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VIP】 ……
夏眉醒來的時候四周黑洞洞的, 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剛開始迷迷糊糊的,聽著嗚嗚的風聲,感受著冰冷的環境以及環境中燒焦的味道, 她還以為自己到了陰間。但后腦勺、肩膀、胳膊上火辣辣的疼, 叫她很快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還好好地活著。
想到暈死前李留不懷好意的笑容,夏眉心中一驚, 趕緊摸向胸口。
然而她身上光滑的綢緞衣物卻變成了粗糙扎人的棉布,而身下是一張硬板床, 鋪著薄薄的褥子, 身上蓋著有些硬、還散發著一股霉味的棉被……
她這是被人救了?
夏眉反應過來。
只是想到空蕩蕩的胸口,夏眉心中一沉,顧不得高興, 趕緊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摸著黑在身上、床上一陣摸索。然而摸索來摸索去, 她都沒有發現那只小瓷瓶的蹤跡——她把景璟交給她讓她送到京城給褚源、寄托了小弟、紅棉好幾人希望的解藥弄丟了!
怎么辦?
怎么辦!
夏眉一下子慌了。
正當夏眉慌亂無措之際,那緊閉的木門突然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推了開。雪花飛揚中, 一個老嫗一手撐著油燈,一手護著寒風雪花中閃爍跳躍的火苗走了進來。老嫗背后跟著一個梳著羊角辮、端著粗瓷碗的孩童。
見她醒來,一老一小臉上都是一喜。小的把冒著熱氣的粗瓷碗放在床頭的小桌子上就沖了出去:“夏伯伯, 眉子姐姐醒啦。”老的則一臉擔心,趕緊顫顫巍巍上前,給夏眉把被子蓋好, 念叨道:“哎呀, 天冷,被子要蓋好,孩子莫凍著了。”
夏眉燈光下打量這個眼神慈愛、臉頰干癟的老人, 覺得有些熟悉:“周嬸?”
周嬸一愣,臉上瞬間開出一朵花來,只是還不待說話,門口就傳來一個渾厚低沉的聲音:“是你周嬸。你小時候她看著你長大的,這次得救可得好好謝謝她。若不是她,我還不知你可能在咱家老宅子里藏著,更別提及時把你從地洞里救出來了。”
夏眉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視線還沒移過去,眼淚就一下子掉了下來,等她抬眼和越來越近的高大身影對上視線,看清眼前人的形象,人幾乎已泣不成聲:“阿爹,我差點兒都見不到你了……”眼淚刷刷地往下流,止都止不住。
“唉,孩子受委屈啦!”周嬸輕輕嘆了口氣,在床邊坐下,伸出枯瘦的手,給她輕輕抹掉眼淚:“不過都過去啦,你阿爹在這里呢,以后不會再遇到這種事了。乖哦,莫哭啦。”
滿是繭子和凍瘡的手,干裂又粗糙,刮的夏眉臉疼,但她卻忍不住抓著這只手,把無處安放的委屈害怕還有茫然都大哭了出來。
等夏眉平靜下來喝完粥,周嬸又安慰了她許久,才站起身子,把地方留給父女倆,關上門出去了。
“阿爹……”沉默環境中,夏眉嘴唇顫了顫,率先開了口。她眼中淚花氤氳,視線上抬:“你頭上……”
夏海的一頭頭發被剃了去,露出光禿禿半個腦袋,剩下半個頭包括左邊半張臉和一只眼睛都用白布裹著……顯然他受了不輕的傷。
“沒什么大礙,不小心火燎著了。”夏海不愿多說這個,只淡淡道:“你在這里養兩日身子,兩日之后我叫你夏江阿叔安排人,護送你去安縣。”
夏眉一愣,忙問道:“那你呢?”
夏海搖了搖頭:“異族人過來,這里緊臨前線,需得盡早準備妥當。只是除了你夏江阿叔,其他人并不相信異族人會攻過來。我再留一段時日,說服他們。”
此話一出,氣氛瞬間沉默。
夏眉有些無措,夏海有些煩躁。
自夏眉執意未婚先孕做李茂的外室之后,父女兩人之間相處就存著疙瘩。
之前是夏眉偏執的近乎歇斯底里,日日斗志昂揚,夏海怒氣勃發差點兒被氣死;自李茂真面目揭露一切陷入混亂后,夏眉是無措茫然,夏海是沉默不想苛責,但也不想多說一句話。
但今日夏海的沉默中多了些煩躁。
半晌,夏海到底沒忍住,看向夏眉,皺著眉頭問出了疑問:“我不是叫你帶著寶寶去安縣嗎?你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寶寶呢?”
夏眉低著頭沒發現他的怒意,捏著拳頭,眼淚又差點兒掉下來:“李茂帶人追上我,把寶寶搶走,又拿二叔二嬸還有鴻弟的命逼我,我不得不上了異族人的馬……”
說到這里她才反應過來,差點兒忘了告訴阿爹一件事,忙抬起頭道:“阿爹,小弟被異族人抓走了!”
“什么!”夏海愕然,猛地站了起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臉色極為難看:“昨日那些異族人抓走的兩個雙兒,其中之一就是他?”
夏眉不知自己這一昏迷竟是昏迷了一天一夜,趕緊道:“是!”
然后快速把知道的情況說了出來:“他身邊的一個丫鬟討厭燕國公府,就和異族人勾結,趁著褚源進京安縣無人,抓了他,說是要拿他和朝廷或者燕國公府做交易。小弟也這么騙我,說他出身高貴,安王、朝廷還有他親生的家人都會想辦法贖他,我在他身邊會讓他投鼠忌器。我想著不能拖他的后腿,所以在他叫景璟與我一起逃走的時候,我才丟下他逃的。不過景璟,也就是朝堂上光祿寺卿景大人家的雙兒,擔心異族人屠殺靖遠鎮的百姓,又為遵守對小弟的承諾護著我逃走,就騎著馬出去把異族人引開了,叫我趁機逃跑。他臨和我分開前說,異族人抓小弟不是為和朝廷做交易,是想要他的命。小弟是騙我的,我……”
“不對!”夏眉話說一半,突然反應過來,愣愣道:“你說異族人抓走了兩個雙兒?他們追上景璟了?”
“應該是。”夏海聽了這許多,光是想一想就知道夏樞這一兩年的生活有多驚心動魄。他嘆了一口氣,從懷中摸出一個東西遞給她:“在云河邊上撿到的,現場還有一灘血水和一根斷指,異族人當場宰殺了一匹馬,看毛色應該是紅棕色。”
“他走的時候騎的就是一匹紅棕馬,而這塊玉佩……”夏眉看著那瑩白色的玉,只覺得渾身發涼:“是安王送予小弟的,小弟分開前給了我,叫我與景璟離開這里后買一匹馬去安縣……是他……玉佩在棉襖的袖袋里,他是抱著穿了我棉襖的草人引走異族人的……”
夏眉手捂住眼睛,眼淚忍不住奔涌而下:“我對不起他們,他們為了我能活命……”
夏眉越說越難過,哽咽的幾乎說不出來話。
夏海這一年多來對夏眉的執迷不語經常是氣的心口疼,有時候想一想,晚上都氣的睡不著覺。剛剛從地洞中救出她時,夏海還以為她是不是半路又回去找李茂了,所以才會和異族人一起出現在這里,氣的幾乎不想搭理她。得知她是被李茂逼著跟異族人走的,他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氣。夏海都不知一個做阿爹的該用何種心情面對自己這種情緒了。
此時見她哭的如此傷心,似乎真的知道愧疚難過了,他才不由得心中一軟,走近了,伸出胳膊,寬大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腦袋,輕嘆一口氣:“莫哭了,小樞自小愿意保護你,你是知道的。那個雙兒也是個不錯的,有膽識有勇氣,他們兩個相互結伴,情況應該不會那么差。”
嘴上這么說,但他心中越想越沉,擔憂只有他自己知道。
雙兒嫁人之后,為了老夏家,也為了夏眉,他對夏樞的關心因著各種原因越來越少……
想一想,夏海就滿心愧疚,差點兒忍不住掉眼淚。
夏眉哭道:“可是我答應了把解藥帶給褚源,我把解藥弄丟了,我對不起他們……”
夏海卻是一愣:“解藥?”
他趕緊從袖袋里摸了摸,拿出一只花紋精美的小瓷瓶,遞給夏眉:“剛剛你周嬸給你換衣裳發現的,我差點兒忘了,是這個嗎?”
夏眉萬沒想到解藥還沒丟,眼淚都顧不得再流了,趕緊驚喜地接過去,用手晃了晃,聽到咣啷啷的聲音后,又急忙打開瓶蓋,瓶口微斜對著燈光仔細瞧了瞧。
“不是嗎?”夏海見她臉色有些不對,忙問道。
“是。”夏眉眉頭微蹙,神情略有些茫然。
原本是兩顆,瓶子中卻只有一顆。
難道是李留偷走了一顆?
其實李留那么想要解藥,迷暈她之后偷走一顆解藥也正常。但李留都把她扔地洞里去了,明顯不打算讓她活,為什么不把兩顆解藥都取走,反而極其浪費地扔一顆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洞里。
難道是李留覺得她要死了,那就把這顆解藥當做秘密埋葬在地下,叫誰都不知道?叫褚源永遠也治不好眼睛?
李留有必要那么恨褚源嗎?
夏眉不清楚他們這些人的糾葛。
不過想著既然還有一顆解藥,她也僥幸被救,那就遵從景璟先前的囑咐,把解藥給褚源送過去吧。
夏海疑惑道:“小樞叫你去京城,把解藥給褚源送過去?”
“不是……”夏眉想到景璟告訴他的那些話,咬了咬唇,說道:“小弟讓我去安縣,還讓我遇到你之后叫你一起去安縣,說阿娘可能在安縣,你在那里就能等到她。但是景璟叫我去京城……”
“小樞說你阿娘在安縣?”夏海猛然驚了一下:“他是如何說的?”
“他說有個鄰居叫夏娘,臉上有和阿娘一樣的燒傷傷疤,個子高挑……”夏眉一邊想,一邊小心翼翼地掃了她爹一眼,道:“還說夏娘有些兇……”
夏海噎了一下:“……其實你阿娘還是很溫柔的。”
“嗯。”夏眉也不管他如何美化,趕緊點頭,同時眼睛略帶期望地看著他:“若是阿爹去安縣等阿娘,我就不去京城了,找人把藥給褚源帶過去,我隨阿爹一起去安縣。”
夏海卻沉默了。
他轉身走向門口,吱呀一聲打開木門,迎面吹著暴戾的風雪。
良久,他才閉了閉眼,轉過身來,看向夏眉,一錘定音:“你去安縣。京城之后會亂起來,小樞要你去安縣是為你著想。解藥你交給我,我叫你夏江阿叔另外安排人送去京城。”
“至于我……”夏海頓了一下:“小樞嫁人之后,我就鮮少關心過他,如今他又生死未明……我與你夏江阿叔商量過后,就去王都尋他。”
夏眉一下子怔住了,難以置信道:“你不要阿娘了,你要去尋他?”
夏海見她眼淚一下子涌上來,知道她心中所想,微微嘆了口氣:“眉子,你真的該長大了。”
第242章 【VIP】 。
“可是……”夏眉的眼淚卻止不住, 淚眼朦朧地望著他:“阿娘明明在安縣等你啊。你以前不是很想找到她嗎?為了尋她,你總是不回家在外面跑。現如今知道她在哪里了,為何你又不去尋她了?”
“是, 我知道。”夏眉擦了一下眼淚, 重重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他現在深陷險境,處境很危險,需要人去救他。但是他現在有夫君和新的家人啊。他的夫君天潢貴胄, 他的家人權勢滔天,每個人都把他當做寶, 只要他們知道他的蹤跡, 很快就能把他救出來。根本不用你不管不顧地去王都啊!”
夏海沒有吭聲。
他不知該如何向夏眉說明養了十幾年的雙兒,不是說拋就可以拋,說撂就可以撂給別人的。夏眉連他收養無家可歸的貓兒都不愿意, 很明顯她雖然沒什么壞心思, 但經歷簡單, 對人對事難有共情之心。夏海也知道小樞身份貴重,家人和褚源都有可能會出面與異族人交涉救人。但這絲毫不能減輕他的擔心。因為有可能救人, 也就有可能不會救。沒有養過的孩子,天潢貴胄們的感情,在涉及巨大的利益損失時, 誰都不知道他們最終會做出什么選擇。但夏海沒有顧忌,自己養大的雙兒,他不會去做利益權衡。
夏眉見他沉默, 搖了搖頭, 苦笑道:“說到底你們每個人心里,他永遠都是最重要的。阿娘為了他,可以不要我, 不要你,拋夫棄女十幾年。你為了他,可以不要找了十幾年的阿娘,不要我這個養女……當然,你相比其他人來說,已經是待我最好的了,畢竟你以為我是阿娘前夫的女兒,想要獲得阿娘的芳心,就得愛屋及烏,待她前夫的女兒總不能差了……”
“但是為什么?”夏眉說著,還是忍不住情緒失控,捂住心口,痛苦道:“為什么你們一個個的總是拋棄我?我都不要你們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但為什么連稍微好點兒的位置都不給我,卻還要指責我不長大?親生爹娘為了褚源把我貢獻出來和他做了交換,他做他的世家子,我做我的農家女。好,我努力長大,心胸開闊,不怪他們讓我從一介世家貴女淪落為人人可欺的農家女,畢竟給了我一條賤命,護下先太子的兒子,我也算還了他們的生恩。我也不怪把我抱離親生爹娘身邊的阿娘,畢竟淮陽侯府和燕國公府有仇,只要我有價值,我愿意滿足她的任何復仇心理。但她為什么要在把我抱離親生爹娘身邊之后,轉眼就為了小弟一個雙兒拋棄我十幾年?”
“好,小弟是他們燕國公府的人,小弟在她心中更重要我也認了。但是你呢?”夏眉坐在床上,無助地哭道:“為什么連你都待他比我好?”
“從小把他帶在身邊養大,我卻跟著二叔二嬸寄人籬下。待得好不容易熬到長大,他又嫁了淮陽侯府嫡長子,我卻……”她捂住臉,痛苦道:“我卻成了他的替罪羔羊,被李茂當做褚源的心上人,設計欺瞞,羞辱踐踏……”
“我知道被李茂盯上是我起了壞心思,罪有應得,但你卻是從小就偏心。若是你一開始就知道他是阿娘家的人所以才有所偏愛,我也認了。可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我是阿娘要保護的前夫之女……你為何要這樣,你不是愛屋及烏嗎,為什么還要拋棄我?我為什么要這樣被你們所有人拋棄的活著!”隨著最后一句質問結束,夏眉再也承受不住,崩潰大哭。
而夏海聽著她的哭聲,震驚的久久回不過神來。
為夏眉心中這么些年來的委屈與怨氣。
也為結發妻子的身世以及兩大世家之間錯綜復雜的糾葛。
他沒想到繼自己撿的小雙兒出身燕國公府之后,結發妻子和養女竟也是這樣的高門身份。
其中盤根錯節的關系……
良久,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其實,從見到你阿娘抱著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她的親生孩子,她口中所謂的前夫都是編的。”
他見夏眉愕然抬眼,神情有些感慨又有些悵惘:“阿爹不知道你心里會這么想,覺得養大你是因為對你阿娘的愛屋及烏,進而覺得阿爹會有所偏愛。實際上,你與小樞,甚至貓兒,在阿爹心里都是一樣。世道不好,能養活一個孩子是一個,不存在說偏愛誰。若真要論你與你阿娘之間的愛屋及烏,那也是阿爹因為當時的你,對你阿娘愛屋及烏。”
夏眉愣愣地睜大眼睛,眼淚都忘了掉,不敢相信的聲音都有些顫抖:“因為我……對阿娘愛屋及烏?”
