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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章“你想不想改變命運?”……

    翌日朝會,唐瓔將招安一事啟奏天子,卻被黎靖北當眾駁回,并斥責盜匪居心不凈,頑皮賴骨,日后恐有作奸犯科,擾亂社稷之嫌,嚴令朝廷不予接納。

    此令一出,唐瓔不免有些疑惑,她生辰次日分明跟黎靖北提起過這事兒,彼時的黎靖北并無異議,為何這會兒態度又變得這般強硬?

    “章大人——”

    散朝后,張己追出殿外叫住了她,隨后又遞給她一道密折——

    “陛下吩咐,招安一事讓您和姚副憲全權負責,且”他頓了頓,眼神微閃,“此事不宜聲張。”

    攤開密折,唐瓔粗略地掃了兩眼,上面果真記滿了有關招安的具體事宜,一條一例,纖悉無遺。

    很顯然,天子對此事十分上心。

    可所謂招安,說到底就是為了向受降者展現朝廷包容的態度,籠絡當權者潛在的威脅,這般恩舉,不就是要鬧得人盡嗎皆知?為何黎靖北做起來卻這般謹小慎微?

    不同于康婁的粗枝大葉,張己是個心思極為縝密之人,唐瓔雖奇怪黎靖北前后的態度,卻也明白沒有天子的授意,張己必會守口如瓶,不肯多說一個字,遂也懶得同他多費口舌,道了聲“臣接旨”便去都察院尋姚半雪了。

    兩人

    昨日不歡而散,今日再見,氣氛依舊有些緊張。

    唐瓔將密折呈給他,隨后就事論事地談起了招安的具體細節,言語間并未涉及其他話題,避免產生不必要的沖突。

    似是心有靈犀般,姚半雪閱覽完密折,也只是簡單應了句“本官知道了”,并未多言。

    晌午一過,他便帶著圣上的密旨去了京郊。

    早在安丘縣,唐瓔便向郭杰一行人提出過招安的想法,彼時的郭杰雖未立刻同意,卻也愿意看在姚半雪的面子上答應她上京的邀請。

    盜匪們人多勢眾,身份敏感,一旦踏入京畿之地便是死罪,是以他們如今只能卸了兵器,臨時駐扎在京郊的某個村落里,等待唐瓔的消息。

    有姚半雪做擔保,招安一事進行得很順利,幾番游說之下,郭杰等人很快就表現出了歸順的意思。

    未時方過,姚半雪便冒雪回到了都察院。

    唐瓔為她斟了一盞熱茶。

    “如何了?”

    值房內燒著炭盆,姚半雪卸下大氅,抖開零星的雪沫,斂眸淡聲道:“朝廷提出的大部分條件郭杰等人都能接受,可唯獨一點——”

    他啜了一口茶,瞥見唐瓔緋袍下素白的手腕,如羊脂半玉潤可人,目光微微有些凝滯,耳根泛起點點赤意。

    半晌,又偏過頭去緩聲示意道:“統領者。”

    唐瓔幾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盜匪們既然接受了招安的條件,日后必將聽命于朝廷,卻又因其天性放縱,不愿完全受制于人,尋找能制得住他們的統領者便成了最大的難點。

    “——我倒是有個人選。”唐瓔出聲道。

    盜匪們作風強硬,不服管教,統領者自身須有足夠的實力才能將他們降服,與此同時,還需剛柔并濟,恩威并施,才能讓那群蠻子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朝廷。

    而她心中的那個人,無論是在以柔克剛,還是“以剛克剛”方面,都是上佳的人選。

    “誰?”

    “遠寧伯之女。”

    姚半細細思索了一番,并未作出反駁。

    敲定完人選之后,唐瓔酉時便去了遠寧伯府,卻又得知伯府的兩位小姐俱不在府中,辰時一過便隨舒姨娘去城西賞梅了。

    唐瓔聞言微愣,心中疑竇叢生——

    建安城的大雪自卯時起就未歇過,外頭風饕雪虐,寒風侵肌的,道路泥濘難行,幾位女眷何時賞梅不好,卻偏要挑在今日?

    城西的梅園就一處,唐瓔賃了頂轎便趕了過去。

    她到時,伯府的女眷們都已經離開了,灑掃的仆役告訴她,母女三人往長寧寺的方向去了。

    幾番輾轉,她終在城西的一間古寺內尋到了周惠和周年音。

    周氏姐妹見了她皆有些意外,臉上很快揚起和善的笑容。

    近一年未見,姐妹倆似乎沒什么變化,姐姐依舊雍容嫻雅,眉宇間隱約可見颯爽之意,妹妹瞧著似乎開朗了許多,不復往日的局促靦腆,見了她還主動打起招呼——

    “寒英,久違了。”

    春闈過后,唐瓔遠赴青州府出任監察御史,周年音去了京師衙門,而落榜的周惠則在家備考來年的武舉。

    武舉的競爭性雖不若文試那般激烈,可赴考者大多為男性,于體能上有著天然的優勢,而周惠于武學上雖然有著卓絕的天賦,卻空有一身蠻力,在技巧、速度、以及敏銳度方面皆稱不上個中翹楚。

    長此以往,若無高人指點,她很難在來年的武舉中脫穎而出,而遠寧伯府那頭自是不愿在這個最不起眼的庶女身上多下功夫,延請名師什么的,就更屬無稽之談了。

    如此一來,倒是正好。

    唐瓔俯身,將周惠的斗篷攏緊了些,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年音和阿惠也來給藥王菩薩上香?”

    問及來意,周惠顯得支支吾吾的,瞳眸略帶慌亂地掃向身后的寶殿,幾息之后,咬著朱唇含糊地“嗯”了一聲。

    唐瓔聞言,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藥王菩薩的生辰乃四月二十八,未曾想阿惠這般虔誠,竟提早四個月前來祭拜。”

    此言一出,周惠的臉色瞬間漲紅,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一旁的周年音也不悅地擰起了眉。

    “爾等今日外出一事,伯爺可知情?”

    未等周惠出聲,周年音便搶先道:“自然是知道的,我們出門之前便向父親身邊的方嬤嬤交代過了。”

    唐瓔不依不撓,“知道的是賞梅一事,還是……”她頓了頓,“‘祭拜藥王菩薩’一事?”

    聞此一言,周年音神色微變,和周惠對視過一眼后,又看回她,無奈地嘆了口氣,“你究竟想打探什么?”

    唐瓔狡黠一笑,直言道:“你跟阿惠來長寧寺的目的。”

    話雖如此,可她本人其實對伯府的內宅隱私并不感興趣,只是周氏姐妹的言行太過反常。

    據梅園灑掃的仆役交代,來長寧寺的女眷共有三人,而伯府的下人也說了,是舒姨娘帶姐妹倆出的門,如此一來,舒姨娘又去了何處?

    唐瓔望著香火綿延的大殿,決定詐詐姐妹倆。

    她問兩人是否為紀念藥王菩薩的誕辰而來,周惠認了。

    先不說藥王菩薩的誕辰是幾時,單從大殿內唱著《往生咒》,以及周惠頻頻朝殿內張望的動作來看,若她沒猜錯,舒姨娘應當在里頭偷偷祭奠著什么人。

    可蹊蹺的是,伯府近日并無大喪,而且就算有人過世,也該是由伯爺和伯夫人帶著一干嫡系子嗣前來祭拜,而非舒姨娘所引。

    遠寧伯周懷錄常年在外眠花宿柳,聲色犬馬,鮮少過問后宅之事,對小妾帶著姐妹倆出府散心一事也未必會上心,然而周氏姐妹倆的反應著實超乎她的意料。

    “寒英,我們……”

    連聲詰問之下,周惠似乎泄了氣,她再也忍受不住,紅眼眶辯解道:“我們當真沒干違逆的事兒。”

    一旁的周年音腦子還算清醒,昔日章寒英在太和殿上舌戰群儒的風采猶然在目,如今她官至三品,洞察力也比從前強了不少,若是有心要查,未必不能查到真相。

    與其等她主動來挖,不妨就此賣都察院一個人情,橫豎她們也未行惡事。

    “我們在祭奠已故的二哥,今日是他的忌辰。”

    “二哥?”

    唐瓔聽言微微一頓,遠寧伯還有別的孩子?

    周年音頷首,聲音聽起來有些滯澀,“二哥是舒姨娘的孩子,自出生起便夭折了,我跟阿惠都沒見過,今日之行,也是舒姨娘堅持要來的。”

    這倒有點兒意思……

    據唐瓔所知,遠寧伯的子嗣共有五人,即周夫人所出的嫡系一脈,也就是周皓卿、周長金、和周年音三人,以及舒姨娘所出庶系一脈,即周誠和周惠兄妹倆,僅以序齒來看,行二的理該是嫡長子周皓卿,遠寧伯府對外也是這般宣揚的。

    這故去的“二哥”……究竟是從何時冒出來的?

    周氏姐妹倆的神情不似作假,神思流轉間,唐瓔忽然就想到了一個人。

    往昔在書院時,那人對周惠的態度便稱得上“過度關心”,而后她赴任青州府,馬車經過京郊時,恰逢遠寧伯在山莊舉辦壽宴,也曾瞧見那人提著禮品欲去赴宴。

    這一樁一件,無不說明那人與遠寧伯府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只一點——

    墨修永生于立春,與這位“二哥”的忌辰似乎完全合不上。

    恰在此時,吟誦聲戛然而止,一位年逾五旬的女子自殿中緩緩走了出來。

    女子一身深綠色的軟銀輕羅繡花棉袍,外罩同色青蓮絨灰鼠披風,身形高大,氣質卓絕,秀發墨中帶白,鬢角處還輕輕貼著幾縷銀絲,淺褐色的瞳眸中閃爍著沉毅的光。

    此人正是周誠和周惠的生母舒姨娘,同時也是福安郡王的母妃舒太妃的庶姐。

    今日是她次子的忌辰,思及過往,難免叫人心中不暢,可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她的眼眸中并無哀色,只有一派歲月靜好。

    見了唐瓔,舒姨娘明顯一愕,眸中閃過欣喜,轉而微微福身,唇角揚起一抹溫柔的笑——

    “妾周舒氏見過章大人。”

    舒姨娘乃穩靜之人,向來端秀內斂,沉穩持重,周氏姐妹似從未見她這般笑過,不由看了看唐瓔,又瞧了瞧她,眸中皆閃過驚異之色。

    唐瓔自己也很疑惑,她與舒姨娘素未謀面,她為何會認得她?還擺出一副乍見故人的歡喜模樣?

    不僅如此,舒姨娘還對她十分關照,一會兒夸她神清骨秀,仙姿玉質,一會兒怕她冷,欲將身上的斗篷卸給她,一會兒又怕她餓,連著塞了幾枚供果給她,字里行間殷勤之至,只怕是對伯府的兩個女孩兒都沒這般周全過。

    唐瓔稀里糊涂地一一婉拒了。

    思及此行的目的,她將

    周惠叫到一旁,簡單解釋了招安一事的前因后果,隨后問及她的意向。

    “我?做統領?這……”

    周惠顯然有些抗拒,想也沒想便紅著臉推脫道:“寒英,我不行的……”

    唐瓔理解她的顧慮——

    長久的壓迫之下,周惠雖有獨立出府的意志,可真正行動起來卻相當不易。平日里說句話都要盤算個許久,更何況是脫離家族獨挑大梁的大事兒。

    深宅大院里頭待慣了的人,自來謹小慎微,每走一步都充滿了憂懼,唯恐行差踏錯,令自己的后半生萬劫不復。

    然而,周惠于郭杰一行人而言無疑是最佳的統領人選。

    其一,她武力超群,所當無敵,輕易鎮得住那群慕強的盜匪們。

    其二,她安分守己,慎獨慎微,又聽命于朝廷,輕易不敢起異心。

    對下威重令行,對上赤膽忠心,這便是成為盜匪統領最重要的兩大特質。

    “拿出你在太和殿上的勇氣。”

    唐瓔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周惠的肩,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

    她望著眼前的女子,清潤的鹿眸中滿是專注,“上殿彈劾傅君之前,還記得你對孫堯說過什么嗎?”

    周惠抬起頭,眸光一凜,神色間微微有些動容。

    “——當官的怕掉烏紗帽,受重視的嫡系子女唯恐禍及門楣,反倒是那些隨時會被舍棄的草芥,才有不顧一切為自己搏一把的勇氣。”

    察覺到她面容的變化,唐瓔溫婉一笑,趁機在她耳旁蠱惑道——

    “只有這一次機會,你想不想改變命運?”

    “我”

    想到周夫人的苛待,想到隱忍的母親,想到遙遙無期的武舉之路,周惠最終還是堅定了決心——

    “我想!”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本官從不屈打成招。……

    將周惠舉薦給姚半雪后,唐瓔去了趟北鎮撫司,由周皓卿和孫少衡兩人引著進了昭獄。

    這是她第三回探訪昭獄,不同于先前見到孟阿婆的悲憫,又或是見到宋懷州的憤慨,這一回,她的內心只有近乎詭異的麻木。

    夜靜更闌,月影橫斜。

    透過躍動的火焰,草堆上隱約可見三人的輪廓,他們目光渙散,神情恍惚,雙手雙腳皆被厚重的鐐銬所捆縛,筋骨俱斷,身上的傷痕深可見骨。

    素黃的麻衣被深暗的血水浸濕,皮肉粘黏其中,偶有血水滴落而下,尤顯猙獰可怖。

    這三人不是別人,正是榆樹街暗殺行動中存活下來的三名刺客,被周皓卿抓獲后隨即送進了昭獄。

    唐瓔默然垂首,目光變得有些暗沉。

    其中兩人分別受了拶指、斷脊的極刑,俯臥在草堆上奄奄一息,急喘著氣。

    另外一人聽到動靜后趕緊起身查看,在見到周皓卿和孫少衡的一瞬間,眸中閃過強烈的懼意,當即被嚇得失了禁。

    饒是如此,這兩位錦衣衛的臉上卻依舊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似乎對這樣的場面習以為常,只是在聞到穢物的異味后微微皺了皺眉。

    孫少衡喚了聲“章大人”,隨后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望著眼前血肉模糊的三人,唐瓔內心微沉——

    這還是她頭一回直面錦衣衛的狠戾。

    她微微俯下身,問那名未受極刑的囚徒:“你們是千秋閣的人?”

    囚徒聞言微微一愣,很快將目光從周、孫二人的身上調了回來。

    眼前的女子容色清秀,氣質端然,靜若孤松挺立,動如芙蕖輕搖,冰清玉潤,緋衣翩然,于滿室的血腥中無疑是最為亮眼的一道風景。

    被那雙幽深的鹿眸審視著,囚徒緩緩垂眸——

    “是……”

    周皓卿和孫少衡俱在,唐瓔不便過問綠眼之事,只繼續追問他——

    “易顯向何人買我的命?”

    ——倘若真如綠眼所說,他是被黎珀派去榆樹街救她的,那么下令殺她的人,或許屬于千秋閣的另外一派。

    “是是少主。”

    唐瓔蹙眉,千秋閣的少主可不就是黎珀嗎……這人既派人殺她,卻又讓綠眼救她,前后豈非矛盾?

    “還敢撒謊!”

    她眸色驟變,吩咐一旁的孫少衡——

    “孫大人,動刑!!”

    副都御史乃朝廷正三品的官,比孫少衡這個從三品的指揮同知還要高上一級。唐瓔有令,他不敢怠慢,拿起火鉗就要往那囚徒的臉上戳。

    囚徒驚懼之下憤然闔上眼,千鈞一發之際,唐瓔按下孫少衡的手腕,回眸輕笑道:“原來你才是骨頭最硬的那一個。”

    囚徒閉眸不語,眉宇間藏著忍耐。

    然而,他身旁那個受了斷脊之刑的同伙卻似遭不住了,拱曲著身子三兩下爬到唐瓔跟前,捧著她的官靴惶聲道——

    “是是舒太妃下的令!”

    此言一出,三人神色劇變。

    周皓卿和孫少衡齊齊偏過頭,似是不敢直面這隱晦的皇室秘辛,唐瓔的臉色亦變得極為難看。

    須臾,她縮回那只被囚徒握在手里的腳,兀自陷入了沉思——

    舒太妃乃太祖皇帝的寵妃,亦是福安郡王的生母,若黎珀是千秋閣的少主,舒太妃為該組織背后的首腦倒也無可厚非,只是……

    他們母子若想起事,會做得這般明目張膽嗎?

    皂靴上印著幾個斗大的血指印,于火光的映射下尤顯詭譎,濕冷的空氣中飄浮著若有若無的腐腥味。

    孫少衡蹲下身,欲以官袍拭去她靴面上的血跡,卻被唐瓔制止了——

    “孫大人,我自己來。”

    說罷便掏出一只絹帕,迅速將靴頭擦拭干凈,復又轉眸看向那幾名囚徒——

    “舒太妃為何會接易顯的單?”

