚之前,以為元州是個成熟、瀟灑的男人,結婚之后,相處下來才知道他就是個有點混不吝的欠欠的幼稚鬼。
不怪他一開口,小樞哥哥就想收拾他。
“哎,不對啊!”元州突然反應過來,眼睛注視著他,笑道:“之前假結婚也就罷了,現在我們不是說好了婚事當真,怎么還叫他小樞哥哥,他該叫你嫂子才是。”
他的臉長得俊朗,眼睛明亮又含情,笑起來,認真看著人的時候,既勾人,又像是眼里住了這個人,莫名深情。
景璟雖然知道他既欠又不正經,很多時候還有點高門里養出來的理所當然的肆意與傲慢,但還是忍不住會被他吸引。
他總覺得元州有點矛盾。
比如,他高高在上,一副不把任何人放眼里的樣子,卻會大冬天的跳河里救自己這個陌生人。
再比如,他和小樞哥哥每次吵得臉紅脖子粗,但若小樞哥哥堅持,他哪怕不理解哪怕氣得跳腳暴怒,還是會為小樞哥哥是家人的原因而妥協。
再比如,他在李云霽為臨遠鎮借兵時表現的冷漠傲慢,但真到了關鍵時刻,他自己哪怕九死一生,明知道可能會死,也要冒險去綏遠鎮奪取兵權為北地戰局爭取生機。
一個既冷漠傲慢又有重情與大勇的人,景璟越了解他就越想吐槽他,但同時又忍不住的更加心動。
而現在被他帶著笑意的眼睛看著,景璟就禁不住的臉紅心跳,怦然心動。
他忍著臉上的熱意:“你想一想皇上那邊。”
“褚源那邊?”元州初始還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后,卻是瞬間一臉無語:按褚源那邊的關系算,景璟得稱夏樞為嫂子。
他兩人竟然是互稱嫂子的關系。
“為免麻煩。”景璟撓了一下臉,試圖將熱意散掉:“我們就商量好了按自己的關系來稱呼。”
元州:“可是自己老婆叫別人哥哥,總有一種奇奇怪怪的老婆被勾走了的感覺。
景璟:“……”
他一把抓住景璟的手,笑瞇瞇看著他:“要不,你讓他叫你哥哥,咱們把他勾走,讓褚源去做孤家寡人試試?”
景璟:“……”
真的,你挨的每一頓打,受的每一句懟,都不是冤枉你的。
但是,溫涼的手指被元州滾燙又寬大的掌心包裹住,人被他專注又充滿笑意的目光看著,渾身上下就像是通了小電流,又仿佛泡在溫暖柔軟的浮云里,輕飄飄的,暖呼呼的又酥酥麻麻的。
片刻功夫,景璟已經忘了吐槽,整個人被手心和目光的熱度傳染了似的,從里到外散發著熱氣,把臉都蒸得紅霞染透。
第366章 【VIP】 。
元州正大喇喇逗樂著呢, 不經意對上他繾綣羞澀的目光,心中的弦像是突然被羽毛撥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加快。
他下意識想移開視線, 又忍不住想看他, 第一次發現,景璟竟然長了一副丹唇秀目、精致非凡的好相貌,黃色燭光的映照下, 紅暈層染、泛出艷色的臉美極了,禁不住想多看幾眼。
景璟被他盯著, 羞赧不已, 下意識抽了一下手,心臟咚咚直跳,緊張的都有些結巴:“怎、怎么了?”
只是手剛抽出一半, 就被大手一把握住白皙的手指, 粗糲的指尖沿著指根向上, 留下微癢滾燙的觸感,一把覆住他的手背, 大掌一收,將他的整只手又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的包裹在了掌心中。
景璟臉上更紅了,嘗試抽了幾下, 結果元州怕他疼,雖沒用力,但也有技巧的纏得緊緊的, 愣是沒有讓他抽出來。
而元州, 手攏得緊,臉上卻起了燙意,移開眼沒好意思看人, 沉默片刻后,耳尖通紅地摸了摸鼻子,故作鎮定道:“夫妻之間就是要手拉手的。”
景璟臉紅的低下頭,半晌,發出一聲短促而含糊的聲音:“……嗯!”
聲音太小,還帶著顫音,但軟軟糯糯又含著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似乎是默許的意思,撥得元州心弦又是一動,忍不住轉過頭去看他。
老實講,雖然兩人回京時說好了婚姻作真,但他對情情愛愛的沒甚興趣,又比景璟大了六七歲,在他眼里,景璟從來就是小鬼頭,可以像逗小孩那樣逗著玩,也可以像對弟弟一樣待他好,但想象不了同他像夫妻那樣交頸相靡,耳鬢廝磨。
兩人成婚至今唯一的親密接觸就是北地時景璟偷吻他那一回,他也只當是胡鬧,沒放在心上過。
但今晚不知怎的,想到景璟紅撲撲的臉頰和羞澀如水的目光,元州就非常想看他,甚至有點想湊近了挨挨碰碰的心癢感。
而且不知是不是五感突然變敏銳了,他第一次發現景璟的手和他常年耍刀弄槍的手那么不一樣,柔軟、滑膩,仿若無骨一般,握在手心里,小小的一只,軟滑的感覺仿佛能撫到心臟,令他心臟也酥酥軟軟的,不由得產生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景璟是只有手這么軟么?
他想起之前景璟親他那一下,唇似乎也是這么軟軟的?
好像還有些香香的?
元州有點拿不準,目光不自覺落在景璟唇上。
兩個人隔著炕桌,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
元州看得很清晰,看著看著,目光就被他那唇形飽滿,顏色紅潤漂亮的唇牢牢吸引了,忍不住口干舌燥,心里產生一個想法,要不親一下試試?