“是啊!”夏海神色復雜地嘆了一聲。
二十多年前,他也才二十出頭,憑著身強力壯及一身武藝,在一家鏢局做鏢師,接些北地范圍內的跑鏢任務,養家糊口。
正是回程的路上,一個滿臉可怖燒傷的年輕女人抱著孩子出現在他們車隊隊尾,跟著他們走了幾十里路。
“當時你才尺把長,你阿娘臉上的燒傷還沒完全結疤,布滿了水泡,抹上藥,形容看著極為可怖。她成日里板著臉,氣場上看著不太好相處,脾氣在陌生人看來也有些古怪。誰靠近她就兇誰,把你遮的嚴嚴實實,誰都不讓看。當時大家私下聊天,覺得她滿身戾氣看著就像是打家劫舍的,氣場不溫柔又不會抱孩子,肯定不是孩子的娘,孩子不是她搶的就是偷的,不過……”夏海頓了一下,道:“車隊領頭不想惹麻煩,就讓大家誰都不要吭聲。想辦法把你阿娘甩開。”
實際上車隊加速,月娘抱著孩子也追不上,很快所有人就把她給甩掉了。
“我想著好歹是一條命,萬一她要是心理陰暗對你下手,你不是小命沒了。”夏海想起年輕時候的熱血以及因這熱血獲得了此生所愛,心中說不出的感慨:“我用那趟任務傭金的一半換得領頭同意我離開車隊,返回去找你阿娘。”
夏眉在家的時候錢都是她管的,知道一趟傭金至少也有幾十兩,一半的話,少說也有十幾兩,不由得驚道:“你也太大方了!”
夏海見她眼淚都收了起來,臉上的表情呆呆的,心中松了一口氣,說道:“那不是怕你小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歹人害了嗎。”
夏眉垂下頭,抿了抿唇,半晌,抬起頭問道:“你那個時候真的只是擔心我一個小孩子嗎?”
“你爺爺奶奶死的早,你是知道的。”夏海沒有直接回答。
夏眉點了點頭:“我知道。”不明白他為何說起這個。
“我與你二叔雖說算不得孤兒,但你阿奶去世早,你阿爺早些年一直待在軍營里,后來又死在了戰場上,可以說你二叔幾乎是我拉扯大的。”夏海想著過往,嘆道:“富貴人家的孩子可能不好養,但貧賤之家的孩子,我養過,知道只要給口吃的就能養活。我那個時候想著,若你真是被搶被偷的,就想辦法報官把你阿娘抓了,好歹讓你保得一條小命。若是官府不愿收你,我就帶你回家,給你口吃的,把你養大。待你懂事了,告訴你身世,若想去找親生爹娘就去找,若不想找,我就給你找個好人家,叫你一輩子不至于苦了去。”
“相比于你們出身高貴的親生爹娘,阿爹不是個有本事的,無力給你們太多東西。”夏海垂著眼看著自己粗糙的手掌,緩緩說道:“平時看多了戰亂中餓死的孩子,想著給口飯養活了就成,旁的都沒細想過。你今日把過往的委屈說出來,阿爹才意識到確實忽略了很多東西。”
第243章 【VIP】 ……
夏眉頓時有些訥訥:“阿爹, 我……”
夏海擺了擺手,示意她不用多說,嘆了口氣, 才繼續把過往詳細道來:“你阿娘那個時候比你現在還小上三四歲, 也還是個小姑娘。表面看著兇巴巴的不近人情,但抱著孩子笨手笨腳的,你一哭她就手忙腳亂, 總怕你哪里出了問題,差點兒沒跟著你一起哭。她臉上的燒傷太嚴重, 不說普通婦人, 就是男人見了她都有些害怕,想要遠遠避開,所以找人給你喂奶很不容易。”
夏眉從來不知道這些事情, 有些愣愣的。
“我后來才知道她跟著我們的原因。車隊做飯的廚娘里有一個當時也才生了孩子、家里有些困難的婦人, 她給些銀錢, 那婦人就愿意喂你,其他地方就沒那么容易給你找口糧了。”
夏海緩緩說道:“我回程找她套話, 想確定她是不是個惡人,你是不是她偷的搶的,她自然戒備著我。不過我自小帶大你二叔, 有哄孩子的經驗,你哭鬧起來她沒辦法的時候就在旁邊告訴她該怎么做,婦人們因為害怕她容貌, 給錢也不愿意喂你的時候, 我就出面說好話,次數多了,她態度就慢慢改變了。再后來, 她抱你抱累的時候,也會把你小心地交給我,讓我抱。其實那個時候,我就發現她對你沒惡意,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護你的緊。應該不是尋常那種拐子或者惡仆搶了偷了別人的孩子。”
“她沒有旁的去處,正好你周嬸那個時候生了二胎,孩子又沒保住,家里窮也需要些銀錢。我就建議你阿娘在附近定居,好讓你能安穩地吃上飯。她同意了,就在你周嬸家里租了一間小廂房,抱著你住下了。”
夏眉一愣:“就是這個院子嗎?”
“對。”夏海點了點頭,抬眼掃了一下屋子:“就是這間房子。”
時光流逝,屋子變得越發破舊逼仄,已看不出先前舊人居住時的痕跡。
夏海收回目光,一邊腦中回想著舊時回憶,一邊緩緩道:“住在隔壁,想著鄰里要相互照應,我無事的時候就過來幫她帶孩子。一來二去的,熟悉之后,我就詢問了你們的來歷,想要最后確定孩子不是她偷的搶的。她沉默了許久,深沉又嚴肅地告訴我,我若想知道,就得娶她。”
夏眉:“……”
夏海嘴角微微起了些笑意:“你阿娘看著不茍言笑,但實際上很有趣。”
稍微在閨女面前為媳婦粉飾了一下形象后,夏海略過細節,微斂表情,繼續說道:“她說你是她前夫的女兒,然后編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我當時以為她在說謊糊弄我。”
夏眉一怔:“難道不是嗎?”
夏海搖了搖頭,看向她:“你告訴我她出身燕國公府,你出身淮陽侯府且和褚源做了調換,我才知道她當時說的應該都是實話。”
然后微微撇過眼,看向陳舊漆黑油燈上閃爍跳躍的火苗:“你阿娘告訴我,她前夫有一兒一女,兒子由前夫的家人養著,女兒則是你,由前夫親自養著。只是某天,她前夫的住所突然走水,發現時前夫已身陷火海。她當時想救前夫,但前夫卻讓她不要管,怕你出事,要她趕緊去找你,找到你后把你盡快帶出去交給家里人。她說她找到你時,才發現你的住處也是火光沖天。為了完成前夫囑托,她沖進火海把你救了出來,最終卻發現,她拼著毀容救了你,卻無法完成前夫的囑托,因為她無法把你交給前夫家里人。”
夏眉怔怔的,她終于明白阿爹為何說阿娘沒有說謊了。
因為故事很明顯就是二十多年前發生的事情。“前夫”應該是褚源的阿娘,“兒子”是指褚源,“女兒”是指她,“前夫的家人”指的就是淮陽侯府的人,也就是夏眉的親生爹娘爺奶。
“為什么?”夏眉眼中涌起淚水,她想不明白:“為什么不把我交給家里人?”
若是把她交給親生爹娘,生活在淮陽侯府,這么些年來遇到的欺辱都不會發生,李茂那畜生懾于她的身份,也不敢羞辱她,奪了她的寶寶給旁的女人養著……
夏海懂她的言外之意,他深深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淮陽侯府的具體情況,但你阿娘說她前夫的某些家人與放火燒死前夫的劊子手有關。她懷疑前夫的家人可能已背叛了前夫。若是把你交出去,前夫的另一個兒子可能會立即沒命。”
“其實以你阿娘的脾性……”夏海頓了一下,目光移向她:“我猜她可能懷疑你親生爹娘與褚源阿娘之死有關,怕他們與外人合謀傷害褚源。不然她沒必要在拼著毀了臉救下你之后,不把你交給淮陽侯府。她自己未婚未孕一個身份貴重的國公府小姐,毀了臉不說,成天受著當娘的苦沒日沒夜地照顧你。她那樣選擇,可能是為了震懾你爹娘不要輕舉妄動,也可能是為了隱藏褚源與你交換的秘密,保下褚源的命。”
“我不為你阿娘的行為辯解。”夏海移開目光,淡淡地道:“但是設身處地,我也會選擇不把你交出去,護下褚源。”
夏眉身子一震,心一下子涼到了底,難以置信:“阿爹你……”
夏海擺手沒讓她說下去,而是道:“你尚是嬰兒、對外界一無所知的時候,褚源阿娘都愿意犧牲自己,讓你阿娘先救你。你阿娘受人所托,拼著命不要,沖進火海里救你,最終最好年華里用花容月貌的臉、金尊玉貴的身份以及養尊處優的生活換得了你和褚源各一條命,她卻落得個容貌盡毀,終身受人嫌棄鄙夷的結局。”
夏海說著,想起妻子所受之苦,眼中不由得起了淚意。
“你先前不知也就罷了。但現在說了這許多,你就應該明白,在你阿娘心里,命始終是最重要的。她可以豁出命去救你,自然也會在你平安的時候,想盡辦法護住褚源的命。”夏海看向夏眉,平靜地道:“在我心里,也是一樣。不管是過去尋你阿娘,還是未來打算尋小樞,甚至當初想要收養貓兒,都是一樣的理由。”
“你阿娘當年留信離開的時候,說有事去去就回。我當時跑鏢結束回到家,也以為她是去去就回,但她一去就再沒消息。她那時也才是你現在這個年紀,雖然有武藝在身,那張臉也看著兇狠可怕,但生活經驗不足,深入接觸后就會發現她處處透漏著天真可欺。現在你說她出身燕國公府,我就明白她當時為何會做些精致的糕點,但生火做飯洗衣找柴卻總是笨手笨腳的,沒人看顧著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當時她離開之后,北地淪陷,到處兵荒馬亂,她除了一身武藝,生存經驗極少,我不可能不擔心她的安危,也不可能待在家里陪著你而不去尋她。”
“可是你之后就再沒回過家……”夏眉眼眶通紅道:“你找她,我不反對。但你為何帶著小弟,卻把我撂在家里?”
夏海垂眼,看著手掌半晌,說道:“你說你阿娘是為你小弟才離開我們十幾年,我不知她為什么離開,離開之后發生了什么,但知道她若不回,絕不是小事,而且肯定是出事了。實際上我撿到你小弟的時候,他才剛滿月,被一只狗從滿是尸體的河里撈起,餓的有出氣沒進氣,哭都沒力氣哭,危在旦夕。當時你阿娘也不在他身邊,想來他們是哪里錯過了。”
夏海輕嘆道:“你二叔與你阿娘相處了幾年,婚事還是你阿娘幫忙張羅的。你二嬸剛進夏家門就受你阿娘照顧,平常媳婦從妯娌婆婆那里受的氣她全沒嘗過。他們心里感激你阿娘,又與你一同生活了幾年,待你有感情,我給些銀錢,他們自然愿意幫我照顧已經會自己吃飯自己睡覺的你。但是你小弟不同……”
夏海輕輕道:“他是個雙兒,還是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嬰兒,需要日夜不休地照顧著才能長大。不說我把他放你二叔二嬸那里,就是我把他帶回家自己養,只要我外出養家,眼睛一不在他身上,你二叔二嬸都有可能私下里把只會吃喝哭睡的他給扔了。因為北地徹底亂起來后,你二叔的生意做不成,種田又遇上北地大旱,他們的日子不好過,日日焦心憂心,哪里會想把錢財浪費在一個不是自家人的嬰兒身上。”
夏海看著愣愣的夏眉,說道:“為避免家庭爭端,起碼要等你小弟長到兩歲會開口叫人、會自己走路的時候,才能把他帶回去。只是鏢師的生意也是看天吃飯,太平時候好賺錢。亂的時候,哪里都人心惶惶,匪寇遍地,生意并不好做。逐漸的,每個月給你郵寄完生活費,剩余的銀錢也只夠我與你小弟勉強糊口,慢慢的連回去的路費都無法湊齊了。”
“看著越來越多北地人過不下去南逃,我知道就算回了北地,也是一家人一起喝西北風。不得已,我只能帶著你小弟往南邊太平的地方走,離北地越來越遠。”夏海道:“怕你二叔二嬸時間長了苛待你,每次郵寄銀錢我都是盡量多給一些,保證你每頓都能吃飽飯。你小弟跟著我,雖然沒有性命之危,但經歷饑/荒、經歷流浪、還有賊匪流寇襲擊搶劫,他實際上總是饑一頓飽一頓,沒過過一日安生日子。”
夏眉抿了抿唇,眼眶通紅地低下了頭。
夏海看著她,平靜道:“你阿爹只是蕓蕓眾生里的一個普通人,沒有手眼通天之能,也沒有翻云覆雨之力,能做的只是用普通的雙手盡力撐著家,叫你們別餓死,在混亂世道下活下去。”
“那侯府的婚事……”夏眉抬起眼,過了這些年她還是耿耿于懷:“若是當初你沒有偏心,圣旨下來之前我就嫁進侯府,早就回到親生爹娘身邊了。”更不會遇上李茂。
小弟說是皇上賜婚,所以她嫁不了侯府。但明明皇上賜婚之前她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夏家與褚家商量婚事,她就不用經歷和蔣秀才定親,也不用經歷之后被他那兩個畜生不如的兄弟欺辱,她可以憑借婚約直接嫁給褚源。
夏海卻搖了搖頭,反問她道:“你為什么覺得侯府會把婚約放在褚源這個外人身上?”
夏眉一愣。
她想起夏樞說過侯爺是打算把褚夏兩家的婚約放到褚洵身上。
而她與褚洵……
夏眉一瞬間只覺一股寒意直沖腦門,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你阿娘曾與我討論過褚夏兩家的婚約。”夏海看著她道:“她說淮陽侯府是強弩之末,日后必出大禍,要求我取消兩家婚約。”
“現在看來,她知道你的身份,要求取消婚約,未必沒有擔心弄巧成拙的因素在。”夏海嘆道:“我只以為是淮陽侯府功高震主,受天家忌憚,可能不久之后就會被天家收拾,引出滅門之禍……那樣的情況下,若是沒有那一道圣旨,我怎么也不可能把你們姐弟嫁到侯府。”
“普通百姓的生活可能會受些委屈,但不牽扯進大事里,命還是有的,只要阿爹手腳沒殘,總能干活讓你們有飯吃,活得下去。但嫁入日薄西山受天家忌憚的侯府,命就把握在天家手里,什么時候說沒就沒了。屆時,阿爹也沒那本事去救你們。就如只是皇子的李茂對你下手,阿爹除了帶你逃就再無旁的辦法。最后阿爹豁出命把人引走,你也沒能逃掉。若不是機緣巧合之下,小樞和景家雙兒拼著命相幫,你以為你能逃脫得了李茂這次的設計?”
“你說阿爹偏心。”夏海眼眶發紅,別過眼看向門口:“其實阿爹最對不住的就是你小弟。”
“阿爹早早地為你定親,絕了侯府可能提親的念頭。小樞卻因為護著你,惡名遠播,到了年紀,也沒好人家愿意與他定親。”夏海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壓下心中沸騰的情緒,眼眶通紅道:“他被賜婚褚源,明知道褚源名聲那么差,他可能會跳入火坑,甚至受侯府牽連沒命,阿爹卻沒膽子為他抗旨。甚至為了你,為了老夏家不受牽連,盡量不與侯府、不與他來往……”
夏眉這才明白過來,阿爹當時為何不讓她住侯府的宅子。
夏海聲音有些顫抖,緩了好久,才繼續道:“幸虧他與褚源早有淵源,褚源待他不錯,他沒進火坑,不然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那時的軟弱。后來他與褚源遠赴安縣重新開始,路途遙遠,人生地不熟,褚源又是個瞎子,根本沒人能幫他。他們夫妻兩個被皇帝安排了兩千人監視,隨時可能有性命之憂,我擔心的不行,但為了你的婚事,我還是選擇留在京城,而不是陪他一起去安縣。”
“你說我偏心,是,我是偏心。”夏海重新看向她,咬牙道:“若不是偏心你,明知道你是自己找死,卻依然怕你出事,留在京城守著你,小樞他何至于被異族人抓走,陷入生死險境?”