    關于這一點,她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千秋閣雖然一命難求,其首腦卻不是個見錢眼開的主兒,接單之前,閣主也會多方考量,評估被殺之人是否會對閣中勢力造成影響。

    而她彼時不過一七品監察御史,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只能勉強將易顯拉下馬,又如何會損及其他人的利益?

    舒太妃母子若是真想奪位,針對黎靖北一人便夠了,為何會將矛頭對準她?

    更何況……

    唐瓔垂眸,耳根漸漸泛起薄紅——

    那群人若是明白黎靖北的心意,便不會輕易傷了她,如此豈非打草驚蛇?

    斷脊的囚徒一臉茫然,顯然也不清楚舒太妃此舉的用意,另外兩人則始終緘默不語,神情間未見變化,似乎知道的也不多。

    氣氛有些僵硬,周皓卿輕咳一聲,附在她耳側提醒道——

    “千秋閣便是由太妃娘娘一手創立的,就在她……咳咳……隱去錦州之后。”

    說起“錦州”二字時,他目光微滯,似乎有著什么難言之隱。

    聯想到千秋閣如今的作為,唐瓔微訝——

    “千秋閣惡名在外,朝廷竟放任不管?”

    聽她提及此事,周皓卿無奈地嘆了口氣,火光將他輪廓分明的俊容映得愈發清晰。

    “千秋閣原先只是一個扶傾濟弱的組織,四處行俠仗義,在民間清譽極盛。”

    “彼時先帝才登基不久,北梁異動,人心未穩,為了體現朝廷對民間組織的包容性,替咸南皇室拉攏民心,千秋閣起勢時,先帝非但沒有下令將之鏟除,反而大肆封賞,許以特權。漸漸的,先帝順利坐穩了皇位,北梁那頭也安分了,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

    妄議先皇乃大忌,后面的話周皓卿沒明說,唐瓔卻已經猜到了——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支由他一手扶立起來的隊伍會在日后舍棄初心,背恩忘義,而后一步步壯大,以致對皇權構成威脅。

    倘若之前的幾場行刺皆為舒太妃授意,那么只有兩種可能——

    她要么被人控制了,要么從一開始建閣的目的就不純。

    而反過來想,舒太妃若只是受了易顯的錢財才會對自己下手,那她為何要派人去蒔秋樓刺殺黎靖北?黎珀又在其間扮演了什么角色?

    這一切的一切,依舊是一個巨大的謎團。

    審問完刺客,孫少衡還有公務在身,打過招呼后便先行離開了,唐瓔卻忽而想起一事,轉頭看向周皓卿——

    “大人若是得空,勞請您引我去會會劉友。”

    許是得了皇帝的授意,周皓卿的態度顯得十分配合,二話不說便將她領到了劉友的牢房前。

    “大人請——”

    凌亂的草席上躺著一人,衣衫襤褸,血肉模糊,乍眼望去,身上的皮肉未見完好,顯然曾受過不少折磨。

    他就這樣潦亂地臥在草席上,雙目緊閉,形同死人,只胸口輕微的起伏證明他仍然活著。

    劉友曾是龍驤衛千戶,亦是傅府的忠仆,傅君財資困窘時,便是他將箭美人的制取之法告訴了他,為傅君提供了一條生財之道。

    唐瓔知道他正醒著,索性開門見山——

    “箭美人于嘉寧年間便被列為了禁毒,相關書籍也被先帝下令焚毀,你的那些制毒圖紙從何而來?”

    劉友并未回答她的話,不僅如此,他連眼睛都不曾睜開一下。

    許久,他才啞著嗓子喘息道:“大人請回吧,箭美人一事我無可奉告,我已是行將就木之人,也不差這一會兒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卻不見多少懼意,似乎早已了習慣了這備受折磨的日子。

    望著草垛上這灘不成人樣的“肉泥”,唐瓔不免有些心酸——

    為劉友的愚忠。

    劉家滿門忠仆,劉父是,劉友也是。

    只因傅君臨死前未曾供出齊向安等人,亦未交代過禁毒的來源,劉友便要替他守著,死也要守著,哪怕故人早已離去。

    “簡直冥頑不靈!”

    周皓卿抄起虎鉗意欲動刑,卻被唐瓔阻止——

    “周大人且慢!”

    她令孫少衡動手不過是唬人的假把式,從未想過真正對囚犯處以極刑。

    況且劉友這樣的人,用了刑罰又能如何呢?這兩年來的折磨還不夠說明問題嗎?

    唐瓔依舊記得她殿試那日抽到的題目——

    “諸葛亮無申商之心而用其術,王安石用申尚之實而諱其名論,夫以為如何?”

    而她給出的答案是——儒法相結合。

    執政者既要手腕強硬,嚴刑峻法,又要憐貧恤苦,以寬服民,國家方可長治久安。

    試策后,黎靖北并未立即批紅,他是天子,若是貿然展示自己寬宏的一面,勢必有損威儀,于治國無益。

    唐瓔理解他的做法,然而令她沒有想到的是,黎靖北隔日竟將她的試題連同答卷一并掛入了文華殿的講堂內,供各大宗親名儒之后瞻仰。

    自那時起他便明白,鐵血之下,那位看似陰狠的天子依舊懷有一顆仁義之心,只是這樣的寬仁,他不屑得向世人展示罷了。

    普天之下,他們都有著共同的愿景——

    安邦之道,當以法治國,以智治國,而非以刑治國。

    “——本官從不屈打成招。就算你不說,我亦會尋出真相。”

    落下這句話,唐瓔拂起袍袖,轉身離開了牢房。

    奪命的痛感并未如往常一般襲來,劉友困惑地睜開眼,卻見那道緋色的倩影早已遠去,穿堂風呼嘯而來,肆意鞭笞著他皮開肉綻的臉龐,帶著微微的鈍痛,終將他死寂的眉眼揉開了一絲波瀾。

    從昭獄出來后,唐瓔又去了趟龍驤衛,找到劉友所屬的千戶所,隨意抓了名小兵問——

    “你們劉千戶平日同誰走得最近?”

    劉友乃朝廷欽犯,小兵聞言頓時心生警惕,卻見他一身赤色官袍,腰間還掛著都察院的官牌,只一瞬,神色又變得恭敬起來。

    “劉大人生性寡言,家世不顯,鮮少有同僚愿意巴結,而他自己也不喜與人結交,饒是如此,他對我們所里的這幫兄弟還是挺夠義氣的,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兒的都會逐一同大家伙兒分享,所里一旦出了事兒,他都會頭一個頂上。”

    憶起往事,小兵眸中劃過一縷黯然——

    “大人性子孤僻,就算是所里的兄弟也很難走入他的內心,可唯獨一人,早些年似是救過大人的命,大人對他也格外上心些,偶爾還邀他來所里小坐。”

    劉友的救命恩人……

    難道是傅君?

    饒是心中已有答案,唐瓔仍忍不住多問了一嘴——

    “誰?”

    問及對方的身份,小兵卻搖了搖頭,“不認識。”

    說罷又補充道:“那人來得不勤,反倒是劉大人常常去人家家里蹭飯,前些年那人喬遷新居,大人還去幫過忙,那人家中古籍甚多,嫌搬走麻煩,索性將那些遺世孤本一股腦兒贈與了大人,大人回來后還一連樂了好幾日呢!”

    唐瓔蹙眉,隱隱感覺有些不對勁——

    傅君從未搬過家,談何喬遷?

    很明顯,小兵口中的“那人”并非傅君,乃另有其人,還有就是……

    古籍……遺世孤本……贈與……

    她腦中靈光乍現,忽然想到了什么。

    制毒圖紙!

    箭美人的制取信息,極有可能就隱藏在“那人”家中的那些“遺世孤本”里頭,而后又被他“偶然”轉贈給了劉友,劉友再由此找上傅君,與他共謀財路。

    思及此,唐瓔頓時不寒而栗,緊接著又問起“那人”的體貌特征。

    小兵卻說沒注意,“那人每回過來都只在大人的值房內坐會兒便走,下官也沒怎么同他打過照面,不過……”

    他警惕地望了望四周,隨后湊近唐瓔悄聲道:“聽值夜的幾個兄弟說,那人似乎是錦衣衛鎮撫使的親弟弟……”

    錦衣衛鎮撫使……

    唐瓔猛然一滯,裴序!!

    *

    次日宵禁一過,唐瓔便帶上牙牌匆匆入了宮。

    察覺到自己心緒的變化,她原是想躲著點兒黎靖北的,然而此番情況特殊,她若再避,他家都要被人偷了!!

    她這頭著急忙慌的,到時卻發現某人正半倚著軒窗品茗賞雪,姿態悠閑,氣度從容,見了她,狐眸中浮起一絲意外,卻又很快被笑意所染——

    “阿瓔來了?”

    唐瓔不欲同他多言,上來就直奔主題,將榆樹街刺客的口供悉數告知,隨后又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臣懷疑舒太妃及其子福安郡王皆有不軌之心,意欲竊國。”

    黎靖北對她的猜想未置可否,眸光一轉,忽然看向她的鞋——

    “你今日去了昭獄?”

    唐瓔微愣,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靴面,想了想,陡然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

    為了加快審訊的程序,三司普遍設有自己的刑房,都察院也不例外,而錦衣衛和昭獄則直屬天子所轄,其所訊案件朝中官員均不得過問,而她非但插了手,還將這探來的消息直接晃到了正主面前……

    黎靖北的意思很明確——她僭越了。

    饒是明白君王的顧慮,心中仍不免有些微微的刺撓。

    唐瓔壓下胸口不適,方欲誠懇道個歉,一抬頭卻發現這家伙正一臉專注地盯著她的腳琢磨——

    “尺寸似乎小了些,料子也差,底板微薄,走起路來怕是有些硌腳……”

    見唐瓔朝他望來,妖冶的狐眸中蓄起溫柔的蠱惑——

    “這鞋瞧著本就破舊,既然弄臟了,就該換雙新的,朕一會兒就宣尚衣局的人過來,讓他們比著你的尺寸重新定做一雙。”

    ……

    唐瓔有些語塞,這靴是姚半雪專程在樂沙鞋坊為她定制的,設計巧妙,工藝繁雜,一匹布料萬金難求,哪兒有他說的那么不堪……

    眼下舒太妃的事兒還沒個著落,黎靖北又道——

    “幾日后,朕欲去興中看看。”

    又要微服私訪?

    唐瓔蹙眉,“陛下不是才從青州府回

    來嗎?”

    黎靖北卻是無奈,“皇叔邀朕去興中賞花,朕怎好拒絕?”??

    他說的那是花嗎?分明是毒中霸王曼陀羅!

    黎珀那家伙的心思,簡直昭然若揭!

    黎靖北的心態卻很好,甚至還邀她一同前往,“興中景好,此去就當散心了。”

    言訖,他又眨了眨那雙魅惑的狐眸,眼波流轉,風流蘊藉。

    “朕若是遇刺,章御史還可替朕抵擋一二,放心,你若護駕有功,朕定會將你風光大葬,名垂青史。”

    還有閑心開玩笑……

    他似乎篤定了此行不會出事兒,唐瓔心下稍安。

    兩人用過早膳,黎靖北似又想起了什么,隨口問了句——

    “招安一事如何了?郭杰等人可還……”他頓了頓,“‘順從’?”

    唐瓔“嗯”了一聲,眉宇間卻隱有幾分憂色——

    “周惠過去有幾日了,也不知她適應得如何,盜匪們又可還服管。”

    “——郭杰會聽話的。”

    黎靖北笑了笑,長指一伸,遞給她一封信,“你若實在擔憂,將這道‘密旨’帶給他即可。”

    尺素極薄,帶著清幽的墨香,唐瓔伸手接過,盯著淺色的套封微微有些走神。

    不妨頭頂傳來一聲輕笑——

    “想看便拆。”

    話雖如此,但密函的封口處早已落了火漆,唐瓔說什么也不好“私拆”密旨,只瞟了兩眼,旋即將之收入囊中,斂容沉聲道——

    “陛下圣令,臣必會帶到。”

    黎靖北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隨后出其不意地俯下身,手往她肩上一搭——

    “章大人累了一日,朕給你按按。”

    唐瓔頓時心生警惕,這家伙……別又給她整那寵妃魅惑君王的那一套……

    “美人兒”緩緩靠近,眸亮如星,唇朱如血,緊繃的頜骨下是流暢的頸線,勾人的鎖骨若隱若現,帶著空靈的蘭花香,一寸一縷溫柔地腐蝕著人的感官。

    唐瓔心里癢癢的,甚至還有些發慌。

    平日里連沉檀龍麝都不屑得熏的家伙,今日套路奇多。

    “阿瓔,近日你似乎有些躲著我……”

    “美人兒”下垂的長睫似一根根細密而輕柔的羽毛,魅眸下的淚痣我見猶憐。

    “別推開我,好嗎?”

    唐瓔被他擾得心神意亂,回神前竟鬼使神差地“哦”了一聲。

    就在這時,喜云闖了進來——

    “陛下!不好了!有人在敲登聞鼓!!”

    黎靖北聞言起身,不悅地剜了他一眼,眸中戾色頓起——

    “誰?!”

    喜云的臉色亦極為難看,慌張中甚至還帶了點兒惶恐。

    “馮馮高氏。”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臣婦甘愿領受!”……

    馮高氏,本名高崔芝,原建安人士,后移居興中,乃已故行人司司正馮齡之妻。

    而喜云之所以那般恐懼,皆因這馮司正身份特殊,每每提及他,世人輕易便會聯想到慶德帝當政時期的一則丑聞。

    慶德帝是黎靖北的祖父,亦是咸南的開國皇帝,戰時乃一代梟雄,一生智德兼備,驍勇善戰。

    至于他的興趣,除了開疆拓土外,便只剩下賞畫,即位后更是如此。

    據傳,當年宮中有一個名為莫同的人,乃當世第一丹青妙手,深受慶德帝喜愛,常常將之召入寢殿同席同塌,夜夜癡纏,形影不離,新帝的龍陽之好就此傳開。

    當然,若只是“寵妃”還好,畢竟這江山都是太祖皇帝打下來的,他老人家有點兒自己的“癖好”倒也無可厚非,可一旦上升到“寵臣”的地步,不少人可就急了眼。

    莫同的升遷之路可謂平地起高樓,就連那些陪太祖皇帝打過天下的老臣都望塵莫及。

    咸南建國之初,他還只是一名尋常的宮廷畫師,幸得慶德帝異于常人的偏愛,一年后獲封文思院大使,正九品絲工,而后出任工部郎中,又過了一年,竟被太祖皇帝直接封為了錦衣衛指揮使,承旨正三品。

    昔年,慶德帝喜好男風的傳言甚囂塵上,就連年幼的唐瓔也隱有耳聞,馮齡精忠報國的典故她亦是耳熟能詳,可這跟馮高氏又有何關系?她為何要去敲鼓?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問,黎靖北頷首道——

    “就算官居三品,圣恩正濃,彼時的莫同也只是挑起了官僚間的妒意,并未對社稷造成危害,而真正讓他惹了民憤的,當屬馮齡遇害一事。”

    慶德年間,有唐瑜和尹眉這兩位能征慣戰的大將坐鎮,北梁政權日漸式微,而興中作為咸南與北梁的交界點,自來飽受戰火折磨,民窮財匱。

    兩國休戰之后,興中的歸屬亦成了問題。

    彼時的興中既不屬于咸南也不歸于北梁,當地百姓多為災民,城內壯丁俱已出逃,剩下來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只管要飯卻不事生產的那種。

    這樣一個彈丸小地,地勢上稱不上險要,物資上亦算不上富饒,并入國土之后,朝廷還要花錢養那么一大幫子“廢人”,可謂得不償失,是以兩方政府均不愿接手。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興中的頹敗也確實是由兩國連年交戰帶來的,咸南和北梁,無論從何種意義上來說都是摧毀這片土地的元兇。

    不管是出于道德還是名聲的考量,兩國在休養生息之余,當權者們偶爾還是會派些使臣過去象征性地補償點兒錢財和物資,即便杯水車薪,卻也強過毫無作為。

    聞言,唐瓔瞬間了悟:“這使臣……難道就是……”

    黎靖北微一頷首,狐眸輕斂,肯定了她的推測——

    “行人司乃咸南負責對外事宜的官署,而司正馮齡,則正是受理出使一事的長官。”

    說起馮齡此人,他眸中似有悲意閃過,然而更多的卻是遺憾——

    “彼時兩國戰火方歇,我朝國庫虧空,民生凋敝,指揮使莫同便向皇祖父獻了一計——若朝廷實在拿不出救濟的錢,或可召集民間富商們一同為興中的百姓捐銀,事后視所捐財資的多寡許以官職。”