他之前雖然沒有過親近想法,但有了也不會委屈自己,只猶豫了一下,就決定聽從內心的聲音,在跳得很快的心跳聲中,手撐著炕桌,在昏黃燭光下,目光掃視著著景璟泛紅臉頰上的神色,緩緩靠近了他。
景璟感受到他熾熱的目光,也感受到了氛圍的曖昧,臉頰越發滾燙,不過在察覺他靠近時,卻沒退縮,強忍著羞意,咬著紅潤的唇瓣,微微抬了抬下巴,讓自己的臉更多地暴露在他視線下。
元州心跳劇烈加速,身體從皮膚到血液都似乎起了強烈的燥意與渴望,讓他盯著景璟的唇,喉嚨發干,不自覺舔了下唇:“景璟……”聲音里帶著幾分沙啞。
景璟睫毛顫了顫,下垂著眼,沒敢看人,聲若蚊蚋:“……嗯。”
元州目光移回他的唇上,伸手輕輕撫摸他精致的臉頰,細膩滾燙的觸感讓他心神更加蕩漾,喉結上下滑了滑,聲音更啞了:“夫妻之間好像還要親親。”
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很近了,近到可以聞到彼此身上好聞的氣息,聽到對方略微壓抑的呼吸聲與分不清是誰的心跳聲,景璟緊張的吞了口口水:“是……”
撲在他唇上的呼吸炙熱灼人,響在他耳邊的聲音性感喑啞,讓他全身酥酥麻麻的,輕飄心悸,想要腿軟。
他突然間有些好奇,想看看元州現在什么模樣,有沒有和他一樣緊張,但他只是起了念頭,眼睫抖了抖,還沒完全抬起,話也沒說完,撫摸他臉頰的大手就突然移到腦后,向前微壓,然后眼前一黑,唇上一重,一個滾燙又柔軟的東西就直接貼到了他的唇上。
“嗚……”景璟驚呼出聲,眼睫一顫,猛地睜開雙眼。
只是下一刻,他的呼聲就被堵在了口中。
元州唇壓著他的唇,雖沒甚經驗,但吮吸碾咬僅憑本能就足夠了,手一個用力將炕桌推到地上,胳膊穿過他的后腰,一個帶動,高大寬闊的胸膛就將他緊緊錮在了懷中。
景璟在極近的距離里終于看到了他的模樣,俊朗的臉上不再是往日的肆意狂妄,而是一片薄紅,自己鼻尖觸到的臉頰也不是冰涼冷漠,而是熱燙一片。
心中不由得一酥,也是微微一松,景璟唇角勾了勾,輕輕地閉上了眼。
不怕他情愛上不開竅,就怕他面對美色無動于衷。
既然對美人有了欲,動情也是遲早的。
景璟現在對自己非常有信心。
兩個人都是新手,沒甚技術,試探著去主動探索,不自覺的唇縫微開,舌尖輕觸,一串電流迅速竄過全身,心魂顫栗。沒一會兒功夫,景璟就在觸電般的感覺中酥軟了身子,大腦一片空白,連手臂何時環抱住元州脖頸,被人緊緊抱在懷里從榻上攔腰抱起放到床上都沒有印象了。
……
國公府的小院里一片火熱,小夫妻成婚快一年,終于邁出了圓房的那一步。
而夏樞這邊,晚上沒有回宮,在書院住下了。
褚源還在處理下午陪他積攢下來的政務,他便回了房,打算先行沐浴,剛換了衣裳,就有一個意外之人求見。
夏樞下午傷心傷神的哭了一場,又處理了元家事,心情實際上很不好,也沒什么精神頭。
看時間不早了,本不想見人,但想到下午在墓地沒見到元宵,他大晚上出京來找可能是有什么重要事,想了想,又叫紅雪把人領了進屋。
“這么晚了,你從京城出來,是有什么要事么?”夏樞疲憊地揉了揉額角,給元宵免了禮,叫他在塌上坐下,開門見山。
“三哥,這么晚打擾你很抱歉……”元宵臉上有歉意,蒼白的嘴唇抿了抿,眼眶通紅,眼中似乎有什么情緒暗藏:“不過關于阿娘的事,我想問一下,阿娘她之前不愿見我,見到之后就去撞柱,除了想護我,是不是還有什么隱情?”
夏樞怔了一下,沒想到他大晚上過來,是問這么個事。
打量了一下元宵的神色,有點拿不準他是來求安慰的,還是敏銳察覺到了什么。
不過他沒有把長公主的私事往外說的打算,自然道:“會有什么隱情。她那么愛你,不想拖累你,你求我帶你過去,她還以為我要拿你的性命威脅她,就一時激動走了極端。”
“撞柱的事情都過去了,你不要多想,往前看吧。”夏樞嘆了口氣,勸道:“她和我聊過,心愿就是希望你不受她牽連,娶妻生子,平安和樂地過一生。等過些日子,我抽空幫你看看有哪家姑娘合適你又喜歡,把你的婚事定下,這樣也算全了她的心愿。”
夏樞以為自己安慰過了,話題就該結束了。
但要紅雪送人出去的眼神還沒給出,元宵的眼淚就滾滾而下,手顫抖著從袖袋里掏出一封信,滿目愴然道:“三哥,那這信里的是假的?”