“可侯府根本沒出事……”夏眉試圖反駁。雖然阿爹用意是好的,但卻也叫她完全錯失了嫁給褚源的機會:“褚源比李茂要好,若是我嫁給他,就不會遇到李茂……”
“是,侯府是沒出事,褚源是比李茂要好。”夏海見她依舊嘴硬,心中火氣越來越盛,忍不住怒道:“但你能保證你嫁過去,侯府就不會出事,褚源就不會變成下一個李茂嗎?”
“小樞他才多大年紀,拿著刀與圍困淮陽侯府的禁軍對峙。若不是他堅守侯府大門,不讓那些人進府,侯府早被被栽贓陷害成功了。”夏海怒道:“是你你行嗎?”
“褚源一個叫小兒止哭的酷吏,冷血殘暴都是出了名的。他們這類人骨子里的血都是冷的。你對他好,他還要高高在上地研判你的用心和價值,若是價值不足,你就是再好在他眼里都是不配,更別提他拿真心待你,他根本不會給你一個眼神。你以為若不是你小弟小時候對他有救命之恩,以他的心性,他能從一開始就待你小弟與眾不同?”夏海冷笑道:“你拿什么換他那點吝于付出的另眼相待?你能在懵懵懂懂不以價值論人,不以高低貴賤分人的時候,拿出赤誠之心,拼上命去救一個陌生人嗎?”
“你只看到了你小弟獲得的好處,可你想沒想過他為什么會獲得好處?他在其中付出了什么樣的代價?”
“你周嬸本來是不敢多說話的,但她說有一個雙兒拼著命把異族人引走,他們才免以被屠殺,還說一個雙兒被異族人帶走之前,大罵異族人放火燒鎮喪盡天良、會遭報應,被打的臉都爛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小弟,但周嬸說她震撼于那兩個雙兒維護他們的勇氣,覺得不能叫他們的同伴死在這里,所以告訴我咱們家里可能還藏了個人。”
“眉子,你明白嗎?”夏海死死地盯著她:“做人要有赤誠之心,要真誠對待旁人,要懂感恩,要懂得付出。你想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代價。小樞為他的所得付出了一切。他在意你,所以為你拼命。而你的命又何止是一個人的代價,是褚源阿娘,你阿娘,是小樞,還有景家雙兒豁出命才救回來的。每個人都真誠待你,在你遇到危險的時候,都是把你放在第一位,為你傾盡全力。你不能冷血地視這些付出而不見,不僅不知感恩,還要求更多,凡事都只考慮自己。”
“包括貓兒……”夏海想起這個小雙兒,心中就止不住的對夏眉失望:“他阿奶是對你做過惡事,不值得原諒。但你每次受人欺負,都是貓兒給小樞通風報信,才叫小樞及時救下你,免你受傷害。他才多大的崽子,家里只有阿奶一個老人,又沒有爹娘做靠山,私下里因為幫你和小樞,不知挨了村里人多少打……你不能把他阿奶的過錯推到他頭上,連我收養他,你都要大發雷霆,離家出走,甚至試圖用與我斷絕關系來威脅我……”
夏眉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生氣了,見他這次是真的怒了,嘴唇顫了顫,聲音有些抖:“我不知道……我以為你們每次都為了別人拋棄我……對不起!”
她捂住臉,抽噎了一下,忍不住大哭了起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只是以前沒有想清楚……”
夏海別過臉,任她大哭,過了許久,才冷冷道:“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明日我收拾一下,就去王都尋你小弟。然后叫你夏江阿叔安排些人,直接送你去京城。”
夏眉一驚,猛地抬起了頭,顫抖道:“阿爹,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夏海心中是有失望,但更多的是沒有教導好她的自責與無能為力。
他搖頭,緩了語氣:“養你二十多年,你與小樞對我來說一樣重要。只要你心里掰扯清楚,想明白,還想要我這個阿爹,我就永遠不會不要你。只是……”
他嘆了口氣,重新看向夏眉,語重心長道:“眉子,你該想想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相對于此,你能付出什么,你的付出配不配得到你想要的東西。被你付出的人和事,是不是值得你付出、配你付出,你要自己學會分辨。這世道每個人都有自己在意的其他人或物,不可能都事事以你為先。但這不代表大家待你不好,待你不是真心的。你從小到大,每次遇到危險時,大家都是拼盡了全力來護你。其實反過來,你想要大家事事以你為先,那你呢,你能不能事事以大家為先,甚至為了大家付出性命,付出一切?讓你想,不是說你必須要付出性命,而是要你記吃記打,將心比心。”
“記得大家的好,也要記得旁人的壞,心中有桿秤,莫要好壞不分,把無條件待你好但滿足不了你全部要求的人當作仇人,要懂得感恩,感激旁人對你不求回報的好。將心比心,是讓你看看你要求旁人的事情,你能不能做到。若是不能做到,那就適可而止,莫要太過偏執,以致釀成大錯,再也回不了頭。”
“先前李茂的事,我一直不想提,覺得會讓你難堪,也怪我沒把你教好。你羨慕小樞有那樣一個貴門夫君,羨慕他獲得褚源喜歡的運氣,想要他把褚源讓出來娶你做平妻。你試想一下自己,在以為李茂真心喜歡你的時候,李茂那些妻妾與你爭奪李茂,你是個什么想法,你甘愿把他讓出去?”
夏眉嘴唇動了動,垂下眼沒有說話。
當時切身意識到要和旁人爭丈夫時,恨不得李茂的妻妾全都死了!
夏海道:“小樞愿不愿意讓出褚源,以他當時的身份地位來講,都由不得他做主,最重要的是褚源的意思。褚源有向我暗示過不會再娶旁人,就算是小樞的親人也不行。我猜你或者你二叔二嬸應該是做了什么事,小樞沒和我說,褚源自行斷絕了你們幾人的念頭。”
“以前在京城顧忌著有些話不能亂說,但現在在北地,又只有我們兩個,一分開不知何時能團聚,我就明說了。世家選妻,重視門第及性別,你小弟能嫁給褚源,是因為皇上針對淮陽侯府和褚源,不希望褚源有妻子母家助力,也不希望他有孩子。所以無論褚源是否真心只喜小樞一個,他的后院都不可能被允許有正常女子,除非是死人。甚至若是你小弟意外懷了孩子,他很可能會連命都沒了。你懂我的意思嗎?”夏海緊緊地盯著夏眉的臉。
夏眉臉刷地一下白了。
她以前不懂,還以為皇帝重視褚源,送美人兒是讓褚源綿延子嗣。所以,她盡管對褚源已經沒有任何心思了,還是不理解小弟為何騙她,對阿爹的決定也耿耿于懷。今日阿爹和她講明,她才明了其中的彎彎繞繞,小弟當初根本沒騙她,阿爹也是為她好。
夏海看她臉色就知道她聽進去了,說道:“你不必羨慕你小弟,也不必覺得他慘。他與褚源相愛相守,他自己也聰慧堅強,足以應對這些事。但是你……”
他輕嘆口氣:“你要好好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多看看人,莫再糊里糊涂的就陷入求不得的偏執之中,被誆騙了去,最終什么都沒落著好。”
“可是……”夏眉眼圈通紅:“就算我想清楚了,想要改正,也沒機會改正啊,你讓我直接去京城……”
說著,眼淚便掉了下來,傷心欲絕道:“你不要我了!”
夏海:“……誰說不要你了?”
夏眉一愣,眼淚掛在眼睫上:“你不是不要我了?”
“當然不是。”夏海無奈地笑了一下:“不知你親生爹娘是誰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他們是侯爺侯夫人,如今這個混亂狀態,還是去找他們的好。安縣你人生地不熟的,去的話我也擔心。不若你跟著親生爹娘,他們那樣的家庭,護住你輕而易舉。你好好跟他們待在一起,待我救下小樞之后,就回京找你匯合。到時候你若還愿意,咱們一家子就一同去安縣與你阿娘團聚。”
……
第二日天一亮,夏海就帶著夏眉找了夏江。細說了夏眉的身份之后,就朝夏江提出護送的想法。
夏江倒是樂呵呵非常爽快地就同意了,打量了一下夏眉之后,調侃夏海道:“海哥這運氣,養的一對兒女都是家世顯赫、出身不凡,實在叫老弟我羨慕啊。”
夏海給他搞的無奈,搖了搖頭,低聲嘆道:“這又算得了什么好事呢。”
夏江懂他的意思。世家貴胄的孩子都境遇坎坷,淪落流離至普通百姓家,那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呢?
戰亂不休,受苦的終究是普通人。
夏江心中也是一嘆,之后不再多言,朝夏眉拱手道:“淮陽侯府統帥北地軍上百年,我與你阿爹都有幸在褚風大將軍麾下打過仗,對他甚為敬佩。他帶領北地軍打敗異族人,為北地掙來了許多年的太平,才叫你流落北地時幸運地被你阿爹救下。你離開這里之前可以去褚家墓地拜他一拜,也算全了你阿爹養育你的這段緣分。以后倘若有機會,也請堂侄女多替我們北地軍向侯爺美言幾句,希望他能幫忙在朝廷里斡旋,使得北地某一日能徹底結束戰亂,百姓們得以過上太平日子。”
夏眉昨晚哭了一夜,眼泡紅腫,雖然不懂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去想侯府的一切,但瞧著阿爹沒反對,知道這是長輩,還是要安排人一路護送她的好心人,趕緊垂頭應是,連連感謝。
她不能再在阿爹面前表現的不知感恩了。
之后便是隨著他們去一個墓園做了祭拜,然后收拾東西,準備出發。
永康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夏眉與夏海父女兩人分開。
夏海一路北上。夏眉由夏江安排的十幾人護送,一路快馬加鞭,于十二月初八臘八節這一日到達京城。
而夏眉到達京城的同一時間,夏樞、景璟、紅棉也被異族人綁著,一路疾馳,抵達了王都。
第244章 【VIP】 ……
異族人不同于李朝人世代以農耕為生, 他們以游牧為生,逐水草而居。因此圍繞著草原上分布各處的水源和草場,形成了大大小小十幾個部族。
自李朝建立初期, 這些部族就隔三差五的對李朝邊境發動小規模的襲擊, 劫掠燒殺,皆被以歷代淮陽候帶領的北地軍給擊退。
興隆初年,其中最大的一支部族通過聯姻與草原上的其他三個勢力稍遜的部族結成聯盟,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兵攻占其他草場,屠殺奴役其他部族, 最終其他小部族不敵, 并入這最大的一支部族,草原進而統一。
之后,統一的異族人便開始暴露出對李朝吞并蠶食的野心。除了時不時的小規模犯邊外, 自興隆六年開始, 每隔三年便要集結大批軍隊攻擊北地邊境。老淮陽候時任北地軍統帥, 分毫不讓國土,每一次異族人進犯, 都親自上戰場帶著北地男兒浴血奮戰,每一次都能成功擊退異族人。但異族人猶如跗骨之蛆,戰敗之后很快便遠走草原, 待得休整兩三年恢復之后,便會卷土重來,與李朝北地將士再次戰場搏殺, 意圖鯨吞北地, 進兵中原。
這一僵局一持續便持續了十幾年。在興隆十七年,十七歲的褚家老大褚風橫空出世之后,局勢得以逆轉。
興隆十七年至興隆二十五年, 近十年的時間,老淮陽候任天下兵馬大元帥坐鎮北地,褚風任北地軍統帥,統領北地軍奮勇作戰。在摸清了異族人的位置之后,反守為攻,直襲異族人草場,把異族人打的丟盔卸甲、狼狽逃竄,最終帶領北地二三十萬將士,打散異族人的聯盟,把異族大部主力趕入沙漠,從此西遷,再也不敢踏進草原半步。剩余的異族人死的死,散的散,自興隆二十五年之后,六七年的時間都不敢再朝南邊看一眼。
褚風原本的計劃是在解決了異族主力之后,剩余的異族人也要逐一清算,有戰力的全部斬殺,無戰力的打散至草原各處,然后報請朝廷,李朝人北遷,占領草原,開墾農耕。可惜他多年征戰暗傷無數,計劃未能成行,很快便于興隆二十七年初舊傷復發去世了。
褚風死后,老淮陽候傷心過度,加上年事已高,沉疴無數,便借著回京為女兒褚熙及宣和太子操辦婚事之機,自請卸任天下兵馬大元帥及北地軍統帥兩職。于是在一通君臣間的虛禮過后,興隆三十一年,任職南地幾十年的汝南候接任北地軍統帥。但他接任北地之后不過一年,散落在草原上的異族人便重新集結成一股股小勢力,于興隆三十二年末開始,輪番發動對李朝北地的小規模襲擊。
然而北地軍戰戰皆失利,短短一兩年時間,北地人口流失三分之一。而異族人也用從北地劫掠的財物把自己養的膘肥體壯,胃口越來越大,野心也越加膨脹,于興隆三十四年,再次通過聯姻形成同盟,對李朝發動大規模襲擊。
之后便是褚家褚瓊與元家元英請纓北地,可惜最終功敗垂成。北地邊境從此陷入近二十年的戰爭泥沼。北地戰線逐年朝李朝境內后移,異族人也被李朝北地養的是兵強馬壯、野心勃勃。
夏樞之前讀書的時候,不懂異族人明明在興隆二十幾年的時候就被褚風打殘了,人口縮減到不足全盛時期的二十分之一,為何還能在不到十年時間,把目光再次對準李朝,發動大規模的攻擊,還把褚三舅舅和元家元英也折了進去。舅公給他講史,說是朝廷軟弱,北地無良將,才放任異族一步步再次壯大,直至釀成大禍,成為除不去的心頭之患。
但自從夏樞知道褚三舅舅和元英堂叔之死是永康帝與異族人的聯合手筆后,他就明白過來,異族人能發展壯大至現今的實力,永康帝和他那些擁躉功不可沒。甚至夏樞有理由猜測,興隆末年異族人的那些所謂大規模襲擊以及北地軍的節節敗退,有很大可能是永康帝、汝南候等人與異族人聯合謀劃的。
否則夏樞想不通為何褚三舅舅及元英堂叔死去之后,異族人就再沒發動過大規模的襲擊,都是些每年小規模的犯邊。劫掠屠殺,鬧得北地百姓不得安寧,在北地北部制造大片的無人區,卻沒有乘勝追擊,攻占那些空出來的土地的意思。直到十八年后的現今,才各路謀劃,決定拿下李朝。
夏樞只能用興隆末年那長達三四年的戰事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陰謀來解釋不通之處。然而解釋通了,再回頭看李朝,就只剩滿心的無奈與彷徨——就算他們此行刺殺成功,但只要李朝還在永康帝及他那兩個畜生兒子手中,李朝依舊是藥石無醫。
不過夏樞也知道人力有限,他擔心的再多也是無用,畢竟刺殺有很多不確定因素,成功幾率很小,就算最后成功了,以他們三個之力,怕也恨難逃出去。那之后李朝會怎樣,就和他們無關了。
想通之后,夏樞的心情倒是放松了許多。
“小樞哥哥,你不要想太多。”景璟見他愣神了許久,臉色也不太好,還以為他在擔心未來的命運,看了看守在兩邊兇神惡煞的兩個侍女,湊近了小聲勸道:“就算沒胃口,也要硬著頭皮多吃些,只有養好身體,才能有力氣。”
現在他們三人已到異族王都三日了。被圖塔扔在王宮旁的一座小宅子里,由四個膀大腰圓的異族侍女看守著,宅子外面也由幾百異族精兵圍著,除了比路上活動范圍大些,且手腳自由些,也沒舒服到哪里去。他們依舊插翅難飛。
景璟因一張麻風病臉,原本是要被拖到王都外的麻風帳篷里,叫他自生自滅的。只是他到底是周良外孫雙兒,牽涉寶藏,加上夏樞極力要求他作陪,他也被扔到這個院子里來了。
不過他沒和夏樞住一起,而是被扔到了柴房,平時禁止他靠近主屋。
夏樞自到王都,不知怎么回事兒,一聞到異族人的食物就忍不住犯惡心。那看管他的四個異族侍女剛開始還以為他是在故意作妖,拿著煮好的羊肉摁著他直接往他嘴里塞,最后他不僅沒吃進去多少,還吐了個昏天暗地,差點兒眼冒金星暈死過去。
那四個侍女想必是知道他身份牽涉極大,也不敢真往死里逼他。想了想,就把柴房里的景璟給用被單裹了腦袋抓了來,拿著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著夏樞吃。
夏樞其實是想吃的,他的身體很餓,但禁不住一聞到那味就反胃,恨不得膽汁都吐出來。那些侍女見景璟都不能讓他吃進去飯,才相信他不是裝的,商量了一下后,就留兩人看著他們,剩下兩人拖著紅棉去廚房,讓她做些李朝人的吃食。
“我知道的,一會兒我會盡量多吃些。”夏樞也有些無奈。
他以前不挑食的。
別說羊肉了,小時候餓極了,他樹皮和土都啃過。
那個時候的肉對他來說只會出現在夢里,是讓他在夢里都忍不住口水嘩嘩流的存在。
雖然嫁給褚源之后,他的生活好了很多,但肉食他還是很珍惜的,哪有說聞了就吐的道理。
也不知道是不是異族人烹飪水平有限,造成他純正的李朝人適應不了那種過于粗野的口味。
“哼!”兩邊的侍女才不管他的心理活動,瞥了一眼景璟齊根沒了的小指,冷冷地哼了一聲:“一會兒你要是再吃不下去,我們就把這個小雙兒的手指全剁了!”