    “當然,此舉并非賣爵鬻官,這類官職僅為示恩所設,都是些虛銜,并不占用朝廷原本取仕的名額……”

    唐瓔了然,莫同的用意很明顯——

    士農工商,商賈最賤。為了“自抬身價”,自古以來就有不少商人擠破了腦袋也要同官府搭上關系,且不論那些官職是否為“虛銜”,便是頂著“御賜”的名頭,也足夠他們耀武揚威一輩子。

    “此計一出,皇祖父當即便允了莫同的提議,不久后,商賈們紛紛聞風而動,慷慨解囊。籌集到足量的善款后,莫同便將之托付給了行人司的馮司正,再由他親自帶隊,連同賑災的物資一起送往興中,原本一切尚算順利,哪料……”

    哪料行至柳都門,馮齡帶領的使臣隊突遇劫匪襲擊,貨物翻灑了一地。

    那場奇襲堪稱詭異,使臣的車隊中不僅無一人傷亡,就連救濟的物資也都還在,然而籌集到的善款卻被洗劫一空。

    “混亂之中,他們抓住了其中一名劫匪,幾番拷問之下,馮齡得知那帶頭盜走善款的人正是莫同的兩位忠仆,即孔氏商行的兩兄弟——孔青和孔玄,而他們抓走的人正是哥哥孔青。”

    得知真相的馮齡欲回建安告御狀,卻在途中當先一步被莫同的人給殺了,那殺手不是別人,正是孔青的弟弟孔玄。

    論及往事,黎靖北的神色不免感慨——

    “善款被盜后,馮齡乍感愧然,遂主動請辭留在了興中,隨后毀家紓難,扶危濟困,幾度出入于生死之間,終為興中難民的溫飽帶來了一絲曙光。”

    “他這一死,群情激昂,民怨鼎沸,興中的百姓們集體出動聲討咸南,北梁細作趁虛而入,以致邊境民不聊生……”

    而這一切,皆是由莫同的

    “監守自盜”而引起的。

    “莫同犯下滔天大罪,皇祖父非但未降其罪,甚至還保下了他的官職,民意洶涌之下,才不得不下令將孔玄斬首。”

    然而就是這樣的決策,卻也成了太祖皇帝執政生涯中最大的敗筆。

    馮齡死后,慶德帝授予其一等公爵位,封其妻馮高氏為一品誥命,馮高氏拒不受封,直至慶德末年,太祖皇帝駕崩,大將軍唐瑜橫掃梁軍,將興中正式并入了咸南的版圖,嘉寧帝再行封賞,并承諾將馮齡的遺體移入功臣墓,馮高氏才勉強接受。

    經黎靖北這一說,唐瓔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然而她想不明白的是,若說馮高氏當年有冤難伸,她大可上京找慶德帝討要公道,可如今莫同已死,咸南也已經換到了第三代君主,她在此時跑過來做什么?

    黎靖北的反應尚算鎮靜,道了聲“去看看”,喜云便吩咐宮人去準備御輦了。

    登聞鼓院臣門如市,冠蓋云集,大庭廣眾之下,唐瓔不欲與他同乘一轎,遂去馬廄牽了匹最為英俊的烈馬,跟在黎靖北后頭出了宮。

    鼓聲一響,登聞鼓院當值的官員便立即將馮高氏的相關文卷呈送給了都察院。

    唐瓔和黎靖北趕到時,姚半雪、封敬和陳升皆已經等了有一會兒了,就連才升任總憲不久的趙琢也來了,不由微微有些錯愕。

    看來此事非同小可。

    姚半雪見到皇帝并不意外,似乎對他的到來早有預料,然而在看到馬背上的唐瓔時,眸光明顯一僵,旋即偏過頭去,又是一副清冷如月的模樣。

    陳升見了她似乎也有些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卻最終什么都沒有說,只是慈和地笑了笑,便算是打過招呼了。

    封敬卻是個無所畏懼的,一上來就指責她偷馬——

    “章大人好大的膽子!這青天白日的,竟敢私闖典廄署偷盜皇家馬匹,簡直枉為御史!!”

    唐瓔聽得一頭霧水。

    封敬指了指她身下的黑馬,笑得不懷好意:“你**這匹寶馬,乃今上大婚那日先帝賞賜的崇烈駒,用以祝賀夫妻倆白首齊眉,風月常新。”

    他好整以暇地湊近她,瞇起細長的吊梢眼嘲諷一笑——

    “陛下對此駒可謂愛不釋手,不僅親自喂食,更是日日擦洗,親操井臼,你說你偷哪匹不好,偏要盜走陛下的心頭寶。”

    封敬看似替她惋惜,字里行間卻充斥著滿滿的惡意,無一不在提醒著黎靖北對著這馬有多寶貝。

    唐瓔則有些意外,清秀的眉羽微微一蹙——

    先帝賞賜的良駒?

    大婚的禮單那般長,誰送過什么玩意兒她倒真未特別留意過。

    成親當日她來了癸水,勞碌了一日早已疲憊不堪,禮單便讓月夜看著處理了,就連先帝親賜的那兩柄玉如意她都忘了長啥樣,更何況這匹良駒?

    黎靖北卻不以為意,只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封敬——

    “今日一早,朕便將這畜生賜給了章御史,封卿在此咄咄逼人,莫非是對朕的決策有所不滿?”

    封敬聽言狠狠一震,頃刻間便跪了下來。

    “臣不敢!!”

    他聽得明白,君王此言不過存著敲打之意,并不打算拿他如何,然而——

    那崇烈駒可是先帝賞給今上的大婚之禮,寓含百年好合之意,今上愛惜多年,卻轉頭就將之賜給了一介御史,難道……

    幾人一番鬧騰,趙琢的心思卻完全不在這上面。

    自從得知馮高氏去了登聞鼓院的那刻起,他心里便直打鼓,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親自來看看,然而到后沒多久,皇帝居然也來了!

    瞥到御輦的那一剎那,他腦袋都是懵的,一顆心噗噗直跳,見到章寒英之后,心緒變得更為復雜——

    眼前這張沉寂了三十余年的鼓面,未及一年的時日竟連續被兩名女子先后敲響……

    他是都察院的最高長官,饒是有些心勞意攘,圣上當前,卻不得不故作鎮靜地看向鼓下的婦人。

    “——何人敲鼓?”

    那婦人沒有理會他,兩只蒼老的眼睛緊盯著輦上的皇帝打量著,仿佛想要透過他的輪廓去尋找太祖皇帝昔年的身影。

    晨曦下,她的眸光逐漸變得熾盛——

    這位年輕的帝王,與他那道貌岸然的祖父有很大的不同,至少他胸懷磊落,不欺暗室,在真相尚未明朗之前,還是愿意躬身前來垂詢。

    隨后,她屈膝跪下,俯身怫然道——

    “臣婦乃行人司司正馮齡之妻,此番從興中趕來,乃是有冤情要訴與陛下聽!!”

    此言一出,全場寂寥。

    雖然天子本人已經過來了,然而祖宗規矩不可廢,趙琢緩緩屈身,低眸喚了聲“馮高氏——”

    馮高氏聞聲抬頭,卻見方才那位眉宇淡然的長官此時早已面沉如水。

    “你當知,在你所奏之事上達天聽之前,須受三十下笞刑。”

    隨后,沒有絲毫猶疑的——

    “臣婦甘愿領受!”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孔玄還活著。”……

    馮高氏已過耳順之齡,一身灰黑布衣,襖絮破爛,手中拄著一根陳舊的黃木拐杖,瘦骨嶙峋,蒼顏白發。

    此行她未帶仆役,獨自一人不遠萬里從興中趕來,翻山越嶺,披星戴月,忍過酷暑與寒冬,風餐露宿,一路徒步至建安城,只為向朝廷呈訴冤情。

    然而

    她牢牢地盯著刑凳旁的裴序,蒼老的黑瞳中迸射出悲憤的光——

    她的丈夫,便是在太祖皇帝的縱容之下,被這暴戾恣睢的錦衣衛給害死的。

    成親時,兩人曾許下白首之約,共修秦晉之好,豈料鬢發未霜,愛人卻先一步含冤離去,獨留她于這濁世苦苦掙扎三十余載。

    這些年來,她沉冤莫白,申訴無門,卻從未想過放棄,直至風燭殘年之際,所思所想,亦不過上京博求最后一把。

    她本就生于建安,來之前便立了死誓——

    定要罄其所有,盡力一搏,便是將這具老朽之軀交還給故土亦然無憾。

    出于對司法秩序的維護,擊鼓者訴冤之前必先受刑,這也是那個人立國之初所定下的規矩,關于這一點,她上京之前便已經做好了準備。

    然而,規矩是規矩的一回事兒,等真正下起決策來,卻無一人敢動這位忠臣遺孀,就連趙琢的額頭上都開始冒起了冷汗。

    先不說這馮高氏如今已有六十七歲的高齡,一副殘敗之軀早已被歲月蹉跎得支離破碎,鐘鳴漏盡之下,這三十杖打下去,她還有沒有命在都很難說。

    更重要的是,馮高氏的一品誥命乃是先帝親封的,她丈夫的遺體如今都還在功臣墓里躺著,尸骨未寒,而當年的莫指揮使則可謂聲名狼藉,遺臭萬年。

    莫同人都死了二十余年,卻仍有不少百姓從興中一路跋涉至建安城,只為朝他墓碑上砸個雞蛋,扔顆糞球,甚至吐上一口痰。

    白駒過隙,時光荏苒。

    經年來,莫同的墓碑上被人刻滿了“貪官惡吏,其罪當誅”的字樣,若非有錦衣衛的人日夜看守著,他的尸體都不知道會被世人拖出來鞭笞多少回。

    不僅如此,就連太祖皇帝亦未能幸免于難——

    馮齡故去后,興中大亂,慶德帝對莫同的縱容與包庇終于激起了滿朝文武的不滿,文臣對他口誅筆伐,武將與他離心離德,昔年陪他一起打天下的那些老臣們也紛紛掛印而去。

    兔走烏飛,日月如流,慶德帝的身子每況愈下,子嗣們卻只顧著爭權奪位。

    他的垂暮之年,雖未見風雨飄搖,卻也暗流涌動。

    彰往察來,殷鑒不遠。

    昔年的教訓歷歷在目,后世之人無不引以為戒,修身慎行。

    登聞鼓之下,臣門若市,冠蓋如云,在場諸人皆有職務在身,他們自詡清官,不求流芳百世,卻也不愿背上“酷吏”的罵名,如莫同一般遺臭萬年。

    日影西斜,風雪呼嘯而過,趙琢臉上的焦灼之色溢于言表。

    他是都察院的最高長官,皇帝也還在邊兒上看著,登聞鼓院自來由都察院所轄,他既來了,自然該由他發話,可如何發話卻成了最大的問題——

    他若下令笞打馮高氏,勢必臭名遠揚,可先圣法度在前,他若坐視不理,又豈非瀆職?

    下首的封敬倒是樂得輕松,微揚著吊梢眼,還不忘小聲譏諷唐瓔:“敲登聞鼓不是某人的拿手絕活兒嗎?怎么?某人如今倒是不敢吭聲了?”

    唐瓔卻無心與他對嗆,兀自凝眉沉思著,須臾,她終于從近日一系列的怪事中捕捉到了一絲關鍵——

    興中。

    黎珀自興中而來,馮齡歿于興中,就連舒太妃定居的錦州也毗鄰興中……

    這一切……很難說是巧合……

    而另一頭。

    “裴大人——”趙琢闔上眼,

    終似下定了某種決心般,忍痛吩咐裴序,“動手吧。”

    裴序得了令,方要扶馮高氏趴下,卻被一緋袍女官阻止——

    “大人且慢!”

    此言一出,趙琢猛地睜開眼,如獲至寶般看向唐瓔,瞳眸中閃爍著希冀。

    “寒英可有話要說?”

    唐瓔頷首,方欲開口,封敬卻諷笑道:“章大人身為御史,本是秩序的維護者,怎么?你這是想帶頭違紀?”

    言罷,卻遭了趙琢一記眼刀。

    封敬默然閉嘴,一個轉頭,卻發現諸臣工臉上俱寫滿了震然,正目含敬佩地看向章寒英,而圣上和姚副憲卻并不意外,兩道目光皆牢牢地鎖在那赤霞般的女子身上,一個熾烈如火,一個泠寒如冰。

    “非也,先圣法度,貴在堅守。”

    女子的鹿眸堅定地回視著他,嘴角揚起一抹淺淡的笑——

    “既是太祖皇帝建國之初便立下的規矩,那該打還是得打,只是下官念及馮大人生前居功甚偉,馮夫人又年事已高,遂另想了一策,既不會亂了先賢法度,又能讓忠臣遺孀免受體膚之苦。”

    黎靖北適時“哦”了一聲,妖冶的狐媚中煙波流轉,順著她的話淺笑道:“章卿有何高見?”

    唐瓔深吸一口氣,斂眸鏗聲道——

    “削誥命,由諸臣工輪流代打。”

    她并未說出代打的緣由,此時此刻,眾人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稍有行差踏錯,便會一損俱損,滿盤皆輸。

    只要事情處理得當,緣由什么的倒也無關緊要了。

    黎靖北微一頷首,從善如流,“章卿此計甚好,朕倒是無甚異議,只是馮夫人和諸卿那頭……”

    唐瓔會意,俯身將馮高氏扶起,細聲詢問:“夫人意下如何?”

    馮高氏愣了愣,旋即再次跪倒在地,朝眼前的女子拜了三拜,再抬頭時,蒼老的瞳眸中蓄滿了感激——

    “多謝大人!”

    誥命于她而言不過一方虛銜,與其說是榮耀,不如說是屈辱,那是她丈夫用命換來的東西,亦是困囿了她一生的枷鎖。

    她這一生凄風苦雨,哪怕窮困潦倒,亦未曾受過朝廷半點恩惠,若非先帝下令將丈夫的遺體葬入功臣墓,她也萬不會答應他的冊封之請。

    須臾,唐瓔再次將這位年過半百的老嫗扶起,清潤的鹿眸中浸潤著憐惜和悲憫的光——

    “夫人不必多禮,馮大人是朝廷的功臣,我們可都記著呢。”

    一滴熱淚從馮高氏干涸的眼角流下,似在訴說著無盡的屈辱。

    寒雪翻飛,她顫抖著握住唐瓔的手腕,隨后看了眼刑凳,似乎想說點兒什么,唐瓔卻對她搖了搖頭,轉眸看向其他臣工——

    “諸位呢?”

    朔風呼嘯而過,帶起一樹禿枝簌簌作響。

    碧空下,回應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代忠臣遺孀受刑的行徑太過離經叛道,重壓之下,誰也不愿做那只出頭鳥,全都卯足了心思盤算著利弊。

    可即使如此,卻沒人敢真正否決她的提議。

    章寒英說得對——

    馮高氏告冤一事,他們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稍有行差踏錯,便會一損俱損,滿盤皆輸,甚至遺臭萬年。

    得到皇帝的首肯后,唐瓔不再猶豫,撩起袖袍第一個走上刑凳,俯身臥好后,抬眸看向裴序——

    “裴大人還不動手?”