夏樞目光落到信上,表情微斂。
紅雪看了一眼夏樞,上前接過,剛要打開檢查,就被元宵上前一把摁住。
夏樞一頓。
紅雪看看信,又看向夏樞。
現在皇后接觸什么外人給的東西,她都會事先用宋大夫教授的方法檢查一遍,以免有人借機下毒。
夏樞默了片刻,搖了搖頭,伸出手,意思是不用檢查了。
紅雪看了眼元宵,猶豫了一下,還是聽話把信呈了上去。
夏樞從元宵的表現里已經猜到了什么,但打開信,看到內容時,臉色還是變了變。
信是馮顯寫的,說有先皇李倓脅迫長公主亂/倫的證據,威脅元宵一起對付褚源和他,否則就把事情宣揚出去,讓長公主遺臭萬年。
元宵不錯眼地盯著他,注意到他神色的變化,明白了什么,不敢置信中又有悲痛欲絕,痛苦道:“竟然是真的!”
“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讓她獨自受了那么多年屈辱,又孤獨的死去。”元宵眼淚如決了堤一般沖了出來,又悔又恨,情緒近乎崩潰地捶著自己胸膛,吼道:“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為她做過,我枉為人子。”
說著,便難以承受地趴在炕桌上,嚎啕大哭起來。
夏樞則是一驚。
長公主自殺去世的消息現在還封鎖著,除了極個別親信,沒人知道,包括大哥二哥都不知道,而為了穩妥,大典之后才會公布。
夏樞不知道他怎么知道長公主已經去了。
想了想,沖紅雪擺了擺手。
紅雪退出去,把門重新關上后,夏樞才看向元宵,緩緩開了口:“你聽誰胡說的,你阿娘現在還在宮里好好的,你若想見她,我找機會再帶你去看她,不要沒根據就瞎想,平白傷心。”
頓了一下,接著道:“她之前確實過得很苦,不過看著你慢慢長大,親人環聚溺愛,不知憂愁,不受寒苦,每日過得肆意自在,心中深感慰藉。這對你來說,可能覺得自己沒做什么,但對她來說,讓她生出活著還是有美好生活的想法,已是足夠。”
夏樞其實并不想談長公主,政治斗爭你死我活,長公主幾次三番置他于死地,他自然也不會留手,但長公主這人也著實有可憐之處,愛子之心也確實讓人動容,了解后總不由自主心生憐憫。
但,憐憫若不加限制,總是跳將出來,他的心緒就會煩亂,忍不住懷疑自己心狠手辣的選擇是否正確。
但夏樞知道,倘若真有重來的機會,長公主一旦對他下死手,他就絕對會還以死手。
他的選擇永遠不會變。
因為如果多次殺他都不用受死,那是個人都會覺得殺他不用償命而嘗試對有皇后命預言的他下手了。
那他將永無寧日。
而且罰沒有到位,為護他受傷甚至送命的人會怎么想?受賞的人沒有對比,如何會有特殊崇高之感,又如何愿意效忠他?
選擇不會更改,那與其讓自己不斷糾結,不如讓長公主這人變成過去,不要再不停的提起。
元宵聞言,哭聲小了下去,問道:“真的么?我中午做夢夢到阿娘和我告別,說終于可以結束痛苦的日子了。然后醒來,就收到了馮顯的信,才知道阿娘受了什么屈辱,這么多年過得有多苦……三哥,你沒騙我吧,阿娘真的還活著?”
夏樞鎮定點頭:“她還好好的呢。”
然后安撫道:“我知道你的性子,執著重情,但別太自責,長公主真的從沒有怪過你,也不是故意瞞你,她是希望給你留個好形象,才沒向你向任何人提起過這些受辱之事,甚至還竭力隱瞞。你就遂了她的心愿,當這些事沒發生過,好好的過自己的日子吧。”
“至于馮顯……”夏樞眼中流露出殺意,冷冷道:“他雖不知哪里聽來的消息,但絕不會有證據,遺留證據我都毀了,你要謹防他詐你。再者,不說長公主是皇室之人,就當她是普通人,事情里她本沒錯,純粹是受害者,就不該再受二次傷害,屆時馮顯不亂傳就罷了,若敢亂傳,抓到他后,直接給他罪加一等,編造謠言,意圖侮辱皇室的罪名,能讓他嘗一嘗不少刑具的滋味。而他本身人品低劣,慣常滿口謊言,哪怕傳出些什么,大家也只會當他憎恨皇室,故意栽贓,造謠誣陷,沒人會信他。所以,事情你不用擔心著急,等后續抓到他,自會處理解決了他。”
元宵卻沒應聲,沉默片刻后,低低開口:“勇武候是在盯著他么?”
夏樞心里頓生警惕:“他現在窮途末路,你莫要摻和這些,他狗急跳墻起來,你會陷入險境。”
“我知道的,三哥。”元宵深呼一口氣,擦掉眼淚,站起身,輕聲道:“阿娘將我養大,我不會不愛惜自己。你為我好,我也都知道。我不會置自己于險境的。”
夏樞觀察他的神色,哭過之后表情平靜下來,自然也看不出來什么心緒。
元宵之前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囂張跋扈,一向不屑也不用掩藏情緒,現在猛地讓人看不出想法,夏樞有點不放心。
他道:“你以前不是想和勇武候一樣去北地么?我聽二哥說你練武不輟,想來這幾年身手應該有不小長進,明日起就進禁軍任個校尉吧,跟在二哥身邊歷練一段時間,將來有機會,就安排你去北地,像你阿爹一樣保家衛國,給咱們元家長長臉,也拼個將軍出來。”
元宵本來還表情淡淡,聞言眼睛瞬間亮了亮,臉色都好了很多,他抿了抿唇,當即跪地感謝:“謝謝三哥,我不會辜負三哥的期待與信任!”