十指連心,想起當時的疼痛,景璟臉刷地一下就白了。
夏樞瞬間沉了臉色,一把把景璟護到身后,冷冷地看向兩個侍女:“你們可以試試看到底是你們的刀快,還是我死的快!”
“別以為我們不敢拿你怎么樣。”兩個侍女聽不得激,登時大怒。
夏樞冷笑一聲,絲毫不想讓:“那你們盡管試試,看圖塔他們回來,有沒有你們好果子吃。”
圖塔那些人自把他們扔在這里之后,就再沒出現過。只聽四個侍女聊天的時候漏了幾嘴,說那些人把夏樞綁來,立了大功,待得驗明證偽之后,就會對他們論功行賞。到時候說不得就會封個征南大元帥什么的,一路南下攻陷李朝,最后掠奪財寶美女無數,說不得比大汗還要富有。
夏樞聽她們的意思,大約是異族中有許多人在競爭征南大元帥,而此次圖塔這組人因為綁了他,立了大功,征南元帥之職很大可能會被圖塔拿下。而其他人也會在征南大軍中獲得一個不錯的職位,到李朝分一杯羹。
其他人夏樞不清楚,但第一次見到圖塔,夏樞就從他話語里聽出了對李朝財富美人的覬覦。征南大元帥對圖塔來說是個巨大的誘惑,所以在所謂的證偽之前,他們一定會保證夏樞好好的。
而這四個侍女夏樞不知道她們背后站的是誰,但圖塔他們那群人既然相信她們四個,把他交于這四人看管,想來是一伙兒的,那自然也清楚他的重要性。
果不其然,夏樞話一落,兩個侍女就變了臉,臉皮子氣的紅漲,卻沒敢再說什么。只冷冷地瞪了他們一眼,轉過身去門口站著了。
夏樞卻并沒有松一口氣。
四個侍女說的驗明證偽,夏樞理解是他們沒有完全相信紅棉的說辭,還要在進王宮之前,最后一次驗證他的身份。
但夏樞不明白,這證偽要怎么證?
他親生阿娘已經去世,親生阿爹兄長沒有見過他小時候的模樣,自然不知道他是不是親生的。見過他小時候模樣的夏娘卻并沒有旁的法子,是與紅棉一樣,都是靠長命鎖來確認他的身份。褚源能靠后腰上與他阿爹宣和太子相似的龍紋胎記來確認皇家血脈。夏樞身上可沒有什么胎記、印記之類的,這要怎么證明他是元家雙兒?
而且什么時候證?
這個比之是不是元家的雙兒,才是夏樞更在意的問題。
若是異族人都揮軍南下攻占李朝了再給他來個證偽,那就算確認他是元家雙兒,就算他能進王宮刺殺異族大汗也沒什么意義了。夏樞現在之所以還選擇活著,打算拼一拼,是因為異族人還在籌謀,尚未正式行動。趁著異族人還未行動刺殺他們的大汗,制造混亂,讓異族三個勢力相當的王子爭權奪勢,無暇攻南,給李朝、給褚源爭取備戰的時間,這才是他的目的。
所以證偽的時間非常重要。
而據阿姐說,二皇子李茂要在新年借異族人的兵力發動政變,取永康帝而代之。夏樞猜測,異族人會借兵給李茂,但絕不會讓李茂取而代之,很大可能會趁勢一舉拿下京城。然后駐守在北地邊境處的十萬異族人會就勢揮軍南下。在京城失守,北地軍孤立無援之際,橫掃北地。北地一旦失守,整個李朝北方門戶洞開,李朝已基本無力回天。
而現在已經十二月十一,開始進入中旬……
一定要在新年之前。
過了新年,一切都來不及了。
想到這里,夏樞握緊了拳頭,緩了緩語氣,與門口的兩個侍女說道:“剛剛是我擔心景璟受傷害,所以脾氣急了些,說話語氣不太好,并不是故意惹惱兩位姐姐。所以我在這里陪個不是,還請兩位姐姐消消氣,莫要與我一般見識。”
“兩位姐姐還是往進屋里些,門口寒氣大,莫要凍著了。”
兩位異族侍女回過頭,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模樣,冷哼一聲:“你們李朝人臉皮也忒厚了些,誰是你姐姐。而且你們是俘虜,我們想怎么對待就怎么對待,你能拿我們怎么樣?”
不過說是這么說,卻對視一眼,然后翻了個白眼,雙手抱胸進了屋里,立在最開始的位置,面無表情地瞪著夏樞。
夏樞好脾氣地笑了笑:“是,我們是俘虜,你們想怎么待我們都可以。不過在事情未落定之前,我也是希望少生些枝節,以免自己受苦,也以免你們大事不成、希望落空。所以兩位姐姐莫要再嚇我們了。飯食上,我不是不想吃,也不是故意落幾位姐姐的面子,只是有些不太習慣你們的烹飪方式,待一會兒飯食再端過來,我一定會好好吃的。”
“你倒是好脾氣!”兩個侍女翻了個白眼,哼道:“反正我們可沒虐待你,就是圖塔將軍來了,你也說不得我們什么。”
“瞧兩位姐姐說的,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們好,哪里會多那些閑話。若我能填飽肚子,也只會好好感謝兩位姐姐。只是……”夏樞頓了一下,一副不經意的模樣說道:“不知圖塔將軍他們何時會帶我與景璟進宮見大汗?我擔心拖下去,景璟外公那邊會有異變。若是哪一日京城亂起來,他挖了寶藏就跑,你們找不著他,就沒人拿錢換景璟,景璟豈不是危險了?我只希望景璟能早些被他外公換回李朝去。”
兩位侍女沒有多想,掃了他們兩個一眼:“感情還挺深的啊!”
然后懶懶地嗤笑一聲:“等著吧,他們去幫忙抓禿驢了,過不了兩三日就會回來。到時候就知道你有沒有資格跟我們大呼小叫了!”
第245章 【VIP】 …………
夏樞趕緊追著問什么禿驢, 但兩個侍女卻不說了,只冷笑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夏樞其實也不在意誰來驗證他的身份,畢竟結果都是一樣的。他既然來到這里, 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但他在意異族的內部情況, 以及什么時候可以見到異族大汗。
面對兩個侍女不善的態度,他笑了笑,不甚在意的態度, 說道:“我這不是怕你們抓錯人了,耽誤你們的事情嘛。萬一結果不如你們所愿, 你們惱羞成怒, 對我身邊的兩個人下手怎么辦。我自然想了解的清楚些。”
兩個侍女本來懷疑他的用心,但聽他這話,倒是打消了不少疑慮。
“是你們李朝一個給人批命的老和尚, 據說批的可準了, 能看出誰有皇后命。”其中一個侍女翻著白眼道:“若是你沒有皇后命, 就是你那個丫鬟故意騙我們。你和這個雙兒有沒有事情我不知道,但她一定會被千刀萬剮。”
夏樞和景璟對視了一眼。
景璟看向那侍女, 不屑道:“一個老和尚的無稽之談,你們怎么還當真了?又不是娶了皇后命的雙兒就真能作皇帝……”
“誰說要娶他了?我們大汗又不是你們李朝皇帝那樣的窩囊廢,想要統一天下, 坐穩皇位,直接把你們全屠了就成,用得著靠一個雙兒?”門口突然走進來三個人。紅棉端著銀碗走在最前面, 身后跟著兩個身高體壯的侍女監視著她, 一人著紅,一人著綠,均是眉眼間夾雜著厲色。開口的是那個著紅的侍女, 名叫巴亞,其余三人隱隱以她為首。往夏樞嘴里硬塞肉的命令就是她下的,此時她進得屋來,黑紅面皮子上的眼睛兇狠地瞪著夏樞:“別做那白日夢了,就你這種白斬雞般的廢物玩意兒,我們大汗瞧都不會瞧一眼,還妄想做我們的可敦?真是臉大如盆。”
夏樞:“……”
雖然并不想做異族人的可敦,但他哪里白斬雞了?
李朝人,特別是出身不錯的雙兒或女子,沒經過風吹日曬的勞作,整日里注重保養,大多皮膚白皙、長相秀美,看著弱不禁風,一碰就倒。
但夏樞是個例外。他從小在農家長大,風里來雨里去地干農活,長了一身精瘦的肌肉,皮膚也粗糙黝黑,就算后來嫁給褚源養了許久,也只是皮膚比先前光滑有彈性了些,并不怎么白皙,怎么看都是生龍活虎,和弱氣搭不上邊的。
“我哪里白斬雞了?”他不服氣,只是話剛落就被景璟拉了一下袖子,小聲湊到耳邊道:“你現在挺白的,而且氣色也不怎么好。”
夏樞噎了一下,只好軟了口氣,接下一個話頭:“……既然不娶,為何非要找有皇后命的人?”
而且不是找了一年,是找了近二十年。
不會真是要吃了他吧?
但若是要吃他,直接燉了就行,為何要十幾年前就綁了他外公?
還有,外公現在……
夏樞呼吸微頓,看向巴亞:“你們大汗是要靠有皇后命的人救命吧?”不等巴亞回答,他便嗤笑一聲:“那又何必說不靠雙兒呢。娶一個有皇后命的雙兒來統一天下,靠一個有皇后命的雙兒續命,再來覬覦天下,我瞧不出來這兩者有什么不同。”
“當然有不同。”巴亞瞪著夏樞的眼神里滿是惡意:“一個是你活著,一個是你死了。”
“而且……”她冷笑了一下:“大汗還要讓你的親人親手挖了你的心臟,然后讓你的心臟親眼見證著你們李朝土崩瓦解,浮尸遍地、血流成河,讓你死都死的不安心、不瞑目。”
“親人?”夏樞心中有猜想,表面上卻是一臉驚訝:“你們還抓了我的親人?”
“你們抓了誰?”他猛地急了起來。
“你過兩日就知道了!”巴亞給了一個可憐又充滿嘲弄的眼神,就狠狠地推了一下紅棉,惡聲道:“讓他吃,再敢不吃,就直接往他嗓子里倒。”
紅棉手中端的是熱氣騰騰的羊羹,用鮮醋調了,遠遠的聞著就知道酸香可口。
她蒼白著臉,看著夏樞愣愣出神,手中的碗沒防備差點兒被推掉。回過神來后,趕緊在夏樞面前蹲下,然后快速打量了一下他的臉,眼睫掩住憂心的情緒,默默地用調羹挖一塊羊羹,喂在他嘴邊。
景璟也提起了心,湊近了擔憂地盯著。
夏樞也有些擔心,怕又吃不進去東西。但或許真是異族人的烹飪水平有限,那羊羹一到嘴邊,他就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等羊羹入口,鮮美酸香的味道立馬占據了味蕾,不等細細品味,他就沒忍住一下子咽進了肚子里。然后眼睛也不由自主地亮了起來。
紅棉一直在仔細打量他的神色,見他沒有反感的模樣,趕緊又喂了一口。夏樞早就餓極了,這羊羹是他這半個月來除了干面餅唯一能吃的進去的東西,味道也比干面餅好吃的多,趕緊一口接一口的吃下。
既然已經知道異族的大汗要的是他的心臟,且外公可能還活著,他就一定要盡快填飽肚子,養好精神。
至此,圍著的所有人神情才放松下來。
“嗤,矯情!”巴亞掃了他們一眼,罵了一聲,然后便招手旁邊的其他三個侍女朝門口走去。
夏樞雖然在吃飯,但也在注意她們的動靜。
眼神示意紅棉慢些,便放輕了咀嚼的動作,豎著耳朵聽那四人聊天。
“剛剛二王子安排人過來了。”說話的是巴亞:“我按照圖塔將軍臨走時的吩咐暫時攔著他們沒讓他們進來。你們注意著些,這兩日若是再有其他王子的人過來,也一定要攔下來。”
“為何?”開口的是剛剛在屋里看管夏樞的兩個侍女之一:“其他人倒也罷了,為何還要攔二王子的人?”