    龍驤衛小兵先前的一番交代已然讓她對裴序心生警惕,然而此刻卻不是質問的時候,比起裴序,她反倒更加懷疑另外一個人……

    她話音落下許久,裴序卻充耳未聞,只是神色復雜地盯著馮高氏,白皙的面容上布滿了濃厚的憂色。

    不知為何,他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唐瓔二次出聲提醒,他才暈暈乎乎地落下了第一杖。

    隨著“啪”的一聲悶響,唐瓔將唇角咬出了血。

    由于裴序的走神,這一杖的力道遠不及她曾經受過的重,饒是如此,卻因為下手不夠干脆利落,黏黏糊糊的反倒加重了感官的疼痛。

    還好就一杖。

    唐瓔擦掉額頭上的冷汗,撐著刑凳扶腰而下。

    黎靖北見狀也想上前,她卻對他搖了搖頭。

    第二個頂上的是陳升,他朝唐瓔微一頷首,便臥去了她方才的位置。

    宋懷州入獄后,陳升的言行也愈發謹慎了,除公事外極少與人打交道,馮高氏擊鼓一事便是,他自始至終都未著一言,僅以行動表達著對她的支持。

    陳升受完刑后,一個個朱紫大員聞風而動,逐一在刑凳旁列成了隊。

    姚半雪幾步踱至唐瓔跟前,與她并肩而立,一雙寒眸幽幽地盯著馮高氏。

    “——我還以為你會單獨代她受刑。”

    鼻間傳來清宜的合歡香,于冰寒的雪天又添一抹幽冷。

    唐瓔側過頭,愣了幾息才察覺到他在同自己說話,遂垂眉回道——

    “有風險就該共同承擔,大人您信不信,就算我指定他們其中一人替馮高氏受了這三十杖,他們也甘之如飴。”

    畢竟……比起遺臭萬年的風險,這點兒皮肉之苦委實算不得什么,再苦再痛,至多休養上幾個月便能恢復了。

    走上刑凳之前,姚半雪回過身,難得來了句——

    “不錯,倒是學聰明了。”

    幾粒雪花飄過,落于鼻尖,旋起絲絲涼意。

    唐瓔莞爾一笑,一轉身,卻陡然闖入一雙深邃的狐眸。

    刑凳不遠處,黎靖北一身華貴的玄赤色冕服,半垂著眼瞼端坐于車輿之上,就那樣直勾勾地遙望著她,玉面陰寒,眸色幽冷,帶著明顯的鋒銳和不悅,還有一絲微不可察的委屈。

    被這雪中妖狐毫不遮掩地凝視著,唐瓔的心跳好似漏掉了一拍,隨后匆匆調回目光,偏過頭去看裴序打人了。

    此時正好輪到封敬,他見唐瓔望了過來,歪起嘴角不屑地冷哼一聲,一杖落下,又發出“嗷——”的一聲慘叫。

    封敬自小養尊處優,一路以來從未受過體膚之苦,向來驕縱慣了的人,方才的那一下足以要了他半條命。

    自唐瓔入職都察院的那刻起,這人便沒少給她穿過小鞋,不得不承認的是,在聽到那“嗷——”的一嗓子后,她的內心還是有些暗爽的。

    待諸臣工逐一受完刑后,馮高氏說出了此行緣由——

    “孔玄還活著。”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你到底在懼怕什么?……

    似是怕眾人不信,她又補充道——

    “臣婦曾在柳都門親瞧眼見過他!”

    此言一出,眾人大震。

    當年被莫同派去打劫使臣車隊的“劫匪”便是孔氏商鋪的一對兄弟——孔青和孔玄,而刺殺馮齡的兇犯,則正是孔青的弟弟孔玄。

    談及孔玄,馮高氏眼眶微紅,蒼眸中迸射出強烈的恨意——

    “事發前,臣婦已有孕在身。興中窮苦,物資匱乏,連個像樣兒的產婆都沒有,夫君憐惜臣婦生產不易,遂托人將臣婦送去了錦州養胎,哪料……”

    哪料那一送,竟是天人永別。

    “得聞夫君死訊后,臣婦即刻從錦州出發,馬不停蹄地趕往興中,倍日并行,風餐露宿,只為親眼見那兇犯一面,行至半路,馬車卻突然側翻,臣婦也不幸小產。”

    說起早亡的幺兒,馮高氏垂下眸,蒼老的聲線中充斥著無盡的哀意,就連聲音也驟然變得哽咽——

    “落胎后,臣婦顧不上悲慟,強忍著身體上的不適,頂著最后一口氣趕到了興中,之后卻被告知,那兇犯早已被錦衣衛押回了建安城,一同被帶走的,還有夫君的遺體……”

    馮齡遇害后,孔玄被太祖皇帝賜死。

    然而,未等判斬的詔書正式下達,他便在家中畏罪自盡了。

    慶德帝包庇莫同一事舉國皆知,民怨沸騰之下,孔玄的死無疑讓世人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可事到如今,若是連他都還活著的話

    黎靖北眸光微凜,面容陡然間變得凝重,語調卻依舊鎮定——

    “你如何確定那日在柳都門見到的人就是孔玄?”

    馮高氏聞言臉色微頓,眸中

    怒火更盛——

    “夫君故去后,臣婦曾四處奔走,只為搜集兇犯的畫像,一張又一張,從未停歇。那些畫像如今還掛在臣婦家中,用以警醒著臣婦勿忘當年之恥,是以臣婦敢以性命作保,孔玄的那張臉,臣婦絕不會認錯!”

    她緊咬著牙,目光毫不避諱地直視著眼前這位咸南最高的統治者——

    “那個殺人兇手,哪怕如今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哪怕須發皆白,滿頭銀霜,那樣的面孔,那樣的骨相,就算化成灰臣婦也絕不會認錯!!”

    馮齡、孔玄、莫同三人皆已故去多年,當年之事難辨真假,很多東西都已變得難以考據,然而這畢竟是他祖父生前留下來的一筆爛賬,黎靖北不能不認。

    日傍西山,紅霞漫天,映在蒼茫的積雪上,愈顯磅礴。

    暮色下,年輕的帝王只是略微沉吟了一瞬,轉而模棱兩可地輕輕頷首——

    “朕知道了。”

    馮高氏聞言卻似看到了希望,旋即俯身大拜——

    “請陛下還馮大人一個公道!!”

    還未等黎靖北來得及發話,便有一道渾厚的聲音插了進來——

    “請陛下允臣接手此事。”

    唐瓔應聲回頭,神色微微有些意外——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頂頭上司趙琢。

    趙琢是繼曹佑、宋懷州之后都察院資歷最老的人,性子雖不若曹佑那般果敢,也不如宋懷州那般溫沉,卻天生仁厚,胸懷大義,聽完馮高氏的遭遇,內心更是頗為觸動,百感交集之下,遂生了主動請纓的心思。

    聽馮高氏說起往事,諸臣工無一不為之動容,看向趙琢的眼神更是變得肅然起敬。

    然而——

    “不必了。”

    黎靖北步下御輦,親自彎腰將馮高氏扶起,而后側身面向趙琢,眸中閃過微妙的光——

    “趙卿的心意朕領了,只不過這一回,朕欲親自去往興中一趟。”

    此言一出,眾臣嘩然。

    皇帝前不久才從青州府回來,這一去又不知何時才能歸京,朝中大權定會再次落入長公主手中,若是她由此生了異心……

    大臣們面含憂色地望著眼前這位年輕的帝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卻又不敢妄加相勸。

    馮齡和莫同的糾葛乃歷史遺留問題,倘若處理不當,很可能再次引發動蕩,甚至內亂,一如興中歸屬之前。

    說到底,他們不過天子臣屬,為國分憂是本分,然而事關社稷安危,他們又如何敢替朝廷做這樣的主?

    除此之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

    柳都門一遇,縱使有著殺夫之仇,馮高氏也并未對孔玄暗下殺手,而是不遠萬里來到建安,甘愿忍受笞刑之苦,也要為亡夫討一個公道。

    很顯然,她是一個恪守法度之人,就算是為了留住馮齡的死后清名,也絕不會讓自己手染罪惡。

    一個年近七旬的老嫗尚且如此,朝廷又有什么理由讓她失望?

    這種時候,唯有皇帝親自出面最為穩妥。

    馮高氏顯然也沒料到眼前的這位少年天子會拿出如此大的誠意,蒼老的眸中淚光涌動,俯身就要跪,卻被黎靖北阻止——

    “此去興中路途遙遠,夫人年事已高,不必再往兩地奔波,在朕返京之前,便留在建安好好休養罷。”

    天子面容俊逸,眸光淺淡,骨相是立體而鋒銳的,五官卻透著妖冶的柔和,一顰一笑皆散發著蠱惑的光彩。

    “朕若尋到孔玄,勢必將他帶到夫人面前,令他向您磕頭請罪。”

    話音未落,馮高氏早已泣不成聲。

    須臾,她三兩下胡亂抹干眼淚,顫巍巍地彎下了腰——

    “臣婦拜謝君恩!”

    那是一個標準的揖禮。

    望著這樣一幅君臣和諧的畫面,唐瓔卻陷入了沉思。

    黎靖北先前就同她提起過去往興中的想法,似乎一早就動了啟程的心思,他并非怠政之人,此行也必然有他的打算。

    只是……

    黎珀的突然歸京……昭獄里的刺客……以及馮齡昔年的冤案……

    這一連串的線索,似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力量,想要將黎靖北蓄意往興中那邊引,也不知是好是壞。

    小吏將馮高氏領下去休息后,黎靖北便令諸臣工散了。

    次日,旭日始旦,紫閣生輝。

    皇宮內,闔宮上下都在為天子的出行做準備,欽天監測算著吉日,內十二監則忙著安排皇帝的衣食住行。

    此次東巡,既然是天子當眾宣布的,便算不得微服私訪。

    帝王出行,為顯天家威儀,其聲勢必然要浩大,大到儀仗隊、軍衛、警蹕的部署,小到糕點、茶葉、冬襪的安排,至纖至悉,一應俱全。

    十二月初十,世爻先行,旺相頓生,乃大吉之兆,宜出行。

    一切準備就緒,黎靖北卯時三刻便登上了玉輅。

    然而,打頭的儀仗隊才將將離開承安門,宮內就發生了一起大事兒——

    金吾衛里頭出了細作。

    卯正,孫少衡夜巡時,忽而撞見一金吾衛正鬼鬼祟祟地窩在宮墻角發射鳴鏑。

    月光下,鳴鏑的鏃鋌上隱約可見北梁皇室的圖騰,他心中巨震,當即便沖上前將那小兵撲倒在地。

    孫少衡的武功在錦衣衛中算是佼佼者,豈料那小兵亦不甘示弱,幾番推搡之下,兩人很快就扭打在了一起。

    鳴鏑始終被孫少衡牢牢地壓在右掌之下,小兵使盡渾身力氣才勉強夠到了一個邊兒。

    這時,更多舉著火把的錦衣衛聞聲趕來,夜空中很快響起甲胄和兵器的碰擊之聲,沸天震地,綿延不絕,挾著排山倒海之勢。

    小兵眼見發射無望,心一橫,索性憋了一口氣,奮力奪過那鳴鏑,隨后毫不猶豫地吞入腹中。

    鏃鋒刺破他的喉管,一陣劇痛襲來,一大口鮮血噴涌而出,他尚未來得及“嗬嗬”兩聲,便永久地閉上了雙眼。

    不久后,巡視的羽林衛也察覺到了宮墻的異動,向孫少衡了解完情況后,又迅速跑去南陽宮,將事情報給了將將起身的皇

    帝。

    周皓卿則帶隊封鎖了承安門的出入口,隨后又安排了搜宮,意欲將埋伏在宮中的其他細作一網打盡。

    黎靖北得知消息后震怒不已,先是將金吾衛的指揮使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隨后又將孫少衡叫來問起那小兵的身份。

    孫少衡亦是一臉茫然,著人詢問過后,卻得知衛所里壓根兒沒有這樣一號人。

    很顯然,那小兵是偽裝成金吾衛混入宮中的。

    小兵的身份尚未明確,目的卻不難猜,他的使命只有一個——

    監視皇帝的動向,并將之以鳴鏑的方式匯報給梁人。

    有錦衣衛和龍驤衛的背叛在先,金吾衛今日又出了事兒,黎靖北對上十二衛算是徹底失去了信任。

    細作一事后,他不僅當場免去了金吾衛指揮使的官職,還將內宮守備人員全都換成了三大營的人,此后無論是前殿還是后宮,皆由五軍營、三千營和神機營的兵衛輪流值守。

    隨后,他又將出行的日子定在了后日,勒令一切從簡。

    指揮使被革職后,宮內氣氛再度陷入了緊張,再加上周皓卿還會時不時來一番地毯式的搜索,闔宮上下人心惶惶。

    酉時,南陽宮。

    茶香浮動,蘭意芬芳。

    與辰時怒火中燒的少年天子截然不同,一襲黃衣的黎靖北正悠哉地品著香茗,面色平淡,未見半點波瀾。

    他專注地凝視著眼前的女子,繾綣的狐眸中訴說著與生俱來的深情——

    “腰還疼嗎?”

    他說的是唐瓔替馮高氏受刑一事。

    “一杖罷了,能有多疼。”

    唐瓔有些無奈,三十杖的笞刑她都逐一忍受過來了,區區一杖于她而言委實算不得什么,況且裴序那日本就有些走神,于力道上還卸了不少。

    “——還是阿瓔心疼我。”

    唐瓔疑惑抬頭,卻見那妖孽兀自甜蜜地笑著,眼尾的紅痣如春水一般勾人心魄——

    “不然也不會甫一聽到細作的消息,就餓著肚子匆匆進了宮。”

    這妖孽的笑容委實猖狂,唐瓔有些惱怒,還有些面熱,不由垂眸辯解道:“臣用過晚膳了。”

    “胡說,你平時分明……”

    話說到一半,黎靖北忽而覷見她面色漲紅,緊咬著嘴唇靜默不語,不由心下一軟,將后頭那句“酉時過后才用的”給咽了回去。

    笑了片刻,他又篤定道——

    “阿瓔,你喜歡我。”

    唐瓔覺得這家伙簡直瘋了,敵人都打到家門口了,他還有心思在這兒花前月下,談情說愛。

    眸色不由變得有些急厲——

    “恰如陛下所說,金吾衛的事兒臣都聽說了,那小兵死了便罷了,可若還有北梁的細作混入其中”

    黎靖北打斷她:“——你到底在懼怕什么?”

    “當然是怕北梁那頭”話說到一半,唐瓔噤了聲,突然意識到他的那句“你到底在懼怕什么”是接在“你喜歡我”后頭的,一時有些語塞。

    見心上人眸含擔憂,面色凝然,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黎靖北的心也跟著微微有些刺痛。

    宵禁將至,她肯冒著犯夜禁的風險入宮來探望他,此等心意,已然叫他心滿意足。

    不由心下一軟,旋即放柔了聲線——

    “別擔心,‘細作’一事與北梁無關,乃是有人刻意挑撥,朕會處理妥當。”

    他的嗓音低沉而醇厚,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一旁的唐瓔聽言卻依舊靜默不語。

    受刑的地方似在隱隱作痛,她下意識地想要去揉腰,卻被黎靖北抓住了手腕。

    “我幫你按按。”

    “——不必了。”

    她拒絕得很干脆,當目光觸及到他落寞的眼神時,心緒又莫名變得有些煩躁。

    “腰的位置……咳咳……有些敏感。”

    唐瓔解釋了幾句,卻見黎靖北依舊一副不大開心的樣子,垂眸咳嗽了幾聲——

    “那個……我近日伏案過久,肩部倒是有些勞損。”

    于是,她勞損的筋骨很快就得到了“疏松”。

    不知是因為黎師傅的手法太過出挑,還是他的樣貌太過妖艷,亦或是她當真心有所念,恍惚間,竟又被這妖妃給蠱惑,違心的話也在一瞬間脫口而出——

    “興中一行,臣愿與陛下同往。”

    黎靖北聞言大喜過望,眸波流轉,燦若繁星,就連眼角眉梢都洋溢著欣悅的笑。

    須臾,他又得寸進尺般俯在她耳畔吹了口長氣——

    “大人,夜深了……”

    甫一聽到這熟悉的開頭,唐瓔心中警鈴大作,“噌”一下從繡凳上躥起,下意識回道——

    “都察院事忙,臣該走了。”

    言訖,她才意識到今日是她休沐的日子,黎靖北就算不知道,卻也清楚她是從家中趕來的……

    然而,眼前的男人卻并未戳穿,只是專注得凝視著她,琥珀色的狐眸中燃燒著灼灼烈焰。

    半晌,他才似下定決心般傾身靠近,面色莊重,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

    “——阿瓔,我可以追求你嗎?”

    話音方落,唐瓔瞳孔劇震,一時方寸大亂,不知該如何應對,方想拒絕,卻聽他又道——

    “不必給回應的那種。”

    殘陽如血,晚霞漫天,赤光將殿前的積雪映得通紅,似含羞的姑娘。

    唐瓔沉默了很久,久到黎靖北以為她不會再給出答復時,突然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的聲音很小,他卻聽見了。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墨碧血,你清白嗎?……

    為免傳出奇怪的謠言,唐瓔當夜并未留宿,而是趕在戌時前出了宮。

    承安門附近熟人多,思量再三,她還是頂著寒風,冒著夜雪,繞路去了離官舍最遠的東門。

    唐瓔原以為自己此行已經足夠低調,可康婁那個家伙,也不知是不是得了黎靖北的授意,不僅三兩下就追上了她,還非要在她離宮時吼上一句——

    “章大人!雪天風大,難免視物不清!陛下恐您夜路難行,特命下官前來給您送燈!”