夏樞看他不再毫無情緒,人眼睛亮晶晶的,感謝的也真心實意,似乎是信了說辭,也穩住了,松了口氣,笑道:“起來吧,自家兄弟不用總跪來跪去。”
然后又道:“今日不早了,你趕緊休息,明日還得去禁軍報道,可不能第一日就睡過頭遲到。”
元宵不到十八歲,尚有少年稚氣的臉有一瞬不好意思:“我不會的。”
然后站直身體,鄭重朝夏樞深深鞠了一躬:“謝謝三哥安慰我,也謝謝三哥幫我阿娘保守秘密,護她聲名。”
“今日之事,以后若有機會,必定報答。”
“時間不早了,三哥休息吧,我這就回京去了!”
夏樞想說讓他在書院休息一晚,但想到他明早再進京可能會晚,就沒說什么,點了點頭,交代他晚上天黑,騎馬要注意安全,別騎太快,小心摔跤,就讓他出去了。
夏樞對元宵性子了解不深,因著他與褚洵先前的打架與口角,以為他像褚洵一樣,從小抱有保家衛國、光耀門楣之志,承諾給予建功立業的機會后,他就能穩住,把心神全部放上去。
他沒考慮過,元宵對建功立業沒那么執著,眼睛亮晶晶一副感興趣的模樣更大可能是演的,糊弄他的。
實際上,也確實如此。
元宵出了書院,想到阿娘出事后昔日兄弟相稱與他一起打架的同伴們的冷漠與遠離,再想到中午做的那個告別夢,眼淚就刷的一下再次流了出來。
他突然而至的夢,劇烈的讓他痛昏過去的心痛感以及醒來時的空茫失落感,都在預示阿娘已經去了。
三哥騙不了他。
他對阿娘的死有感應,那種讓他噬心蝕骨的痛,也沒法騙自己。
他知道三哥人很好,一些事也是為他好,但他沒法去享受三哥的好。
因為阿娘是被三哥逼死的。
皇權斗爭你死我活,他不怪三哥,但他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殺母仇人的恩情,與他若無其事的相處,裝聾作啞的過完自己的一生。
他現在什么都不在意了,只愿意在確認馮顯信的內容屬實后,遵從自己的內心,去為阿娘做最后一件事。
所以他擦掉眼淚,僅僅回頭看了這與褚洵、三哥幾年前無憂無慮打打鬧鬧的院子最后一眼,就收回視線,眼含眼淚與堅定,一路往北快馬加鞭而去。
從此再沒回過頭。
而夏樞是在封后大典結束半個月后,沈太傅的葬禮上沒見到元宵到場,問元州元宵到去了哪里以及在禁軍的表現才知道,元宵根本沒去禁軍,自與他告別,就策馬北去。
半路上還寫了一封信給元州:二哥,不用找我了。阿娘死前,我混吃等死,阿娘死后,我渾渾噩噩,不知前路如何,也不曉得人生還能干什么,但我知道有一件事一定要干,那就是維護阿娘。
信的內容很短很含糊,當時長公主死訊已經公布,元州這個什么內情都不知道的第一眼看到信,下意識就以為元宵可能是著魔了,要與他們斷絕關系,搞事復仇,嚇得立馬把信藏起來,不敢給任何人知道。
對外說元宵和朋友出去游玩了,私下里則心急如焚地派親信之人到處尋找,生怕找到他時,他正在干些謀反掉腦袋的事,到時候不是親信根本兜不住消息,也護不住他。
就這么陰差陽錯之下,元州派的人并不多,元宵順利的躲開,也進入了危險之中。
等再見到元宵,卻是兩個月之后,李朝與異族人和談失敗,戰火再起,馮顯及北地軍里馮家安插的死士細作們被褚洵全窩端掉時。
元宵的尸體被褚洵找到,送回京,幾乎面目全非。
據馮家死士活口說,元宵一直忽悠馮顯要殺了新帝新后為母報仇,卻在他們這些人聚到一起時,給他們飯食里集體投毒。若不是值守的幾個吃飯晚,發現不對,他們可能得全軍覆沒。眾人發現不對,那元宵這個外人自然跑不掉,沒被大卸八塊,也是褚洵的人到的及時,讓他幸運逃掉了死無全尸。
之后活口還說了些事情,比如有關長公主的,褚洵沒聽完就意識到元宵找馮顯合作的意圖。他最開始還以為元宵是太恨了,想要謀反復仇,意識到真相后,沉默了很久,封口屬下后,直接把活口全砍了。
回京復命時,京城眾人見到元宵尸體如何反應,又是后續了。
當下夏樞并不知道后面會發生的事,安撫過元宵后,他心里著實松了口氣。
對于元宵,他很喜歡,這個弟弟也就是有點紈绔,別的沒什么缺點,況且他還很重情,夏樞心變得越來越硬,就越來越喜歡重情的人。
所以,他是真心希望元宵能過得好。
他沐浴之后坐在塌上,一邊擦著濕發,一邊腦中還在思考著長公主的臨終囑托。尋思趕明兒有時間的話,就與景璟一起商量,把京城適齡人家的女孩子或者雙兒的資料收集一份,給元宵看看。
元宵年齡雖小,但心上人也不是說能遇到就遇到,說不定拖拖拉拉,就要拖到二哥的年紀。
長公主去世,大哥二哥都已成婚,有自己的小家,他一個人冷冷清清,時間長了,也不好。
早點做準備,方便早遇到,屆時定下婚約,他心里有個牽掛,也能更有奔頭,把日子過好。
夏樞把事情計劃的很好,但沒想過之后會發生那樣的事。
元宵再也回不來了。
第367章 【VIP】 ……
夏樞擦干頭發后就換了寢衣, 剛坐到床上,紅雪就蹲下身,要幫他脫鞋, 夏樞不太習慣, 下意識避了一下,奇道:“不是說不用這般么?”