“就是啊,圖塔將軍是二王子的人,我們攔著二王子,真不會有問題嗎?”另一個侍女也擔心道。
巴亞也有些擔心,因此語氣有些無奈,也有些含糊:“主要是這個安王妃是殺死圖南將軍的兇手之一,圖塔將軍怕二王子一怒之下……”
之后她的聲音壓低了,夏樞聽不到她說了什么,但其他三個侍女聽完她的話之后,卻是立馬轉過頭,給了夏樞一個充滿恨意的眼神,仿佛恨不得現在就殺了他。
夏樞表情自然地收回目光,仿若剛剛的視線只是偶然掠過。
他一邊吃飯,一邊與景璟、紅棉換了個眼神。
第246章 【VIP】 …………
異族人不僅各王子間不平靜, 連勢力最大的二王子與屬下之間都不是鐵板一塊,這消息對他們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了。
他們其實還想多聽些內容,更進一步了解異族皇族內部的情況, 但異族的四個侍女非常警惕, 對視了一眼之后便收了閑聊的姿態,臉色冰冷地守在門口,待夏樞飯剛吃完, 就拖了景璟關回柴房,同時也把紅棉帶走分開關押著, 以免她與夏樞關在一起, 會做出什么事來。
異族人因為紅棉路上放走夏眉的經歷,現在對紅棉是雙重防范,既防范她瘋狂之下對夏樞下毒手, 又防范她突然反水與夏樞、景璟串通。
其實夏樞一行剛到這個小院子, 圖塔就想殺了紅棉, 畢竟到達王都之后,紅棉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 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她還算得上是個麻煩人物。但夏樞極力阻止,言明若是紅棉、景璟死于他之前, 那所有人都玩完,最終圖塔迫于夏樞的強硬,咬牙放了紅棉一條生路, 不過也叫夏樞、紅棉、景璟三人一起發毒誓, 絕不向外人說出圖南之死的真相,否則李朝人全部死絕。
夏樞三人答應了,還立了誓, 圖塔才揭過了要紅棉命的這一茬。
不過立誓是一回事兒,夏樞心里的盤算則是另一回事兒。
他聽褚源提起過異族人的二王子,知道他是個雙兒,現如今大約四十四五歲,背后有強大的母家勢力及三四個王夫的家族勢力支持,未來老可汗去世,這位二王子會用強大的實力打敗他那兩個身為男人的兄長和弟弟,登臨異族王位。褚源說上一世,這位二王子是永康二十三年老可汗病逝之后擁兵繼位,剛鎮壓下兄弟們的反抗,全權掌握異族兵力不過三個月,永康二十五年便親自帶兵揮師南下,發動了向李朝的全面戰爭。可以想見,這位二王子絕不是李朝那些嬌軟溫雅的雙兒類型,論鐵血狠厲程度,他甚至比一些男人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夏樞不知道這位二王子有多看重圖南,會因圖南之死做些什么,但只要他在意圖南,圖塔又知道他在意,這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好事情。
理清楚思路,夏樞閉上眼睛躺在炕上,靜靜地等著夜晚過去。
然而這一晚不管是京城還是異族王都,注定不會平靜。
夏樞沒料到竟然會有人夜闖院子意圖搶走他,而遠在京城的褚源也在暫居的府邸門口見到了意外之人。
第247章 【VIP】 …………
年底的京城原該空氣中都散發著熱鬧、溫馨的氣息, 然而此時的京城處處蕭殺,空氣里彌漫著化不開的寒冷之意。
褚源自十月底入京就被永康帝軟禁在暫時劃撥的府邸里,說是要他以大局為重, 和談之后會給他一個清白。然而尚未來得及和談, 十一月初汝南候與大皇子便被人刺殺,無聲無息地死在了宮外的大皇子府中。
此事太過突然,引得朝野大嘩, 人心震蕩。
有懷疑兇手是褚源的,畢竟他和汝南候、大皇子有過節, 但由于他剛到京城就被軟禁, 處處受限,想動手也難,因此更多的人懷疑是二皇子動的手。畢竟和談一旦成功, 大皇子靠著和談之事坐擁潑天之功, 二皇子就算拍馬也不可能在皇位爭奪戰中打贏大皇子。但現在大皇子卻在大好前景之下突然死了。
死的讓所有人猝不及防。
二皇子的競爭者一下子沒了, 永康帝百年之后,皇位板上釘釘就是他的。
作為大皇子之死的既得利益者, 二皇子幾乎成了所有人都懷疑的殺人兇手。甚至永康帝都懷疑是不是這個不肖子弒兄謀權,暗害了汝南候和大皇子。但永康帝只剩這一個兒子,為免查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叫二皇子無資格繼任,皇位旁落宗室支脈,另外加上二皇子出面安撫了暴怒不已的異族大王子, 讓和談沒受大皇子之死影響繼續進行下去, 永康帝就熄下了徹查大皇子之死的心思。
而朝堂上除了太傅、大理寺卿兩人堅決要求徹查大皇子和汝南候死亡真相外,其他朝臣卻并不愿得罪未來皇帝。沉默的沉默,反駁的反駁, 連先前的大皇子一派官員都默不吭聲,打算隨著永康帝的心意,把一朝皇子之死的重大案件糊弄過去。
最終,經過一番斗爭斡旋后,永康帝把徹查大皇子、汝南候之死的事情交給了二皇子,同時為安撫沈太傅,解除褚源的軟禁,命他暫留京中協助鴻臚寺準備送給異族人的和談之禮,待得大理寺審理完定南郡告御狀的那伙人還他清白之后,再對他另行安排。
所以,因著大皇子之死,褚源不過被軟禁了五天就被釋放了。他沒有領官職,上不得朝堂,但依舊得天天到鴻臚寺應卯。
而與此同時,二皇子也展開了聲勢浩大的為兄長伸冤行動,不僅拿著永康帝手諭號令懷化將軍元州率領禁軍封禁京城九門,嚴禁出入,還極其囂張地捉了先前隸屬于大皇子一系的朝臣。名義上是怕有漏網之魚,要謹慎詢問相關人員大皇子的仇敵有哪些,以防仇敵們跑了,讓兇手逍遙法外,實際上卻是在細查大皇子的舊賬,要把大皇子一系的官員全部控制起來,然后徹底從朝堂上清除出去。
為此,朝野上下皆是烏煙瘴氣、人心惶惶。
太傅不滿二皇子行事,當朝批評他對待兄長心狠手辣、看待百姓猶如草芥,甚至大罵朝臣現在沉默就是助紂為虐。然而朝臣們不想得罪未來皇帝,全都訕訕地選擇了繼續沉默。
永康帝倒是對二皇子的囂張跋扈生出了些不滿。他對二皇子的意圖心知肚明,當初他害死宣和太子上位時,也是借著調查宣和太子之死的時機清除了宣和太子在朝堂上的勢力。不過想著兒子雖然做事高調,惹人厭煩,但頭腦清醒、果斷狠辣,連所作所為都與他當年像了十成十,心中到底還是有些得意的。因此思來想去,最終選擇了縱容。
這樣的情況下,李茂一封皇城就封了近一個月。待朝堂上大皇子一系的官員全部抓進了牢里,等著下一步審問定下罪名,京城才解除了封禁,從戒嚴中恢復過來。
而這個時候,在城外急的口舌生瘡、等了一個月的人們才得以進入京城。
“景尚儀帶著人去救王妃,至今沒有消息傳過來,想來營救很大可能沒有成功,王妃這個時候怕是已經被抓到王都去了。”王校尉一向穩重,此時卻滿面著急:“王爺快想想辦法吧。”
自王妃被抓,他怕其他人辦事不牢靠,就快馬加鞭親自趕來京城報信。誰知道正排著隊還沒進城門呢,城門就關閉了。
然后一關就是一個月。
期間他想過無數辦法。最開始是叫守城禁軍中曾經的同僚遞話給提拔他的恩人、守城禁軍的將領——元州。王校尉知道王妃被異族人抓走之事牽涉重大,一個搞不好還會影響兩國和談,因此他不敢和人說王妃被異族人抓了,只讓傳話的人告訴元州,說有關王妃的急事要與王爺聯系,希望元州能通融一下,讓他進京給王爺傳個話。
王校尉以為元州對王妃一往情深,他們又共事許久有些交情,元州應該會同意放他進城為王妃傳話。當然,就算不同意他進京,也會找個可信的人幫他代為傳話。然而他沒想到的是,元州根本沒搭理他,直接嚴厲處罰了為他傳話的舊同僚,還明令守城禁軍若有誰幫忙與京城中人傳私話者,軍法處置。
守城的禁軍們瞬間噤若寒蟬,而王校尉的心也一下子涼到了底。
而在他萬般無奈之下,嘗試從護城河的水道里游進京城的下水道時,才知道元州所做的不止如此,竟在各個水道處安置了閘門,安排專人值守,明言不管是水路、陸路還是高空,一定要對他嚴防死守,不給他一絲進入京城的機會。
‘
王校尉知道之后,差點兒急瘋了。
他不知道元州是怎么回事兒,為什么要這么做。但越想越氣,越想越急,甚至有許多次都起了在城門口煽動百姓鬧事,大家一起闖進京城的想法。
不過他到底不是急躁之人,念頭浮沉間,想到事情萬一真鬧大了,恐怕就是王爺也兜不住。最終他還是選擇冷靜下來,咬著牙,心急如焚地等在大城門口。
但這一等就是一個月。
營救王妃的最佳時機也早過去了。
王校尉心里還是產生了愧疚、后悔。
若一開始就讓曾經的同僚值休的時候直接去找王爺,由王爺和元大人溝通,時間雖說也可能會拖上個十天半月,但怎么也不至于會拖上一個月去。
但錯了就是錯了,失職的事情王校尉不會不認,見能說的事情都說了,王爺又兀自沉默著,便膝蓋一彎,單膝跪在行進的馬車上,道:“王妃被擄之事是卑職失職,沒有保護好王妃。上報王爺時又判斷失誤,耽誤了最佳營救時機。屬下辦事不利,請王爺責罰。”
褚源沒有吭聲。
自王校尉開口說出夏樞被擄,他便再沒說一句話。
此時王校尉結束話語,他依舊沒有開口,只渾身寒意地坐在馬車角落的黑暗里,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判斷不出來他心中醞釀著怎樣的風暴,接下來會有怎樣的雷霆之怒。
王校尉垂著頭,忍不住有些發抖。
安王手段狠辣,性情冷酷,他親眼所見。這也是他親自過來京城的原因之一。只希望能一力擔下所有罪責,求王爺不追究他的家人與手下的責任。
沉默的時間越長,恐懼就滋生的越多。早就有了必死的心理準備,王校尉一點兒猶豫都沒有,想了想,干脆地遞上佩刀,眼鏡一閉:“都是卑職的錯,卑職愿意接受任何責罰,請王爺……”
“停車!”褚源突然厲聲道。
王校尉一愣,不知道是個什么情況。見他站起身似乎想出去,趕緊收了刀,伸手去攙扶,然而褚源卻渾身散發著陰寒之氣,直接避開他的手,朝車門口走去。
高晨適時出現,一句話都沒說,趕緊扶著他下了馬車,落了地,沿著路朝前走去。
馬車里的談話內容,高晨聽的是一清二楚,自然知道王妃出事了,所以當下他也有些膽寒。
沒人比他更熟悉少主暴怒之時的狀態了。
想了想,他回過頭,快速對不知所措的王校尉吩道:“你駕著馬車去燕國公府,把王妃被擄走的事情告訴懷化將軍。之后你便回家休息,若是有事我會叫人去尋你。”
“那王爺……”王校尉看著背對著他們、明顯不悅的安王,心中不安,有些拿不準主意。
高晨心道你可別提他了,再提就跑不了了,不過這話他明面上可不能這么說,只道:“我陪王爺走回去,你趕緊去辦事吧。大冬天的在城外幕天席地一個月,心神耗費不小,你也辛苦了,待辦完差事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這話既是說給王校尉聽,也是說給身邊人聽的。
然后給了王校尉一個眼神,示意他趕緊走。
王校尉也不是傻子,剛剛他還不知道王爺怎么了,這會兒聽高晨安排,他立馬明白了過來,給了高晨一個感激的眼神,趕緊沖著褚源后背道:“那卑職去燕國公府了?”
見王爺還是沒理他,頓了一下,王校尉一咬牙反身坐到車架上,駕著馬朝燕國公府奔去。
陰冷的街道上,寒風嗚嗚吹過。高晨攙扶著自己的主子,在冰殼子覆蓋的地上艱難地走著。
沉默許久,高晨斟酌著開了口:“少主不用自責,雖說李旭之死是……”他頓了一下,略過些內容,繼續說道:“但封城之事歸根到底是元家那小子做的,與少主無關……而且王妃吉人自有天相,只要我們做好籌謀,與異族人好好交涉,他肯定可以平安歸來的。”
年長幾歲,從小照顧著這個主子長大,高晨幾乎把他當做弟弟看待,所以了解他在想什么。
與沉默寡言的高景不同,高晨性子活泛又直爽,屬于有話就說話的類型。因此沒人的時候,他語言上就親近隨意了許多。
褚源沒有說話,昏暗的光線下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半晌之后,只聽他平靜堅定的聲音道:“晚上把王長安帶過來,我明早進宮面圣。”
高晨一愣,反應過來后,就是滿臉的難以相信:“這個時候亮出底牌?”
他其實更想問的是:你是不打算恢復宣和太子正統的地位了嗎?
一旦王長安把永康帝弒兄殺父的罪行暴露出來,永康帝就能被冠上篡位的帽子。到時候,少主坐上皇位就是名正言順。
但王長安這個底牌,是要在永康帝父子墻倒眾人推的時候用才會有效果。現在永康帝還高高坐在龍椅上,位置穩固,朝臣支持,明顯不是合適的機會啊。
褚源沒有回答,平靜道:“一會兒你陪我去見舅公,再晚些時候,你把顧達他們叫來,我有事情安排給你們。”
高晨已經意識到了什么,臉色有些難看。
“少主你……”他想說些什么,只是眼睛掃向前方時,臉色卻是微變,語氣一頓:“少主,淮陽侯夫人帶著勇武候以及一個面生的小姐正在咱們府邸門口站著。”
原來他們已經走到街道盡頭永康帝給劃撥的安王府門口了。
與此同時,門口的三人也發現了他們。平時已有了穩重架勢的褚洵顯然是心情極為激動,笑的見牙不見眼,噔噔噔跑了過來:“大哥,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們找到阿姐啦。”
第248章 【VIP】 …………
不等褚源開口, 褚洵就眉飛色舞,連珠炮似的把新阿姐的身份說了出來,笑道:“沒想到阿姐竟然就在我們身邊。要是早知道阿姐是大嫂的阿姐, 和咱家只隔了幾十里, 你和阿爹也不用在北地白尋了這么些年,咱們一家子也早團聚啦。”
褚源心中有一瞬愕然,他出于習慣, 下意識就想詢問證據,但是心念電轉間, 不知怎地, 突然想起了夏娘待自家媳婦夏樞的特殊表現,以及夏娘對舅舅女兒所嫁之人的忌憚。
而夏眉正是那個時候嫁給了二皇子李茂……
一瞬間的,根本不用詢問, 褚源就幾乎確認了什么。
沒想到兜兜轉轉二十多年……就算褚源心智再怎么堅定, 這一晚剛得知心愛之人被擄、生死不知, 又獲悉當年與自己互換之人就是夏眉,也忍不住感嘆因果輪回、造化弄人。
“恭喜了。”他開了口, 神情淡淡的,讓人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沒有看王夫人的方向,只向褚洵微微點了點頭, 便抬腳由高晨扶著朝府中走去。
門口被冷落的王夫人抓著夏眉的手一瞬收緊,本來就冰冷的臉色變得鐵青,胸口劇烈起伏, 顯然給氣到了。
褚洵早不像幾年前那般對阿娘和大哥之間的關系認識不清, 不過他想著大哥與阿爹一直在私下里尋找阿姐的蹤跡,想來還是很在意阿娘失去女兒的心情,多少對阿姐也有些愧疚、感激之情。他以為知道阿姐找到的消息后, 大哥心里應該會松一口氣,阿娘也能解開心結,兩人會重歸于好。但怎么也沒想到情況與他想象的好像不同。
大哥太冷淡了。而且,阿娘貌似也不是來重歸于好的。
他看了一眼垂著頭看不清神色的阿姐,心里到底擔心她受委屈,就看了一眼大哥,朝阿娘和阿姐走去,試圖把剛剛的凝滯打散,努力活絡氣氛,笑道:“大哥,你公務繁忙,想來也累了,我們就不鬧你了。消息已經告訴你了,晚點兒等你和阿爹休沐了,咱們一家人好好聚一聚。這會兒時間也不早了,我先護送阿娘和阿姐回去,今晚我住在阿娘的清韻軒,和阿姐好好聊一聊,就不回來了。”
夏眉見褚源剛回來,重要事情還沒說,他們這就要走了,趕緊抬起頭,著急地看向王夫人,嘴巴張了張,想說些什么。
王夫人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別吭聲,然后視線掠過褚洵,盯向褚源,神色里包含著極復雜的情緒,厭惡、忌憚、無奈、孤注一擲……皆有:“我有事情要單獨與你談談。”
……
“阿姐,娘與大哥要談什么,你知道嗎?”花廳里,褚洵命下人上了女孩子會喜歡的花茶與點心,親自把茶杯遞到夏眉手中,然后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努力套近乎。
今日他值休,沒隨大哥去衙門應卯。下午半晌里,他剛看完一本兵法書籍,正打算去練會兒武功,阿娘就帶著一個陌生姑娘過來王府。
阿娘沒事兒不會來找大哥,有事兒也不會是好事兒。褚洵就找了借口,打算先把阿娘和那姑娘打發走,待得大哥回來再說。但沒想到阿娘這次不是來找事兒的,而是帶來一個好消息。
褚洵先前與夏眉其實打過照面,還因為大嫂護持過她,但他對女孩子的面容沒啥記性,見過一面也是轉頭就忘。待阿娘說這是大嫂的阿姐,也是他的親阿姐時,他才想起先前見過面。
不過見也只是看了一眼,兩人并不熟悉。
現在坐在一起,褚洵努力地找著話題,既是想知道阿娘的來意,也是想與阿姐盡快熟絡起來,叫她在這樣的環境中舒服些。
夏眉看不懂王夫人與褚源之間是怎么回事兒,覺得和想象的好像有些不一樣,因此有些心神不定。
她目光移向門口,既不與褚洵對視,也不在意他的熱情,只態度冷淡隨意地道:“談解藥和小弟的事情。”
夏眉其實不想與侯府這些所謂的血緣親人相認。
被親生爹娘送出去換別人的命,她心里不可能沒有芥蒂,也不可能不記恨。在知道身世后,她同樣也不想面對奪取了她過往人生卻高高在上的褚源。
面對著蜜罐里泡大的、高高在上的侯門貴子、皇室貴胄們,她滿身心的不舒服。
她與眼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原本回到蔣家村之后,她打算讓一路護送她的人進京把解藥給褚源送去,完成阿爹、小弟、景璟的托付。她則與二叔、二嬸一家離開京城,結伴去安縣,在那里等待阿爹。
但沒想到當初她被李茂抓住送給異族人后,二嬸為了救她,剛從李茂手中脫困,就進了京,跑到淮陽侯府求助。然后在淮陽侯府一求就是幾日,之后京城九門突然關閉,二嬸被困在了京城,再無消息。家里只剩憂心忡忡、坐立不安的二叔和鴻弟。
二嬸沒消息,夏眉自然不會就這么離開。京城大門不開,她也不能讓護送她的人久等,就干脆讓人全回北地去了。
只是沒料到,京城城門大開,二嬸再回來時,身邊就多了個人。那個當初辱罵過她、罵的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的侯府夫人,一見她,就抱著她嚎啕大哭,叫著閨女,說這么些年她受委屈了。
上午,在二叔、二嬸高興又殷勤的目光下,她被侯府的馬車和下人們接進了淮陽侯府,換上綾羅綢緞,戴上環釵玉佩,妝面裝點一新,成了侯府的嫡出大小姐。期間侯府夫人一直抓著她的手不放,淚眼連連、滿臉疼愛地向她各種承諾以后會補償她,滿足她所有的心愿,絕不讓她再受半點兒委屈。
侯府夫人很熱情、很激動,夏眉卻是生疏至極,一身的厭煩與無所適從。
不過想著還有事情沒有完成,褚源又是侯夫人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且小弟也說過侯爺夫婦待他這個兒媳極好,想來侯夫人與褚源母子之間的感情是不錯的。夏眉心神疲憊,也懶得再做過多思慮與糾纏,就直接把解藥的事以及小弟被擄走的遭遇告訴了侯夫人,讓她把消息及解藥代為轉給褚源。
然后她就莫名被拉了來,見證了一場出乎意料、詭異至極的母子會面。現在坐在王府的花廳里,身邊是她僅見過一面的熱情弟弟,夏眉心事重重,實在沒心思應對。
褚洵自然感受到了她的冷淡,但他臉皮厚,再加上知道二十多年的間隔,這種生疏是正常的,就不以為杵,繼續熱情接話題道:“什么解藥?大嫂有什么事情,他想大哥啦?”