    他的嗓音高亢雄渾,關切中還帶有幾分曖昧,惹得宮門口的幾個小太監頻頻朝這邊張望。

    唐瓔剜了他一眼,胸中凝起郁結——

    什么視物不清……

    她自己手上就提著燈籠,他是眼睛瞎了才看不見。

    遲疑片刻,終是伸手接了過來。

    “——謝過陛下。”

    宮燈是六角狀的,以紫檀為骨架,上覆華蓋,燈身由極凈的琉璃片雕飾而成,寒風襲來,下角珠簾飄動,盡顯綺麗華美。

    她低眉看向自己手頭這盞,又看向黎靖北給的。

    兩相對比之下,一明一暗,一華一素,六角的那盞倒的確更加明亮一些,照射的范圍也更廣。

    康婁觀察著她的神色,忽而粗眉一彎,嘻嘻笑道:“還是陛下眼光獨到,將南陽宮最亮的那盞挑留給了您。”

    唐瓔簡直無語了。

    這話說的,還南陽宮,是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大半夜的跟某人在天子寢宮“私會”嗎?

    心中不虞,唐瓔懶得搭理他,微微點了個頭便轉身離開了。

    回到官舍,她卸下緋衣,歇了不到兩個時辰便醒了,心中記掛著金吾衛細作一事,始終不得安穩。

    那細作的鳴鏑上分明印著北梁皇室的圖騰,可黎靖北卻告訴她細作一事與北梁無關。既如此,他為何還要默許周、孫二人闔宮搜查,竭力找出細作的余孽?

    再者,倘若那小兵并非細作,那么他又會是誰的人?目的又是什么?

    心中亂麻一片,歇得便也不夠安穩。

    四更時,唐瓔梳洗完畢,隨后又在臥塌上打了半個時辰的坐,待宵禁一過便去了墨宅。

    她到時,宅邸的女主人并不在,聽仆役說是回娘家探親去了。

    一盞茶后,男主人親自將她引去了會客廳。

    金烏初升,朝霞滿天。

    曦光下,男人問她:“可曾用過早膳?”

    唐瓔愣了愣,低頭道了聲“不曾”。

    墨修永對她的到來似乎并不意外,聽言微微頷首,令人端了些糕點茶果上來。

    他往泥爐下添了些新炭,鳳眼下斂,垂聽著水沸的咕咚之聲,面容沐浴在朝曦下,俊逸凌然。

    “不知章大人蒞臨寒舍有何貴干?”

    唐瓔官居三品,而墨修永不過五品郎中,他這聲“章大人”叫得無可厚非。

    聞言,唐瓔側過身,方欲開口,視線卻無意間瞥見案幾上的黃褐色糕點,神色微微一滯。

    那是一碟栗香芙蓉糕。

    糕體綿潤,蛋香馥郁,細碎的栗子仁點綴其間,黃沁沁的幾顆,令人食指大動。

    板栗盛產于秋,這冰天雪地的,尋來已是不易,更何況還是這般新鮮的。

    一時間,她心跳如擂,猛地望向對側的男子,嗓音微顫——

    “新帝登基之初,大人可曾回過維揚?可曾去過……”

    她抿了抿唇,“靈桑寺?”

    墨修永褐眸微頓,看向她的目光透著不解。

    “不曾。”

    他的眸色是疑惑的,語調是冰冷的。

    “那這碟栗香

    芙蓉糕……”

    “——是我錦州那邊的朋友寄來的。”

    他摸了摸鼻尖,視線微移,“章大人若是喜歡,便一并捎回去吧。”

    “嗯……”

    唐瓔微微有些失望。

    也是,她修行那會兒他都已經成了親,正值新婚燕爾,嬿婉及良時,又怎會突然念起她這個故人?

    墨修永對榛仁過敏,那這栗糕片……或許只是他夫人愛吃吧……

    冰天雪地,遙寄千里,只為博妻一笑。

    他似乎總是這樣,對待在意的人體貼入微,甚至能為之豁出性命,卻又做不到善始善終,一旦不愛了……

    回想起往日的煎熬,唐瓔微微搖頭,心頭一片滯澀,卻又很快將自己調整回來。

    既然“故人無恙,余心安矣”是他對過去的告別,那么她的心,也不該在見到那碟栗香芙蓉糕時再次被觸動。

    更何況,靈桑寺的那些栗子也并非他所贈……

    斂起心緒,唐瓔再次看向眼前的男子,鹿眸微凜,決意單刀直入——

    “墨大人可認識裴鎮撫使?”

    墨修永斟茶的手一頓。

    “裴序?”

    唐瓔點頭。

    須臾,他輕置泥爐,眸光轉黯,一雙俊美的鳳眸盯著澄澈的湯色,眉宇氤氳在茶霧間,叫人看不真切。

    “你于書院進學時,我曾多次勸你過府請教,可近一載的光景,你卻從未踏足過寒舍。”

    說著,他的目光朝她望來,帶著朦朧的深意。

    “而今你已結業,你我師生緣分已盡,我亦無需再為你解惑。”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張弛有度。

    唐瓔這才真切地感受到,曾經那個無憂無慮的邗江少年早已不在,坐在她面前的,只是個老辣穩重的廟堂中人——

    墨修永不過先她兩年入仕,卻早已在官海的浮沉中修煉得八面玲瓏,巧舌如簧。

    唐瓔唇角微頓,俯首作揖,“寒英今日一行,并非為求解而來,乃是有一事相詢。”

    她默然垂眸,正醞釀著措辭,一個轉頭,卻不妨瞥見他袍袖下被烈焰灼傷的手腕,聲音無端低了下去——

    “根據龍驤衛的證詞,將制毒圖紙以“古籍”的名義贈予劉友的人,極有可能是裴鎮撫使的弟弟”

    還有一句話她沒說——

    裴序是錦衣衛,而在蒔秋樓第二回行刺黎靖北的人亦隸屬于錦衣衛,這前后的關系著實微妙。

    墨修永見她態度稍軟,輕輕啜了一口茶,斂眸沉聲道:“我確與裴序認識,且與其……”他頓了頓,“關系匪淺。”

    這句“關系匪淺”可謂十分耐人尋味。

    匪淺有多深?

    兩人又是何時相識的?

    更多的疑問從唐瓔腦中冒出,她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

    “大人與裴序的相識……在你我之前嗎?”

    此言一出,二人俱是一怔,一些模糊而久遠的回憶飄然而至,墨修永首先別開眼,輕輕“嗯”了一聲。

    唐瓔則陷入沉思。

    她與墨修永相識于嘉寧十五年,彼時的他們都還只是少年。她年幼喪母,他雙親盡失,兩人算是相互取暖的關系。可每當她問及他的家人時,他總是會下意識地避開話題。

    在維揚的那兩年,他始終以墨家鉅子的身份自居,卻又對自己的過去諱莫如深。

    倘若……唐瓔眸色一暗,墨修永跟裴序比跟她認識得還要早,那她便有理由推測,他并非土生土長的維揚人。

    或許從一開始,她就從未看清過眼前這個男人。

    氣氛有些凝滯,唐瓔卻顧不上許多。明日就要啟程了,謎團不厘清,她路上也不會安心。

    “北鎮撫司的金創藥,也是大人托裴序帶給我的吧?”

    若說墨修永跟裴序交好,那傷藥的謎團便不難解釋了。

    北鎮撫司的金創藥雖非萬金難求,在市面上卻并不流通。按常理來講,只有三品及以上的官員以及錦衣衛的核心人物才能接觸得到。

    如此一來,就產生了一個疑問——

    墨修永的藥從哪兒來?

    他既非三品大員,亦非錦衣衛的核心人物,時至今日也只是一個小小的五品郎中,如何有本事接觸到這等貴藥?

    在京郊時,他曾于雨幕中攔下姚半雪的馬車,而后又借袁慎乃鐘令妤忠仆一事警示她——鐘謐或有反心。

    聽言,她順勢問起金創藥的來源,彼時他給的回答是——“從城西的一家藥鋪買來的”。

    如此說辭,顯然是在撒謊。

    關于這一點,唐瓔想了一夜,如今總算理清了。

    其實很簡單,迄今為止,她收到的金創藥共有六瓶,分別來自孫寄琴和孫堯姐弟、姚半雪、陸子旭、宋懷州以及裴序六人。

    給藥的人很明確,那么值得深究的,便只剩下藥物的來源了。

    孫家兩姐弟給她的藥自然都是由孫少衡授意并提供的——

    李有信被下獄后,齊、傅一黨人人自危,齊黨謹慎之余便也很難讓人抓住把柄。幾番周折之下,唐瓔自以為尋到了突破口,想要從羅匯入手。她將想法告訴孫少衡后,孫少衡便利用職務之便為她遞了道彈劾的奏折。

    可惜的是,因著曹佑的那番證詞,羅匯被證無罪,她卻跟著受了帳臀。

    隨后,“錦衣衛與都察院來往過近”的謠言甚囂塵上,她和孫少衡也開始有意識地避嫌。

    孫少衡知她受了刑,關懷之余卻又不便親自出面,遂將藥托給了家里的弟弟妹妹代為轉交。

    孫寄琴的那瓶是在她被帳臀之后給的,而孫堯的那瓶則給在了她敲完登聞鼓之后。這兩瓶無一例外都來自孫少衡。

    此外,姚半雪也給過她一瓶。

    彼時她受了帳臀,正臥在官舍的床榻上歇息,他攜藥前來探望,還說了一堆“大魚蝦米”的道理。

    隨后姚半雪告訴她,他手上的藥來自曹佑,這點唐瓔認為他沒有必要撒謊。畢竟總憲位列七卿,又官居二品。羅匯一事,曹佑還在無形中擺了她一道,事后給她弄些傷藥倒也合乎常理。

    是以前三瓶的贈受情況,無論從哪個角度來想都是正常的,那么疑點只能出在剩下的三瓶當中了。

    那日,姚半雪走后沒多久,陸子旭又抱著一大摞東西過來探望了。除開陸諱指定她讀的那堆書外,還給她帶了傷藥。

    未等唐瓔發問,他便說這藥是墨夫子托他帶來的,說罷還用曖昧的眼神反復打量她。

    墨修永不過五品郎中,豈能輕易弄到如此名貴的藥?

    唐瓔雖然心有疑惑,卻因心系羅匯的案子來不及去細想。

    緊接著就是宋懷州,他是最后一個來官舍探望的人。

    彼時他已有油盡燈枯之相,到后也并未多言,只是感嘆了幾句李勝嶼的遭遇,將藥留下后就走了。宋懷州亦是三品大員,又因三朝元老的身份在朝中廣結善緣,能弄到藥并不稀奇。

    最后那瓶則出自裴序。

    她敲登聞鼓那日,杖刑結束后,裴序順手就從懷中掏出一瓶金創藥放在她的刑凳上,說是“故人”所托。

    瞥見掉在地上的青云簪,唐瓔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對她關懷備至的宋懷州。

    如今仔細一想,卻處處透著不對勁。

    “裴序接到封敬行刑的通知是偶然行為,又怎會提前準備傷藥?”

    唐瓔喟然一笑,為自己的后知后覺,“更何況,那時的宋大人早已身染沉疴,成日臥病在床,弱不勝衣,連朝會都顧不得去,又如何會知曉我去敲了登聞鼓?”

    如此一來,托裴序送藥的人就不是宋懷州,聯想到墨修永之前那無頭無尾的一瓶,一個不算大膽的猜測應運而生——

    “大人先后給過我兩瓶藥,一瓶是在我受完臀刑后托陸子旭帶來官舍的,而另一瓶,則是在我于登聞鼓院受完笞刑之后,托裴序親自轉交于我的。而這兩瓶藥,皆是你找你那‘交情匪淺’的摯友——也就是裴鎮撫使討來的,對嗎?”

    墨修永承認得很干脆——

    “沒錯。”

    旭日始升,晨光熹微,赤融的曦光驅

    散朦朧的茶霧,終將他的面容映得清晰。

    故人還是一樣的眉眼,一樣的輪廓,咧笑的嘴角卻變得沉肅,澄澈的鳳眸中透著死寂,為他俊逸的面龐平添了幾分蒼茫。

    他到底經歷了什么?

    或許他這幾年……過得并不好。

    唐瓔卻無暇深究,想到龍驤衛的證詞,想到蒔秋樓刺殺黎靖北的錦衣衛,她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灼燒。

    她抬起頭,靜默地注視著曾經的陌上少年,鹿眸中布滿了真實的疑惑——

    “墨碧血,你清白嗎?”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裴序乃家中獨子。”……

    “——墨碧血,你清白嗎?”

    碧血是他的字。

    兩人相好時,唐瓔曾戲稱他為“墨丹心”,碧血丹心嘛。而墨修永每回聽到這個名字卻總是面露悲色,垂首不語。

    久而久之,唐瓔便逐漸醒悟過來——

    “丹心”一詞或許與他諱莫如深的過去有關。為免惹他傷心,日后便是連他的字都很少叫了。

    時隔八年,當“碧血”二字再次被人提起,墨修永幽沉的褐眸中劃過一抹悸然。

    他明白,她欲與他坦誠相見。

    然而他卻做不到。

    起初他們便是以章公之后和墨家鉅子的身份認識的。邗江邊的那場邂逅,或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她不僅是章公之后,更是忠渝侯府的嫡長女,而他自始至終就不是什么墨家鉅子。

    丹曦愈盛,朔風驟起,烈風穿堂而過,激起一陣侵骨的寒。

    唐瓔靜默地注視著端坐于風口的男子,他衣袂翻飛,容色沉凝,齊整的發髻被凜風掃亂,偶有幾絲貼面落下,輕裘緩帶,隱有幾分昔日少年的影子。

    “——你清白嗎?”

    這句話無異于質問,她以為他會暴起,會憤怒,會諷笑,可墨修永聽言卻依舊云淡風輕。

    須臾,他斂容反問她:“那你呢?”

    少年的眼神變得晦暗,如忽明忽暗的幽火,“章大人就真的身心清正嗎?”

    唐瓔一愕,類似的問題姚半雪也問過她。

    “——你以為你很公正?”

    姚半雪指的是她彈劾傅君那日,在太和殿上道明了仇瑞之死的真相,卻獨獨隱下了月夜和孫寄琴私通一事。

    此事唐瓔并不認為自己有錯,她在寢宮時就答應過孫寄琴會替她保密,她不愿失信于人。

    更何況,連黎靖北都不介意的事兒,他人又何必替他感到不公?

    然而,墨修永說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于青州府見到崔夫人之后,想必章大人也知道她并未被流放,而是隨夫隱居在了一間小小的商鋪內,過著平淡且恣意的日子。彼時大人身為巡按御史,肩負代天牧民之責,有罪婦逃逸在外,卻并未將事狀上報于朝廷,此行……”

    他微微斂眸,嗓音寒沉,“實與包庇無異。”

    巳時,日曦隱去,落雪漸大,飄舞的瓊芳很快將古樸的宅邸染得銀白一片。

    又是一陣穿堂風吹過,夾雜著細碎的雪粒,落于裸露的肌膚之上,掀起蝕骨的冷。

    墨修永屈起一指,撣開衽衣上的芳雪,看向她的目光陡然變得鋒銳——

    “既為御史,大人當知道縱使楚楊氏惡貫滿盈,罪不勝誅,可崔夫人到底還是殺了人!”

    聽他提起阿姊,唐瓔猛地抬頭,呼吸微滯,抓著官袍的指節微微有些泛白。

    她雖寡言,卻不是個忍氣吞聲的性子。往日姚半雪再是言辭犀利,她亦可抗辯一二,可墨修永今日的這番話,卻教她無從反駁。

    饒是古月先后的“流放”和“逃逸”皆是由黎靖北一手設計的,可坦白來講,阿姊隱遁青州府一事,她就從未動過私心嗎?

    一只素手顫抖著撫過胸口,帶著侵骨的冰涼之意。

    那里藏著一封信,被唐瓔貼身存放了數月,卻從來不敢拿出來示人。

    雪愈下愈大,凜風橫掃著廊檐,將門簾掀起。

    墨宅的下人們魚貫而入,于避風處將炭盆燒起。

    很快,廳堂內升起一陣柔和的暖意。

    鋪天蓋地的雪幕里,他的聲音還在繼續,如冰層般厚重凜冽。

    “——人一旦有了立場,就不該再用公義良善來標榜自己。”

    “——與其詰問我是否清白,章大人是否更該審視自己的做法?”

    ……

    及至正午時分,狂風驟停,雪勢漸小,寒鴉落在裹滿冰晶的枝頭,發出幾聲急促的孤鳴,更添幾分寂寥。

    須臾——

    “你說得對……”

    唐瓔卸下斗篷,松開皮衣的盤扣,素手一伸,從胸口挾出一封薄薄的信紙,仰面望向身前的男子,清潤的鹿眸中倒映著單調的雪色,愈顯堅毅。

    “于青州府見過阿姊后,隔日我便寫了這封函,欲將她的近況告知朝廷,然而一連幾日過去,卻始終狠不下那份心……”

    她凝視著信紙,眸若離火——

    “大人今日的一番話,倒令我醍醐灌頂。”

    說是狠不下心,可究其根本,又何嘗不是她的私心在作祟,用佛學上的話來講,此為她的貪,她的欲,她的孽。

    歇在阿姊小院的那晚,她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先后被邗江少年和太子遺棄在火海里,求生不能。

    夢魘固然讓她身心俱疲,然而次日一睜眼,她首先想到的卻是阿姊的處境問題。

    那封密函在書寫時幾乎一氣呵成,連官印都蓋上了,可洗漱回來的功夫,她的心意又發生了轉變——

    這對阿姊真的公平嗎?