紅雪怔了一下,慌忙道歉:“殿下恕罪……”
“行啦, 行啦!”夏樞有些無奈,傾身拉起她, 目光打量她的臉, 問道:“怎么心不在焉的,是遇到事了么?”
不等她開口,就拍了拍自己旁邊的位置:“坐這里, 聊一聊!”
紅雪猶豫:“殿下累了一天了……”
夏樞經元宵那一通事, 疲憊勁都散了些, 精神頭比沐浴前好些,他道:“也不差這一會兒功夫。”
紅雪頓了頓, 便沒再猶豫,站起身,順從地在他旁邊坐下。
夏樞琢磨道:“紅杏回安縣接公婆孩子了, 景璟忙著大典的事,我身邊用得慣的只有你一個,你見天的跟前忙后, 沒得空出時間, 是不是和顧達很久沒見了?”
紅雪微怔了一下,垂下頭:“會試放榜后就沒見了。”
顧達因為她突然失蹤,擔憂害怕, 心緒不寧,會試前沒能沉得下心思讀書,考得并不理想,排名兩百八十多位,差點名落孫山。
紅雪為了不影響他殿試,讓他好好看書,這段時間并沒有見面。
她抿了一下唇:“其實不是他的問題。”
夏樞知道不是顧達的問題,紅雪從地道里被救出來后,顧達看她瘦骨嶙峋的模樣,都快瘋了,一個向來好脾氣的書生恨不得去刨了太后的墳。
當然,陸氏一族全部下獄,昔日親友故交恨不得把“已斷絕關系”刻到腦門上,沒人去給太后收尸,最后尸體卷了破席拋在亂葬崗上,也沒有墳。
顧達就天天寫文章大罵陸家和太后奸佞小人、陷害忠良、賣國叛國、罪不容誅。他在京城頗有些才名,跟隨者眾,把陸氏一族罵得臭名遠揚,待在獄中都不得安寧。他還求到景璟那里,想要把紅雪接出宮親自照顧。
最后夏樞從景璟那里得到消息,給了令牌,準他每日進宮見上紅雪一面,陪獨自養傷、沒有親人的紅雪聊聊天,直到紅雪身體好轉,才收回令牌。
宮里有宮女太監,照顧人比一個獨身在京的男人體貼得多,再者顧達當時正在等放榜,可能還要參加殿試,得溫書準備,紅雪不同意由他照顧自己,夏樞當然也不會同意他的請求,不過顧達那種緊張紅雪的模樣他看到了,對紅雪確實用心。
反倒是紅雪比較克制,除了在安縣時夏樞見過她對顧達繾綣情深的模樣,之后再沒有過。
所以,夏樞問起并不是覺得顧達有問題,只是開個頭,方便紅雪順著說下去。
“我只是……”紅雪頓了頓,果然順著說出了心里話:“有些羨慕元宵,也敬佩殿下阿娘……當然……”
紅雪怕夏樞生氣似的,又慌忙補充道:“我卑微低下,一無所長,沒資格對國夫人談敬佩……”
“你有的,怎么沒有!”夏樞聽不下去了,開口打斷她的話。
他其實有點生氣與無奈的,紅雪為什么總這么卑微。
她明明戰場上拿刀跟人拼命,狠辣兇猛都是出名的,阿爹很多次贊過她理智冷靜、狠辣堅定、勇猛過人,許多男人在戰場上都比不過她。
因為普通人殺人會存在心理障礙,夏樞都有,而一旦膽怯,在戰場上是會丟命的。但紅雪沒有,她雖然長了一張艷麗嫵媚到極致,仿佛嬌花一樣的容貌,但殺人就如砍菜瓜,殺了就殺了,冷靜又堅定,勇猛又無畏,實際上是一朵艷麗的食人花。
而且有時候遇到問題,紅杏可能會焦慮,茫然不知所措,等著給命令,她卻是能很快冷靜下來,嘗試去分析以及解決問題,行事穩重得很。
本來很優秀一女孩子,但有些時候,卻總把自己放得很低,仿佛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種不值得,配不上任何東西。
夏樞知道她的經歷,理解她可能會有的一些心理或者想法,比如從小阿娘去世,就被阿爹賣去青樓,內心其實很悲觀很沒安全感,比如因輕信汝南侯,引發竹山書院一些學子、先生慘死,心里愧疚自責,無法原諒自己,再比如擔心那些學子進入朝堂,可能會因她牽連顧達,妨礙顧達仕途,所以她拒絕顧達求婚,與之斷情,但他并不贊同紅雪把自己看得那么低。
夏樞道:“你殺汝南候和大皇子給他們報仇,已經做了彌補和贖罪,別太過自責愧疚了。”
話說出來,夏樞就是一頓。
他突然想起來,此事極為隱秘,只褚源知道。
果不其然,紅雪身子猛地一僵,抬起頭驚訝又不安地看著他。
夏樞忙道:“此事未外傳,只我與陛下知道……”
他還想說些什么,安撫紅雪別擔心事情傳出去,結果還沒等開口,紅雪觀察了一下他的神色,身子就松了下去,輕聲道:“殿下不覺得我太過心狠手辣、忘恩負義就好。”
夏樞一怔。
紅雪繼續道:“之前一直渾渾噩噩,今日聽殿下處理家事,才恍然明白過來,我一直無法原諒自己,并不單純因為贖罪抵不了過錯,也因為我的小弟,他也被我害死,永遠回不來了。”
紅雪眼中慢慢起了淚:“我可以殺了汝南候,也可以命換命贖罪,但因小弟之死,我永遠也原諒不了自己,哪怕以死贖罪都無法原諒。他是這世上,我唯一的血脈親人,也是這世上唯一陪我經歷從出生到他死去所有風風雨雨,護我愛我堅定支持我,從不為任何人任何事情動搖的人……”
紅雪眼中淚水滾滾,卻忍住了沒流下來,嘴唇顫抖著道:“我沒法原諒自己,一旦原諒,就覺得是背叛了他。而背叛他,我更無法原諒自己。”
夏樞心中一震,一時無法言語。
他想說紅霜會希望她好,而不是希望她一直活在自責痛苦中,但話到嘴邊卻不太能說出口。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之前不也是怕辜負阿娘,阿娘不原諒他,不敢面對阿娘么?