……
此時的外書房里,王夫人神色憤恨地講述完了親生女兒的半生遭遇。
從出生到被換,從東宮大火到被帶離京城親生爹娘身邊遠赴邊遠艱苦的北地,從被養父母丟在家里孤獨長大到在北地災荒年餓得啃樹皮,從辛苦逃離北地搬至蔣家村到婚事蹉跎、被李茂拋棄欺騙……此中種種,皆是從蔣氏口中得知。
原本是想看褚源的笑話,看看他所娶妻子的娘家有多低賤。所以王夫人故作好心地接見了求助的蔣氏,用了幾天,把夏家十八代祖宗的底兒都給套了個清楚。
蔣氏為求她幫助,事無巨細,有問必答,所以就叫她發現了疑點兒,察覺到自己那失蹤二十多年的女兒的蹤跡。
然后了解完親生女兒的經歷,王夫人五內俱焚,恨不得當場殺了褚源。
“都是你……”王夫人渾身發抖,滿眼通紅,氣的幾乎失去理智,想要褚源去死的話差一點兒就脫口而出,厲聲道:“你怎么不去……”
只是話到嘴邊,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聲音一頓,惡毒的污言又咽了回去,只憤怒地瞪著面前無動于衷的冷血之人,咬牙恨道:“我怎么養了你這么個白眼狼!”
高晨與他那些兄弟們一樣,雖然陪著少主在淮陽侯府長大,但對侯府的人都沒什么好感。以前王夫人是少主的阿娘,長輩教訓晚輩,就算罵的再難聽,他也不能說什么,但此時少主已脫離淮陽侯府成為李朝的親王,王夫人還敢如此對少主不客氣,高晨一瞬間就沉了臉,冷聲道:“夫人,我勸你慎言!”
王夫人本就滿心火氣無處發泄,登時找到了發泄口,指著高晨尖聲叫罵道:“放肆,不過是個狗腿子,誰給你的……”
“夠了!”褚源冷冷打斷她的話。
褚源早就對她沒有任何期待,也不耐煩再在她身上浪費時間:“你若只為說些不合時宜的話語,那還是早些回去吧。”
王夫人頓時咬牙。
不過這個冷血之人自與淮陽侯府分家之后,身份提升,人也變得越發冷酷。王夫人自他小時候就待他不好,以前還有親娘的身份做掩護,可以對他肆意發泄怒火,現在沒了阿娘這層身份,只是個普通長輩,她到底還是有些怵他的。
最終她深呼吸了一口,咽下火氣,神色逼迫地說出了今晚過來的目的:“我要你娶了眉子做正妻,補償她這么些年來代你受過的苦楚。”
褚源還沒說話,高晨就禁不住給搞無語了,挖了挖耳朵,難以置信地道:“你說了那么多,竟然是為了要少主娶你女兒?補償就單說補償,怎能拿婚姻嫁娶這般兒戲,少主若是未娶妻倒也罷了,他有恩愛不疑的結發王妃……”
“這是他欠眉子的!”王夫人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
她瞪著褚源半晌,最終不甘地從袖袋中拿出一只小瓷瓶放到桌子上,盯著褚源的臉,想要琢磨判斷他的想法:“這是眉子千辛萬苦為你帶回來的隨心解藥,服下之后你的眼睛就會立馬恢復正常。之后你舅舅會幫助你聯絡官員,你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去爭取,包括……”
她頓了一下,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高晨登時閉上了嘴,他看了眼面容平靜的少主,又看了眼桌子上的瓷瓶,雖然還不確定解藥是否是真的,但人還是忍不住滿臉喜意。
“我說句實話。”王夫人看褚源不說話,繼續盯著他道:“你那個正妃已經在你進京的時候,被紅棉那丫頭串通異族人抓走了。眉子親眼所見,不會有假,你若不信可以安排人去安縣看看。現在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當然,就算他是活的,等他回來,你會發現他的真實身份是燕國公府的雙兒,你們之間隔著血海深仇,他的阿爹兄長絕不會讓他回到你身邊,只會把他送進宮,成為中宮皇后,而不是做你一個親王的正妃。所以,你也不用想著他回來了沒有正妃位置怎么辦。你沒有解藥,眼睛殘疾,鎮壓不住他阿爹兄長,連爭奪他、給他提供位置的資格都沒有。”
王夫人靜靜地道:“眉子喜歡你、想要嫁給你,是你的福氣。你要自己想清楚,是為她提供一個正妃之位,換一個安心的同時,治好眼睛,獲得更大的權勢,還是留著那個空位置,黑暗地過一生,任人踐踏貶踩,連爹娘之仇都沒法報。當然……”
王夫人垂下眼:“我知道這么些年來,你因為眼盲,心中未必沒有恨過我。但只要你娶了眉子,前塵過往我都不會再計較,我也會代王家為你爹娘贖罪,立馬與你舅舅和離,放你們所有人一條安生之路。”
第249章 【VIP】 …………
王夫人多年來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與少主說話, 連高晨都聽得出來她確實有些誠意。
“少主……”高晨想勸一下,這可是個大好機會。
但下一刻,褚源就站起了身, 眼睛連朝桌子上瞥一眼都沒有, 神色冷淡地摸索著,朝門口走去:“你若沒有別的事,還是回去吧。”
王夫人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高晨也是不敢相信。
“你給我站住!”王夫人勃然大怒,厲聲叫住褚源。
“你別給我敬酒不吃吃罰酒。”王夫人本就不甘低頭, 好聲好氣說了這么多, 誠心誠意將過去揭過去,卻被無視到底,當下是再也忍不住火氣, 大罵道:“我告訴你, 眉子你娶也得娶, 不娶也得娶,一切都由不得你。你既然借了我女兒的命活下來, 你這條命就是欠我們娘倆的,一輩子都還不清,我要你干什么你就必須要干什么。你要敢白眼狼不認, 就別怪我進宮與皇上說道說道你是何時知道你正妃身世的了。”
她死死地瞪著褚源,冷笑著威脅道:“我會跟你魚死網破,叫你嘗嘗一無所有的滋味!”
她這句話并不是戲言。
永康帝本就想找由頭收拾褚源, 她一旦添油加醋, 編造褚源知道夏樞的身世才娶的他,絕對會引發難以想象的后果。
甚至連淮陽侯府都會被牽扯進去,一起玩完。畢竟她當時是褚源的嫡母, 又名義上掌著淮陽侯府后院。由她來做偽證證明褚源的狼子野心,誰都說不清,淮陽侯府作為褚源的外家又怎么跑得了。
這個女人太瘋了。
高晨本來還高興有了解藥,打算勸少主接受提議,當下卻是氣的臉色鐵青。
而帶著阿姐剛趕到門口,正打算敲門的褚洵也是一瞬愣住,滿臉難看。不過轉眼見旁邊的阿姐表情錯愕,他不知道阿娘為何要大哥娶阿姐,怕阿姐尷尬,也怕阿娘給阿姐留下不好的印象,趕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拉住她壓低聲音:“他們在談事情,咱們等一會兒再過來。”
只是腳還沒抬起,就聽到一句讓褚洵血都涼了的話,叫褚洵再也沒能拉著人離開。
屋中,褚源諷刺地笑了笑:“二十多年了,你心里但凡對害死我爹娘之事有一絲愧意,你都不會……”
他頓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他確實不該對她有一絲期待。
站在那里,情緒平復了許久。等再次轉身面向王夫人時,褚源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厭惡與憎恨。
王夫人有一瞬心虛,眼睛慌亂移開,低聲喃喃道:“不是我……我只是擔心不聽阿爹的話,他會虐待我阿娘。我也不知道他讓我帶那個下人去東宮拜會你阿娘,是為了埋巫蠱娃娃陷害你阿爹。我不是故意的,我被利用了……我什么都沒做!”
“這不能怪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夫人似乎被自己說服了,猛地收回視線,眼睛重新瞪向褚源:“不能怪我!你外公臨死前提起這件事都說不怪我,還讓褚霖發誓以后必須好好待我,不許納妾休妻,不許再提以往之事……那是他的女兒和女婿,他都原諒我了,你代替我女兒在我膝下,擁有淮陽侯府一半家產,錦衣玉食長大,你沒有任何資格怪我!反而是褚霖和你……”
說著她眼中起了恨意和淚意:“褚霖瞞得我好苦啊!若不是周青告訴我他好像養了外室,我都不知道他幾十年前就把我女兒給偷梁換柱了。他從外地尋那么多同年歲、模樣相似的孤兒養著給誰看?虛情假意、裝模作樣,不過是想讓他自己心里好受些罷了。你鳩占鵲巢二十多年,借著我女兒的名頭在我膝下平安富貴長大,卻害得我女兒一出生就被送走,險些葬身火海,之后漂泊辛苦了半輩子,還被李茂那畜生當作禮物送給異族人……”
她說著便再也忍不住,捂住臉痛哭起來:“為什么?為什么你好好的活著,富貴窩里長大,要什么有什么,她卻要受那么多苦,連飯都吃不飽,明明她才是我的親生孩子啊!為什么!”
她邊說邊哭,哭的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褚源卻在沉默許久之后,第一次選擇對她釋放出冷血惡意,露出一個冷笑:“這就要問你自己了!”
“容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褚源沒給她插話的機會,神色平靜地說出了充滿惡意的話語:“你女兒不是舅舅自愿送出去的,是外公給了舅舅兩個選擇,要么找理由休了你,要么把你女兒與我調換,舅舅他最終選擇了你。”
王夫人愕然地從手中抬起了臉,不敢相信,憤然反駁:“不可能,你外公他……”
“你與外人合伙陷害我阿爹,致使我阿爹冤死獄中,外公半生政治抱負成空,我阿娘懷著孕守寡,淮陽侯府從此陷入危險境地……”褚源冷冷地“看”著她:“阿爹死的時候,外公想的是讓舅舅二選一,向阿娘贖罪,平復阿娘喪夫之痛。舅舅愧對阿娘,卻在你和孩子之間,選擇了保你。而阿娘被你阿爹他們設計燒死后,外公想的是要了你的命為我阿娘償命,若沒有舅舅攔著,外公甚至想親手手刃了你!”
當年東宮太子才干謀略、胸襟氣度都遠超他那幾位異母弟弟,老淮陽候在他身上寄予了全部政治抱負,甚至第一次沒顧女兒褚熙的意愿,答應了太子的求親,把褚熙嫁入了東宮。褚熙出身尊貴,從小與兄弟們一起接受最好的教養,手段才略膽識哪一樣都不輸她那些人中龍鳳的兄弟們。嫁入東宮前,她已經意識到淮陽侯府烈火烹油,所以并不愿接受這門親事。但長輩們興高采烈,興隆帝賜婚,她最后還是不得不入主東宮。
有時候也不得不說命運使然。太子求娶褚熙之前,雖然對她有過一見情鐘,但皇家婚姻一向只講政治,夫妻之間只要做到相敬如賓即可,所以他沒對褚熙抱有多大的情感需求,褚熙同樣也是如此。但這兩個人實在是天作之合,不僅脾性相合,性情相投,連志趣都相似,他們很難做到不被對方吸引。實際上,成婚后不久,他們便已將彼此引為此生摯愛,向對方交付了最大的信任。
東宮之位就像立于懸崖峭壁之上,進一步萬人之上,退一步深淵萬丈,人人都在盯著,人人也都想把他拉下,取而代之。太子在朝堂上步步謹慎、事事小心,后院交給褚熙全權管理后,褚熙也不負他的信任,在不著痕跡拔除了幾處深埋的暗釘子之后,把東宮守的是固若金湯,各方勢力都無力再滲透。
原本就這么下去,他們會平平順順地等著興隆帝大行后,攜手登上最高位,白頭相守。
但意外卻發生在褚熙懷胎八/九個月身體不適閉門謝客,王夫人卻大著同樣月份的肚子以娘家人名義探訪的時候。
一個月后,災難來的猝不及防。四皇子李垚舉報太子魘鎮興隆帝,眾人很快便在東宮挖出了寫有興隆帝生辰八字的巫蠱娃娃。最終,東宮太子以謀反罪名被抓入獄,三日后便暴斃獄中。而褚熙在丈夫死后,很快就排查出來這巫蠱娃娃源自何處——她的親二嫂。
一個不慎,事情就會演變成淮陽侯府與東宮合謀魘鎮皇帝,意圖謀反。在丈夫死后,無人知道褚熙用怎樣的心情選擇了竭力隱瞞下她二嫂的行徑,不去為丈夫翻案。
而從元月處得知真相的老淮陽候沒有選擇聽從褚熙的提議發兵擁立幼主,因此覺得愧對女兒同時,也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同樣不敢暴露王氏行徑半分。只私下里給了褚霖兩個選擇,要么找理由休了王氏,要么把王氏女兒與褚源調換,安撫褚熙不安的心。但褚熙卻在剛生產過后不足十天就葬身火海——兇手之一最終隱隱指向王氏的親爹!
這樣的情況,老淮陽候如何不恨!
王夫人臉皮子一片慘白,惶然否認道:“不可能,他臨死前明明像對女兒那般,要你舅舅好好照顧我,一輩子不許負我……”
褚源撇過臉,沒有吭聲。高晨卻實在看不下去了,無語道:“夫人,你只是意識到少主可能不是你的親生孩子,連找侯爺確認都沒有,就私下里找少主的麻煩,不顧他小小年紀什么都不知道,動輒把他推倒辱罵,后期知道他不是你的親生孩子,更是連詛咒都用上了,用詞窮盡惡毒。你想想老侯爺,他費盡心血養大的女兒和精心挑選的女婿可是被你阿爹親手害死,被你間接害死的,你要他怎么待你如親生女兒?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怎么能指望老侯爺做到?”