    楚夫人生前惡貫滿盈,不僅毫無理由地當著年幼的阿姊將章姨娘浸了豬籠,隨后更是將尚未及笄的她賣去蒔秋樓,令她一生奔波輾轉,受盡凌辱。

    經年過去,仇人已故。這殺母、破身的冤屈,又有誰來替她洗?

    然而,律法當前,殺人者無論是出于何種緣由的行兇,都必將接受制裁。

    法嚴而奸易息,政寬而民多犯【注1】。

    若是罔顧刑法,令民眾失了敬畏之心,必將群盜蜂起,殺伐遍地,唯有“禮”與“法”相結合,才是長久之道。

    唐瓔心里清楚,卻總是不甘。故人今日的一番譏諷,反倒堅定了她的決心。

    密函就臥在案幾上,觸手可及。墨修永卻并沒有拆開的意思,反而俊眉微挑,似乎已經猜到了里頭的內容。

    “你想和我做交易?”

    “——不。”

    唐瓔搖頭,“我之所求不過是大人的一句實話罷了。當然,不論大人是否愿意自證清白,這封奏折我都會交上去。”

    她收起密函,輕輕塞回皮襖之中,沉寂的鹿眸依舊專注——

    “阿姊雖然罪不至死,但該她擔的責,她亦跑不掉。”

    這便是她今日登門的理由,為一個不可求證的答復。

    墨修永神色微動,褐眸中閃過某種不知名的情緒,一雙玉手將氅衣捏得死緊,手背青筋遍布。

    “清白如何,不清白又如何?”

    他望著遠處的雪景,眸色微凝,聲音沙啞而低沉——

    “我若說清白,你就會信么?”

    仿佛是一場博弈,唐瓔亦未回答他,而是接著他的問題反問——

    “我若說信,‘清白’二字,大人敢說嗎?”

    一語畢,兩人相顧無言,氣氛再次陷入凝滯。

    良久,一陣瓷器破裂的聲音傳來。

    唐瓔抬頭,是墨修永捏碎了茶盞。

    鮮血淌過虎口,順著他白皙的手指往下落,滴入雪地里,帶起一抹觸目驚心的赤紅。

    唐瓔大驚,拿起帕子就要替他止血,卻被他伸手制止。

    “——我確有私心。”

    唐瓔皺眉,尚未來得及細問,卻聽他又道:“拙荊回來了。”

    墨宅門口,首輔家的馬車將將停穩,一襲貂絨點梅墨裝的女子掀開車簾,容色嬌妍,眉眼含笑,身段如桃枝般纖瘦窈窕,正是鐘謐的女兒鐘令姝,亦是這墨宅的女主人。

    鐘令姝三兩步躍下車,抬頭便喊——“夫君,我回來啦”,卻在看見唐瓔的一剎笑容猛滯。

    墨修永點點頭,對愛妻的熱情沒多大反應。唐瓔卻懶得同她周旋,道了句“告辭”后便轉了身。

    行至門口,身后的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疾走幾步追了出來,聲音沉寒如鐵,“你莫忘了……”

    他停在她眼前,眸中透著前所未有的認真——

    “裴序乃家中獨子,其下并沒有弟弟。”

    唐瓔聽后大震,隨后深鞠一躬,大步離去。

    這趟墨宅之行尚算順利。幾番博弈之下,墨修永的態度雖然始終模棱兩可,但他最后的那番話,令她對裴序身份的猜想又產生了動搖。

    是啊,裴序若是家中獨子,又是哪兒來的弟弟給劉友贈送“古籍”?還能順道將那制毒之法“夾帶”給他?

    未時,風雪驟停,煦陽始露。

    唐瓔抬頭望了望天,忽覺壓抑已久的心終于迎來了一絲久違的雀躍。

    ——雖說錦衣衛的那名叛徒,或是那幾名叛徒的人選依舊毫無著落,可墨、裴二人若然與禁毒一案無關,便也很難同齊、傅一黨扯上干系。由此,她心中的巨石也算落下了大半。

    明日便要啟程興中,唐瓔想了想,還是決定去京郊的演武場看看。

    關于招安一事,天子始終對外秉持著強烈反對的態度,是以知道這件事兒的,除了她和天子本人外,就只剩下姚半雪和周惠二人了。

    既是秘密招安,練武的場地自然也不能打眼。

    為了不引人察覺,天子考慮再三,最終將場地設在了京郊的演武場。

    以郭杰為首的盜匪頭子被朝廷秘密收編后,黎靖北為他們新建了一支營,賜名“石安”,令周惠為總兵,郭杰為參將,隨后又將京郊山水最好的一塊寶地劃給了他們,便是唐瓔眼前的這塊。

    演武場不大,姚半雪曾來過幾次,她卻是頭一回來。

    甫一入門,便聽那盜匪頭子的粗獷之聲裹挾著冷風傳來,寒厲而渾厚——

    “你這小娘們兒,趕緊給爺下來!老子不打女人!”

    抬首望去,武臺的最高點立著一名女子,手執銀劍,眉目清秀,纖弱的身軀卻立得挺正,面色微微有些泛紅,一雙似水的柔眸中透著堅毅,正是數日不見的周惠。

    聽了盜匪的威脅,女子將長劍橫貫在地,梨渦處揚起一抹淺淡的笑,不甘示弱般反喝道:“郭杰,我乃陛下親封的總兵。你一個參將,豈敢對我不敬?!”

    這反應倒讓唐瓔有些意外,短暫的驚訝過后,旋即露出欣慰的笑——

    她果然沒有看錯人。

    臺下的郭杰大為震驚,隨后怒色頓起,掄起一把斧錘就要往高臺上扔。

    “總兵個板板!你大爺我今日就要教你怎么……”

    “——住手”

    情急之下,唐瓔一把擒住郭杰的手腕,隨著“嚓”的一聲鈍響,斧錘應聲落下。

    她自己卻因回彈的力道太大而被掀翻在地,虎口一震,半邊身子都麻了過去。

    郭杰見了她十分驚訝,見人跌倒,兩根粗眉擰成麻花,一副想要幫忙卻又無從下手的模樣,隔了半晌也只問了句——

    “你還好吧?”

    “寒英!”

    周惠大愕,迅速從高臺上飛了下來。她畢竟是女子,當即便毫無顧忌地查看起她的傷勢。

    “我沒事的……”

    唐瓔朝二人擺擺手,隨后又將周惠拉至一旁,耳語了幾句,讓她去換身短打的武服。

    周惠雖有些猶豫,但出于對她的信任,還是習慣性地照做了。

    周惠離開后,郭杰不再看她,而是向唐瓔行了個不算標準的揖禮。

    “見過章大人。”

    他心里清楚,兄弟們在安丘縣的農田都是章御史替他們向官府討要回來的,是以他們還愿意賣她幾分面子。

    唐瓔知他脾性,亦清楚恩威并施的重要性,遂也跟著還了一禮,唇角綻出一抹親和的笑——

    “郭參將客氣了。章某深知爾等乃狷介之士,自來放達不羈,不愿被拘束。然郭參將在幫派中統領多年,當知一個在群體中,缺了管制是萬萬不行的。”

    說到此處,她意味深長地看了郭杰一眼——

    “畢竟參將也不想再碰上方癩子那事兒吧?”

    唐瓔口中的“方癩子”,正是那日受了易顯的指使,混入匪幫中綁架秦知州,隨后又幾番蠱惑郭杰誅殺她的黃毛。

    提起黃毛,郭杰臉色一黑,眸中浮起羞辱般的恨意。

    他此生最恨叛徒。

    須臾,他平靜下來,語氣也由粗鄙變成了無奈,“章大人,您說得對,我等既然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就該服從安排,但您讓我們幾個大老爺們兒聽這小娘們兒的指揮,說出去也丟人哪。”

    唐瓔卻無所謂地聳聳肩——

    “既如此,不如先讓這‘小娘們兒’跟你們過幾招唄。”

    恰在此時,一身勁裝短打的周惠走了出來。

    她一圈圈環視過眾人,揚眉沉聲道:“誰先來?”

    人群中傳來一聲冷嗤,立時就有一個肌肉虬扎的大漢跳上了比武臺。幾息過后,又被一雙精巧的武靴給踹了下去。

    武靴的主人紅著一張小臉,視線默然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還有誰?”

    “我!”

    “我!”

    “我!”

    隨著第一個人的落敗,更多的人來了興趣。眾人摩拳擦掌,俱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皆將興奮的目光投向武臺中央的女子。

    他們是刀口舔血的盜匪,慕強是他們的天性,唯有將人打服了,才能真正教他們臣服。

    郭杰亦是如此。

    比武臺上仍在激斗著,唐瓔似是想起了什么,自袖中抽出一封信給他——

    “這是陛下托我帶給參軍的密旨。”

    在郭杰的世界里,從來就沒有什么“領旨謝恩”的意識。聽說是天子的親函,也只是三兩下撕開信封,胡亂掃了幾眼。

    他認識的漢字并不多,讀信也快。然而只是幾息的功夫,突然瞳孔張大,唇角微顫,似是難以置信般又讀了一遍,而后又是一遍。如此反復,一封寥寥數語的密函竟叫他讀了近乎一盞茶的功夫。

    最后,似是終于確認了信的內容,他猛然跪地,對著周惠就是一拜——

    “臣郭杰,愿為周總兵,為朝廷效犬馬之勞!!”

    圍觀的盜匪們瞪直了眼,眸中皆閃過荒謬之色,面面相覷之下,卻又很快清醒過來。

    舊主已然臣服,新的那個又打不過,他們似乎除了服從安排之外沒有別的退路了。

    隨后,人群的一側不知是誰起了頭——

    “周總兵威武!朝廷威武!”

    另一側也立時有人跟道——

    “周總兵威武!朝廷威武!”

    ……

    在一片片排山倒海的呼喝聲中,唐瓔突然就想起了那妖孽之人的耳語——

    “郭杰會聽話的。”

    所以說……

    黎靖北究竟寫了什么?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大人官居三品,大可……

    酉時,唐瓔從練武場回了官舍,稍作休整過后,又去了趟都察院。

    今日是臨行前的最后一日。冬日里的天黑得早,大多數官員申時就已經下了值,都察院卻依舊燈火通明。

    她到時,小吏已經在門口恭候多時。見了她,立刻喜笑顏開地迎了上來,俯身作揖——

    “章大人,您可算回來了。”

    他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輕輕將值房的門推開一條小縫兒,以防寒氣涌入。

    “外間風大,屋內生了炭盆,下官便讓任大人在里頭等著了。”

    唐瓔頷首,彎眸微微一笑,“有勞了。”

    透過房門的縫隙,隱約可見暖融的燭火下端坐著一名年輕男子。

    男子玉冠束發,眉眼低垂,容色清雋,一襲素衣如寒霜般縈繞周身,修長的玉手正攏著一卷書隨意地翻閱著,似乎有些心神不寧。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

    這光風霽月的姿態,乍看之下,倒與她那年幼的弟弟唐璋有幾分相似,俱是最受建安城閨秀追捧的清雅儒生長相。

    男子聽到動靜,輕輕擱下書卷,忙起身查看,只一眼,便立刻斂衽行禮——

    “見過章大人。”

    唐瓔莞爾一笑,擺手示意他坐下。

    “任御史不必多禮。”

    眼前的男子,正是那位曾在她手底下當過差的檢校任軒,兩人曾在照磨所共過事。唐瓔外調青州后,任軒緊跟著入了都察院。隨后宋懷州入獄,唐瓔遞補副都御史,他更是兼上了左僉都御史一職。

    任軒此番前來,正是要同即將遠行的她作公務交接的。

    “聽聞大人明日卯正便要啟程,任某起得早,前去相送可好?”

    說這話時,他溫潤的眼眸中隱隱含著幾分殷切,卻被唐瓔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不必了,冬夜天冷,任御史不若多休息一會兒,莫耽誤了上值。”

    任軒眼睫半垂,似乎有些失望。頓了片刻,又問她:“大人還會再回來嗎?”

    唐瓔微愣,同樣的問題他半年前也問過,就在她被貶去青州府之前。

    若說往日的她在回答時還帶有幾分糾結迷茫,可這一回,她卻表現得十分肯定。

    “會。”

    任軒聽言垂下頭,徹底不說話了。

    話雖篤定,唐瓔心中卻依舊有些不安,為那些潛伏在暗處的危機——

    刺殺黎靖北的錦衣衛內鬼尚未找到,龍驤衛和鎮撫使之間究竟有何牽扯,還有昨日混入宮中的金吾衛細作……

    此外,還有許多問題亟待解決——

    上十二衛中究竟被敵方安插了多少人,千秋閣的首腦到底是誰,墨修永、裴序、孫少衡和周皓卿那些人是否又真的可信。

    疑團一陣接著一陣,她猶似陷在迷霧里,也不知這趟興中之行能否為她撥云見日。

    金烏欲墜,云霞映日,淡月始升,窗外傳來幾聲清脆的梆子響。

    宵禁又快到了。

    思及馮高氏敲鼓一事,始終垂首不語的任軒似也預感到了什么,眸色倏忽間變得晦暗——

    “大人如今官居三品,大可擇善而行。這興中,您是非去不可嗎?”

    唐瓔理解他的善意。任軒的官階雖然比她低,可到底先她幾年入仕,于官場上的風吹草動還是十分機警的。

    如此美意,她卻不得不拒絕。

    “任御史,章某實心認為,同你在照磨所相處的那段日子十分愉悅,皆因你是個勤懇踏實的下屬,共起事來毫無負擔。”

    聽她一夸,任軒白皙的玉面上浮起一抹赤霞,聲音也不由得低了下去——

    “章大人謬贊了。”

    唐瓔卻搖了搖頭,一雙鹿眸清幽而犀利,目光之炯烈,仿佛早已將他看穿。

    “任軒,你我都是身若浮萍之人,全憑一己之力在這建安城闖蕩,無家無室,孑然一身。或許你會可憐我一介女子,浪跡萍蹤,踽踽獨行,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我并不孤獨。”

    她的目光透過窗外,凝望著被夕陽染紅的雪層,眸中無悲無喜。

    “在這座清冷如幻的浮都,我有家人,有師長,有朋友,還有……我在意的人。”

    哪怕她的家人如今出逃在外,她的師長深陷牢獄,她的朋友尸骨未寒,她在意的人身邊蟄伏著野獸,前路未卜,可他們都是曾經給過她溫暖的人,哪怕只是片刻的慰藉,也足以支撐她走完這沉重的一生。

    任軒一凜,心中浮起密密麻麻的疼意,連呼吸都變得滯澀起來。

    他的心思到底還是被她猜透了。

    他原以為章寒英同他一樣,都是孤苦無依之人,心中難免憐惜。

    此女面容姣好,氣質清正,纖弱卻不嬌羸,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不輸男子的慷慨氣節。反觀他,家世不顯,父母親族俱亡,祖籍亦非建安,可謂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此仙人,他自是不敢奢求情愛,便是能搭伙過個冬也挺好。

    然而……

    眼前的女子遠比他想象中的堅韌。

    “——或許在你的心中我很了不起,時時見危授命,不畏人言,堅守本心,為百姓出生入死,然而這些都只是表象。”

    “當然,我并不否認自己的功績,但這些年來,背后若無人替寒英遮風擋雨,自我初入官場的那刻起,就已經被惡人踩進泥坑里再也爬不起來了。”

    暮時,寒氣越來越重,女子關上軒窗,一雙鹿眸直勾勾地凝視著他——

    “寒英自認知恩圖報,不愧不怍,如今助我之人身陷囹圄,我又怎可視若無睹?”

    她的話向來點到即止,不會教人難堪。

    任軒雖然聽得一知半解,卻也明白了她此行的決心。

    眼前的章大人,和初來照磨所時那位鮮言寡語的姑娘相比,似乎很不一樣了。

    多說已是無益,他孤身多年,歷經滄桑,很多事情接受起來總是比別人要快。

    遂無奈笑笑,“任某能有今日,皆因大人提攜。大人之后若有用得上任某的地方,盡可傳信與我。”

    唐瓔亦是爽朗一笑,“行!”