他是在確定自己的選擇沒讓自己送命,心里的不安少了些后,才敢去祭奠她。
目前入宮他還是過得好的,一旦過得不好,想起阿娘為他的犧牲,他會不會覺得路走錯了,對不起阿娘,后悔選擇,自責加重?
他想,會的。
夏娘勸他,二哥也勸他,都說阿娘不會在意,只希望他好,希望他有自己的選擇,但他在意阿娘為他付出的性命,又對未知前路茫然無措,又怎么會不怕路走錯,不怕辜負阿娘?
然而看著今晚的紅雪,他的想法又有點改變了。
自責憂慮過多,情緒會形成一個巨大的吞噬人自信的漩渦,讓人顧慮重重,沒法正常選擇道路,也沒法對所選道路走得堅定。
倘若走對了,倒無妨,如果走錯了或者內心不斷苛責自己,自責會不斷的加重,再往后就是惡性循環,可能會產生嚴重的心理問題,覺得自己配不得這個配不得那個,把自己看低。
而阿娘原本就是瀟灑堅定的性子,她怎么會把自己的雙兒往糾結、看低自己的方向培養?
夏樞真一步步把自己推進漩渦,難道就不辜負阿娘的愛了么?
而紅霜,僅短短的接觸來看,是個性如烈火的雙兒,他可能也沒甚敏感心思,讓他的阿姐因他之死一步步把自己逼進貶低自我的死胡同。
若紅雪錯了,兩個人起矛盾,紅霜的選擇更像是會把事情擺開了,打一架或者吵一架,就把事情放過,繼續愛他的阿姐。
所以,夏樞覺得不能任由心結變成心魔了。
要嘗試去往前走,破局。
“紅雪!”夏樞想清楚之后,看著旁邊這個姑娘脆弱的表情,認真道:“你真的很好很優秀,你可能不知道,那么多宮官里,景璟最貼心,你最能給我安全感了!”
紅雪一怔,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或許,你覺得我不重要?”夏樞引導性地發問。
“不!”紅雪嚇了一跳,慌忙回神,搖頭:“不是,王妃對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是李朝皇后,母儀天下,有穩固社稷之能,還救過我很多次,給我機會,提拔我……是我極為敬重,誓死追隨,一定會保護的人!”
語速太快,緊張的稱呼都錯了,夏樞沒提醒,只是一嘆:“你說了這么多,其實對我來說,你也很重要啊。”
他看紅雪眼中似乎亮起了微光,堅定道:“我怎么會因你殺汝南候而看低你,我只會認為你嫉惡如仇,為民除害,好一個豪氣沖天,俠氣干云的女子。”
紅雪抿著唇,眼眶慢慢地紅了。
“但是……”夏樞話鋒一轉,溫柔道:“再怎么優秀的人始終都是人,不是神。”
紅雪一愣。
夏樞輕嘆道:“我們誰都不能保證自己做事永遠不出錯,不傷害人,不辜負人。而且不止如此,可能人生有不小一部分時間都在走錯路,但真的要一直耿耿于懷于過去,不肯放過自己么?”
“錯了,若是傷害辜負了人,那就盡量改變盡量彌補,若是傷害辜負了自己,就收拾收拾,重新再來。未來幾十年,我們盡量放開了走,遇錯,有的是時間彌補,也有的是機會重新再來。”
“我們可以困在一件事上愧疚一輩子,同樣也可以目光放在遠方,尋找機會去彌補一輩子,讓自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又能心安,把日子好好過下去。”
……
夏樞勸說一通之后,自己心里的烏云都散了不少,感覺輕松了很多。
見紅雪愣愣發呆,似乎在思考著那些話,便讓她回去好好休息一晚,換個小丫鬟來守夜。
紅雪走后,他剛脫了鞋子,掀開被子要躺下,褚源回來了。
看到跟在他身后,與高晨交接,抱了一摞奏折進來的小丫鬟,夏樞愣了愣。
“折子怎么帶過來了?”他問道。
“怕你心情不好,過來陪著你。”褚源讓丫鬟把折子放炕桌上,就讓人出去了,走近他,伸手摸摸他的臉頰,溫柔的眸子輕輕的注視著他:“現在好些了么?”
原本是不好的,不過剛剛勸紅雪,夏樞自己倒想通了。
他點了點頭,眼睛里不再是之前的沉重,閃著小星星,同樣溫柔的回看著褚源:“我想通啦。”
“哦?”褚源是真驚訝,在他床邊坐下,笑看著問道:“怎么想通的?”
夏樞倒是沒直接回答,而是抓住褚源的手,認真又帶些期待地問道:“褚源,褚源,你覺得我能干什么呀?”