王夫人現在已經面色慘白如紙,她搖頭不愿相信:“他要是不原諒我,為何要那樣交代你舅舅,侯爺正妻之位很重要……”
“三舅舅戰死的蹊蹺,外公懷疑你阿爹有參與,甚至懷疑你可能也起過作用。不過那個時候他四個兒女已經死了三個,只剩舅舅一個。他久病在床,行將就木,無力再去調查,就要求舅舅休了你,以免再給淮陽侯府帶來禍事。但舅舅卻拿你肚子里的洵兒來做由頭保你。外公迫于無奈,就要舅舅在他死后,一定要防范你爹王長安,同時確認清楚你與三舅舅之死是否有關系。”褚源緩緩說道:“舅舅待你一往情深,當初不顧外公反對,執意娶你進府,還求了舅公向外公說項,親口向外公保證你會是個好長嫂,會主持好侯府中饋,把家里兩個沒有阿娘的弟弟妹妹照顧好,讓一家子和和睦睦一輩子。誰料結果卻是他們兩人的死都與你沾染了關系,褚家近乎家破人亡……”
“我沒有……”王夫人滿目愴然,人已搖搖欲墜。
褚源卻絲毫沒有停下話語的意思,繼續挑明:“外公恨透了當初讓你進門的自己,又怎么會不恨你,不恨在三舅舅死后還拿褚洵這個褚家孫輩唯一血脈來威脅他、進而保你的舅舅呢。”
“其實……”褚源殘忍地笑了一下:“我猜我十四歲那年,周小姐臨終前把你叫過去,你回來之后就對我發飆,詛咒我去死,想來是她從周良那里聽到了什么,懷疑你在三舅舅之死里做了什么事吧?”
以前褚源想不通周小姐為何會臨死前找王夫人過去,她們兩人并不熟悉,且周小姐早已嫁人生子,與淮陽侯府,與三舅舅再沒任何關系。知道景璟身世的時候,他才隱約有猜想可能與三舅舅有關,今晚,他真正確認下來。
王夫人這下明白自己這些年根本是被算計了,也恍然發覺這么些年她到底錯過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褚霖……她徹底失去了褚霖,這輩子唯一真心對她的人。
再也撐不住,王夫人癱軟在地,情緒崩潰地大哭道:“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真的不知道!你三舅舅的死和我沒關系,我沒說謊!真的,我沒有對任何人說謊!她不相信我,還故意報復我,說你舅舅一直在懷疑我、調查我,還說你舅舅早就移情別戀,在外面養了好多年輕女人……我被她挑撥的失了理智,又發現親生女兒被你舅舅調換,生死不知……我不是故意要去算計你舅舅和李姨娘,給他們下藥……也不是故意去詛咒你、害你,我快被逼……”
“這些現在已經不重要了。”褚源淡淡地打斷她的話,不愿再聽她說下去:“舅舅那里是他的事。你對我的殺意是真,我的眼睛瞎了也是真,這就夠了!”
褚源聽舅公講起這些往事的時候,還以為外公是擔心舅舅不夠謹慎,能力不足以撐起侯府,所以臨死前各種交代舅舅防范王長安,還額外交代舅舅一定小心提醒王夫人不要再被她阿爹欺騙。現在看王夫人的反應,他才明白過來,外公哪里是在教舅舅防范王長安,根本是臨死之前被舅舅護王夫人的架勢氣的失去理智了,想在臨死之際為兩個死去的孩子討最后一個公道。
因為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抓住任何時機飛速成長,直至變成根深葉茂的大樹,橫亙在人心里,永遠也拔除不掉。
而褚霖他就算再愛自己的妻子,就算他能幾次忤逆父親保下妻子,也沒辦法在弟弟妹妹死去之后,親爹的臨死交代下對自己那心智不堅定的妻子再付予信任。
風譎云詭的局勢下,外人本就不想讓淮陽侯府的兩位主人好過,他們之間缺乏信任,相互之間又有隱瞞,怎么可能不被攪的一團亂,又怎么可能長久的下去?
當然,最終也證明老淮陽候預料的不錯,恩怨情仇一盤棋,局中的王夫人被逼瘋了,褚霖也與過往的愛人恩斷義絕、心灰意冷只靜靜等死,棋局里沒有一個贏家。
以前褚源以為淮陽侯府的棋局是永康帝在掌控,現在看來,永康帝也不過是外公手中的一枚棋子。一切不過是他外公臨死之時的報復罷了。
只是……
褚源心里忍不住嘆了口氣。
因果輪回。也不知道外公地下有知,發覺他被那盤棋攪合的毒瞎雙眼,變身旁人口中的廢物時,會不會為臨死前選擇的報復行為而后悔。
至少褚源已經為自己憋不住恨意,選擇除掉大皇子李旭、報復永康帝而后悔了。
若是他沒有那么做,京城城門不會關閉,夏樞被擄的消息也不會錯失……
褚源深呼一口氣,壓下心中沸騰的情緒。
無論如何,褚源都不想再和這些過往糾纏下去了。
恨?淮陽侯府于他有養育之恩。
原諒?盡管王夫人只是被利用,舅舅也只是護妻心切,還拿女兒與他調換,保下他一命,外公也盡力給了個交代,叫王夫人十幾年不得安寧,但褚源不想原諒,沒法原諒,因為那是他的親生爹娘,他從沒見過一眼,只能從別人口中聽到的爹娘。
每次看到王夫人與褚洵母子情深,褚源心里都有一處被刀割了似的鈍疼,提醒他他原也是有親生爹娘的。
要是他阿娘、阿爹還活著……
褚源無論如何都不會原諒!
既然不能恨也不能原諒,褚源能做的只是脫離淮陽侯府,有生之年里盡力保它不被覆滅,報答外公養育之恩,然后與它斷絕關系。
顯然,王夫人并不愿這樣。
但,這也由不得她。
“你不用威脅我,你也威脅不到我。”褚源情緒已經平靜下來,冷冷道:“明日我就會上報小樞身份,請求皇上安排人與我一起,設法營救他。”
王夫人一愣,猛地抬起頭:“你不要皇位了?”
她經歷剛剛的打擊,似乎整個人的情緒都不對了。不僅沒像以往一樣對褚源針鋒相對,還著急到語無倫次,甚至還想抓住褚源的胳膊,卻被褚源避開:“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留在京城好不好?”
“你舅舅他不會再要我了,洵兒又只聽你的話,我就只有眉子,可她卻被我害慘了,并不想認我。現在只有你能補償她。你娶了她好不好?只要你娶了眉子,滿足她心愿,保護好她,解藥給你,侯府給你,什么都給你。你想爭那個位置,是不是?我去求你舅舅幫你,我同他和離,他會同意幫忙的,然后再找其他人幫你,還有……還有,我不會再害你們了,你不相信的話,就殺了我。對,你殺了我,你就安心了,我也不會再害眉子了,你也為你爹娘報仇了,你們兩個好好的一輩子……一輩子……”
說到最后,她神色已有些癲狂,瞪大眼睛,眼神空洞地道:“你別擔心我說謊,我這就死,你相信我,你記得保護好眉子,我這就死給你看……”
說著,便以極決絕的態度,猛地朝門口屏風上撞去。
褚源沒想到她會來這么個突變,以往她與舅舅或者他對陣的時候,可是斗志昂揚,絕不認輸的。
眉頭一下擰成了死疙瘩,褚源高聲道:“高晨!”
與此同時,門被“砰”地一聲撞開,褚洵和夏眉慘白著臉忽然沖了進來:“阿娘!”
也幸好高晨見王夫人靠近少主,就也湊近了,一直在防著她動作,所以當他聽到少主命令之后,雖然稍有那么一瞬猶疑,但還是在她撞得頭破血流之前一把拉住了她。
所以聲勢挺大,王夫人除了腦袋慣性磕到屏風木棱上,留下一個小血口子外,倒沒有什么大礙。
“阿娘!”褚洵一個大個子,眼眶通紅地半跪地地上,雙手顫抖地將王夫人半抱在懷里。
夏眉也眼泛水花,趕緊湊到跟前,抖著手接過高晨給的止血藥,用手帕麻利地給王夫人做包扎。
王夫人渾身止不住的發抖,回過神來才有些后怕。不過她沒忘了要事,依舊神色惶然地看著褚源,滿臉祈求,嘴唇動了動,似乎還想說些什么。
褚洵瞧見了,拐頭看了一眼大哥,回頭低聲與王夫人道:“阿娘,我聽大哥話,也聽你話的。我以前不懂事,是有不喜歡你管我太多,禁止我學武,不讓我參軍。但大嫂和我說,大哥是為我好,阿娘也是為我好,不過大哥是讓我追逐自己的夢想,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以后可以保護、照顧阿娘,阿娘是怕我在外面吃苦、受欺負,想把我保護在羽翼之下。兩者表現不同,但為我好的心思都是一樣的,我不該僅憑自己的喜好就忽視娘的良苦用心,傷娘的心。大嫂教育過我之后,我就改了,學會體諒娘的不易,日常聽娘念叨多了,也會多注意,小心保護好自己,不讓娘在家里擔心。阿娘……”
褚洵頓了一下,眼中泛淚:“你不要再做傻事好不好?”
王夫人愣愣地看向他,又看了眼垂著頭不說話的夏眉,眼眶倏地一下就紅了:“可是我對不起你阿姐……”
高晨忍不住道:“你對不起眉子小姐,那你就好好對她啊,尋死覓活的算什么。別說你害死少主爹娘這事兒揭不過去,就算沒有這事,你強人所難之后,就沒想過少主反過來使作你女兒啊!另外,聽褚洵剛剛說王妃在你們母子之間還幫忙修復過關系,你怎么能那么對王妃?不報恩也就罷了,還想趁王妃不在,為你女兒搶王妃的丈夫……這是人能干出的事嗎?”
褚洵聽他說話難聽,怕阿娘又受刺激,趕緊插話道:“阿娘放心,大嫂的恩情我記著呢,他還救過我一命,我一定會幫大哥把他救回來的。”
“嘖,竟然還有救命之恩……”高晨更無語了:“王妃是造了什么孽,竟然遇上……”
“高晨!”褚洵一下子怒了。
高晨撇了一下嘴,卻沒打算停下,不客氣道:“夫人以前也沒那么脆弱啊,和侯爺斗起來侯府都能掀個底朝天。對付王爺更是厲害,小小的幼童不過求個抱抱,她都能推就推,下手毫不留情,推不倒還罵,罵的那些話難聽的喲,你是他親生的當然沒聽過,但我們這些照顧王爺長大的,誰不想上手給她兩巴掌。后來我們兄弟幾個離開侯府辦事,侯爺都不給王爺身邊安排下人貼身照顧,除了高景外再沒人搭把手,你道是為什么?因為怕下人把府里閑話傳出去,丟人啊!現在威脅王爺不成后,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裝給誰看?當大家沒看過她的真實面目嗎?”
話音落下,褚洵卻沉默了。
他不知道這些。
怪不得大哥手下的那幾個人對侯府全沒好感,對待他們這些侯府的主人,包括他阿爹,也全沒個好臉色。
“對不起……”褚洵嘴唇顫了顫,看向大哥。
他從小不是個細心的,日日也只顧著惹是生非,打架斗毆。這些他都沒發現,也沒有多關心過大哥。
“都過去了。”褚源沒有多說,只捏了捏眉心,神色有些疲憊:“我明早還要面圣。”
這是在趕人了。
褚洵正扶著王夫人站起身來,聞言一愣:“大嫂當真是燕國公府的雙兒?大哥你不怕他阿爹兄長,還有……”他有些欲言又止。
“是的,不過沒什么打緊。”褚源簡略回答后說道:“最快后日早上出發,你做好準備。”
褚洵神情一肅,忙道:“是!”
然而聽到他們對話,本來已經平靜下來的王夫人卻瞬間怒了,怒瞪著褚洵:“侯府與國公府有血海深仇,你不許去!”然后又瞪向褚源:“我這里,你血海深仇掛嘴邊,他那里,倒變成不打緊了?你到底有沒有把淮陽侯府放在心里?”
高晨在旁邊嗤笑一聲:“王妃自然是不打緊的,但你?你也配和王妃相提并論?”
他話太難聽了,褚洵臉色一沉。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王夫人就是一聲冷笑:“既然不能相提并論,那解藥你們就別想了。”
“你……”高晨神色一變,登時無比后悔,恨不得給自己兩嘴巴子。
褚洵和夏眉也嚇了一跳。
“阿娘……”褚洵慌忙勸道:“那解藥本就是阿姐帶回來給大哥的。”
王夫人已經收拾好了情緒,重新回歸先前的戰斗狀態,態度非常強硬:“所以他必須娶你阿姐,娶了解藥自然會給他。”
這是又回到了最開始的條件上。
夏眉在外面聽了許多,已基本確定關于她的事,二嬸有的沒的差不多全說給王夫人聽了。不然也不會還在糾纏要褚源娶她的事情。
而實際上,自小弟回門之后不久,二叔二嬸被褚源私下警告過之后,她就再沒想過嫁給他。之后嫁給李茂,她其實更多的是被王夫人大罵貶低之后激起了斗志,想要用李茂踩下褚源,叫淮陽侯府的這些人再也不敢看不起她。當然,最終一步錯,步步錯,再也回不了頭。
她其實對這些天潢貴胄們沒有任何喜歡的感覺。在意的始終是他們能否保護她,還有阿爹在她與小弟婚姻的考量上是否有偏心。現在,阿爹沒有偏心,她也已經不需要任何人來保護她了。這些天潢貴胄她自然也完全不在意。
“我不想嫁給任何人,解藥你還是給他吧。”夏眉沒有看褚源,也沒有看王夫人,只垂著眼沒什么感情地說:“解藥本就是紅棉、小弟、景璟、還有阿爹托我帶給他的。沒什么事,咱們就回去吧。”
這么些人,她真的是一個都不想面對。偌大一個侯府,過往掰開來全是血腥與算計,讓她忍不住渾身發寒,甚至都有些懷念起他們在邊遠北地那個緊鄰戰場、不大、簡陋卻處處溫馨的家了。
“不行!”王夫人立馬反對:“他就算不娶你,也必須在淮陽侯府和夏樞之間選一個,這是底線!要解藥,就必須留在京城做淮陽侯府的人,要救夏樞,就沒有解藥。”
夏眉頓時皺眉。這兩個世家是什么情況,她可搞不懂。要她選,她自然是希望褚源能去救小弟。因為阿爹單槍匹馬一個人,她是真的不放心。
褚洵皺死了眉頭:“阿娘,大嫂嫁給大哥,他也是淮陽侯府的人。救他就是救淮陽侯府自己人。”
“他算哪門子……”
“高晨送客!”褚源不耐煩地喝止了他們的爭吵。
“你確定夏樞、解藥二選一,你選擇夏樞?”王夫人不敢相信,猶不放棄:“你可要想清楚,眼睛恢復,你就可以和二皇子爭……”
褚源實在是忍無可忍,從不說臟話的貴公子終于爆出了粗口:“解藥拿走,立馬滾出王府!”
王夫人臉色瞬間一片黑沉。正要再放些話,叫褚源知道些輕重,以后別后悔,就聽門口突然有人道:“解藥與小弟二選一,什么意思?”
……
待其他人離去,屋中只剩褚源與元州兩人時,元州苦笑一聲:“你倒是對小弟情深義重。”
恢復視力,立于朝堂,憑借著沉穩的行事以及先前辦事的功勞,就能立馬把沒能力又暴戾囂張的二皇子壓的透不過氣來。
畢竟大皇子還有手握重兵的外家,二皇子鹽鐵案以及王長安貪污誣陷案之后,朝堂上的勢力基本被拔除,除了永康帝這個爹外,他是什么都沒有。朝臣們嫌他無能又貪婪,其實都不太看得上他。
若是給褚源些時間,拉攏一些朝臣,最高那位置不說板上釘釘,最低七八成機會還是有的。
這樣的情況下,褚源選擇了小弟……
元州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了,心里滿滿的都是愧疚:“我對不起小弟,我以為他又要和你一起搞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讓王校尉幫忙傳信,所以我才……”
現在看來,就算褚源真搞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他的眼睛能恢復,多的會有人支持他。到時候,他防來防去的行為也只是個笑話。
“這些愧疚留給他以后聽吧。”聽到王校尉的匯報,褚源哪里不清楚元州的心思。他現在已不想在這些細枝末節上糾纏了。
“我打算明日早上面圣,把小樞身份上報皇上。”褚源直接進入正題。
元州一驚:“你不怕……”
元州一聽王校尉說小弟被異族人抓走了,就反應過來小弟一定是他們燕國公府的親生雙兒,他當初被堂姑姑給耍了。至于堂姑姑為什么耍他,其實堂姑姑自己就回答過——不讓他們燕國公府賣雙兒求榮。
但雙兒不是他們想不“賣”就能不“賣”的。元州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瞞,繼續瞞下小樞的身份,不叫上面那位發覺。
他沒想到褚源竟然要主動上報?