    她頓了頓,忽而眉心微擰,似是又想起了什么。

    “說起來,我眼下倒真有一樁事兒得麻煩你。”

    任軒俯首抱拳,斂眉肅容道:“大人請吩咐。”

    *

    交接完公務,唐瓔回官舍為明日的出行做準備。

    陳升和陸諱過來給她送行,一如半年前的那個雨夜。

    與前者不同的是,送行的人數由三人變成了兩人。

    思及宋懷州,唐瓔眸中閃過一抹悲痛。

    數日未見,陳升瞧著似乎蒼老了許多,身形佝僂,兩鬢又添了幾縷新白,好在精神頭尚算矍鑠,陸諱則依舊是一副瀟灑豁達的模樣。

    唐瓔一一見過禮,彎眸看向陸諱:“聽阿惠說,我等畢業后老師便辭去了書院的職務,適才舉國云游歸來,前腳才踏入京都的大門,后腳便冒雨來為學生送行,寒英不勝感激。”

    聞言,陸諱放達大笑,隨后慈愛地拍了拍她的肩,“老夫既已收你入門,哪怕遠離廟堂,不問世俗,自己的學生偶爾還是要關心一二的。”

    唐瓔璨然一笑,眸中透著幾絲俏皮——

    “如此,學生就卻之不恭了。”

    她乃陸諱公認的親傳弟子,自當身份尊貴,若是大肆宣揚,必受名士追捧。饒是如此,她卻從未以名儒之生自居,也許正是這一點,陸諱才愿意主動同她親近。

    陸公為人低調,不涉黨爭,一生培養賢才無數,官居高位者更是藪見不鮮,卻無一例外都作了古。而他如今年逾花甲,卻依舊逍遙快活,由此可見,慎獨慎微才是他的道。

    “春闈過后,犬子便成日閑賦在家,直至小仇大人因公殉職,才肯去大理寺試官,狀態卻始終不大好。”

    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望天嘆了口氣,古井無波的蒼眸中終是染上了幾分無奈。

    “你若是愿意,從興中回來后不妨搬去大理寺小住幾日,也省得那小子整日將心思掛在那亡人身上。”

    陸公有三子,大公子早已為國捐軀,小兒子則去北梁做了攝政王。如此一來,他口中的“犬子”,便只剩下行二的陸子旭了。

    想起仇府靈堂內那道清瘦的背影,唐瓔心念微動,頷首應道:“學生記下了。”

    陸諱滿意地點點頭,又贈了她幾本地方博物志,隨后撐傘離開了。

    陸諱走后,陳升又飲了兩盞茶,同她寒暄了一陣,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興中的景。

    唐瓔垂首聽著,許是屋內炭火燒得太旺,令她有些神游天外,忽地就想起了陳升拒絕升遷的舉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宋懷州落馬后,她這右副都御史的職位原是屬于陳升的,卻被他自己拒絕了。

    說了許久,陳升的絮叨唐瓔是一句都沒聽進去,她不知走了多久的神,隱約間似乎聽見自己問了一句——

    “宋大人近來如何?”

    聽她提起摯友,對方的聲音明顯一頓,轉而變得有些滯澀——

    “還活著……”

    唐瓔眼皮一跳,胸中如被巨石碾壓,沉得她喘不過氣。

    被問及近況,尋常的回答理該是“還不錯”,“尚可”,亦或是“不大好”之類的,可若只是“還活著”,那應當是相當不好……

    “昭獄里,懷舟對他的罪行供認不諱,還不忘留下遺諫四處游說,意欲為你入閣造勢。”

    入閣……

    眼眶有些泛酸。唐瓔突然就想起了結業那日,書院舉行釋褐簪花禮,宋懷州于高臺上緩步而下,為她和李書彤戴上杏花,隨后滿懷興致地吟了一句——

    “紅顏入閣引忠諫,宮闈智謀蔽群賢。”

    他對她,從來都寄予厚望。

    此時,陳升的聲音還在繼續——

    “下官曾因深陷狎妓的謠言被貶去經歷司,此后雖然誤會被澄清,卻早已心灰意冷,無意于名利場周旋,可是你卻不一樣。”

    “副都御史一職,下官之所以推拒,除了自身情況外,更多的卻是為了遵從懷舟的心愿。”

    他笑望著她,慈愛的眸光中隱含著深切——

    “懷舟希望你能接替他。”

    饒是心中悲切萬分,奈何眼淚早已流盡,唯余一副空乏的軀殼,仍撐著她于風暴雨林中踽踽獨行。

    唐瓔舉盞痛飲,清了清干澀的喉嚨,待情緒穩定下來后,轉眸看向陳升——

    “問斬的日子定下來了嗎?”

    觀她反應如常,陳升微微有些失落。須臾,才點點頭,干巴巴地回了一句,“開年后。”

    開年后……

    唐瓔垂眸,如今都十二月末了。

    “那快了”

    *

    次日,天子啟程興中。御輦行至承安門,突遇一綠袍官員俯身跪地,當街攔輦。

    “此興中之行,莫同之子,請求同往!!”

    唐瓔聞聲大為震驚,一把掀開車簾,厲聲怒斥道——

    “墨修永你做什么?!”

    沖撞天子儀仗者,不論緣由,罪可當斬。

    先頭的福安郡王便罷了,畢竟是皇室宗親,可他這五品工部郎中的身份……

    饒是如此,地上的男子卻依舊不為所動。

    烈風下,他未著外罩,一身單衣挺直拜下,一次又一次,直磕得頭破血流,嘴里還復述道——

    “此興中之行,莫同之子,請求同往!!”

    額頭上的鮮血順著磚縫流進雪地里,一赤一白,尤顯觸目驚心。

    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攔輦,便是對皇權的挑釁,黎靖北的臉色早已難看到極點,可他偏偏隱而不發,而是俯首看向身側的女子——

    “墨卿執意如此,阿瓔怎么看?”

    因著陳升的到來,唐瓔昨夜一宿未眠,此時正值身困體乏之際,不欲替自己尋不痛快,哪怕心有所憂,卻不得不斂眉回上一句——

    “全憑陛下做主。”

    須臾,她續道:“莫同之子的身份非同小可,為免引起百姓動蕩,不論陛下意欲如何,都應令他速速撤離此地。”

    黎靖北“嗯”了一聲,彎眸肯定道:“章大人說得對。”

    就在唐瓔以為他會喊人過來將墨修永攆走時,黎靖北突然看向兩人身后的車隊,嘴角勾起一抹笑。

    “墨卿上車罷。”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當年的墨碧血,亦曾……

    冬日里的夜風格外陰冷,尤其是在海上。

    一艘恢弘的寶船駛于海面。天上月色皎皎,星河耿耿,月光與星輝互相交映,如同一條璀璨的緞帶籠罩在巨船上方,靜謐而柔美。

    夜空下的海面卻波濤洶涌,巨浪一陣接著一陣,如厲鬼般誓要將這寶船掀翻,幾番撞擊之下,卻無法撼動其分毫。

    直至夜深,海風漸小,海浪漸歇。

    甲板上立著一男一女,兩人的斗篷隱在幽深的黑夜里,教人辨不清顏色。

    唐瓔舉著窺筩,對身側的男子道:“已經能看到遼口的輪廓了。”

    男子“嗯”了一聲,卻并未抬頭,盯著深黑的海面若有所思。

    自建安啟程后,天子一行從天津衛出海乘船渡至遼口,路經錦州,再往西北走便可抵達目的地。

    從京城到興中,走水路無疑是最為便捷的。若是按馮高氏上京的路線走,首先要經過遼陽河繞至廣寧衛,再走遼西走廊入山海關,之后還要再走半個月才可到達京城。

    唐瓔不敢想象一介年近七旬的老嫗是如何憑借毅力一步一步走去建安的。她只知道,朝廷欠她一個答復。

    今日是小年夜,年關事忙,黎靖北用過晚膳后就去看奏報了。

    墨修永也只是簡單地吃了碗面,唐瓔見他去了甲板,便一路跟了出來。

    承安門的那一跪依舊令她觸目驚心,她不解于他大膽之舉的同時,更震驚于他的身世——

    他居然是莫同之后!!

    如此一來,他與裴序的關系倒也能說得通了。

    馮高氏告冤后,她曾去吏部翻閱過莫同的卷宗,對莫同的幾個親信也算了若指掌——

    除孔氏商鋪的兄弟外,還有一個名為裴夫的錦衣衛指揮同知曾在莫同手底下當過差。

    莫同出事后,裴夫曾以死冒諫,力求慶德帝網開一面,饒恕莫同。此舉也讓他背上了惡吏的名頭,最終聲名狼藉,遺臭萬年。

    父輩既同為錦衣衛,那么墨修永與裴序“交情匪淺”也算情理之中的事兒。

    隱下復雜的心緒,唐瓔提醒道——

    “該換紗布了。”

    數十日前,墨修永在承安門前磕破了頭,一時血流如注。

    由于用力太過,不只頭皮,其下筋膜和肌群亦受了損。

    唐瓔會醫,且懂縫合,出海的御醫又只顧皇帝的死活,是以墨修永這幾日都是她在照顧。

    墨修永也清楚她的這番關切只是本著醫者仁心的態度,并無其他意思。饒是如此,還是兩手一攔,拒絕了她的靠近。

    “無妨,早結痂了。”

    話音方落,又發出“嘶”的一聲輕叫。

    等回過神,唐瓔已經扯下了他的舊紗布,滲著鮮血的瘡疤躍然眼前。

    “果然……”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細心叮囑道:“海上潮氣大,傷口易腐化,大人記得定時換藥。”

    說罷,自袖袋中取出一只棉球,蘸了點隨身攜帶的金創藥,踮腳按到了他的額頭上。

    藥液觸及到瘡口,帶來微微的涼意,旋即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女子的氣息溫柔恬淡,混合著清幽的藥草香,帶著療愈人心的力量。

    墨修永鳳眸微闔,眸光起伏不定。

    她總是如此。

    以往定居維揚時,他便頑皮得很。不僅上樹摘果,下河抓魚,閑心來了,還會翻墻去逗弄人家的獵犬,可謂放達不羈,恣意風流,仿佛要將自己不盡歡的前半生悉數釋放在這江南水鄉,以致常常遍體鱗傷。

    阿瓔知他天性,卻從未出言阻止,只是勸他玩鬧時且當心些,事后默默替他包扎,并叮囑他定時換藥。

    那些小傷于他而言委實算不得什么,只是他貪戀她的關照,便也由著她包扎,卻又老是忘記換藥,以致傷口感染化膿。

    每隔一段時日,阿瓔便會問他是否換過藥,他撒謊說換了,她便會出其不意地跳起來一把扯開他的紗布,疼得他“嗷”一聲慘叫。

    瞧見他齜牙咧嘴的慘樣兒,“暴起傷人”的女子不僅毫無同情之心,反而笑得眼淚花兒都出來了,翹起的嘴角直咧到耳后根。

    “——我就知道你沒換。”

    經年過去,他已經許久沒有見到她那樣開懷地笑過了。

    世道待他不公,可是她又有什么錯呢?

    究其根本,始終是他負她在先。

    許是今晚夜色太美,許是她周身的氣息太過溫柔,又或只是為了彌補當年的遺憾,一句不恰當的話竟在此時脫口而出——

    “當年的墨碧血,亦曾心悅于你。”

    唐瓔聞言猛地抬頭,手上的棉團倏然落地,眸中熱意涌動,又似有冰晶閃爍。

    油燈下的男子身形高闊,五官線條流暢,容色俊美無鑄。說這話時,他的神情依舊是淡淡的,細看之下,卻又隱有幾分悲苦之意。

    懸在心頭近十年的疑惑終于有了答案,此時的她卻不知該回些什么,沉寂片刻,啞然道了聲“多謝。”

    墨修永愕然垂首,卻發現眼前的女子早已潸然淚下,心中立時掀起驚濤駭浪,久久不能平靜。

    她的眼淚猶如萬頃巨浪,將他千瘡百孔的一顆心拍入深不見底的幽澤之中,再也見不到光亮。

    原來……當年的那段舊情竟傷她至此,可他又何嘗不是。

    女子側對著她,手扶著桅桿,身姿纖弱,發絲微亂,仿佛隨時都會被海風卷走。

    他也想如往昔一般,在她畏火時,思念亡母時,外祖父病故時,輕柔地攬住她的腰肢,將她擁入懷中,給予安慰,可是他不能。

    畢竟他還有一個名義上的妻子在家守著他。

    他不欲負了家妻,亦不愿折辱了心上人。

    然而,此時唐瓔的內心卻遠比他想象的寧靜。

    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哭,只因為當年那段無疾而終的情誼終于有了答案,而非對他還有留戀。

    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了。

    “抱歉”

    聽得故人的道歉,唐瓔卻搖了搖頭,微紅的面龐上浮起一抹豁達的笑。

    “書院再遇,當你說出那句‘故人無恙,余心安矣’的時候,我就已經原諒你了。”

    近十

    載過去,經歷得越多,她的頭腦也愈發清醒。

    她可以埋怨他的絕情,卻不能罔顧他的救命之恩。畢竟當年若非他舍身相救,她早已葬身火海。

    她的命是他救下來的,她可以責怪他,卻不能憎恨于他。更何況事到如今,他于她而言已經沒那么重要了。

    她那顆沉寂已久的心,猶如失衡的鐵秤,早在不知不覺中悄然傾向了另外一端。

    眼下她該做的,不是耽溺于過去,而是……

    “大人若是愿意,同我說說你的父親吧。”

    墨修永俯身,默然將新紗覆于傷口處,聽言微微一頓,眸中劃過一縷暗傷,卻又很快隱于夜色之中。

    海浪翻涌而過,他的聲音乘著夜風而來,顯得格外低凜。

    “我的本名……叫莫丹心……”

    唐瓔有些意外,只因“丹心”一詞

    往昔在維揚時,她便常常打趣般喚他“墨丹心”。畢竟他的字是碧血,碧血丹心嘛,諧音又同“莫擔心”,而他聽言總是一怔。

    原來他真的叫丹心。

    思及此,她胸口微麻,心情忽而變得有些沉重。

    還記得他初來書院授課時,曾向諸學生介紹自己,臨了還特意強調了一句——

    “修永之墨,并非莫仲節的莫……”

    原來他的“墨”,竟當真是“莫仲節”的莫。

    不僅如此,他還是惡吏之后,隨后又以狀元的身份成為了天子門生。

    然而,承安門的那一跪,已教他再也無法于建安立足。

    令唐瓔費解的是——

    出行那日,墨修永自認身份后,黎靖北的反應卻很平淡。他未見驚詫,只有對下臣當街攔輦的不滿。

    如此看來,黎靖北對墨修永的身世想必是知情的。

    既如此,又為何隱而不發?不僅允其入了仕,甚至還令他去天子親轄的學堂做了教書先生?

    黎靖北與墨修永之間的聯系或許并非表面上看起來那般簡單,而莫同一案,似乎也遠比她想象的復雜。

    隨著“篳撥”一聲脆響,油燈燃盡,海面陷入一片黑沉。

    墨修永卻似毫無察覺,他側過身子半倚著桅桿,思緒飄回幼時。

    “我是莫同的老來子,彼時的他,還是慶德年間的錦衣衛指揮使。”

    海風刮過甲板,響起一陣叮玲玲的晃蕩之聲,他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模糊。

    “自我有意識的那刻起,便從未見過母親。父親告訴我,母親在生我時小產而亡,我曾信以為真,直到我遇見了那個女人。”

    幼時每逢他過生辰,總會有一個端麗的女人蹲在他家門口眼帶憐愛地望著他。

    他直覺女人沒有惡意,卻還是將此事告訴了父親,父親聽后微微一頓,隨后笑言他看錯了。

    彼時的他年歲尚小,便也沒當回事兒,轉眼就忘了。

    直到她六歲生辰,父親突然病重,孔氏兄弟替他大辦了一場生辰宴,為父親沖喜。宴畢,他又遇見了那個女人,心急之下,竟一路跟蹤她到了周府。

    彼時的周懷錄尚未封爵,還不是遠寧伯。他從周府仆役的口中得知,女人是吏部周侍郎的愛妾——舒姨娘。

    隨后,他聽見那仆役問女人:“小公子如何了?”

    女人則撫了撫鬢,幸福地回答她:“長高了。”

    小公子是誰?

    是他嗎?