雖然做了皇后,看著可以高枕無憂,但他從小到大的經歷給他一種本能,就是無論何種處境何種地方,他都要尋求能讓自己自立、自保的手段或者技能。
不然,他會很沒安全感。
然而他除了把云焱阿娘醫術傳播出去,造福于民,同時給她再加些功績外,其他沒有任何目標和計劃,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能干什么。
他不擅也不喜歡管理內務,學醫術待在宮里也沒法給人看病,現在除了只能作防身用的武功,他在宮里好像一無是處,什么價值也沒有。
他好像做了皇后就變無能了。
這也是夏樞怕云焱阿娘怪他的深層原因之一——他自己都在對進宮后的路迷茫不安,暗藏懼怕,并沒有以前的自信與瀟灑。
難道要每天蹲在深宮里,無所事事,就等著褚源下朝臨幸他么?
那萬一有一天褚源就煩了呢?
他要枯死在宮中么?
那他對得起誰?不止辜負阿娘,連自己也辜負了。
這絕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不過夏樞從來也不是一朝迷茫就把自己心理玩崩潰,破罐子破摔的人。
相反,他很大膽,也很有沖勁。
所以,在勸慰紅雪,自己理清楚癥結所在后,他就堅定下來,開始主動摸索,要往前走了。
“嗯,我想想……”褚源倒沒意外他的問題,語氣帶著笑意,把他的手握進手心里,輕輕捏了捏,也沒直接回答,而是道:“那我問你個問題,你先回答一下試試看。”
“你問!”夏樞立馬坐直身子,緊張又期待地看著他:“想問什么?”
“兵部昨日上了折子,說戰事已經結束,和談只等異族人國書送來,馬上就要開始,恰逢北地農時即將到來,可安排將士們就地卸甲,歸鄉種田。”褚源道:“這個事情,你怎么想的?”
夏樞沒想到是這么個問題,不過也不奇怪,他被囚地下之前,褚源經常與他討論政事。
想了想,他道:“是只有兵部樂觀,還是都這么樂觀?”
褚源像是被戳中了痛點,臉色瞬間沉了下去:“兵部、戶部、吏部都主和,聲稱異族人若是要求過分,李朝也可以駁回再談,一切以和為要。”
夏樞見他少有的喜怒形于色,知道他這是在朝堂上被動了,心里有氣,反手握住他的手,安慰了一下。
問道:“那我們現在的訓練以及糧草、盔甲、武器、馬匹以及后勤運輸能力等儲備,撐不撐得起三個月內再開戰?”
他被囚地下兩個多月,再出來一直專注休養身體,沒怎么關注過外面的事情。這也是褚源時隔幾個月,頭次和他聊局勢。
不過他知道打仗的錢不缺,僅從汝南候在定南郡的口袋里搜刮出來的錢財就足以填滿國庫,再加上陸氏一族那里可能也能搜刮到巨額財富,足夠北地軍打很久很久的仗了。
現在就看其他方面的準備。
褚源臉上放松了許多,道:“你不反對打仗?”
夏樞自然是不反對的。
去年春,異族王室因他主支全滅,各部落陷入奪位混戰,四個月之后,才相互妥協,推舉出先大汗的侄子——征南大元帥索南的大哥索弘上位擔任新大汗,稍稍穩住局勢。
去年冬,索南帶領異族人戰敗被俘后,索弘汗位岌岌可危,異族本來可能又要內亂,結果陸氏及李留把持的朝堂向異族遞交了和談的國書,又穩住了異族,也暫時穩住了索弘的汗位。
具體的和談條件,異族人或許是拿喬,還沒回國書,朝堂上也沒議論,不過大年初一晚上宮宴太后抓了他之后,主和一派的交談里有透漏,異族提的和談條件之一是他的命,他們當時也打算滿足異族人的要求。
而根據時間線,顯然主和派和異族人私下里早有交流,在遞國書之前就談了相關條件,只是可能還沒徹底談妥,又懾于褚源還沒徹底交出兵權,京城他們安王夫妻名聲好,才沒放到臺面上。
至于有沒有其他條件,夏樞沒問褚源這些日子對陸氏擁躉們的審問,只從人性角度判斷,他要是異族人,血海深仇以及李朝朝廷表現的軟弱的情況之下,他會覺得自己有優勢,除了其他物質要求外,還會趁機要求李朝把能戰以及主戰的都處理了。
當然,現在李朝內斗結束,新主褚源上位,異族的條件自然不會被滿足了。
那確定異族人還會和談?
不管是褚源新上位對朝野把控能力不足,還是李朝之前和談表現的軟弱可欺有可能讓異族對李朝這邊軍事能力產生輕視,還是索弘那邊需要勝仗穩住地位,還是兩邊的血海深仇……當然,或許還有夏樞這個皇后命和國運相連的傳言讓人忌憚,異族人都有可能趁著李朝這邊還在妄想和談的機會繼續南下,打!