褚源懂他的意思:“瞞不下去的。”
他道:“如果我沒猜錯,李茂已經知道小樞的身份,且私下里已和異族人做了交易。”
而且還有王夫人和夏眉……褚源不會把希望寄托于她們兩人身上。
自己爆出來,粉碎一切潛在的威脅,才能安心計劃下一步。不然步步都是雷,誰知道啥時候會爆出來給人以致命一擊。
褚源是一個喜歡把主動權握在自己手中的人。
“二皇子和異族做了交易?”元州瞠目:“他瘋了吧?”
“他不止瘋了,還在找死。”褚源冷靜道:“你知道異族人背地里抓了你小弟,明面上卻要李朝交出你小弟作為和談條件,是個什么意思吧?”
元州臉色一下子超級難看:“異族人要的異寶是我小弟?”
然后很快反應過來:“異族人抓我小弟不是為了置換財物?”
接下來反應過來的一個事實,卻叫他一下子愣住了:“和談是假的!”
而最后的一個想法隱隱出現時,卻是讓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異族人怕是要借機攻南了!
褚源對他的震驚了然于心,鄭重嚴肅道:“我需要你的幫助。”
第250章 【VIP】 ……
若是以往, 元州肯定會嗤笑一聲:你做什么夢!
但現在他已經沒臉再說這個了。錯過小弟被擄消息之事,他擁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你說!”他抹了一把臉,神情認真:“只要能救小弟, 我什么都愿意做。”
褚源卻搖了搖頭, 鄭重道:“不是去救他,我要你元家幫我守住京城!”
元州一愣,猛地抬起頭, 眉心緊緊皺起。
這是還對那個位置有想法?還想把他們元家也拉下水?
元州不明白他腦袋里在想什么:“既然有心爭位,剛剛又何必多此一舉, 直接選了解藥不是更如意?”
而且……
元州皺著眉頭明說了:“元家只忠于皇上, 若是為小弟,咱們自是可以合作,但其他方面, 你不用多想。”
怪不得會選擇把小弟的身份上報, 原來他們元家還尚未“賣”雙兒求榮呢, 褚源竟先開始了“賣”妻求榮。
元州對他的印象剛剛才有好轉,眨眼的功夫便又一落千丈, 陰沉著臉站起身來:“小樞既然是我家雙兒,我元家自會想辦法營救他,以后就不勞你費心了。”
“什么辦法?”褚源仿若不知道對方已生氣, 跟隨對方的話題:“若是確認二皇子和異族人真有合作,就抓了他們大王子,拿他與異族人交換小樞?”
“這就與你無關了。”元州冷冷道。
褚源不在乎他的態度不善, 目光移向他, 神情平靜地道:“不說皇上得知兒子與異族勾結意圖奪位是個什么反應,敢不敢與異族人為敵,就假設他破天荒不那么窩囊, 且愿意聽你們元家人的意見,抓住大王子,拿他做人質與異族人交涉,換回小樞,你覺得駐守北地邊境的十萬異族人真的會老實任你們威脅嗎?”
元州想要往外走的腳步一頓,一下子沉默了。
褚源道:“他們不會,異族人不止有一個王子,大王子死在李朝對異族內部某些人來說更好。他們會以此為借口揮師南下,攻破戰備不足、疲弱無力的北地軍防守,拿下北地。以我對皇上和朝廷的了解,一旦北地失守,京城陷入危境,皇上會立馬棄城而逃,置李朝存亡于不顧。屆時北地守軍失去朝廷支援,也不會堅持多久,李朝北方全線潰敗只是時間問題。再者……”
褚源頓了一下,撇過臉,視線落于空茫處:“現在才談營救,已經晚了!”
元州眉頭蹙起,一臉不解:“你什么意思?”
褚源沒有吭聲。
許久之后,他才聲音沙啞地道:“自年初我請纓去定南郡賑災防疫,發覺異族人不僅在六原郡出現過,還在南原郡以及定南郡活動過,便寫信告知了小樞以及朝廷。朝廷無動于衷,大臣們視而不見,小樞卻心生不安。回京前,我拐路安縣見過他一面,他說心里一直不安寧,覺得異族人不懷好意,戰事迫在眉睫。只是擔心一旦出現戰事,朝廷無力支撐戰時物資,北地軍會抵擋不住異族人攻勢,屆時北地失守,怕是會生靈涂炭。于是他便私下安排了顧達等人進京籌措糧草、藥材以及錢財,他自己也在六原郡各縣悄悄購買了大量糧食和藥材。分開前,他還是很不安,要我一定要在京城拖住異族人,為李朝爭取時間,他會傾盡全力繼續籌備物資……誰料,我前腳剛離開,他后腳便被異族人抓了去。”
褚源臉轉向元州,眼眶發紅:“你不了解小樞,以為他被農家養大,見識淺薄,無知可欺。但我知道,他被他養父教育的很好,內心強大,心胸、氣度、血性遠勝許多男子,包括你元家男人。北地失守,李朝存亡之際,你元家人想的可能是拋下一切,護著皇上一起南逃,以顯你們對皇上的忠心。但以小樞的胸襟,他眼中不止有最高位置上的那個人,還有李朝,還有無數普普通通可能會在戰火中失去家園、親人、性命的百姓。他必定會選擇拋下一切,為他們謀一條生存之路。所以在他被抓之后,在明知道異族人要攻打李朝的情況下,他不會讓自己成為異族人手中要挾李朝的籌碼,他會想盡辦法,為李朝爭取戰備的時間……而最合適的辦法就是趁機刺殺異族大汗,攪起異族內亂,讓他們無暇南顧。”
元州不相信地瞪著他,搖了搖頭:“你不用故意激我。那樣的選擇小樞絕無生還的可能,他不可能會……就算他會不顧自己性命,景璟也一定會勸阻他。景璟那么柔弱膽小,又因營救小樞落入敵手,小樞一向喜歡保護他,不可能讓他一起送死……說到底是你不想在小弟身上花精力,一門心思想借著二皇子勾結異族之事扳倒他,同時讓元家人幫助你……”
“景璟是我三舅舅褚瓊的骨血。”褚源沒什么情緒地打斷他的話,只是話中的內容卻猶如一個炸雷,直接把元州給炸懵了,失聲道:“你說什么!”
褚源卻沒有多說,只道:“明日面圣,我會向皇上申請帶人去異族王都營救小樞和景璟。若他們此行成功,我會把他們帶回北地,之后全權負責北地安穩及恢復,北地一日不寧,我便一日不回。若他們此行失敗,我同樣會把他們帶回北地,我們夫妻兩個和褚家血脈與北地共存亡。”
元州萬沒想到還沒從第一個讓他心神震蕩的消息中回過神來,就聽到第二個讓人難以置信的安排,他瞪大了眼睛,震驚無比:“你當真……”
他停頓了一下,還是不敢相信,說道:“李留進京直奔周良府邸的事情,想必王校尉已與你說過了。”
“是說過。”褚源懂他的意思,神情淡淡地道:“他所求不會小。”
不然也不會在與異族人勾結把安王妃抓走后,還敢大咧咧跑到京城。
元州頓時咬牙:“我一定會把他碎尸萬段,為小弟報仇!”
同時神情也有些復雜。
小弟和景璟他們……
褚源沒說話。
李留敢進京,心里一定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不管是說自己是被脅迫的,還是上報一些關于異族人的消息,現今這個局勢下,永康帝不僅不會治他的罪,說不得還會給些獎勵。
而朝堂上二皇子不得人心,李留的出現,勢必會引起新一輪的政治站隊及爭權奪位。
不過這些褚源已經不在意了,他沒時間再與這些人糾纏下去。
他道:“褚洵一直想繼承淮陽侯府誓死捍衛北地的遺志,此行我會把他帶去駐守北地,護國衛民。京中你燕國公府若有余力,還請多為百姓們考慮考慮。”
他能說的話已經說完,再多的只能等元家人自己想清楚,就站起身來:“時間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了,我先前說的話,你回去與岳丈、大舅兄好好商議一番,若是決定助我,為李朝臣民爭取生機,明日晚上之前給我答復。”
……
元州神色復雜又猶疑地走了。
高晨在他走后,忍不住道:“說是百年世家,怎地如此一副畏首畏尾模樣,只顧著眼前那一畝三分地,全然沒了該有的血性,連褚洵那毛都沒長齊的小子都不如!”
褚源還不待接話,門口就傳來一聲怒罵:“你才毛都沒長齊,你全家毛都沒長齊。”
話音落下,褚洵就邁著長腿,滿臉激動地跑進了屋。他也不搭理高晨瞬間抽搐的表情,一把從懷中摸出一只瓷瓶,興奮地放到褚源手中:“大哥,這是阿姐趁著阿娘不注意,從阿娘那里偷出來給我的,你趕緊服下!”
褚源捏著瓷瓶的手指一頓:“解藥?”
頓了一下,又道:“你怎么又回來了?”
“還不是擔心你嘛。”褚洵沒說今晚得知淮陽侯府過往一切之后,心里的難受,催促道:“你趕緊服下吧。阿姐說大嫂服下解藥后,眼睛就沒有大礙,和正常人一樣看的清清楚楚!服下之后,你肯定也可以恢復正常的。”
褚源卻手指一緊,氣壓瞬間降了下來:“小樞中過隨心?”
說起這個,褚洵就特別生氣,也特別解氣:“阿姐說李垚罵大嫂的阿娘,還給大嫂強喂了隨心,要大嫂也嘗嘗中毒的滋味。幸好異族人更看重大嫂,李垚偷雞不成蝕把米,被異族人給打死了!”
“大哥,你放心吧。”褚洵見他臉色難看,趕緊安慰道:“阿姐說異族人不準任何人欺負大嫂。看情況,他們像是極需要大嫂,所以至少到達王都前,大嫂都不會有事。阿姐還說,她養父知道消息后已經追了過去,與大嫂前后腳只差一天半路程,所以即使到達王都,大嫂也會平平安安的,絕不會出事。”
褚源意外:“岳丈一個人追去的?”
“嗯。”褚洵聽到只有一個人時,心里也有些沒底,不過現階段不能加重大哥的焦慮,便道:“阿姐說她養父武藝很好的,且特別疼大嫂,一定會想辦法把大嫂救出來。還有景璟也會護著大嫂……雖然我不知道紅棉是怎么回事兒,阿姐也不知道,但她說紅棉其實是向著他們的。阿姐還說她能逃出來,紅棉出了很大力氣……景璟原本也能逃出來的,但為了阿姐以及邊境的百姓不被屠殺,就騎馬把異族人都引走……最后景璟被異族人抓住,剁了手指……”
褚洵話語一頓,眼中起了狠意,咬牙重重地錘了一下桌子,恨聲道:“咱們褚家人就沒有孬的!那些異族人,我遲早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不愧是三爺的雙兒!”高晨不喜歡淮陽侯府的人,但此時也不禁對景璟產生了敬意,贊賞道:“氣魄、胸襟、膽量……景尚儀不愧是褚家人,這才是世家子女該有的模樣!”
“就是!”褚洵非常贊同他的話,罵道:“像元家人……除了大嫂以外的元家人,畏畏縮縮,血性全無,眼里全是那點兒權勢利益,再沒旁的……枉我以前還把他們當對手,他們連給我褚家人提鞋的資格都不配有。”
褚洵熱血沸騰,意氣迸發,心眼里都是大無畏的恣意,但褚源心中卻并沒有松口氣。
景璟和小樞一般血性,紅棉又態度可疑……褚源想,自己為說服元州幫忙而編出的猜想怕是要成真了。
小樞他們危矣。
搖了搖頭,褚源壓下心中著急與擔憂,輕嘆了口氣:“不可這么說,元家人也不過是被架在火上,下不來罷了。”
褚洵最討厭燕國公府了,可不認同他大哥的話,反駁道:“誰家沒在火上烤?說一千道一萬,若是把先祖們為國為民的精神都給拋了,再多的理由都是為自己懦弱、無能、自私自利而尋借口。”
褚源心道,都在火上烤,但烤的程度、綁在架子上的松緊度不一樣,是不能一概而論的。
淮陽侯府被皇帝厭棄,私下里擔了通敵賣國的名聲,看著是總被人戳脊梁骨,抬不起頭來。但實際上,只要沒被抓住把柄,日子是想怎么過就怎么過,因為已經沒有更差的情況了,心態上實際可以放的很開。外人那里也是如此,有通敵賣國的名聲在那里,就算淮陽侯府偶爾犯了錯,只要沒突破底線,在旁人眼中都不算什么。淮陽侯府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活的肆意的。
燕國公府不同。它被捆到了永康帝的戰車上。當初褚元兩家其中之一投敵的消息私下傳開,永康帝就采用了重用燕國公府,冷落淮陽侯府的方法分化兩家,同時給事件定性。表面上看燕國公府占了便宜,但被永康帝架在高臺上,從此以后它就被限制的死死的,半點兒不敢違逆永康帝的意思,凡事只能仰仗永康帝。否則就會被罵辜負了永康帝的信任、不忠永康帝或者投敵叛國的其實是燕國公府。
為了破除各種各樣、虛虛實實的流言,燕國公府只能處處小心,事事謹慎,時時刻刻準備著向永康帝證明清白,以至于和永康帝越捆越緊,對永康帝的重視也越來越依賴,更加不敢有別的想法……然后惡性循環。
幾十年下來,燕國公府為了生存,確實已經形成了習慣,凡事都以永康帝為先,永康帝有個什么想法,也都全力配合支持,以免外面忽起什么流言,整個國公府都被拖入賣國不忠的境地。
表面看著風光,但其中冷暖,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這樣的情況,讓他們在短時間內轉變對永康帝委曲求全的想法和習慣,站在很大可能會違逆永康帝,給燕國公府帶來滅頂之災的立場上……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過這個褚源沒有多說,他捏了捏眉心,把解藥放在手邊的桌子上,對褚洵道:“解藥你拿回去吧。”
而門外去而復返的元州在聽到三人換了話題后才從怔然中回神,最終閉了閉眼睛,選擇轉身,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黑暗中,仿若從來沒回來過。
屋內的幾人沒注意元州回來過,褚洵和高晨一聽到褚源不要解藥就懵了。
“為何?”褚洵急的一下子跳了起來,表情也有些難過:“你不能原諒阿娘……難道連我這個弟弟也不想認了嗎?”
高晨意外地看他一眼,沒想到這個曾經的楞頭貨竟然會打感情牌,裝可憐了。他點了點頭:“王爺,二少爺說的不錯。王夫人怎么樣總是她自己的事,二少爺卻是從小待王爺如親兄的。王爺不該拒絕二少爺的好意,傷了二少爺的心。”
“再者……”高晨道:“王爺也不必擔心王夫人發現后會怎么樣。解藥本就是王妃托眉子小姐帶回來的,是王妃的一片心意,本身就屬于王爺。王夫人再鬧,別人也只會說她胡攪蠻纏。”
褚洵不喜歡高晨張口閉口暗罵他阿娘,瞪了他一眼,然后才道:“大哥別怕阿娘那邊。阿姐說她會私下說服阿娘,叫阿娘以后不會再來鬧騰你了。”
頓了一下,褚洵又低聲道:“阿姐說她也不會……她說過往的事對大嫂、景璟都很抱歉,希望你能早日找到他們,一家人團聚。”
“眉子小姐也不容易。”高晨輕嘆了口氣,看向褚源,勸道:“眉子小姐既然已無締結婚姻的意愿,王爺不必再有顧慮,還請服下解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