    那父親

    他捏緊了拳。

    聽人提起“小公子”,女人笑得很溫柔,眸中涌動著慈愛的光。

    許是從小缺乏母愛的緣故,瞥見那道目光,他竟不忍沖上去發怒,而是選擇回府質問父親。

    聽到此處,唐瓔恍然大悟,“你若是舒姨娘的兒子,那福安郡王”

    “——他是我表弟。”

    墨修永頷首,“話雖如此,我卻從未與他打過照面。”

    唐瓔了然。

    墨修永的生母舒姨娘與黎珀的母妃舒太妃是一對姊妹,她們一個庶長女,一個嫡幼女,兩人年歲相差有些大,關系也算不上親近。及笄后,庶姐進了遠寧伯府,嫡妹則嫁給了太祖皇帝,兩人先后生下了墨修永和黎珀。

    由此看來,墨修永也的確算得上是福安郡王的表兄。

    唐瓔成親時并未仔細瞧過黎珀的長相,他于京郊攔轎時又總覺得面熟。

    如今想來,那眉宇間的恣意,竟與當年的邗江少年如出一轍。

    還有周誠……

    在書院求學的那一年,墨修永對周誠和周惠兩兄妹都很客氣,言行中卻又處處透露著親昵,給人一種既熟悉又不熟悉的感覺。

    那些似是而非的關切,或許只是因為他清楚三人同母的原因吧。

    還有結業那日,周、墨兩位夫子并肩而立,齊齊俯身為學子們簪花。有那么一個瞬間,她亦感到兩人在五官和氣韻上頗為相似。

    除此之外,舒姨娘于長寧寺內的詭異行徑也有了解釋。

    唐瓔若未猜錯,為了保住墨修永,舒姨娘當年也是“小產”過的。

    她之所以故弄玄虛,以賞梅為由帶著周惠偷偷跑去廣寧寺祭奠亡嬰,也是因為想要守住兒子還活著的秘密。她的“風吹草動”,皆是做給遠寧伯府的人看的。

    畢竟行事越隱秘,才越能引起他人的窺探欲。

    周夫人顯然就上了鉤。

    “二哥”忌辰那日,舒姨娘在廣寧寺做法,為自己早夭的孩兒祈福。她道周年音這個外人為何會跟過去,而今想來,她恐怕就是受了周夫人的指使前去監視的。只是周年音和周惠到底姐妹情深,至于她具體如何匯報的唐瓔就不得而知了。

    而舒姨娘與她初見那日之所以對她那般親切,恐怕也是一早就看過了墨修永的畫卷,知道他曾……心悅于她。

    唐瓔抿唇,“如此說來,你是舒姨娘和莫指揮使的……”

    “——非也。”

    墨修永打斷她,眉宇間升起微微的不暢。

    “我雖身世坎坷,卻絕非私生子。”

    第120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與其名垂千古,不如……

    海風吹來,掀起墨修永的烏發,似青瀑般柔美飄逸。

    他孑然一身立于船頭,眉宇冷凝,面容沉肅,褐眸在昏燈的映射下時明時暗。

    “六歲生辰那日,偶然間聽到舒姨娘與仆役的對話后,我羞憤不已,當即就從周府跑了回去,想要找父親對峙”

    海面上,倏忽間一個浪頭打來,震熄了甲板上的油燈,他眸中的那點光亮也徹底湮滅于黑夜之中。

    “父親性子強硬,我原以為他會有所隱瞞,亦或將我怒斥一番,可是都沒有,他只是很平靜地告訴了我真相。”

    說起往事,墨修永面色平淡,眸中卻有波濤起伏不定。

    “據父親所說,我是周懷錄與舒姨娘的次子,上頭還有個哥哥叫周誠,父親他……只是我的養父。”

    唐瓔訝然,心中頓生荒唐之感——

    墨修永竟是遠寧伯府的孩子,也就是周年音和周惠口中早夭的“二哥”。

    既如此,舒姨娘又何需對伯府的人逢場作戲?不僅如此,她竟連周懷錄也一起騙了進去。

    以及……

    唐瓔嘆了一口氣,眸露惋惜,“大人既與莫指揮使毫無親緣關系,又何故自毀前程?”

    承安門前的那一跪,斷送的又豈止是他的仕途?便是連他的整個人生都……

    聽言,墨修永微微垂首,鳳眸在油燈下泛著柔光,眉宇間隱有清輝之意。

    “馮高氏既已逼到建安,我若退縮,如何對得起莫府那六年的養育之恩?”

    他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啞,細聽之下,竟還帶些哽咽——

    “我從不相信父親是世人口中的惡吏。”

    唐瓔點燈的手一頓,迅速從他的話語中捕捉到關鍵——

    為何只是六年?

    莫非……

    墨修永頷首,“我六歲生辰過后沒多久,父親便因病過世了。”

    話音落,氣氛陡然陷入凝滯。

    須臾,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聽父親說,周夫人極為善妒,

    時常苛待府中女眷。我大哥周誠雖是庶出,卻也是家中長子,自小便被接到周夫人身邊撫養。因著伯府只有這一個男孩兒,周夫人原本還算細心,可嫡公子周皓卿出生后,大哥的好日子也算到了頭。”

    烈風再起,海面間或傳來幾聲海鳥的哀鳴,一聲接著一聲,此起彼伏,尖利而又刺耳,如泣血般更添悲絕。

    嫡庶有別的道理墨修永自然明白,可遠寧伯府的“有別”,卻與虐待無異。

    等大哥到了適學的年齡,不僅教書先生請最差的,冬日里,周夫人還以強身健體的名義令大哥去院子里拾柴,去深山中淋冰瀑,以致他咳嗽常犯,自小體弱多病,長大后不得已做了文臣。

    父親告訴他,大哥在武學方面其實更有天賦。

    遠寧伯一介武夫,不愛搞權,只顧吃喝玩樂,鮮少問及后宅之事。府中諸事,無論大小,皆由周夫人做主,只要不鬧出人命,他對周夫人的那些小心思也就一笑了之。

    “周懷錄的幾個庶出子女中,大哥入仕后便搬離了伯府,我亦未曾遭受過周夫人的苛待,只是苦了阿惠……”

    聽到此處,唐瓔頓悟——

    若說墨修永的“夭折”是舒姨娘故意為之,那么周惠的留下則成了必然,畢竟府中連死兩胎實屬異常。更何況,周惠是女嬰,無法克承家業,于主母的地位也構不成威脅,是故舒姨娘當年才沒犯險將她也送出去。

    海浪翻騰而起,又猛然墜落,攪擾著靜謐的夜。

    懷中的藥瓶冰涼刺骨,唐瓔緊了緊上衣。耳邊有夜風襲來,帶起她的羽睫微微顫動。

    她心中明白,周夫人的善妒之心遠不止于此——

    去年在書院,她曾目睹過周惠的一雙柔荑被人絞得皮肉綻開,鮮血淋漓,就連指骨的關節處都腫成了一大塊兒。

    這手段,幾乎能趕得上錦衣衛的拶指之刑。而周夫人之所以如此,只因周惠在年初時誤喝了周年音的一碗羹湯。

    這事兒她沒跟墨修永說,說了純粹添堵。

    夜風漸止,墨修永直起身,一雙褐眸凝望著海面。

    幽邃的倒影中,父親音容宛在。

    生辰那日,年幼的他冒著大雨急匆匆回到莫府,卻發現父親早已端坐于高臺之上,衣衫整潔,眉宇沉凝,似乎正等著他,背影瞧著有些蕭索。

    “你母親二度有孕時,因周誠的前車之鑒,變得格外謹慎,成日擔心肚中的孩子被周夫人暗害了去。”

    許是下雨的緣故,父親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低啞,不若往日那般渾厚。

    “生產時,她令丫鬟在產房外拖住了周懷錄,生完便令人將你送出了府,托付給建安城的‘故交’照料,隨后又將事先準備好的死嬰擺出來,謊稱生了個死胎。”

    這個“故交”是誰不言而喻。

    說起往事,父親眸色晶亮,瘦黃的頰側也不禁染上了笑意。

    “——我便是在六年前的那個雨夜,邂逅了尚在襁褓中啼哭的你。”

    聽言,墨修永無力垂首,雙拳緊握,胸口中升起一股無處發泄的挫敗感。

    莫同竟不是他的生父

    他雖年幼,卻還是從父親的口吻中隱約察覺到了什么。

    “那您”

    “——我傾慕你母親。”

    莫同承認得很干脆,高闊的眉宇中洋溢著坦然。

    “可即便如此,我卻從未與她僭越過世俗之禮。”

    言訖,一口鮮血噴濺而出,地面的青磚迅速被染紅。

    提及故人,他疲憊的潤眸中似掛滿了遺憾。

    “可笑我當年空有‘丹青圣手’的虛名,卻是個沉默內斂的性子,到頭來竟連一幅你母親的畫像也未曾留下。明明我每回見到她,腦中總會閃過那么多美好的畫面……”

    父親慚愧一笑,眸中孤獨盡顯,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慈愛——

    “丹心將來若是遇見意中人,一定要為她多臨幾幅丹青,莫空留遺憾。”

    他望向周府的方向,神色間似乎有些落寞,隨后釋懷一笑。

    “有時候,那些沒臉沒皮的男人反而更招姑娘喜歡。”

    隨著“咚”的一聲巨響,父親轟然倒地,門外的孔青聽到動靜后立刻沖了進來。

    “莫大人!!”

    目之所及皆是鮮紅的血,年幼的墨修永跪倒在地,大腦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他回過神來,頂著通紅的眼眶爬去父親身旁,俯身哀喝——

    “父親!!”

    只可惜,這時的莫同早已斷氣。

    呼吸驟滯,熱淚流盡。

    恍惚間,他似聽見誰在耳邊低語。

    “——丹心,為父不求你揚名立萬,但愿你日行一善。與其名垂千古,不如造福一方百姓。”

    須臾,那聲音又轉向另外一頭。

    “——微臣不敢自稱冰肌雪腸,志潔行芳,卻未曾殘害過忠良。忠君之心,日月可鑒,可晚年終因名聲所擾,以致連累了陛下。”

    緊接著,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

    “——莫卿不必掛心,朕戎馬半生,親友盡數故去,暮年能得摯友如你,此生亦無憾。”

    原來是圣上來了。

    墨修永回過神,慌亂之中想要行禮,卻因過于悲痛而忘了如何動作。

    慶德帝替父親闔上眼,旋即側過身,一雙如鷹的厲眸掃向他——

    “你就是莫丹心?”

    墨修永有些慌,年幼的他尚未習得君臣之禮,不知該如何應對,便也學著父親生前的樣子微微作揖。

    “正是。”

    彼時的他并不知道,如他這等布衣之身,見了君王是要行跪拜大禮的。好在慶德帝并未與他計較,反而微笑著步下臺階,親自伸手將他扶了起來。

    “孩子,起來吧。”

    許是摯友將將過世,這位叱咤風云的帝王此刻看向他的目光中竟帶上了幾分憐愛。

    “你將來想做什么?”

    他想也沒想便回道:“丹青手。”

    此乃他一生之志,便是帝王也無法撼動分毫。

    慶德帝聞言只是沉吟片刻,隨后摸著他的頭笑了笑。

    “倒是隱約聽你父親提起過。既然此為你心之所向,朕亦無話可說。”

    說罷,他便轉身離開了。

    “——父親的為人我最清楚,玄叔亦非沖動之人。馮齡遇刺一案,其背后必有隱情。”

    青燈將墨修永的輪廓投射到海面上,棱角分明,俊美無鑄。可在他自己看來,這副皮囊卻猶如鏡中魑魅般丑陋不堪。

    他是父親工筆下的一顆丹心,曾被寄予厚望。

    可經年過去,這顆丹心卻被墨色所染,逐漸生出了自己的私望,終與先父遺志背道而馳。

    似被故人的情緒所染,唐瓔垂下頭,眸中亦泛起悲色。

    半晌,她淡淡道了一句——“節哀。”

    許是亡父的形象作祟,聽他的口吻,莫同似乎并非罪大惡極之人。

    可馮高氏的憤懣亦不似作假

    “父親下葬后,墳墓遭掘,遺體被人挖出,渾身鞭痕遍布。隨后民間動亂四起,太祖皇帝一怒之下連殺了數十人,卻依舊壓不住叛亂。不僅如此,父親的傳世丹青亦被人盡數燒毀。我拼盡了全力,竟連一幅也未能留住。”

    憶起往昔,墨修永臉上的神色淡淡的,遠不若講到莫同亡故時那般動容。

    “沒過多久,興中的百姓找上門,欲讓我子償父孽。他們將我扒光了游街,后又扔去豬圈與豬同宿,事后卻猶似不解氣般將我浸入了糞水中泄憤。等折得磨盡興了,再帶回柳都門梟首示眾。”

    “斬首當日,父親的忠仆孔青不遠萬里來到興中,于賊人手中救下了我。青叔武藝高強,抱著我一路東躲西藏,為護我逃走,不惜自傷一刀,忍著傷痛將我帶回建安,又丟到了裴府門口,隨后不知所蹤。”

    聽到此處,唐瓔忽覺胸口鈍痛。

    未曾想,他的幼年竟這般風雨飄搖,遠非雙親皆故那般簡單。

    “所以后來……你被裴大人收養了嗎?”

    墨修永輕輕頷首,“裴大人是錦衣衛指揮同知,曾在我父親手底下當過差。過繼到裴家后,他還上書乞求太祖皇帝為我改了戶籍。”

    更名那日,裴夫問他是否愿意改姓裴氏,卻被他拒絕了。

    他明白裴夫好意,卻也清楚自己身份特殊,不欲為裴家帶來災禍。

    裴夫尊重他的決定,遂讓他自己起名。

    “墨”與“莫”讀音相近,作為姓氏倒是不錯,至于名嘛……

    攤開的書卷上恰巧印著‘慎身修永’一詞,而‘慎身修永’,又與‘碧血丹心’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就叫‘墨修永’吧。”

    名姓于他而言不過稱謂罷了,他原本連莫都不姓,裴與墨又有何區別?

    “及冠那年,我未請先生賜字,而是自名“碧血”。碧血丹心,也算是和我家老頭子最后的一點兒連結吧。”

    之后的十余年里,他和裴夫的獨子裴序一起長大,成了名副其實的異姓兄弟。

    裴序做事很認真,自小勤勉刻苦,精鉆刑律,意欲子承父業。而他雖有讀書的天賦,卻無心仕途,一心只想做個瀟灑恣意的云游之人,四海為家,以描繪丹青為生。

    嘉寧十五年,裴序入職北鎮撫司。為了替他辦樁差事,墨修永不得已去了趟維揚,并以墨家鉅子的身份自居。

    某日江邊作畫,腳邊忽然滾來幾顆板栗,一位素衣姑娘攜著晨光鉆入了他的眼簾。

    纖纖之姿,柔美無暇,眉如天邊皎月,瑩潤的鹿眸中卻盛滿了星輝。

    建安美人不知凡幾,可他偏對眼前的這位動了心。

    失神間,手中的《邗江圖》也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美人拾栗圖》。

    然而姑娘美則美矣,卻實在清正寡言。以他的容貌在建安也不乏追求者,似她這般不識情趣姑娘以往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可日漸相處著,他竟打心底愛上了這位“乏味”的姑娘。

    ——她的一顰一笑,不止入了他的眼,更入了他的心。

    命途多舛,千帆過盡,他竟再次活了過來。

    幾月后,裴序來信問他差事辦得如何了,還說裴夫的生辰快到了,問他何時回去。

    他自來灑脫隨性,遂只簡單回了句——

    “事已辦妥,途中不幸被美色所誤,今歲就不回去了,記得代我向裴大人敬孝。”

    不出所料,裴序再次來信時將他臭罵了一頓。洋洋灑灑幾千字,他也懶得看,只提筆回道——

    “火災中受了點兒小傷,休養中,勿擾。”

    “近日發覺看上的姑娘對我也有點兒意思,等她生辰過了,我就去她家中提親。”

    筆頭一頓,忽然想起裴序在北鎮撫司的種種“作為”,俊臉一黑,立刻補充道——

    “這是我拿命根子救來的姑娘,以后別總板著個臉,對你嫂子好點兒。”

    筆落,似是怕裴序想歪,遂又在信紙背后畫蛇添足般加了一小行注釋——

    “這里的命根子指是我的手腕,而非你想的那個東西。”

    將手腕比作命根子倒也沒錯,畢竟他以作畫為生,腕骨折斷了,往后寫字都難。

    想他自幼天賦異稟,又師承奇才,若非前幾日的那場大火,日后或許比他父親還要出色。

    幸運的是,建安城內“玉石先生”的名號尚在,他從前的那些畫作依舊價值千金。僅憑此,便可保得他和阿瓔后半生安穩無虞。

    倘若阿瓔不嫌棄,仍愿跟著他這身殘之人,他亦再可學些別的本事。

    然而造化弄人,還未等他有所行動,意外便先一步到來……

    海風吹過,將墨修永左額的新紗掀起一角,又被唐瓔抬手給按了回去。

    他微微別開頭,阻絕著她的靠近,低泠的嗓音中暗含不甘——

    “你十六歲生辰過后,我原是打算去章府提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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