和談的可能性總體上看,并不大。
所以,夏樞道:“我是主戰,當然,很可能最后打與不打,戰與不戰都不是我們控制的,還是盡可能先把準備做好,以免到時候手忙腳亂。”
褚源安撫道:“離開北地時,就命北地軍訓練不停,隨時待命。糧草今年的還未征調,也還未購買,不過從汝南候老巢里收繳的足夠十萬大軍吃用一年,因著在北地,送到前線損耗率低,最少也夠吃用七八個月。至于其他,手里有錢,都在籌備,也不算難。”
說著,他還是忍不住氣上心頭,罵道:“一群酒囊飯袋,天天想著安逸,有個機會就想躺,也不想想不戰哪來的安逸,異族人肯不肯讓他們躺。李倓南逃的事才結束多久,這么快就忘了教訓,真是做官做到豬腦子里去了。”
夏樞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褚源之前哪怕冷臉嚇人都從未罵過人,這是第一次開口罵人。
看來最近在朝堂上受的阻力確實不小,挺上火的。
他勸道:“你現在剛繼位,還是非正常繼位,各處都在盯著,為求朝野穩定,不宜大動干戈,就先這么著吧。再耐心等一些時候,過個兩三年,一切穩定下來,朝野上培植出一批有志之士、有才有德之人之后,再去把朝堂肅清一番。”
“當然……”夏樞道:“雖說求穩,但為免戰事起來后,有些人不聽政令或者執行政令時拖拖拉拉,茍且塞責,拖北地軍后腿,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如果能監督他們,還是要監督的。”
話說完,便等著褚源應聲,結果等了好一會兒卻沒聽到聲音,不由得抬眼,就撞入褚源的眼里,發現他正笑看著自己,目光中似乎還有欣賞與認同。
夏樞下意識摸了把臉,有些臉紅:“怎么了?”
人都不好意思了。
褚源看到那抹輕紅,伸手捏了捏,笑道:“你之前的問題,這不就回答了么。”
“什……”夏樞沒反應過來,對上褚源眼睛,才反應過來他在回答之前自己問的能干什么的問題,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政事?”
“嗯。”褚源笑著頷首,手指沿著他已褪去稚氣但依然很年輕的臉移向他的鬢發,輕輕撫了撫。
然后斂眸,笑容淡去,談起往事:“昔日阿爹出事,阿娘懷著我孤立無援,最終生下我,也沒能逃過被害命運,這其中原因除了外公和舅公愛名以及下意識看輕她,不信她的判斷和決策外,也有阿爹是太子,權力有限,沒能給她留下足夠多的后盾的原因在。”
他輕嘆道:“前世我三十歲經歷諸多蒼涼去世,醒來后與你重逢,你才十六歲,算起來,我現在已三十有四,大了你足足十四歲。每次看你,總有一種時光錯亂感,仿佛你正是少年意氣、風華正茂時,而我卻已經走過巔峰,開始蒼老了。忍不住的,總覺得時不我待,想要寵你,想讓你不操任何心,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上,但又知道這樣不行,萬一出個事,就是爹娘悲劇再現。”
夏樞手指不由得一下握緊他的手,抿緊唇:“我們不會的!”
褚源卻沒回答,只笑了起來,掙開他的手,展開雙臂,目光溫柔地看著他。
夏樞眼睛一下子就濕了,朝他懷里猛撲過去,抱緊他的脖頸,將臉深深的埋在他肩膀上。
褚源環著人,輕輕撫著背,緩緩道:“以后白日里,上午陪著我在御書房聽大臣們議政論政,下午就跟著景政繼續讀書吧。要參政議政,只認得幾個字粗讀幾本書是不夠的。而景政雖不如舅公,但也是進士及第,學問不比尋常大儒差多少,可能過個兩三年,你就能出師幫我批閱奏折,分擔政事了。”
夏樞雖根據前面的話已隱隱約約明白了他的意思,但真聽了他的安排,還是猛地抬起頭,退出他懷抱,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還有紅雪,她是不是還想回北地?”褚源詢問,見夏樞懵懵地點了點頭后,道:“大典之后,你就告訴她,她可以以你宮官的身份招募兵士,去北地建功立業了。”
褚源摸著他的臉頰:“你知道現在給她封官可能性不大,但有生之年若能平定異族,屆時朝野穩固,力排眾議給她封個侯又有何妨。而她出身是你的宮官,由你一力扶起,一定會對你肝腦涂地……”
夏樞已經懂了褚源什么意思,嘴唇抖了抖,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再次撲進他懷里,死死抱住:“褚源……”
褚源輕拍他的背,繼續道:“李云霽是李姨娘的弟弟,最初由元家薦官進入禁軍,他是知恩圖報之人,不會做于褚元兩家有害之事,而你又有恩于他,原本是最適合追隨你的人之一,可惜他被長公主蠱惑,犯了大錯,后面哪怕流放他,給他在北地戰場上重新立功的機會,也不可輕信重用了。”
“不過好在還有洵兒替他的位置。”
“還有你二哥,他雖然急躁了些,但待你之心是最真的。景璟婚后繼續擔任你宮官,為你處理宮中內務,他就不能離京,免得夫妻剛成婚就分離。那就由他擔任禁軍統領,護在你周圍。”
“所以……”褚源說了這么多,終于停下來,柔聲說出了今晚的目的:“莫要不安害怕了,好不好?”
而夏樞此時已經顧不得去驚訝李云霽隱藏的身份,無數情緒涌上心頭,最終都化為對褚源的感激與愛意,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一下也把從王都回到北地就開始積攢的不安與憂慮全哭了出來。
褚源沒再說話,只輕輕拍著懷中人的背,直到人在懷中哭睡過去,徹底放松下來,他才松開懷抱,將人的臉漏出來。
無論任何時候,權力都是最讓人有安全感的東西。
而愛一個人,并不是寵他就足夠了,幫他立起來,把手中有的權力分給他,給他提供最充足的安全感,才能保證兩人心理平等,愛長長久久綿延下去。
他看著懷中人團成一團窩在自己懷里依賴與信任的睡姿,心中松了一口氣,擔憂他后悔的心理陰霾也終于散去了。
他拿出帕子,輕輕的給他抹去眼下的淚水,低頭在他額上溫柔又珍惜的吻了一吻,才輕柔地把人放在床上,擺好睡姿,蓋上被子,幫他舒舒服服的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